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帅,小儿的这些怪谬,老朽从未跟别人说过。不敢说,怕人以此加罪他。老朽请香帅以童言无忌来看待小儿,宽恕他的无知,指出他的荒谬,让他迷途知返。小儿心性还是善良的,可以教化。他之所以迷乱,老朽也曾思忖过,可能是从小失去生母,与庶母不合,养成了孤僻冷漠性格。又加之四次乡试不第,由怨生恨。娶亲十多年也没生过一男半女,夫妻不和谐,失去了对人世的爱心。他还好四处游荡,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些都使他生出一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心思,老朽规劝他多次,无奈他总是听不进。老朽命苦,所生三儿,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个,孙辈也只老二留下一根独苗,这一子一孙便是维系谭氏家族的血脉。请香帅务必接受老朽这一请求。倘若小儿能有所开窍,香帅您就是老朽的大恩人了。”
说到这里,谭继洵两眼发红,似有泪水在眼角边流动。七十老翁的舐犊之情,使得张之洞不能不答应。
“好。令郎一表非俗,当是瑚琏之器,即算现在走了点弯路,也不为怪。据说胡文忠公在年轻时也曾走过一段弯路,文忠公父亲心中焦急,倒是他的岳翁陶文毅公看出他疏散行为中的鸿鹄大志,劝老太爷不要过急,到时一切都会好的。自古来英雄豪
杰都有一些不循常规之举,令郎说不定也会是胡文忠公那样的英豪。我倒是很喜欢他,你叫他今晚到我家里来。我告辞了。”
张之洞居然将儿子许为胡林翼式的人物,这令谭继洵兴奋莫名。他一时间竟忘记了留张之洞吃晚饭,连连激动地说:“谢谢,谢谢香帅,犬子今夜一定会来登门求教!”
断黑的时候,谭嗣同在一个老家仆的陪同下,来到了湖广总督衙门。为了表示亲切,张之洞在二进院落东边小书房里,接待这位“海内四公子”之一的谭公子。
大冷的天气,张之洞身穿丝棉、狐皮还感抵御不住严寒,又在书房里生了一大铁盆炭火,而谭嗣同进门便脱去西式黑呢披风,露出一身紧束的短装来。他只穿着薄薄的棉袄和两层布的夹裤,脚上穿着褐色牛皮靴,长长的靴帮将及膝盖,靴帮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绳箍。这一身打扮与瘦精的身材、深陷的双目相配合,显露出一股大异通常贵家公子的精悍、豪爽的英气来。
这的确是个非一般的人!
张之洞在谭嗣同进门那一刻所表现的没有任何虚套的礼节和风风火火的举止中,已经有了这个强烈的感觉。
“三公子,听说你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字号。”张之洞亲切地望着谭嗣同笑着说。
“是的,我为自己新起了字号叫壮飞。香帅,您怎么知道了?”
等闲人物,不管年龄多大、官位多高,在张之洞面前都有几分畏惧之感,谭嗣同却不这样。这并非因为他父亲是巡抚的缘故,而是他天生就是这种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性格。
“你刻了诗集四处分送而不送我,是认为我这个老头子不懂诗吗?”张之洞抚须笑着,笑容中流露的是长辈的慈祥。
谭嗣同前向将自己的诗作汇集起来,取个名字叫(莽苍苍斋
诗》,印了三百本,署名壮飞。原来是从诗集上看到的!总督衙门的人都没送,他又是从哪里看到的呢?
“香帅是诗坛泰斗,没送是不敢送。我的那些涂鸦之作哪敢烦渎香帅清神。”
“但你的诗已耗了我的清神。杨叔峤带着你的诗集来江宁接我,那天夜晚我读了半夜。”
谭嗣同和杨锐很投缘。杨锐到京师后,他们之间常有书信往来,《莽苍苍斋诗》印好后,谭嗣同寄了十册给杨锐,请他代为分赠京中诸友人。
“叔峤喜欢你的《潇湘晚景图》二篇的第一篇:搦搦箫声搦搦风,潇湘水绿楚天空,向人指点山深处,家在兰烟竹雨中。说是得《楚辞》之风。我却喜欢你的第二篇:我所思兮隔野烟,画中情绪最凄然。悬知一叶扁舟上,凉月满湖秋梦圆。这篇更像《楚辞》,它得的是《楚辞》之神。”
张之洞居然可以随口吟出自己的两首诗来,而且给予很高的评价,心性高傲、身在官衙却瞧不起官宦的谭嗣同不觉对张之洞刮目相看,表现出他平生极少有的谦虚来:“谢谢香帅的厚爱,香帅的高评,晚生担当不起。”
“三公子,我从这首诗中看出你心中好像有很重的隐忧。”张之洞试图用迂回的方式来开导谭嗣同。他觉得谭继洵的分析有道理,先不谈他的怪诞心思,而从开启他心灵的幽闭开始。“三公子,人生的灾难,是人人都会遇到的。你十二岁丧母,比起老夫来又强多了。老夫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虽然功名还算顺遂,但老夫中年以前连丧三妻,又痛失长女,晚年则有丧子之痛。尽管命运这样多舛,老夫依然豁达以待,坦然接受种种打击,以平和之心看待人世,不忌不刻,不怨不尤。三公子,你刚过三十,前程还大得很,听老夫的话,去掉心头的隐忧,快快乐乐地读书
应试,为朝廷为国家做事。”
知子莫如父,谭继洶对儿子的分析是深中肯綮的。
母亲早逝,父亲宠爱小妾冷落儿子,长年生活在没有亲情的环境中。这是谭嗣同一生中刻骨铭心的悲伤,也是造成他孤冷性格的重要原因。四次乡试不第,琴瑟不睦中年无子,使他的悲伤和孤冷更加重几分。
但是,张之洞想错丫。有不少男人,他真正的最深重的忧伤是不愿意说给别人听的,更何况谭嗣同这样一条心高如天骨硬如铁的湖湘汉子!他在嘴角边浅浅地一笑后,淡淡地说:“香帅说对了,我心中是有隐忧,但这不是对身世的隐忧,而是对国家对百姓的隐忧。”
.“忧国忧民,这是自古圣贤传下来的美德,当然是值得钦敬发扬的。但圣贤也为后人做出了榜样,他们并不把忧伤积压在心里,更不把忧伤转化为怨尤,而是以此激励自己,设法为国办事,为民造福。”
谭嗣同坚定地说:“我正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张之洞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位谭公于是如此听不进别人的话。想到谭继洶的恳求,也为了抢救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张之洞压下心头的不快,继续说:“谭公子,听乃翁说你有些过激的心思,他颇为你担心。”
“香帅,不是我的心思过激,而是这个世道实在是沉闷太久,弊端太多,非得大声呐喊,大声呼叫不可,非得大改大变,彻底改变不可。我有些想法,包括家父在内,很多人都不可理喻,其实我是在矫枉过正,而这种过正,也是世道逼出来的。”
张之洞目光凛然地问:“难道非要彻底改变,非要矫枉过正不可吗?”
“香帅,非如此不可!”谭嗣同毫不迟疑地说,“因为积重难
返,甚至可以说已腐烂败坏,非得用刀子来剜去不可。举个例子说吧。比如香帅您,目光清晰,看出了中国要自强必须引进洋人的科学技术,又魄力闳大,在湖北率先办出了一大批洋务局厂。应该说,您的举措,会得到全国的支持,您办的局厂,会取得巨大的成效。但是,据我所知,至少湖北官场,包括家父在内就不支持您。他们大多数袖手旁观,觉得这桩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少数人还在暗中使绊子,恨不得这些局厂垮掉。而且说句不怕您怪罪的实话,您办的局厂,也没有取得多大的成效。我听说局厂里问题也很多。说句大实话,局厂里除极个别的人外,绝大多数的人也并不对它的成与败真正关心,他们只不过是为赚薪水罢了。”
这些话虽然很不中听,但的确说的是实情,正为铁厂而忧心的张之洞无力责备眼前年轻人的狂妄不敬,反而脱口说道:“照你这样说,那什么事都不要办了。”
谭嗣同说:“所以我以为非要大改变彻底改变不可,如果不这样,那是什么事都办不成的。”
“你看怎么改变法?”. 。要冲决两千多年来所形成的各种有形无形的罗网,全盘引进西方对国家管理的制度法规,改变世代相袭的那些限制中国前进变革的学说思想。如此,方可言洋务,言富强,言中国的前途厂
谭嗣同气势磅礴地一句接一句,仿佛在向世界发布他冲决罗网的宣言,在给病疴沉重的大清王朝诊断症状,在给古老的华夏民族指明出路。
张之洞在谭嗣同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已觉自己无能为力,他不想使寄与重托的老鄂抚失望,更不愿在一个年轻的被开导者的面前承认失败,一个主意在他的心里已经冒出。尽管他并不
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现在只能借此为自己赢点面子,先让这个桀骜不驯的谭三公子接受再说。
“谭公子,忧国忧民也好,冲决罗网也好,大丈夫为国家百姓办事,不能只凭热血,更不能只讲空话,要的是踏踏实实地做事。办事凭的什么?凭的权和位。你既无权又无位,这些岂不都流入空话吗?”
张之洞目光炯炯地望着谭嗣同,他试图用这种威凌压住谭公子刚才的气势。
“香帅,这个我懂。我四次乡试,也是想通过科场进入仕途,以取得权位。但主考有眼无珠,不辨龙蛇,我也无可奈何了。”
本想说一句“我只好自谋出息了”的话,但想一想在制台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妥.,便又咽了回去。
。比起寻常百姓来说,你有一条更便捷的路可走,为什么不走呢?”
二品以上的大员子弟,在获得秀才功名后可以通过人监和捐银直接进入官场,其出身视同正途。朝廷的这个规定,谭嗣同知道,谭继洵也曾这样考虑过,但谭嗣同不同意。
。我三十二岁丁,不想进国子监了,靠捐银买顶子的是些什么人?我岂可与那些人混在一起。”
“谭公子,捐班的确很杂乱,老夫一向也看不起,但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论,捐班中也有极优秀卓异者。你知不知道,胡文忠公便是以捐班而成就大业的。”
“胡文忠公不是翰林出身吗?怎么又是捐班呢?”
