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钱穆-国史新论

钱穆(现代)
 
自序
 
  一国家当动荡变进之时,其已往历史,在冥冥中必会发生无限力量,诱导着它的前程,规范着它的旁趋,此乃人类历史本身无可避免之大例。否则历史将不成为一种学问,而人类亦根本不会有历史性之演进。中国近百年来,可谓走上前古未有最富动荡变进性的阶段,但不幸在此期间,国人对已往历史之认识,特别贫乏,特别模糊。作者窃不自揆,常望能就新时代之需要,探讨旧历史之真相,期能对当前国内一切问题,有一本源的追溯,与较切情实之考查。寝馈史籍,数十寒暑,发意著新史三部:一通史,就一般政治社会史实作大体之叙述。一文化史,推广及于历史人生之多方面作综合性之观察。一思想史,此乃指导历史前进最后最主要的动力。第一部分先成《国史大纲》一种(商务出版),第二部分续成《中国文化史导论》一种(正中出版),第三部分于四五年前,曾在昆明继续公开作四十次之讲演,而未整理成稿。其他尚有《政学私言》一种(商务出版),亦于第一第二两部分有所发挥。积年所有杂文及专书,亦均就此三部分集中心力,就题阐述。要之,根据已往史实,平心作客观之寻求,决不愿为一时某一运动某一势力之方便而歪曲事实,迁就当前。如是学术始可以独立,而知识始有真实之价值与效用。
  顷来蒿目时艰,受友好敦促,拟继续撰写《国史新论》一种,大体所见,仍与前成各种无多违异。惟旨求通俗,义取综合,限于篇幅,语焉不详。其为前数种所已经阐发者,能避则避,能略则略。读者傥能就此新撰,进窥前构,庶可益明其立论之根据。总之,求在发明古史真相,其于国人现代思潮有合有离,非所计及。
  诊病必须查询病源,建屋必先路看墓地。中国以往四千年历史,必为判断近百年中国病态之最要资料,与建设将来新中国惟一不可背弃之最实基础。此层必先求国人之首肯,然后可以进读吾书,而无不着痛痒之责难,与别具用心之猜测。至于语语有本,事事着实,以史籍浩瀚,囊括匪易,尚祈读者恕其疏失,匡其未逮。循此而往,中国历史必有重见光明之一日,而国运重新,亦将于此乎赖。特于刊布之先,再揭其宗旨纲要如此。
  本书暂收论文五篇,第一篇《中国社会演变》,第二篇《中国传统政治》,成于一九五○年。第三篇《中国知识分子》成于一九五一年。第四篇《中国历史上之考试制度》,乃是年冬在台北之讲演稿。第五篇《中国文化之演进》乃一九四一年冬在战时陪都重庆之讲演稿,为拙著《中国文化史导论》之总提纲,一并附缀于此。前三篇曾刊载《民主评论》,并单印为《中国问题丛刊》,第四篇曾刊载于《考诠月刊》之创刊号。兹汇编单行,特向民评社志谢。读此书者,如能参读作者旧著《中国文化史导论》及《政学私言》,及随后所成之《中国历史精神》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诸书,当尤可明了作者之理论根据,及作意所在。
  钱穆 于一九五○年十月志于九龙新亚书院
 
 
再版序
 
  余在一九五一年,曾收论文五篇,汇为《国史新论》一书,先后在港台两地付印,迄今已二十余年矣。偶检新旧存稿,未编入其他各书,而体裁与此编相近,可以加入者,重为编目,仍以《国史新论》为名,再以付梓。
  本书各篇,有以分别眼光治史所得,有以专门眼光治史所得,有以变化眼光治史所得,每一论题,必分古今先后时代之不同,而提示其演变。而各篇著作有其共通之本源,则本之于当前社会之思潮。
  余幼孤失学,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识,开见解,首赖报章杂志。适当新文化运动骤起,如言自秦以下为帝皇专制政治,为封建社会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颇见其不然。故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亦可谓为余治史之发踪指示者,则皆当前维新派之意见。
  余自在北京大学任“中国通史”一课程,连续七年之久,贯古今,融诸端,自谓于国史大体粗有所窥,写成《国史大纲》一书。凡余论史,则皆出《国史大纲》之后。其以变化眼光治史成书者,如《中国文化史导论》,分别上古、先秦、两汉、隋、唐、宋、元、明、清各时代,而指陈其各有演变之所在。其以专门眼光治史成书者,如《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虽亦分时代,分项目,而专以政治为范围。其以分别眼光治史成书者,如《中国历史精神》及此书等。虽属分篇散论,自谓亦多会通合一之处,而无扞隔抵牾之病。
  凡余治史,率本此三途。国史浩瀚,余初未敢以一人之力荟萃组织,成一巨编。然数十年来,自幸尚能不懈于学问,而所得终亦未见有先后大相违背处,故每以自恕。或所窥测,尚亦有当于国史之大体,而非余之浅陋愚昧,所敢轻犯众意,以作狂妄之挑剔。
  窃意国史俱在,二十五史十通之类,虽固浩瀚难穷,亦复一翻即得。余生斯世,岂敢轻视当世人之意见。然史籍详备,我古昔先民之郑重其事,吾侪亦不当忽视。余之治史,本非有意于治史,乃求以证实当前大众之意见而已。读余书者,若能效区区之所为,遇当前意见所趋,涉及古人,亦一一究诸旧籍,遇与当前意见不合处,非为欲回护古人,乃庶于当前意见有所献替。则诚所私幸。固非谓余之浅陋愚昧为必有当于古人之真相也。
