史蒂夫站了起来,看着她迈动脚步时不时从袍子下露出来的绿色羊皮拖鞋。当她走到身边时,他抬起眼睛盯着她的脸,冷冷地说:“嗨!”
她非常沉着地看着他,然后拖着嗓子高声说:“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是我知道你习惯熬夜。所以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为什么不坐下呢?”
她微微侧了一下头,好像在倾听什么。
史蒂夫说:“我从来没在两点以前上床睡觉。没关系。”
她走过去按了一下火炉旁边的一个电铃按钮。一会儿后,女仆穿过拱门过来了。
“阿加莎,拿些冰块来。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已经很晚了。”
“是的,小姐。”女孩走开了。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最终,高个子女孩心不在焉地从盒子里取出一根香烟放在唇间。史蒂夫笨拙地在鞋上擦燃一根火柴。她把香烟尾端伸进火焰中,烟蓝色的眼睛非常镇定地盯着他的黑眼睛。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女仆拿着一个铜制冰桶回来了。她拉出一张铜制矮几放在沙发前,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然后把冰桶放在上面,接着又在上面摆上苏打水瓶、玻璃杯、汤匙,还有一个三角形的瓶子,看上去里面装着上好的威士忌,外面裹着精致的银色织网,上面还塞着瓶塞。
多洛雷丝·奇奥萨礼貌地说:“能调杯酒吗?”
他调了两杯酒,搅拌了一下酒液,递给她一杯。她啜了一口,摇摇头。“太淡了。”她说。他往杯子里添了些威士忌,又将酒杯递过去。她说:“好多了。”然后,她往后靠在沙发的角落里。
女仆又出现在房间里了,波浪形的褐色头发上戴着一顶迷人的红帽子,身上的灰色外套镶着漂亮的毛皮边,手上的黑色缇花手提袋大得足以放进整个冰箱的东西。她说:“晚安,多洛雷丝小姐。”
“晚安,阿加莎。”
女孩走出前门,轻轻地把门关上。街道上响起了咔嗒咔嗒的高跟鞋的声音。远处有一扇车门被打开又关上了,引擎发动了。车声很快就消失了。这是一个安静的社区。
史蒂夫把酒杯放在铜制矮几上,直直地盯着高个子女孩,冷冷地说:“这表示她不会碍事了?”
“对。她自己开车回家。平常她开我的车到工作室接我——如果我去工作室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去了——我不喜欢自己开车。”
“嗯,你在等什么?”
红发女孩定定地盯着火炉栏,还有后面没有点燃的木头,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说:“奇怪的是,我竟然打电话找你,而不是沃尔特斯。他比你更能保护我,只是他未必相信我,我想也许你会。我并没有邀请莱奥帕迪来这里。看起来,我们两人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在这里的人。”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使得史蒂夫坐直了身子。
她从绿色丝绒袍子的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条亚麻小手帕。手帕掉到了地上,她赶紧将它捡起来,捂着嘴巴。突然,一言不发的她像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史蒂夫立即说:“搞什么鬼——我可以把那个家伙赶出去!昨天晚上我就这样做了——昨天晚上他还拿着枪朝我射击。”
她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但那不是我的枪。”她的声音毫无生气。
“嗯?当然不是——什么?——”
“今天晚上那是我的枪。”她盯着他说,“你说过一个拿着枪的女人可以很容易接近他。”
他只是死死地瞪着她,脸色此刻刷地变白了,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
“史蒂夫,他不是喝醉了。”她轻声说,“他死了。穿着黄色的睡衣——在我的床上,手里拿着我的枪。你之前就想过他不仅仅是醉了——是吗,史蒂夫?”
他猛地站起来,然后身子定住了,茫然地盯着她。他舔了舔嘴唇,过了很久话语才从口中吐出来。“我们去看看他。”他压着嗓子说。
6.
房间在屋子后面靠左边的地方。女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桌上有盏矮矮的灯,百叶窗被拉起来了。史蒂夫一言不发、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走进去。
莱奥帕迪,这个高大迷人的男人安静地平躺在床的中间,脸呈蜡色,死相不自然,甚至连他的八字胡看起来都像是假的。半睁开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无神,好像自始至终就是失明的。他仰面朝天躺在床单上,床罩垂下去盖住了床脚。
金穿着黄色丝质睡衣,是直接套上去的那种,翻领,又薄又宽松,胸口那一块颜色很深,那是因为上面染上了血迹,就好像吸墨纸吸了墨似的。他光秃秃的褐色脖子上也有一些血。
史蒂夫盯着他语气平淡地说:“穿黄色衣服的王。我曾经读过一本叫这个名字的书。我猜他喜欢黄色。昨天晚上我收拾了一些他的东西,其实他才不怯懦呢。37像他这种人通常都是——对吗?”
女孩走到角落里,在一张小椅子上坐下来,低头看着地板。这是个不错的房间,和客厅一样舒适。地上铺着奶茶色的绒线地毯,雕花家具有棱有角。五斗柜上立着一面镜子,下面有伸腿的地方,有抽屉,就像书桌一样。房间里还有一面方形镜子,镜子上方安设了一盏朦胧的半圆柱形的灯。角落里摆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趴着一只水晶灰狗,而放在上面的那盏灯的灯罩是史蒂夫在别处见过的鼓状的。
他收回目光,又看看莱奥帕迪,然后轻轻地把他的睡衣往上拉,检查他的伤口。子弹直接射中了心脏,皮肤因烧焦而变色了。血流得并不多。他应该是瞬间毙命的。
他的右手搭在第二个枕头上,手里握着一支小型毛瑟自动手枪。
“这简直是艺术,”史蒂夫指着尸体说,“你瞧,真是杰作。典型的近距离射击。这家伙甚至还把他的睡衣拉起来了。是用毛瑟枪干的。真的是你的枪?”
“是的。”她还在盯着地板,“原来放在客厅的书桌里——没有上子弹,但是子弹也放在那里。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给了我这支枪,但是我连怎么装子弹都不知道。”
史蒂夫笑了笑。她突然抬起眼睛,看见他的笑容时浑身一抖。“我不指望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她说,“我看我们还是报警吧。”
史蒂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往嘴里塞进一根香烟,努着嘴唇,让香烟忽上忽下地跳动。他的嘴唇因为莱奥帕迪的拳头至今仍是肿的。他在拇指指甲上擦燃一根火柴,吐出一小口烟雾,轻轻地说:“不用报警,至少现在不用。只管把情况告诉我。”
红发女孩说:“我在KFQC电台唱歌,你知道的。一个星期去三个晚上——上一个十五分钟的卖车节目。今天晚上又轮到我去上班。我和阿加莎回到家时——嗯,快十点半了。走到门口,我想起了家里没有苏打水,便叫她去三个街区外的一家酒水商店买,自己进屋了。房子里有股奇怪的气味,我闻不出是什么。我觉得好像有好几个人进来过。当我走进卧室——他就像现在这样躺在这里。我看见了枪,就赶紧跑过去看了看,然后我就知道自己是万劫不复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即使警察还我清白,以后我不论走到哪里——”
史蒂夫突然说:“他进来这里——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
“说下去。”
“我把门锁上,然后换了衣服——仍然让他躺在床上。然后我走进浴室洗澡,想整理一下思绪,如果我还有的话。当我走出房间时我把门锁上并取下了钥匙。阿加莎那时候已经回来了,但我想她没看到我。嗯,我洗完了澡,脑袋清醒了一些。喝了一杯酒后,我就进来打电话给你了。”
她停了下来,舔舔指头,然后用指头顺顺左边的眉梢。“就是这些,史蒂夫——绝对只有这些。”
“佣人都很爱管闲事。这个阿加莎看起来比大部分人更爱管闲事——也许我猜错了。”他走到门边看了看门锁,“我敢打赌这屋子里有三四把钥匙可以打开这扇门。”他走到窗户旁,碰了碰插销,又透过玻璃看着纱窗下面。他侧着头随意地说:“金爱过你吗?”
