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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国史新论

_4 钱穆(现代)
  又其时高僧,皆通方内之学。习凿齿称道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慧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又如梁刘勰依沙门僧祐,与居处积十余年,其为《文心雕龙》,博涉群经百家之集,亦其寺居肄力所及。当时寺院教育,亦必自有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试读《高僧传》,籀其各人之行历,自可钩稽出一大概。故当时人物,不在门第,即归寺院。其背后各有一种教育力量致其如此。而两者间,实亦一气相通。寺院即得门第之护持,而门第中人,亦多信崇佛教,或出家为僧。如刘彦和,则非门第中人,其成学乃受寺院影响,事亦易知。
  今若以其时门第与僧寺,拟之欧洲中古时期,以门第比彼之封建贵族,以僧寺比彼之耶教教会,则有两端显著相异。一则在中国,虽南北分裂,亦尚各有统一政府。二则远自西周以下,春秋战国秦汉相承,一千几百年来之文化传统,书籍文物,种种皆在。故此六百年来之学术与人物,除却新加进一种佛教教义外,实仍一线相承,既非中断,亦非特起。虽有小异,无害大同。即佛门中人,亦各有以往文化传统之血脉灌注,精神流渍。并非专信外来宗教,与中国自己传统敌对排拒,不相融贯。此亦大可注意之一端。
  上面述说三国、两晋、南北朝六百年中之教育,当为中国教育制度史上演变之第四期,此下隋唐统一盛运重开,则转入为第五期。
  五
  隋唐统一盛运再兴,于是汉代公立教育制度亦随之复起。唐初太宗时,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都派留学生来中国,太学生多至八千余人。又有书、算、律各门专科,学制似较汉代更为进步。
  但汉制须先进太学,再经选举,而唐代则教育考试分途发展。太学出身与进士之公开竞选属于两事,把考试来代替了汉代之选举。学校出身其事易,公开竞选其事难。社会群情,都看重进士,不看重太学生。当时中央政府地位虽高,而国家公立教育,则未有大振作。抑且唐代还有门第教育与寺院教育之存在。就教育言,则未见有大胜于魏晋南北朝之世。
  唐代考试重诗赋,其事亦未可厚非。考试本是一种智力测验,短短一首诗,其中有学问,有抱负,有寄托,有感想,不仅智力高下,即其学问人品,亦可于此窥见。若作策问或经义,题材内容,先已有了限制,未易出奇制胜。而且陈陈相因,易于揣摩抄袭,不如诗题,层出不穷,无可准备。而应考者却得借题发挥,各尽其趣,于拘束中见才思。
  唐代终于把进士考试来渐渐替代了门第势力。社会孤寒之士,亦得平地拔起,厕身仕宦,使仕途不再为门第所垄断。而寒士应考前,则常赴寺院中读书。乃有如王播饭后钟故事。相传播客扬州某寺,随僧斋餐。僧伽厌怠,乃斋罢击钟,播作诗有“惭愧阇黎饭后钟”之句。后播显达,出镇扬州,访旧游,其所题诗,已受碧纱笼之。或传段文昌事与此相类。其他此等事,亦复屡见。
  故可谓唐代仅有考试取才,而无学校养才。养才仍赖于寺院与门第。寺院所养不为世用,门第出身,比数渐不如进士之多。而进士又仅尚诗赋,不免实学渐衰,流于轻薄。唐晚季,昭宗时,郑綮以为歇后诗得相位。彼自谓纵使天下人皆不识字,相位亦不及于我。制诏既下曰:“笑杀天下人。”又曰:“歇后郑五作相,事可知矣。”或问綮,相国近有诗否,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处那得之。”此亦可谓有自知之明。然国家岂得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人来掌理治平。其时则已若政府社会举世无才,有才则只在寺院中作禅宗祖师去。
  唐末有书院教育,此事乃门第教育之残波余影。门第没落,子弟向学,无共学之人。乃于宅旁建书院,藏书其中,延纳后秀之来者,可为子弟作师友。又为避世乱,常择名山胜地建书院,则受寺院影响。而书院之盛,则待宋代。故言中国教育史,有唐一代,实有腰虚中弱之象,此亦不可不知。
  六
  宋代特矫唐弊,公私教育皆特盛。其先则自社会私家教育开始。如范仲淹、胡瑗、孙复,皆先在寺庙中成学,再复从事于社会下层之私家讲学事业。范仲淹继戚同文在睢阳书院,孙复在泰山书院,而以胡瑗在苏州湖州书院讲学为尤着。其在湖州,分设经义、治事两斋,俨如今大学之文理分院制度。经义斋培植通才,治事斋指导专长。一时人才纷出。朝廷诏下苏湖取其法为太学制度,并召瑗为教授。宋代之国立太学,乃采用社会下层教育成轨,此亦难得。
  当时所谓书院,亦渐由私立变为公立。宋初有四大书院,皆不由政府创建,其后乃如僧寺,亦受政府赐额。又如范仲淹在睢阳书院讲学,乃由晏殊延聘,胡瑗在苏湖书院讲学二十余年,乃由范仲淹、滕宗谅延聘,地方有贤长官,始得延聘名师,书院乃得美誉,学者竟集。一时闻风继起,州县皆兴学。然在神宗元丰时,天下诸路州府学官,凡得五十三员,可谓寥落已甚。盖书院之主要条件仍在师资人选。惟其注重师资,于是有制度亦等于无制度。因良师不常有,未可必得。若为师者非其人,则学者裹足不至。即有至者,学校风声亦不佳。故每宁缺毋滥,空有建筑,不成学校,地方教育终于时兴时辍。
  宋代太学,在神宗时立三舍法。始入学为外舍,定额七百人。升内舍,员三百。内舍升上舍,员百人。月考优等,以次升舍。略如近代学校有年级制。然太学既由政府官办,政污则学敝,三舍制备受诟议。要之,在中国教育史上,官办教育亦终不为人重视。
  故宋代政府,虽刻意兴学,而当时教育势力,则终以私人讲学为盛。但其时门第,仅有吕、范两家,已在社会无势力。理学家崛起,乃与寺院僧侣争取教育权。其先如二程在伊洛,横渠在关中,风气初开,聚徒不盛。然彼等之讲学故事及讲学精神,则大堪与战国诸子媲美。要之是私家自由的,不受政治影响,亦不为门第与寺院所拘束。下及南宋,如朱子、象山,讲学始盛,蔚成一时风气。即地方长官兴建书院,亦必奉祀社会先贤,亦如寺院必奉祖师佛像。而尤以濂溪、二程三人,几于为大多数书院所奉祀。
  书院又称精舍,精舍之名,其先起于东汉儒家之私门授徒。其后僧侣所居亦称精舍,最后理学家讲学又用此名。可见中国中古以来之社会教育,乃由儒佛两家迭兴迭衰,即此精舍一名,亦可透露其中之消息。而中国教育,实际即以代宗教教育之任务,亦由此可见。
  在当时,复有一事值得注意者,乃为皇帝宫中之经筵讲官制。王室教育,远自秦始皇帝使赵高教少子胡亥,汉高祖使叔孙通教太子孝惠帝,即已开始注意。此下贾谊力主太子教育之当郑重,实为汉代崇奖儒学启其机运。因重教育,则必重儒术。景帝武帝皆有师,而武帝师王臧,乃儒生。武帝尊儒,乃受其幼学影响。贾谊、董仲舒皆为王子师。而东汉明、章二帝在宫中为太子时之尊师向学,尤传为历史嘉话。但宋代则帝王亦从师,乃有经筵讲官之设置。经筵一名,亦始佛门,但宋代则有侍讲侍读诸臣为天子讲学之称。王荆公为侍讲,曰:“臣所讲是道,帝王当尊道,不当立而讲,帝王坐而听。”神宗依之,许其坐讲。及程伊川为讲官,亦争坐讲,哲宗亦许之。厥后明、清两代,皆有经筵进讲。以及历史上东宫教育太子之制度,皆值注意。
  元代蒙古入主,中国文化传统只在政治上受屈,在社会上则依然维持。而许衡为国子师,所教蒙古族人侍御贵近子弟,后皆为重臣。此亦可谓乃受中国传统教育制度之影响。而书院尤遍布全国,较之南宋时代更增。虽未必各处常有名贤主讲,然一时名贤,则借书院为躲藏,中国文化命脉,实赖以传递。故明初开国,朝廷文风,转较汉宋远胜,惟唐初乃差堪相拟耳。
  七
  明太祖未定天下,即在婺州开郡学。及即帝位,诏天下郡县皆立学。府设教授一,训导四。州设学正一,训导三。县设教谕一,训导二。生员自二十人至四十人。据一时统计,全国府、州、衙、所,共得教官四千一百余员,较之北宋元丰时学官,几多近百倍。则明初注意兴学不可谓不力。
  地方生员升至国学,初称国子学,后称国子监。监生分赴诸司先习吏事,称历事监生。亦有遣外任者。在学十余年,始得出身。洪武二十六年,曾尽擢国子生六十四人为布政按察两使及其他高级官职,出身远优于汉之太学。又必生员入学始得应举,则学校与考试两制度,亦复融合为一,此皆明制之优于前代者。即在此后,明代南北监,常简大学士尚书侍郎为司成。一时名儒为国立大学校长者,项背相望。昼则与学员会馔同堂,夜则灯火彻旦。不乏成材之士出于其间。明代国力,与汉唐相抗衡,人才辈出,亦与政府重视教育之意有关系。
  然由政府办学,学校兴衰,终视政治之隆污而判。故明代之教育制度,虽可称道,而教育功效则终有限,此孟子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也。
  又明代政府中,拥有大批学人,可以不负实际行政之职位,此亦兼寓有一种教育意义在内。进士及第,一甲得入翰林,二甲三甲得选为庶吉士。因其未更事,俾先观政,同时进学。此一制度,论其渊源,实颇似于秦汉时代之有博士官。翰林犹如博士,庶吉士近似博士弟子。回翔政府,储才养望。此制为清代所沿袭。论其制度,有张有弛。论其作用,有显有晦。论其意义,在政治集团之内而别有一种养贤储才之机构与组织,此则大值重视。汉代政府之此项措施,乃受战国诸子在野讲学之影响。明代政府此项措施,则受宋、元儒在野讲学之影响。唐、宋两代之政府中,亦有与汉、明大同小异相类似之措施。此见中国政治重视学术与教育之传统精神,乃无时或已。此乃中国政治史上一大特点,所当大书特书,以供后人作参考。
  惟由政府来提倡学术,培植教育,其最高意义总不免偏重于政治。此已不能满足在野学术界之理想要求。而且中国传统政治,学校选举两途并重。学校在造贤,选举在拔贤。而学校与选举之两者,均不免要以考试为标准。考试制度之在中国,递有变迁,而终于不胜其流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弊已如上述。明代以经义取士,其变为八股,流弊更甚。于是民间讲学,仍必与朝廷提倡相对立。
  明代民间讲学,虽远承宋、元,下至武宗时代王学特起而大盛。阳明政务在身,而兼亦从事讲学。其所至,学徒群集。倡为惜阴会,欲使学者时自集会,讲论研究。及其身后,流风益甚。各地社会,自有组织。其大弟子,年有定时,分赴各地。一面藉此集会,交换心得、讨论新见。一面集合群众,公开演讲。称为讲会,亦称会讲。此与朱、陆书院讲学有不同。一则讲会近似一学会,学者同志藉以互相切磋。一则讲会以宣传普及为务,更近一种社会教育。循而久之,以普及代替了提高与深入。故此种讲会,虽曾一时风起云涌,而亦滋流弊,终于不可久。
  最后乃有东林书院出现。此一书院之规制,更近似一学会。学者常川集合,轮流主讲,重在自相切磋。而所讲亦涉及当时之政治。逮此一学会遍及全国,更复在京师有分会,乃引起政治大波,直至明室覆灭,党祸始告结束。
  下至清代,政府公立学校,无论在中央,在地方,其在传统上,均已名存实亡。无一定之宗旨以为规则,以为号召。在野学者,风气亦变,无复宋、元、明三代讲学之风。而书院制度,则仍禅续不绝。主持书院者称山长,其时书院多数已在城市,不似以前多如僧寺之占有山林名胜,而山长之名,仍可推究其遗蜕之迹。书院有窗课,仅是学者作文送山长评阅。薄有膏火,如近代之有奖学金。其时书院之主要贡献,乃在藏书与刻书。如广州学海堂有清经解,江阴南著书院有续经解。其从事校对者,则如今之有工读生。
  然书院在当时,仍有其影响。如朱次琦为广州学海堂都讲,复讲学礼山,康有为曾从学。章炳麟在杭州诂经精舍从学于俞樾,吴稚晖亦是南菁书院之学生。
  讲中国旧教育制度,应到此为结束。清末废科举,兴学校,为近代中国推行新政一大要项。前代所传各地书院遗址,几乎全改为新式学校。如作者本乡无锡之东林书院,其先改为东林小学,后则改为县立第二高等小学,东林之名,亦不复存。是则唐末以来一千年之书院,其最后命运实不如一僧寺。尚多保留遗址,并迭有兴修。书院本与僧寺为代兴,今则几乎渺无踪影可供人作凭吊。惟香港沦为英国殖民地,除香港大学外,一切学校,初均沿用书院名称。礼失而求之野,此亦其一例矣。
  八
  今再综合上述加以回顾,中国历代政府,西周不论,两汉以下,几乎无不注意国家公立教育之建树。然惟两汉太学最为持久,并有成绩。明代国子监已不能相比。其他如唐、宋两代,虽亦曾尽力提倡,而国立教育之被重视,实仅昙花之一现。外此率皆有名无实,未见绩效。在中国教育史上,其真实具影响力者,多在社会私家讲学之一途。战国诸子乃及宋、元、明三代之理学,声光最显,绩效亦大。即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时代之门第与佛门寺院教育,亦不能谓无贡献,此其一。
  而且公私教育,常成对立之势。若论中文化渊源,先有周公,后有孔子,此两人厥功最伟。然周公在上,先秦所谓官学,由其创始。孔子在下,先秦百家私学,承其轨辙。两汉太学,以六艺为教,此则作于周公,传之孔子,故汉人并尊周、孔,公私融会,而周公当尤在孔子之上。故《论语》仅列于小学,五经始得立博士,入大学。是即官尊于私之意,直至唐代犹然。自宋以下,周、孔乃改称孔、孟,又以《四书》上驾五经。元、明、清三代取士,均先《四书》,后五经,是为私家学上驾王官学一确切之明证。此其二。
  中国人常称政统与道统。尊政统则主以政治领导学术,尊道统则主以学术领导政治。自东汉之衰,以政治领导学术之信心破毁无存。下及南北朝之宋代,其时国立太学,分玄、史、文、儒四学,玄居最先,儒列最后,则周、孔经学已屈在老庄道家言之下。此实已见道统尊于政统之意向,盖其时视老庄为得道统之正,而周、孔则似居政统之列。唐代兼崇道佛,佛教东来,本有沙门不拜王者之说。唐代帝王则奉僧侣为国师,帝王转拜沙门。太学所讲虽是儒学,然儒属政,佛属道,儒不如佛,已成一时公见。唐人考试,本分经义与诗赋两项,然明经出身远不如进士。进士考诗赋,则时人之视诗文学亦犹占儒学之上。唐人又崇老子,与汉人不同。汉人崇黄老,其着眼点在政治。魏、晋以下崇老庄玄学,其着眼点不在政治,纯在玄学论道,其价值乃超出儒家周、孔经学崇政之上。唐人承此意而来。是则此一时期已成为道统高出政统之时期。道、释出世法被视为乃道统所在。周、孔经学,乃入世法,仅当领导政治,不能为人生作领导。故其时僧人道士皆得称师,而儒家转不敢自称师。韩愈在太学掌教,则仅是一学官。乃为《师说》,挺身以师道自任,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然韩愈亦仅为一古文师。其自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斯则韩愈亦未脱当时人重视《文选》之意见,乃提倡古文,仍欲导人由文入道。又为《原道篇》,竭论道在周、孔,不在老、释。此论乃上承旧传,下开宋、元理学之先声。要之,唐人群认老、释始是道,文、儒则皆出其下。考试以文为准,学校以儒为教,此则皆在政统一边,而政统则居道统下。故韩愈之论,实际终不得大行于世。此其三。
  宋代理学家兴起,乃重尊孔、孟为道统。老、释不言政事,政统屈居道统下,相互间事可无争。孔、孟论道亦兼论政。果将以学术领导政治,则两者间终不免有争。北宋曾禁洛学,南宋亦禁朱学。阳明在明代,亦屡受政府压制。而东林则在政府间掀起大争端。清代压抑学人更甚,学者竞逃入故纸堆中,其治经仅为考古,不敢侵议政事。然而道统高出政统已成社会公见,清廷亦无奈之何。末子在南宋,亲受伪学之禁。而在清代,则备受朝廷崇奉。学者乃以训诂、考据反朱,其意端在反朝廷科举之功令。以历史大趋势言,在野讲学,其势力常超过政府所提倡,而政府亦不得不屈意以从。先秦诸子尤其著例。两汉博士今文经学,终为民间古文经学所替代。唐代考试重文选,韩、柳古文运动,亦崛起代之。清廷以理学家《四书》义取士,终不敌在野之汉学。此皆其荦荦大者。然则就中国文化史言,学术教育命脉,常在下,不在上,此其四。
  惟中国历史传统,虽上下皆知重教育,乃从未有坚稳之学校基础。大率言之,尤其在社会之下层,除却地方乡里小学外,可称为有师长,有学徒,而可无学校。学徒亦多属成年人。主要乃在有大师之讲学。有其师,则四方学徒响应雾集。主要在获得一项为学方针,归而自学。师道殒落,则学亦中绝。此其五。
  以上罗举数项特征,若问其所以然,则在此等特征之背后,正可见中国民族性,中国文化传统,乃及中国历史大趋势,具有一番精神力量,有以使然。其间自不能无长短得失。然今日从事新教育者,则于此诸项,不能不知,庶可释回增美,使当前之新教育,不至与自己国家民族文化传统历史大趋势脱节,或甚至于违背乖离,此则今日从事教育事业者,所当共同勉力以赴。
  九
  今再续述教育思想。全部中国思想史,亦可谓即是一部教育思想史。至少一切思想之主脑,或重心,或其出发点与归宿点,则必然在教育。中国一切教育思想,又可一言蔽之,曰:“在教人如何作人”,即所谓做人的道理。如儒、如墨、如道,何尝不是都讲的做人道理。即从政做官,亦只是做人道理中之一枝一节。因此中国人看学术则必然在政治之上。亦绝不看重如西方般纯思想之思想,而必求思想与行为之相辅并进,与相得益彰。一切思想,必从人生实际行为中产生,亦必从人生实际行为中证实与发挥,最后亦必以实际人生为归宿。故中国传统思想,则必带有教育成分。中国一思想家,同时必是一教育家。中国人看重一思想家,不仅是看重其思想与著作,同时必看重其人,看重其实际人生中之一切行为。故凡属一大思想家,则必然同时成为一大师。后人读其书,必知师其人。此所谓能自得师,尚友古人。若把其思想从实际人生中抽离,即不成为思想。
  此不仅儒家为然,即墨家道家亦无不然。孔子在教人作一儒,墨翟在教人作一墨,庄周老聃在教人作一道,更要在以身作则。其他如陈仲子、许行,莫不皆然。其人之全部生活,即其人之全部思想之真实表现,与其真实发挥。故各家相异不仅在思想上,更要乃在其实际做人上。故在中国,乃素无思想家一名称,仅称为一家派之大师。今人乃群目孔子老子诸人为思想家,若将思想与实际人生分离,则已失却其为学立说之主要精神之所在。若又称此诸人为哲学家,则相离更远。于是中国思想上一种最重大的教育精神,乃黯晦而不彰。