  一九七七年秋,余曾检得存稿数篇,又特撰《再论中国社会演变》一文拟加入此书,重新刊印,并写成此再版序。后因病未及付梓,不意搁置竟逾十年。今年整理积稿,重新理出,又另作编排。本书所收,最早者在一九四一年,最后者即在去年一九八七年,前后相距已历整整四十六年之久。今付梓在即,仍保留此十一年前之再版序。又全稿均通体重读,略加修正。
  一九八八年旧历六月初九 九十四岁生日 钱穆识
 
 
中国社会演变
 
  一
  中国是不是一个封建社会?这一问题,应该根据历史事实来解答。中国史上秦以前的所谓封建,乃属一种政治制度,与秦以后的郡县制度相针对。在西洋历史中古时期有一段所谓Feudalism的时期,Feudalism则并不是一种制度,而是他们的一种社会形态。现在把中国史上“封建”二字来翻译西洋史上之Feudalism,便犯了名词纠缠之病。
  西洋Feudalism之起源,事先并非出自任何人的计划与命令,也没有一种制度上之共同规律。只因北方蛮族入侵,罗马政府崩溃,新的政府与法律不及产生,农民和小地主,在混乱中无所依赖,各自向较强有力者投靠,要求保护,于是在保护者与被保护者间,成立了各样的契约。后来此种契约关系,逐渐扩大,连国家、国王、皇帝、城市乃至教会,都被卷入。这是一种由下而上的演进。
  中国历史上所谓封建,究竟始于何时,已难详考。据传说,远从夏、商时已有。古史渺茫,此当由专门古代史家经过严格考据来论定。但我们不妨说,正式的封建制度则始自西周。西周封建乃由武王、周公两次东征,消灭了殷王室的统治权,逐步把自己的大批宗室亲戚,分封各地,以便统制。先由天子分封诸侯,再由诸侯分封卿大夫,逐步扩张。这种演进是由上而下的。西方封建由统一政府之崩溃而起,东方封建则是加强政府统一的一种强有力的新制度。
  若加进经济情形来讲,周代封建实是一种武装集团的向外垦殖。西周本是一个农耕部族,他们征服了殷朝,遂把他们的近亲近族,一批批分送去东方,择定交通及军略要冲,圈地筑城,长期屯驻。一面耕垦自给,一面建立起许多军事基点。在其相互间,并完成了一个包络黄河流域,乃至南达汉水、淮水,甚至长江北岸的庞大交通网。原有殷代遗下的几许旧的城郭与农耕区,被包络在这一个庞大交通网与许多军事基点之内的,也只有接受周王朝新定的制度,而成为他们统属下的侯国了。至于在此一两百个城郭农耕区域之外,当时中国中原大陆还有不少游牧部落,他们并不专务农业,他们也没有城郭宫室,还是到处流动迁徙,这些便是当时之所谓戎狄。
  因此西周封建,同时实具两作用。一是便于对付旧殷王朝之反动,一是防御四围游牧人侵扰。我们若把这一种形势和进程来比拟西洋史,周代封建实是当时以军事和政治相配合,而又能不断地动进的一种建国规模。远之颇像罗马帝国,近代则似英伦三岛之海外殖民。由一个中心向外扩展,由上层的政治势力来控制各地的社会形态。西方中古时期之所谓封建,则由各地散乱的社会,渐渐向心凝结,在下层的许多封建契约上,逐步建立起政治关系来。由日耳曼诸选侯来公选日耳曼王,再由日耳曼王来充当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这又是中西封建恰相颠倒的一个对比。
  若就社会形态言,周代封建确与西洋中古史上之封建社会有一相似处,厥为同样显然有贵族与平民两阶级存在。然此一形态,并非封建社会之主要特征。因希腊、罗马时代,同样有贵族平民两阶级,但那时则并非封建社会。即就中国周代与西洋中古之贵族阶级作一比较,其间亦有许多不同。西洋中古时代之贵族地主,实际上多是在一块农田,即他的领地上居住,筑有一所堡垒,一个像中国后来所谓庄主或土豪的身份而止。他的地位,在当时也只等如一个寺庙中的方丈或一个市镇上的镇长。而中国在春秋时代所见的诸侯卿大夫,则都是像样的政治领袖。如齐、晋、楚、秦许多大诸侯,实和十字军以后英、法诸邦的专制王室一色无二。他们的疆土,即俨然是一个大王国,他们治下的许多卿大夫,如晋六卿鲁三家之类,全都集中在中央政府共同执政,已经是像样的一个政府和王朝。当时的卿大夫各有自己的采邑,也各自派有官吏即家宰统治着。每一侯国的都城,有一所宗庙,同时也是一个工商业集中的都会。宗教工商业和军事,都集合在一政府一王室当时称为诸侯的统率管理之下。
  明白言之,春秋时代的贵族,显然是政治性的。而西洋中古时期,除却公国伯国等外,还可有主教国Bishop states,或城市国,同样都说是国,以分别于此后新兴的所谓现代国家。而中国春秋时代之侯国,论规模与体制,实已与此后西洋的现代国家相差不远。工商都市与宗教中心,都已控制在封建贵族的政治系统里。这又是一个应当注意的大差别。这一个差别,依然是上指西方封建是一个社会形态,而中国封建则是一个政治制度的差别。固然政治与社会相互间,并不能严格分离。但我们要研究某一时代的社会形态,决不该忽略了那时的政治制度。