她的声音尖厉,几乎充满愤怒:“他从来不爱任何女人。两年前在旧金山,我还待在他的乐队里时,就传出过一些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那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在这里,又有人随便向新闻界乱说,替他的登台演出造势。今天下午我对他说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想让任何人把我跟他联系在一起。他的私生活很糟糕,根本就是臭气熏天。圈子内的人都知道这些,何况这也不是个会经常涌现出高尚人物的圈子。”
史蒂夫说:“你的卧室是他唯一不能随意妄为的一间。”
女孩的脸涨红到暗红色的发根里去了。
“听起来真是下流,”他说,“但是我得把事情弄清楚。不过我说的大概也没错,对吗?”
“是吧——我想是吧!不过大概也不止我这一间。”
“现在你去别的房间里待着吧,去喝杯酒吧。”
她站起来,隔着床目光坦率地看着他:“史蒂夫,我没杀他。今天晚上我没让他到这屋子里来。我根本不知道他要来这里,或有什么理由来这里。不管你信不信,但是这件事情有蹊跷。莱奥帕迪是世界上最不可能会毁掉自己生命的人。”
史蒂夫说:“他没有,天使。去喝杯酒吧!他是被谋杀的。这整件事都是个阴谋——想让大人物沃尔特斯掩盖罪行!快出去!”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客厅里的声音表明她已经离开了,他才拿出手帕,抽出莱奥帕迪手中的枪小心擦拭,然后把弹匣卸下擦了擦,接着是将子弹一颗一颗地拿出来擦干净,还有枪膛里的那颗。把子弹装回枪里之后,他又将枪放回莱奥帕迪的手里,并拢他的手指,用力把他的食指扣在扳机上。接着,他让莱奥帕迪的手自然地垂在床上。
他在床罩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了射出的弹壳,把它擦拭干净后又放回原处。他将手帕凑近鼻子嗅了嗅,然后绕着床走到衣橱边,打开了衣橱门。
“老兄,差点儿忽略了你的衣服。”他轻声说。
乳白色的粗纹外套正挂在那里的一个钩子上,盖在一条系着蜥蜴皮皮带的深灰色西裤上。一件黄色丝质衬衫和一条酒红色领带在一旁摆动。一条和领带相配的手帕从外套的前胸口袋里蓬松地露出四英寸。下面摆着一双红褐色的羚羊皮运动鞋和没有袜带的袜子。另外,上面有用黑线绣着粗粗的名字缩写字母的黄色缎子短裤也摆在旁边。
史蒂夫小心地在灰色西裤上摸索,拿出了一个皮革钥匙圈。他离开房间后,沿着过道走进了厨房。厨房的门很结实,一把相当不错的弹簧锁上插着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拔出来,拿钥匙圈上的一堆钥匙试开门锁,发现没有一把是合用的,便把原来的那把插回去。他走进客厅,看都没看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的女孩便打开前门来到屋外,把门关上。他又拿着那些钥匙试开门锁,终于找到了一把合用的。他返回屋里,走进卧室并把钥匙放回灰色西裤的口袋,然后来到客厅。
女孩仍一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那儿,眼睛盯着他。
他背靠着火炉栏,朝香烟吹了吹。“阿加莎一直和你待在工作室吗?”
她点点头。“我想是吧!这么说,他有一把钥匙。你就是在找那玩意儿,对吗?”
“是的。阿加莎跟着你很久了吗?”
“大概一年。”
“她偷你的东西吗?我是指小东西。”
多洛雷丝·奇奥萨疲累地耸耸肩。“那有什么关系?她们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一点点面霜或脂粉,手帕,偶尔是一双丝袜。是的,我想她是从我这里偷东西。她们认为拿走这类东西是理所当然的。”
“好女孩不会这样做的,天使。”
“嗯——时间有些难熬。我是晚上工作,常常很晚才回家。她是化妆师兼女佣。”
“还知道她的其他事情吗?她抽可卡因或大麻吗?喝酒吗?会发狂地笑个不停吗?”
“我不这么认为。史蒂夫,她和这有什么关系?”
“小姐,她把你公寓的钥匙卖给了别人,这是很明显的事。你没给他钥匙,房东也不会给他,但是阿加莎有一把。对吗?”
她的眼神很吃惊,嘴巴微微颤抖,但不太厉害。她的手肘边放着一杯未被碰过的酒,史蒂夫弯下腰喝了一点儿。
她缓缓地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史蒂夫。我们得报警。对这件事谁都无能为力。这下我恐怕不但淑女做不成,连当好人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他们会认为这是情人之间的争吵,我开枪杀了他——就是这样了。即使我能向他们证明我没杀他,那么他是在我床上自杀的,我还是毁了。所以,我最好还是下定决心面对现实吧。”
史蒂夫轻声说:“看这里,我妈以前经常这样做。”
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弯下腰,将同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相同的位置上。他微笑着说:“我们去找沃尔特斯——或者你去。他会挑警察来处理事情的,他挑出来的人不会对着记者整晚乱叫的。他们会像殡仪馆的工人那样静悄悄地过来。沃尔特斯可以处理这件事,我们可以相信这一点。至于我呢,我去拜访阿加莎,因为我要她告诉我买钥匙的人的长相———我得尽快。还有,你叫我来这里,还欠我二十块钱呢,别忘了。”
高个子女孩站起来,面带微笑。“你在开玩笑,真的。你怎么那么确定他是被谋杀的?”
“他穿的不是自己的睡衣。他自己的衣服上面绣有名字的缩写字母。昨天晚上我替他收拾了东西——在我把他踢出卡尔顿之前。天使,换衣服吧——给我阿加莎的住址。”
他走进卧室,用床单盖住莱奥帕迪的尸体。在床单落下之前,他举着床单看了看那张僵硬、蜡黄的脸。
“再见了,”他轻轻地说,“你是个流氓——不过你真的有音乐天赋。”
这是一栋坐落在靠近杰斐逊大道的布莱顿街道上的小木屋。整个街区都是这种小木屋,样子老式,前面有门廊。这一家前面有一条窄窄的水泥小道,在月光下显得比平时更白。
史蒂夫走上台阶,看着宽大的前窗,灯光从窗帘边缘透了出来。他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了一阵沉缓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女人开了门,透过关着的纱门看着他———这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女人,灰色的头发干枯卷曲,走了样的身体裹在晨衣里,脚上套着松松垮垮的拖鞋。一个头顶光秃、双眼迷茫的男人坐在桌旁的藤椅上,将双手搭在膝上,毫无目的地扭着指关节,并没有朝前门看。
史蒂夫说:“我是从奇奥萨小姐那里来的。你是阿加莎的母亲吗?”
女人迟钝地说:“我想是的。可是她不在家,先生。”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条手帕,一边擤鼻涕,一边窃笑。
史蒂夫说:“奇奥萨小姐今天晚上觉得身体不舒服,希望阿加莎能回去陪她过夜。”
眼睛迷茫的男人又开始窃笑,这次声音有些尖厉。女人说:“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不回家的。我和她爸爸都在等她回家。可能得等到我们病倒了,她才会回来。”
老人气呼呼地高声说:“她待在外面等着警察抓她。”
“她爸爸的眼睛几乎瞎了,”女人说,“这让他变得有些刻薄。你要进来吗?”
史蒂夫摇摇头,双手转着帽子,好像西部片里腼腆的牛仔。“我得找到她。她会去哪里呢?”