  故在中国思想之后面,必有一番全部的活人生在内。如欲研究中国思想,不仅当把此思想家之为人即其真实人生加进,又必把学者自己人生加进,乃始可以有真体会,真认识。如孔子言仁,今人群认为是孔子思想之最要中心。然孔子告颜子则曰:“克已复礼为仁”,此乃一种人生实际行为之指导,非如今人所谓乃是哲学上一特殊名词特殊观念之界说。换言之,此乃孔子教颜子如何学做一仁人,而非指导颜子在仁的观念或仁的哲学上如何作思考与研究。颜渊请问其目,孔子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是教以行,非是教以知。有真行乃使有真知。非如一番哲学,可由逻辑辨证种种思考方法推演而得。道不远人,为人之道,即各在其当人之身。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此道即近在颜子身上。孔子之教颜子,只教其即以己身自治其身。力行有得,境界自到。此乃孔门之所谓道。孔子答其他弟子问仁,亦如此例。一部《论语》,全要如此读。开首即云:“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而时习,即应是读者己身之道。只要身体力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乃只用孔子思想体系哲学观点等新名词新目标来研读《论语》,把读者自身搁放一边,则孔子精神,岂所易得。至少是隔了一层厚膜,难于通透。要之,《论语》一书,竟体是一种教育思想。读其书,当如听孔子之耳提面命,乃为真切。
  读《墨子》,便该知墨子如何教人兼爱。读《老子》,自该知老子如何教人慈,教人俭,教人不敢为天下先。当求自己如何来学得此三宝。读《孟子》,便该懂得如何动心忍性。读《庄子》,便该懂得如何以逍遥游的胸襟来处人间世。此等皆是诸家之所谓“道”,莫不有一番人生实际工夫,亦莫不有一番教育精神寄放在内。故读者亦须把自身放入,乃可由此有得。苟有得,其自身即为一得道之人,乃可本其所得转以教人。师道从人道中来,师道不熄,人道亦不熄。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能悠久广大,日常日新,所系在此。今人自好以新观念衡评旧传统,于是孔、墨、老、庄皆成为如西方般一思想家与哲学家,而今天的我们则自有另一套教育上的新思想与新方法来领导后进。如此则中国三四千年来之文化积业,岂不将随而消失不复持续。此是一大问题,值得我们之警惕与研讨。
  先秦诸子外,试举隋、唐禅宗,宋、明理学为例。相传达摩东来,只是面壁。一日,一僧慧可去看达摩,问如何得心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开此下数百年之禅宗。西来佛教之天下,一转而成为中国禅宗之天下。其实达摩之教,亦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慧可反身一问己心,因而大彻大悟。此一番现前真实教训,正与中国传统教育精神有合。在佛门中禅宗大行,决非无故而然。此下禅宗祖师们,都只是一言半句,教人摸不到边际,而终于使人悟得大道。纵说禅道仍是旨在出世,与儒、墨、道诸家之道有不同,但其具有同一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则无大相异。
  宋、明理学家,虽是力斥禅学,但双方之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亦显见有极相似处。程明道、伊川兄弟,幼年从游于周濂溪,濂溪教以“寻孔、颜乐处”,只此五字,便下开伊洛理学门户。明道尝言:“自闻濂溪语,当夜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此亦似一种禅机。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见。由此体入,自可有无限转进。
  一〇
  本于上述,若我们用此一眼光来看中国全部思想史,可见其上下古今,自有一大条贯。此一条贯,即是教育。教育与宗教不同。宗教固亦在教人作人,但宗教先重起信,教育则重开悟。信在外面,悟在己心。教人作人,亦分内外两面。知识技能在外,心情德性在内。做人条件,内部的心情德性,更重要过外面的知识技能。孔子以六艺设教,但所重更在教仁、教恕,教乐、教不愠。风月在外面,吟弄则须在自己心情上。外面尽有好风月,己心不能吟弄,即不归入人生境界。《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家、国、天下,皆是实际人生,但皆在外面。格、致、诚、正在内面,更实际。修、齐、治、平,须种种知识技能,但无内面一番心情,则外面种种知识技能皆将运用不得其所。小学教洒扫应对,是外面事。但亦要从外面事情透悟到内面心情上。小学是由外以入内,大学则由内以及外。内圣外王,本末精粗,一以贯之。中国人教育思想之后面,乃有一套人生大真理存在,此处不拟深入细讲。
  但不妨略一粗说。教育重在教人,但尤重在教其人之能自得师。最高的教育理想,不专在教其人之所不知不能,更要乃在教其人之本所知本所能。外面别人所教,乃是我自己内部心情德性上所本有本能。如是则教者固可贵,而受教者亦同等可贵。教者与受教者,自始即在人生同一水平上,同一境界中。此是中国教育思想上最主要纲领。此种所谓教,则只是一种指点,又称点化。孟子曰:“如时雨化之”。一经时雨之降,那泥土中本所自有之肥料养分,便自化了。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归谓人曰:“某在春风中坐了一月”。花草万木,本各有生,经春风吹拂,生意便蓬勃。此番生意,则只在花草万木之本身。在春风中坐,只是说在己心中不断有生机生意。中国人称教育,常曰“春风化雨”,所要讲究者,亦即春风化雨中之此身。
  故《中庸》乃特地提出一“育”字,曰“万物育焉”,又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又提出一“化”字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一切人事皆须有外面之教,而人生之内在则必须有育。故《易》曰:“果行育德”。天地功能则曰“化育”。化则由外向内,育则由内向外。育即是一种内在生命之各自成长。只在外面加以一启发,加以一方便。故又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育人类内在生命之成长,乃用百年长时期作一单位来计算,不如树木之短期十年可冀。中国教育大理想在此,文化大精神亦在此。
  一一
  由此连带引申,可以说中国教育特所注重,乃一种全人教育。所谓全人教育,乃指其人之内在全部生命言。贯彻此内在全部生命而为之中心作主宰者,乃其人之心情德性。因此中国教育,比较上常忽视了一种偏才教育。人各有才,因才成学,各有其用,但不免各有其偏,不能相通。其相通处,乃在其人本身之外,而不限在其人本身之内。自外面人事言,虽亦相通。自内部人生言,则一切知识才艺,固是各不相通。故孔门四科,德行为首,言语、政事、文学皆其次。因人生相通惟在其德行上。言语、政事、文学皆属人事方面,则各自分别,不易相通。故孔子虽以六艺教,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其教人终以道德为重,才艺为轻,显然可见。其告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子夏长文学,终是落在一偏,故孔子勉其自务于广大。樊迟请学稼,又欲学为圃,孔子称之曰小人。因其亦是志于一偏。凡属知识技艺,则终必偏至。惟人之所以为人,为其全生命之主宰与中心,属于心情德性方面者,则贵于得大全,贵于能相通,尤为人类所以贵有教育之最大宗本所在。孔子此一教育宗旨,后世莫能违。成为中国教育史一上一大趋向。
  孔子又说:“有教无类”。古今中外所有教育,皆可各别分类。孔子以前有贵族教育,魏、晋、南北朝、隋、唐有门第教育与寺院教育,此皆有类可分。有类斯有囿,先自加一圈子,把范围缩小了,不能遍及全人群,又不能遍及人之全生命。又如各种专门性的知识技能,在汉、唐时代,亦有律法、天算、礼乐、医药、书画,各种专门教育,古者谓之畴人畴官。畴即是类。各以专业,或父子相传,或师弟子相授,成为世袭,此谓畴人之学,皆各以其学备世用,然与各人内在生命成长之教育有不同。中国人乃向不以之与全人教育相等视。专门教育惟以教事,全人教育乃以教人。所谓畴人,乃是人各因其所学而分畴分类,则不惟道术将为天下裂,而人自相别为类,亦已四分而五裂。此决非人类教育最高理想所在,亦可知。
  其他如宗教,虽亦是教人,非教事。然信佛,便不能信道。同教中又各分宗派,相互生活各有隔阂。惟堪出世,不堪为人世大公之教。今日世界各宗教,岂不便是把世界人类分裂一好例。近代有国民教育,则是教人以一种狭义的国家民族观,亦将把人类各自分歧。又称公民教育,乃教导其各为一国家之公民而止。在共产主义下,则惟有阶级教育,所教必限于无产阶级。又有职业教育,此乃一种市场教育。乃生活所需,非生命所在。凡此种种,皆是有类之教。其教有类,乃使人各分类。此等教育,虽各应一时一地之需,然终将为全人类横添障壁。
  孔子教育理想,则是一种人的教育,全人的教育,可包括上列诸项教育在内,而必超出此诸项教育之上。孔子教育宗旨,乃为全人类,为全人类中每一人之全生命。一部《论语》,无国别,无民族别,无老无幼,无各业专家,无各宗教信徒,皆可阅读研寻,从此能自得师而完成其生命之全体。亦使人类生命获得融凝,相与合成一大生命。中国人奉孔子为至圣先师,此中实有一番大真理。中国文化之可贵乃在此。
  今日世界棣通,文化交流,各种教育制度,日新月异,纷歧杂出。中国原所自有之教育思想与教育制度,其将一切弃置,不理不问乎?其将仅为治史者钩沉稽古,作为一套博闻之资乎?其亦可以通其意而求其变,去腐生新,以参加进现代潮流,而重获其发扬光大之机乎?特略述梗概,以供国人之参考。
  (一九六八年四月政治大学教育研究所讲演一九七〇年摘要成篇载《中华文化复兴月刊》三卷四、五两期)
 
 
中国历史上之考试制度
 
  一
  孙中山先生的五权宪法里,特设考试一权,其用意在如何选拔贤能,以补选举之不足。西方选举制度,只在选举人方面加以限制。在美国,曾有一博学的大学教授与一汽车夫竞选,而失败了。选举原意,在如何获取理想人才,俾可充分代表民意。单凭群众选举,未必果能尽得贤能。故中山先生主张,被选举人亦该有一限制,遂以考试补选举制度之不足。他说:“一切公职候选人,都该先受国家公开考试,获取其竞选之资格。”此层用意,却正与中国历史传统恰相吻合。中国历史上之考试制度,本从选举制度演变而来,其用意本在弥补选举制度之不足。故唐杜佑《通典》,考试制度即归选举项下叙述。今天我们要讲中国历史上之考试制度,仍该从选举制度说起。
  中国史上很早便有选举制,远从西汉时起,那时的选举,大概可分为三类:(一)定期选举,(二)不定期选举,(三)临时选举。选举用意,即在希望全国各地人才,都能有机会参加政府。中国传统政治理论,重责任,不重主权。在理论上,主要的不是政府主权之谁属,而是政府究该负何种责任。既望政府负责,自该选贤与能,需要全国各地人才参加,才能切实负起理想上政府的重大职责。故汉代选举第一项目是贤良,以近代话说,即是杰出人才。此项选举,并无定期,每逢新天子接位,或遇天变,或逢大庆典,随时由政府下诏,嘱政府各部内外长官,各就所知,列名推荐。被选人不论已仕未仕,膺举后,政府就政治大节目发问,被举贤良,各就所问,直抒己见,是谓贤良对策。政府就其对策,甄拔录用。其次举孝廉,孝子廉吏,重德行,不重才能。政府用人德才并重,然贤良乃政府所需求,孝廉则寓有提倡奖励之意。当时社会风气,重视贤良,竞愿膺选。对孝廉,则颇加鄙薄。武帝时下诏切责,谓郡国长吏,在其治区,乃竟无孝子廉吏,可应国家选举,可证其职责之未尽,遂下令议不举者罪。自后郡国遂按年察举孝廉,成为故事。于是贤良为不定期选,而孝廉则成为一种定期选举。此外复因政府临时需要特殊人才,如出使绝域,通习水利,能治水灾等。大体西汉选举,主要不出此三类。
  汉代仕途,大体都从郎署转出。郎署是皇宫中侍卫集团,郡国举人,多半先进郎署,自后再转入仕途。汉代郡国一百余,若按年察举一孝子,一廉吏,即每年有被选人二百以上进入郎署。那时郎署无定员,总数大约不会超出三千人,如是则不到二十年,郎署充斥,即已无余额。政府用人既先从郎署选拔,郎署人多,即不再须外求,于是贤良及奇才异能各项不定期选与临时选,自会逐渐稀疏,只有按年定期选举,即孝廉一项,遂成为汉代入仕惟一之途径。此项演变,则须到东汉时始确立。
  汉武帝时,又新定太学制度,设立五经博士,郡国俊才,年在十八岁以上,均得送太学为博士弟子。一年以上,即得考试。甲科为郎,乙科仍回原郡国为吏。吏治有成绩,仍得按年有被举希望,以孝廉名义,再入郎署。故汉代仕途,首先当受国家教育,毕业后,转入地方政府服务,凭其实际成绩之表现,乃始得被选举资格。
  惟汉代选举,与今日西方选举制度不同者,在西方为民选,而在汉代则为官选。地方长官固须采酌社会舆论,乡土物望,然选举实权则掌握在地方长官手中,此一节为中西选举重要之不同点。然在中国传统政治理论下,亦自有其立场。政府既在为民众负责,而实际参加政府之人员,又全为国内各地所选拔之人才,则政府与民众早成一体,政府即由社会民众所组成,政民一体,而非政民对立。在理论上言,不能谓一行作吏,其人便不可靠。官选民选,手续不同,其用意在获取贤才,并无异致。中国乃一广大之农村国,直接由民众选举,在当时有种种不便。授其权于各地之长官,由其参酌舆情,推荐贤才。若选举徇私不称职,政府自有纠劾。政府既由民众组成,政府与民众同属一体。如何谓民众决然是,政府决然非;民选则一定可靠,官选则一定不可靠;在野者便可信任,在朝的便不可信任。故就中国传统政治理论言,汉代之官选,也自有其未可厚非处。
  惟汉代郡国选举,到东汉时究已成为惟一入仕之正途,奔竞者多,流弊自不免,于是政府乃不得不逐步加上了限制。最先是限额,每一郡国户口满二十万以上者得察举孝廉一名,四十万以上者二名,百万以上者五名,不满二十万者两年一名。稍后又有限年之制,非到规定年龄者,不得膺选。又后复加以一度之考试,以检核被选举人之相当学养。如是,则孝廉二字,遂完全成为当时一种获得参政资格之名号,与原来奖励孝子廉吏之意义,不复相应。
  以上是汉代选举制度之大概,而考试制度亦相随成立,如贤良对策,如太学生考试,如孝廉膺选后之吏部考试皆是。惟此种考试,皆仅为选举制度中一种附带之项目。关于孝廉被选人,应受政府考试一节,乃当时尚书左雄所创定。先后反对者甚众。然左雄终因坚持此项新制,而见称为录得真才,此制遂终于沿袭,不受反对而废弃。
  二
  汉末之乱,地方与中央,失却联系,交通既不方便,而许多地方,亦并无施政之实际权力,选举制度,遂告崩溃。政府用人,漫无标准。陈群为曹操吏部尚书,遂定“九品中正”制,以为两汉乡举里选制之代替。此制备受后代人责备,然就创立此制之原意言,则亦有苦心,并亦有相当之实效。所谓九品中正制,实际是一种人才之调查与评核。先就中央政府官长中有德望者,分区任命一中正。又在大中正下分设小中正。中正之责,即在就其所知本乡人才,登列簿册,册分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不论已仕未仕人,都可列入,送吏部凭册任用。此制与汉代选举不同之点:第一是汉代选举,其权操于郡国之长官,九品中正则由中央官兼任。此因当时四方荒乱,人才都流亡集中于中央政府之附近,地方长官,不克行使选举职权,故暂以中央官代替。第二则汉代选举,只举未入仕者,而九品中正之名册,则不论已仕未仕,全部列入。此亦别有用心。因当时用人无标准,尤其是军队中,各长官都任用亲私。此刻吏部只凭中正人才簿,名列下等者,就其本乡舆论,可以按名淘汰,改授新人。曹魏因此制度,而用人渐上轨道。
  惟此制本为一种乱世变通权宜的办法,一到西晋,全国统一各地方政权,均已恢复,而九品中正制依然推行,则流弊自所难免。第一、全国各地人才,多必奔凑中央,广事交游,博取名誉,希望得中正好评。如此则失却汉代安心在地方政府下恳切服务之笃实精神。第二、九品簿不论已仕未仕,一概登列,亦有未经实际政治磨练之名士,品第在上中高级,彼即存心一跃便登高位,不愿再从下级实际政治上历练,如此更易长其浮竟虚华之风气。第三、汉代用人选举与铨叙分别,选举仅为入仕之途,必待其正式入仕后,再凭实际政绩,由政府铨叙升黜。九品制则全凭中正名册。此项册籍,每三年改换一次,名誉佳者升,名誉劣者降,吏部凭之迁黜。如此则人人都惊于外面虚誉,在其职位上服务成绩实际甚差,而转得美名,品题升迁。而埋首服务,实际政绩虽佳,因不为中正所知,而反成降黜。如此之类,在所不免。因此魏晋以下人,全务清谈虚名,不能像汉代吏治风尚厚重笃实,此制实大有关系。至于中正而不中正,此乃人事,不关制度,可不详论。
  就上所述,可见每一制度,断不能十全十美,可以长久推行而无弊。每一制度,亦必与其他制度相配合,始能发挥出此制度本身之功效。九品中正制之创始,用意并不差。而其时门第势力已成,六朝以来,此制遂转成为门第势力之护符。虽多经反对,终未能彻底改革。其时人才政风之不如西汉,此制实有影响。
  三
  隋、唐统一,将此制完全废弃。当时亦有主张恢复汉代乡举里选,仍将察举权交付于各地行政首长者。然在汉代,此制己有流弊。地方长官选举不实,权门请托,营私滥举,因而选举之后,不得不再加以政府一番考试检核。则何如径废长官察举一手续,完全公开,由各地人民自量智能,自由呈报,径由政府考试录用?此为中国史上正式由选举制转入考试制之由来。我们若认汉代为中国历史上考试制度之先行时期,则隋、唐是中国历史上考试制度之确立时期。汉代是选举而附带以考试,隋、唐则完全由考试来代替了选举。
  但唐代用人,亦并不全凭考试,仍有学校出身一项。然学校按年受业,年满即无不毕业而去。考试是公开竞选,亦可有永远应考而不获中选者。因此社会重视考试,不重视学校。人才竞求于考试中露头角,于是学校制度渐渐不为人才所趋向。唐代考试,又分两步,先由礼部主考,录取后未能即登仕途,须再经吏部试,才始正式录用。考试既在获取人才,则自难专凭一日之短长,因此唐代考试,极为宽放。应试人到中央,往往各带其平日诗文著作,先期晋谒中央长官中之负有学术文章大名,为当时所重者,如韩昌黎之流。此项著作,名为公卷,若果才华出众,中央长官中之学术名流,先为扮揄扬,则到考试发榜定可录取。
  唐代考试,主取知名之士。亦有主考人自守谦抑,认为对此届考试,应考人平日学问文章造诣所知不详,可以托人代为拟榜,唐代名此为“通榜”。最有名的,如袁枢应举,主考人杜黄裳恳拟榜第,袁枢即自列为第一名状元,一时推服,传为嘉话。当知国家考试,本为求取人才。服务政府之官长,如确知应考人中有杰出之士,先为延誉,并非即是营私通关节。主考官苟自问对学术界新进人士,所知不熟,托人代定榜第,亦并非即是颟顸不负责。中国传统政治,另有一番道德精神为之维系主持,种种制度,全从其背后之某种精神而出发,而成立。政府因有求取人才之一段真精神,才始有选举制度与考试制度之出现与确立。若政府根本无此精神,则何从有此制度?