  一到战国时代,那种政治的演进更显著了。那时的国家都已有更辽廓的疆土,更谨严的政治组织,像齐国拥有七十多城市,全都直辖中央,由中央派官吏统治,不再是贵族们的采邑了。它的中央政府所在地临淄,据说有七万家住户,每户可得壮丁三人,一城便有二十一万个壮丁。想来全城居民,至少应在三十五万人以上。其他各国首都,像赵之邯郸,魏之大梁,楚之郢,其繁盛情形,亦大致与临淄相类似。这些都是政治中心,同时又兼商业中心的大城市。每一次战争,一个国家派出二三十万战士并不很稀罕。各国政府中的行政长官,以及统兵大帅,几乎全是些平民出身的游士。偶然还有一二贵族封君,像孟尝、平原、信陵、春申之类,他们也并不像春秋时代一般贵族们,有经政治、法律规定允有的特殊地位和特殊权益。赵奢为政府收田租,平原君的九个管家违抗法令,给赵奢杀了,平原君还因此赏识赵奢,大大重用他。我们单凭战国政治局面,便可想见那时的社会形态,断断不能与西方中古时代所谓封建社会者相提并论。
  现在再一检讨春秋战国时代的平民生活。照中国古代的封建观念,一切土地全属于贵族,平民并无土地所有权。故说“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懂得了这一观念,才可来讲那时的井田制度。诸侯们在其所居城郭之外,划出一部分可耕的土地,平均分配给农民,按着年龄受田还田。每一农民,在封建制度下,绝不许有私有的土地,但税收制度则甚为宽大。依照井田制的标准形式论,每一家受田百亩,这是所谓私田。八家又共耕公田百亩。但所谓私田,只照收益言,并不指土地的私有。每一农民二十岁受田百亩,六十岁还归公家。在此期间,他一面享有这百亩田的私收益,但须联合其他七家,参加耕种公田百亩之义务。这一百亩公田,成为一个小型的集体农场,由环绕它的八家农民共同耕作。在贵族握有土地权者之收益言,只等于征收田租九分一。后来这制度稍稍变通,把公田取消,每一农民在其私田百亩内,向地主,即贵族贡献十分一的田租。大概这两制度,有一时期曾同时存在着。离城较近的田地,授与战士或其他较优待的农民,是没有集体耕作的公田的,按亩什一抽税。离城较远的地区,则仍行八家共耕公田的旧制度,公家得九分一的收入。
  但这一制度,在春秋末战国初一段时期内,便逐步变动了。主要是税收制度的变动。起先是八家共耕公田百亩,再各耕私田百亩,此所谓助法。其次是废除公田,在各家私田百亩内征收什分一的田租,此所谓贡法及彻法。贡法是照百亩收益折成中数,作为按年纳租的定额。彻法是照每年丰歉实际收益而按什一缴纳。再其次则贵族只按亩收租,认田不认人,不再认真执行受田还田的麻烦,此所谓履亩而税。更其次则容许农民划去旧制井田的封岸疆界,让他们在百亩之外自由增辟耕地,此所谓开阡陌封疆,而贵族则仍只按其实际所耕收,取什分一的田租。此在贵族似乎只有增添收入,并不吃亏。然而这里却有一个绝大的转变,即是土地所有权由此转移。
  在春秋时代,照法理讲,农民绝无私有的土地,耕地由贵族平均分配。照现在观念来说,土地是国有的,农民是在政府制定的一种均产制度之下生活的。现在税收制度改了,贵族容许农民量力增辟耕地,又不执行受田还田手续,贵族只按亩收租。循而久之,那土地所有权却无形中转落到农民手里去。
  这一转变,并未经过农民意识的要求,或任何剧烈的革命,也非由贵族阶级在法理上有一正式的转让令,只是一种税收制度变了,逐渐社会上的观念也变了,遂成为耕者有其地的形态,此即封建制度下井田之破坏。
  井田制破坏了,现在是耕者有其地,土地所有权转归给农民了,然而相随而来的,则是封建时代为民制产的一种均产制度也破坏了。从前是一种制约经济,现变成自由经济了。有些农民增辟耕地渐成富农,有些贫农连百亩耕地也保不住,经由种种契约而转卖给富农。既是土地所有权在农民手里,他们自可世代承继而且自由买卖。与私有制相引而起的,则是贫富不均,此在中国史上谓之兼并。农民有着自由资产,中间便有着贫富的阶层。富农出现了,渐变成变相的贵族。从前平民贵族两阶级的基础也连带摇动。所以井田制度破坏,必连带促进封建制度之崩溃。
  再次要讲到耕地以外之非耕地,包括草原、牧场、泽地、猎区、鱼池、山地、森林、矿场、盐池、盐场等,这些在古代称为禁地,指对井田之为开放地而言。照法理言,禁地亦属封建贵族所有,他们特设专员管理,不容许农民自由侵入。贵族们凭借这些禁地,占有一切小规模的工商业。工人商人全由贵族御用,指定世袭,只受贵族额给的生活酬报费,并无自由私产,更谈不到资本主义。
  但到春秋末战国初,这一情形,也连带变动了。农民们不断侵入禁地捕鱼、伐木、烧炭、煮盐,作种种违法的生利事业,贵族禁不胜禁,到后来让步了,容让他们自由入禁地去,只在要路设立关卡,抽收他们额定的赋税。但在土地所有权的观念上,却并未像耕地般顺随转变。因此自战国一直下至秦汉,山海池泽的所有权,仍都认为是国有的,在那时则认为是王室所私有。因此秦汉两代的税收制度,把田税归入国库,大司农所管。把山海池泽之税归入王室之私库、少府所管。这一分别,除非明了春秋封建时代井田与禁地的所有权之法理观念,及其逐渐转变的历史过程,将无法说明。
  连带而来,正因为在春秋时代,最先侵入山泽禁地,营谋新生利事业者,是被指目为盗贼的,因此直到秦汉时人,尚认自由工商业为不法的营业,而称之为奸利。汉初晁错等人重农抑商的理论,以及汉武帝时代之盐铁国营官卖政策,皆该从此等历史演变之具体事实来说明。
  汉武帝的盐铁政策,在近代看法,极近似于西方新起的国家社会主义。然在汉时人理论,则山海池泽之所有权既归属于王室即公家,则遇王室有需要时,自可收归自己经营。而且汉武帝是把这一笔税收来津贴国防对付匈奴的,那更是名正言顺,无可疵议了。但自由经济思想,仍在汉宣帝时,由民间代表竭力主张而再度得势。当时政府财政当局与民间代表,对此政策之详细讨论与往复辩难,曾记载在有名的《盐铁论》里面,此书直保留到现在。但下到王莽时代,政府中制约经济派的理论,又重新抬头。连一切田亩,完全收归国有,由中央重新平均分配。盐铁官卖的政策,又复严厉推行。这只是沿续汉武帝时代的理论,进一步来恢复春秋封建时代的经济政策,即一种制约的平均分配政策。这些全都渊源于春秋时代之井田禁地及一切土地所有权公有之一观念上,演变产生。