对于胡林翼,谭嗣同自然是景仰有加的,但胡是捐班,却是第一次听到。
“胡文忠公翰林出身是不错,但在浙江主持乡试时,因主考文庆携人进闱阅卷一事被告发,他受了牵连,降一级为内阁中
书。第二年又丁忧,三年后起复,按常规在内阁中书一职上候补。若从这条路走到朝廷大员,不知要到何时,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到。另有一条路,若捐银一万五千两,则可得一个候补道,遇到好机会,不久便可得实缺,过几年有望升为藩臬大宪。胡文忠公想,大丈夫做事,当以最后成败定高低,不必拘于区区小节,遂捐了一个候补道。他看准盗匪多的贵州大有英雄用武之地,便主动要求去贵州。果然,没有几年便因肃盗立功升为贵东道,由此发迹。谭公子,倘若没有捐班这个过程,会有后来的胡文忠公吗?”
谭嗣同猛地省悟过来。无权无位不能办大事,走科举正途又得不到权位,看来要想办大事,只有效法胡林翼走捐班一路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姑且屈一屈吧!
“香帅,谢谢您的点拨,我先去捐个候补知府吧!”
“好。”张之洞十分高兴。他已看出谭嗣同是个不循常规的豪杰。没有约束的豪杰将闯大祸,有所规范的豪杰可望成大事。候补官对于谭嗣同来说正是个约束。如此看来,谭嗣同将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不妨预作张本,遂笑道:“到时,我将设法把你分发两江。两江我的故旧较多,有利于你的实授和迁升!”
“谢谢香帅!”
谭嗣同告辞张之洞,走出湖广总督衙门时,夜已很深了。二 汉阳铁厂弊端重重难以为继,
不得已由官办改商办
张之洞为谭继洶了却家事,谭继洶却并没有为张之洞了却公事。想起汉阳铁厂银钱困窘、生产萎缩,湖广总督心情仍是沉重。户部因翁同穌的作梗不拨银子,湖北又确实藩库无银,铁厂
怎么办呢?
不料,正当经营陷于困境时,铁政局兼铁厂督办蔡锡勇又突然得急病去世。蔡锡勇不仅西学好,人品也好,是湖北洋务的一根顶梁柱,刚刚五十岁便英年早逝,令张之洞悲悼不已。蔡锡勇留下的重担,只得叫陈念扔勉为其难地挑起。铁厂的出路在何方,张之洞想起蔡锡勇多次说过的商办之事,把念扔找来商量。翁婿至亲,无须客套,谈话直接进入正题。
“岳丈,蔡督办说的商办,是可以考虑接受的。美国人办企业,全是商办,政府几乎不管。”
“商人奸诈,惟利是图,铁厂关系到国计民生,交给他们去办,能放得下心吗?”
张之洞满脸忧戚,屋子里的炭火很旺,他摘下帽子,露出大半个秃顶和稀疏灰白的发辫来,愈加显得老而丑。
“无商不奸,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偏见。因为有这个偏见,才有崇本抑末的政策;长期奉行这个政策,又使得中国积贫积弱。其实,这个偏见实在要不得。商人有奸有不奸的。郑国做牛生意的玄高就是一个不奸的爱国商人。岳丈,说句实话,哪行哪业里人都是有奸有不奸的。就拿读书人来说,应该是最纯洁的,但读书人中奸的还少吗?一部《儒林外史》,写出了多少读书人中的奸诈。又说农夫该是纯洁的吧,各乡各村的盗匪还不都是农夫出身,他们不就是刁民吗?”念扔觉得以这样的口气跟岳翁说话,有点峻厉了,便嘿嘿笑了两声,缓和下气氛。换了一种语调说下去:“小婿在美国生活了八年,跟美国商界打了不少交道。依小婿看来,美国的商人中有奸商,也有类似中国的儒商,有小好大儒的,有先奸后儒的。”
张之洞笑着说:“小奸大儒,先奸后儒,这样的话,倒是第一次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怎么解释?”
“许多商人最初都是贫寒的,靠精于盘剥发家,这发家的过程中就少不了欺蒙拐骗。后来发起来了,觉得再一味行奸使诈实无必要,同时也想用钱来洗刷往日的劣迹,便大做好事。比如捐钱办慈善、办教育、办公众福利事业,博取个好名声。这便是先奸后儒,这种人在美国的商人中不少。有的商人在与别的商人做买卖时行奸使诈,但在为国家为公众办大事时,他又光明磊落。这是因为他知道国家和民众的力量很大,行奸,一经揭发,便身败名裂,一生翻不了身;光明磊落则可得到很高的社会地位,提高他的身价,从而更有利于他的生意。这叫做小奸大儒,或叫做暗奸明儒。”
张之洞哈哈笑道:“这美国的商人,真把商字做到家了。”
“商业发达起来后,中国的商人也会这样做的。”陈念扔说,“汉阳铁厂是国家的洋务大厂,会有人来认真接办的。其实办好了,他是名利双收。”
“念扔,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官办不行,商办就行了呢?”
陈念扔想了一下说:“这大概是商业这桩事的性质决定的。商业是个以谋利为主要目标的行业,由商人来办,由于利益相关,他会有很强的责任心,做任何事都会精打细算,管理就会严格具体,尽可能地减少或杜绝浪费、拖沓、推诿这些现象。官办的主要弊端是利益不与个人相联系,办事者不愿倾其全力来做。另外,官场有一套相沿已久的繁琐环节和沉暮气习,与经商的灵活、快捷、简便、迅速把握时机这些因素相距太远,所以官办不如商办。”
张之洞仔细琢磨女婿的这番话,觉得也有道理,但改由商办,又交给谁呢,谁有这个财力和才能呢?
陈念扔说:“大家在一起也议论过,一致认为当今中国最适合接手办铁厂的商家便是盛宣怀。”
盛宣怀!张之洞想起七年前赴任途中,在上海与盛宣怀晤谈的情景。正是他,当年就说过湖北有丰富的煤矿铁矿,开矿炼铁,大有可获,只是此事宜商办不可官办。张之洞将此视为奇谈怪论否决了。七年后再去请他来办,不是承认自己输了,承认自己不如他吗?何况,盛宣怀还是李鸿章的人!
张之洞生气地说:“可以考虑商办,但不能交给盛宣怀来办!”
陈念扔知道张之洞不喜欢盛宣怀。话还说不说下去?犹豫一会,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岳丈,小婿想说两句逆耳的话,您同意我说吧?”
“你说吧!”张之洞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他知道陈念扔直来直去、决不说违心话的性格,这在他周围众多属下和幕僚中间是极为少见的。只有一人与之相同,那便是辜鸿铭。他有时想,这是不是受西方风气的影响,少了中国士人之间惯有的客套虚伪?但同是西方回来的梁敦彦又不这样,看来又不全然。在一片附和恭维声之中,张之洞有时倒是想听听不同的声音,他因面喜欢与辜鸿铭和陈念扔谈话。
。盛宣怀这个人的人品操守,指摘者不少,但对盛宣怀的办事魄力和才干,却少有否定的。他办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都是成功的。二十多年来他积累了办洋务的经验,结识了一批外国商人,在中国商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同时也积聚了巨额财富。这些条件,在今天的中国,可以说无人与之相比。铁厂要商办,非他莫属。况且他早年在湖北办矿务,那年又专门在上海与您见面谈此事,可见他对湖北洋务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期望。这一点也不是别人可比的。小婿想,汉阳铁厂不仅是您一人的心血之所在,事业之所在,更是大清徐图自强的希望之所在,是国家洋务事业尤其是钢铁行业发轫之所在。汉阳铁厂即便受了千挫
万折,也不能停办,也不能失败。它若停办了失败了,将会动摇许多人以洋务自强的信心,将会推迟中国洋务事业的进展。它造成的影响,首先不是岳丈您,而是国家,是我们的大清国。”
陈念扔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一向把以身许国作为终生信念的张之洞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且不说他最后的结论是否正确,把铁厂与国家洋务大局联系,从这个角度来高瞻远瞩地看待,这便令张之洞欣慰:这个女婿是挑对了,他是我的知音!
“现在的情况是,若不改为商办,很有可能会停办;若不用盛宣怀,很有可能会失败。小婿想,在盛宣怀面前承认官办不如商办,虽有损制台大人的威信,但比起铁厂停办、失败而言,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倘若真的停办或失败,那影响就更大。起用盛宣怀来办铁厂,仍是您的决定,这就是您的英明之处。今后铁厂办好了,壮大了,发展了,历史必会记住您筚路蓝缕、创业艰辛的功绩,记住您作为中国钢铁业开山鼻祖的功绩,记住您起用盛宣怀让他有一个施展才干的机会的功绩。而这些,说到底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用事实说明中国是可以将洋务引进来办好的,是可以通过洋务实业走上自强道路的。”
“好了,不要说了!”张之洞心头的疑虑犹豫早已被这番话一扫而光。“就派你去上海会见盛宣怀,和他商量接办汉阳铁厂的事情。”
陈念扔往来武昌与上海多次,与现居上海轮船招商局的盛宣怀洽谈关于将铁厂由官办改商办的事宜。
,盛宣怀本对湖北的矿业抱着极大的希望,当年张之洞若听从他的意见,以商家来办理洋务局厂的话,他很乐意出面来做督办。可现在,相隔多年再来找他,他却犹豫了。陈念扔第一次去
上海,他以养病为由,暂不谈生意场上的事。正事虽不谈,对这个能操一口流利英语的美国留学生却欣赏备至,礼遇甚隆。陈念扔不能在上海多呆,稍住几天后又赶回武昌。第二次再到上海,盛宣怀说他很乐意做此事,但目前要为李鸿章出洋做准备,待李鸿章出洋后方可正式商谈。陈念扔只得又回武昌。张之洞对盛宣怀这种有意摆谱和明显地表示对李鸿章的忠心,虽很气恼,但也只得忍着。待到陈念扔第三次去上海时,盛府门房又告诉他,老爷到常州乡下扫墓去了,请客人在上海宽住几天,他一回来便会商议这件大事。 .