  西方近代民主政治之起源,正因当时政府并不注意民情,一意征敛,民众遂要求政府许纳税人推举代表,审查预算,通过税额,可覆核其决算,如是推演而成今日彼方之所谓政党政治。中国政府,则自汉以来,即注意在全国各地求取人才,共同参政。而且整个政府,即由此辈求取的人才所组织。除却皇帝外,政府中人,自宰相以下,全由各地选举考试而来。所以唐代有人说,礼部侍郎权重于宰相。因宰相亦必经国家公开考试录取,然后得历级迁升,做成宰相。而考试权则掌在礼部侍郎手里,非经礼部侍郎之手,绝进不得仕途,做不成宰相。这岂不是礼部侍郎权重过了宰相吗?若不明白中国这一番传统精神,而空论其制度,则断不能明白得此各项制度之真相真意义所在。同样道理,我们若没有西方人那番精神,而凭空抄袭他们的制度,亦决不能同样获得他们那种制度之成效。
  唐代考试主要偏重诗赋,此层亦有种种因缘。最先亦如汉代对策般,就现实政治上大纲大节发问。但政治问题有范围,按年考试,应举人可以揣摩准备,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不易辨优劣高下。诗赋出题无尽,工拙易见,虽则风花雪月,不仅可窥其吐属之深浅,亦可测其胸襟之高卑。朱庆徐《上张水部》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此是当时谒举送公卷,乞人评定附上的一首小诗。但设想何其风流,措辞何其高洁。诗赋在当时不失为一项最好的智力测验与心理测验的标准。
  唐代科举最要者有两科:一是进士科,以诗赋为主。一是明经科,则考经义。但所考只是贴经墨义。贴经是把经文贴去几字,令其填补。墨义是就经文上下句,或注疏中语出题,令其回答。此亦是测验之一种。但专习一经,字数有限,几年即可成诵,亦不易辨高下,定人才。大抵唐代考进士,旨在求取真才。考明经,则旨在奖励人读经书。进士如汉代之贤良,明经如汉代之孝廉。唐代社会重视进士,进士科遂为人才所趋,明经则为人卑视。人才既群趋进士科,自然政府也只有重用进士。因于此项制度之继续推行,而社会好尚,都集中到诗赋声律,所谓:“文选熟,秀才足。文选烂,秀才半。”此系事势所趋,并非政府有意用此无用之诗赋文艺来浪费人精力,埋没人才。后人不解,自生曲说。此与当时推行此制度之原意,并不相干。
  但唐代的考试制度,也不免有流弊。在汉代先经国立大学一番教育,再经地方服务之练习成绩,经察举后再加以考试,求取人才,凡分三项步骤。唐代则专凭考试一项,自不如汉人之精详。惟唐代初期,大门第势力方盛,子弟在大门第中养育成长,既经家庭严肃之礼教,如柳氏家训之类,又有政治上之常识,如南朝所传王氏青箱之例,由此辈青年参加考试,易于成材。考试制度仅是一种选拔人才之制度,而非培养人才之制度。自经此项制度推行日久,平民社会,穷苦子弟,栖身僧寺,十年寒窗,也可跃登上第。渐渐门第衰落,整个政府转移到平民社会手里。但此等平民,在先并未有家庭传统之礼教,亦更无政治上之常识,一旦仅凭诗赋声律,崛起从政,第一是政事不谙练,第二是品德无根柢,于是进士轻薄,遂成为当时所诟病。当知在门第教育下,附加以一种考试,故见考试之利。现在门第衰落,更无教育培养,仅凭考试选拔,则何从选拔得真才?可见仅凭某一项制度,少却其他制度之配合联系,该项制度亦难有大效。
  又该项制度推行日久,报名竟选的愈来愈多,而录取名额有限,授官得禄的更有限。造成应试的百倍于录取的,录取的又十倍于入仕的。于是奔竞之风,愈演愈烈,结党分朋,各树门户,遂有唐代牛、李之党争。当时党争背景,便因于政治公开,引起了社会的政治热,于是转向人事派系上求出路。李德裕是代表门第势力之一人,他竭力反对应举,又主张政府该用门第子弟,不该专取轻薄无根柢的进士。在他当时此项议论,亦不能说他不针对着时弊。但考试制度,究竟是开放政权,为群情所向,门第势力终于要经此制度之打击而崩溃。李德裕自己是贵胄子弟,他个人虽才力出众,在政治上确有建树,但哪能因制度之流弊,而就把此制度,根本推翻呢?
  唐代与考试制度相辅而行的,尚有一种官吏的考绩法,此在汉代谓之考课,到唐代谓之考功,此即以后之所谓铨叙。唐代由门第来培养人才,由考试来选拔人才,再有考功制度来登用人才。凡经考试及格录用的人才,均有一种客观的考功制度来凭其功绩升迁降黜。此项制度,由汉至唐,发展到极精详,运用到极高明,这是唐代政治上一大美迹。迫及门第衰落,人才无培养之地,而士人充斥,分朋立党,考课亦难严格推行,于是单凭考试,既选拔不到真才,又不能好好安排运用,在外是军阀割据,在内是朋党争权,人才是进士轻薄,担当不了实际大责任,唐代终于如此形势下没落。
  四
  五代十国,是中国史上最黑暗的时期,那时则几乎只有骄兵悍卒,跋扈的将帅。连轻薄的进士,也如凤毛麟角。天地闭,贤人隐。那时急得在和尚寺里出家的高僧们,也回头推崇韩昌黎,改心翻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经典,社会私家书院也在唐末五代时兴起。宋初开国,一面是杯酒释兵权,解除军人干政恶习。一面极端奖励考试制度,重用文臣,提倡学风。那时进士登第,即便释褐,立得美仕。状元及第,荣极一时。经由国家之提倡,五六十年之后,社会学术重兴,才始有像胡安定、范文正一辈人出世。范文正、胡安定都是在和尚寺道士院中苦学出身。范从事政治,胡专心教育,苏州湖州的讲学制度,后来由政府采纳,变成太学规制。范文正为副宰相,颇想彻底改革时政。一面是提倡兴建学校,从基本上培植人才。一面是严厉革除任荫法,好重新建立铨叙升黜之客观标准。一到王荆公当政,遂又进一步计划考试制度之改进。
  科举规制之日趋严密,其事始于宋代。公卷风气已不复见,又有糊名法,杜绝请托,严防舞弊。于是尚法的意义,胜于求贤,此亦风气所趋,不得不然。然考试制度之主要目的,本在求贤。究竟政府该如何从考试制度中获取真才呢?王荆公对此问题,主张改革考试内容,废去明经,专考进士。而进士科则废去诗赋,改考经义。在荆公之意,政治取人当重经术,不重文艺,自是正论。然当时反对派意见,亦有立场。大致谓诗赋经义,均是以言取人,贤否邪正,同难遽辨,而诗赋工拙易见,经义难判高下。况以经术应举,反教天下以为,欲尊经而转卑之。王荆公又自造《三经新义》为取士标准,此层更受人反对,谓其不当以一家私学掩盖先儒。大体中国传统意见,只能由在野的学术界来指导政治,不当由在朝的政府来支配学术。经术虽当尊,然定为官学,反滋流弊。汉代五经博士,渐成章句利禄之途,此乃前车之鉴。南北朝、隋、唐学术分裂,社会尊信的是佛学,门第传袭的是礼教与政事。一到宋代,门第已衰,佛学亦转微,私家讲学代之而兴,王荆公主张复古制,兴学校,此似最为正见。然当时依然是私学盛,官学微。学校由政府主持,总之利不胜害。王安石当政,人人言经学。司马光当政,又人人言史学。学术可以与政治相合,却不当与利禄相合。政府当为学校之护法,却不当为学校之教主。荆公自信太深,昧于人情。至后蔡京当国,太学分舍,显然以利禄牢笼,于是范仲淹、王安石兴学精神,到此终于一败涂地。幸有私人讲学,在社会下层主持正气,然朝廷则视之为伪学,加以抑制驱散。教育制度不能确立,则考试制度终是单枪匹马,功效有限。何况经义取士,亦未见必较诗赋为胜。即荆公亦自侮,谓:“本欲变学究为秀才,却不料转使秀才成学究。”学术败坏,人才衰竭,而北宋亦终于覆亡。
  到南宋,考试制度,一仍旧贯。朱子曾慨言:“朝廷若要恢复中原,须罢科举三十年。”然科举乃中国自唐以来政治制度中一条主要骨干,若无科举,政府用人凭何标准?朱子理论终难见之实际。却不料到元代,遂专以朱子《四书》义取士,此下明、清两代,相沿不改。直到清末,前后七百年,朱子《四书集注》,遂为中国家诵户习人人必读之书。其实朱子《四书》义,亦如王荆公《三经新义》,不外要重明经术。只荆公是当朝宰相,悬其学说为取士标准,遂为学术界所反对。朱子是一家私学,元、明以来,只是崇敬先儒,此与荆公亲以宰相颁其手著之《三经新义》情势不同。此刻姑不论王朱两家经义内容,只就政治学术分合利弊而言,则荆公《三经新义》,势不可久。而朱子《四书》义则悬为政府功令垂七百年,此亦治国史者,所当注意之一大节目。一制度之确立,亦必体察人情。以学术与利禄相合,在人情上易于有弊。荆公本人亦是一大贤,只为不察此层,遂招当时之反对,并滋后世人之遗议。至考试内容,不当以经义为准,此层亦到明代而大著。
  五
  明、清两代考试内容,均重经义,而又以朱子一家言为准。因诗赋只论工拙,较近客观,经义要讲是非,是非转无标准,不得不择定一家言,以为是非之准则。既择定了一家言,则是者是,非者非,既是人人能讲,则录取标准又难定。于是于《四书》义中,演变出八股文。其实八股文犹如唐人之律诗。文字必有一定格律,乃可见技巧,乃可评工拙,乃可有客观取舍之标准,此亦一种不得已。至于八股流害,晚明人早已痛切论之。顾亭林至谓:“八股之害,等于焚书,其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坑。”然清代仍沿袭不改。但若谓政府有意用八股文来斲丧人才,此则系属晚清衰世如龚定庵等之过激偏言。治史贵能平心持论,深文周纳,于古人无所伤,而于当世学术人心,则流弊实大。若论经义祸始,应追溯到王荆公。然荆公用意实甚正大,即此一端,可见评论一项制度之利弊得失,求能公允,其事极难。而创制立法,更须谨慎。又贵后人随时纠补。制度既难十全十美,更不当长期泥守。此非有一番精力,不能贯注。否则三千年前出一周公,制礼作乐,后人尽可墨守,何须再有新的政治家?
  明初开国,亦颇曾注意整顿学校,然终是官学衰,私学盛。私家讲学,自不免有时与政府相冲突。张居正为相,严刻压制,此乃张居正不识大体。此后东林讲学,激成党祸,人才凋落,国运亦尽。政府专仗考试取士,而与学校书院为敌,安得不败。然明代亦尚有较好之新制度,可与考试制度配合,即为进士入翰林制,明、清两代都从此制下培养出不少人才。学校培养人才,在应考之前。翰林院培养人才,则在应考及第之后。此制值得一追溯。
  在中国历史上,政府常有一派学宫,(此学官二字,并非指如后代之教谕训导而言。)专掌学术图籍,不问实际行政,而政府对此项学官,亦能尊重其自由之地位,仅从旁扶植,不直接干预。此在春秋时有史官。战国以下,私家讲学大兴,政府网罗在野学者,设博士官。秦代博士官,其实略如唐初之翰林院,杂流并汇,政府普加供养,并不搀入政府之态度与意见,来抑此而伸彼。李斯焚书,始对博士官加以一番澄清淘汰。及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政府对学术界之态度与意见,更趋鲜明。
  然中国政府本身与西方传统大有不同。西方近代一面有宗教超然于政治之外,其社会意识,又常抱一种不信任政府时时欲加以监督之意态,此可谓之契约性的政权。中国则自来并无与政治对立之宗教,社会对政府又常抱一种尊崇心理,圣君贤相,常为中国社会上一种普遍希望,因此中国政权,乃是信托式的,而非契约式的。与西方社会传统意态大异。政府既接受了社会此种好意,亦必常站在自己谦抑地位,尊师重道,看重社会学术自由。政府所主持者乃制度,非学术。制度必尊重学术意见,而非学术随制度迁转。若政府掌握了学术是非之最高权衡,则在中国社会中,更无一项可与政府职权相抗衡之力量,此种趋势,必滋甚大之流弊。因此政府对学术界,最好能常抱一种中立之态度,一任民间自由发展,否则必遭社会之反抗。此种反抗,实有其维系世道最重要之作用。
  汉武帝时代之五经博士,即是政府对学术表示非中立态度之措施。不久即生反动,汉儒经学有所谓今古文之争。今文即是政府官学,古文则为民间私学。其实今文经学未必全不是,古文经学未必全是。然而东汉末年朝廷所设十四博士之今文经学,几乎全部失传,而郑康成遂以民间私学,古文学派,成为孔子以后之第一大儒。魏、晋、南北朝,佛学入中国,宗教与政府相对立,政府所主持者仍是制度,学术最高权威,则落入僧寺。唐人考试尚诗赋,诗赋仅论声律工拙,在学术上依然是一种中立性的,并不表示政府对学术是非之从违。宋代王荆公改以经义取士,则显然又要由政府来主持学术,走上中国历史卑政尊学趋向之大逆流,而翕然为社会推敬者,依然是程、朱私学,朱子遂成为郑康成以下之第一大儒。及元、明以朱子《四书》义取士,阳明讲《大学》,根据古本,即与朱义对立。此后清代两百六十年考据之学,无非与朝廷功令尊宋尊朱相抗。然《四书》义演成八股,则经术其名,时艺其实,朝廷取士标准,依然在文艺,不在义理,仍不失为是一种中立性的。此就考试项目言。
  至论学官,则魏、晋、南北朝、隋、唐皆有。大体如文学编纂图籍校理之类。政府只设立闲职,对学人加以供养,恣其优游,不限以涂辙,不绳其趣诣。唐代有翰林院,最先只是艺能杂流,内廷供奉。此后遂变成专掌内命,一时有内相之号。宋代翰林学士掌制诰,侍从备顾问。又有经筵官,则为帝王师傅。又有所谓馆阁清选,亦称馆职。此皆在我所称之为学官之列。大抵集古今图书,优其廪,不责以吏事,政府藉此储才养望,为培植后起政治人才打算。明代之翰林院,连史官经筵官均并入,又有詹事府主教导太子,与翰林院侍讲侍读同为王室之导师。翰林责任,大体如修书视草,议礼制乐,备顾问,论荐人才,都是清职,并不有实权负实责。明代始规定进士一甲及第入翰林,二甲三甲为庶吉士,亦隶翰林院,须受翰林前辈之教习。学成,再正式转入翰林院。其他亦得美擢。清代沿袭此制,用意在使进士及第者,得一回翔蓄势之余地。使之接近政府,而不实际负政治责任。使之从容问学,而亦无一定之绳尺与规律。明、清两代,在此制度下出了许多名臣大儒,或为国家重用,或偏向学术上努力。即如曾国藩,初成进士,其时殆仅通时艺。看其家书报道,可以想见其为进士在京师时,一段如何进修成学之经过。此种环境与空气,皆由翰林院与庶吉士制度中酿出。
  汉代是先经地方政府历练,再加以察举。唐代是礼部试及第后,颇多就地方官辟署,必待吏部试再及第,始获正式入仕。大抵汉、唐两代,都有实际政事历练,与考试制度相副。宋代以下进士,在先未有政治历练,一及第即释褐,失却汉、唐美意。故明、清两代有此补救。若使明、清两代仅仗科举,更无翰詹为养才之地,则八股时艺,如何能得真才?而更须注意者,明、清两代之翰林院,仍系中立性的,并不似汉代博士,限于学术功令。考试只是遴才,翰林进士只在养才,政府职权仍在制度一边,并未侵犯学术之内容。此层为查考中国历史上考试制度演变中一绝应注意之节目,故在此稍详申说。
  考试制度演变到清代,愈趋严密。自宋以来,秋试在八月,春试在二月,元明沿袭未改。万历时,曾有人主张,春试改三月,原因是二月重裘,易于怀挟。当时经人驳斥,终未改期。但到清代,真改春试在三月了。一说是天暖不须呵冻,但另一因,却是人穿单夹,可无怀挟。其他如截角、登蓝榜、弥封、编号、硃卷、誊录、锁院、出题、阅卷,种种关防,全像在防奸,不像在求贤。清初几次科场案,大批骈戮,大批充军,更是史所未有。而到中叶以后,进士入翰林,专重小楷,更属无聊。道光以下,提倡废八股废考试的呼声,屡起不绝,此一制度绝对须变,自无疑问。然此一制度,究竟自唐以下一千年来,成为中国政治社会一条主要骨干。其主要意义可分三项陈述:
  (一)是用客观标准,挑选人才,使之参预政治。中国因此制度,政府乃经由全国各地所选拔之贤才共同组织,此乃一种直接民权,乃一种由社会直接参加政府之权。与近代西方由政党操政,方法不同,其为开放政权则一。
  (二)是消融社会阶级。因考试乃一种公开竞选,公平无偏滥。考试内容单纯,可不受私家经济限制。寒苦子弟,皆得有应考之可能。又考试内容,全国统一,有助于全国各地文化之融结。按年开科,不断新陈代谢。此一千年来,中国社会上再无固定之特殊阶级出现,此制度预有大效。
  (三)是促进政治统一。自汉以来直到清末,无论选举考试,永远采取分区定额制度,使全国各地优秀人才,永远得平均参加政府。自宋代规定三岁一贡以来,直到清末,每历三年,必有大批应举人,远从全国各地,一度集向中央,全国各地人才,都得有一次之大集合。不仅政府与社会常得声气相通,即全国各区域,东北至西南,西北至东南,皆得有一种相接触相融洽之机会,不仅于政治上增添其向心力,更于文化上增添其调协力。而边区远陬,更易有观摩,有刺激,促进其文化学术追随向上之新活力。
  即举此三端荦荦大者,已可见此制度之重要性。至其实施方面,因有种种缺点,种种流弊,自该随时变通。但清末却一意想变法,把此制度也连根拔去。民国以来,政府用人,便全无标准。人事奔竞,派系倾轧,结党营私,偏枯偏荣,种种病象,指不胜屈。不可说不是我们把历史看轻了,认为以前一切要不得,才聚九州铁铸成大错。考试制度之废弃,仅其一例。
  六
  西方人在十八世纪时,却看重中国考试制度。但他们自有他们的历史渊源,不可能把中国制度彻底抄袭。英国最先模仿中国考试制度,但只事务官须经考试,各部门行政首长,则仍由政党提名。照理论言,海军应用海军人才,外交应用外交专长,都该经政府客观考试录用。但西方却只采用了中国考试制度之下半截,海军外交各部之事务官,须经考试,其主持海军外交各部行政首长,却不须考试,仍由政党提名,岂非在理论上像似讲不过。此正为政党政治,乃西方历史渊源中自生自长的东西,若连此废了,势必发生政治上大摇动。此是政治元气,不可遏塞。任何一种外国制度,纵其法精意良,也只可在本国体制中酌量运用。西方人懂得此层,采取中国考试制度之一枝半截,成为他们今天的文官制。中国何尝不可也采取西方制度的一枝半截,把皇帝废了,再加上国会代表民意,而考试制度则依然保留。政府一切用人,仍该凭考试,只在内容上方法上再酌量改进。
  但当时中国人意见不同,学西方便得全部学。其实如日本,又何尝是全部学了西方?他们依然还有一个万世一统尊严无上的皇帝,反而日本维新,早有富强实效。中国赶不,回过头来主张,不仅政治制度要全改,连文化学术也该全改,甚至连文字最好也全改。日本还未废绝汉学,中国则主张改用罗马拼音。一面又盛赞西方,如英国之善用习惯法,却不许自己尊重自己习惯法。只有海关、邮政、电报各机关因经由外国人主持,仍用考试制度,不致大扰乱。其他中国近代各机关一切用人,连像曹操、陈群时的九品中正制也没有,政治安得上轨道?而反肆意抨击中国传统政治之专制黑暗。于已往一切制度,漫不经心。政治无出路,回头来再打击历史学术文化。认为整个社会,均得从头彻底改造始得。结果造成今日对历史文化一笔抹杀,社会礼教一体推翻之狂妄风潮。
  于此我们不得不推尊孙中山先生,只有他能高瞻远瞩,他的五权宪法,正也恰合于西方人采用中国制度半截的办法,他也想在中国自己传统制度下采用西方近代民主政治之一枝半截。但他的理论之精深博大,至今未为国人所注意,所了解。此层并不专限在考试制度之一项目上。若不明了孙先生五权宪法之精意所在,单单再来添进一考试制度,依然是要有名无实,难生大效。
  中西考试制度,在方法上,复有一至要之歧点。西方考试只重专家,只如汉代辟召奇才异能之例。至于政治人才,则贵有通识,尤胜于其专长。此等人才,西方则在国会中培养。中国传统考试着重在通识,不在专长。中国科学不发达,考试制度亦预有关系。如在金、元统治时期,异族君临,政权不开放,考试制度松弛,有名无实。但中国社会其他各专门学术技能,如医药、天算、水利、工程、艺术、制造诸项,反而有起色。此后中国考试制度,自应在录取专长方面,积极注意。然如何培植政治通才,此事依然重要。即如明、清两代之翰林院制度,即在此方面颇著绩效。可见每一制度,其背后必有一段精神贯注,必有极深微的用心所在,哪里是随便抄袭,即能发生作用?