  依据上述,春秋封建时代上层贵族阶级世袭的政治特权,到战国时取消了。下层平民阶级农工商诸业被制约的均产经济,到战国时也解放了。在上既无世袭特权的贵族,在下却兴起了许多富农新地主,以及大规模的私人工商企业与新富人。若说春秋社会有一些像西洋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到战国,可说完全变样了。同时我们还该注意到,介在贵族君、卿、大夫与平民农、工、商两阶级中士的一阶层。
  士可分为文武两支,在西洋中古封建社会里,有一种骑士出现,但在中国春秋时期,则根本无此现象。军队全由贵族子弟所编组,平民没有从军作战的资格。又在西洋封建社会里,教师、牧师,亦是一份极重要的角色。中国春秋时代,宗教早为政治所掩蔽,所消融,没有能脱离政治而独立的宗教。虽有一大部分知识亦保留在宗庙里,但中国的宗庙,与西洋教堂不同。在宗庙服务的,不是僧侣,而是政府指定的一种世袭官吏。当时也只有贵族子弟得受高深教育,平民是没份的。偶有特殊英武或聪秀的平民子弟,有时获蒙挑选到军队或宫廷中去,这便是所谓士了。
  士的一阶级,乃由贵族阶级堕落,或由平民阶级晋升而成的一个中层阶级。他们在军役或文职中,充当一种下级不重要的职务,有些像西方骑士和牧师般,而实在则大不相同。在此也可见要把中西历史一一相拟,这中间是有绝大出入的。一到战国时代,情形又大变。贵族军队解体,平民军队代兴。平民普遍参加军役,因而有立军功而获高官厚禄,变成新地主新贵人的。而平民学者之兴起,更为当时社会一绝大变迁。那些平民学者,代替贵族阶级掌握了学术文化知识上的权威地位。战国时代各国一切武职文职,上及首相统帅的崇高地位,几乎全落到这辈新兴的平民学者所谓士的手里,这已在上面说过了。更重要的,这辈平民学者,绝没有像西洋中古封建社会里所谓有限度的忠忱那样的心情。他们绝不肯只忠于他们所隶属的领地,或市镇,或基尔特,或某家族某国君之下。他们当时,可称为全抱有超地域、超家族、超职业甚至超国家的天下观念或世界观念,而到处游行活动。
  他们这一种意识形态,亦可由历史演变来说明。因中国周代封建,本是西周王室一手颁布下的一种制度。这一制度之用意,本在加强中央统一之政治效能的。后来经过一段长时期的持续,这一制度之实际效能,充分表现了。不论西周氏族,乃及夏氏族、商氏族及其他氏族,全在此制度下,逐渐酝酿出一种同一文化、同一政府、同一制度的大同观念来。
  在春秋时代,西周王室虽早已覆灭,但由它所分封的诸侯们,却逐渐形成一坚强的同盟团体。在名义上,他们仍服从周天子共主的尊严。在实际上也尽了他们保存封建文化,即当时城郭耕稼的文化,来压制消灭各地游牧文化之骚动与威胁。这便是春秋时代之霸业。但春秋列国君卿大夫,他们究竟同是贵族,在他们各自的领土上拥有特权,因此他们只能做到他们那时所能有的一种国际联盟而止。但平民学者兴起,他们并不承认贵族特权,而他们却忘不了封建制度所从开始的天下,只有一个共主,一个最高中心的历史观念。因此他们从国际联盟,再进一步而期求天下一家。他们常常在各国间周游活动,当时称之谓游士,即是说他们是流动的知识分子。其实凡属那时的知识分子,无不是流动的,即是无不抱有天下一家的大同观念。他们绝不看重那些对地域家族有限度的忠忱,因此而造成秦汉以下中国之大一统。
  西洋在中古封建社会里,算只有基督教会,抱有超地域、超家族的天下一家的理想,竭力要凭他们的宗教教义,在封建社会上,重新建立起一个神圣罗马帝国,来恢复古罗马的统一规模。这与它们封建社会所由形成的历史趋势,恰相违逆。因此宗教势力在政治上的作用,也必渐渐降低,终于在地域与家族之基础上,造成许多近代的新王国。他们在政治上的契约的理论,民权的观念,民主政治和议会选举种种的制度,西方历史学者都能指出它们的渊源,多半由中古封建时代所酝酿,所孕育。
  但中国西周以下的封建,大体上并不与西洋一般。因此在中国封建政治下,酝酿出秦汉统一,酝酿出汉武、王莽以下,一连串的制约经济与均产运动。中国虽无教会,而中国历史却能制造出像西洋中古时代耶稣教士所想像的天下一家的大同政治。若使不能尽情抹杀历史事实,试问可否说孔子、墨子以下的那批战国游士们的抱负,全是像近人所咒骂吐弃的所谓封建意识呢?
  二
  秦汉时代,更和战国不同。那时整个中国,只有一个中央政府,据汉代言地方行政分着一千三百多个低级行政区“县”,一百多个高级行政区“郡”。中央乃至地方官吏,全由政府选拔贤才任用,在政治上,更无贵族世袭特权之存在。在汉初,固然一时反动,有封王封侯的。然王国不久全归消灭,封侯的只能衣租食税。在名义上他们都有封土,实际上地方民政财务军权全不经他们手,只由中央指定的地方行政长官,每年派给他们一份额定的税款,无异是由政府长期赠送他们一份无职位的年俸而止。他们并一样受政府法律管制,往往因私通家里婢女,或是勾结商人共同经商一类的罪名,因人告发而丧失了他们的爵位。若因当时尚有许多爵名存在,而说这是封建社会,我们能不能说近代英国也还是封建社会呢?
