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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下

_5 唐浩明(清)
恭王想,这人选是大事,不可随便开列。他知道太后虽退养,但实际上仍在当家,这几个大臣中一定得有太后信得过的人。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荣禄是太后最为亲信的人。还有人背地里说,早在二十多年前,太后便看上了他,是慈安太后怕出事,才将荣禄调到西安,一去十多年。前几年回到北京后,一路扶摇直上,全是因为太后偏爱的缘故。荣禄要参与!恭王为太后想好了代理人后,便想起了自己多年的志投意合者,刚从欧美回国,只挂了大学士空衔的李鸿章来,他可以作为自己的代表出席。遂说:“老臣只提两个人,一是李鸿章,一是荣禄,其他的人
由皇上定。”
说罢,告辞出宫。
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日,京师上下正沉浸在过大年的热闹喜庆中,但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东花厅里,则完全是另一种气氛。左边一排装饰华贵的太师椅上,依次坐着李鸿章、翁同龢、荣禄及刑部尚书军机大臣廖恒寿、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张荫恒。他们作为朝廷的代表,一个个蟒袍玉带翎顶辉煌,除张荫恒略为年轻点外,其他的都是已届花甲的老人,至于李鸿章,已高龄七十五岁了。
右边的一张普通木椅上,坐的正是康有为。身穿六品官服、略为发福的四十岁的康有为,面对着这样的大场面,心里颇有几分紧张。五个朝廷元老重臣集体召见一个小小的主事,熟知本朝掌故的他知道,这在先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无疑是翁同龢奏请皇上后的安排。他向对面的翁同龢投去感激的目光,但翁同龢似乎并没有特别关注他,正歪着头与一旁的荣禄在悄悄说话。康有为虽有着一丝怅意,但很快也便过去了。他知道自己与翁的地位相差太悬殊了,翁是不可能当众示他以格外热情的。能有这样出格的场面,已经是惊骇世俗了,康有为深知今日这个会见的重要性。维新变法的主张能不能被朝廷采纳,自己今后能不能得到重用,全在于今日能不能成功。二十年来的苦苦追求、劳累奔波,不就是巴望着能有今天的到来吗?“说大人则藐之”。康有为又想起亚圣的这句名言来,李鸿章也罢,翁同龢、荣禄也罢,他们的官位虽高,年齿虽长,但学问未见得比我好,至于维新变法这一套,他们肯定不如我。今天谈的正是我所长彼所短的事,有什么可以畏惧的!素来胆大自信以南海圣人自居的康有为想到这里,刚落座时的紧张心绪消除了多半。他竭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来,竭力将对面的大员当作衰朽粪土看
待,而将自己视为沉舟侧畔的飞舸、病树前头的春枝。
待仆役在各位大员面前摆上香茶后,翁同穌作为召见的主持者开了口:“奉皇上圣谕,今天李中堂、荣中堂、廖部堂、张部堂和鄙人在此,代表朝廷召见工部主事康有为。鉴于国家面临的内外困难,康有为提出维新变法的主张。从乙未以来,他连续给皇上上书过五次,奏的全是维新变法的事。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决不能轻率随意。皇上希望朝廷重视这件事,现在特意将康有为召到这里,各位大人有什么问题,尽可当面询问康有为。”
翁同龢的开场白刚说完,荣禄便抢先发难:“康有为,你知不知大清法规乃太祖太宗传下来的?祖宗之法不能变,变祖宗之法,将有损祖宗之尊,朝廷是不能接受的。”
说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眼神将康有为狠狠地盯了一眼。康有为早就注意到,今天的五位大员,满人仅只荣禄一人。二百多年的大清天下就是满人的天下,满人享受着数不清的特权。变革,说到底便是对既得利益者的侵夺,也就是说对满人利益的侵夺,因此变革的最大障碍便是掌握各级权力的满人,反对最力者也必然会是满人。今天的这种汉四满一的安排,显然体现了皇上希望召见顺利的用心,康有为因此很是感激。至于这惟一的满人代表荣禄,康有为早知是个强硬刚愎偏见甚深的顽固者,极不易对付。他的迫不及待的责问,暴露了他明明白白的反对者立场,必须将他的气焰压下去!康有为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答道:“荣中堂说得对,祖宗之法为祖宗所定,但祖宗当年制定这些法规制度,原是为了治理祖宗之地的。现在祖宗之地割的割,占的占,租的租,且这种趋势有增无减。请问荣中堂,祖宗之地都不能守了,还谈什么祖宗之法?”
见荣禄一时语塞,康有为抓住这个机会,乘胜再度出击:“自古以来,没有一成不变的常法常规。圣人说得好,穷则变,变则
通,一条路已走到穷途了,还要一个劲地走下去,结果只能是头破血流,甚至是粉身碎骨,惟一可行的只能是改变方向,另寻出路,则可望畅通无阻。况且祖宗在制定法规的时候,也不可能料及身后的事情,因而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周密。贤肖子孙根据新出现的情况,制定出新法新规,以确保祖宗之基业完好无损,这正好是维护祖宗之尊,而不是有损祖宗之尊。好比说我们现在所处的总理衙门,当年祖宗在日便没有料及到此,祖宗制定的法规里也没有它的条文。文宗爷英明,设置了这个衙门,使我们能更好地对付洋人。这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是有损祖宗呢,还是维护祖宗呢?”
康有为举的这个例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而他所提出的这个反问也辛辣到顶了:荣禄若说否,则是反对太后的丈夫咸丰皇帝;若说是,则又打了自己的嘴巴。荣禄被逼到死胡同,无路可走,恨得牙齿格格地交错,直欲把眼前这个位卑人微的广东佬食肉寝皮,却开不得口。
翁同穌心里很赞赏康有为的机敏与辩才,但担心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凌厉峻刻的语言,会使得荣禄老羞成怒,那样则于事更不利,遂做出一副呵斥的神态来:“康有为不可无礼,荣中堂乃三朝老臣。当年文宗爷设置总署时,荣中堂正做着一等侍卫,极力称赞文宗爷英明远见。你怎能如此责问荣中堂?康有为听着,你只能好好回答各位大人的提问,不可放肆乱说!”
所谓荣禄称赞咸丰英明远见云云,根本没有这回事,全是翁同穌的当面恭维,免得荣禄难堪。荣禄果然接过翁同穌的话,冷笑一声说:“当年设总署时,你康有为怕还没出世。在老夫面前提这桩事,你不脸红吗?”
康有为知道翁问渐保护他的好意,见荣禄在为自己寻找下台阶,便也给他面子:“我只是就眼前所见的随口举个例子而已。
不想冒犯了荣中堂,还请荣中堂多多包涵。”
荣禄余怒虽未消,但一时找不出难题来,不做声了。廖恒寿问:“康有为,你口口声声变法变法的,老夫问你,变法当从何处着手?”
在新与旧、变与守的冲撞中,廖恒寿实际上是一个折中骑墙派。他既不像荣禄那样顽固保守,也不像翁同龢那样力主变革。旧的那一套让他一辈子平乎顺顺官运亨通,他对之有深厚的感情,何况他已六十好几的人,真若维新的话,他自思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故而他趋向守旧。但廖恒寿又是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人,内忧外患,国势颓替,也的确让他心焦。他也常常想到,要走出困境,大概只能寻找新途径,洋人如此强大,是有许多可学之处,学人之长补自己之短,这也是昔贤的谆谆教导。从这个角度来看,廖恒寿也不反对变法。但他自己对此素无研究,颇想从康有为这里得点知识。
廖恒寿的话正问到康有为的心窝里了,这些年他苦心钻研于斯,几次上书也放言于斯,今天正好借此机会,给这些老朽上一堂变法的启蒙课,让他们开开心窍。康有为轻轻地干咳一声,拿出在万木草堂讲课时的架势来,不疾不缓地说:“以有为之见,变法当从法律规度人手。我大清法制大致沿袭明朝,至今已实行两百余年。一样器具用久了则有损坏,一种法制实施久了则有积弊,被损坏的器具必须更新,有积弊的法制也必须更新,这本是常识所能明了的事。”
康有为说到这里,又顺便望了一下荣禄。这原是他性格的本能流露,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倒让翁同龢心里不太舒服:康有为如此不容物,以刺人为乐,怕难成大事。荣禄则瞪着眼回应康有为,心中又增加一分怨恨。
“大清变法的重点,当在富国、养民和教民三个方面。”康有
为胸有成竹地继续说下去,“关于富国方面,有六大措施:一为设立国家银行,二为大修铁路,三为大办制造业,四为大力采矿炼矿,五为在各省设铜元局,六为在全国建立邮政系统。关于养民,重在四个方面:一为务农,二为劝工,三为重商,四为恤贫。至于教民,则需要在全国大办新式学校,教授中国历史和西方的天文、光电、数学、化学,并广设图书馆,办报馆,办出版公司。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变法项目,便是仿照西方设立议院,使上下情通,民间疾苦能上闻,朝廷美意能下达,事事皆本于众议,故权奸无所容其私,中饱者无所容其弊。”
康有为正说得起劲,不料这几句话惹怒了对面坐着的一位大人物,此人便是李鸿章。
李鸿章并不是荣禄式的顽固派,实在地说,他是鸦片战争以来,最早提出变革并付诸实践的一位大员。作为一个肩负朝廷重任,并与外人打交道最多的四朝元老,李鸿章对于“变”的重要性的认识一点也不亚于康有为,甚至还有过之,但李鸿章的出身教养和经历,使他更重在变事而不在变法。这是他与康有为的最大分歧。此外,李鸿章在私人情感上与康有为也有很大的抵触。乙未年,康有为领导的公车上书,矛头就是针对他而来的,口IZl声声骂他是汉奸、权奸、误国罪魁,还说他在与日本谈判中接受了贿赂,后来强学会又拒绝他人会。李对康一直耿耿于怀,刚才康有为说的“权奸”“中饱”之类的话,李鸿章认为这都在暗指自己,遂再也不能忍受,打断康有为的话:“康有为,照你的说法,朝廷六部都要尽撤,规章制度都可以不要了吗?”