  这里更有一种重要关键。我常说西方民主政治重选举,是偏于人治精神的,一切政制均可随大众意见而转移,政府须常常受民众监督,这非人治精神而何?中国传统政治,重考试制度,是偏于法治精神的,政府一切用人,全凭客观标准,公开竞选,再凭客观标准,按例铨叙,中国人想把整个政府,纳入一种法度规范之内,如是则便可减轻人治分量。中山先生之五权宪法,及其权能分职之理论,正是无意中走上了中国政治传统精神之老路。其实人治法治,亦各有长短,各有得失。大抵小国宜人治,大国宜法治。即以英、美两国言,英国制度偏多人治意味,美国则偏多法治意昧。今天中国人论政制,只高喊法治空口号,又心上终觉考试是中国土货,选举才是舶来新货,因此不免过分看轻了考试,过分看重了选举。政府虽有考试院,却尚未能深切发挥中山先生五权宪法中重视考试一权之内在精神。此等处,决非一枝一节,单凭一项制度来讨论,而不贯通到全部政制之整体精神者所能解决。
  创制立法,应该通观全局,我们今天实有对政治理论再行细加探究讨论之必要。否则总是多方面采摭几许条法规章,临时拼凑,临时粉饰,将永远建不起一个规模,永远创不成一种制度。中国的考试制度,在历史上已绵历了一千年。若论其最早渊源,则已有两千年的演变,这自然应该遭受研究讨论将来中国新政治制度发展趋向的人的绝大注意了。
  以上叙述考试制度之用意及其成效所在。但有不尽然者,每一制度则无不皆然。考试制度特其一例而已。中国古人言:“士先器识,而后才艺。”场屋取士,才艺则较易认取,器识则甚难判定,此其一。抑且考试与教育,事业大不同。果使孔子复生于后世,主持一场考试,岂能得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之七十群贤?又岂能得惟我与尔有是夫之贤哉回也其人?此皆孔子毕生教育之所成,而岂场屋考试之可获?抑且刘先主三顾诸葛于草庐之中,以此较之场屋取士,所胜何啻千万倍。然而刘先主亦未能于诸葛终身大用。八十三万大军沿江东征,诸葛默尔未敢发一辞,乃终招致白帝城托孤之悲剧。会合此三例观之,则考试制度在政治方面之应用,宜亦可得其为用之限度矣。
  考试制度乃中国传统政治中重要一项目,其为效乃如此,其他可以类推。然则为政究何当重?曰:“为政以德”,岂外在制度之可尽。西方政治则又惟知重视几项外在的制度,故曰“法治”。此又与中国传统政治大不相同。
  (一九五一年冬考试院讲演,载《考诠月刊》一期)
 
 
中国历史人物
 
  讲文化定要讲历史,历史是文化积累最具体的事实。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非有人生,何来人事?中国人一向看清楚这一点。西方人看法便和我们不同,似乎把事为主,人为副,倒过来了。因此,西方历史多是纪事本末体,中国虽有此体,但非主要。中国史以列传体为主,二十四史称为正史,最难读。一翻开,只见一个一个人,不易看见一件一件事。如读《史记》,汉代开国,只见汉高祖、项王、张良、韩信、萧何许多人,把事分在各人身上。《尚书》是古代的纪事本末体,此下要到宋代袁枢才有《通鉴纪事本末》,只便初学,进一步再读编年史如《通鉴》,更进一步始读正史列传。今天我们一切学术教育都学西洋,因此学校讲历史,都重事,不重人。如讲楚、汉战争,汉高祖怎样打项羽?固然要讲到人,但只以事为主。有一年,我在美国亲同他们一位史学家辩论过这一问题,他说:“历史固应以人为主,但此人若无事表现,如何跑上历史?”我说:“此事难说,因其牵涉到中西双方整个文化体系上面去。我且举一个明显的例,在中国有很多人没有事表现而也写进历史,而且这类人决不在少数。”我们今天不论大学,乃至研究院,讲史学,虽是分门别类,注意都在事上。如讲政治制度,没有一个绝对是与好的制度。制度总是要变,并无千古不变,亦无十全十美的制度。如讲社会经济,一切有关经济的理论思想,及其事实,也都随时而变。在坏制度下,有好人总好些。在好制度下,有坏人总不好些。思想要有事实表现,事背后要有人主持。如果没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论都是空的,靠不住的。而所谓人之好坏,此一标准,则比较有定不易变。此刻把历史分类讲,政治史、社会史、经济史、外交史、军事史等,一切完备,却不注重历史里面的人,至少是隔一层,成为是次要不是主要的。制度由人来,某些人起来了,才有此制度。思想亦由人即思想家来。所以我今天特别要讲历史上的人,最大希望,要我们都能变成历史人物。要来维持历史,复兴历史,创造历史,都得要有人。
  讲到历史人物,当然要讲历史。世运与人物总是相随而来的。时代不同,人物也跟着不同。中国人一向看历史总要变,故说世运。历史时时在变,世运总是不能停留在一个状态下。我们把历史上一切时代大体分别,不外有两种,不仅中外如此,古今如此,以后也如此。某种时代,我们称之为治世,太平安定,慢慢地变成了盛世。某种时代由盛而衰,由衰而乱,变成为衰世与乱世。历史千变万化,不外这一个治乱盛衰。当我小孩子时,学校老师告诉我,中国历史一治一乱,西方历史,治了不再乱。我当时虽很年幼,听了那位先生的话,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如何使中国历史也能治了不再乱。但我后来读了历史,渐认为在西方,治了也会乱,盛了也还衰。我到今天短短七十多年生命,亲眼看到西方社会之由盛而衰,由治而乱。欧洲自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切大变。特别刺激我的,如英国。当时读世界地理,所用地图是英国制的,只要这地方由它统治,都画上红色。譬如香港一个岛,也画上一条红线,一张世界地图,到处都有红颜色。英国被称为是一个太阳不会掉下去的国家,全世界有英国国旗,太阳永远照在他们的国旗上。可是今天呢?
  我年龄慢慢大了,又听人讲,可惜我们生在这时代,是一个衰世乱世。即如对日抗战到今天,到处奔跑流亡,今天可说是只在国家偏安局面内生活。若我们生在太平盛世不好吗?但我们读史,好像治世盛世历史人物该是又多又好,否则怎样会治会盛?衰世乱世,该是人物又少并坏,否则怎样会衰会乱?而实际并不然。但也只能看中国史。西洋史专重事而忽略了人,打仗胜败不同,国家强弱不同,只见了事,不见事背后之人。今天我们社会一般知识分子,慢慢接受西方影响,只论治乱强弱,却把一般中心的主持人物也忽略了。若使我们把二十五史来作一统计,我能先告诉你们一结论。中国史上第一等大人物,多在乱世衰世。所谓大人物,他不仅在当世,还要在身后,对历史有影响,有作用,这才是大人物。影响作用愈大,此一人物也就愈大。而所谓人物,起于衰世乱世的反而更多更大。起于盛世治世的反而更少,更差一点。这不奇怪吗?实亦不奇怪。若使衰世乱世没有人物,或人物不够伟大,此下怎会又变成治世盛世?中国历史之所以能一盛一衰,一治一乱,正因为在衰世乱世有人物,下边才开创新历史。由乱返治,由衰转盛。若我们不注意人物,重事不重人,那么天下衰了乱了,更没有人了,此下便会没办法。希腊、罗马之没落便在此。此刻的英国、法国何时再复兴,也是问题。今天轮到美国与苏俄,成为世界上两强。然而从历史过程论,治下仍然定会有乱,盛后定然会仍有衰。即如美国,但论人物,如华盛顿、林肯这些人,似乎到今天便不易得。
  在中国最可说是乱世的,即如春秋,孔子即生在此时。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是在治世,孔子却是在衰世乱世。但孔子学生说:“夫子贤于尧舜”。此论人,不论事。乃论身后,不论生前。孔子对历史的影响与作用,远胜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此刻是证明了。
  春秋以后有战国,更衰更乱,但我们讲中国历史人物,战国要占第一位。我不能把战国人物从头讲,但如孟、荀、老、庄这许多人,只讲思想一方面,其影响后代中国实是大极了。汉代中国一统,当然是治世盛世,可称为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但汉代人物显然不如春秋战国。汉代之盛,还是受了春秋战国时代的人物影响。
  再把汉朝整个来讲,东汉不如西汉,然而人物却比西汉多,而且有大人物。姑举学术上人物来讲:东汉最伟大的经学家郑玄,西汉便无其比。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西汉一代,经学盛起,也不能说他们没有贡献。然在两汉经学家中,人物最伟大,对将来最有影响,最有作用的却是郑玄。郑玄死在东汉末年。黄巾之乱,董卓到洛阳,东汉快亡了。郑玄一生正在东汉的衰世乱世中,然而却成为一最伟大的经学家。若使我们承认儒家经学对中国文化中国历史有大影响,大作用,那么论其影响作用之最大的就该是郑玄了。
  说到唐朝,也是一个治世盛世。但论唐代人物,就不如后面的宋朝。宋朝纵不说是乱世,却始终是一衰世。我说唐不如宋,不是讲他们的开国时代。唐高祖唐太宗下面这一批人,这一个集团,我们暂置不讲。在唐玄宗开元之治以前的人物,实不如天宝之乱以后的人物来得多,来得大,表现得更像样。论宋代,比较太平当然是北宋,然而最伟大的人物却出在南宋。单从学术上讲,如朱子,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还当在郑玄之上。明朝又是盛世,可是人物更衰落。清代也算是一个盛世,最盛在乾嘉,而乾嘉时代人物却较逊。论其经学,仅如此刻在图书馆里一个写博士论文的,哪比得清初一些大人物。那是明代快亡,大乱已至,人物却竞兴迭起。
  我们试再讲衰世。春秋战国以后有三国分崩,可说是一个乱世,可是三国就出了很多人物。又如元代,蒙古人跑进中国来,而元代也出了很多各方面的人物。元代只有短短八十年,明太祖起来,他下面如刘基、宋濂一大批人,跟他打天下,却都是在元代培养起来的。唐代也一般,跟唐太宗起来打天下的,都是隋代人物,远由南北朝时代培养而来。唐代兴国,一切规模制度,都由北周至隋订下。再往上推,由汉高祖到汉武帝,西汉初年人物,一切都从战国时代人的脑筋里酝酿成熟,到汉初才表现出来。因此我们可得一结论,但这只是照中国历史讲,西方历史似乎并不然。这一结论,便是中国文化最特别的地方,即其在衰世乱世,人物更多更伟大,胜过了治世盛世的。
  大体上说,历史有上层,有下层。我们当知,历史不是一平面。像一条水,有其浮面,有其底层。浮面易见,底层不易见。如说政治上轨道,同时必是社会也上了轨道。社会不上轨道,单要政治上轨道却不易。上面政治人物都从下面社会起来,我们可以说,底层比浮面更重要。我们讲历史人物,也可分作一部分是上层的,另一部分是下层的。跑到政治上层去的人物,是有表现的人物,如刘邦、项羽都是。还有一批沉沦在下层,他们是无表现的人物,但他们在当时,以及此下历史上,,一样有影响,有作用。可能他们的影响作用更胜过了那些有表现的。如读《左传》,那是春秋时代二百四十年一部极详尽的历史。但孔子在《左传》里不占地位。《左传》里讲到孔子,可说是微不足道,哪能和其他人物相比?孔子在《论语》中所称赞的春秋人物,前面有管仲,后面有子产,都是在当时有表现的。我们读《左传》,上半部就注意到管仲,下半部就注意到子产。大国有人物,如管仲之在齐。小国也有人物,如子产之在郑。若论人物价值,子产并不定差于管仲。大国人物有表现,小国人物一样有表现。孔子却像是一无表现的人物,纵说有表现,也是微不足道。但《左传》里还找得到孔子,却找不到颜渊。颜渊虽不见于《左传》,对将来中国历史仍有他的大影响,大作用。孔子、颜渊的影响作用,还胜过了管仲、子产。因此我们可以换句话说,管仲、子产是一个时代人物。历史上不断有时代之变,秦变汉,隋变唐。但时代变了,历史仍不变,至少一部中国历史是如此。所以我们讲历史,不要太着重其上层浮面的,我们还该更着重其底层下面的。我们讲《左传》,不要只知道有管仲、子产,更要当心,那时还有孔子,甚至有颜渊。只是孔子、颜渊没有在那时的浮面上层参加过大事情,所以不入历史记载。若把整部中国历史来看,孔子地位,远在尧舜之上。而颜渊虽一无表现,对后来中国有影响,有作用,也并不比管仲、子产弱了。所以所谓有表现与无表现,也只就狭义来讲。如果没有表现,怎样在历史上直传到今天?他表现的便是他这个人,而非表现在他做的事。此所谓事,也是狭义的,只是历史上浮面上层的事。
  再讲三国,乌七八糟,可说是乱世,而且乱极了。但在中国历史上,除了战国,中国人最喜欢读的应是三国史。今天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些三国史。也许是因为有罗贯中作了《三国演义》,但罗贯中为何来作《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为何能如此流传?正因为三国时代人物多,而且真算得人物。即如曹操,那是历史上的反面人物,他也有影响,有作用,只是些反影响,反作用。像近代袁世凯,也是反面人物,把他与孙中山先生一比便知。在当时,大家有表现,但孙中山先生是一个历史人物,袁世凯只是一个时代人物,而且是一个反面人物。此刻再来讲三国时代的正面人物,诸葛亮就了不得,有了一个诸葛亮,全部三国历史就光明了,一切都变成有色彩,有意义。但中国后来人品评三国人物,却推管宁为第一人。管宁在那时一无表现,天下乱,他跑了,流亡到辽东。曹操也是了不起,听说有个管宁,无论如何要他回来。管宁不得己回来了,但绝不在曹操政权下有表现。说是病了,不能出来做事。曹操派人到他家里去察看,回来把管宁的日常生活作一报告,这一报告却记载在历史上。曹操说:“既这样,我们也不必勉强他。”管宁年轻时,与一朋友华歆共学,门外有车马声,华歆说:“什么人经过呀”,出门去看。回来,管宁与之割席而坐,说:“尔非我友也。”后来华歆做了魏国大官。由此可知,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一定要有表现。有表现的,或许还不如无表现的。我们下面且慢慢讲。
  所谓表现,有表现而成功的,也有表现而失败的。普通我们说,中国人喜欢表扬失败英雄,其实失败了还有什么值得表扬?我们当认识失败的无可表扬,也不该表扬。国家民族要成功,历史也要成功,可是历史上确有失败的人,这等人或许也有人称他为人物或英雄。如西方历史上,古代有亚力山大,近代有拿破仑,都不曾成功。更如近代德国希特勒,更可怕。不只是他个人失败,而且其遗害于国家民族,乃及四围人群者亦不小。这等人何该学。所以失败英雄不该表彰。但是,在法国首都巴黎,一切市容建设,以拿破仑作中心,环绕凯旋门八条大道,四面分布,形成了巴黎市区。另一部分,以拿破仑坟墓作中心,巴黎市容所表现的,就是一个拿破仑。好像法国人认为拿破仑还是他们的第一号人物。今天的戴高乐,就想学拿破仑,失败显然放在面前。今天大家希望德国人不要再学希特勒,连西德人也怕希特勒精神之复活。美国首都华盛顿一切市容建筑,模仿巴黎,由国会法院一条大道直往华盛顿铜像,这是整个市区的中心,白宫只是旁边一个小建筑。华盛顿是一个成功人物,但华盛顿市容,究是以国会为主,这是西方人重事业表现更重过于人物完成之一证。但美国究比法国前途有希望。只以两国首都建设为例,即可说明。英国伦敦又是另一样,西敏寺代表着神权时代,白金汉宫代表着王权时代,国会代表着民权时代,三个建筑并存,这是英国精神,而其重事不重人则可知。虽亦有很多名人埋葬在西敏寺里,究已是第二等。最受大家注意的,自然是西敏寺、是皇宫与国会,是一些物质建设。
  再论在中国史上的所谓失败人物,其实是并未失败。即如南宋岳飞,他若成功,南宋就可复兴,然而岳飞失败了。但岳飞只在当时是失败,他在后世有成功。又如文天祥,倘使没有一个文天祥,那将是一部中国历史的大失败。蒙古人跑进中国来,出来一个文天祥,他虽无助于南宋之不亡,然而文天祥可以维持中国民族精神,直到今天,因此他还是未失败。换句话说,就他的个人论,他是失败了。从整个历史论,他是成功了。所以我们说历史人物中,还该有时代人物和历史人物之分别。
  今再说成功失败关键何在?我可说,失败是由于他的外在条件,而不在他本身内在的条件上。岳飞事业之失败,不是失败在岳飞本身之内在条件,不是他自己这个人失败了。宋高宗、秦桧,一切外在条件,使岳飞失败。而岳飞个人之内在条件,则使岳飞成功了。成功的乃是岳飞这个人。文天祥的外在条件根本不能讲,比起岳飞来更差了,他当然要失败。蒙古军队来,当时的南宋,是无法抵抗的了。然而文天祥还是要抵抗,文天祥自己这个人是成功了。他的内在条件并没有欠缺,留下他这一个人在历史上,对将来中国贡献大,有大影响,大作用。单只一件事,事是留不下来的。因历史一定要变。孔子若做了鲁国宰相,当了权,他的成绩可能比管仲更大,或许孔子可与周公相比。然而纵是周公政绩伟大,也只表现在事上。一切都得变,西周仍变了东周。倘使做了一件事,可以永远存留,永存不变,那么也没有了历史。从前人的事业都做好在那里,我们将无可再表现,更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人就是要做事,没有事可做,又要这些人何用?人到没有用,历史自然也断了。所以我们并不希望每一件事可以永远留传,我们只希望不断有新人,来做新事,有新的成功。历史存在依人不依事,而人则是永可以存在的。西方人能在历史上永远存在的,比起中国来是太少了。耶稣钉死十字架,他是一个失败的人,然而耶稣实是永远存在,所谓的十字架精神也永远存在。到今天,信耶稣教也好,不信耶稣教也好,都不能不承认耶稣之伟大和他的成功。最成功的还是他自己这个人。他说他死了要复活,他这一个人永远流传到今天,还是存在,不是他复活了吗?我们也可说,岳飞的风波亭精神,岳飞是复活了。到今天,岳飞还在这世上,至少我们中国人了解岳飞,岳飞还在我们中国人心里。