陈念扔遂耐心住下来,等着盛宣怀回沪。
其实,张之洞和陈念扔都误会了盛宣怀。他并不是在摆谱,在念扔往返鄂沪之间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正在办着很重要的事情:请现任招商局帮办的好友郑观应代替他去武昌私访汉阳铁厂,为他的决策提供第一手资料。
郑观应带着两个助手在武昌城里住了二十来天,又去大冶、马鞍山等地转了转。情况基本上都弄清楚了。前几天回到上海。正是清明时节,盛宣怀便借扫墓的机会邀请郑观应去他的老家小住几天。一来乡间宁静清新,春暖花开,风景绝佳,看看田园风光,放松放松,消除城市喧嚣所造成的疲惫压抑;二来好从容商谈有关汉阳铁厂接办不接办的事。
在盛宣怀依山傍水、外朴内奢的乡村别墅里,二人对坐啜茗。一个矮小单薄,尖脸小腮,一个高大宽挺,双目深陷,外表差距很大,却有相同之处:都精明干练,都长于谋画算计,都魄力闳大。
“陶斋兄,说说你的看法吧!”盛宣怀放下含在嘴里的肥大雪茄,一边弹着灰,一边笑笑地说。
“依我看,此事可为。”郑观应放下手中的银制咖啡杯。“你
谈谈你有哪些顾虑,我可以就你的顾虑来谈谈。”
“我的顾虑嘛,主要有三点。”盛宣怀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后说,“第一,那边现有的机器设备如何,具体情况如何,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实业家,你看看具不具备办大企业的条件?”
“依我看,汉阳铁厂的机器设备毫无疑问在国内是第一位的,在亚洲,也无可匹敌,即便在欧美,也算得上先进。这是因为他的所有设备都是从欧美各国买来的好家伙,只是钱花多了而已,被外商敲诈,自己的经办人又从中贪污,多费了许多冤枉钱。若我们去买,只有六成的银子便足够了。至于总体情况,则谈不上最好。马鞍山的煤质不好。大冶的铁是丰富的,质量也不错,但化铁炉不建在大冶却建在汉阳,真不知张香涛当年是如何规划的。这是一个最大的失误。”
盛宣怀笑道:“张之洞办事,既不讲实效,又不去考虑是赚还是亏,他图的是脸面上的风光。当初就有人劝他不要将铁厂建在汉阳。他说他在督署办公,从窗口便可看到烟囱冒烟,心里放心。其实,建在省城,只是为了方便来往人观看,以便展示他的政绩。他的这点子心思,明眼人都知道。”
郑观应说:“这种局面,带来许多麻烦,运输不便,运费大增。”
盛宣怀又问:“那里的人员如何,技术上有能人把关吗,工人的操作上行不行?”
郑观应答:“据我们了解,张之洞为铁厂网罗了不少能人,其中好些个便是从欧美留学回国的。铁厂督办蔡锡勇,是个很能干也很有责任心的人,可惜不久前去世了。接替人即那个陈念扔,也有真才实学。虽是张之洞的女婿,却不是徇私。厂里还有三十六个洋匠,洋匠总管德培,技术上也不错,还有几个人也可以;其余的洋匠大多并没有真本事,拿的银子又多,中国技师不
服。工人的操作,只能说勉强应付,比起西洋来,要差得很多。人员最大的问题在管理部门上,人浮于事,争权夺利,贪污受贿,拖拉推诿,毫无一点西方企业的管理知识,完全与衙门一个样。”
盛宣怀冷笑道:“如果我们接受,第一要全部裁掉这摊子人;第二,要叫那些草包洋匠滚蛋;第三,凡无一技之长的工人,也都要换掉,人员要大量精简压缩。”
郑观应说:“这是非常对的,务必如此,才能办好。铁厂生产一吨钢,成本要十二三两,西洋一吨钢只要六两,而且质量好,人家如何会买我们的?这成本高,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运费高。马鞍山的煤,运来汉阳已经远了,还要从开平、日本去买焦炭,就更远,运费更高昂。二是人员太多,开支太大。当然,还有浪费上的原因。”
盛宣怀不停地吸着雪茄,眼睛时不时地眺望远处山坡田垅上的桃花、李花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似乎在尽情欣赏眼前的山乡野景。
见盛宜怀长时间不做声,郑观应以为他还是不想接办,便说:“杏荪兄,你不是很想做中国第一洋务家吗?如果把铁厂接过来,把它办好了,你便一定是第一洋务家了。张之洞办不成的事,你办好了,这天下还有谁来与你争高下?再说,张之洞与外国人交往颇多,倘若你不答应,他就会转而找洋人。若洋人接办,就不好了:第一,会让洋人更瞧不起我们中国;第二,这么一块肥肉让洋人得了,也真是遗憾事。”
。陶.斋,铁厂的根本出路是在钢铁的销路。销路旺,铁厂就活了,没有销路,再怎么整顿改进都是白做的。”盛宣怀又点起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后,慢慢地说,“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中国用钢铁最多的地方只有铁路,若铁路大兴,则钢铁销售就可以大旺。但目前津通铁路已建好,其它铁路虽计议多时,
却动工无期。铁路不兴,铁厂的钢铁就只有积压起锈了。”
“敦促芦汉铁路马上动工。”郑观应也在想这个问题。“汉阳铁厂的兴建,当初便有为芦汉铁路提供钢轨的一层用意在内,只是后来芦汉铁路停下来了。现在看来只有芦汉铁路动工,才可能使铁厂的钢铁有大量销路。据说当年李中堂反对重修芦汉而主张先修津通,是怀着点私心在内的。津通在直隶地面,对他有利,芦汉是直隶和湖广两个总督联合起来一道修,他担心张之洞拥芦汉之功而坐大。”
盛宣怀笑了笑:“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李中堂知道了,可不高兴啊!”
郑观应哈哈笑起来说:“李中堂想压张之洞,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我就是当面对他说,他也不会否认。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李中堂的直督早已让出来,眼下的王文韶是资格老才干弱。他不会压张,反倒是想借张的力量来办成芦汉铁路,为自己脸上贴金。”
盛宣怀说:“我们先跟张之洞讲好,让他和王文韶合奏芦汉铁路近期开工,这个折子批下来了,我们再谈接手的问题。”
郑观应说:“芦汉动工是大有希望的,这两个月来已有人在造这方面的舆论了。据说折子也上了两三份,(字林西报》、<字林汉报}上有好几篇文章都在谈这事。”
盛宣怀笑了笑说:。陶斋,你知道吗,这都是你在汉阳期间,我配合着你做的事!”
“哦!”郑观应恍然大悟,不觉伸出拇指来。。杏荪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高明,高明!”
盛宣怀收起笑容,老谋深算的本色立即恢复:“芦汉动工是第一步,但芦汉即便动工,也不能保证汉阳铁厂的钢铁就一定畅售,人家洋人的钢铁又好又便宜,为何不买他们的?况且还有回
扣,和各种各样看不见的贿赂。要确保铁路用铁厂的钢,还得有个措施。”
郑观应说:“芦汉铁路肯定在张之洞和王文韶这两个总督的手中掌握着,张肯定会要用汉阳铁厂的钢。”
盛宣怀冷笑道:“办实业,要彻底打掉书生气不可。陶斋兄,你身上还有几分书生气没打掉。张之洞如果真有办实业的本事,铁厂也不会来叫我们接办。你想想看,他要做总督,还要办别的局厂,他会有多少心思来直接管铁路?到时候,他只是一个傀儡,实权都在别人的手里。” 、
“你的意思是……”
.盛宣怀胸有成竹地说:“成立一个铁路公司,我来任督办,芦汉干线就由铁路公司来管。任他湖广还是直隶都不能插手,这样方可彻底摆脱官场习气,也可确保铁路用铁厂的钢。”
。好!”郑观应不得不佩服盛宣怀比他要远胜一筹。“这个铁路公司也要由张王会衔奏请批准,借他们的手来为我们办事。”
。我也这样想厂盛宣怀毫不遮挡地说,“商人要办大事,必须要依靠官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权在他们手里。西方那些大商人,哪一个不是由走官府这条路发迹的?就是发达了,也还得依靠官府才能做更大的事。中国是个官僚国家,更非如此不可。只是中国的商人要想办大事,除依靠官府外,再得加上一条:巴结洋人。因为洋人有钱,借洋鸡来为自己下蛋!”
“依靠官府,巴结洋人!”郑观应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难怪你做起事来畅通无阻,左右逢源。这可是你盛氏经商办实业的真经呀!”
盛宣怀得意地说:“我盛某人经商办实业的真经还多着哩,这两条还只是表面的,易得学。深层的,我就是明白地说出来,别人也学不好。”
郑观应笑道:“我将我的老三交给你,你带他个五六年吧!”
“那倒不必。”盛宣怀正经地说,“陶斋兄,说句实话吧,像我这样赚这么多的钱,仔细想想也没多大的味道。我这几年老是想,我死前要留下两条遗嘱:一是子孙不要经商办实业,做点小事即可;二以僧服大殓,从简薄葬,让我的灵魂归到佛祖的身边。”
郑观应吃惊地问:“既如此,你天天挖空心思苦苦算计,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盛宣怀望着远方雾岚缭绕的峰峦,若有所思地说,“说得好听一点,是为了国家的自强;说得实在点,是为了让世人看看我盛某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因为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二人都暂时不再说下去,一个吸雪茄,一个喝咖啡,都默默地看眼前的田园。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暮春时节,杜鹃声里杨柳依依,拂面熏风中夹杂着花草的清香,令人心脾畅通,西位为洋务劳心劳力、常年奔波于城市码头、在盘算洽谈灯红酒绿中过日子的大实业家,这眼前的恬淡、宁静、清新、平和,给他们劳瘁的心灵以舒坦的抚慰。一时间,他们竟冒出某种疑惑来:人活在世上,到底是过西洋的那种富裕忙碌生活好呢,还是过中国传统的这种清贫淡泊的田园生活为好呢?