“出去和那些下流痞子喝酒了。”爸爸咯咯笑着说,“一群穿着连衫裤、系着丝巾,而不是戴着领结的怪物。如果我看得见,就用皮带把她活活抽死。”他抓着椅子的扶手,手上青筋暴现。然后他开始哭泣,泪水涌出迷茫的眼睛,顺着脸颊从白色的胡茬里往下流。女人走过去,从他握成拳头的手里抽出手帕替他擦眼泪,然后自己又拿着手帕擤鼻涕,走回门口。
“可能在任何地方,”她对史蒂夫说,“这个城市很大,先生。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在哪里。”
史蒂夫迟缓地说:“我会打电话的。如果她回来了,请你们留住她。你们的电话号码是什么?”
“电话号码是什么?”女人侧着头喊了一句。
“我才不说呢。”爸爸哼了一声。
女人说:“我记起来了,南区二四五四。随时打来都可以,她爸爸跟我都没什么事情可做。”
史蒂夫道过谢后沿着白色的小道回到街上,然后走了半个街区来到他停车的地方。他随意地瞥了一眼街对面,正要钻进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手还抓在车门上。他松开了手,往旁边移了三步,站在那儿望着对面,双唇紧闭。
这个街区所有的房子都很相似,但是对面有一家前面的窗户上挂着一个写有“房屋招租”的牌子,前面的一小块草坪上竖着一个房产标记牌。这所房子看起来无人照管,里面也空无一人,但在狭窄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干净的黑色双门小车。
史蒂夫低声说:“有好戏了,史蒂夫,加油吧!”
他几乎是迈着优雅的步子穿过宽阔的、灰扑扑的街道,同时将手放进口袋抓着硬邦邦的枪。他来到小车后面,站着倾听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沿着左边的车身移动,又回头瞄了一眼街对面,接着从打开的左边车窗看进去。
那个女孩坐着的姿势好像仍在驾驶着车子,只是她的头斜得有点儿太靠角落了。那顶可爱的红帽子仍在她的头上,镶着毛皮边的灰色大衣仍然裹着她的身体。在月光的照射下,她的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伸了出来,栗色的眼睛瞪着车顶。
史蒂夫没有碰她。他不必碰她或凑近查看,就知道她的脖子上有重重的淤痕。
“这些家伙对女人心狠手辣。”他咕哝着说。
女孩的黑色缇花大手提袋躺在旁边的车座上,袋口张开,就像她的嘴巴一样——也像玛丽莲·德洛姆小姐的嘴巴,还有玛丽莲·德洛姆小姐的紫色手提袋。
“是啊——对女人心狠手辣。”
他退回到车道入口处的一棵矮小棕榈树下,此时空荡、沉寂的街道宛如关了门的剧院。他一声不响地回到他的车旁,钻进车子离开了。
这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女孩深夜独自回家,遭到袭击,在离家只有几栋房子的地方被哪个凶狠的家伙勒死了。事情很简单。第一辆绕着街区巡视的巡逻车——如果那些家伙半醒着——只消瞥到“房屋招租”的招牌,就会过去看看的。史蒂夫猛踩油门,开着车子飞驰而去。
在华盛顿街和菲格罗阿街的交叉口,他走进一家夜间药店,拉上后面一个电话亭的门,投进一枚五分钱的硬币,拨了警察局总局的号码。
他和执勤人员通上了话,说:“警官,把这些记下来,可以吗?布莱顿大道三二○街区,西边,在一栋空房子的车道上。明白了吗?”
“是的。怎么了?”
“有个女人死在车里。”史蒂夫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7.
卡尔顿旅馆的日班职员领班兼经理助理昆兰正在值夜班,因为夜班审计员米勒要休一个星期的假。此时已经一点半了,四周一片沉静,昆兰觉得无聊至极,他老早就把该做的每件事都做完了。他从事旅馆行业已经二十年了,没什么难得了他的。
夜间门卫已经做完了清扫工作,此时正待在电梯旁边的小房间里。只有一个电梯亮着灯,开着门,一如往常。大厅已经打扫干净了,灯光都被调暗了。所有的事情都和往常一样井然有序。
昆兰是个非常胖的矮个子,清澈明亮的蛤蟆眼好像保持着一种颇为友善的神情,但其实里面没有任何表情;淡金色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苍白的双手交叉着放在前面接待台的大理石台面上。和接待台相比,他的高度适中,因为他将重心倚靠在上面,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趴在那里。他盯着对面入口处的墙壁,但其实根本没在看。虽然他眼睛睁得老大,但他是半睡着的,不过如果夜间门卫在他后面的门后擦亮一根火柴,他还是会知道,而且会猛地按铃。
面朝街道镶着黄铜边的弹簧门被推开了,史蒂夫·格雷斯走了进来。他的薄外套缠在脖子上,帽子拉得低低的,叼在嘴角的香烟冒着烟雾——一副非常随意、非常自在但不失机警的样子。他缓步踱到接待台前,轻轻敲着台面。
“醒醒!”他低声呵斥了一声。
昆兰抬了抬眼睛,说:“只剩下外围带浴室的房间。但是保证八楼没有人吵闹。哎呀,史蒂夫!你终于被解雇了,而且是因为很荒谬的事情。人生就是如此!”
史蒂夫说:“是啊。你们请到了新的夜班职员了吗?”
“不需要了,史蒂夫。依我看,从来就不需要。”
“只要有像你这样的旅馆老职员把莱奥帕迪那种客人和别人安排住在同一个楼层,你们就会需要的。”
昆兰半闭着眼睛,然后又将眼睛睁得和先前一样大,冷漠地说:“不是我,老兄。但是谁都可能犯错误。米勒其实是个审计员——不是接待人员。”
史蒂夫将身子往后一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香烟几乎燃烧到烟头那儿了。他的眼睛此时宛如黑色的玻璃,脸上露出了一个不老实的笑容。
“那么,为什么莱奥帕迪被安排住在八楼一天八块钱的房间,而不住顶楼一天二十八块钱的套房呢?”
昆兰也朝他笑笑。“老家伙,莱奥帕迪不是由我登记入住的。他之前就预订了房间。我想那正是他想要的,有些人就是不喜欢挥霍钱财。格雷斯先生,还有疑问吗?”
“是的。昨天晚上八一三是空房吗?”
“需要整理,所以是空的。水管有些毛病。还有问题吗?”
“是谁标明需要整理的?”
昆兰明亮而难以揣测的眼睛转了一转,然后因为好奇而定住了。他没有回答问题。
史蒂夫说:“告诉你原因吧!莱奥帕迪住在八一五,有两个女孩住在八一一,中间只隔着八一三。任何人拿着一把通用钥匙就可以进入八一三,并且把通往两间房的门的门闩拔开。那么,如果其他两间房的客人在门后面做同样的事,他们就拥有一个套房了。”
“那又怎样?”昆兰问,“我们亏了八块钱,是吗?这种事在比这里好的旅馆都会发生。”现在他又变得睡眼惺忪了。
史蒂夫说:“米勒可能会那么做。但是,见鬼的是,没道理啊!米勒不是那种家伙。为了一块钱的小费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噢,米勒不是拉皮条的。”
昆兰说:“好啦,警察先生,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住在八一一的一个女孩有枪。莱奥帕迪昨天收到了一封恐吓信——我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或怎么来的。不过他没有被吓坏,把信撕掉了,所以我才知道这些的——我从他的废纸篓里把碎纸片捡了起来。我想莱奥帕迪的助手都退房了吧。”
“当然。他们搬去诺曼底了。”
“打电话给诺曼底,说要找莱奥帕迪。如果他在那里,他应该在喝酒,说不定还和一群人喝呢!”