  中国人的人生理想,有一个最高要求,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成功有许多是要外在条件的。而我们有一个办法,使一切外在条件不足以屈服我,只要我有内在条件便得。若说不要内在条件,这也无所谓成功与失败了。上帝生人也有条件,若说不要一切条件而能成功,也就不成其为人。做人不能无条件,我们希望的,只讲内在条件,不讲外在条件,而也能有成功。上帝只生我们一个可能,每个人都可能做孔子与耶稣。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好学是他的内在条件。忠信之性,是上帝给他的,是他的外在条件。但只有这一个基本条件是外在的,而同时又是内在的。难道如曹操以至如袁世凯,就天生他是一个不忠不信的人吗?中国人不承认这句话。生下来都一样,这是一可能。再加上一切内在条件,其他外在的,可以不妨事。今天我们都嫌外在条件不够,我们生在衰世乱世,外在条件当然不够。然即是生在盛世治世,外在条件还是会不够。我们今天说要改造环境,就得充足我们的内在条件,你先得成一个人物,才能来改造环境,来充足一些外在条件。若你没有成一个人物,内在条件不够,一切外在也没有法改,纵使有了外在条件也不行。似乎西方人是太着重外在条件的,然而我们看西方历史,还是和中国历史一般。耶稣时候的犹太人,在罗马帝国统治下,我们读耶稣的《新约》,他没有讲到罗马统治,似乎外在条件不在他脑筋里,不在他考虑之列。然而外在条件毕竟在书中也讲到,譬如税吏,是罗马派来的,耶稣便无奈何他们。所以耶稣说:“凯撒的事让凯撒去管。”这是当时犹太人的一项外在条件。到今天,世界只有信耶稣的人,更没有了耶稣,而凯撒则仍可到处遇见。你若说,定要打倒了凯撒,才能完成一耶稣,也没有这回事。我们还可以另换一句话来讲,还是美国人争取得了自由与独立,才有一个华盛顿的呢,还是由华盛顿来为美国争取到自由和独立的呢?照中国人想法,则更有进者。应该是拿去了华盛顿的事业,还有华盛顿这样一个人,他还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这也不是中国人看轻了事业。即如我们国父孙中山先生,倘使他没有能创造成中华民国,即就他个人来说,如他的思想和言论,还是一个孙中山先生,或许他会更伟大。因把一切事业功名放在他身上,好像他这个人就圈在他事业功名的里面,为他的事业功名所束缚,他所表现的好像就在这范围内。周公不如孔子,不在别处,只在周公其人,为周公的事业所限,限在这事业里面。要是懂的人,自知周公怎样会有他这一番事业,在他事业背后还有他这个人。如此来真了解周公的是孔子,孔子也希望能像周公般在这世上做一番事业,然而外在条件不够。在政治上,在历史上层,孔子等于无所表现。然而后来人看孔子,反少了一束缚,一范围。而孔子之为人,却因此而十足表现出来,比周公更清楚。今天我们来讲周公,自然要讲周公这一番事业。但讲过他的事业就完了,在其事业背后之这个人,反而忽过了。来讲孔子,孔子无事业可讲,就只得讲他这个人。然而人的影响胜过了事的影响,所以孔子在后来历史上的作用,反而在周公之上。因此我来讲历史人物,特地希望我们要看重人,拿人来做榜样,做我们一个新的教训新的刺激。可以感发我们,使我们大家各自来做个人。有了人物,哪怕会没有历史?
  一部二十四史,把许多人试为分类,有治世盛世人物,有衰世乱世人物,有有表现的人物,有无表现的人物,有成功人物,有失败人物。但读者不要认为我只讲某一边,不讲另一边。今试再来讲中国的历史人物。
  上面分法,都从外面看,此下当从人物之内面看。我认为中国历史上人物,大体说只有两种,一是圣贤,一是豪杰。直到今天,中国人一路讲圣贤,但究竟如何才算得一圣人与贤人,其间自有不少争论,此刻且不讲。再讲第二种,中国人所谓之豪杰。我们看历史人物,无论其在政治上层或社会下层,有表现与无表现,成功与失败,或在太平盛世,或在衰乱世,得成为历史人物的,大体说来只有两种,即圣贤与豪杰。豪杰又与英雄不同,如拿破仑与希特勒,可以说他们是一英雄,但并不很合乎中国所想的豪杰人。朱子讲过“豪杰而不圣人者有之,未有圣人而不豪杰者也”。同时陆象山极称此言以为甚是。此刻我想把朱子此语再略修改,因我们说圣贤,并不像说圣人。单说圣人,似较严格,兼说圣贤,则较为宽泛。我想说,圣贤必然同时是一豪杰,豪杰同时亦可说是一圣贤,二者貌离而神合,名异而实同。其实圣贤豪杰也和我们平常人一般,就其和平正大能明道淑世言,则谓之圣贤。就其崇尚气节能特立独行言,则谓之豪杰。我们此刻来讲中国历史人物,请读者不要太重看了圣贤二字,我们且先重看豪杰二字。我们纵不能做个圣贤,也该能做个豪杰。尤其在这衰世乱世,做人总要有点豪杰精神,不然便会站不住脚,挺不起腰。做豪杰,便是做圣贤的一条必由之路。不从豪杰路上行,绝不能到达圣贤地位。圣贤就是一个豪杰,只让人不觉其为一豪杰而已。我在下面将慢慢讲出豪杰如何是圣贤,圣贤如何是豪杰的道理。
  今试问:圣贤与豪杰,既然有此两个称呼,则其分别究在哪里?我想这个分别,简单地讲,只在其表现上。圣贤一定要能“明道”“淑世”。这个世界在他手里,他就能把这个世界弄好,这叫淑世。要淑世,当然先要能明道。使此道明扬于世。如我们生在汉武帝时代,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你要来明道淑世,做一个董仲舒,当然省力。你如在唐太宗时代,来做一个魏征、房玄龄、杜如晦,也较省力。因外在条件配得上。这些人,纵不能说他们便是圣人,但至少也该说他们是贤人。可是在某种环境下,外在条件配合不上,种种不如意,那么你至少要有一本领,能“特立独行”。不论外面条件,我还是我,这样他便是一豪杰了。孔子、孟子,何尝不从特立独行的路上过,不然也不成其为孔子与孟子。要能特立独行,从外面看,便是“尚气立节”。人总得要有一股气。孟子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一个豪杰,正为他有一股气。这气字,不能拿现代的科学生理学或物理学来讲。中国人普通讲话,常说这人有志气,志下连带一气字,其实气只是其志。要立志便不容易,有人说,我未尝无此志,只恨外面条件不够。如此之人,则是虽有志而没有气,所以志也不立,就没有了。又如说勇气,勇也要有股气。没有气,怎能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中国人讲智、仁、勇三德,智与仁之外,还要有勇。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直到他老,孔子正为有一股气,所以这个志立了不倒退,到老不衰。只在圣人身上,比较不着痕迹。一个豪杰之士,则显然看出他的一股气来,随时随地随事都见他尚气,又比较显露,或比较有偏,所以他是一豪杰。有志有勇,所以能立节。节是有一个限度,有一个分寸。不论世界衰乱,我做人必有限度必有分寸,那便是一豪杰。因此豪杰必讲气节,能特立独行,到得圆满周到处便是圣贤。圣贤便能明道淑世。但道德也定要从气节来,气节也必要站在道德上。若说人身生理,有血气,有骨气,从血气中有勇,从骨气中见志。人不能做一冷血动物软骨汉,人之死生,也只争一口气。天下不能有无血无气无骨的道德,也不能有无血无气无骨的圣贤。我们也可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充满道德性的历史。中国的历史精神,也可说是一种道德精神。中国的历史人物,都是道德性的,也都是豪杰性的。
  只要他是个圣贤,可不问他的功业。只要他是一个豪杰,也可不论他的成败。中国最大圣人孔子,他的品评人物,也是双方面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一面,另一面则是孔子讲到吴泰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孔子称许吴泰伯是道德中最高的一级了,甚至社会人群无法称赞他。孔子共说了两个民无得而称的人,一是吴泰伯,另一个是尧。“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尧的伟大,无事可举,说不出来。舜则有好多事可举。但尧、舜同为大圣。孔子当然很看重文王、周公,而孔子也看重吴泰伯。吴泰伯是文王的老伯父。吴泰伯兄弟三人,最小的就是王季历,王季历的儿子就是文王。吴泰伯三兄弟的父亲太王,很喜欢这个小孙,说他将来大了有用。到了太王有病,吴泰伯对他的二弟仲雍说:“我们跑了吧,我们跑了,父亲可把王位让给三弟,将来可以传给小孙,可以完成父志。”因此他们两人就跑了。孔子对吴泰伯十分称赞。父子各行其是,说孝却不像孝,说让也不见让。道大无名,无法称赞他,孔子就把吴泰伯来上比尧。
  第二个孔子称赞的是伯夷、叔齐。孔子说:“伯夷、叔齐,古之仁人也。”孔子不轻易用仁字来称赞人,但却称赞了管仲,又称赞了伯夷、叔齐。他们是孤竹君之二子,父亲要把王位传给叔齐,父死了,伯夷说:“父亲要你继位,你继位吧!我跑了。”叔齐说:“你是哥,我是弟,你不做,我也不做。”也跑了。君位让给了中间的一个。遇到周武王伐封,伯夷、叔齐从路上大军旁站出,扣马而谏,说:“你不该去伐封,你是臣,他是君,此其一。你父亲刚死,该守孝,不该去打仗,此其二。”周武王手下要把两人拿下,幸而姜尚说:“这两人是义士,放了他们吧!”放了以后,周朝得了天下,可是这两人说:“我们不赞成。”但大势已定。他们不吃周粟。到山上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在首阳山。孔子大为佩服,说他们是“古之仁人”。孔子也并没有反对周文王和周武王,更是极尊崇周公,自己还要复兴周道,曰:“吾其为东周乎。”可是孔子又讲那一边,直从吴泰伯到伯夷。当知要做吴泰伯、伯夷,也得有志有勇,有气有节,特立独行,毫不苟且。此等人一样在历史上有影响,有作用。汉代太史公司马迁崇拜孔子,把孔子作《春秋》的道理来写《史记》。《史记》里有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世家第一篇,不是鲁、卫、齐、晋,而却是吴泰伯。吴国要到春秋末年孔子时代才见到历史上,而太史公乃特立之为三十世家之第一篇。列传第一篇则是伯夷。中国人的历史人物观,孔子以下,经太史公这一表扬,一面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同时另一面还有吴泰伯、伯夷。其实孔子自己,正是兼此两面,所以成为中国之大圣人。
  上面说过,中国人重人更重于事,西方人重事更重于人。如西方人说,这人是政治家,或哲学家,或科学家,或宗教家,或艺术家。总在人的上面加上事,拿事来规定着这人。中国人则向来不这样说。如说圣人,这圣人究是一政治家呢?军事家呢?外交家呢?经济家呢?却没有一个硬性规定。又如说贤人,君子,善人,都是讲的赤裸裸的一个人,不带一些条件色彩在上边。但中国人却又把人分等级,善人、君子、贤人、圣人,其间是有阶级的。西方人用事来分等,便没有人的等级观念。究竟是西方人看人平等呢?还是中国人看人平等?中国人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即是人人可做一理想标准的圣人。然而为何人做不到圣人,这责任在个人自己。但西方人做人,要外在条件,要机会,要环境。这是双方显然的不同。
  人怎样才叫做圣人呢?似乎孔子很谦虚,他的学生问他:“夫子圣矣乎?”他说:“圣则我岂敢,我只有两个本领,学不厌,教不倦。”他的学生说:“这样你就是圣人了。”到了孟子,又提出中国古代之三圣人。但他所提,不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三圣人,是伊尹、伯夷、柳下惠。孟子说:“圣人者,百世之师也。”一世三十年,百世就是三千年。孔子到现在也不过二千五百多年,圣人至少三千年可以做我们榜样。孟子举出三人,却是性格不同,表现不同。孟子把“任”、“清”、“和”三字来形容。孟子说:“伊尹,圣之任者也。”伊尹有志肯负责任,积极向前。他生的时代也是一个乱世,夏之末,商之初,孟子书里讲他“五就桀,五就汤。”夏桀哪能用伊尹,伊尹为要使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像样的尧舜之世,一次去了不得意,再去。再不得意,三去、四去、五去。他从桀处回来,又到汤处去。商汤也不能知得他,他只是耕于有莘之野一农夫。五次到汤那里,终于当一个厨师。汤极满意他的烹调,慢慢同他接谈,觉得他了不得,以后便帮助商汤平天下。汤死了,下一代太甲继位,不行,伊尹说:“你这样怎可作皇帝?”把他关闭起,说:“我来代替你。”太甲后来忏悔了,伊尹说:“你回来吧。”又把皇位交回他。
  孟子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一切污浊沾染不上他。武王伐纣,他反对。到后全中国统一,他宁饿死首阳山。柳下惠是一个耿介之人,但却很和平。伊尹有大表现,而有大成功。伯夷特立独行,表现了一个无表现。孟子说:“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他同人家最和气。他是鲁国人,在鲁国做了官,罢免了又起用,又罢免,如是者三。这和伊尹不同,倘伊尹罢免了,还要自己向上爬。也和伯夷不同,伯夷是请不到的,一些条件不合,他绝不来。柳下惠那时已是春秋时代,列国交通,有人劝他,你在鲁国不能出头,何不到别的国家去?但柳下惠回答道:“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只要直道,同样不合时,还是会罢免。若我能改变,枉道事人,我在鲁国也可以得意。可见柳下惠外和内直。所以孟子称赞他,说:“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他不以三公之位来交换他的鲠直耿介,他也是能特立独行的,只知有直道,不走枉道。但柳下惠在外表上所表现的,却完全是一个和。
  孟子说这三人都是圣人。伊尹建功立业,开商代七百年天下,不用讲。孟子又有一篇文章并不讲伊尹,只讲伯夷、柳下惠。他说:“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一个顽钝人,没有锋芒,不知痛痒,听到伯夷之风,也能有边有角,有界线,到尽头处就不过去。懦夫,软弱人,也能自己站起。三个人在一块,两个人反对你,你就没勇气。倘在一个大会场,全场两三百人反对你,你就不能有坚强的立场。伯夷在当时,可称是全世界都反对他。后来韩愈说,伯夷却是千百世人都反对他。因从伯夷死了,到韩愈时,谁不说周文王周武王是圣人,然而伯夷要反对。谁不说商纣是一个坏皇帝,然而伯夷不赞成周武王伐商。孔子也没有反对周武王,韩愈也没有反对周武王,然而孔子、韩愈也不得不敬仰伯夷其人这一种特立独行的精神。我此处用“特立独行”四字,就是引据韩愈的《伯夷颂》。一个顽钝无耻的懦夫,不能自立,一听到伯夷之风,自己也会立住脚,也会站起来。一千年也好,两千年也好,这种故事在三千年后讲,虽然其人已没,其风还可以感动人,使人能兴起,所以说他是百世之师。有些气量狭窄的鄙夫,一点小事也容不下。有些人感情浅,是薄夫,一回头把人便忘。鲁国三次罚免了柳下惠,柳下惠不在乎,还不愿离去父母之邦。所以闻他之风,则薄夫可以厚,鄙夫可以宽。孟子所谓顽、懦、薄、鄙,这四种人,时时有,处处有。孟子不讲伯夷、柳下惠之知识学问地位事业等,他只是讲那赤裸裸的两个人。
  孟子所举的三圣人,三种不同性格。一是“任”,近似“狂者进取”。一是“清”,近似“狷者有所不为”。此两种性格正相反。孟子又举一种,非狂非狷,而是一个“和”。柳下惠之和,像是一中道,而仍有其特立独行之处。此三种性格,却如一三角形,各踞一角尖。我们若把全世界人来分类,大概也可说只有这任、清、和三型。孟子又说:“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他们之伟大,伟大在做人彻底,都跑在一顶端尖角上,个性极分明。人的个性,千异万变,但不外以上所说的三大型。或是伯夷型,或是柳下惠型,或是伊尹型。此三种姿态,三种格局,做到彻底,孟子都称之曰圣。有些人则不成型,有些处这样,有些处那样,一处也不到家,不彻底。你若是一鄙夫,薄夫,懦夫,顽夫,那也不是天生你如此,是你为外面条件所限,不能发现你个性。孟子和《中庸》都说尽性,要尽我们自己的性,做到百分之百,这在我自己力量应该是做得到的。不用力便不算。若用一个机器来做一件东西,也得要加进人力。若果我们要做一个第一等人,要做一圣人,怎样可以不用力?力量在哪里,只在我们自己内部,这是内在条件。但我们还得要进一步,不但要做一顶端尖角的人,更要做一圆满周到之人。要处处中乎道,合乎理。等于射一枝箭,射到这靶上,可是没有射到这红心。射到靶上是你的力量,射到红心不但要力量,还要你的技巧。伯夷、柳下惠、伊尹,这是我们做人的三大规范,是要用力量的。只有孔子,在力量之上还有技巧。孔子无可无不可,但都得到家,此即《中庸》之所谓至人。有时像伯夷,有时像柳下惠,有时像伊尹。他一箭射出去,总是中到红心。有力量若不见其力量,有规范若不见其规范。等于伊尹射向上面,伯夷射向右下方,柳下惠射向左下方。伊尹在上面一方位是圣人,伯夷在右下一方位是圣人,柳下惠在左下一方位是圣人。但却有偏缺不圆满,不是一个大圣人。
  孔子有时也做伊尹,有时也做伯夷,有时也可以做柳下惠,故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今天我们只说孔子集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大成。孟子是说孔子集了伊尹、伯夷、柳下惠之大成。故不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圣人。若一定要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我们不登政治高位,我们自己的责任都可交卸下。我又不做皇帝,又不做宰相,外面条件不够,哪能做圣人。幸而孟子另举出三圣人,都是由其内在条件而成为圣人的,使人谁也逃不了自己的责任。人类中有此三种性格,有此三种标准。而孔子则兼此三者而融化汇通为一完全之人格。他积极向前,有时像伊尹。他一尘不染,有时像伯夷。他内介外和,有时像柳下惠。所以孟子称孔子为集大成之至圣。孟子自己说,“乃我所愿,则学孔子。”若说圣人,伊尹、伯夷、柳下惠都是,可是终于限止在一格,孟子不想学。经过孟子这一番说话,中国后世只尊孔子为圣人,又称之为至圣。而伊尹、伯夷、柳下惠,后世似乎都只称之为贤。孟子也只是一大贤,亦有称之为亚圣的。于是中国遂留下来一个圣人系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孟子,这是唐代韩愈《原道篇》所提出的。但我们从孟子这番话来看伊尹、伯夷、柳下惠,实在也就是圣人,而同时即是一豪杰。你看伊尹把太甲关起,说:“你不行,我来代你。”这种气魄,不十足是一豪杰典型吗?后人说:“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不可。”须是有公天下之赤忱,夹着一些私意便不成。伯夷也算得一个豪杰,饿死首阳山,那是何等坚强的节操。柳下惠如打太极拳,工夫深了,运气内行,实际满身是劲,也是个豪杰之士。孟子说他“不以三公易其介”,这还不是个豪杰吗?