康有为看了看坐在首位的这个文华殿大学士,发现他硕大的伞形红缨官帽上插着一根长长的三眼花翎。这是李鸿章一生的骄傲之处,也是他与别的汉员的最大区别之处。原来,清廷的三眼花翎,只授贝子贝勒以上的满洲贵族,汉人不能享此待遇,
所以哪怕就是从太平军手中为皇帝夺回江山的曾国藩,也只能授双眼花翎。有清一代,汉人授三眼花翎的只有一个李鸿章。那是在甲午年海战前,慈禧太后因着自己的六旬大寿大赏群臣,破例给了李鸿章这个殊荣。谁知,不久便海战爆发,北洋水师一败涂地,在全国一片指责声中,慈禧又摘掉了李鸿章头上的这个与众不同的标记。接下来是朝廷以战败国的身分派人去日本马关谈判,日方指定要李鸿章去。李鸿章便借此机会向朝廷索价。他说他现在身分低微,不足以代表朝廷,不能去。慈禧害怕日本,又担心谈判不成,只得迁就李鸿章,赏还他的三眼花翎。这个得而复失、失而又得的极富戏剧性的三眼花翎的故事,非常典型地凸现了晚清高层政治的滑稽可笑。
康有为自然是知道这个掌故的。他望着那根李鸿章视为身家性命的三眼花翎,嘴角边浮起一丝嘲笑:“李中堂此话说得过头了。变法改制,不是说将六部尽行撤掉,也不是要将所有规章制度都要废除,而是要细加斟酌,撤去那些虽有名目却没有实事可干的旧衙门,增添那些非设不可的新衙门,废除那些不合时宜的旧章程,设立那些顺应时宜的新法规,这才是维新变法的正途。不过,我也要提醒李中堂注意,今天是群强并列的时代,不再是过去的一统之世。现在的法律官制,都是过去的旧法,造成我大清危亡的,往往都是这些旧法,理应废除,无须过多留恋,即使一时不能尽废,也应视情形缓急加以改变,新政才能推行。”
真正是本性难改。康有为的辞气又开始锋芒毕露起来,翁同穌暗自着急。他担心激起冲突,把好事办砸,便赶紧转移话题。他做过多年的户部尚书,深知帑藏空虚,几乎不敢有所兴作。银钱短缺,是他最头痛的事,便问:“康有为,老夫问你,行新政要练军修铁路、开矿办局厂,事事都需巨款,钱从何来?”
“翁中堂,这事好办。”康有为对此早已熟思良久,故应声答道,“各国变法行新政都无一例外会面临这个问题,但他们都很好地解决了。日本的办法是设立银行,发纸币,法国是实行印花税,印度是实行征收田税,这些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中国都可以参考实行。比如中国的田亩税,就大有文章可做。就卑职所知,乡村地主和农人逃税、隐税、瞒税、漏税的手段就多得很,若朝廷实行铁腕杜绝这项漏洞,每年可以增加十倍的田税收入。”
一直未发言的张荫恒笑了笑说:“十倍这个数目有何依据?是你想当然吧!”
户部侍郎张荫恒也是广东人。他虽然不是两榜出身,却以过人的精明和才干得以官运亨通,是一个办实事的干员。他是支持变革的,是翁同龢引为助手的同志。康有为知道这位同乡对变法的态度,明白这句话出自他的口,与出自于荣禄的口就绝对不是一回事,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十倍这个数目,我的确没有确凿依据,但会有成倍的增加,这是可以保证的。我手里有日本的资料。日本通过丈量土地,实行严格征收制度后,田税在三年之中翻了四五倍。以中国之大及中国旧法之弊,此中问题更多,十倍之增也或许不是想当然。”
张荫恒见他绕个圈子又回到原先的说法上来了,便看出此人是个很执拗的人,遂浅浅一笑说:“我也不和你争这个数字了,你继续说下去吧!”
康有为接着说:“日本与中国同文同种,一水相隔,明治维新之前与中国相差无几,一旦实行新政之后,不过二十多年便强大到与西方列强抗衡。我以为日本强国之路最值得我们借鉴,也最容易被借鉴。为此,我用了三四年的工夫编了一本《日本变政记》的书,另有一本《俄彼得变政记》,记的是俄皇彼得大帝变旧政为新政的事。我今天带了几本来,送给各位大人参阅。并请翁中堂多带一册呈给皇上,请皇上万几之暇浏览浏览。”
说罢,便要打开随身带来的布包,翁同穌见状忙说:“书不必送了,你今天说的这些,各位大人都听到了,他们会向皇上禀奏的。”
说罢,又转脸问:“李中堂、荣中堂、廖张两位部堂,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见他们都不开口,便说:“今天召见就到此为止吧!”
康有为只得重新拾起布包,颇有怅意地离开总署。刚回到南海会馆一会儿,便见翁府的仆人进来,对他说:“不要你当场赠书,是怕李、荣两中堂拒绝接受,令你难堪。”
康有为恍然大悟:是的,李、荣二人那种态度,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赠书呢?一旦拒收,反讨没趣。自己办事,往往是一厢情愿,全不顾别人,这次又犯了这个毛病。遂对来人说:。请转告翁中堂,康某深谢他一片爱护之心。”
来人又说:“翁中堂要大著各两册,一份自己读,一份呈送皇上。”
康有为忙打开布包,取出《日本变政记》《俄彼得变政记》各两册来,恭恭敬敬地送给翁府来人。
送别来人后,心里琢磨:李、荣可能拒收,不让我送是对的,但翁同穌要书为何不当面索取,而是事后派人来拿呢?难道给皇上送书也要不让他们知道吗?是翁同穌过于胆小谨慎,还是皇上的力量薄弱,不敌荣禄及其靠山太后?
想到这里,康有为不禁为维新变法的前途深自担忧起来。五 大变局前夕,鹿传霖传授十六字为官真诀:
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光绪帝一连几天废寝忘食手不释卷地阅读由翁同穌呈上的
《日本变政记》和《俄彼得变政记》两部书,青年皇帝深为明治天皇和彼得大帝的励精图治所感动,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大清治理得如同日本、俄国一样强大。近日来他的情绪一直在亢奋中。这天他午睡起来后,澎湃的心潮依然不能平静,恰好翁同穌进来。他激动地问:“翁师傅,您说国家大事,此刻当以何为先?”
翁同穌一眼看见书案上放着康有为的一大堆上书和由他带来的两本书,再看皇上的神情,便知道皇上已被康有为的文章完全打动。是时候了,翁同穌心里想着,遂以坚定的口气答道:“以变法为先。”
光绪很兴奋,又问:“翁师傅,您说咱们大清变法后会很快和日本、俄国一样强大吗?”
望着皇上一向苍白无神的脸庞上泛起了满面红光,翁同穌欣喜地笑了。
翁同穌无儿无女,大半生的心血都在光绪皇帝身上。光绪聪颖好学,是个明君的料子,但性格脆弱,且身子骨又单薄,翁同穌时常担心他能不能挑得起这副重担。偏偏太后又太强悍揽权,使得皇上事事不敢自主。翁同穌替皇上着急,也为自己叹息:倘若皇上是个强硬的人,自己身为师傅又是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该是多么威风凛凛、权倾朝野,然则因为皇上的软弱,害得自己也有名无实。惟一能改变这种处境的便是维新变法。若变法成功,国家有了起色,皇上的权力加强了,他翁同穌的权势也便随之加强。想到这里,翁同穌也兴奋而激动地说:“皇上,一定会的。只要我们变法成功了,我们大清就一定会和日本、俄国一样的强盛起来。皇上也就是中国的明治天皇、彼得大帝。”
“翁师傅!”皇上被这几句话说得血脉贲张起来,他一时忘记了自己已是执政十年的帝王了,仍像童年时一样搂着翁同穌的腰说,“那咱们就立即变法吧!翁师傅你去和康有为他们商量商
量,赶快拟几道折子发下去,就说咱们大清要变法了,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拥护变法,大家同心合力,把咱们大清国建设得强大起来,为祖宗争气,为国家争光。”
翁同穌被光绪的这种赤诚之心和亲昵之举所感动,两眼闪动着泪花,声音颤颤地说:“老臣这就去拟旨,把皇上的圣明仁德昭告天下!”
翁同穌派仆人将皇上准备实行变法的大好消息告诉康有为,要康有为赶紧将应次第推行的新政一一草拟出来,随时送到他的府上。他本人与赞同变法的张荫恒,和通过与康谈话后改变游移态度亦主变法的廖恒寿,以及集聚在身旁的一批较为激进的官员们,积极磋商变法大计。康有为和他的一班在京弟子们更是热血沸腾,热情万丈,夜以继日地将多年来成熟于胸的治国纲领书写出来,每天都向翁府投递。又拟出一份“统筹全局”的大折子,请翁同穌呈递皇上,吁请皇上早日在天坛或太庙或乾清门召集群臣,宣布维新,诏定国是。同时在午门设立上书所,准许臣工百姓随时上书。又在内廷设立制度局,并下设法律、税计、邮政、造币等十二局。
朝廷的这个大举措很快便为京师官场士林所知晓,并随即传播到各大都市、各省省垣,一时间群情激昂,跃跃欲试,但也有不少人面对着这个局势,或徬徨迷惘,或焦虑担忧,或痛恨反对。
鉴于学会在团结同志上的重要作用及强学会早已被解散的现实,康有为与他的学生们在南海会馆成立了粤学会,借此聚会广东籍有志维新的官员和士人。在粤学会的影响下,一个个学会在京师相继成立,其中最重要的有福建青年才俊林旭为首的闽学会,还有杨深秀为首发起的关学会。杨深秀此时已官居御史,以热心国事关心民瘼而在山陕一带的官员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又因主张变法而得到翁同穌的赏识,近年来在京师官场上十
分活跃。受杨深秀的影响,杨锐也比以往更积极投入维新事业。他在成都会馆里发起成立了蜀学会,把一批同具热血的川籍人士聚集起来。这批年轻的维新派官员有一个亦师亦友的长者伙伴,他就是侍读学士徐致靖。徐老先生虽年近古稀,却仍有一颗年轻人的心,深知中国非变法无出路,遂大力支持维新事业。他的两个翰林儿子仁铸、仁镜也与父亲同道。
正当翁同穌、康有为等人酝酿筹备维新大业的时候,恭王府里传出消息:王爷病危,命在旦夕之间。
在颐和园里颐养天年的慈禧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她与这位六叔共事已近四十年了。
当年若不是恭王坚定地站在她这边,以慈禧之力,如何能敌得过肃顺等顾命大臣?若没有热河的胜利,她一个处于西宫的女人,如何能垂帘听政号令天下数十年?当然慈禧也清楚,倘若肃顺等人掌了大权,恭王的日子也会过得不舒心畅意。热河的成功,得利者并非她一人,恭王也是获取大利者之一。所以慈禧在后来的岁月里,对待恭王是既重用又限制,既倚为心腹。又不忘戒备。
恭王于是便几起几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处得也不是平顺的。令慈禧欣慰的是,近四十年过来了,叔嫂二人虽时有芥蒂,但总的来说,小叔还是服从嫂子的。在立载湘为继,和罢军机领班大臣这两桩大事上,恭王也没有公开表示不满,这都令慈禧宽慰。在对待变法这件事上,恭王所持的态度又与慈禧十分接近。这也令慈禧感到恭王有古之贤相之风:心有定见,稳重端凝。在慈禧看来,少不更事、轻浮急躁的皇帝正需要这种股肱大臣替他把舵定向,高瞻远瞩,不料,他竟然一病而不起!王府长史禀奏:王爷有重要话要当面对太后说,希望太后能在他临终前见一面。
即便无重要遗言,念及文宗手足和四十年风雨同舟的情谊,慈禧也会亲去王府与恭王诀别,何况恭王请她前去!‘慈禧匆匆登车,先回到宫里,然后带上光绪,同奔位于前海西街附近的恭王府。光绪的心情也很沉重,毕竟是父亲的亲兄弟,血浓于水,到了这个份上,他能不伤心吗?