疑惑只是一闪而过,既已投身商海,便好比是钉死在传动带上的螺丝钉,只能随着高速动转的机器而运动,不能再有别的选择了。
“杏荪,张之洞派他的女婿来上海三次了,我们这次应和他的女婿一道去武昌和张面谈一次,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这次去武昌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月底李中堂取道上海放洋,要等他走后我们再去武昌。”
“我们往返一次武昌顶多半个月,赶得及月底送李中堂。”
“不是来不及送的问题。李中堂是不高兴我与张之洞合作的,倘若他知道后反对怎么办?我是听他的还是不听他的?他这次出洋要访问欧美五个国家,少则八九个月,多则一年,待他回国后,我把一切事都办得扎扎实实,他再反对也不好说什么了。”
既不得罪老主子,又不失去这个机会,盛宣怀真可谓计虑周到。郑观应不再说什么了。
从常州一回到上海,由郑观应作陪,盛宣怀以最高规格热情接待陈念扔,态度诚恳地讲明,只有在芦汉动工和成立铁路公司两件事情得到朝廷同意后才能接办的道理,并表示,一旦获准,立即和郑观应亲赴武昌拜会张制台,再一起商讨具体事宜。为郑重起见,商办的铁厂还得与制台衙门签订接办合约,双方今后都得信守诺言,这是西洋各国的通例,请张制台谅解。陈念扔从谈话中看出盛宣怀的诚意,他很赞同这种做法:双方都把丑话讲在先,一旦达成协议签字后,则务必遵守照办,不得翻悔。但中国绝大部分商人却不这样,谈判时被求的一方漫天要价,诛索无度,有求的一方则好话说尽,事事应允。会谈时,双方都各自拣好的说,把不利于对方的东西有意瞒着,结果留下许多后遗症,互相扯皮,互不认账,到头来到底谁是谁非无法追究。
陈念扔表示这两点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一定说服张制台先办,并请盛宣怀早日去武昌定下这桩大事。
盛宜怀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四月下旬,李鸿章带着两个儿子和一大群随员从天津坐海轮来到上海。七十三岁的李鸿章遭受甲午之挫后,其声望降到他一生的最低点。{马关条约)的签订,使他被举国骂为卖国贼。二十多年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
臣的宝座失去丁,如今只剩下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冷冷清清地住在贤良寺,仿佛一个暂住京师的寓公似的,无权无势,一生热中竞进的前淮军首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当年访问中国的俄国皇储现在的沙皇尼古拉,举行加冕仪式。因为还辽事件中,俄国起了主要作用,朝廷派员前去祝贺,派的钦差是王之春。俄国以王职位低加以拒绝,点名要李鸿章前去,朝廷只得改派李鸿章。
正处人生低谷的李鸿章得此消息,心情大为振奋。他以洋人依然看得起感到荣耀,并深知只要洋人看得起,朝廷便不会冷落他,重新执掌大权的日子为期不远。听到李鸿章即将出访俄国的消息,德国、法国、英国、美国都向他发出邀请,希望利用此次出访的机会顺便访问他们的国家。洋人的重视,立即把李鸿章的声望又抬了起来。他出国前夕,被访的各国公使在使馆为他设宴饯行,各部院也看出李鸿章余威尚存,起复在即,便二改先前的冷漠,都与他热乎起来。就这样,沮丧了一年多的文华殿大学士,如今又重新意气昂扬起来。一到上海,各国驻沪领事馆也争相邀请,弄得李鸿章应接不暇,尽管疲劳却仍很兴奋。
直到坐上法国邮轮爱纳司托西蒙号,与送行的各国公使及专程从苏州来上海的江苏抚藩臬三大宪告辞后,李鸿章才有点空暇与盛宣怀说几句话。
“杏荪,听说张香涛的铁厂办不下去了,要你接手,有这事吗?。
重领风光的李鸿章虽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老人斑,精神却很好,腰不弯背不驼,两眼看人依然有威凌之色。
“张香涛派人来上海找我多次,但我没有答应。”盛宣怀一副恭敬的晚辈神情。
“不要答应他0”李鸿章的口气近于命令。“张香涛好大喜
功,华而不实,汉阳铁厂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你怎么接手法?让他自生自灭,给天下后世留一个笑柄算了。”
“是的,汉阳铁厂据说管理混乱,亏空严重,是个烂摊子。。盛宣怀避开接不接的实质问题,圆滑地与李鸿章敷衍着。
“我知道,张香涛是在看老夫的笑话,他想取老夫而代之。哼,他还嫩了点。”李鸿章习惯性地掏出两只玉球,在手里滚动着。“杏荪,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正月底,袁慰庭突然到贤良寺看我,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劝我辞职回籍安心养老。我一眼看出了他的阴谋。他是受翁叔平的关托,来为翁叔平说话的。翁叔平协办大学士做久了,早就想晋大学士,没有缺,要我回籍养老,叫我腾一个缺出来。我就偏不腾。我对袁慰庭说,你告诉翁叔平,叫他死了这条心,我决不会主动请求开缺的.除非朝廷罢了我。袁慰庭听了这话,灰溜溜地走了。杏荪呀,我告诉你,张香涛和翁叔平安的都是一个心思。”
李鸿章开怀大笑。自海战以来,他还没这样开心笑过。盛宜怀也陪着他大笑。
“杏荪,你千万不要答应张香涛。我回国后必定会重掌北洋,你若是对办铁厂有兴趣,我替你在天津建一个大铁厂,比汉阳的要大得多!”
盛宣怀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不久,由直隶总督王文韶和湖广总督张之洞会衔合奏的,关于芦汉铁路开工和成立铁路公司,并委派盛宣怀任公司督办的折子,因为没有了李鸿章的阻力,很快被朝廷批准。得讯后,盛宣怀便带着郑观应等一班随员,乘坐轮船招商局的豪华客船,溯江西上,奔赴武昌。盛宣怀与张之洞在武昌城里反反复复地商谈了个把月,才把合约签订下来。盛宣怀亲自督办铁路公司,而把铁厂交给郑观应来总办。
.从此,由湖广总督张之洞出面代表政府的官办汉阳铁厂,便
移交给由当时中国第一大资本家盛宣怀为头的商人经理。中国有洋务以来最大的一家工厂,经过四五年的探索后,终于与世界的企业经营之路接上了轨。
就在盛宣怀、郑观应招商引股大力整顿汉阳铁厂、芦汉铁路在铁路公司的督办下轰轰烈烈动工兴建、张之洞在湖北全力经营枪炮厂及布、麻、丝、纱各洋务局所洋务学堂的时候,一场维新改革运动,经过康有为等少数有识之士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过程,已经悄悄地却又是不可阻挡地在全国蔓延开来。很快,“维新”、“改革”,便成为响亮的字眼、时髦的举措,其中又数湖广辖境内的湖南省闹得最为激烈。三 张之洞以钦差之礼接待梁启超
位于洞庭湖之南五岭之北的湖南省,土地贫瘠,人口众多,环境迫使湖南人吃苦耐劳、倔强好斗。北宋以来所形成并逐渐发达的湖湘学派,又向世世代代湖南读书人灌输奋发向上经世致用的学术文化。两者的结合,造成了特色鲜明的民风士尚。这种风尚终于在三四十年前,在曾国藩、左宗棠等领导的湘军身上达到了顶峰,使湖南成为全国瞩目的省份,也使湘人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强悍,也更加敢为人先。
光绪二十一年,陈宝箴由直隶布政使调赴长沙任湖南巡抚。陈宝箴是个志大气雄的政治家,只因乙榜出身又加之时运不济,一直到六十四岁才做到一方诸侯。他决心珍惜这迟到的时运,在有生之年干一番大事。
也是时势造成了英豪的际会,当时长沙城里聚集不少有识见有力量的人物。第一个便是按察使黄遵宪。这位广东嘉应州出生的富家人,从小便得风气之先,对西方并不陌生。、光绪三
年,不满三十岁的黄遵宪便出任驻日本使馆参赞,在日本悉心研究明治维新,并撰写《日本国志》。以后,又先后出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驻英使馆二等参赞、新加坡总领事,是一个熟稔国际局势的外交官,深知中国只有维新改革才有出路,十分赞同他的同乡康有为的主张。现在有巡抚出面在湖南先行一步,素有此志的黄遵宪岂能不全力支持?第二个便是学政江标。三十多岁的江标血气方刚,对委靡不振的朝政非常痛惜,常有刷新政局、振兴纲纪的宏愿,故很乐意在湖南做变革之事。还有一人便是谭嗣同。他接受张之洞的劝告,捐了个候补知府后,果然分发江苏。他在江苏创办了金陵测量会,并在上海结识了汪康年和由北京来沪的梁启超。汪康年奉张之洞之命接管上海强学会的钱物后,经张之洞同意办起了一个名曰《时务报》的报纸,取代康有为的《强学报》。《时务报》以汪为经理,梁为主笔。谭嗣同与梁启超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立时便成了莫逆之交。谭、梁、汪三人合作,在上海发起不缠足会。正拟创立农学会时,谭嗣同接到湖南巡抚陈宝箴的邀请。
陈宝箴在做鄂臬时,便很赏识谭嗣同的人品才干,谭嗣同也对这位父执很是钦佩。现陈宝箴主持湘政,立意维新,诚邀他回湘共襄盛举,对家乡有着深厚感情的谭嗣同何乐而不为?便告别梁、汪,立即离沪回湘。这时,还有一位杰出的人物也对陈宝箴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此人便是二十年后出任民国总理的熊希龄。从湘西凤凰县走出的熊希龄,此时正当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刚点的翰林院庶吉士。他不愿意在沉闷的翰苑做平庸词臣,得知家乡的巡抚有心办大事,便从京师回湘自愿参与。
那时湖南的藩司俞廉三,虽不积极支持,但也不反对,不设绊脚石。于是陈宝箴在黄遵宪、江标、谭嗣同、熊希龄等人的襄助下,在湖南大行维新变革来。一时间,办矿业,办航运,办新式
学堂,办报纸,把三湘四水弄得沸沸腾腾的,沉默了十多年的湖南再次引起世人的瞩目。张之洞自然是支持陈宝箴的这些举措的。湖广总督在军务上节制两湖的绿营,在民政上,虽不直接掌管,但也担负着督查钱粮刑讼、举察官吏等重要责任。因为督署设在武昌,向来湖督偏重于湖北而疏于湖南,张之洞亦不例外。但现在湖南形势逼人,且陈宝箴本是由张之洞荐举起复而走上坦途的。无论公谊私情,张之洞对陈宝箴治理下的湖南新气象都大为欣喜。在诸如人才、技术及与外国联系采购机器等事上都尽力予以支助。
这时,在谭嗣同的倡议下,省垣长沙又创办了一所规模宏大的新式学堂,因受《时务报》的影响,取名时务学堂,由江标任督办,熊希龄为提调,经黄遵宪、谭嗣同建议,众人一致赞同聘请因在《时务报》上发表一系列文章而享誉海内的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梁启超欣然接受,与汪康年商量后暂时离开《时务报》前赴湖南履新。汪康年希望梁启超途经武昌时去拜会张之洞,梁启超也很想见见这位如今隐然执天下督抚牛耳的香帅,于是汪康年修书一封,先行投递武昌督署。
《时务报》创办一年来,已出了三十多期,采用新式的石印技术,印刷精美,每期都有二十多页,分为论说、谕折、京外近事、域外报译诸栏目,围绕着一个主题即维新变革。主笔梁启超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有时两到三篇,三十多期《时务报》上共发表梁的文章多达四十多篇。梁启超的文章,或抨击现实中的腐败黑暗,或呼吁变法的重要可行,或介绍西方风土人情,或弘扬中国的国粹传统,篇篇文章激情澎湃,才华横溢,使人读之有滔滔江水一泻万里之感,又好比烈火在胸,满腔热血都燃得沸腾起来似的。除梁启超外,康有为的弟子和追随者如麦孟华、徐勤、欧榘甲,还有后来名满天下的章太炎等人都在上面发表文章。《时务
报》集天下文章之粹,汇海内大家之英,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冉冉升起在中国的文坛。热心国事、关心时务的士人,都喜欢读(时务报),每期一出,争相阅读,发行量高达万余册,风靡全国。刊载于《时务报》上的文章,其影响力远远大过皇上谕旨、赫赫布告。
《时务报》每期赠送十册给湖督衙门。衙门里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幕友们视为珍宝,不仅仔细阅读,还要三五讨论,说长论短,他们尤其酷爱梁启超的文章。这些以文章换饭吃的师爷,个个皆文章是自己的好,互不服气,目空一切,但在梁启超的面前,他们一概服了输,公认梁是当今第一才子。有的甚至认为梁启超的文章超过韩柳、方驾孟荀,是古往今来的第一等文字。这些幕友们读后又纷纷向其亲友推荐,往往一册《时务报》一两个月后再转回衙门时,早巳纸页翻破,角边卷起。
张之洞也很喜欢阅读《时务报》。他每期都读,每篇都读,读得专注认真,和众幕友一样,素以文章自负的张之洞也视梁启超为文苑奇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华识见,犹如贾谊再世,王勃复出。《时务报》出到第五期的时候,他以个人名义捐银五百两,又以总督名义购买三百份分送两湖文武大小衙门、各局厂书院学堂,让他们以开眼界、以广见闻。此举很快便收到实效。湖北官场对他所办的洋务局厂纷纷关注起来,至于在湖南,更是为陈宝箴的新政大起宣传鼓动、推波助澜的作用。
得知梁启超要来督署拜谒张之洞,幕友们都很兴奋。梁鼎芬、辜鸿铭、陈念扔等人都来到签押房,请总督安排一个时间,让大家和梁启超见面聊聊。梁鼎芬是个最佩服梁启超的人。有人问他同为广东人,你们是不是同宗。梁鼎芬说:“番禺与新会相隔不远,同宗的可能性很大。这次我就打算以族人的身分请他吃饭,邀请诸位作陪,请香帅赏脸出席。”
张之洞高兴地说:“好哇,请梁启超这餐饭就由节庵付钱吧,为我省了几两银子。”
辜鸿铭取笑道:“据说梁启超是你的爷爷辈,你见了他要不要行孙辈大礼?”