“为什么?”昆兰轻声地问。
“因为你是好人。如果莱奥帕迪接了电话——就挂掉电话。”史蒂夫停了下来,用力捏了捏下巴,“如果他出去了,想办法问出他去了哪里。”
昆兰挺直腰杆,意味深长地看着史蒂夫,然后走到玻璃屏风后面。史蒂夫非常安静地站在那里竖着耳朵倾听,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无声地敲着大理石台面。
过了大约三分钟,昆兰回来了,又靠在接待台上,说:“不在那里。他的套房里很热闹——他们给了他一个大的套房——听起来很吵。我和一个还算清醒的家伙讲了话,他说莱奥帕迪大约十点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孩的电话。他出去卖弄自己了,那家伙是这么说的,听起来那好像是一个不错的约会。那家伙心情好得很,才告诉了我这些。”
史蒂夫说:“你真是好兄弟。我真恨不得能告诉你其余的事。嗯,我喜欢在这里工作,因为事情不多。”
他朝出口走去,刚把手放在黄铜门把手上,昆兰又叫住了他。史蒂夫转身慢慢踱回来。
昆兰说:“我听说莱奥帕迪朝你开了一枪。我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没有人来报告这件事。而且,我想彼得斯直到看到八一五的镜子,才了解情况。如果你想回来,史蒂夫——”
史蒂夫摇摇头。“谢谢你的关心。”
“听到你遭人枪击,”昆兰补充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两年前有一个女孩在八一五开枪自杀了。”
史蒂夫忽然挺直背脊,动作如此急促,几乎跳了起来。“什么女孩?”
昆兰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的真名。一个身不由己、受人摆弄的女孩,只想在一张干净的床上死掉——自己一个人。”
史蒂夫伸出手抓住昆兰的胳膊,急切地说:“旅馆资料、剪报,不管报纸上写了什么,都会在里面的。我想看看那些剪报。”
昆兰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说:“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小子——你玩得快要惹火烧身了。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不过我自己也无聊透顶,还有一整夜的时间要消磨。”
他伸出手用力按了一下铃。夜间门卫的门打开了,门卫穿过大厅入口走过来,笑着对史帝夫点点头。
昆兰说:“卡尔,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要去一下彼得斯先生的办公室。”
他从保险箱里取出了钥匙。
9.
史蒂夫离开木屋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他把木屋锁上,走下陡峭的小径,沿着狭窄的碎石路来到停车处。车库此时已经空了,那辆灰色轿车不见了。半英里之外,另一栋木屋升起的炊烟袅袅地飘荡在松树和橡树林之上。他发动车子,转了一个弯,经过两栋由冷藏柜改装成的度假屋,上了中间画有白线的主路,然后沿着山坡往克雷斯特莱恩驶去。
他把车停在“世界边缘”旅馆外的大街上,在柜台前喝了杯咖啡,然后把自己关进空荡荡的大厅后面的电话亭。他请长途电话接线员查找洛杉矶的大人物沃尔特斯的电话号码,然后打电话给沙洛特俱乐部的老板。
一个圆润的声音说:“沃尔特斯先生的宅邸。”
“我叫史蒂夫·格雷斯。请让他接电话。”
“请等一下。”咔嗒一声之后,另一个声音响起了,不是那么圆润,冷硬得多,“什么事?”
“史蒂夫·格雷斯。我想和沃尔特斯先生说话。”
“抱歉,我好像不认识你。朋友。你不觉得现在打电话有点儿早吗?你有什么事?”
“他去奇奥萨小姐那里了吗?”
“噢。”对方停顿了一会儿,“那个私家侦探。我明白了。老兄,等一等。”
现在又换了一个声音——懒洋洋的,有那么一丁点儿爱尔兰腔调:“你可以说话了,年轻人。我是沃尔特斯。”
“我是史蒂夫·格雷斯。我就是——”
“那些我都知道了,年轻人。那位女士很好,还有,我想她在楼上睡着了。继续说。”
“我现在在克雷斯特莱恩的箭头坡。两个男人杀死了莱奥帕迪。一个是乔治·米勒——卡尔顿旅馆的夜班审计员,另一个是他哥哥,叫加夫·塔利,以前是拳击手。塔利已经死了,被他弟弟开枪射杀的。米勒逃走了——可是他留下了签了名的自白书,事情交代得很清楚很完整。”
沃尔特斯缓缓地说:“年轻人,你要不是办事快速利落——就是真的疯了。最好赶快过来这里。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们有个妹妹。”
沃尔特斯轻轻地重复道:“他们有个妹妹……这个逃跑了的家伙呢?我们可不想给什么乡下警长或渴望成名的律师留下机会——”
史蒂夫安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想你不用担心了,沃尔特斯先生。我想我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在旅馆里吃了早餐,倒不是因为他饿了,而是因为他太虚弱。他又钻进车子,滑下长长的山坡,从克雷斯特莱恩往圣伯纳迪诺驶去。这是一条路面平整、环绕着深谷险崖的边缘的宽阔的大道,在路况凶险之处有白色围栏防护。
那个地方就在克雷斯特莱恩下面两英里处。道路在山肩处有个急转弯,一些车子停在公路旁边的碎石地上——几辆私家车,一辆公用车,一辆被撞坏的车。白色围栏被撞断了,人们正站在那儿往下看。
八百英尺高的山崖下,只见一辆灰色轿车安静地躺在那儿,像一堆破烂一样躺在清晨的阳光下。
§§§聪明反被聪明误
1.
基马诺克的门卫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穿着淡蓝色的制服,白色的手套使得他的手看起来奇大无比。他打开出租车的车门时,动作轻柔得好像老处女抚摸着猫。
约翰·达尔马斯下了车,回头对红头发的司机说:“乔伊,最好到街角去等我。”
司机点点头,把咬在嘴角的牙签往里面推了一下,娴熟地把车子驶离用白线划出来的停车区。达尔马斯穿过洒满阳光的人行道,走进基马诺克清凉、宽大的大厅。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毫无声响。行李生抱着双臂站立在一旁。大理石接待台后的两个职员神情严肃。
达尔马斯走到对面的电梯间,踏进一个方格门的电梯,说:“请到顶层。”
顶层的厅小而安静,有三扇门,分别嵌在三面墙上。达尔马斯走向其中的一扇门,按了按门铃。
德里克·瓦尔登开了门。他大约四十五岁,或者更老些,长着浓密的灰头发,英俊的脸因为沉迷于酒色而开始松弛。
他穿着绣有名字缩写的休闲长袍,手里握着一满杯威士忌,微微有些醉意。
他低沉着嗓子闷闷不乐地说:“噢,是你,达尔马斯,进来。”
他转身走回公寓,任由门敞开着。达尔马斯把门关上,跟随他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天花板很高、呈长方形的房间,一端有一个阳台,左边是一排落地窗,还有一个露台伸向外面。
德里克·瓦尔登在墙边的一张褐色和金色相间的椅子上坐下,将腿交叉着放在脚凳上,低头盯着自己正在摇晃的威士忌。
“什么事?”他问。
达尔马斯有些阴郁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来告诉你我不想为你干活了。”
瓦尔登将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放在桌子的一角,四处摸索着寻找香烟,最后把香烟塞入了嘴里,却忘了点燃它。
“是吗?”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是显得异常冷漠。
达尔马斯从他身边走开,踱到一扇窗户前。窗户是打开的,外面的遮阳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大道上的车声隐约可闻。
他侧着头说:“调查没有铺开——因为你不想让它铺开。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勒索,可我不知道。‘月食电影公司’关注此事,是因为他们对你的电影投资太大。”
“去他妈的‘月食电影公司’。”瓦尔登轻声地咕哝道。
达尔马斯摇摇头,转过身。“我可不这么想。如果你惹上了公众无法忍受的麻烦,他们赔不起损失,所以要你找我调查。你却丝毫不肯合作,这真是浪费时间。”
瓦尔登以令人不舒服的口吻说:“我在用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我也没有惹上什么麻烦。我自己会处理好的——等我谈妥了条件……你只要让‘月食电影公司’的人认为调查正在进行就可以了。听清楚了吗?”
达尔马斯踱回房间中间,将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旁边的烟灰缸里散乱地躺着沾着深红色的口红的烟头,他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它们。
“你之前可没有向我说清楚这些,瓦尔登。”他冷冷地说。
“我以为你足够聪明,可以猜得到,”瓦尔登讽刺道。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又在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喝一杯吗?”