来到恭王府,只见往日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王府大门口鸦雀无声,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沉凝窒息的气氛。得知太后和皇上同时亲临,恭王仅存的次子过继给钟郡王的载滢率领子侄们早早在门外迎接,进了大门,恭王福晋又率领众姬妾和女眷们在中庭院子里迎接着,然后由载滢和福晋陪同来到恭王的卧室。
太后和皇上来之前,太医刚给恭王喝了一碗高丽参汤。此刻他极力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光绪轻轻地压住了,只得说了一句:“老臣在床上恭请太后、皇上圣安!”声音凄怆而细微,说罢,眼眶里滚出几滴老泪来,顺着枯瘦无光的面颊缓缓流下。
三四个月不见,伯父便这等模样了,,b地软善的光绪眼圈发热,双手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王爷好好将息疗理,病会好起来的。”
恭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慈禧见这情景,知道恭王已到油尽灯灭的时候了,随时都有可能过去,必须抓紧时间,请他说话,便对光绪说:“皇帝,你和福晋、载滢都到外屋稍坐一下,我要和王爷说几句话。”
载滢请皇上和母亲出去,然后轻轻带上房门,心里想:太后与父王谈国家大事,避着我们母子,或许还可说得过去,皇上乃一国之主,为什么还要避他呢?偷眼看了看光绪,见皇上脸色平静,并无不悦之色,心里更觉不解。
慈禧挨着床沿坐下,以她素日极为少见的温和神色对恭王说:“王爷,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请讲吧!”
恭王无神地望着面前的嫂子,当年京师与热河密切配合,所演出的那一幕幕惊险场面,奇异般地又在他的脑子里浮了出来,可惜,他已无气力去追索那些往事了。他要把他病重以来思之良久的几件事,趁着还能开口的时候,向太后托出来。
“太后,老臣已是将要见列祖列宗的人,为了祖宗的江山,老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恭王闭下眼睛,养了养神,睁开眼继续说:“变法是大事,宜谨慎,皇上持重不够,太后要多留神点。”
慈禧点了点头说:“王爷顾虑得极是,满蒙亲贵中好些人也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翁同穌性情轻率,难稳社稷。甲午年皇上对日本宣战,就是受他怂恿。国力不足而主动宣战,使国家蒙受更大耻辱,这责任要算到他的头上。最近,皇上大讲变法,又是受他之蛊惑。老臣死后,军机处中无人能制约他。故老臣对太后说句极机密的话:适当时可将翁开缺回籍,免得皇上被他所误。”
慈禧心里怔了一下。慈禧原本对翁同龢印象极好,故同治死后又让他教辅光绪,但近年来,因着与翁同穌关系较为密切的吏部侍郎汪鸣銮、户部侍郎长麟,及门生内阁学士文廷式遭到革职,她看出翁已与她有了疏隔,许多人都讲翁利用变法在为皇上和自己争权。现在恭王也这样说,看来确实无疑了。
慈禧问:“王爷看去掉翁同龢后谁可主持中枢?”
“张之洞。”恭王喘了口气后接着说,“主持中枢,李鸿章本来最为适宜。但甲午年对李的声望打击太大,且他年事已高,难以担此重任。这些年,老臣细心观察各省督抚将军,真正可寄大任者惟张之洞一人而已。张守正学而不迂腐,着眼大局而能办实事,是曾国藩之后又一社稷之臣。可将他从武昌调进京师,人军机处办事。”
张之洞,那个其貌不扬的湖广总督,自从光绪七年外放山西后,十七年过去了,他再也未回过京师,慈禧也再也没见过他。当年,她破格召见过此人,将他作为社稷之臣而予以越级超擢。十多年来,他也真不负朝廷重望,在山西、两广、两湖任上都做得有声有色,调他来代替翁同穌,无论从资历、地位、声望来看,都是最适宜的人选。但慈禧也听好几个人在她面前议论过张之洞,说他好大喜功,华而不实,且热衷趋时,与康有为称兄道弟,还在湖广督署内以出格之礼迎接康有为弟子梁启超,令人骇然。慈禧沉吟片刻,又问:“除张之洞外,王爷看还有何人可托重任?”
停了良久,恭王低声吐出两个字来:“荣禄。”说完便闭上眼睛。慈禧想听他的下文,但一直不见他再开口。恭王的这个人选正合慈禧的心意,她由此而深感恭王是个老成谋国的贤王忠臣,由此而加重他前面所说的那一番话的分量,一句尽人皆知的名言重重地烙在慈禧的心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天半夜,恭王奕沂终于带着无尽的遗恨离开了人世,京师为他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葬礼,慈禧多次亲临祭奠,又将“忠”字赐给这位小叔子,作为美谥来褒奖他一生对朝廷实际上是对她个人的耿耿忠诚。
恭王走了。翁同穌感到拦在他面前的一块巨石已自行消除,维新变法的大政可以提前推行了。康有为对他说,学生梁启超在湖南得到巡抚及司道大员的支持,湖南新政极有成就,朝廷可派员前往湖南考察,作全国推行新政的借鉴。翁同穌采纳了这个建议,从内阁调派两个中级官员,带上几个随从,星夜赶赴湖南。
说起湖南来,这半年间真可谓闹得人欢马叫,红红火火,又确乎与眼下的自然景观一个样:春光明媚,万象更新。
时务学堂办起后,招收了四十多名举人、秀才、廪生等出身
的学员,完全实行新的教学方式,中文总教习梁启超受当年万木草堂的启发,更自创一种新的教学方式:讲课少,批语多。他每隔三五天,便要出一道题目让学生写一篇札记,然后就在每一个学生交来的札记后面写上自己长长的批语,往往批语是札记的两倍、三倍甚至更多。写好后,再将这个学生叫到他的备课处来详谈,容许学生反驳诘难。他针对学生的问题再一一讲解。梁启超不是将他的学生当一般人看待,而是记住曾国藩的话,把他们当作种子看待。他希望通过这种教学方式,为湖南也为全国培养一批维新种子来,将来通过他们的开花结果,而造成大面积的维新成果。梁启超学问好,文章好,更兼年轻,精力过人,常常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从早到晚精神昂扬,诲人不倦。梁启超以他的才学和人格魅力赢得了湖南士人的尊敬,时务学堂因此有了很好的声誉。与此同时,梁启超又与谭嗣同、唐才常等人发起了南学会。这南学会实际上就是强学会的湖南分会,借此团结同好,聚集力量。在南学会的影响下,一时间湖南办起了众多学会,有不缠足会、延年会、积益学会、公法学会、法律学会、群萌学会、任学会、舆算学会、致用学会、明达学会等等,真好比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使三湘大地朝气勃勃,生机盎然。
巡抚陈宝箴、臬司黄遵宪更在这种氛围的激励下,力行新政。一面大力开发地方资源,鼓励创办企业。湖南矿务总局、湖南水利公司、化学制造公司、和丰火柴公司、宝善成公司也相继在省垣长沙开办起来。又有绅商与湖北同人合作,办起了有线电报站,小轮船公司。一面又设立课吏局和保卫局。课吏局以培训官员为主要内容,保卫局则以维护社会治安为职责。
在教育、社会团体、经济与政治各方面一派新气象的同时,湖南的报纸更是办得有声有色,影响巨大。
早在光绪二十三年四月,由学政江标发起,唐才常任编辑的
《湘学报》便在长沙创刊。《湘学报》以《时务报》为榜样,旨在使读者周知世局,破除成见,达到开民智而育新风的目的。
《湘学报》为旬刊,每十天出一份报纸,分史学、掌故、舆地、算学、商学、交涉六大门类,较多介绍国外的情况,又常有唐才常等人的时事评论,对开启湖南的新风气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梁启超来到长沙不久,学政江标调离湖南,接任者即徐致靖的长子徐仁铸。梁启超和徐仁铸都认为十天一报与当今世界的快速发展极不相宜。梁启超说得好:“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已旧。”于是又在湖南创办<湘报》,每日一报,熊希龄又请陈宝箴将非机密的政府公文公牍随时在报端刊发。(湘报}团结当时三湘一批时代精英,他们在报上宣传爱国,倡导救亡,鼓吹维新,批评时弊,在社会各界的影响力上,又大为超过(湘学报》。
然而这一切却引起了湖南另外一些人的反感,这些人中的积极者大多在士绅界,他们的大本营则是岳麓书院。
位于长沙城湘江西岸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创立于北宋开宝年间.匾额“岳麓书院”四字乃真宗亲手所书。北宋书院繁盛,当时各省都立有书院,然而在后来的岁月里,或毁于天灾,或败于管理不善,很少有存在三五百年以上的。惟独岳麓书院,九百年来一直杏坛高筑,弦歌不绝。书院不仅保持北宋开办之初的面貌,而且在元、明、清各朝都有所扩大。
这里培养了数不清的显宦名士,光是咸同时期的中兴名臣,就有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李元度、刘蓉、刘长佑、曾国荃、刘坤一等一长串名单。在造就人才的同时,岳麓书院也以其独特的优势酿就了一种学问一种文化,即人们所熟知的湘学或称之谓湖湘文化,然后又通过这种学问文化熏陶化育成千上万的三湘士子,形成一派独具特色的湖湘风尚。岳麓书院于是
便成了湖南官绅士子心目中的泰山北斗,获得“潇湘洙泗”的美誉。它以大门上的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向世人高标书院的自信和自傲,以“道南正脉”的讲堂横匾宣布它儒学正宗的崇高地位。
由于朱熹曾做过它的名誉山长,也由于张拭、真德秀、李东阳、王守仁做过它的教习,所以,岳麓书院对山长择人甚严,非做过大臣、或在学术界有着大影响的人不可。对教习也要求甚高,不是品性敦厚学有专长的宿学,绝难在书院谋得一个教席。
当今的山长王先谦便不是一个等闲人物。这位字益吾号葵园的长沙人,乃翰林出身,做过江苏学政、国子监祭酒,曾因指责慈禧太后而以直声享誉士林,又以著作等身号称大儒。
四年前在一片众望所归的呼声中王先谦由京师回到家乡,接掌岳麓书院。四年来,他从四面八方延聘不少名流来书院任教,又整饬教规,严督学生,把岳麓书院治理得有条不紊,名气更大。
王先谦和他掌管的岳麓书院一向执湖南学界之牛耳,现在突然来了个梁启超,冒出了个时务学堂,大受时誉赞扬,又何况梁启超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布衣,时务学堂连师带生不足百人,这如何令王先谦和岳麓书院的师生心里服气。更有甚者,梁启超在时务学堂公然鼓吹乃师的那一套学问,说古文经书是伪学,尧舜禹汤,尽皆孔子的臆造。又宣扬什么君权轻民权重,民权更胜过君权,国家大事要付诸议院讨论,还要废八股罢科举,凭西学取士,等等。
一向视纲常名教为安身立命之所,以科举功名为进身之途的王先谦和他的同仁及学生们如何能容得下这种大逆不道、数典忘祖的邪说谬论,遂在长沙城掀起了卫道翼教的风潮。王先谦这一派有一个得力的支持人,此人名叫叶德辉。叶德辉的父
亲本是江苏人,后来定居湖南湘潭,叶德辉便也以湘潭人自居。他考中进士后分发吏部任主事,但不乐于在京城做官,更喜欢做个自由自在的文士,遂回到湖南住在长沙,一边做他的校勘版本目录学问,一边印书赚钱,养家煳口。他的学问做得好,贩书业也做得好,是长沙城里一个大名流。他也很看不惯湖南的新变化,遂和王先谦沆瀣一气,组成联盟。这样,反对派的势力就更大了。