  我们再来看孔子,他曾随鲁君与齐会夹谷。在这段故事上,他正如秦、赵渑池之会的蔺相如。不过孔子是大圣人,此等事,我们讲孔子的,来不及讲到,也就不讲了。夹谷之会以后,齐国来归侵鲁之地,但又一面送了大队女乐到鲁国,鲁国君相迷恋着去听歌看舞,一连三天不上朝。孔子告诉他学生说:“我们跑吧!”孔子生这一口气,现在我们不懂,似乎他不像一圣人,一点涵养都没有。其实这就是孔子所以为圣之所在。一跑跑到卫国,卫灵公听孔子到来,他说:“鲁国怎样待孔子,卫国也照样。”卫多贤人,有些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就耽下了。卫灵公知道孔子无所不能,有一天,问孔子打仗的阵法。孔子一听,说:“我没学过呀。”明天又对他学生说:“我们跑吧。”孔子的气真大,一跑跑到陈国。后来在陈、蔡之间绝粮,没有饭吃,大家饿着肚子。孔子的学生子路生气了,说:“先生老讲君子,君子亦有穷乎?也会走投无路吗?”那时孔子却不生气了,好好向子路说:“君子也会穷,也会前面无路的。不过小人前面没路便乱跑,君子没有路,还是跑君子的一条路。”孔子在外十余年,鲁国人想念孔子,要请他回来,又怕孔子不肯,于是请他一个学生冉有先回。冉有是孔子学生中一个理财专家,回到鲁国,在权臣季孙氏家里做管家,然后再把孔子和一批同学接回。冉有给季孙氏家种种经济弄得很好,孔子却又生气。冉有常到孔子讲堂来,有一天来迟了,孔子问他:“怎么这般迟?”冉有说:“因有些公事没完。”孔子说:“什么公事?你所办只是季孙家私事。你把季孙一家财富,胜过了以往周天子王室之首相。”孔子便对一辈学生说:“他不算是我学生,你们可鸣鼓攻之。你们大家可以反对他,可以打着鼓公开攻击他。”其实孔子垂老返鲁,还是这个学生的力量。在这种地方,我们要看孔子这口气。一般人老了气便衰,孔子那口气愈老愈旺。人没有了气,哪会有道德仁义。若只从这些处看,孔子岂不也是一豪杰吗?
  再讲孟子,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在当时是一位了不起的国君,他对孟子十分敬礼,开口便说:“老先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却一口冲顶过去,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也是一个能生气的人,也是个豪杰。他学生问他,“公孙衍、张仪,岂不算得是大丈夫了吧?”孟子说:“这辈人是专做人家小老婆的,哪配叫大丈夫。”诸位试读《孟子》七篇,至少也可以长自己一口气。他的全部人格,都在他的话里,一口气吐出了。今天我们要讲追随潮流,服从多数,孔子、孟子所讲仁义道德,我们置而不讲。圣贤我们不服气,也该懂得欣赏豪杰。豪杰没有新旧。敢说敢做,不挠不屈,这才是一个豪杰。没有了豪杰,那社会会变成奄奄无生气。两脚提不起,尽说有新的,如何般来追随。
  中国下层社会拜老头子,似乎是从墨子开始。墨翟以下,墨家的老头子,当时称为钜子。上一代钜子死了,换第二代接上。墨子死后,传了两三代,那时的老头子是孟胜。楚国有一贵族阳城君,他自己亲身在楚国朝廷做官,慕墨家之名,请盂胜去为他守城。楚国大乱,阳城君被杀,楚国朝廷派人来,叫孟胜交出阳城。孟胜说:“我奉阳城君命守这城,没有阳城君命就不交。”他学生们劝他,他说:“我不死,不能算为一墨者,将来也再没有人看得起我们墨家了。”他学生说:“你是墨家老头子,不该死。”他派两个学生去齐国,告诉他们说:“我这钜子的位,传给齐国的田襄子。”这两人去了,楚国派兵来攻城,孟胜死了,他学生一百八十人相随而死。两人到齐国,告诉田襄子,传了钜子位,便要回去。田襄子说:“你们不能回去,应留在这里。”两人不肯,田襄子说:“现在的钜子是我。你们该听我话。”两人说:“别的都可听,这话不能听。”就回去自杀了。这也不是墨家才如此,孔子门下也一样。子路在卫国,卫国乱了,子路进城去讨乱,被人把他帽子带打断。子路说:“君子当正冠而死。”站在那里,好好把帽子带结正,乱兵刀矢齐下,就这样死了。诸位当知,要讲道德,临死也得讲。即在生死存亡之际,仍有道德存在。但道德也非奇怪事,我们谁没有道德?谁不该遵守道德?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不是每一个子弟都不孝,每一部下都不忠。时穷节乃见,这种表现,却都在最艰难的状态下才发现。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两句话,孔子的学生能做到,墨子反对孔子,但墨子学生也同样能做到。我们该从这一标准看去,才知道所谓的中国历史人物。这一种精神,便是我们的历史精神,也即是我们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但却是一种豪杰精神,亦即是一种圣贤精神。近人不了解,乃说要打倒孔家店。没有这番精神,空读《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而时习,又哪见得便是圣贤?便是豪杰呢?孔子跑出卫国,一般学生饿着肚子跟着他,跑到宋国效外一大树之下,孔子说:“我们在此学舞、学歌吧”。宋国桓魋听了,赶快派军队去,要抓住杀他们。孔子闻得此消息,说:“我们走吧,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这不又是一番豪杰精神吗?
  战国时代的豪杰之士,真是讲不完,且不讲。秦汉之际,有一齐国人田横。历史上所谓山东豪杰群起亡秦,田横也是其中之一。汉高祖派韩信把齐国打垮,田横逃在一海岛上。汉高祖即了皇帝位,听说田横在海岛上,派人向田横说:“你来,大则王,小则侯。不来,当然要不客气。”田横答应了,带了两人同去。一路到河南,距离洛阳三十里,这时汉高祖在洛阳,这已是最后一站。田横告诉他手下两人说:“从前我与汉王同为国君,现在他是天下之主,我到他那里去拜他称臣,就不必了。”他说:“汉王要见我一面。从此地去不过三十里,快马一忽便到。你们把我头拿了去,他看我还如活时一般,岂不就好了吗?”田横自杀了,两人带着他头,到洛阳见汉祖。汉高祖大惊说:“这哪是我意呀!”于是以王者之礼葬田横。田横下葬了,跟着田横来的两人也自杀了。汉高祖更为惊叹说;“田横真是一了不起人,他手下有这样二士。我听说在海岛上还有五百人,赶快去请他们回来。”海岛上这五百人知道田横死了,也就集体自杀了。这一故事,真够壮烈呀!
  孟子说:“圣人百世师。”使百世之下,还能闻风兴起。我小时喜读韩愈文,韩愈年轻时有几篇文章,一是《伯夷颂》,一是《祭田横墓文》。他进京赴考,过洛阳,在田横死处,写了一篇文章祭他。从汉初到唐代韩愈时,至少已一千年,伯夷更远了,至少已到两千年。当时中国后代第一大文豪,在少年时还如此般敬仰此两人,这真所谓圣人为百世师,豪杰就应该如此。韩愈在当时,提倡古文,这亦不是一豪杰行径吗?若我们只读韩愈《原道》,纵使信了他所说之道,没有他一番精神,那道也不能自行呀!若非韩愈少年时即知敬慕伯夷、田横,哪能即成为文起八代之衰一大文豪。
  再说汉代历史人物,也是指不胜屈,且举一个苏武来作例。他出使匈奴,匈奴人看重他,劝他留下,苏武不答应。匈奴人把他幽置地窖中,没有饮食,苏武啮雪与旃毛并咽。几天没有死,匈奴人更敬重他。送他去北海,即今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去牧羊,是公的羝羊。说:“等羝生小羊,就放你。”苏武在那里掘野鼠和吃草为生,这样他就一留十九年。手中持着汉节,始终不屈。在匈奴,有他一好友李陵。李陵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军事奇才,以五百步兵对抗人家八万骑兵。匈奴下令:“这人须活捉,不许杀了。”结果李陵被擒,降了。降匈奴的也不是李陵第一个,在前有卫律,也得匈奴重用。卫律、李陵都来劝苏武降,苏武不为动。苏武在匈奴,既未完成使命,回来后,当一小官,也无表现。我们今天的小学历史教科书,似乎更都喜欢讲张骞、班超,因他们有表现。但苏武在以前受人重视,尚在张骞、班超之上。我们相传的戏剧,多只唱苏武,不唱张骞、班超。张骞、班超当然也了不得,但是我们向来传统更重视苏武。因成功须受外在条件,际遇人人不同,无可学。若如苏武守节不屈,却是人人可学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际遇不可学,没有际遇的如孔子,却该人人可学。所以司马迁《史记》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若把此几句来讲尧、舜、文、武,岂不是笑话。《汉书·苏武传》把李陵来合写,两人高下自见。李陵是数一数二的军事奇才,然而在人格上,哪比得上苏武。苏武其实已为汉朝立了大功,使匈奴人从心中崇拜汉朝,比起打一胜仗更功大。《汉书》上又嫌把苏、李合传,太明显,因作《李广苏建列传》,从李广写到李陵,从苏建写到苏武。隐藏着作史者之用心,却使读史者感动更深。这些是中国相传之史法。
  我们再讲下去,不一定要讲不成功的人,也不一定要讲无表现的人,总之要讲几个具备豪杰性气的人。具备豪杰性气,即是具备了作圣作贤之条件。苏武不能不说他是一个贤人,若要说他是一个圣人,他也得和伊尹、伯夷、柳下惠为等侍。他已在一点一角上是圣人,十九年守节不屈,做得彻底,做到了家。虽不能同孔子大圣相比,宁能说他不得比伊尹、伯夷、柳下惠?此刻且不必争,也不必叫他是圣人,他总是一贤人,总是一豪杰。下到东汉,我不想再举刚才说过郑玄那样的人,我且举一个军人马援。只要我们到广西、越南西南一带边疆上去,还始终流传着马援故事。马援是光武中兴时代一位将军,光武的中兴集团,大多都是他的太学同学。马援却是西北一个畜牧的人,牧牛羊为生。马援有几句话一向流传。他说:“大丈夫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而马援也真能做到此八字。他从事畜牧,正是他穷时。但他有了马牛羊几千头,种田积谷几万斛,在边疆上成了一个大财主,他又说:“我要这许多财产什么用呀,我该能赒济贫穷,否则不过是一个守钱虏而已。”看守一笔钱财,自己等如那一笔钱财之奴隶,此“守财奴”或“守钱虏”三字,也是马援说的。后来汉光武见到了他,大为器重,可是马援封侯还是在后来。他平越南封了侯,年龄也老了,汉朝又要派军去讨五溪蛮,马援要去,汉廷说他老了,怎么能再去边疆?论当时的交通,那边的气候,一切一切,派一个少壮军人去,当然更适宜。但马援说:“我并没有老”。他又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死于床上,在儿女子手中耶?”“马革裹尸还”这五字,直传到今天,也是他说的。马援是个大豪杰,闻其风,一样百世可以兴起。不要钱,不享老福,情愿一马革裹尸还葬,还不算是一豪杰吗?惟其他能具有这套豪杰之气,才能表现出一个最高人格来。
  但我们讲中国历史上人物,不能说如伊尹、伯夷、柳下惠乃至田横、苏武、马援,便是顶尖出色人物了,上面还有孔子、颜渊、孟子许多人在那里。这些人都从一大源头上来,从中国古人的最高理论,中国的最高文化理想上来。下面我想讲到南北朝,我且举一人,那是一出家和尚。中国没有大和尚,佛教怎会在中国发扬?相传佛家有三宝。一是“佛”,没有释迦牟尼,就没有佛教。一是“法”,那就是释迦牟尼所讲的一套道理。然而要信仰这套道理,肯照他做,便得还有一宝,就是“僧”。没有僧人,佛也好,法也好,一堆空东西,什么也没有。今天我们要复兴中国文化,孔子是一佛,《论语》是一套法,但没有孔家和尚的话,三宝缺其一,这两宝也有若无。只有把此两宝权放在那里,将来总会有大和尚出来。我不信佛教,但我很崇拜中国一些大和尚高僧们。我只拿一个普通的人格标准来看和尚高僧,来看他们的表现。但中国高僧们,很少写进二十四史。中国历史人物实在太多,二十四史写不尽,中国另外有《高僧传》。《高僧传》,一续、二续、三续,一路记下,我今天只讲一个竺道生。和尚出家没有姓,因佛教从印度来,印度那时繙作天竺,所以他姓一个竺字,叫竺道生。也有和尚只姓一个释迦牟尼的释字,到今天我们和尚都姓释。那时中国人尊崇和尚,不把他名上下二字一并叫,故竺道生又称生公。只有到了五四运动以后,孔子不叫孔子,也不叫孔仲尼,叫孔仲尼已经太客气,必该叫孔老二。倘使你仍称孔子,便是落伍。儒家思想,也该改称孔家店。那是我们近代的事。生公当时,《小品泥洹经》初翻译到中国。《泥洹经》有大本、小本,小本的叫小品,只有八卷。大品的是全部,有三十四卷。小本中有一句说:“一阐提不得成佛。”一阐提是毁谤佛法的人。竺道生却说:“一阐提也得成佛。”当时北方和尚大家起来反对说:“经上明明讲一阐提不得成佛,你怎能讲一阐提亦得成佛。”召开大会,把他驱逐。竺道生当然只得接受大家决议。但他说:“若使我话讲错,我死后应进拔舌地狱。倘我话没有错,我死后还得坐狮子座,宣扬正法。”佛寺中大佛像,有坐狮子,坐象,坐莲花的,竺道生在此中间特别欣赏狮子。诸位当知,出家当和尚,也得具备豪杰性气,否则和尚也不成为一宝。幸而当时中国分南北,他渡过长江,跑到南朝来。结果《大品涅槃经》翻出来了,下面讲到一阐提亦得成佛,竺道生的说法终于得到证明。
  唐、宋两代,一路有人物,惜于时间,且略去不讲。我举一个元代人作例。宋朝亡了,元朝起来,中国有一人郑思肖所南,他没有什么可传。据说他常作画,只画兰花,却根不着土。别人问他,他说:“没有土呀”。他住宅门上题四个大字,“本穴世界”,拼上凑下,实是一个大宋世界。他著一本书,称《大无工十空经》,实也还是大宋两字。他还有一部《心史》,用铁函封了,沉在苏州一寺中井底,在明祟祯时出现了。他也是一豪杰之士,应该归入孟子三圣人中伯夷的一路。
  明代人物也很多,即如王阳明先生,诸位读阳明年谱,就知他也是一个豪杰。再讲一人海瑞。他是琼州海南岛人。一生正直,自号刚峰。今天的大陆,有话也没得讲,把海瑞故事来重编剧本。海瑞当时,市棺诀妻上疏。上海老伶周信芳,唱出海瑞骂皇帝。吴晗写了一本《海瑞罢官》。你若不说海瑞是圣贤,他该是一豪杰。
  清初,我想举一人李二曲,他是陕西一种田汉。他讲阳明哲学,名大了,清代皇帝定要笼络他。派地方官送他到北京应博学鸿词科,他说生病,不肯去。朝廷下命,生病便好好用床抬着去。路上防备甚严,无寸铁可以自杀。他只有饿死一法,不吃东西。地方官也受感动,说他实有病不能来,把他送回去。他说:“我实为名所误”。从此一生绝交,地下掘一土室,不见任何人。只顾亭林到陕西,可下土室见他。一谈一半天,不知谈了些什么。清末时,大家起来革命,读者莫要认为这都是法国、美国革命来领导我们,其实明末遗老,如李二曲等故事,也发生了极大作用。今天我们要复兴文化,大家又来谈西洋文艺复兴,其实也该在中国历史上多举几个可资效法的先例来号召。