达尔马斯说:“不,谢谢。”
瓦尔登意识到了香烟还含在嘴里,便把它扔到地上,接着喝了一大口酒。“见鬼!”他怒斥道,“你是私家侦探,受雇做点儿没有意义的事。这是个光明正大的活儿——就你们那一行的情况来看。”
达尔马斯说:“这又是一番我不想听的废话。”
瓦尔登突然做了一个粗暴、气愤的动作。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下垂,脸色阴沉。他避开了达尔马斯的目光。
达尔马斯说:“我不是在和你作对,但是我也不会支持你。你不是那种我可以替他卖命的家伙。如果你之前在跟我耍花招,我也做了我应该做的。我还会做下去——但不是为了你。我不要你的钱——而且,只要你喜欢,你随时可以叫你的那些跟踪者离我远点儿。”
瓦尔登把脚放到地上,小心地将酒杯放在手肘边的桌上,脸色大变。
“跟踪者?……什么意思?”他吞了口口水,“我没有叫人跟踪你啊!”
达尔马斯盯着他,一会儿后又点点头。“那么,好吧,我就反过来跟踪他,看看下次我能否叫他说出他在替谁干活……我会查清楚的。”
瓦尔登非常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这么做。你——你在和那些可能会变得歹毒无比的人纠缠……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会为那种事担心的。”达尔马斯镇定地说,“这些人如果想要你的钱,早就会让你难受。”
他把帽子拿到胸前,眼睛盯着它。瓦尔登脸上淌着亮闪闪的汗珠,眼神惊慌,张开嘴想说什么。
门铃响起来了。
瓦尔登皱起眉头,咒骂了一句。他盯着房间前端,可是没有挪动。
“太多该死的人不打声招呼就跑来这里,”他恼怒地说,“偏偏我的日本男佣今天不上班。”
门铃再度响起,瓦尔登正准备站起来,达尔马斯说:“我去看看,反正我要走了。”
他对瓦尔登点点头,走过房间,打开门。
两个男人拿着枪走进来。其中一支枪用力地戳着达尔马斯的肋骨,持枪的人急促地说:“进去,快点儿。这就是你在报上看到的那种抢劫。”
他皮肤黝黑、外形英俊、面相讨喜,脸像浮雕一样光滑,几乎没有一丝冷酷的表情。他还面带微笑。
他后面的那个人身材矮小,头发是棕黄色的,板着脸。皮肤黝黑的家伙说:“诺蒂,这是瓦尔登的私家侦探。把他带过去,缴了他的枪。”
棕黄色头发的家伙,诺蒂,用短管左轮手枪抵着达尔马斯的肚子,他的伙伴则把门踢上,然后满不在乎地走过房间踱向瓦尔登。
诺蒂从达尔马斯的腋下搜出一支点三八口径的科尔特手枪,然后绕着他走了一圈,拍拍他的口袋。他收起自己的枪,把达尔马斯的枪换到惯用的手上。
“好了,里基奥,这个家伙被搜干净了。”他的声音带着怨气。达尔马斯放下手臂,转过身,回到房间内。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瓦尔登。瓦尔登往前探着身子,大张着嘴巴,脸上挂着紧张、专注的神情。达尔马斯看着皮肤黝黑的抢劫者,轻声说:“里基奥?”
皮肤黝黑的家伙瞄了他一眼。“甜心,站到桌子旁边去。得由我来说话。”
瓦尔登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粗哑的咕噜声。里基奥站到他面前,愉快地看着他。他用手指勾着扳机环,让枪不停地摇晃。
“你付钱付得太慢了,瓦尔登。太他妈的慢了!所以我们来告诉你一声——是跟踪你的侦探来的。有趣吗?”
达尔马斯严肃、镇静地说:“这个流氓以前是你的保镖,瓦尔登——如果他还叫里基奥的话。”
瓦尔登默默地点点头,舔舔嘴唇。里基奥对达尔马斯怒吼道:“大侦探,别自作聪明,我再警告你一次!”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然后,他转身看看瓦尔登,又看看他手腕上的表。
“瓦尔登,现在是三点零八分。我想像你这种身份的人应该还有办法从银行弄出一些钱来。我们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凑足一万块钱。只有一个小时。还有,我们要带你的大侦探一起去安排拿钱的事。”
瓦尔登又点了一下头,依然沉默不语。他把手放在膝上,紧握拳头,直到关节泛白。
里基奥继续说:“我们不啰唆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生意就连一只死虫子也不值。你也不要拖泥带水,否则,你的大侦探醒来时就会在一堆土上——只是他不会醒过来了,懂吗?”
达尔马斯不屑地说:“如果他付了钱——我猜你们还会放我走,让我去告发你们啰!”
里基奥看都没看他一眼,平静地说:“那个问题也会有答案的……瓦尔登,一万块钱,今天付清。另外一万块钱下个星期天付清。除非我们有什么麻烦……如果有麻烦,我们也不会白吃亏的。”
瓦尔登茫然地将双手一摊,表示让步。“我想我可以把事情安排好。”他连忙说。
“好极了,那么我们走吧!”
里基奥微微点了一下头,把枪收起来。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棕色羊皮手套,将它戴到右手上,又走过去从棕黄色头发的家伙手上拿走了达尔马斯的枪。他查看了一下枪,将它塞进侧面的口袋,戴手套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握着枪。
“走吧!”他将脑袋一偏。
他们走了出去。德里克·瓦尔登阴沉着脸看着他们的背影。
电梯里只有操作员一个人。他们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出了电梯,穿过一间安静的写字间,经过一扇彩色玻璃窗。窗后亮着灯光,制造出一种阳光闪烁的效果。里基奥落后半步走在达尔马斯的左边,棕黄色头发的家伙挤在他的右边。
他们走下铺着地毯的楼梯,来到两边有豪华的商店的拱廊,从侧门离开了旅馆。街对面停着一辆褐色的小轿车。棕黄色头发的家伙滑进驾驶座,把枪塞在腿下,发动了引擎。里基奥和达尔马斯坐在后面。里基奥慢条斯理地说:“向东开到大道上,诺蒂。我得琢磨一下。”
诺蒂咕哝了一声。“真是要命,”他头也没回地大吼道,“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这个家伙走过威尔榭大道?”
“开车吧,笨蛋。”
棕黄色头发的家伙又嘀咕了一声,把小轿车驶离街边,一会儿后,放慢车速准备拐弯。一辆空的出租车驶离西边的街角,绕到街区中央,跟在轿车后面。诺蒂往右拐弯,继续前行。出租车也拐弯跟了上来。里基奥往后瞥了一眼,没对它特别留意——威尔榭大道上的车很多。
达尔马斯往后靠在椅背上,沉思着说:“我们下楼时,瓦尔登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别人?”
里基奥对他笑笑,将帽子摘下放到腿上,然后把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帽子下——仍然握着枪。
“侦探,他不想让我们对他动怒。”
“所以他就让两个混混儿带着我兜风?”
里基奥冷冷地说:“不是那种兜风。我们的生意需要你帮忙……还有,我们不是混混儿,懂吗?”
达尔马斯用两根手指摸摸下巴,立刻又堆起笑脸赶紧说:“直接去罗柏森?”