新派利用《湘学报》、《湘报》和时务学堂为阵地,旧派利用岳麓书院为堡垒,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论争。
这一天,《湘报》刊登了一篇署名为易鼐的文章。文章说,要将中国由弱变强,有四种办法可以采纳,一为改法以同法,二为通教以绵教,三为屈尊以保尊,四为合种以留种。并解释说,改法即西法与中法相参,通教即西教与中教并行,屈尊即民权与君权两重,合种即黄人与白人互婚。易鼐这篇文章如同在本已沸腾的油锅里浇上一勺冷水,顿时溅起满锅油浪,湖湘士人都被这篇文章搅得闹腾腾的。旧派则更是抓到一个大把柄,对(湘报》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大加抨击,叶德辉义愤填膺,斥之为无耻之甚。
十多天后,张之洞在湖广总督衙门里也读到了这篇文章。对于湖南的新政和《湘学报》、《湘报》,张之洞从整体上是支持的,并指示湖北各级衙门、各大学堂都要订阅湖南的两报,又多次在谭继洵的面前,借称赞他的儿子来肯定湖南所发生的变化。甚至建议谭继洵回湖南去住上个把两个月,一来省亲,二来借鉴。但谭继洵并不认为湖南值得效法,每以年老体衰为辞婉谢,令张之洞拿这个老资格的官僚真正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天突然看到这样一篇言论乖戾的文章,他心中很是愤慨。合种已是贻笑大方,屈尊、通教更是不忠不敬,倘若被人周纳罗
致,扣上一顶谋逆的大帽子也并不过分。而这篇文章出自自己所管辖的湖南,又登在自己所称赞的《湘报》上,一旦追查下来,岂能脱掉干系?他提起笔来,给陈宝箴写了一封信:
湘中人才极盛,进学极猛,年来风气大开,实为他省所不及。惟人才好奇,似亦间有流弊,《湘学报》中可议处已时有之,至近日新出《湘报》,其偏尤甚。近见刊有易鼐议论一篇,真正十分悖谬,见者人人骇怒。此等文字远近煽播,必致匪人邪士倡为乱阶,且海内哗然,有识之士必将起而指摘弹击,亟宜谕导劝止,设法更正。
写完后,他想此事紧急而寄信慢,于是便交给电报房,作为电报发到长沙。
陈宝箴接到总督衙门发来的电报,不敢怠慢。他一面转告《湘报》的主持人熊希龄,望他以此为戒,今后再不发这等言辞激烈的文章。一面亲自给张之洞回电,承认自己职守有疏,今后要严格督促,两报少发议论,多录古今有关世道名言,效陈诗讽谏之旨。见湖广总督亲自出面严厉指摘,长沙城里的守旧派,莫不弹冠相庆,咸欣欣有喜色。
王先谦指使他的学生大量搜集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的出格言论,以及《湘学报》、《湘报》上所发的不轨文章,让他们以岳麓书院“学士辑录”的名义给湖广总督衙门寄去,以求得张之洞更大的支持。
张之洞收到了这份告状式的《辑录》后,发现梁启超等人原来在时务学堂发表了许多与朝廷的旨意相悖、与自己的观念相反的言论,想起他对这位后生辈的逾格接待和多次公开揄扬,背上不禁沁出冷汗,心里颇为后悔。这时京城里各种信息也从不
同渠道流向督署。初夏的武昌城,如往年一样的草长莺飞,百花争放,但在张之洞的心头上,却如同暮冬般的密云笼罩,阴霾沉甸。局势的进展如何,他难以预测。
他给在户部供职的仁权发去电报,要儿子迅速找到杨锐,将京中的情况如实告诉他。儿子回电,说会见了杨锐。杨锐说他和杨深秀都认为皇上即将重用康有为,在全国实行维新变法的新政。又说两湖已引起皇上的重视,势必成为今后全国的模范。电文还转述杨的话:有迹象表明皇上将召老师晋京担当大任,望早作准备。
张之洞看到这份密电后,心里矛盾交错,难以拿定主意。若按《湘报》、《湘学报》的办报倾向和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的奇谈怪论,以及岳麓书院师生所申述的道理,可以立即通知陈宝箴迅速刹车,悬崖勒马。至少,两报只能登正论,而不得乱发议论,时务学堂只能传道授业而不能再鼓吹民权。
甚至也可能按照书院派的主张,关闭两报,遣送梁启趨离湘。但是,假若杨锐、杨深秀所说的是真的,皇上真要重用康有为在全国立行新政,那么梁启超也便即刻获大用。一旦实行新政,仿照西方,那么民权也好,立宪也好,合教合种也好,也都不是完全不可以谈论的话题。形势严峻,问题尖锐地摆在眼前:假若倒向旧派一边,维新派一旦上台掌权,不但不可能晋京获大用,说不定连湖广总督的位置也保不住;假若倒向维新派,若万一变法失败,守旧派得势,则自己有可能变为倡乱的头领,闯祸的魁首。熟谙历史的张之洞知道,历来革新变法都少有成功的,一旦失败,下场极为悲惨。商鞅车裂,半山放逐,江陵鞭尸,便是典型的例子。
怎么办呢?要么索性保持沉默,置身事外,远离漩涡,明哲保身吧!张之洞细细一想,即使这样,也是办不到的。多年办洋
务、抬西学,最近一段时期,又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多有交道,在一些人的眼里,自己可能早已被列为新派的人。维新不能成功,自己决然挡不住旧派的清算。那么干脆明朗地表示,站在新派一边。但是,他们的种种主张和做法又并不为自己所全部认同首肯,从岳麓书院师生激情慷慨甚至带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情绪看来,新派要想取得大多数人的赞同,怕也困难。
怎么办呢,怎么办?张之洞反复思忖着,推敲着,一时陷入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的境地。他想:假若子青老哥、阎丹老他们在就好了。他们都曾在最高层呆过较长的时间,对太后、皇上和满蒙亲贵大臣较为注意,这样一场关系全局的大事,他们会因了解内情而比局外人看得清楚些,高远些。可惜,他们都先后故去,不在人世了。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桑治平。桑治平携带秋菱,离开总督衙门至今将近两年了。近两年来,他曾多次想起这位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挚友兼儿女亲家,想起桑治平帮他出谋画策、排忧解难的种种往事。他相信桑治乎的离去,确乎是出于情感的原因,但也有可能出于别的缘故。他很想能在哪天,突然再见到老朋友,大家放开心胸来畅谈一次就好了,但现在一去两年竟然杳无音讯!桑治平他究竟现在将家安在何处,是回故乡了,还是寄寓在另一个地方?此刻,倘若桑治平在身边的话,他一定会有一些很有价值的看法。张之洞顿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商大事的人太少了!
张之洞一面密切关注着京师和湖南的动态,一面在苦苦思索着: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怎样才能最好地度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这时,有一个人突然来到武昌,他无意间给张之洞廓清迷茫,点明津渡。此人便是他的姐夫鹿传霖。
鹿传霖本是一个官运极亨通的人。他历任河南巡抚、陕西
巡抚,光绪二十一年又擢为四川总督。郎舅二人均为督抚,在中国的官场上并不多见,既被人羡慕,也易遭人嫉妒,于是郎舅相约书信往来可多些,礼物馈赠则从略,公务上的事,也尽量少往来。去年,鹿传霖却被革去了四川总督,在原本一帆风顺的仕途上跌了一个大跟斗。这并不是因为他贪污受贿,也不是因为他渎职失责,而是因为与西藏拉萨政府发生冲突的原因。
达赖对鹿传霖不满意,上书朝廷告状。清廷对西藏一向采取笼络安抚的政策,只要不牵涉到国家主权和朝廷尊严,其它事,在朝廷看来都是小事,不妨都依着他们,只求不出乱子,彼此相安无事。面对着达赖的状告,主持军机处的奕沂只能舍弃鹿传霖而安抚达赖。就这样,鹿传霖冤里冤枉地丢掉川督纱帽,回到直隶定兴老家休养。
鹿传霖做了一世的官,骤然间去职为民,这种失落感如何平息得了?何况他一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心里很委屈。过了几个月,待新川督上任,与西藏上层重修旧好后,鹿传霖便开始谋求开复的路子。他自然与京师大员广有交往,不少王府要宅他都去过,也暗中送了重礼,其中一条路上他下的功夫最大,也最有成效,这便是通往荣府之路。
光绪十五年至二十年间,荣禄做西安将军,这期间鹿传霖做陕西巡抚。那时,一个是西北军务的总头领,一个是陕西地方的最高官员,职位的关系,使得他们联系很多。荣禄虽出身满洲贵族之家却并不是平庸的纨绔子弟。他好读书,也颇有才情,对翰林出身的鹿传霖有几分尊敬。而鹿传霖则更是做官的好手,深知结识荣禄这种人,对自己仕途的重要性,遂倾心相交,殷勤款待,故二人交往颇深。光绪二十年,荣禄内召时,还荐举鹿传霖署理暂时空缺的西安将军。
现在荣禄正受太后的宠爱,出任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炙
手可热,是一个极好的奥援,故恭王的大丧之仪结束后不久,鹿传霖便又来到京师,这一次他干脆应荣禄之邀住进了荣府。荣禄告诉他一年前革职的事是恭王办的,现在恭王去世,最大的障碍已消去,这是天赐他以起复之机,准备近日就进园子去为此事面奏太后。过几天荣禄兴冲冲地告诉他,太后已准奏,只是眼下尚无一合适职务出缺,叫他回定兴县去耐心等待,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鹿传霖自是欣喜万分,回到定兴,老两13商量,多年来没有与弟弟见面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一趟武昌,姐弟郎舅叙一叙,过些日子起复后,就没有时间了。就这样,鹿传霖夫妇在几个男女仆人的陪伴下来到武昌城。
能在分别许多年后重见姐姐姐夫,真让张之洞和他的全家欢喜了好多天。张之洞与这个姐姐虽不是同母,但都是幼年失恃,彼此心意相通,故姐弟情分还是深的,而今都过花甲,更添一重珍惜晚年的感叹。家宴上,张氏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诵着王安石的那首送给姐姐的名诗一一《示长安君》:少小离別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革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沙程万里行。欲问归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在闪烁的烛光下,在弟弟已成国家栋梁的今夕,老姐弟俩背诵着这首儿时喜读的七律,其乐也融融,其情也洽洽。
佩玉母子和念扔夫妇陪着老两口登黄鹤楼,游龟蛇二山,参拜归元寺,凭吊鲁肃墓。几天下来,老两口说再也走不动了,不看名胜古迹了,要坐下来和家人好好说说家常,聊聊天。老姐姐
和佩玉、环儿絮絮叨叨地说些琐细事。张之洞则请姐夫在他的书房里共诉宦海况味。当鹿传霖说到他近来在荣府住了半个月,又说荣禄如今圣恩优渥时,张之洞猛然想起,何不借此机会请姐夫谈谈京师的时局!
“滋轩兄,你这次在荣府住了半个月,你看荣禄对维新一事的态度如何?”