陈念扔哈哈大笑起来。
“胡说八道!”梁鼎芬瞪了辜鸿铭一眼说,“有句俗话:五服之外,兄弟看待。我长他十多岁,他要以兄长之礼待我。”
辜鸿铭又出新论:“听说梁启超十六岁中举,主考很赏识他,将自己的堂妹许给他。这个女人比他足足大丁十岁。”
梁鼎芬说:“你又弄错丫,没有十岁,只大四岁!”
“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赢,拿头冲。”辜鸿铭念了几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顺口溜后说,“大四岁,也是大老婆小老公。”
陈念扔说:“我听人讲,梁启超有异于常人的秉赋。他可以一边写文章,一边和人谈话,还不耽误与人对弈,而且赢多输少。”
辜鸿铭指着梁鼎芬说:“节庵,你是下棋高手。到时,香帅命他写文章,我和他谈话,你和他下棋,非把他下输不可。”
梁鼎芬冷笑道:“那样做,赢了也不光彩;若输了,毁了我一世英名。要考查他有没有这个特异秉赋,还是汤生去和他下,汤生反正下的臭棋,输了也无所谓。”
辜鸿铭并不生气,笑着说:“我下就我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你们看,梁启超那天来的时候,要不要大开中门放炮迎接?”在众人的谈笑中,张之洞冷不防地提出这个问题。
大家都被张之洞这句话给吓住了。大开中门、放炮迎接的是什么客人,那是奉旨专来督署办公事的钦差大臣,或由京师下来的王公贵戚、大学士、军机大臣,梁启超一个二十多岁的布衣,
湖广总督衙门的中门要大开来迎接他,张香帅莫不是糊涂得忘了规矩?
“香帅,这万万使不得!”梁鼎芬连忙劝止。“您这样以非常之礼对待他,不说违背礼制,招人议论,就是梁启超,他也担当不起呀!这要折他的福、损他的寿的!”
张之洞哈哈笑起来,说:“那就不开中门,开右边侧门,我带着你们到辕门外去迎接他!”
当时的规矩,以右为大,右门迎接的都是些高官要员。
梁鼎芬说:“这个礼仪也太重了。香帅亲自到辕门外迎客人,我们一年中也见不到一两次,梁启超岂能享受这高的待遇!”
陈念扔说:“您不必这样费神了,还是像平常一样,将梁启超当一个普通举人看待,这样于他更好些。”
梁鼎芬说:“念扔说得对,不必格外举行迎接礼仪,只是留他在衙门,由我做东请他吃一顿饭,香帅出席,这便是对他的最高礼遇了!”
“行!就依你们说的办!”
然而,梁启超来的真不是时候。当他在汉阳门码头踏上武昌城地面,经人指点来到湖广总督衙门的时候,正遇衙门的休沐日,总署后院的张府正趁着这个休沐日在操办结婚喜事。
结婚的人是张之洞二哥的儿子仁树。张之洞的二哥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二子一女,全靠张之洞接济。长子仁树这些年来到四叔身边。为讨好张之洞,梁鼎芬将连、秀才都未中的仁树安置在两湖书院做古文教习。张之洞虽觉得不大合适,看在亡兄的分上,也没说什么。为了不使侄儿在大喜日子里有失怙之感,张之洞特意将他当儿子一样的看待:在后进院里西边厢房的一间高大房间里,为仁树布置了洞房,并同意在衙门里举行婚礼,到
时为他主婚。但他也给侄儿约法三章:一不发帖子,二不接礼金,三不摆酒席。侄儿体谅叔父的苦衷,都接受了。
即便不发帖子,这大的事岂能瞒得住?这一天,从早上开始,怀抱着各种各样目的的贺喜客人便络绎不绝地涌进总督衙门,辕门外虽无张灯结彩,也无鼓乐鞭炮,但从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所带的春色中,梁启超猜想衙门里今天正在操办喜事,暗思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正想改天再来,转念一想,既已来了,不妨去碰碰运气。
梁启超对门房刚一开口,门房便连连摆手:“你这后生子好不晓事,你没看见衙门今天办喜事吗?侄少爷大喜,咱们家老爷子亲自主婚,怎么有空来见你?今天就算不办喜事,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后生,咱们家老爷子也不可能见你呀!你得按规矩,先递禀帖,回家候着。隔三差四地再来打听下,听信儿。以后哩,或许衙门哪位老爷,或者幕府哪位师爷接待你,给你一个答复。你要直接见咱们老爷子嘛,那是戴着斗笠亲女人一一还差得远哩!像你这样的人,湖北湖南两省成千上万,个个都要见老爷子,咱家老爷子还要不要为朝廷办公事?光见客还忙不赢哩!”
兴许是府里办喜事,门房高兴,也兴许是这个门房生就的爱唠叨的习惯,他操着一口南皮土音,罗哩罗嗦地说了一大堆,把梁启超弄得烦躁起来,心里想,这天下门房怎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认官不认人,不如糊弄他一下,便对着门房大声说道:“我是张大帅请来的客人。你不要看我年轻没穿官服,我的官比你们湖北的司道大得多哩!”
门房被梁启超这一叫嚷怔住了。他虽是认不得几个字的张家南皮乡下的远亲,但来到武昌守督署大门也有多年了,知道点官场的情况。官场上讲究的是资历,不熬它十多二十年,便要做比司道更大的官是不可能的,这小子在说假话!再仔细打量打
量:年纪虽轻,穿的虽是布袍,却气概甚足。他突然开了窍:这后生子说不定是哪个大官家的公子哥儿,也或许是京师哪家王府里走出的黄带子,着平民打扮来到武昌。这些人虽无官无职,却的确会连司道都不放在眼里。想到这里,门房换成一副笑脸,说:“公子贵姓,我好上去禀报!”
梁启超看着好笑,便大大咧咧地说:“我姓梁,你告诉张大帅,说是从上海来的。”
门房说声“梁公子请坐,我进去禀报”,便走出门房。刚走了十几步便遇到梁鼎芬,门房说:“梁老爷,门口有个贵公子,与您同姓,是从上海来的,说是大人请来的客人。”
梁鼎芬一听,这不就是梁启超吗?便说:“你赶快进去告诉香帅,我去门口接他!”
粱鼎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门口,见一个年轻人在来回踱步,便上前说:“请问你就是上海梁卓如先生吗?”
“我就是!”梁启超笑道,“请问先生是……”
“我叫梁鼎芬,两湖书院山长兼湖广督署总文案。”
梁鼎芬边说边两手合拢,对着梁启超抱了一个拳。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梁节庵先生!”梁启超一边抱拳回礼,一边笑道:“汪先生经常提到你。你的诗真正写得好,我读过不少,堪称天下独步。”
梁启超是个爽快的性情中人,说话中,常常免不了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明显的夸张成分。梁鼎芬的诗的确负有盛名,梁启超也很喜欢,但“天下独步”的评价显然过高。这便是梁启超说话的习惯,喜欢用些极端的词来表达他的好恶。至于梁鼎芬的诗是否。天下独步”,他并没有详加比较,或许过几天,他也可能不记得他说过这句话了。
但梁鼎芬听了很高兴。他所钦佩的人竟然这样评价他,这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也客气地回赠一句:“我的诗哪比得上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才真正是天下独步、海内无双呀!”
两人都快乐地笑起来,彼此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梁鼎芬挽起梁启超的手,以示格外的亲切:“我也是广东人,番禺的。”
“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梁启超又爽朗地补充一句,“说不定没有五百年,一百年前便是一家!”
这正是梁鼎芬所期待的一句话,趁此时赶紧认定这一族亲:“我今年四十,比你痴长几岁,我就斗胆叫你一声卓如弟!”