  再就经济言,全国农民乃及工商业,只向一个政府纳同一规定的赋税,担当同一规定的兵役,遵守同一种法律,享受同一规定的权利,这样的社会,能不能算是封建社会呢?在法律上,全体人民地位是平等的,全是国家公民,并无贵族平民阶级之对立。经济是自由的,因此形成贫富不均的现象,这些都不能算是封建社会的特征。
  在西洋史上,诚然可说是由封建社会转而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有人说,中国则永远是农业社会,但农业社会并不就是封建社会。而且自战国以来,工商业早极发展,但中国却亦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路。此因中国始终忘不掉古代的制约经济与均产精神。汉代对商人收税特重,又不许服务政府的官吏兼营商业。到汉武帝时,把铸币权严格统制在政府手里,又把几种人人日常必需的重要工业,如煮盐冶铁之类,收归国营,或官卖。纺织业中像贵重的丝织业,也由政府设官按年定额出品。酿酒业亦由政府统制。运输业中重要部门,亦由政府掌握,定为均输制度。市价涨落,由政府特设专官设法监视与平衡,定为市易制度。试问在此种政治设施下,商业资本如何发展。其多拥田地的,政府也屡想规定一最高限额,此所谓“限民名田”。直到王莽时代,并要把全国田亩尽复收归国有,重新平均分配。这是中国经济思想史上一条大主流,而且此项经济政策之实施,在此后历史上还是屡见不一见。所以中国绝非一纯粹的农业社会,工商业早已繁盛,只没有像近百年来西方般,发明科学的新机械。这固然是中国社会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的原因,但中国传统经济理论与经济政策,也足裁抑资本主义之演进,此层绝不该忽略。
  最近又有人认汉代为奴隶社会的,此层更无理据。汉代固有大量奴隶之存在,但汉代全国人口,据历史记载,总在两千万之上。奴隶数最多不超过两三百万。每十人中拥有一奴隶,这不能便说是奴隶社会了。而且汉代所谓奴隶,只是他们的法律身份与一般公民不同。论其社会地位以及生活境况,往往转有在普通自由平民之上的。
  汉代奴隶之来源,一因汉代有人口税,及义务劳役,若纳不起人口税或逃避劳役的,政府可以没收他为官奴隶,于是社会上遂多自卖为奴来逃避这一种惩罚的。二因汉代商业与后世不同,生产制造运输推销,各项经营,尚多混合不分,由同一个私家企业来执行。因此需要大量的人力。一个平民自卖为奴,有时是参加了一个大的企业组织,正如近代一农民走进大公司当职员,他的生活境况自然会提高。政府只是加倍增收他的人口税,或限制他的政治出路,却不能低压他的生活享受。而拥有大群奴隶的,纵是加倍缴纳了人口税,依然还有利。当知汉代奴隶,并不专是农奴或苦役,奴隶市场上出卖的奴蟀,多数是投进奢侈圈中,不是走近劳役阵线的。汉代的大地主,只在田租上剥削,并没有使用大量田奴。凡此所说,只须细看当时历史记载便可知,哪可说汉代还是一个奴隶社会呢?
  历史研究贵于能根据客观记载,再加上一种综合的阐明。由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再进入资本主义的社会,此乃西方史学界中之某一派,根据西方历史而归纳为如此说法的。这种说法,也并未为西方史学界所公认。说中古时期是封建社会转入近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尚可说是较近实情。若把希腊、罗马乃至埃及、巴比伦遥长时期的西方古代社会,统统包括在一奴隶社会之概念下,却不能扼要阐明那时种种的史实。因此这一观点,在西方史学界中便己很少应用了。
  中国史与西洋史是否走的同一路程,这应该根据双方史实,详加分析研究,先寻出其间的异同,再加以更高的综合,始合所谓科学方法的客观精神。若硬把西方某一派的观点套上中国史,牵强附会,哪能免武断歪曲,笼统演绎种种的毛病。
  现在就中国史本身来说中国史,来分析中国史上的社会形态,我想先提出两概念。大概有几个时期,社会形态比较凝固,比较有定型可指。有几个时期,社会形态却比较变动,比较难指出其某种的定型性。这两种社会显然不同。所谓较有定型者,乃指那时社会上有某一种或某几种势力,获得较长期的特殊地位,而把历史演进比较地凝固而停滞了。有时则旧的特殊势力趋于崩溃,新的特殊势力尚未形成,那是变动的,无定型的时期。这些时期,可能是黑暗混乱不安定,但亦可能是活泼动进,有一种百花怒放万流竞进的姿态。我们可以把下一时期的情形,来衡量上一时期对历史价值之贡献。若下一时期黑暗而混乱,则因上一安定时期把历史生命力消蚀了,摧残了。若下一时期活泼而前进,则因上一时期把历史生命培植了,护养了。
  我们不妨说西周及春秋是封建社会,惟此所谓封建社会,仅就中国固有名词来讲中国史,并不是说那时的社会形态即相似于西方的中古时期。在那时期,上层由某几个家族之取得政治上世袭特权而形成为贵族阶级,下层有被一种均产精神的制约经济所管束而形成的平民阶级。贵族与平民两阶级之长期对立,使那时期的社会,形成一较凝固的定型。但一到战国,世袭特权推翻,制约经济解放,凝固的定型消失了,许多新的力量都在潜滋暗长,都在迈步向前。战国如此,西汉也还如此。我们不如说这两个时期的社会是在无定型的动进状态中,比较稳妥。
  在这时期,有两种新兴势力最值得我们注意。一是自由经济,一是平民学术。自由经济走向下层,平民学术却走向上层。战国时期是此两种新兴势力平流齐进的时期,因此战国社会更活泼、更前进。下一时期,即西汉时期,平民学者在政治上把握到较稳定的地位,来设法抑制下层的自由经济之继续进展,因此西汉社会比较战国,是一段在活泼动进中又回头转向凝固安定的时期。