“荣禄反对变法。”鹿传霖不假思索地回答,“正月里,在总署召见康有为时,他的态度最为明朗。我们在一起闲谈时,他不止一次地说过,皇上年轻不懂事,受翁同穌的影响,听信了康有为的煽动。康有为并不是真正为了大清的强大,他是因为仇恨咱们满人,想自己上台掌权,变法只是幌子,可惜皇上阅历浅,看不透这点。荣禄说,他很为皇上担忧。”
张之洞颇为吃惊地问:“荣禄怎么敢这样说皇上?”
鹿传霖不以为然地说:。荣禄背后有太后呀,太后支持他,他还怕什么!”
张之洞早就从来自京师方面的消息中听到一种说法,他想从这位熟知朝廷上层的至亲处得到验证。“不少人都说朝廷分后党、帝党两派,依你看,有这个事吗?”
鹿传霖思索了一下说:“后党、帝党的说法,我在陕西、四川时也听说过。依我看,无论太后和皇上,都不可能有意组一个自己的党派。皇上虽不是太后亲生,论血脉来说,是太后最亲的亲人,何况四岁即入宫教养,与亲生并无多大区别。太后既已归政,何必再事事牵制着皇上?这是从太后的一边来说。从皇上一边来说,满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工,他有必要再树一个帮派吗?那岂不自己挖自己的墙脚?”
张之洞也觉得此话有道理,从常情来说,确应是这样,但许多人都这样说,难道都是无中生有?
“依你这样说来,朝廷文武都应该听皇上的了,但为什么又说太后支持荣禄,荣禄就有胆敢说皇上的不是了?”
鹿传霖笑了笑说:“香涛,你是个聪明人,过去在京里也住过将近二十年,你应该知道太后的性格。我们这位太后可不是一般的太后。”
张之洞点点头表示赞同。
“皇上亲政十年来,尤其是甲午年来,太后和皇上之间有了些隔阂。这隔阂本源于皇上的夫妻不和。皇上不喜欢皇后,而喜欢珍妃姊妹。皇后常向老姑母诉苦,惹起了太后对皇上的不满。再一点是二人性格的不同。太后刚强决断,敢作敢为,皇上柔弱些,遇事拿不定主意,听翁同穌的多。太后对皇上这种性格看不惯,有汉高祖‘盈儿不类我,的感叹。”
张之洞笑了:“父母太强悍了,儿女反而强不起来,自古以来,这样的情形也多。”
“太后与皇上的分歧终于在甲午那一年的战争中明朗了。皇上听了翁同稣的意见,对Et宣战,结果辛苦经营十年的北洋水师毁于一旦,在外人面前暴露了我们大清国的虚弱,太后很是恼火。她是力主和谈的。一开始就和谈,日本不知底细,还不至于太猖狂,结果仗打败了,再来和谈,那就只有听凭人家漫天要价了。太后从此对皇上不太相信。太后听政三十来年,朝中文武多是她选拔的,自然对她感恩戴德,尤其是甲午战事中主和的一些大臣,更觉太后英明,于是常去园子里看望太后,向太后请安禀事,这样无形中间便形成了一个派别。十年来,皇上也选拔了一些人,其中主战的那些人自然觉得跟皇上脾性相投,奏事也多些,于是也似乎形成了一个派别。”
张之洞笑了笑说:“说了半天,你又回到我的问话来了,其实朝中确实是有后党和帝党两派的。”
鹿传霖摆了摆头说:“依我看,还是不能用后党帝党这个说法,因为他们并没真正形成一个党派:有头领,有宗旨,常在一起集会议事,就像当年你们的清流党一样。”
张之洞忙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党,只是大家合得来,共同的话题多些,相同的看法多些罢了。”
鹿传霖大笑起来:“你看,连清流党你都不承认是一个党,现在京师两派的内部关系比起你们当年来差得远了,还能叫党吗?”
张之洞只能笑而不答了。
“除开这一点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与太后比起来,皇上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形成一个与太后相对峙的集团,尤其在长麟、汪鸣鸾、文廷式等人革职去京后,除开一个翁同穌外,几乎再难找几个大臣是一个心眼跟着皇上走的。这原因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朝廷大臣都是太后选拔的,皇上办事不力,甲午一仗的失败罪责虽然都算在翁同穌身上去了,但许多人心里都认为皇上是该负责任的。这些原因加起来,使得朝廷中文武大多认为皇上治国远不如太后。皇上哪能有个什么党呀派呀的,与太后分庭抗礼呢?”
鹿传霖这番话引起了张之洞的深思。照这样说来,即便维新变法得到皇上的支持,倘若太后不赞成的话,也是办不成的了。“滋轩兄,你说荣禄是反对变法的,且得到太后的支持,如此看来,太后是反对变法的了。有消息说皇上准备在全国行新政。这样大的事情,皇上若不得到太后的允准,应是不会单独做的。从这点看,太后又是支持皇上的了。这些事情,真叫人摸不清底细。你说呢?”
鹿传霖手握茶杯,凝神良久,缓缓地说:“真正如你所说的,这些事情是叫人摸不清底细。我在京师也听到皇上要重用康有
为,在全国变法行新政的传言,又的确亲耳听到荣禄反对的话。照理说,这样大的事,皇上是会先禀报太后的。我想,事情有多种可能:也可能皇上已禀报过太后,也可能根本未禀告,也可能太后同意局部变一变,也可能太后现在同意变,今后遇到麻烦事又不同意变,也可能太后这次打定主意先在一旁看皇上的行事,若不行了,再出面干预。总之,情况很复杂。但不管如何,有一点我是看得清楚的。”
张之洞目光炯炯地望着姐夫,听这位极具做官才能的前川督谈他的官场见识。
“香涛,这话我只是对你说,这是我们郎舅之间的私房话,你听听就完了,也不要对别人说。我刚才说的荣禄的一句话很重要。他说康有为要变法是因为仇恨满洲人,这句话很能代表满洲官员的心态。变法若不伤及他们的利益则罢,若一旦伤及,他们就会在这一点上,消除他们内部的一切恩怨而联合起来,皇上的压力就大了。倘若到那时,他们推出太后来做首领,皇上便只有退让一路可走。但是,香涛,你是知道的,历朝历代,哪次变法又不伤及一些人的利益呢?咱们大清朝哪些人的利益大?还不是满洲人!今后一旦涉及这个份上,那便不是什么变不变法的事了,而是要不要祖宗江山的事了,保不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事都有可能出现。”
张之洞听了这话,想起自己与康、梁等人的接触,浑身不舒服起来。“滋轩兄,你不久就要起复了。我请教你,面.临这种局面,你将怎样办?”
鹿传霖摸摸圆滚滚的下巴,说:“我一向有个老成法,吃不准的事,稳着办。我起复后,多半还是到哪个省去做督抚。若皇上要行新政了,我当然只能奉命,因为是皇上的圣旨,我不能违抗;但我也不急着办,看看别人怎么做的再说。大局未定的时候,我
也不说变法好,也不说变法不好,随大流,不做出头鸟,最保险。”
此即从孔夫子那个时候便有、一直绵延不绝的“乡愿”。张之洞过去一向厌恶,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保乌纱帽的稳当办法。“你看看我这个湖广总督,面临这样的局面,要怎么办,学你的稳办法吗?”
“你大概不行吧!”
“为什么?”
鹿传霖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说:“普天下的人都说,湖广总督是个新派人物,办洋务局厂、引进西洋技艺、学洋人的劲头大得很。还有人说你张香涛与康有为、梁启超称兄道弟,甚至有人说康有为的靠山,在朝内是翁同穌,在朝外就是你张香涛。你看,你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如何还能稳得住!”
一丝恐惧感突然涌上张之洞的心头。他仿佛发现一向阳光普照的宽广仕途上突然罩上阴云黑雾,变得逼仄迷蒙了。素来好强的湖广总督不由得求助于姐夫来:“滋轩兄,看来一场大风大雨的到来是避免不了的事。你要帮我出出主意,让我平平安安地度过去才好。”
鹿传霖莞尔一笑:“香涛,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和你老姐姐这次专程来武昌的目的。我从京师回定兴后,对你老姐姐说,香涛眼下处在风口浪尖上,不知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你老姐姐说,你是他姐夫,又长他几岁,你不能袖手旁观呀,要去和他谈谈.我说,香涛为人固执,怕听不进别人的话。你老姐姐说,即便听不进,也得说。”
张之洞知道这是姐夫在敲自己,忙笑着说:“我虽然有点固执,但在你的面前没有固执过,你不要以此作为借口。”
“我若以此为借口,就不来武昌了。”鹿传霖也笑了起来。。我为此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你必须
得向太后、皇上表明一个态度。”
张之洞有点犯难:“这个态度怎么表?是赞成维新,还是反对维新?”
“要表一个这样的态度。”鹿传霖慢悠悠地说,“你既拥护新,又不反对旧;既愿大清强盛,又要守祖宗基业。一路上我琢磨此事可归纳为十六个字,叫做: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
“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张之洞在心里喃喃复述着姐夫的这十六字真诀。这篇文章怎么做呢?他苦苦地思索着。六 集湖广幕府之才智,做维新护旧之文章
这一天在签押房,他刚放下手中的笔,又想起鹿传霖的那一番话来。这篇文章如何写呢?他捻着下巴下的灰白长须,凝神思考起来。正在这时,梁鼎芬走了进来。
“什么事呀!”
“香帅,”梁鼎芬走到张之洞的身边说,“这些天两湖书院的学生们,因湖南《湘报》上的一篇文章引发了大辩论。”
“是不是易鼐的那篇文章?”
“正是。平时向往新学的拍手叫好,崇尚旧学的则深恶痛绝,双方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有的甚至课都没有心思上了。”
张之洞盯着梁鼎芬说:“你的看法呢?”
梁鼎芬略作思考后说:“易鼐的那些说法,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我说服不了那批新学迷。”
“什么不能完全接受。。张之洞站了起来。“应该是完全不能
接受,我去和他们辩论。”
“太好了。”梁鼎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搬总督这个救兵的。“什么时候能去?”