“节庵兄,小弟有礼了!”
梁启超对着梁鼎芬深深一弯腰,梁鼎芬忙扶起,说:“我们进去吧,我带你去见张香帅!”
就在梁鼎芬拉着梁启超跨进督署衙门的那一刻,一个场面让二梁都惊住了:只见从大门到头进接客厅一直到二进议事厅,长长的甬道两旁已站满全副戎装的亲兵营士兵。这些士兵手持红缨枪,精神抖擞,看见他们踏上甬道时,领头的都司高喊一声:“梁先生到!”顿时,“梁先生到”的声音便由前一个士兵传给后一个士兵,一声声递传下去,一直从接客厅传到议事厅。
农家出身的布衣梁启超,还从未见过这等威仪赫赫的官府礼仪,一时间,他有点手足失措。一旁的梁鼎芬也暗自惊诧:香帅使用的依旧是接钦差和王公大员的礼节,只是免去开中门放炮那些让过路百姓都知道的环节而已。他悄悄地对梁启超说:“香帅是用迎钦差的礼仪来破格接待你。你不必紧张,随着我迈开大步走就是了。”
梁启超毕竟不是庸常之辈,心里想:他摆出这个礼仪来,我就受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焉知日后我梁某人就不能名正言顺地享受这种礼仪,此时暂且把它当作一场演习吧!
想到这里,他昂起头颅,挺起胸膛,以一袭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旁若无人地大步行走在两旁士兵的睽睽目光中.开创有湖广总督衙门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奇异场景!
来到接客厅,只见宽敞的厅堂中早已站满了衙门的官员和幕府的师爷们,一个个引领争睹这位以一张报一支笔而震惊华夏的广东举人:他怎么这样年轻,年轻得好比自己的儿辈、孙辈!他们在心里嘀咕着。但就是此人做出了这等大的事业,他现在正活生生地从你眼前走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他们又在心里感叹着。梁启超面对着众人热切的目光,从容自若,面露微笑,他没有一丝拘谨之态,而是满脸的成功之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批被他视为庸吏俗员的惊佩交集的眼神。
刚走出接客厅,正要向议事厅走去的时候,梁启超一眼见到一个身穿官服矮小单瘦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正向他走来。他心里想,这或许是张之洞,转念又想,人人都说张之洞心气高傲,好摆架子,他怎么会走出厅堂来迎接我呢?正在迟疑时,梁鼎芬用手触了触梁启超的衣角,悄悄地说:“香帅亲自来接你了,你要快步上前去迎候。”
果然是张之洞!梁启超一阵惊喜,忙快步趋前。将要来到张之洞面前时,他深深地一弯腰,朗声唱道:“广东举人梁启超拜见张大帅。”说着就要下跪行大礼。
张之洞赶紧走上一步,双手扶住:“卓老,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不要行此大礼。”
卓老?梁启超和梁鼎芬都一怔,这是在称呼梁卓如吗?二十多岁的年纪,举人的功名,无品无级的身分,年已花甲的湖广总督竟然称他为“老”!常年在张之洞身边的梁鼎芬,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帅的多少倨傲无礼:不少道府镇协文武官员,递上名刺,三四日等不到召见;轮到接见了,往往在客厅里一等就是一
两个时辰,有的官员甚至抱怨说,谒见张大人得随身带被子,以备过夜用。张之洞经常是一脸杀气地接见官吏,几句话不投合,便拍桌发脾气,厉声训斥一番后,将名刺掷下地来,弄得被接见的抱头鼠窜,返家后两三天回不过神来。至于在接见中黑着脸训话指摘,那几乎是家常便饭。所以两湖文武都怕见这位使气任性、喜怒无常的制台大人,背地里骂他恨他的人很多。可是,今天怎么啦,难道香帅换了人?难道他料定梁启超El后会做宰相?都不是,很可能是听错了!
“卓老,我早就盼望你来了。”
又是一声“卓老”,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令惊异非常的二梁再不敢怀疑是听错了。
“香帅,您千万不要这样称呼我!”梁启超真有点诚惶诚恐了。“您这样称呼我,我今后要死于非命的。”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见到你真高兴。你虽然年纪不老,但学问老到,文章老到,叫你一声卓老,亦不为过。节庵,你说呢?”
梁鼎芬忙说:“香帅爱才重才,出于衷心,溢于言表,卑职敬佩无已,也为卓如欣慰无比。举世滔滔,卓如有香帅一知己,已无愧生于斯世了。只是卓如毕竟才过弱冠,是香帅的子侄辈,这样叫他,他的确担当不起。再说,卑职还刚刚与卓如联了宗,他称我为兄,我叫他为弟,倘若香帅硬要称他为卓老,我这个族兄今后如何称呼他?”
张之洞听罢,又抚须大笑起来:“从门房到接客厅才几步路,你们就联上宗了?好,好,为了不让节庵为难,不叫你‘老’了。”
梁鼎芬笑着说:“谢谢香帅,你给卑职大面子了!”
张之洞这时才将眼前初次见面,却闻名已久的年轻人仔细打量着。他原来是这个样子:中等身材,略显单瘦,皮肤黑黑的,
脑袋的大小跟常人差不多,脑门却特别的宽广突出,两只大眼睛稍有点凹下去,精光四射,神采奕奕,鼻子有点扁平,一张嘴巴看起来比通常人要宽大。
张之洞边看边点头,说:“好,好,我说你怎么这样聪明,原来你的脑门与常人不同,又突又宽,智慧无边。”
梁启超说:“取笑了。启超就因这个脑门没生好,被人说为丑八怪。”
张之洞哈哈笑道:“再丑还能丑得过老夫吗?你知道别人怎么骂老夫的:尖嘴猴腮,面目可憎,举止乖张,语言无味。老夫今天以王公钦差之礼接待你,今后传出去,又是举止乖张的一个新例证了。”
梁启超说:“大帅如此错爱,小子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担当得起!”张之洞说,“你不要看那些蟒袍玉带的王公钦差,模样神气得很,其实没有几个有真本事的,你的本事比他们都大。”
梁启超高兴地说:“大帅言重了!”
梁启超随着张之洞走进议事厅,刚刚落座,张之洞便说:“在这里坐会儿,只是个仪式而已。这里不便谈话,节庵带你到会客室去,我随后就来。”
在梁鼎芬的导引下,梁启超来到东院幕友堂旁边的西式会客室,这里早巳坐满了人。梁鼎芬将徐建寅、梁敦彦、辜鸿铭、陈念扔等一班头面人物向梁启超一一作了介绍。
一会儿,张之洞过来了。他已脱去官服,换上普通的宽大布袍,随意坐下后,又招呼着梁启超坐到他的身边,亲手剥开一个金黄色橘子,递给梁启超:“这是湖广特产,有名的南橘,你尝尝。”
梁启超双手接过。
“我自来武昌后就喜欢吃这东西。怪不得屈原作《橘颂》,给它很高的评价。”张之洞情不自已地念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绘其可喜兮。”梁启超接下背道。
“虽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张之洞背到这里,笑对着梁启超说:“这后两句,是屈老夫子在恭维你的文章。”
梁启超不好意思地说:“香帅取笑了。”
众幕友们都笑了起来,对张之洞的机敏表示叹佩。
“听说李端棻是你的内兄。”张之洞望着梁启超问道。
“是的。内子是李大人的堂妹。”
“老夫生在贵州,长在贵州,也可算半个贵州人。因为这个原因,李端棻硬要认我做乡亲。”
梁启超面带喜色地问:“香帅和李大人熟悉?”
张之洞高兴地说:“岂只是熟,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顿时,梁启超觉得与这个制台大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这样说来,我与香帅之间多了一层私谊。”
“是的,是的。”张之洞点着头。
一向爱出风头的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这时见有了点空隙,赶紧接嘴:“梁先生,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读你的文章。我辜某人向来瞧不起别人的文字,对你却不敢瞧不起。我问问你,你是不是学韩文起的家?”
梁启超早就从汪康年那里知道张之洞的幕府中,有个怪人辜鸿铭,趁着这个时候,他将这个混血儿仔细看了一眼。中国话虽说得仍不很地道,但能看出自己的文章受韩文的影响颇深,表明他的中国文学还是进了门槛的,于是笑着说:“我的确是把韩
文公的文章读得滚瓜烂熟,不过,不只韩文公,庄子的文章、太史公的文章乃至今日的曾文正公的文章,我都随口可以背得出。不过,当着张大帅的面,我说句或许不当说的话,我的文章主要还不是得力于韩文公、庄子或太史公,而是得力于我捉住了报文这种新文体的牛鼻子。这个牛鼻子便是我的维新主张。我凭此才能振起文章的格调,引起海内官场士林的刮目相看。诸公若也抓住这个牛鼻子,同样也可以写出横空出世的文章来的。”
梁鼎芬摆出一副两湖书院的山长神态说:“气者,文之帅。卓如老弟说的维新主张,其实就是他所仗的气。他这种气势,别人尚未得到,故他的文章能超过别人。”
“节庵说得不错。”说诗论文本是张之洞的爱好,昔日学政的派头又出来了。“做文章,遣词造句是第二位,有无气势才是第一位。若气势相当,词句佳者又得上风。卓如的文章胜过乃师康有为,不在气势而在词句上。卓如的词句设譬形象贴切,可触可感,用字讲究声调,琅琅上口,让人读来趣味盎然。还有一点,卓如的文章往往能将深刻的道理化为通俗易懂的文字,这就叫深入浅出。卓如呀,文章做到你这个份上,连我这个老学台都要服气了。”
梁启超忙说:“香帅文章,海内早有定评,小于哪里比得上。”
陈念扔说:“梁先生,你是后来居上!”
梁启超忙说:“不敢,不敢!”