  若论那辈平民学者的出身,小部分是由贵族阶级递降而来,大部分是由农村社会凭借中国北方大陆之农隙余暇,在半耕半读的醇朴生活中孕育茁长。因此在那时期的平民学术,先天性地含有向上注意争取政治权,向下偏于裁抑自由经济贫富不平等发展之继涨增高的内在倾向。因此中国历史依然走上由政治来指导社会,不由社会来摇撼政治、由理想来控制经济,不由经济来规范理想的旧路子。这里面也可以说明另一契机,何以使中国封建社会崩溃之后,不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路上去。
  三
  我们若把握住中国历史从春秋封建社会崩溃以后,常由一辈中层阶级的知识分子,即由上层官僚家庭及下层农村优秀子弟中交流更迭而来的平民学者,出来掌握政权,作成社会中心指导力量的一事实,我们不妨称战国为游士社会,西汉为郎吏社会。
  武帝定制,凡进入国立太学的青年,其成绩优异者补郎,为服务宫廷一庞大侍卫集团。成绩较次者,各归地方政府为吏,为隶属于各行政首长下之各项公务人员。在地方为吏经过一段时期,由其私人道德及服务成绩,仍得经其所隶首长之考察选举,而进入中央为郎。政府内外一切官长,大体由郎的阶段中转出。因此战国的游士参政是无制度的,更较活动的。西汉之经由太学生补郎补吏的法定资历而参政,则是较凝固较有轨辙的。然在政治上虽有一套固定的制度,在社会上则并无一个固定的阶级,因此西汉社会依然是动进无定型的。
  但不幸到东汉,而终于慢慢产生出一个固定的阶级来。一则当时教育不普及,二则书籍流通不易。在政府法律下,虽无特许某个家庭以政治上世袭的特殊权益,但此家庭只要把学业世袭了,在政治上的特殊权益,也就变相地世袭了。于是有东汉以下的世家大族所谓门第的出现。
  门第势力,已在东汉中叶逐渐生长,此后又经黄巾之乱,三国鼎立的一段长时期纷扰,中央政府不存在,平民失却法律上之保护,各各依附到世家大族既成势力下求庇荫,经过相互间的私契约,一般平民从国家公民身份转变成门第的私户。那些世家大族,把私户武装起来,成为一自卫团体,一面筑坞,即犹堡垒,凭以自守,一面屯垦自给。依随他们的私户,则成为部曲或家兵。不像样不稳固的新政权,因要获得他们之归附,在事实困难上,只得承认他们相互间的私契约。于是政府与社会中间,隔着一道鸿沟,政府并不建筑在公民的拥护上,而只依存于世家。世家挟带私户,来与政府讲条件。直到西晋,昙花一现的中央政府不幸短命,五胡割据,东晋南渡,大批平民跟随大门第渡过长江。留在北方的,亦赖借大门第所主持的集体势力,而避免胡族政权之蹂躏。如是而社会上门第势力,无论南北,都更见壮大。
  这一情形,却极像西洋史上蛮族入侵罗马帝国倾覆后的一段。而且那时印度佛教东来,宗教势力兴起,寺庙僧侣也掌握到社会上绝大一部分力量,为一辈平民所依附。因此近代研究中国史的,又有人说,中国真正的封建社会不在西周与春秋,而在魏、晋、南北朝。在此点上,遂引诱他们提起把西汉当作奴隶社会的兴趣了。
  但我们进一步仔细推寻,则自见魏、晋、南北朝时代的门第社会,和西洋中古时代的封建社会,依然有它极大的相异处。最要的还在政治上。秦、汉大一统政府种种法理制度的传统精神,早在中国史上种下根深抵固的基础。三国、两晋、南北朝的中央政府,虽则规模不如秦、汉,但在政治观念上,依然还是沿袭秦、汉政府之传统。当时的大门第,虽则因缘时会,获得许多私权益。但在国家制度上,并未公开予以正式的承认。他们虽是大地主,但并不是封建贵族,因他们并没有政府正式颁赐的采邑。他们虽世代簪缨,但这是凭借一时的人事机缘,像九品中正制之类,却并不是政府特许的爵位世袭。而且在政府方面,还屡屡想把他们的私权益据理调整。当时政府本身,即是一个门第势力所支撑而形成的政府,而时时想裁抑门第,此即证明是秦、汉以来历史传统的潜存势力在发挥其作用。
  我们还得一述当时农民的地位。春秋战国时的田租,大体是十分而税一。汉代更宽大,折半减收,法定的租额是十五税一。但实际征收又减一半,只是三十税一。而有些豪门的私租额,最高到十税五。因此政府的宽政,有些处达不到民间,而转增了豪门的剥削,这是秦汉沿袭战国,改采自由经济的流弊。王莽针对此弊,要把田亩全收归国有,重新分配,恢复井田制,即是恢复制约经济,恢复均产精神。但他失败了。一到三国、两晋时代,全部农民,几乎都转入豪门,受其荫庇。据历史记载,当时的田租额,提高到百分之六十,最高有到百分之八十的。薄弱的中央政府,很少直辖公民,财费无着。因此政府田租也依照豪门租额征收,虽想与豪门争夺民众,终鲜实效。直到北魏均田制出现,农民地位,始见改善。这一新制,依然是由北方门第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根据历史传统所提供。最要的是把租额锐减,还复汉制,如是则农民们与其为豪门私户,宁愿为政府公民。于是户口田亩的实际数字,很快地由农村直接呈报到各处地方政府来,大门第荫庇下的私户,轻轻一转手间,又成为政府之公民。中国政府凭借广土众民之支持,本来不需横征暴敛,政费是不愁不足的。这又是历史上一番大革命,但也没有经过下层民众的暴动流血,强力争取,只由政府自动地在法律制度上改进一番,而和平地完成了。
  其次要说到农民对国家之服役,这与纳租,成为农民对国家之两大义务。在西汉,推行全民义务兵役制,每一个农民都需要服兵役,但分派时期不久,很易负担。汉末大乱,农民转到私家门第下当部曲,国家公民少了,尽量抽丁,那时则农民全成为军队。粮食不给,再由军队抽空屯田。在法理上,是兵队耕着政府的田,正与私家部曲耕种大门第的田一般。因此田亩收入,尽归国有,农民即屯田兵所得,只是最低限度之生活费。上文所说百分之六十的税收,便由当时屯田制演成。五胡以下,在北方是胡人的部族兵,中国民众则在抽丁制下临时加入军役。在东晋,则因门第势力之阻梗,连抽兵也难顺遂推行,于是逐渐改成募兵制,借此勉保疆土。直到北朝末期的北周,再根据历史传统来创立府兵制。在汉是全农皆兵,在北周则成为全兵皆农。农民不需全服兵役,而服兵役的,政府一一给以一份定额的耕地。在政府不再有军晌之支出,在兵队却各有家庭,各有一份优厚生活的保障。田租与兵役制度改进了,农民的政治地位和经济情况也改进了。于是整个时代,也因而转运了。所以我说要研究社会状况,不应该忽略了政治制度。因政府控制着社会的。社会常随着政府之法制而转形。北朝因有均田与府兵两项新制度,遂造成了此下隋、唐两代之复兴盛运。而此两项新制度,则全由当时北方门第中知识分子,从研究古代经史而建立。