“两湖书院非一般地方,我得要先准备下才行。第一得有的放矢,第二还得言之有据。节庵,学生们争辩的要点在哪几个方面,你给我说说。”
梁鼎芬想了想说:“依我看,学生们争执最烈的有这么几个主要问题:一是中学和西学哪个更重要,二是西学不要三纲五常,丢掉老祖宗传下来的根本,这在中国能行得通吗?三是大家都去学声光电化这些学问,今后科举如何考,考什么?光声光电化就能治国强兵吗?四是君权与民权。百姓应不应该有权,是君权大还是民权大。等等,当然,还有不少问题,这几个是主要的。”
“行,你回书院去吧,待我思考思考。”
梁鼎芬走后,张之洞重新拿起笔,批起公文来。
中午吃饭时,张之洞又想起了写文章的事。突然,一个灵感在脑子里闪动:何不将去书院讲学与写文章表明态度两件事当一件事来办?两件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面对当前的局势,我张某人该说些什么。给太后皇上看的文章不用奏折形式更好,它可以在报上公开发表,让天下人都知我张某人的态度,免得众口悠悠说三道四。这些报纸还可以通过别人之手转呈太后皇上,如此,太,后皇上也看到了。它所起的作用远比上一道奏折大得多。
放下碗筷后,此事便这样决定了。随即通知衙门总巡捕,说下午要在书房里写一篇重要文章,除朝廷来圣旨外,任何人不接待,任何事不办。
兴许是常吃赵茂昌送的特制人参的缘故,张之洞虽然已六
十有二岁了,外表看起来很苍老,精力却依旧旺盛过人,上个月环儿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老翁得子,不仅有添丁之乐,更有高寿之兆,张之洞因此更增自信之心。尤其是当一桩富有挑战性的事来临时,更能激发他年轻人似的兴致和热情。他放弃惯常的午休,离开餐桌后便赴西院书房。
他提起笔来,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今日之世变,岂特春秋所未有,亦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海内志士发愤扼腕,于是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菲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愈,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学者摇摇,中无所主,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敌既至无与战,敌未至无与安。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
一口气写下这段文字后,张之洞自己都有点惊讶:怎么会写得如此畅快通顺,而且一下笔便为新、旧两学定下了基调:新可救时,旧能守教,新之弊在不知本,旧之弊在不知通。同时也明确指出,在新学旧学的争辩中,邪说暴行便乘隙而人,这将是中国的祸乱之根。
再将这段话复读一遍后张之洞也释然了,这也并非是什么福至心灵的缘故,而是自己多年来的认识。尤其在看到<湘报》上易鼐的文章和岳麓书院的《辑录》后,时常思索的结果。其实,没有提笔写文章的时候,脑子里的思索如同乱麻似的,没有条理,也不得要领,用心来做文章,条理自然也就清晰,要领也便出
来了。张之洞既感欣慰又觉惋惜。欣慰当年写作{辅轩语》<书目答问》时的能力还在,惋惜的是近二十年来杂事纷扰,案牍劳形,使得自己几乎没有一种安宁的心境来握管作文,不能为后人多留下一些诗文书册。唉,有文则无权,有权则无文,前人说“闭户著书真岁月”,又说“封侯拜相男儿事”,人生事业,究竟应以哪种为最佳?
这样一番感叹后,张之洞忽然想,我何不借此机会多写点,为自己再添一部类似《书目答问》一样的书岂不更好!想到这里,前词臣学政兴奋起来。他慢慢地边磨墨边思考,先来为这本书想个题目。新学旧学辩。这个题目一目了然,但论辩气息太重,不大合自己的身分。求通与守本。这个题目直逼要害,但限制思路,只能作一篇文章,不宜写一本书。
以总督身分去书院讲课,面对着的是儿孙辈的莘莘学子,宜以劝戒的方式为妥。张之洞想起了荀子的名言:学不可以已。是的,过去只有中学而无西学,只有旧学而无新学,尚且是学不可以已,现在面临更多更复杂的学问,更应该不可以已,好了,就用这句名言的出处(劝学篇)作为书名吧!
定下书名后,张之洞开始构思这部书的主要内容了。
他想着:这部书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论旧学。旧学既为本,则从本字上做文章。什么是本呢?对修身而言,心为本;对处世面言,忠为本;对为学而言,经为本;对圣学而言,三纲为本。要把这些属于“本源”的东西论说清楚。一部分论新学。新学既为通,则应从“通”字上做文章。通者,变通也;变通的目的在于实用,新学的确是很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若从全国范围来讲,新学远未普及,应用大力气去推广新学,比如设学堂、设翻译局、鼓励出国留学等,中国目前最需要的是修铁路开矿藏练军队,而这些方面自己都有亲身历练,是可以好好总结总结的。
到衙门下午散班关门的时候,张之洞脑中<劝学篇》的大纲便基本上有个框架了,必须趁热打铁,抓紧时间做好这件事。
“大根,我要写一篇大文章,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住几天。你看去哪里为好?”吃完晚饭后,张之洞问大根。
大根说:“四叔打算住几天?”
“四五天吧!”
“四五天时间不长,不宜走得太远,只能在武汉三镇找。”
“就在武汉三镇吧,近一点,万一有个紧急事,可很快赶回衙门。”
大根摸着头顶想了半天说:“我看就到归元寺去吧!”
“不行,归元寺进香拜佛的人多,吵闹。”
大根大大咧咧说:“跟方丈说一声,这几天不让人来进香就行了。”
“那怎么行!”张之洞不悦地说,“进香拜佛是善男信女的心愿,也是归元寺的财源。因我住那里而折了世人的心愿,断了和尚的财源,那我不遭人唾骂?归元寺决不能去。”
“那就去晴川阁好了。”大根终于想起了一个好地方。“那里风景好,安静,游人又少,不会影响别人。。
“晴川阁倒是不错。明天一早你先去看看,跟管阁子的人说好,租一间干净的小房子,先租五天。这五天的茶饭也请他们做,走时照付。后天一早,我们就去。”
第二天,张之洞料理了一些必办的公事后,告诉总巡捕,要去晴川阁住几天,有要事可去那里找他。
翌日上午,张之洞仅带着大根一人,悄悄地来到晴川阁,住进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房间。
自从那年宴请俄皇太子后,张之洞再也没来过此地了。
晴川阁果然不亏待文人学士。张之洞一坐下来,在江风涛
声、山气鸟语的感染下,文思倏然间便如泉水般地涌冒出来,仿佛当年在翰林院做学士似的,有一种奔放欲出不可遏制的冲动。世受国恩、身为疆吏获得过皇家格外恩宠的张之洞,不论是出自内心的情感还是为了今后政治的需要,他都情不自已地要歌颂大清朝的德政,希望天下臣工百姓如葵花向阳般地仰望太后皇上,拥戴朝廷,巴望大清王朝能固若金汤,万古千秋传下去。作为一个生于世代书香家庭,从小浸泡于儒家典籍之中,做过多年学政,写过不少代圣人立言文章的士人,张之洞对周公之礼、孔孟之学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五体投地。无论是表明自己的名教皈依,还是公开与康有为等人划清学术分野,以免珠目相混、鱼龙相杂,他都要借此机会向世人说个清楚。
于是,在江山如画的龟山禹功矶上,在安谧祥和的晴川阁净室里,张之洞日以继夜地挥笔疾书:
一曰保国家,一曰保圣教,一曰保华种,保种必须保教,保教必须保国。
今日时局,惟以激发忠爱、讲求富强、尊朝廷、卫社稷为第一义。
自汉唐以来,国家爱民之厚未有过于我圣清者也。
王化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故知君权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知夫妇之纲,则男女平权之说不可行也。汉兴之初,曲学阿世,以冀立学,哀平之际,造谶益纬,以媚巨奸,于是非常可怪之论盖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称王之类。此非七十子之说,乃秦汉经生之说也,而说(公羊春秋)者为尤甚。
张之洞认为,这些都是属于务本的范围,而“本”之悟,全靠的中国学问的熏陶,西洋学问是不可能教授的,甚至有大相抵触之处。无论是两湖书院的学子,还是天底下求学求知的年轻人,都应该深知此本不可动摇,不可移易。
倘若丢掉了这个本,何以为中国之人?无论是朝廷内外的官吏,还是准备进入仕途的士人,都应该加深对“本”的认识,绝不能在西学东渐的时候,迷乱心性,失却方向,忘祖而背本。苟不若此,则中国将何以为中国?
他对自己的这些议论很满意,于是开始写西学部分。外放晋抚,尤其是擢升粤督以来,他也保境安民,也兴利除弊,这些其实与其他督抚都无异处。这些年来与众不同的,或许说他张之洞之所以成为天下瞩目的原因,就在于他重西学办洋务。可以说,他后半生的心血和事业就在于此。毫无疑问,张之洞对洋务、对西学是深有感情的,认定洋务和西学是致中国于自强的惟一法宝。中国只有坚持这个定见,才有可能跻身世界强国。他多么希望太后皇上也能有这个定见,坚定不移地在中国大办洋务,倡导西学。他多么希望十八省督抚和各级官员都能像他这样,在自己管辖的省府州内办洋务局厂,办新式学堂,同心合力地走在这条使国家早日富强的康庄大道上。可惜,许多人囿于陈见,没有这个认识;也有不少人认识到这点,但鉴于在中国办新事的千难万难,遂失去了实干的豪气。还有一些人,因为洋务和西学要影响到他们的既得利益,于是千方百计地干扰阻挡。这些都已是障碍和困难了,但更令人担忧的是,现在竟有一批人,在这个时候提出类似于易鼐那样骇人听闻的言论来,还有康有为、梁启超之辈,本是难得的新式人才,却偏要鼓吹公羊,倡论民权。他们难道真的不明白,这是在向六经挑战,与朝廷争权吗?好好的一个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局面,将有可能被这些邪
说给毁了,自己有这个责任将中国办洋务行西学之举导向正确的途径。
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习习暖人的杨柳风,伴随着张之洞为《劝学篇》续写了一系列篇章:
《益智》:夫政刑兵食,国势邦交,士之智也;种宜土化,农具粪料,农之智也;机器之用,物化之学,工之智也;访新地,创新货,察人情之好恶,较各国之息耗,商之智也;船械营垒,测绘工程,兵之智也。此教养自强之实政也,非所谓奇技淫巧也。
《游学》: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此赵营平。百闻不如一见”之说也。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此孟子。置之庄岳”之说也。
《设学》:天下非广设学堂不可,京师省会为大学堂,道府为中学堂,州县为小学堂。学堂宜中西兼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且宜政艺兼学。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
《广译》:译书之法有三:一,各省多设译书局;一,出使大臣访其国之要书而选择之;一,上海有力书贾、好事文人,广译西书出售,主人得其名,天下得其用。第五天下午,《劝学篇》已写成二万多字的大文章了,虽尚有不少言未尽意者,但大体上已将自己心目中的中学西学先后次
序本体通用的关系理了一个头绪。想说的话也大致说了,不能离开督署太久,许多公务还在等着办哩。张之洞吩咐大根去结账付钱,待衙门的马车到后即离开晴川阁。
一会儿,大根带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了进来。那老头见了张之洞便拜,一边说:“小人不知您是总督大人,这些天来多有怠慢,请大人多多宽恕。”
张之洞说:“起来,不要磕头。”
待老头站起来后,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总督?”
老头指着大根说:“刚才这位大哥来结账时说的。晴川阁真正有幸,让总督大人在这里一住就是五天,只怪我这个糟老头子老眼昏花,没有认出大人来,招待不好,多有得罪。”
张之洞笑问:“你在这里做些什么事?”
老头答:“看管晴川阁的房子,做些打扫、擦洗的事。”
“就你一个人?”
“加上老伴,两个人。”
“听你的Fi音,不大像此地人。你老家在哪儿?”
张之洞因文章写完了,心情较为宽松,遂跟他多聊了几句。
“小人是江西九江人。”
“怎么到汉阳来了?”
“小人三十年前教的一个学生,如今在汉阳县做训导。他怜小人年老无儿女,便介绍到晴川阁来,混口饭吃。”
“你这个学生倒还不错,如今出息了,还记得三十年前的先生。”张之洞习惯性地摸着胡须。“一个月有多少收入?”’ 老头伸出三个指头来:“三吊半。”
“三吊半的薪水,能过日子吗?”