  再讲到最近代人。我到台湾来就发现了两人。一是郑成功,一是吴凤。有此两人,我们来到台湾也不寂寞。我去美国,又知道一人。在他们南北战争时,有一位将军退休了,家住纽约。这位将军脾气不大好,一生独居,所用佣仆,一不开心,就骂就打,工人来一个跑一个。有一中国山东人,名叫丁龙,来到将军家。这位将军照样打骂,丁龙生气也跑了。隔不几时,那将军家里起火,房子烧了一部分,丁龙又来了。那将军诧异说:“你怎么又来了?”丁龙说:“听说你房子被火烧了,正要人帮忙。我们中国人相传讲孔子忠恕之道,我想我应该来。”这位将军更惊异,说:“孔子是中国几千年前大圣人,我不知道你还能读中国古书,懂你们中国圣人之道。”丁龙说“我不识字,不读书,是我父亲讲给我听的。”那位将军就说:“你虽不读书,你父亲却是一学者。”丁龙说:“不是,我父亲也不识字,不读书,是我祖父讲给他听的,连我祖父也不识字,不读书,是我曾祖父讲给他听的。再上面,我也不清楚,总之我家都是不读书的种田汉出身。”那将军甚感惊异,留了丁龙,从此主仆变成了朋友,那位将军却受了感化。两人这样一辈子。等到丁龙要病死了,向那主人说:“我在你家一辈子。吃是你的,住是你的,还给我薪水。我也没有家,没有亲戚朋友,这些钱都留下。现在我死了,把这些钱送还你,本来也是你的钱。”这位将军更惊异了,想“怎样中国社会会出这样的人?”于是他就把丁龙这一小笔留下的薪金,又捐上自已一大笔,一起送哥伦比亚大学,要在那里特别设立一讲座,专研究中国文化。这讲座就叫“丁龙讲座”。在全美国大学第一个设立专讲中国文化的讲座,就是哥伦比亚。现在美国到处研究中国文化,我想主要还该研究如何在中国社会能出像丁龙这样的人,其实这故事并不简单,非深入中国文化内里去,不易有解答。我若说丁龙是一个圣人,该是孟子三圣人中柳下惠一路。若说吴凤也是一圣人,该是孟子三圣人中伊尹一路。此也未尝不可说,至少他们都是一贤人。换句话说,都是一豪杰之士。明代人说,满街都是圣人,端茶童子也是圣人。中国社会上圣人多的是。圣人外流,跑到海外去,一个跑到台湾,就是吴凤。一个跑到美国,就是丁龙。在祖国,山东武训,不也是个圣贤吗?至少也是个豪杰之士。他讨饭,碰到人跪下,请你帮助,要去办学校。
  这种故事太多了,不胜讲。诸位若把这标准来看中国二十四史,除了政治家、军事家、财政家、艺术家、学问家、宗教家等等,历史上还有很多人物,只是赤裸裸的一个人,没有什么附带的,也不要外在条件,只靠自己堂堂地做一人。现在我们大家要外在条件,觉得我们百不如人。若从历史上讲,时代不够外在条件,人物不够外在条件的也多得很。但孔子也是没有外在条件,碰到鲁哀公,卫灵公,碰来碰去总是不得意,然而孔子成为一大圣人。把我们今天的社会,和孔、孟时代相比,或许还好一点。比南宋亡国蒙古人跑进来,明朝亡国满洲人跑进来,那更要好得多。比吴凤从福建来台湾,比丁龙从山东去美国,我们也要好得多。我们且莫太讲究外在条件,应该注意到我们内在的条件。这样始叫我们每个人都可做一个历史的主人翁。每一人也有每一人的一段历史,纵说是一段小历史,如吴凤,如丁龙,把这些小历史合拢来,便成为一部中华民族的大历史。我们的历史理想,其实即是我们的人生理想。若把我们的历史理想人生理想都放在外面去,则权不在我,也不由我作主,试问那还有何理想可言。
  可是我们今天的社会风气,却愈转愈离谱。我在香港新亚书院时,有一学生从大陆来,上我课,听到“君子无人而不自得”一句话,他觉得这真是人生最大要求所在。他问我这个道理,我说:“你且慢慢听,慢慢学”。他见我散步,也要学散步。他说;“我读书程度浅,来不及,散步总该能。看你怎样散,我也怎样散,我散步庶亦可以自得其乐”。那学生极诚恳,极有志,可是别的同学有些会笑他,骂他。后来他觉得中国社会到处跑不进,转进教会,外国人却懂得欣赏他。现在他做了牧师传教,见了我,要来向我传教。他说:“先生,我得你好处不少,我该同你讲讲耶稣吧。”唉!今天的中国社会,偏偏中国道理不能讲,要讲就给人家笑骂,要逼得你特立独行,只有学伯夷,那怎了得!所以今天我们至少要大家负起一些责任,隐恶而扬善,来转移风气。至少要使年轻人有条路走,不要弄得像今天样,除了去外国,好像前面无路。“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我们到乡村老百姓圈子里,在无知识人身上,或许还有一点中国文化影子。我们受这时代潮流的冲激太大了,我们都要变成一现代人,而我今天却特别提出历史人物这题目来讲。当然我不过随便举几个例,希望我们将来学校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教科书,多讲一些人物,讲一些中国历史传统所看重的,即如何做人。要讲一个无条件的,赤裸裸的,单凭自己便能做到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的这一套。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国防研究院“思想与文化”课讲演,一九六九年八月《东西文化月刊》第二十六期刊载)
 
 
中国历史上之名将
 
  中国文化传统上有一特殊之点,即对文武观念向不作严格之区分。历史上名将大帅,带兵打仗,赫赫当时,垂誉无穷的,极多数是文人学士,儒雅风流,而非行伍出身的专门人物。明太祖时,百司请立武学。明祖曰:“一文武不分途。”明祖崛起草莽,文武均非堪当,但他却说准了中国历史上的文武关系。本文正要从中国历史来澄明明祖这句话。
  在上古封建时代,贵族阶级,内执政柄,外总兵戎,文武绾于一身。而且亦惟贵族,才有当兵资格。所以男子生则悬弧门外,成为古人之习俗。春秋时,晋、楚战于濮,晋文公将出师,谋元帅,赵衰曰:“却縠可,说礼乐而敦诗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
  下逮战国,有《孙子兵法》,其书著者尚不详。然至今备受欧美各国崇重,定为他们最高武学校的教本。此书并不专讲军事,亦可谓所讲乃兼及最高的人生哲学与政治哲学。军事本是人生中一事,而附属于政治。不懂得人生,不懂得政治,哪懂得军事。故最高军事哲学,必从最高人生哲学政治哲学中发挥而来。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庄子曰:“技而进乎道。”只有在中国传统文化内始有此成就。西方则各尚专门,乃有所谓军事专家。与中国观念自宜大不相同。
  燕国有乐毅,后人以与春秋齐管仲合称管乐。其生平武功姑不论,其《报燕惠王书》,乃战国时数一数二享高名受传诵的大文章。不单因其文章好,乃因在其文章中所透露的君臣知遇,出处去就,功名恩怨,他个人所抱持的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为千古莫能及的人格表现。因此,一大军事家,同时可即是一大政治家,亦是一圣贤俦伍中之大哲人。
  下到汉代,出于胯下的韩信,萧何称之为国士无双。他能诵兵法,能驱市人而战,而且能多多而益善。他又懂得要师事败将李左车。而且他拥重兵,独王一方,却誓不背汉王。据这些事,他真是一名将,一大将,而且亦可称是一儒将风范。
  在西汉将才中,如周亚夫抗拒吴、楚七国,如严助浮海救东瓯,如赵充国西羌屯田,细读他们的史传,自知他们都不仅是一武人。尤其如赵充国的文章,条理明备,干练通达,俨似一近代式的专家。
  东汉光武中兴,一时部伍,如王霸、吴汉、耿弇、寇洵、邳彤、冯异、岑彭、邓禹、马援,那一伙人,何尝有一个是经受军事训练出身的军事专才。只为通人事,亦自通政事,兼通军事,因缘时会,勋绩彪炳。也可说,中国历史上多出军事天才,正为中国人一向懂得尊重人事,讲究人事,所以成为一通情达理之人,遂亦能当一理想的军人。班超以一低级下吏,出使西域三十六国,扬名国外。只因他历练了吏事,吏事亦是人事。虽属文事,却可由此兼通了兵事和武事。
  三国时,如曹操、诸葛亮,莫非胸罗群书,文采斐然,为一辈文人所弗及。他们的军事杰出,今不论。关羽治《春秋》,也是人人皆知。此外难更仆数。而使后人低徊向往的,有如魏羊祜与吴陆抗之对垒,使命常通。抗遗祜酒,祜饮之不疑。抗求药于祜,祜与之,即服。曰:“岂有鸩人羊叔子。”以此较之诸葛亮、司马懿阵前交际,闲情雅量,更不知要胜几许倍。若我们读《春秋左氏传》,便知此一风范,也是其来有自。此之谓文化传统。但在衰乱世的军事对抗中,有此嘉话,邈在云天,高不可攀,真使人想望而无已。
  杜预平吴,他的《春秋左氏传注》,被列入《五经正义》乃及《十三经注疏》中,至今不替。史传称其身不跨马,射不中的,而用兵制胜,诸将莫及。那更可当得一学者型的将才了。
  陶侃为东晋征西大将军,在军中,尝语人曰:“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此语流传千古,至今人人称道。其运甓故事,亦人人皆知。尝治船,竹头木屑,皆令人借记典掌,到后随处有用。时人称其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陆抗诸人不能及。陶侃正是在处理人事上能居第一等,移之处理军事,自然绰有余裕。
  桓温亦是一文人,兼是一能将。但以“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一念之错,身败名裂。所以在后代,陶侃可比诸葛亮,桓温只能比曹操。可见军人还如其他一切人,兵事、政事、人事、干济、学问、修养之外,最高还要有一人品在。此乃中国文化传统中,至高无上的特点。
  唐太宗李世民,神武英明,古今莫匹。但他本只是当时太原留守李渊的一个官家子。随父参加军事,尚在青年。有一次,他在军中,不食二日,不解甲三日,军中有一羊,与将士分而食之。此若小节,然堪当大将之任者即在此。今另举一端言之。他在军中,即有大批僚属,房玄龄、杜如晦皆在。房善谋,杜善断,是他们在军府中之表现。并不是以后掌国柄后始知。太宗有十八学士,皆在军府中。凡中国历史上大将之才,必能善知人,善用人。所知所用,不仅是前线武人,更要是幕中文人。若使自不通文,何能知人善用。楚霸王叱咤风云,震压一世,但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汉高祖临阵远不敌楚王,但能用韩信、张良、萧何,一任前敌大统帅,一任总参谋,一任后勤。近代西方,始知军事上当有此三大任务之分类,但汉高祖用人早与暗合。汉光武军中幕僚,即是其开国元勋。魏武帝幕府人才之盛,文士谋臣之分途广而为数多,则尤在汉光武之上。唐太宗更然。而如近代曾国藩之幕府宾僚,更为一时艳称。军府乃一大集团,汇合各色人才之群策群力,以济一时之用。则军府即是一小政府,而岂匹夫之勇之所能胜任。
  又如安史乱时,颜真卿、颜杲卿,皆以文人牵进军事,而皆卓然有表现。更如张巡守雍丘,雷万春为将,于城上与寇将令狐潮相闻,弩射其面,中六矢,不动。疑其乃木人,嗣知其非,乃大惊。潮语巡曰:“向见雷将军,知君军令矣,然如天道何。”巡告之曰:“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后转睢阳,与许远同守,以一孤城,屏障江淮,保留此下唐代元气,关系以后一千几百年来之中国历史者,甚深且钜。张巡、许远与雷万春、南霁云之徒,虽同以身殉,而庙食江南,迄于余之幼年,犹亲祭拜焉。惟新文化运动,乃斥之曰:“礼教吃人。”是亦未识人伦,焉知天道也。而明祖文武非两途之说,亦由此益证其不误。
  又如吴元济蔡州之乱,李愬平之。史称其“俭于奉己,丰于待士。知贤不疑,见可能断”,所以成功。凡中国历史上称道一武将成功,决不专重在其临阵打仗上。而韩愈《平淮西碑》,乃多叙裴度事。愬不平,诉碑辞不实。诏磨之,由段文昌重撰。此事极滋后人之讥议。李商隐有《读韩碑诗》曰:“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王相攀追。”苏轼诗:“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斯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其实东晋淝水之战,领兵当前线者,乃谢元、谢石。而当时及后世,群推谢安。安与元山墅围棋,永为历史上美谈。元是安之兄子,石乃安弟。安特举此两人。有人说:“安违众举亲朋也。元必不负举,才也。”已而果然。中国人意见,文事必先于武力,安内必先于攘外,故政治必先于军事。汉高祖亦有功臣功狗之喻。裴度与谢安,同是文人,而史臣亦以韩碑意赞裴度。但却不能说此乃中国人之重文轻武。而如张巡之与雷万春,尤更显然。此亦所谓人伦之一端。人伦即天道,何谓文武高下,而又岂昧者之所识乎。又如柳公绰亦文人,亦在蔡州役中有贡献。此等事全部二十五史到处可觅,姑举于此,以当一例。
  宋代如寇准劝真宗渡河亲征,论其情势功绩,亦当上媲谢安、裴度矣。其下如韩琦、范仲淹,皆以文人主边防。边人为之谣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及南宋,如韩世忠之梁夫人,黄天荡亲操桴鼓,又为中国历史上女子从军之一例。而岳飞则与关羽同尊为武圣。史称“飞览经史,雅戏投壶,恂恂如诸生”。其所填《满江红》词,到今传诵。其所书《诸葛出师表》,可睹其笔法之精。而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即此一言,便足不朽,更何论于立德立功,则其人又岂得专以一武人目之。
  吴玠兄弟在蜀,只以文人领军事。玠善读史,往事可师者,录置座右。积久,墙牖皆格言。虞允文采石之捷,刘琦执其手曰:“朝廷养兵三十年,大功乃出一儒生。”宋祖鉴于五代之弊,重用儒臣,一时若有文武分途之观念,然儒臣报国,不下于武臣。而武臣修养,亦无逊于文臣。中国文化传统之精义,赖以重光。至文天祥,亦以文人给军符,其《正气歌》,尤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国社虽履,而民族精神,则不坠益张。
  明代如于谦之对付也先,王守仁之平宸濠,俞大猷、戚继光之御倭寇,皆文人。而功在邦国,辉赫史乘。戚继光之《纪效新书》,《练兵纪实》,尤为谈兵者所遵用。下逮晚清,曾国藩平洪杨,亦取法焉。而尤如袁崇焕之经略关外,卢象升之剿僇流寇,可歌可泣,沁人肺腑。而至于史可法扬州殉难,在中国近代史上,堪与岳飞、文天祥,齐称为民族精神之三良。而乌有所谓文武之分途乎?惟败于政事,不败于疆场,尤更使读史者感慨悼念于无已。
  中国人尤有一名言,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又与上述廊庙重于疆场之意适相反。非深晓于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有关于军事观念政治观念以及人生哲学之大义深旨者不能晓。非其人,亦不当妄援此语以自恣。曾国藩在晚清,亦以文人参戎务。其讨平洪杨,先定一通盘之作战计划。治水师、造战船,自武汉而九江而安庆,沿江东下,卒克金陵。然皆出于其职分与命令之外。清廷遇急需,每有调遣,国藩无不宛转逃卸,而终不转变其逐步推进之大方针,揽大江上下游之权重于一身,而终克有成。若一依君命,则事功成败,渺不可必。然国藩固非好擅权,好违命。迄其成功,而其身所训练之湘军,相率解甲归田。此下继剿捻,已早为筹划安排了淮军之新起,以终其大任。以一在外疆吏,而统谋全局,中央命令,置之不顾。论其志虑所存,则一切为公不为私。论其部署所定,则一切惟私自专,君命不以厝怀。此之谓文武才德。如国藩,可谓其通文武兼才德而有之矣。此又岂临阵决胜负之一将之勇之所能望其项背乎!