“嗯,我还在考虑。”
“什么脑袋啊!”棕黄色头发的家伙嘲讽地说。
里基奥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前面半个街区的地方,交通信号灯变成了红色。诺蒂加快车速,第一个抵达街口。空的出租车滑到他的左边,但并未和小轿车齐头。里面的司机一头红发,帽子歪向一侧,正咬着牙签愉快地吹着口哨。
达尔马斯抽回双脚,让它们紧靠着坐椅,将重心压在脚上。同时,他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椅背。高高的交通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小轿车加速前行,然后又减慢速度等候一辆插入车流的车子快速左转。出租车在左边滑行。红头发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突然往右猛打方向盘。街道上随即响起了一个刺耳的摩擦声。出租车的挡泥板撞上了褐色小轿车低矮的挡泥板,卡住了它的左前轮。两辆车纠缠在了一起,停下来了。
愤怒的、不耐烦的喇叭声在后面响成一片。
达尔马斯抡起右拳击向里基奥的下巴,左手则去抓里基奥腿上的枪。当里基奥往车子的角落里瘫倒时,他用力把枪拿开了。里基奥的脑袋不停地晃动,眼睛一眨一眨的。达尔马斯滑到坐椅的另一端,把科尔特手枪塞到腋下。
诺蒂仍是安静地坐在前座上,右手缓缓地伸向腿下。达尔马斯打开车门冲出去,又甩上车门,走了两步后便打开了出租车的车门。他站在出租车旁,注视着棕黄色头发的家伙。
被挡在后面的车子的喇叭疯狂地叫个不停。出租车司机在前面极尽卖弄地拖拉着两辆车,但没有任何效果。牙签在他的嘴里上上下下地跃动。一个戴着琥珀色眼镜的警察骑着摩托车在车辆中穿行而来,焦虑地查看情形,然后朝司机甩甩头。
“上车,往后退。”他说,“去别的地方吵吧——大家需要用这个路口。”
司机笑了笑,绕过车头,钻进车内。他又是打手势,又是叫唤,费了一番劲才将车子倒退回去。棕黄色头发的家伙坐在轿车里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场面。达尔马斯坐进出租车,拉上了车门。
警察拿出哨子,吹了两声尖厉的哨声,由东向西挥开双手。褐色小轿车就像一只被警犬追逐的猫似的穿过了十字路口。
出租车紧跟在后面。车子行驶了半个街区后,达尔马斯往前探了探身子,敲敲玻璃隔屏。
“让他们跑吧,乔伊。你逮不到他们的,我也不想抓他们……刚才干得真漂亮。”
红头发的司机将下巴凑近隔板,笑着说:“太容易了,老板。下回给我派个难一些的差事做做吧!”
2.
五点差二十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达尔马斯正躺在床上——在梅利维尔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伸手摸索着抓起电话,说:“喂?”
女孩的声音很悦耳,有些紧张。“我是米安·克莱尔。记得吗?”
达尔马斯取出唇间的香烟。“当然,克莱尔小姐。”
“听着,请你务必过去看看德里克·瓦尔登。他好像对什么事情担心极了,烂醉如泥。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达尔马斯瞪着天花板,拿着香烟的手在床沿上打着节拍。他慢吞吞地说:“克莱尔小姐,他不接电话,我已经打过一两次了。”
电话另一端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个声音说:“我把钥匙留在门下面了。你最好直接进去看看。”
达尔马斯眯起眼睛,右手的手指不动了。他缓缓地说:“克莱尔小姐,我马上过去。我怎么跟你联络?你会在哪里?”
“我不确定……大概在约翰·苏特罗那里。我们说好要去那里的。”
达尔马斯说:“好的。”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咔嚓声后,他才放下话筒,把电话放回床头柜上。他侧着身子坐起来,盯着墙上的一方阳光看了一两分钟。然后,他耸耸肩,站起来,喝完放在电话旁的一杯酒后便戴上帽子,搭乘电梯下了楼,坐进旅馆前面排成一列的出租车中的第二辆。
“还是基马诺克,乔伊。快点儿。”
十五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基马诺克。
下午的舞会刚刚散场,车子从三个路口涌出来,旅馆周围的街道水泄不通。达尔马斯在半个街区外下了车,从一群衣着入时的男男女女身旁经过,走进通向商店拱廊的侧门。他踏着楼梯来到夹层,穿过写字间,走进挤满客人的电梯。他们在抵达顶楼前纷纷出了电梯。
达尔马斯站在瓦尔登的房门前按了两次铃。然后,他弯腰瞧了瞧门底下,那道亮光中有一处被阻断了。他回头看了看电梯的指示灯,然后趴下身子,用小刀的刀刃从门下面挑出一个东西——一把扁平的钥匙。他走进房间……停住脚步……瞪大眼睛……大房间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达尔马斯轻手轻脚地朝里面缓步走去,一边仔细倾听。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射出冷峻的光芒,紧绷的下巴上那灰白色的线条和晒黑的脸颊形成强烈的对比。
德里克·瓦尔登软绵绵地瘫在褐色和金色相间的椅子上,嘴巴微微张开,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发黑的小孔,血像丝带似的从脸上流到颈窝,一直到柔软的衬衫领子上。他的右手低垂到厚厚的地毯上,握着一把黑色的小型自动手枪。
房间内的阳光开始慢慢隐退。达尔马斯纹丝不动地盯着瓦尔登看了很久。周围一片沉静。微风已停,落地窗外的遮阳篷一动也不动。
达尔马斯从左臀口袋里拿出一双薄薄的小山羊皮手套戴上,跪在瓦尔登旁边的地毯上,轻轻地把枪从他僵硬的手指中抽出。这是一把点三二口径的枪,胡桃木的枪柄被加工成黑色。他把枪翻过来,不禁抿起了嘴巴。注册号码被磨掉了,磨光的地方微微发亮。他把枪放在地毯上,站起来,缓缓走向放在书桌一端一盆插花旁的电话。
他伸手去拿电话,但又迟疑了,然后垂下了手。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后又转身快步走回去,捡起枪。他拆下弹匣,取出后膛里的弹壳,再把弹壳放回弹匣。随后,他又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叉着枪管,把触发器往后扯,用力扭动后膛闭锁块,这样就将枪拆开了。他拿着枪柄走到窗前。
枪柄内的号码没有被磨掉。
他快速重组好枪,将空弹壳放进枪膛,把弹匣装回去,并将枪放回瓦尔登僵硬的手上。做完这一切后,他脱下手套,在一个小记事本上写下了号码。
他走出公寓,搭电梯下了楼,离开了旅馆。这时是五点半,大道上的一些车子已经打开了车灯。
3.
在苏特罗家开门的金发男人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拉门。门猛地往后撞到墙上,金发男人跌坐在地上——还抓着门把手。他没好气地说:“天啊,地震!”
达尔马斯低头看着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米安·克莱尔小姐在这里吗?——还是你不知道?”他问道。
金发男人从地板上站起来,用力甩了一下门,门砰地关上了。他扯着嗓子说:“除了教皇的公猫外,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不过他随时会到。”
达尔马斯点点头。“你们应该尽兴地举行一场聚会。”
他从金发男子的身边走进过道,在拱门下转入一间老式的大客厅,里面有摆着瓷器的壁柜和陈旧的家具。七八个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喝酒喝得满脸通红。
一个穿着短裤和绿色休闲衫的女孩坐在地板上和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男人在掷骰子。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胖子一本正经地对着一个玩具电话说话。他说:“长途电话——苏城——小姐,打起精神吧!”
收音机正在播放《甜蜜的疯狂》。
两对男女在翩翩起舞,不是彼此撞到一起,就是碰到家具。一个长得像阿尔·史密斯38的人独自一个人在跳舞,手里端着酒杯,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一个身材高跳、脸蛋白皙的金发女孩从他们之间穿过,朝达尔马斯走来,她杯子里的酒溅了出去。她尖叫道:“亲爱的,真高兴在这里看到你!”