“省吃俭用,勉强还可对付。只是不能有个三病两痛,生起病来,那就没钱请郎中了。”
张之洞看这老头是个本分的人,便说:“本督给你指个生财之道,你在晴川阁里卖点茶水瓜果如何?”
老头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说:“好是好,只是游客太少,卖不了几个钱。”
张之洞一时兴起,不觉抖出当年的名士气派来:“老人家,本督成全你,你去拿两张大纸和笔墨来,我为晴川阁写副对子,再要汉阳府派人将这对子刻在柱子上。这样一来,你的客人就多了,茶馆可以开起来了!”
老头子喜出望外,忙从自己住的房子里将笔墨纸砚搬了进来。
张之洞站在禹功矶上,眺望三楚大地这一派莽莽苍苍山河,看着身边这位年老无依靠的本分读书人,顿时生出一份镇守江夏的自豪感、为民父母的责任心来。一副楹联在笔底出现:东去大江,那堪淘尽英雄,彩笔尚留鹦鹉赋;西望夏口,此水永消争战,霸图休即犬豚儿。
老头捧过墨汁未干的对联,口里激动地说:“总督大人,您真是湖广百姓的活菩萨呀!”
张之洞为这句话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出自于普通百姓之口的话,才是真正的民心呀!
第二天,他将已成初稿的<劝学篇》送给鹿传霖看。鹿传霖看后说:。写得不错,尤其是尊朝廷卫社稷和称颂大清深仁厚泽这几段写得最好,太后皇上都会爱听。这应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基点,无论中学西学,无论新政旧政,都要尊朝廷卫社稷,这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就作用更大。今后无论是新派掌权。还是旧派执政,你都万无一失。”
张之洞说:“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我不想别人因我办洋务,就说我是崇洋媚外,想用外国的一切来替代中国。那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你看还有哪些不足或忽略的地方吗?”
“西学我不懂,旧学多少知道一点。谈旧学这一节,我提几点建议吧!”
张之洞笑道:“你是宿儒,你多多指正。”
“讲旧学,还是你在行。我只是点一点而已。”鹿传霖翻了翻手中的《劝学篇》初稿。“其实,你过去写的《輶轩语》和《书目答问》里都提到了。但你既然把旧学当根本之务提出来,不能不再扼要地为年轻学子们说几句人中国学问之门的途径,其要在两点,一日循序,先经次史后子集,待中国学问初通之后,再择西学以补阙。”
“很好。”张之洞轻轻击掌。
“其次在守约。”鹿传霖侃侃而淡,“中国学问浩如烟海,若见一本读一本,这一辈子光读书还读不完,岂能做事?所以要守约,择其重要者而读。你的{书目答问》为学子开了二千多种书目,你可在此基础上,再从中遴选出五六十本至一百本最重要的书来。”
“这个主意好!”张之洞连连点头。
“以我的经验,十五岁之前,通<孝经》、‘四书、五经’及唐宋人之晓畅文字。十五岁时开始读经史诸子、舆地小学各门,美质者五年可通,中材者十年也可了。二十或二十五以后,可专力讲求时政,旁及西法,若有好古精研不骛功名、终身为专门之学者,那又自当别论了。”
“行,我再增加两个章节,就用你的题目:循序,守约。”
“还有一点,本不是学问内的事,但我想借你的大作来惊世警俗。我想你会与我持同样看法的。”
张之洞认真地问:“何事?”
“禁烟!”鹿传霖口气坚定地说,“此事,早在道光年间,林文忠公便大举禁绝过,十几年前你在山西又继续了林文忠公的事业,这些年来我在陕西、四川做督抚,依然要花大力气做这事。香涛,这鸦片不禁,中国将有亡国灭种之祸,什么中学西学,体用本通之类的话,一概都不用说了。在今日中国,此为国家第一号大事。”
够不够得上国家第一号大事,张之洞与鹿传霖尚有分歧,但禁烟确是国事中的大事之一桩。对于力禁鸦片的前晋抚来说,这个认识始终是明晰的。虽然不能属于学问之一门,但从国本的角度上也是可说的。
“好,接受你的建议,再添一节:去毒。”
鹿传霖满意地站起身来:“如此,你的《劝学篇》就完满了。”
送走鹿传霖后,张之洞想:古人说集思广益,此话不假,鹿传霖的这些建议就很有益处,不如再让几个人看看,提提意见,修改修改,就更臻完美了。他首先想起的便是引出这篇作品的梁鼎芬来。
梁鼎芬将大根送来的《劝学篇》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三遍,又搜肠刮肚地思考大半天后来到总督衙门,当面向张之洞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香帅的《劝学篇》一经刊印,必然警醒当世,嘉惠万代。两湖书院的学子如有幸最早聆听你的这些良言,福莫大焉!”
梁鼎芬一开口,便给张之洞的这篇长文予以高不可攀的总体评价。张之洞听了,却并没有多少喜形于色的表现。他知道梁鼎芬一向爱在他的面前说好听的话,通常他都是乐于听这种颂辞的,有时候也会觉得梁鼎芬有点言过其实,不过转念又想:自己办的事向来都是深思熟虑的,少有别人可指摘之处;再说,
一个好汉还须三个帮,一面响锣也应有四处应,未必还要一些专跟你作对的人在身边?当然要听话的,要顺从的人才好。这样,他跟梁鼎芬不觉日趋亲密。梁鼎芬一年到头,在两湖书院的日子少,在总督衙门里的日子反而多些。武昌知府年近七十,致仕养老已迫眉睫,梁鼎芬多次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接替这个位置的念头,张之洞也有意无意地表示可以考虑,惹得梁鼎芬跟总督屁股后面更紧了。
“你不要说空话,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根据,香帅。”梁鼎芬满脸都是笑容。“晚生看这篇《劝学篇》首在持论平正,于中西之学新旧之政不持成见偏见,一秉大公,无论新派旧派都能接受。这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还在于香帅将中学和西学最核心的作用以及它们之间的主次关系用八个字作了最为简要最为明了的概括,这就是您在《设学》一节中所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真可谓金科玉律,金声玉振,治学之宝,治国之纲。这个首创之功将不可估量。”
张之洞笑道:“你看中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这也算是你的眼力吧。不过,这八个字是别人提出的,我不能掠人之美。两年多前,我在江宁时,江苏一个候补道吴之榛跟我写了一封信,他准备在苏州创办一所中西合璧的学校,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学宗旨,我很欣赏这两句话,就套用过来了。”
梁鼎芬虽略有点失望,但他很会说话:“常言说人微言轻,一个候补道的这两句话能有什么影响,一经香帅提出,那就有天地之别了。太后皇上会知道,文武大臣会知道,各级官员和普天下的百姓都会知道,它就可以变为国策,化为全国上下的共同见识。这个功劳有多大!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从你的《劝学篇》里
得知这两句话,首创之功非你莫属了。”
“哈哈……”
张之洞得意地大笑起来。
“你莫只说好听的,提点不足之处。”笑完后,张之洞认真地说。
“香帅文章天下第一。虑事之精密,也世间少有,这部{劝学篇》更是您的心血之作,本不容卑职置喙。但卑职想香帅这部书,必将成为大清的治国之纲,眼下国家所要办的新政大事,如铁路、矿冶、局厂、练兵等,香帅都亲手办理过,有许多局外人不能得到的体会和见解,若能把它写出来,对太后皇上来说是个很好的参考。”
张之洞说:“你这个建议好是好,只是六天没办事,案牍又堆积盈尺了,抽不出空来。”
梁鼎芬想了一下说:“有个办法,可叫徐建寅、念扔他们先起个草。他们是专门家,熟悉,要他们先写个一两千字出来,由您来删改定稿。如此可为您节省一些精力。”
“好,接受你的建议,就请你代我去办这事。请徐建寅写矿学一节,梁敦彦写铁路一节,念扔写工商一节,练兵一节无人写。可惜仁梃不在了,由他来写是最合适的。”
提起仁梃,张之洞的胸口有点堵闷。儿媳已守寡近两年,不能让她做一辈子孀妇,今后宜寻一个合适的人嫁出去才是。这样方可对得起孝顺的媳妇和自己的老友桑治平。
“练兵一节可请张彪先拟个草稿。”
“张彪!他能写吗?”
当年大根的拜把兄弟张彪从山西投到广东,张之洞将他安置在督标营,后又随着来到武昌,先在亲兵营做个把总。多年来。也还知上进,积年迁升,现已做了亲兵营的都司,武功不错,
只是从小失学,文墨不行。
“香帅不知道,这几年张彪自己漂笔,早已识字断文,偶尔写出封信函来,也还通顺。叫他将湖北练兵章法如实写出,我再替他润色,然后送给你,当个材料用也好嘛!”
“也好,他当了多年的亲兵营都司,洋枪洋炮使过,德国兵操也练过,让他先写个草稿,也是对他一个提高。你一并去告诉他。叫他们四个人三天之内每人给我交两千字。”
三天后,陈、徐、梁、张都如期交来自己的文稿,张之洞一一审读增删,比起全由自己从无到有的构思草拟来,这确实省了不少的心思。
正在阅读之际,辜鸿铭闯了进来。
“香帅,大家都为你的《劝学篇》作贡献,就连张彪都提起笔来。你就不叫我也写一写,你是嫌我中国学问没学通,还是嫌我没有专门知识?”
张之洞放下笔,望着辜鸿铭颇有点激动的面容,问:“我的《劝学篇》底稿,你也看到了?”
辜鸿铭不满地说:“阖署上下都在诵读,我能不看到吗?”
张之洞惊道:“怎么阖署上下都在诵读了,这还是草稿哩!”
“这样精彩的文字,怎会不传诵呢?徐建寅、梁敦彦他们很神气,说他们也写了一段,今后可以附骥尾而至千里。香帅,你太小看我了!”
张之洞心里很得意,脸上却有意冷冷的,说:“先不要说小看不小看的怪话。你给我的草稿提提意见,提得好,我自然也会让你附附骥尾。”
辜鸿铭说:“提就提吧。我看你的《劝学篇》分为两个部分,前部分谈的务本的事,有类似《庄子》的内篇,后部分说的是通用,类似于<庄子》的外篇。”
以《庄子》的内外篇来看待《劝学篇》的本、用两个部分,目光犀利,比方得也恰当,看来辜鸿铭的中国学问已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张之洞的双眼中开始流露出笑意。
“《庄子》内篇七章,出自庄子手笔,外篇和杂篇是庄子和其门人共同的著作。今日《劝学篇》的外篇除你本人外,已加入了徐、梁等人的文章,后世学者,也可将外篇视为香帅及其门人的合著。”
这一点,张之洞倒的确没想到,经辜鸿铭这一提醒,也确乎有几分像。张之洞的笑容从眼中流到了脸上。
“如果香帅同意的话,我可以关起门来,写个十天半个月,弄出七八篇来,为《劝学篇》补个杂篇如何?”