  以上拉杂陈述中国历史上之名将风范,智、仁、勇三德兼备,军务政事乃至于人生大道之融通一气,此之谓明体达用。乃中国文化传统中之理想人格,大圣大贤之规模,而岂以搏斗格杀为能事,以暴虎凭河为果决之所堪同日并语。故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将才武德,非熟读历史上之名将事迹,则不足知之。而如《孙子兵法》之宏深哲理,苟非具此知识,亦不能真切了解。如赵括之徒读兵书,则仅足供人以嗤笑与鉴戒。
  今日国人,率认中国文化重文轻武,又谓中国传统积弱不振。诚使其然,又乌能有此绵历数千年,广土众民,一举世无伦之大国家之屹然常在。中国人又曰:“止戈为武。”此即《孙子兵法》所谓“以不战屈人之兵也”。此非文德,又乌足以言武事?今日国人,亦率知中国民族爱好和平,然非能止戈屈人,又乌有和平之可期?苟使武人而不通文,文人而不习武,亦惟有愧对吾民族先人而已。一九七七年之十月。
  (一九七七年十月《青年战士报》载)
 
 
中国文化传统之演进
 
  一
  我们先问一句,什么叫文化?这两个字,本来很难下一个清楚的定义。普通我们说文化,是指人类的生活,人类各方面各种样的生活总括汇合起来,就叫它做文化。但此所谓各方面各种样的生活,并不专指一时性的平铺面而言,必将长时间的绵延性加进去。譬如一人的生活,加进长时间的绵延,那就是生命。一国家一民族各方面各种样的生活,加进绵延不断的时间演进,历史演进。便成所谓文化。因此文化也就是此国家民族的生命。如果一个国家民族没有了文化,那就等于没有了生命。因此凡所谓文化,必定有一段时间上的绵延精神。换言之,凡文化,必有它的传统的历史意义。故我们说文化,并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在这平面的、大的空间,各方面各种样的生活,再经历过时间的绵延性,那就是民族整个的生命,也就是那个民族的文化。所以讲到文化,我们总应该根据历史来讲。
  什么是中国文化?要解答这问题,不单要用哲学的眼光,而且更要用历史的眼光。中国文化,更是长时期传统一线而下的,已经有了五千年的历史演进。这就是说,我们国家民族的生命已经绵延了五千年。但是这五千年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价值在哪里呢?这好像说,一个人活了五十岁,他这五十年的生命意义何在?价值何在?要答复这问题,自该回看他过去五十年中做了些什么事,他对于社会、国家、人类曾有些什么贡献,他将来还有没有前途。我们同样用这种方法来看中国民族,这五千年来它究竟做了些什么,它在向哪一条路跑。如我们日常起居生活,都有他的目的和意义,如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天天老是这样操作着,他定有一个计划。如果他的计划感到满足完成了,那他又将生出另外一个想像。中国近百年来所遭遇的环境,受人压迫,任人蹂躏,可谓痛苦已极。假如有一时候,中国人又处在独立自由,国势兴隆,幸福康乐的环境下,再让他舒服痛快地过日子,那么这时候,它又将怎样地打算呢?他会又想做些什么呢?要解答这问题,我们就要看中国文化本来是在向哪一条路走。这就说到了一个国家民族文化内在的性格。中国人现在不自由,不平等,国势衰弱,遭人压迫,事事都跟着人家后面跑,那是暂时事,难道中国人五千年来都在跟着人家脚后跟的吗?就算是如此,难道它心中就真的没有一条路线一个向往吗?一个人在他的生命中,定有他自己所抱的希望与目的。如果没有了,那么他的生命就毫无意义与价值了。国家民族也如此。我们中国既经了五千年历史,他到底在向着哪一条路跑的呢?这是我们要明了的第一点。第二点,它究竟跑了多少路?曾跑到了它的目的没有?还是半途停止了?这就如我们常说的中国文化衰老了吗?已经死了吗?我现在就想用历史观点来讲明这一些问题。
  中国文化传统,是有它的希望和目的的。我们现在只要看它在哪条路上跑,到底跑了多少远,是继续在进步呢?还是停住不再向前了?还是转了方向,拐了弯?我们讲中国文化传统演进,就该注重在这些问题上。因此我此刻所讲,虽是已往的历史,但可以使我们了解中国现在的地位,和它将来的前途。
  再换一方面说,我们如果要写一本中国文化史,究竟应该分几期来写呢?历史本不能分期,好像一条水流不能切断,也像人的生命般不能分割。但我们往往说,某人的一生,可以分成几个时期。像说某人第一时期是幼年在家期,第二是青年求学期,第三或是从事革命期,第四第五是什么时期等。我们若将他这样地分成几个时期了,我们自可知道他曾希望做些什么,又完成了些什么。我也想将中国文化史分成几期,来看它循着哪一条路走。但分期实在很难,我们先得要看准它所走的路线,才能决定怎样去分程。我个人想,把中国文化从有史起到现在止,分为三期。秦以前为第一期,秦以后到唐为第二期,唐以下到晚清为第三期,现在则是第四期开始。这样分法,我想诸位无论是学历史的,或不是的,都会感到,这是很自然的一种普通一般的分法。我们普通谈中国史,大都说秦以前的学术思想最发达,最好,秦以后就衰落不兴了。又有些人说,汉、唐时代的政治和社会都很富强隆盛,有成绩,唐以下宋、元、明、清各代就都不成了。由这里,可见普通一般人,大都也将中国史分成这几段。
  二
  说到中国文化,如果我们想把世界上任何民族的另一种文化来作比,尽不妨是很粗浅,很简单,但相互比较之后,便更容易明白彼此之真相。我想最好是把欧洲文化来作比。因为如巴比伦、埃及等,现在都己消失,他们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因此也没有绵延着很长的历史,只在某一时间之内曾飞煌腾达过,但不久即消失,犹如昙花一现,不能久远。若论能长时间奋斗前进的,从目前说,只有两个文化,一是中国,一是欧洲。我们若把此双方互作比较,便可见许多不同的地方。
  欧洲历史,从希腊开始,接着是罗马,接着北方蛮族入浸,辗转变更,直到今天。他们好像在唱一台戏,戏本是一本到底的,而在台上主演的角色,却不断在更换,不是从头到尾由一个戏班来扮演。而中国呢?直从远古以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连台演唱的都是中国人,秦、汉、隋、唐各代也都是中国人,宋、元、明、清各代,上台演唱的还是中国人,现在仍然是中国人。这一层便显然双方不同了。再说一个譬喻,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的比较,好像两种赛跑。中国是一个人在作长时间长跟离的跑。欧洲则像是一种接力跑,一面旗从某一人手里依次传递到另一人,如是不断替换。那面旗,在先由希腊人传递给罗马,再由罗马人传给北方蛮族,现在是在拉丁条顿民族手里。而有人却说,说不定那面旗又会由斯拉夫民族接去的。而且他们这面旗,也并不是自己原有的,乃是由埃及人手里接来的。
  所以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相比,有两点不同。第一,就时间绵延上讲,中国是由一个人自始至终老在作长距离的跑,而欧洲是由多人接力跑。第二,就空间来说,欧洲文化,起自希腊、雅典,由这个文化中心,向四周发散。后来希腊衰微,罗马代兴,文化中心便由希腊搬到罗马,由罗马再向四周发散。因此他们在历史演进中的文化中心,也从一个地方另搬到别一个地方,依次地搬。到近代列强并立,文化中心也就分散在巴黎、伦敦、柏林等地方,再由这几个中心各自向四周发散。所以西方文化,常有由一个中心向各方发散的形态。而且这些文化中心,又常是由这一处传到那一处。这种情形,连带会发生一种现象,就是常有文化中断的现象,在这里告了一个段落,然后在别处再来重演。中国文化则很难说是由这一处传到那一处,我们很难说中国文化是由山东传到河南,再由河南传到陕西,由陕西传到江西,由江西传到江苏,如是这般地传递。中国文化一摆开就在一个大地面上,那就是所谓中国,亦即是所谓中国的体了。关于这一点,在古代历史上,似乎已难加详说。但到了春秋时代,中国文化已经很明显地平摆在中国的大地面上了。有体便有用。试看当时齐、晋、秦、楚各国散居四方,而一般文化水准都很高,而且可说是大体上一色的。这就可见中国文化水准在那时早已在一个大地面上平铺放着了。我们不能说汉都长安,汉代文化就以长安为中心,再向四面发散。当时的长安,不过是汉代中央政府所在地,人物比较集中,却不是说文化就以那里为中心,而再向四周发散。所以中国文化乃是整个的,它一发生就满布大地,充实四围。而欧洲文化则系由一个中心传到另一个中心,像希腊传到罗马,再传到东罗马。因此西方文化可以有几个中心变换存在,而中国文化则极难说它有一个中心,我们很难说某一地点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因此西方文化可说它有地域性,而中国文化则决没有地域性存在。许多地方,在历史中,根本没有做过政治中心,但始终在文化大体之内,有其相等极高的地位。这种比较,是从双方外面看,很简单很粗浅地相比较,而约略作为如此说。为什么我们要把西方文化来和中国文化如此相比呢?因为这一比,就可以看清楚我们自己的文化发展,到底是什么一个样子。
  三
  我现在想由外面形态转进一步,来讲中国文化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上面说过,中国文化开始就摆在一个大局面上,而经历绵延了很长时期。这里便已包蕴中国文化一种至高至深的大意义。中国一部古经典《易经》说:“可大可久”,这是中国人脑子里对于一般生活的理想,也就是中国文化价值之特征。以现在眼光看,中国是世界之一国,中国人是世界人种中一种。我们用现代眼光去看秦以前中国古人的生活,有些人喜欢说中国古人闭关自守,和外国人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论调,我们若真用历史眼光看,便知其不是。我们也很容易知道中国几千年前的古人,对于几千年后中国近人这样的责备,他们是不肯接受的。在古代的中国人,一般感觉上,他们对于中国这一块大地,并不认为是一个国,而认为它已可称为天下,就已是整个世界了。中国人所谓天下,乃一大同的。封建诸侯,以及下面的郡县,乃属分别的。
  我们不要轻看当时那些封建的国,在它们都曾有很长的历史。像卫国,国上虽小,却是最后才亡于秦国的,它已有九百年历史。现在世界各国,除中国外,哪一个国家传有九百年历史呢?其余像齐、楚诸国,也都有八百年左右的历史。在现在人脑子里,一个国有八百年历史,实已够长了。中国当时的四境,东南临大海,西隔高山,北接大漠,这些地方,都不是中国农业文化所能到达。《中庸》上说:“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这像是秦代统一前后人的话,在当时,实在认为中国已是一个天下了。当时人认为整个中国版图以内的一切地方,就同是一天下,就同在整个世界之内了。在这整个世界之内,文化已臻于大同。至于在中国版图以外的地方,因为那时中国人的文化能力一时难及,只好暂摆一旁,慢慢再说。好像近代欧洲人,对非洲、澳洲和南美洲等有些地方,岂不也因为他们一时力量有限,还未能充分到达,便也暂搁一旁,慢慢再说吗?可见古代中国人心理,和近代西洋人心理,何尝不相似,只是当时交通情形比现在差得稍远而已。
  在那时,中国已经成为一个大单位,那时只有中国人和中国。所谓中国,就是包括整个中国人的文化区域。他们以为这就已经达到了世界和天下的境界,世界大同,天下太平,这是中国古人理想中的一种人类社会。所谓“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这就是中国文化所希望达到的理想了。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化是人类主义即人文主义的,亦即世界主义的。它并不只想求一国的发展,也不在想一步步地向外扩张它势力,像罗马,像现在一般压迫主义、侵略主义者的西方帝国一般。惟其如此,所以使中国文化为可大。
  以上只就中国文化观点笼统地来说,若要具体一点讲,可以举几个例。像孔子,他的祖先,是商朝之后宋国的贵族,后来逃往鲁国。但孔子一生,就并不抱有狭义的民族观念,他从没有想过灭周复商的念头。也不抱狭义的国家观,他并不曾对宋国或鲁国特别地忠心,他更没有狭义的社会阶级观念,他只想行道于天下,得道于全人类,所以孔子实在是一个人类主义者,世界主义者。又像墨子,我们不能详细知道他的国籍和出身,只知他一样是没有狭义的国家观和阶级观的。至于庄子、老子,那就更没有所谓国家观、阶级观了。
  我常说,在战国时,学者抱有狭义国家观念的,总共只有一个半,一个是楚国的贵族屈原,当时很多人劝他,楚王既然不听你的话,你大可离楚他去。但他是一个楚国的贵族,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楚国。楚王不能用他,他便投江自尽,这可以说是一个抱有强烈民族观念、国家观念的人。另外半个是韩非,他是韩国贵族,他在先也有很强烈的国家观念,但他到秦国以后,意志就不坚定了,所以只能说他是半个。但我现在仔细想来,屈原是一个文学家,富于情感,他想尽忠楚王,被谗受屈,再往别处去,也未必不再受谗受屈,因此他愤懑自杀了。我们该从他文学家的性格情感上来看,他也未见定是一位狭义的国家主义者。
  如此说来,先秦诸子,实在没有一个人抱着狭义的国家主义。当时一般学术思想,都抱有一种天下观,所以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修身、齐家、治国,最后还是要平天下。这个理想,到秦始皇时代,居然实现,真成天下一家了。所以中国文化,开始就普遍地摆在一个大地面上,希望只要交通所达,彼此都相亲相爱,结合在一起。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奠定一个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全人类和平幸福的社会。
  这种世界观,又和西方耶稣教只讲未来天国,而不注重现实世界的有不同。中国孔孟诸子,深细说来,他们并非没有宗教信仰。只他们所信仰者,在现实人生界,而不在求未来和出世,而春秋战国时代一般的想望,到秦朝时,己经算到达了。至于当时在四周的一些外族,一时不能接受我们文化熏陶,我们暂时不理会,待他们能和我们处得来的时候,我们再欢迎他们进到我们疆界里面来,和我们一起过生活。因此那时虽还有化外蛮夷,但因中国那时的农业文化,还没有方法推进到沙膜、草原、高山等地带去,因于和他们生活不同,而于是文化不能勉强相同,没有方法来教他们也接受中国人所理想的生活和文化,则暂且求能和平相处便算了。
  以上所说,只在说明中国在秦以前,是中国文化的第一期。在这期间,中国人已经确实实现了他们很崇高的理想。已经有了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大观念,而且也已相当地有成绩。
  四
  到了第二期,秦、汉、隋、唐时代,政治武功,社会经济,都有很好的设施,秦朝统一天下,造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局面。这便已是现世所谓的民族国家了。换言之,秦时的中国,早已是相当于近代人所谓的现代国家了。秦以后,两汉、隋、唐,中国文化的最大成就,便是在政治和社会的组织方面。大一统的政治和平等的社会之达成,这便是汉、唐时期的成绩。我们总觉得,中国到现在为止,学术思想方面还超不出先秦,政治社会方面还超不出汉、唐。汉、唐这一段历史,很难简单讲,如今不得已,姑且简说一些。
  一般人往往说,中国过去是一个君主专制的国家,我认为称它是君主则诚然的,称它为专制,那就未免有一点冤枉。中国社会,自秦以下,便没有所谓特权阶级之存在。政府里面的做官人,并不是社会上享有特权的贵族。那么秦汉以下,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官呢?用一句现在时行的话来说,什么人才可以参预政治呢?中国从汉以下,国民参政,均有一种特定的制度,汉制先入学校受教育,毕业后,进入政府历练办事,做事务官,当时称做“吏”。待他练习实际行政有经验,有相当成绩,便得推举到朝廷,再经一度考试,才正式做政务官。至于官阶高低,则由其服官后成绩来升降。魏、晋、南北朝以下,此制有变动,但大体总有一制度。唐以后直到清代,便是有名的科举制。所以中国自汉以后,固然有皇帝,但并没有封建贵族。又并没有由资本家变相而来的财阀贵族。做官人都由民众里面挑选受教育有能力的人来充当,并在全国各地平均分配。东汉时,大概二十万户口中,可以有一人参政。直到清代,各省应科举的人,都规定录取名额,仍是照地域平均分配。单由这一点看,中国传统政治,早不是君主专制。因全国人民参政,都由政府法律规定,皇帝也不能任意修改。即如清代考试制度所规定的考试时日,两百几十年来也未曾更改过。所以中国的传统政治,实在不能说它是君主专制。
  在这样一种政治情形下,便产生了中国特有的社会情况。春秋战国时,中国还是封建社会,分有公、卿、大夫、士、庶人等阶级,而且分得很清楚。秦以后,封建社会早没有了,那时本可有渐渐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趋势。求贵路的走不通,大家都朝着求富的路走,这本是极自然的。中国地大物博,也很适宜于经商发财。但一到汉武帝时,定出新法规,规定读书受教育的人才能做官,做了官的人就不能再经商做生意。而且规定有专利的大商业都由政府经管,人民经商,所得税又抽得很重。在这种情形下,中国便走上了似乎近代人所谓的统制经济那一条路。这时候,封建制度推翻,私人经济又不能无限发展,而政府又定下考试制度来,规定国民有受教育经选拔得参政做官的权益。这种情形,在当时中国人心下,大家觉得很合理,因此封建社会去了,资本主义的社会没有来,大家在教育文化上着意努力,来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因此也不想再要求另一种出世的宗教,来求安慰,换言之,他们就可在现实生活中安身立命了。
  但这样说来,诸位定会问,汉代制度既然如此好,当时生活又是这样合理,为什么汉代又会衰亡的呢?这问题急切不能详细答,这等于问,你今天身体健康,很强壮,为什么后来又会生病的呢?又好像问你现在已经吃得很饱,为什么等一下还要饿,还要再吃的呢?这些问题,本可以不问,问了便牵涉得太远。但是我们总不免要问,汉、唐时代的政治社会,既然这么合理,为什么如今却弄得这样糟?这问题,我再往下是要说明的。我们都知道,自汉末大乱以后,那时的中国人,便觉得这世界现实没有意义,政治不清明,社会不公道,一般人心都很消极、悲观,便转而信宗教,信有出世,希望来生,那便是当时新从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但为什么今天的中国人,环境生活如此坏,但又不像魏、晋、南北朝那样消极呢?这因现在人觉得有外国人可靠,还像有办法。从前希望在来世,现今希望在国外。因此现在中国人崇拜了洋人,却不易信宗教。如果我们有一时真觉毫无办法,那就只有信宗教求出世了。所以魏、晋、南北朝以下,信佛教的人特别多,直到唐代统一盛运再临,才又恢复过来,再走上现实人生的大道。
  汉、唐两代的情形,现在不能详说,大概宋代以下中国的社会与政治,都逃不出汉、唐成规。因此我们普通多说,宋代以下的政治和社会,好像没有什么长进了。但我们并不能因为汉、唐的学术思想超不出先秦,便说汉、唐没有长进。因为在先秦时代,孔子、孟子一辈圣贤,都己将人生理想讲得很高深,以后实在很难再超出。问题只在如何般去求实现。汉、唐的成绩,在能依着先秦人理想,逐渐做去,把那些理想逐步表现出来,那实在也是了不得。中国古人的理想,像先秦百家所提出的,本来已很高,很完美。直到今天,依然未能超过它们,这不能因此便说中国不长进。我们现在所谓汉、唐不如先秦,大概是指的学术思想方面言,说汉、唐时代依然跑不出先秦学术思想的范畴。但我们要是进一步来说,先秦人的思想虽高,可是只存空言。而秦以后汉、唐诸代,却确在依着它实干,使先秦人的思想逐渐在社会上实现。直到宋以下,政治社会,一切规模,都逃不出汉、唐成规。这便不好不说是汉、唐时代的进步了。在这里,我敢大胆说一句,今后中国的政治社会,恐怕依然逃不掉汉、唐规模,如政治的一统性,社会的平等性,便是汉、唐的大规模。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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