“你的老师不大好!”张之洞表情严肃地说,“他太自以为是,又爱玩弄点小手腕。最不好的是,他篡改孔子,把自己的臆测强加在孔子的头上。这种做学问的态度不老实。”
张之洞这番话真使梁启超太为难了。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师,老师的脾气虽有点犟,但这也正是老师的认真。老师的两本大著也确有臆测的成分在内,但老师不是经学家在做考据,而是
借圣人的大名在行维新,其作用比死板的学究书要高百倍千倍。但面对着张之洞这副正经神情,他又不好去为老师辩说。一向能言善语的梁启超嗫嚅着,正思用一个两全其美的良法来解此困窘,突然大根走了进来,附在张之洞的身边轻轻地说:“四叔,婚礼仪式就要开始了,婶子们和仁树都急着等你去主持。”
张之洞拍了拍脑门笑道:“你看你四叔老成什么样子,连仁树的婚礼都给忘记了。”
转过脸对梁启超说:“今天老夫的侄儿结婚,我现在得过去为他主持婚礼,我过会儿再来。晚上,你的本家要设宴款待你,我们都来做陪客。”
梁启超这才想起门房早就说过此事,因为自己贸然相访,把衙门原来的安排给打乱了,还害得张大帅陪着聊了这长的天,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忙起身说:“小于罪过,罪过。”
“侄儿结婚是喜事,你来督署也是喜事!”说着起身,招呼陈念扔;“你也和我一同去,你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缺席。”
待张之洞走出门外,梁鼎芬十分激动地对梁启超说:“香帅对你真可谓礼遇之至,比之于古时的陈蕃设榻待徐穉,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启超也的确感觉到张之洞在以国士之礼待他,心中充满对这位实力人物的感戴。这次到湖广来是对的,维新变革没有实力人物的支持是绝对不行的,真正的实力人物并不是京师那些王公大臣,而是眼下活跃政坛的几个督抚。他为老师没有与张之洞相处好而感到惋惜,要为老师把这个过失补救过来。
没有张之洞坐在这里,仿佛脖子上的枷锁给解去了似的,那些平素畏惧总督威严的官吏和与总督关系较疏的一些幕友们,这时纷纷毫无顾忌地和梁启超聊起天来。有的问万木草堂的情况,有的问乙未年公车上书的内幕,有的问康有为的三世之说除
《公羊传》外还有没有别的依据。梁启超是个没有城府的年轻人,很乐意在他们面前表现自己,遂有问必答,一点也不含糊遮掩。众人都很喜欢这个见多识广、豁达爽直的青年才俊。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张之洞又身穿便服进了会客室,一落座便对梁启超说:“你在《时务报》上说的一句话,老夫很赞赏。”
梁启超问:“不知是哪一段话?”
大家也都屏息听着。
张之洞说:“我不记得哪篇文章了,话的大意是:如果舍西学而立中学,则中学必为无用;如果舍中学而立西学,则西学必为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
梁启超说:“这是我在《西学书目表序例》中说的话。”
“你这话好就好在将中学、西学两者之间的关系分清楚了。中学为本,西学为用。本者,根本也,主体也。世间万事万物,什么是本?人是本,人的身心是本,纲纪伦常是本。修身振纲,还得靠我们老祖宗的名教。用者,使用也,功用也,农桑工矿练兵造器,都是用。这些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洋人走在我们前面,我们要学习要拿来为我所用。现在有些人糊涂了,分不清本末主次。你能分得清,这就了不起。待到空暇时,我也要专门写一篇长文章,来说这个事。这是个大事,非得要人人都清楚不可!”
梁启超说:“小子人微言轻,说的话别人不听。大帅您如能亲自出来说说,那就如惊雷飓风,震动朝野,所起的作用将大过千万倍。如果您看得起《时务报》的话,您的大作就交给《时务报》吧。《时务报》能登大帅您的文章,真是荣光无限!”
“好哇!”张之洞高兴地说,“到时我要找一个冷庙去住几天,把一切事都摒除掉,目前还没有这个时间。”
辜鸿铭说:“梁先生,我现在正在将《论语》译成英文,你们
《时务报》可以登吗?”
梁启超想了下说:“《时务报》的读者是国内人士,你的英文《论语》可能没有人看得懂。不过,我们可以专门为你印一本书,向海外去发行。”
“那很好!”辜鸿铭说,“洋人开口闭口就是耶稣呀、柏拉图呀、苏格拉底呀,他们读不懂中文,不知我们的老祖宗比他们要强得多,我先翻《论语》,接着翻《孟子》,翻《老子》、《庄子》,让他们开开眼界,长点见识,再不要夜郎自大了。”
张之洞高兴地说:“汤生,我十分赞成你的这个做法,让洋人读点圣人的书,让他们也知道仁义道德。印书的钱归衙门出,不要你自己掏荷包,译得好的话,老夫还要发你润笔费。”
辜鸿铭说:“谢谢香帅。不过你不懂英文,你怎么知道我译得好不好呢!”
辜鸿铭的话引起哄堂大笑,张之洞也捋起胡子开心地笑了,说:“这个辜汤生,欺负老夫不懂英文,我不可以去问梁崧生,去问念扔吗?”
在大家的笑声中,梁鼎芬起身说:“我在大厨房里订了两桌菜,香帅也赏脸,这就请卓如老弟和大家一道去吃饭吧!”
吃过晚饭后,梁启超想起自己已在衙门呆了大半天,张之洞家里偌大的喜事都放下来陪自己,深感张之洞的礼贤下士之诚意,于是起身告辞。张之洞忙压住梁启超的肩膀,说:“莫着急,再在这里陪老夫聊聊天。”又对着众人说,“你们都各人忙各人的去,老夫要和卓如好好谈谈。”
说罢,拉着梁启超的手又走进会客室。梁启超面对着张之洞的如此热情,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夜晚的谈话中,张之洞详细询问他们在京师的情况,哪些人与他们有往来,各人态度如何。从梁启超的口中,张之洞得知皇上有效法日本明治天皇维
新变法的意图,又得知康有为为了促成皇上此意,目前正在南海老家闭门谢客专心撰写两部大书:(俄彼得变政记》、(日本变政记》。翁同穌已答应待书成后,即呈递皇上。
梁启超满脸兴奋地告诉湖广总督,有皇上的支持,有成千上万有识人士的努力,中国维新变革的高潮即将到来,也一定会成功,要不了多久,一个和日本一样迅速由贫弱转为富强的中国就会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梁启超沸腾的青春热血,对维新事业的坚定信心和对国家百姓的高度责任感,深深地激动着张之洞那颗历经沧桑却不衰老的心。他专注地听着,这中间大根数度进来请他到西院去应付那边的婚庆场面,都给拒绝了。
已到二更天了,张之洞想到梁启超还要回客栈,便说:“圣人曰‘苟日新,日日新’,吐故纳新,除旧布新,这是天地之常情,古今之常理,前人说五帝不沿礼,三王不袭乐,老夫一向是个维新变革派。只要你们一不弄什么孔子卒后纪年,二不篡改圣人经典,三不废纲纪伦常,凡对国家苍生有利的维新变法,老夫一律支持。”
梁启超说:“大帅乃督抚之首,负天下时望,维新事业有大帅您的支持,一定会进展得更顺利。”
张之洞诚恳地说:“你年纪轻轻,便如此博学有识,我身边没有你这样的人。我想请你不要南下长沙,就留在武昌算了。我也不委屆你呆在衙门,两湖书院可以因你而增设一个时务院,你去做院长,年薪一千二百两银子。你以为如何?”
年薪高到这种地步,超过一个七品县令一年的合法收入,为海内书院的教习们所望尘莫及。这是梁启超没有想到的事。他有点动摇了,便对张之洞说:“让我考虑考虑。”
回到客栈,他认真地思考着制台的建议。留在武昌虽好,但毕竟只是张之洞的随从,就如同梁鼎芬、辜鸿铭等人一样,永远
只是附庸,只是工具,处处受人制约。到长沙去,和谭嗣同等人办时务学堂,那却是一个崭新的事业,一片崭新的天地,可以发舒精神,鼓动舆论,为整个维新大业培养人才,使时务学堂今后成为全国维新变法的重要策源地,如同康师当年办的万木草堂那样。想到这里,梁启超清醒地认识到,留在武昌做院长,好比钻进一只金丝织就的网笼,到长沙去办时务学堂,却如飞向高远的苍穹。这两者是绝对不能相比的。他不想当面拒绝这位热情万分的张制台,便委委婉婉地写了一封长信。他在武汉游玩三天后,把这封信送到督署门房。次日清早,他坐上前往湖南的小火轮,离开武昌码头,开创他辉煌人生的又一段精彩岁月。四 总署衙门东花厅,康有为舌战众大臣
正当谭嗣同、梁启超等人热情似火地在长沙创办时务学堂,将维新变革之风带进三湘四水的时候,外患频仍的贫弱中国又一次遭受洋人的欺凌。
光绪二十三年秋天,德国传教士唆使教民欺压山东曹州百姓,此事激起公愤。巨野大刀会会众为伸张正义冲进教堂,混乱之际,两名德国传教士被打死。德国政府以此为借口,派兵强占胶州湾。朝廷迫于德国的压力,逮捕大刀会会众多人,又处死二人,向德国政府赔罪。山东巡抚李秉衡亦因此革职。德国政府强迫清廷签订不平等条约。条约规定,德国租借胶州湾为军港,租期九十九年。德国有权在山东修筑两条铁路,并可在铁路两旁三十里内开采矿石。
俄国见德国轻易得了这多好处,很是眼红,便以利益均等为由派军舰占领旅顺、大连湾,又迫使清廷与它签订租借旅顺、大
连的条约,并在中东铁路上建支路一条,直通旅、大。很快,法国便步德、俄后尘,强租广州湾为军港,又要求修筑越南至昆明的铁路,并提出中国邮政总管由法国人充当。紧接着英国租威海卫为军港,租期二十五年;又强租九龙半岛、香港附近岛屿及大鹏湾、深圳湾,租期九十九年。
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些国家还在中国互认势力范围:长城以北属俄,长江流域属英,山东属德,云南两广一部分属法,一部分属英,福建属日。
一个好端端的完整的神州大地,竟然东一块、西一块地被人强迫分割租借,一个享有主权的独立大国,竟任凭外人在自己的领土上划分势力范围,占山为王。五千年的中华历史,何曾有过这样的局面!数万万炎黄子孙,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地被瓜分,国将不国,面对着空前的危机,康有为再也不能在家乡呆下去了,他第四次赴北京,要给光绪皇帝上第五道书。
在这道折子中,康有为先分析国家所面临的严重局面,然后提出三个具体建议:一,效法日本等国以定国是;二,大集群才以谋变政;三,听任疆臣各自变法。又明确提出国事付诸国会并请颁行宪法。折子的末尾,康有为以前所未有的语气写道:若再不变法图强,“恐自尔之后,皇上与诸臣,虽欲苟安旦夕歌舞湖山而不可保矣,且恐皇上与诸臣,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保矣”。这道折子在呈递过程中因为辞气太亢直,被工部尚书淞泄中途拦截了。
满腔救国谠言却不能上达天听,康有为心中郁闷。时正隆冬,北京城冰天雪地,寒彻骨髓,南国长大的康有为不但身冷,更觉心冷。他不明白,这些享受朝廷高官厚禄的大臣们,为何不替朝廷着想;偌大的京师聚集了来自全国的英才,为何就没有几个知音?酷寒的气候,加一卜悲凉的心境,康有为决定转H广东,待
初夏时分,再到京城来寻觅机会。他于是定好强车,定下日期,尽早离京。不料,就在他离京的前一天,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这天上午九时多,怕冷的康有为在被窝里磨蹭了好长一会,才慢慢地起身穿衣。正在叠被子的时候,南海会馆的门房老头走了进来:“康老爷,门外有位老爷要见您。”
康有为问:“是谁,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不认识。”
康有为想起过会儿还要去大栅栏买点东西带回家,此人来得不是时候,不想见,便对门房说:“你就说我已出门了,有事留话给你好了。”
“康老爷,”门房小声说,“这个人是个白头发老头子,天气这样冷还来看你,你不见他怕不大好。”
门房说得有理,康有为把被子匆匆叠好,便随着门房走出南海会馆。只见门外停着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从轿中走出一个圆圆胖胖、白发白须衣着华贵的老人来。老人打着哈哈笑道:“你就是康祖诒吧,害得我好找啊!”