张之洞笑出声来,说:“汤生,你的想法倒是好,只是这《劝学篇>是决不能跟《庄子》相比拟的。且不说见解上的差别,光是文风,那一派汪洋恣肆、恢诡瑰丽,哪里是后世人可以学得到的!庄子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可不敢方驾攀比。”
辜鸿铭说:“你不去比《庄子》三十三篇也可以,但我为你补个杂篇总是可以的吧!”
张之洞拿这个怪才也无法。他还真怕辜鸿铭去弄个杂篇出来,那才叫人哭笑不得,只好说:“你看还有哪些不足,把外篇再补充一下是可以的,杂篇就不必了。”
“我看至少有两个章节可以补上。”辜鸿铭激动地说,“一个是变法,一个是废科举。不过,这都不是我的主张,都是你自己多次与我们闲聊天时说过。你常说中国要自强,有两个拦路石不可不搬掉,一是不合时宜的律令法规,一是误人子弟的科举考试。为何这两个非常好的想法不在《劝学篇》里写出来呢?是因为怕被人误解,遭人反对吗?”
辜鸿铭两只灰蓝色的眼睛,犹如半夜时猫头鹰的双目一样,
直勾勾地盯着张之洞,真把这位强悍的湖广总督盯得心里微微发起慌来。
辜鸿铭的这两句问话,一针见血击中要害。张之洞在写通用篇章的时候,确实想到过变法与废科举两件事,但最终还是没有写。现在有人在变法的名义下要否定祖宗传下来的家法,要设议院行民权,如果自己也大谈变法,很可能会授人以柄。至于科举考试,更是国内数十万读书人的进身之阶。废除科举,不等于撤了他们的登天梯?
“香帅,丈夫行事,当以大义为重。苟利国家,虽千百人反对,必趋之;苟害社稷,虽千百人拥护,必避之。弊法不去,科举不废,中国决五指望。香帅,这两章,就由我来替你起草吧,倘若遭人指责,我挺身而出承担。”
张之洞为辜鸿铭的这种气概所感动,但又为他的天真而好笑,既算作我张之洞的《劝学篇》外篇,出了事自然由我张某人承担,怎会轮到你的头上?他笑了笑说:“好吧,我嘉奖你的志气,这两个章节就交给你了。也限你三天时间,不要过多发议论,也不超过两千字。”
辜鸿铭欣喜万分:“谨受命。”
正要转身出门,张之洞又叫住了他:“你要注意,写变法一章时,要特别强调伦理、圣道、心术不可变,要变的只是法制、器械、工艺;废科举一章,要把朱子和欧阳修两位先贤关于更改科举的言论找出来作为附件,如此才更增加说服力。”
在张之洞和他的幕僚们共同参与下,一篇长达四万余字的大文章《劝学篇》,终于几经增删而成文了。张之洞将它寄给陈宝箴,要陈在长沙的《湘报》上连日刊登出来。陈宝箴正担心《湘报》遭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反对办不下去的时候,得到了这篇大文,好比即将干涸的小溪来了一股源源不断的山泉,立时又生
机恢复。他指令《湘报》每天腾出第一版的重要位置来,刊登《劝学篇》。一连十天,《劝学篇》登载完毕。果然不出所料,此篇长文在海内引起巨大的反响,除极个别执拗偏激的人认为张之洞是在有意做和事佬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此文立论公允,态度平和,就连最担心招士人反感的废科举一节,也没有见人公开发表反驳的文章。五月初,张之洞收到己任江宁藩司的袁昶的来信。袁昶除和许多人一样地称赞该文外,还特别高瞻远瞩地指出:在今后很长一段的年月里,中国都会面临着西学与中学、西艺与中艺、西政与中政等一系列的冲突,这种冲突可概括为中西碰撞。老师所提出的“中体西用”的设想,不仅解决了中学西学之间关系如何处理的难题,而且为调和中西碰撞揭示了一条万世不易的经则,那就是中国本土所产生的经过千百代所验证的好的传统永远是体,外来的被彼国所证实有用的东西,永远只能是为我所用。其目标,则是卫我邦本,固我国体。又表示,要用自己的积蓄出版《劝学篇》,刷印三百部,上呈朝廷,并分赠各级官府和学堂,既报师恩又效力国家。
张之洞欣然同意,并寄出二千两银子,请袁昶代为张罗。
很快,三百部《劝学篇》便装订成册了。张之洞指示袁昶寄五十部到北京儿子张仁权处,再存五十部于袁处,以便分送两江同寅,然后再送二百部到武昌,由他本人亲自赠人。
仁权收到书后,与杨锐、杨深秀等人商量如何才能到达太后、皇上处。杨锐说:“黄绍箕在南书房当差,可请他带上两部,当面呈给皇上,并请皇上转呈一部给太后。”
黄绍箕是黄体芳的儿子。黄体芳当年与张之洞同列京师清流党,关系甚为亲密。黄绍箕在未进翰林院时,曾在张之洞幕府里做过事。通过这条路上达天听,自然是最好的。没有几天,《劝学篇》便到了光绪皇帝的手中。光绪爱不释手,一天便通读
完毕,然后亲自拟了一道谕旨:
《劝学篇》内外各篇,朕详细披览,持论平正,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着将所备副本四十部,由军机处颁发各省督抚学政各一部,俾得广为刊布,实力劝导,以重名教而杜危言。就在光绪亲颁《劝学篇》后第四天,中国近代史上最为热闹壮烈的大剧,正式拉开它的帷幕。
第三章 血溅变法一 六十九岁寿诞这天,《诏定国是》的起草者翁同穌被削去一切职务,驱逐出朝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根据御史杨深秀、侍读学士徐致靖的奏章,光绪召集全体军机大臣,下诏定国是,向全国官吏百姓宣布变法维新。
由翁同穌拟稿的这份诏书,是古往今来中国帝王文告中少见的开明之作。诏书以清晰明白的语言,表达光绪愿与天下臣民共图新政以挽时局的决心:
朕维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及其流弊,必致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以冬裘夏葛,势不两存。因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这份诏书经在京提塘官的星夜加急传递及京报上的登载,
很快便传遍全国,引起朝野巨大的震动。一向沉闷闭塞、安于现状的九州大地,突然间如同烧起一堆冲天大火,顿时噼噼啪啪、红红火火地闹腾起来。
诏书下达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为、张元济、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五人。认为这五个人均为忠肝义胆、硕学远识,是维新救时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辅佐皇上行新政而图自强。
光绪立即批准这道奏章,命康有为、张元济预备召见,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火速进京,或交部引见,或由总理衙门察看具奏。
光绪将已批好的徐致靖奏章放在一旁,正要随侍小太监下发给军机处的时候,翁同穌进来了。
“皇上,刚才园子里来了人,太后请皇上明日上午去一趟园子,她有事要跟皇上说。”
听了这话,光绪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光绪从小在慈禧威严的目光和呵斥声中长大,对慈禧已有了一种习惯性的畏惧和疏离。他之所以不喜欢皇后,并非因为皇后本人的不好,实在是由于对皇后姑母的反感而引起。每当夏秋两季,慈禧住颐和园时,光绪就仿佛有种摘掉枷锁似的自由感,办起事来格外有胆量,有信心。一到冬春两季,慈禧回到宫里,光绪就如同被一个浓重的阴影所罩住,整天怯怯的,办事说话都提不起神来。变法维新已酝酿好长时间了,为什么选择这时诏定国是,多半的原因,也是慈禧已离宫住园子的缘故。慈禧住园子时,光绪照例每月初一、十五两天进园请安。明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为什么要我进园子?一种不祥之兆浮上心头,光绪脸上难得一见的兴奋之色立时散失,恢复了素日的憔悴苍白。
翁同穌将这一瞬间的变化看在眼里,怜恤之情油然而生,心里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试着问:“太后是不是冲着诏定国
是这件事来的?”
“不会吧。”光绪终于回过神来。“十五Et请安时,我已禀报过太后。太后说她不反对维新变法,只要能使国家富强,要我自己看着办。”
翁同穌进一步问:“太后说这话时,神态如何?”
光绪想了想:“跟往常请安时说话的神态差不多,没见她高兴,也没见她不高兴。讲了这两句话后,就说,没别的事吧,没别的事赶紧回宫去。今天谭鑫培进园子来唱《定军山》,得去准备准备。我说没别的事,就退出来了。”
翁同穌说:“皇上放宽心好了,也可能是太后想见见皇上,随便聊聊,我陪皇上去。”
“翁师傅,明天是您的六十九岁寿辰,家人和亲友都要来为您祝寿,您就不要陪我了。”
翁同龢每年过生日这一天,光绪不仅记得,还会打发身边的太监去翁家代他祝寿,并送上一份礼物。国家正处新政的开端,皇上日理万机,昼夜不息,居然还记得他的生日,翁同龢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语声哽咽地说:“皇上万几之中尚记得老臣的贱辰,老臣感激莫名。老臣的贱辰可过可不过,陪皇上进园子觐见太后,却是万不可缺的。”
光绪说:“也好,有翁师傅在身边,我心里就安定许多。我们今下午就动身,明天一早见过太后后就回城,不会误了晚上的寿筵!”
翁同穌激动地说:“皇上太为老臣着想了,老臣心里真过意不去。”
黄昏时候,翁同龢一行陪同光绪来到颐和园,住进了仁寿殿。晚饭后散步时,翁同穌发现庆王奕劻、兵部尚书荣禄、军机大臣刚毅都在园子里住着,他觉得情况有点不大对头。晚上,仁
寿殿的小太监告诉他,八十岁的大学士徐桐已在园子里住下四五天了。翁同穌听到这个消息后,更觉意外。四十年前,徐桐和他同为同治皇帝的师傅,此人迂执拘泥,与他性格上合不来。后来翁同穌出任光绪师傅,他没有出任,于是与翁嫌隙更深。两年前,他拜体仁阁大学士后,因年事太高,对朝廷上的事便一概不管了,平日里闭门著书。徐桐恪守理学和祖宗家法,仇视西学,反对任何形式的变革,与倭仁一道被朝臣称为前后两个有名的守旧大学士。
徐桐、奕劻、荣禄、刚毅,他们同时来到园子里,究竟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在翁同穌的脑子里盘旋大半个夜晚,他已隐隐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在压着他,压着他和皇上正在做的事业。
第二天一清早,光绪书房太监王鉴斋,按常规带上一张五百两银票,来到乐寿堂向大总管李莲英献上,然后坐在小廊房里,静候李莲英的安排。
有资格见到太后的文武官员,都必须向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递上红包,按红包里的分量来安排召见的先后。慈禧还政住颐和园后,连皇上每次觐见也要递红包。这话听起来有点类似海外奇谈,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晚清朝廷的腐败到了这种程度,岂是维新变法便可以解决得了的?可惜,当年热中于新政的光绪皇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待慈禧吃了早饭,遛了半个小时的圈子后,光绪奉命进殿拜见。
“坐吧。”光绪行完跪拜常礼后,慈禧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炕床的另一边。光绪挨着炕沿坐下,神情贯注地等待着皇额娘的慈谕。好长一会儿,不见慈禧开口,他偷眼望了望,只见六十四岁的皇额娘,正专心致志地自个儿欣赏她近日刚打好的两只三寸长的金护指,不过眼睛和脸上却并不见一丝欣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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