  当时南方学者讲庄老新思想,北方却守旧,仍着重传统经史之学。尤其是一部《周礼》,成为当时国际间共同看重研讨的对象。创造府兵制的苏绰,便是研究《周礼》的专家。此后北周军队打进北齐都城,北齐的《周礼》权威学者熊安生,告诉他家人说,北周皇帝一定会先到他家来拜访,嘱先打扫门庭。结果北周皇帝果然不出所料,随着大军进城,首先下令到熊先生家去。
  以前王莽早已根据《周礼》来变法,以后北宋的王安石,又复根据《周礼》来变法。《周礼》是战国时代一个不知名的学者,假托周公封建来伪造的一部订有精详的具体制度的“东方之理想国”。虽是一部伪书,但也保存有许多周代封建时期的实际史料,又有许多在封建崩溃之后,一种理想的封建制度之再计划。因此,我们要研究中国的封建社会与封建思想,这一部书至少该参考。
  至于说到那时的商业,比两汉,只见更活泼,更繁荣。就南朝论,当时说,广州刺史只经城门一过,便可得三千万。就北朝论,魏孝文迁都洛阳,其新都建筑规模,尚有《洛阳伽蓝记》可证。我们一读此书,便可想像当时北方商业繁华之一斑。若我们一定要把西洋社会来比拟中国的,则试问,全国各地,散布着繁盛的商业都市,散布着自由的中产阶级,那样的社会,是否便即是封建?于是有人又要说,那时的中国,便已是前期资本主义的社会了。总之,说通了这些处,又说不通那些处。说近了这边,又说远了那边。勉强比附,终无是处。
  下面讲到隋、唐。
  四
  隋、唐的府兵制,沿袭了北周成规,而唐代的租庸调制,则由北魏均田制所蜕变。汉代租额三十税一,唐代更轻,只四十税一了。汉代农民服役,每年一月,唐代减到二十天。更重要的,是唐代沿袭北周,接受了古代井田制度为民制产的精神,每一农民都由政府授以耕地,使在轻摇薄赋的传统精神下,人人有一份最低限度的生活凭借。但唐代对工商业却转采自由政策,一切免税。我们把汉、唐两代的经济制度作一对比,汉代只注意裁抑工商资本之过度发展,而没有注意到下层农民最低生活之保障。唐代颇注意农民生活之保护,而放任工商业之自由发展。汉代立法,像是不许有过富的,却可能有很穷的。唐代立法,像是许可有过富的,却不许有过穷的。因此唐代社会经济较之汉代更活跃,更繁荣。
  最要的是隋、唐公开考试制度,即所谓科举制度之确立。任何一公民,皆可自动请求参加考试,以获得进入政府的一种最有保障的资格。这一制度推行了,以前门第那一种变相的贵族,便逐步衰退而终于消失了。这又是中国历史上关于社会形态一番极大的革命过程,但仍非由下层民众掀起流血狂潮经斗争而获得,仍是由上层政府在制度之改革上和平达到。
  唐代在大一统政府下,全国民众,受着举国一致合理而宽大的法律保护。旧的特权势力,在逐步解体。有希望的新兴势力,在逐步培植。那时的社会,也如西汉般,在无定形的动进中,我们断难称它又是一个封建社会。然而历史演进是永远有波折的。唐代到中、晚期,租庸调制、府兵制都破坏了。另一种变相的封建势力又产生,此安史之乱以后所谓的藩镇。这是一种军阀割据,因唐代长期向外开疆拓土,边防将领除带兵外,又逐渐掌握地方行政财务之实权,外重内轻,尾大不掉,而引起安史之乱。政府对叛乱势力不能彻底肃清,姑息妥协,于是遂有藩镇。他们拥兵自强,又互相勾结。政府虽没有准许军权世袭的明文规定,但他们用种种方法强迫政府,期求变相的世袭。
  若说魏、晋、南北朝的门第,是文官家庭之变相世袭,则唐中叶以后之藩镇,是武将家庭之变相世袭。门第造成社会不平等,藩镇造成政治不统一。若使我们把社会不平等和政治不统一,认为那作梗的都是些封建势力,则门第和藩镇可谓各得其半。若我们要权衡两者间之病害轻重,则又似各有得失,颇难遽下定论。门第势力造成政府之弱势,但传统文化,还赖它在乱离中保住。藩镇割据,把中国当时的对外国防,幸算勉强撑持。但在军阀统治下,普遍地文化窒息,而且几乎连根铲灭了。历史告诉我们,南北朝之后,紧接着隋、唐盛运之来临。而唐中叶以后,终至演成五代十国之黑暗,以及北宋统一后之长期衰弱。因此我们知道,在确保对外的国防武力之上,应该更先注意的是,社会上文化传统之养育与保护。
  北宋初年,在文化上经济上已经赤地一片,都需要重新建立。首先是没收军阀兵权,加强中央政府之统一。其次是竭力提倡文化与教育,要社会一般风气看读书比当兵为高贵。为近人所诟病的,中国人之尚文轻武的风气,正是北宋初年用尽全力扭成的。若在五代十国,公民想求出路,只有去当兵,否则出家做和尚,读书人则早快绝迹了。经过宋代将近一百年的培植养护,政府又变成像样的读书人的政府,那时遂又有王安石变法和新政运动。首先是要训练民兵来替代职业兵。于是有保甲制,期于农隙中来武装农村。其次注意到减轻社会富农对国家劳役之过重负担,那些全是中唐以下,直到五代十国军阀统治所积累增加的,于是有免役制。把普遍摊款来代替偏差任役。其次又想清丈田地,整顿税收,来逐步走上中国读书人一向想念的古代封建社会下的那种制约经济与均产精神,于是有方田制,即丈量田亩。又想裁抑商人资本,其实那时的商业资本早已有限,只因政府穷困,政费无着,不在农民身上打算,便转到商人身上起念,于是有均输与市易制,由政府来转运物资及平衡物价。又想把农民的困乏,在地主与富人的剥削下解放,于是有青苗制,由政府来贷款,收回轻微的利息。这些仍是中国传统政治下一套传统的经济理论。他们依然是根据《周礼》来做新政的理论上之护符。
  那些新政,终于因多数反对而失败。当时反对新政的也有他们的理由。宋代最大症结,还在它养着一百几十万不生产的职业兵,把整个经济拖垮了。王安石要在这上下困乏的环境下推行新政,增加税收,那是利不胜害的。