面前的这个老头子气宇轩昂,一表非俗,或许不是一般的人。想到这里,康有为谦恭地说:“天气如此寒冷,您来会馆看我,真正不敢当。”
“带我到你的房间里去看看吧。”老头子不待康有为请,便自己跨过会馆大门,向里面走去。
康有为颇觉为难。他住的房间除开一床一桌一凳外,什么都没有,不但无取暖的火炉,因为起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去后院厨房里打水,连泡杯茶的开水都没有,但见老头子自个儿往前走,他只得硬着头皮跟着。来到房间,他不好意思地说:“这里一无所有,实在不便接待您,请坐吧!”
老头子没有坐,四面扫了一眼说:“你一个名满天下的工部
主事就住在这个地方,也真是难得。”
康有为说:“我虽是工部主事,但还从未到衙门里当过差,没有薪水,便只好住会馆了。”
“听说你要离开京师回广东去?”
“是的,已定好了骡车,明天一早就走。”
“你来京师的时间还不久,为何急着回家?”
“我给皇上的折子淞淮尚书半途拦截丫,我很失望。再加上天气又冷,京师呆不下去了,只得回广东去。”
老头子哈哈笑道:“一个淞鮭就把你的锐气打了,北京城里除开淞谁就没有别的人了吗?你公车上书的胆魄到哪里去了!”
康有为被老头子的气概慑住了,好长一刻才嗫嚅道:“京师达官贵人虽多,却没有几个为朝廷国家着想的,我真有点沮丧了!”
“哪里的话!”老头子威严地说,“你认识几个达官贵人,就敢于这样以偏概全!听老夫的话,不要走了,在京师住下来,老夫明天叫人给你送来百两银子和两百斤木炭。至于折子嘛,你放心,老夫会来过问的。”
听这口气,是个大人物的模样。此人究竟是谁,康有为又将老头子细看了一眼后问:“请问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头子一字一顿地答:“老夫乃翁同穌。”
“噢!”
康有为惊呆了。此人便是两朝帝师状元宰相、声动九州权倾天下的翁中堂!三九严寒天里,他坐着青布小轿来南海会馆看我一一一个刚刚踏上仕途的六品小主事。这是一种怎样的礼遇?这将会预示着一种怎样的前途?康有为不觉头晕了起来,下意识地跪下,连连说:“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还请中堂大人海量包容。”
翁同穌忙双手扶起康有为,诚恳地说:“足下乃当今国土,老夫心仪已久。实话对你说吧,皇上也惦记着你,你要为国珍重,放开胸襟,不要为一时受阻而气沮。这里实在太冷,老夫不能久待。你安心住下,静候好音。”
说罢,昂首走出会馆,登上布轿回去了。康有为倚在大门边,久久地回不过神来,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四周的冰雪朔风仿佛都已不再存在了。
翁同鯀自己不便出面,便叫都察院给事中高燮上疏。高燮激于义愤,抗疏推荐,并请皇上亲自会见康有为。
二十八岁的光绪皇帝,虽然体质孱弱,但毕竟有一腔青春热血,眼看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被外人糟踏成这个样子,心里也过意不去,总希望自己所治下的是一个强盛的国家。再加上他亲政已近十年,却仍然处处受左右的掣肘,自己没有独立处置国家大计的权力,也极想通过变法维新这条路来改变这种窝囊处境,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九五之尊。光绪帝的这个愿望日益强烈,除开他本人的觉悟之外,还得力于珍妃的怂恿推动。
珍妃的娘家是一个较为开明的满洲官员家庭。她的伯父长善做过广州将军,因而全家都能得风气之先。她家里请的塾师文廷式也是一个有志变革现实的名士。因为珍妃的原因,光绪十六年便高中榜眼。文廷式感激皇家的特殊眷顾,常利用机会向珍妃并通过珍妃向皇帝转述非变法无法改变现状的道理。在珍妃的不断劝谏下,光绪维新之心更加坚定。
他早就想见见康有为了。康有为折子中那句“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的话,这些天来更是强烈地震撼着他。他决不愿意也非常害怕做亡国之君,遂命令军机处尽快安排一个时间,召见康有为。
但光绪帝的这个决定,却遭到了他的伯父军机处领班大臣
恭王的反对。
从甲午年复出以来,三年多的岁月里,被朝野寄与重望的恭王,其表现令天下大为失望。
他除开在军机处换了一些人员、设立了空有其名的军务督办处外,几乎什么事都没办。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多病。他今年六十六岁,按着中国古代的寿命说,他才过下寿,但在他的兄弟辈中,他可是硕果仅存的长寿老人了。他深深眷恋着这锦衣玉食位极人臣的皇伯地位,又深知家族享寿不长的严酷事实,保养身体,以求长命,便成丫他晚年最重要的准则。刚刚复出的时候,他还有几分热情和抱负,在连连遭受挫折之后,明智的他,已看出国势难以逆转,他的有生之年已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作为了。不久,他突然中风而跌倒在地,于是他便以养病为由,不再过问军机处的日常事务。军机处的常务,则由翁同龢来处置。虽然恭王依旧挂了个军机处王大臣的名义,这两年的实际领班已经是翁同龢了。遇到大事,翁同龢带着几个军机大臣上恭王府去请示。恭王一般也不干预,听任翁同龢等人去作决定。
恭王虽因老迈衰弱而对国事采取消极态度,但他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治国理念却是明晰而顽固的。作为一个天潢贵冑,恭王坚持祖宗之法不能变,坚持满人自人关以来便接受的纲常名教不能变。作为一个开明的军机处领班兼总署大臣,恭王也主张学习西方的制造之术,师夷之长技以求中国的徐图自强。为此,他最早赞同曾国藩提出的向外夷学习造炮制船的想法,拉开了中国近代洋务运动的序幕,后来他也很支持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等人办洋务局厂。恭王不欣赏康有为。他认为康有为的许多言论出格了,背离了祖宗成训,有可能把国家引入歧途。听说皇上要亲自召见康有为,恭王急了。他不顾重病在身,吩咐备轿,他要面见侄儿皇帝。
恭王已经好久没有进紫禁城了。两个月前的太后万寿之喜,恭王也因为病不能前来,只由福晋代他向太后行礼祝寿。今天是件什么重要的事要亲自进宫面见呢?光绪正在这般思索时,老皇伯已经由两个大太监扶着走进了仁寿殿。光绪赶紧从暖炕上起身,来到棉帘边迎接。太监掀开棉帘,恭王见侄儿已站在帘边迎候,正要行大礼,光绪上前搀扶着恭王,说:“王爷免礼,请坐。”
待恭王在炕桌的另一边坐下后,望着因久病而苍白瘦削的老伯父,光绪动情地说:“王爷贵体欠安,有什么事,叫人转告给侄儿就是了,何劳您亲自进宫。”
恭王喘息了好长一会,才用嘶哑的嗓音说:“这件事非我当面对皇上说不可。听说皇上准备召见康有为,有这事吗?”
光绪点头说:“有这事。”
恭王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地说:“皇上不宜召见康有为。”
“为什么?”光绪心里想,就为这件事,竟然带着重病进宫面见我,有必要吗?
。皇上,”恭王抬起微微发颤的右手,在炕桌上空摆动两下,“那个康有为,依老臣看来,他的言论,一半是书生空话,一半是奇谈怪论,都不可采用。”
光绪说:“侄儿读过他的几道折子。他的用心是好的,忧国忧民,真心为朝廷着想。”
恭王摇了摇头说:“不,康有为是个躁进之徒。他为了要改变大清的法规,竟然篡改圣人的学说,说孔夫子是个主张改制者。此人如此不老实,切不可信任。”
见伯父这样指责康有为,光绪有点不悦,说:“康有为很尊崇孔夫子,至于他说孔子改制,也可看作一家之说,不能凭这点就说他不老实吧!”
“皇上,”恭王见光绪不采纳他的意见,有点急了,便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说,“太祖太宗传下来的家法,皇帝不接见四品以下的官员。这个规矩,想必翁同龢应当对皇上说过。这次又是他来要皇上违背这个家法,我得去训斥训斥他!”
恭王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光绪不得不认真考虑了。祖宗传下的这个家法,光绪知道,但情况特殊,不妨权变。恭王把翁同龢拉出来教训,当然是因为不便明责皇上之故。光绪早已隐约听说,恭王对翁同龢多有不满,他不愿让师傅替他承当这个责任,加之他的性格本来脆弱,于是让步:“既然如此,侄儿就不召见他了,但康有为确有一套治国方略,侄儿很想让他对朝廷说出来。”
见侄儿接受了自己的意见,恭王心里欣慰,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他毕竟是皇上嘛。“皇上想让康有为对朝廷说出他的想法,这个容易,可以吩咐几个大臣代表朝廷召见他就行了。这对于康有为来说,也算是旷代殊荣了。”
光绪想想这个方法也不错。康有为只是一个六品主事,我这样待他,也真是圣恩隆厚了,便主动向伯父征询:“王爷看由哪些人出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