达尔马斯避开她,朝刚刚走进房间、两手各拿一瓶金酒、身着橘黄色衣服的女人走去。她倚着钢琴将酒瓶放到上面,一脸厌烦的神情。达尔马斯走到她身旁,要求见克莱尔小姐。
身穿橘黄色衣服的女人从钢琴上一个打开的盒子里取出一根香烟,无精打采地说:“在外面——院子里。”
达尔马斯说:“谢谢,苏特罗太太。”
她茫然地盯着他。他穿过另一道拱门,走进一间满是藤制家具的幽暗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向围着玻璃的门廊,门廊下的台阶连着一条蜿蜒到阴暗的树林间的小径。达尔马斯沿着小径走到悬崖边缘,在那儿可以眺望灯火阑珊的好莱坞。悬崖边缘有一个石椅子,一个女孩背对着屋子坐在那里。一根香烟的烟头在黑暗中亮着红光。她缓缓转过头,站起来。
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身形纤巧,嘴唇因为涂了唇膏而微微发亮。由于光线太暗,她的脸没法看清楚,但眼神郁郁寡欢。
达尔马斯说:“我的车在外面,克莱尔小姐。或者你也有车?”
“没有。走吧。这里糟透了,而且我不喝金酒的。”
他们折回幽径,从房子的侧面绕出去,穿过一扇格子大门来到人行道上,沿着篱笆走到出租车等候的地方。司机靠在车上,一只脚踩在脚踏板的边缘。他替他们打开了车门。
达尔马斯说:“乔伊,在杂货店前停一下,买包烟。”
“好的。”
乔伊坐到方向盘后,发动了引擎,车子沿着险峻、蜿蜒的山路往下驶去。柏油路面有些潮湿,前面的店铺在车子驶过后还回荡着轮胎的吱吱声。
过了一会儿,达尔马斯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瓦尔登的?”
女孩没有瞧他,说:“三点左右。”
“克莱尔小姐,将时间往后挪一点儿吧!三点的时候,他还活着——还有别人和他在一起呢!”
女孩发出一个低沉、痛苦的声音,好像在抑制哽咽。然后,她轻轻地说:“我知道……他死了。”她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揉着太阳穴。
达尔马斯说:“好吧,我们不用兜圈子……也许我们不得不——麻烦够多的了!”
她的声音非常缓慢、低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达尔马斯点点头,没有看她。出租车继续前行,一会儿后便在拐弯处的杂货店前停下了。司机转过头来,达尔马斯盯着他,可是他的话却是说给女孩听的。
“你应该在电话上把事情说清楚些。我可能为此惹上天大的麻烦,也许我已经身陷麻烦之中了。”
女孩的身子往前一倾,开始往下滑。达尔马斯赶紧伸出手抓住她,把她往后拖向靠垫。她的头歪在肩上,苍白的脸上张开的嘴宛如黑洞。达尔马斯抓住她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脉搏,阴郁、急促地说:“乔伊,我们快去卡利那里,别管香烟了……这位小姐得喝上一杯——赶快!”
乔伊用力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
4.
卡利是家小型俱乐部,地处一条夹在运动器材店和流动图书馆之间的通道的尽头。那儿有一扇铸铁门,待在后面的人看上去根本不在乎进去的是什么人。
达尔马斯和女孩坐到一个后面围着绿色布帘的小隔间的硬背椅子上。隔间都被高高的隔板分开了。房间另一边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吧台的一端放着一台很大的自动电唱机。有时候俱乐部里太安静了,酒保便会在机器里放进一个硬币。
侍者在桌上放下两小杯白兰地,米安·克莱尔将她的那杯一饮而尽。她那双郁郁寡欢的眼睛恢复了一点儿神采。她把右手上的长手套拉下,用光秃秃的手指玩弄着手套,眼睛瞪着桌子。过了一会儿,侍者端来了两杯用高脚杯盛着的白兰地。
等他走开后,克莱尔低着头,开始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话:“我不是他几打女人中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他也有好的一面。不管你信不信,他没有替我付房租。”
达尔马斯点点头,没有搭腔。女孩继续说下去,还是没看着他:“他是个多面人。清醒的时候,老是铁青着脸;心情好的时候,恶劣透顶;正经的时候,除了是好莱坞最好的艳情片导演,他实在是个不错的家伙。随便三个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更有办法拍出精彩的艳情片。”
达尔马斯面无表情地说:“他快要过气了,艳情片也日落西山了。这些他全知道。”
女孩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啜了一口白兰地。她从休闲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条小手帕,擦擦嘴唇。
隔板另一边的人在高声喧哗。
米安·克莱尔说:“我们在阳台上吃的午餐。瓦尔登醉了,还想让自己醉得更厉害。他有心事,焦头烂额。”
达尔马斯微微笑了笑。“也许是在忧心有人要勒索他两万块钱的事——你不知道吗?”
“大概是吧!瓦尔登手头有点儿紧。”
“酒花掉了他很多钱,”达尔马斯冷冷地说,“还有边界上的那条游艇。”
女孩猛地抬起头,阴郁的眼睛里闪着痛苦的亮光。她缓缓地说:“他所有的酒都是在恩森纳达买的,是自己带过来的。因为购买的量太大,所以他不得不小心。”
达尔马斯点点头,嘴角上挂着一个冷冷的笑容。他喝完酒后便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摸摸口袋想找火柴。桌上的烟灰缸里干干净净的。
“克莱尔小姐,把故事说完。”他说。
“我们回到公寓,他拿出两瓶没开封的酒,说要喝个一醉方休……然后我们吵了一架……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就走了。可是我回到家,又开始担心他。我打电话给他,可是他没接。后来我又回去了……用我的钥匙开的门……他已经死在椅子上了。”
过了一会儿,达尔马斯说:“你为什么不在电话上告诉我这些?”
她将双手合在一起,轻声说:“我害怕极了……有些事情……不对劲。”
达尔马斯把头靠着隔板,半闭着眼睛盯着她。
“那是老套的笑话了,”她说,“我都羞于说出来,瓦尔登是左撇子……我应该知道这种事,对吗?”
“应该有很多人知道——但是其中一个人有可能疏忽这一点。”达尔马斯的语气非常轻柔。
达尔马斯盯着克莱尔的手套,她正用手指扭着它。
“瓦尔登是左撇子,”他缓缓地说,“那表示他不是自杀的,枪在他的右手上。没有挣扎的迹象,太阳穴上的弹孔被烧焦了,看起来子弹是正对着太阳穴射进去的。那表示杀他的人可以随便进出那里并接近他,不然就是他烂醉如泥。这样看来,杀他的人一定有钥匙。”
克莱尔把手套推开,双手握拳。“不用说得更直白了。”她冷冷地说,“我知道警察会认为是我干的。哼——我没有。我爱那个该死的可怜虫。你是怎么想的?”
达尔马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克莱尔小姐,你是有嫌疑。他们是会这么想,不是吗?他们也会认为你事后的做法也够聪明。”
“那不叫聪明,”她苦涩地说,“只是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的人杀人!”达尔马斯冷笑起来,“不坏。”他用手指梳理着粗硬的头发,“我想我们不能把罪行归到你头上——也许警察不会知道他是左撇子……除非有人有机会发现。”
他往前探着身子,将双手放在桌沿上,一副准备站起来的模样。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脸。
“城里有个人可能会帮得上忙。他是个警察,而且是个老家伙,根本不管自己的名声。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见见他,让他听听你的故事。或许他可以把案子拖延几个小时。”
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戴上手套,轻声说:“走吧!”
5.
当梅利维尔的电梯门关上后,大个子放下举在面前的报纸,打了个哈欠。他缓缓地从角落里的椅子里站起来,懒洋洋地穿过安静、窄小的大厅,挤进一排内线电话隔间的最后一个,朝一个缺口丢进一枚硬币,然后一边念着号码,一边用粗大的食指拨电话。
等了一会儿,他凑近话筒说:“我是丹尼,我在梅利维尔。我们的人刚进来。我在外面失去了他的踪迹,所以到这里等他回来。”
他的声音很沉,有些含糊。他听着电话另一端的声音,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他出了隔间,朝电梯走去,中途把烟蒂丢进了装满白沙的彩釉瓷罐。
他走进电梯说了声“十楼”,随后摘下了帽子,那头黑色的直发被汗水弄得湿答答的。他长着一张平淡的脸,小眼睛,身上的衣服没有被熨过,但并不寒酸。他是为“月食电影公司”工作的侦探。
他在十楼出了电梯,沿着阴暗的走廊前行,在拐过一个弯后敲响了一扇门。门后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开门的人是达尔马斯。
大个子走进去,将帽子随意地往床上一扔,自顾自地坐进窗户旁边的安乐椅。
他说:“嗨,小子,我听说你需要帮忙。”
达尔马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说:“也许吧——是跟踪的事。我原想找柯林斯干的。我想你太闲散,难以联系上。”
他转过身,走进浴室,拿着两只玻璃杯出来了。他在五斗柜上调了两杯酒,递给大个子一杯。大个子喝完酒后咂咂嘴唇,把杯子放在窗台上,接着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支又短又粗的雪茄。
“柯林斯不在城里。”他说,“大人物是见我闲得发慌,才给我派了这份差事吧。是跑腿的工作吗?”
“不知道。可能不是。”达尔马斯冷漠地说。
“如果是开车跟踪,我还行。我把小车开来了。”
达尔马斯拿着他的杯子坐在床边,面带笑意盯着大个子。大个子把雪茄头咬断吐了出来,然后弯腰把它捡起,看了看后将它扔出窗外。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到了这个季节天气还这么暖和。”他说。
达尔马斯缓缓地说:“丹尼,你对德里克·瓦尔登有多了解?”
丹尼看着窗外。夜色有些朦胧,附近一栋建筑物后的红色霓虹灯的灯光映在夜空里,仿佛燃烧的火焰。
他说:“我不知道你所谓的了解指的是什么。我常看到他,知道他是电影界的大富翁。”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他死了,你不会感到震惊吧?”达尔马斯平静地说。
丹尼缓缓转过身。雪茄仍未被点燃,在他的大嘴巴里上下跃动。他的兴趣好像被勾起了。
达尔马斯继续说:“事情很奇怪。一帮勒索分子盯上了他,丹尼。看来是他们把他干掉了。他死了——头上有个洞,手上拿着一支枪。这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丹尼的小眼睛睁大了一点儿。达尔马斯啜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在腿上。
“这是他的女朋友发现的。她有他在基马诺克的公寓房间的钥匙。日本男佣没上班,他只有这么一个管家。这个女孩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她离开了那里,然后打电话给我。我过去了……我也没把事情告诉任何人。”
大个子极其缓慢地说:“老天…警察会把你扯进去,把账算到你头上的,兄弟。你摆脱不了那一套的。”
达尔马斯瞪着他,然后把头扭开,瞪着墙上的一幅画,冷冷地说:“我管定了——你得帮我。我们有事情可做了,而且有一个强大的该死的组织在背后盯着我们。这里面有很多好戏。”
“你有什么想法?”丹尼烦闷地问。他看起来很不高兴。
“这个女朋友认为瓦尔登不是自杀的,丹尼。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有了点儿线索。可是我们得手脚麻利点儿,因为那对警察而言也是好线索。我不指望能够马上查出真相,但有人愿意帮我。”
丹尼说:“嗯,别把事情说得这么玄虚,我脑筋迟钝。”
他擦燃火柴,点燃雪茄,手微微抖了一下。
达尔马斯说:“不是玄虚,是愚蠢。杀死瓦尔登的枪的注册号码被磨掉了。但我把枪拆了,发现里面的号码是完好的。警察局有这个号码,属于特别许可号码。”
“你就直接去查这个号码,他们就告诉了你?”丹尼冷冷地说,“等他们发现瓦尔登死了,追查出枪的事,他们会很高兴你比他们抢先一步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满的声音。
“别紧张,老兄。替我核查的人会保密的,我不用担心。”
“见鬼,你不用担心!像瓦尔登这种人拿着一支被磨掉了号码的枪干什么?那可是滔天大罪。”
达尔马斯喝完杯子里的酒,把空酒杯放到五斗柜上,拿出威士忌酒瓶。丹尼摇摇头,一脸厌恶的表情。
“如果那是他的枪,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那回事,丹尼。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枪。如果那是杀手的枪,那么这个杀手一定是业余的。职业杀手不会用那种武器。”
大个子缓缓地说:“好吧,关于那支枪,你知道什么了?”
达尔马斯又在床边坐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一根,探着身子把火柴丢出窗外。“持枪许可证一年前被发给了《新闻纪事》的一名记者,名叫达特·柏万德。这个柏万德四月的时候在拱廊车站被杀掉了。他正准备出城,可是没成功。他们一直没能破案,不过他们怀疑这个柏万德和一些案子有关——例如发生在齐区的林格凶杀案——他大概是想勒索某个大人物,结果反被大人物将了一军,送了性命。”
大个子深深吸了口气,任由雪茄熄灭。达尔马斯说话的时候,一直严肃地注视着他。
“这些我是从威斯特福斯那儿问到的,都登在《新闻纪事》上。”达尔马斯说,“他是我的朋友。事情不止这样。这支枪后来被归还给了柏万德的妻子——可能是。她还住在这里——在肯莫尔的北面。她可能可以告诉我她是怎么处置那支枪的……丹尼,她可能也和不法分子有瓜葛。这么一来,她就不会告诉我实情。可是在我和她谈过话后,她可能会采取什么行动,到时我们就知道了,明白吗?”
丹尼又擦燃了一根火柴,将它凑到雪茄的尾端。他粗着嗓子说:“你要我做什么?——等你告诉这个女人关于枪的事情后,我去跟踪她?”
“没错。”
大个子站起来,假装打哈欠。“行。”他咕哝道,“但是为什么不说出瓦尔登的事呢?为什么不让警察来处理?我们这样做只会得罪警察局的人。”
达尔马斯缓缓地说:“非冒这个险不可。我不知道那些勒索分子抓住了瓦尔登的什么把柄;如果事情暴露了,成了全国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电影公司会遭受惨重的损失。”
丹尼说:“你把瓦尔登说得像是瓦伦蒂诺39似的。得了吧,那个家伙只是个导演。他们要做的只是把还没发行的片子上面的名字换掉。”
“他们可不这么想,”达尔马斯说,“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没找你谈过。”
丹尼粗鲁地说:“好吧!要是我,就叫那个女朋友出面,警方要的只是个倒霉鬼。”
他绕到床边拿起帽子,一把将它压在头上。
“好极了,”他没好气地说,“我们最好在警方发现瓦尔登死了之前弄清楚真相,”他用一只手打着手势,沮丧地笑笑,“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
达尔马斯把威士忌酒瓶放进五斗柜的抽屉,戴上帽子。他打开门,站在旁边等着丹尼走出去,然后熄灭了灯。
这时是九点差十分。
6.
高个子的金发女人的眼睛是偏绿色的,瞳孔很小。她看着达尔马斯不慌不忙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用手臂把门推上。
他说:“柏万德太太,我是个侦探——私家侦探,想打听一些你可能知道的消息。”
金发女人说:“我的名字是达尔顿,海伦·达尔顿。别提什么柏万德的事了。”
达尔马斯笑着说:“对不起,我早该知道这些的。”
金发女人耸耸肩,从门边走开了,坐到一张扶手上有香烟烧过的痕迹的椅子边缘处。这是一个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间,到处都摆着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小饰品。两盏落地灯射出柔和的灯光。地板上放着镶有花边的靠垫,一个灯座旁躺着一个法国洋娃娃。壁炉架上摆着一排低俗的小说,壁炉里燃烧着瓦斯。
达尔马斯挥挥帽子,客气地说:“是关于达特·柏万德以前自己用过的一支枪。这支枪出现在了我手头的案子里。我想追查一下情况——从你拥有它的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