  自从唐代租庸调制破坏,改行杨炎两税制,自由经济又抬头。农田兼并,再度造成小农与大农。直到宋代,南方长江流域,是当时中国经济的新兴区,比较多自耕农。而北方黄河流域,因唐代门第与军阀势力的遗毒,比较多佃农,在宋代称为客户。据当时政府户口统计,北方客户比较多,南方客户比较少,南北经济情况不同,因此王安石的新政,在南北两方利害亦不等。如青苗免役诸法,南方比较多赞成,北方比较多反对。民兵组训即保甲制,亦先在北方推行,因此北方人更多反对。由中央政府制定一种统一的法令来推行全国,北宋以后,是比较困难了。
  五
  宋代以后的中国社会,开始走上中国的现代型。第一是中央集权之更加强,第二是社会阶级之更消融。魏、晋以下的门第势力,因公开考试制度之长期继续,已彻底消灭,商业资本难于得势,社会上更无特殊势力之存在。我们若把分裂性及阶级性,认为封建社会之两种主要特征,则宋代社会可说是距离封建形态更远了。然而正为此故,遂使宋代社会,在中国史上,显为最贫弱,最无力。一个中央政府高高地摆在偌大一个广阔而平铺的社会上面,全国各地区,谁也没有力量来推动一切公共应兴应革的事业,像水利兴修,道路交通,教育宗教一切文化事业,社会没有力量,全要仰赖中央,这是不可能的事。一到金胡南下,中央政府崩溃,社会上更无力量抵抗或自卫,其所受祸害,较之晋代五胡乱华一段更深刻,更惨澹。
  中国传统政权逐步迁移到南方,蔡京、秦桧、韩侘胄等权臣,先后在南方长江下流经济新兴区,大量收买农田,南方农村也落在大地主手里。他们的私租额,也和晋代百抽六十差不多。政府争不到田租收入,于是在商税上拼命括削,结果弄得民穷财尽。一辈知识分子,于是又高倡井田均产的老调。到南宋亡国时,贾似道听了他们意见,回买公田,把权家田亩,全部没收。但公家的租额,依然遵照私家规定。那是以暴易暴,并不为民众所欢迎。元人入主,仍依照南宋旧规收租。于是江南社会,永沦入水深火热中。而北方社会,经过金胡长期屯田兵圈地霸占,更不成样子。
  我们若要从中国历史上,寻出一个比较最近似于西方中古时期所谓封建社会的时期,或许只有元朝了。那时虽有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但蒙古一切政制,并不沿袭中国旧传统。那时在政治上经济上,有许多不合理不合法的特殊权益,分配在蒙古人即军人、征服者,色目人即商人、帮凶者,以及庙寺僧侣、土豪地主的手里。一切田地被霸占,一切工匠被掠夺。社会上是阶级重重,政治上是处处分割,各地方各阶层,到处有许多世袭的特殊权益在压迫民众。下层民众惟一躲藏逃避的方法,只有向某一特殊势力去投靠。但这些特殊势力,大部分从社会外面加压上来,并非由社会内层自己长成。这又是中国元代社会与西洋中古时期一绝大不同点。
  经过元末革命,中国社会又渐渐扭转了蒙古人的封建统治,回复到传统的固有形态来。第一是把蒙古的部族兵队制取消了,重新创行新府兵制,即卫所制度。一面可省国家的养兵费,一面仍使全国大部农民可以避免义务兵役。第二是把户口与田亩登记,彻底整顿黄册与鱼鳞册,来清除豪门大户逃避田租的积弊。这是王安石方田法以及朱子所盛推的经界制度所想做而未成的。但政府对江南的田租,却依然承袭元旧,照南宋以来的私租额征纳,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点。直到清代,始络续经地方疆吏之申请而轻减。大概直到清末,全国田亩,在国家法定租额上,仍是很少超出十分之一以上的。其次是晚明万历时代之一条鞭制,把摇役摊算在田租内,一并征收。这依然沿袭历史上传统法制之用意,要求解放农民的劳役负担。
  因此从北周、隋、唐府兵制以下,农民已从兵役中解放。从唐代中叶杨炎两税制以下,农民又从对公家其他的劳役中解放。虽则中间常不免许多反覆波折,但法制传统之趋势在朝向这一面,则不可否认。其他明、清两代在不断裁抑商业资本上之继续注意,也不待再缕述。只是明代的优待宗室,清代的特别袒护满洲部族特权,成为一时之秕政,显然违反传统政治意识,则早为当时所不满。
  大体论之,明以后的社会,仍与宋代相似。在政治上,没有特殊的阶级分别。在社会上,全国公民受到政府同一法律的保护。在经济上,仍在一个有宽度的平衡性的制约制度下,不让有过贫与过富之尖锐对立化。除非我们想法罗举许多特殊的偶出事项或变例来,故意挑剔与指摘,否则就历史事实之大体论,则宋明以下的社会,不能说它相似于西洋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是绝无疑问的。
  六
  现在我们若为唐以下的中国社会,安立一个它自己应有的名称,则不妨称之为科举的社会。这一种社会,实在是战国游士社会、西汉郎吏社会之再发展。这一种社会之内在意义,仍在由代表学术理想的知识分子,来主持政治,再由政治来领导社会,这一套中国传统意识之具体表现。这一种社会,从唐代已开始,到宋代始定型。这一种社会的中心力量,完全寄托在科举制度上。科举制度之用意,是在选拔社会优秀知识分子参加政府。而这一政府,照理除却皇帝一人外,应该完全由科举中所选拔的人才来组织。
  由有科举制度,遂使政府与社会紧密联系,畅遂交流。不断由规定的公开考试中,选拔社会优秀知识分子,加进政府组织。政府亦由此常获新陈代谢,永不再有世袭贵族与大门第出现。而科举制度又规定不许商人应考,又因官吏不许经商,因此官僚子弟仍必回到农村去。那一批参加科举竞选的知识分子,遂大部出身农村,因此也抱有传统的防止商业资本过度发展,及加意保护下层民众最低限度水平生活的政治意识。这一种社会之最大缺点,则在平铺散漫,无组织,无力量。既无世袭贵族,又无工商大资本大企业出现,全社会比较能往平等之路前进。
  但社会不平等固是一弊,而组织与力量,则有时需从不平等带来。直到现在,人类智慧尚未发现一个既属平等,而又能有组织有力量的社会。那种平等性的社会,若范围较小,弊害亦可较轻。不幸中国又是一个绝大范型的社会,而时时处处用心在裁抑特殊势力上。封建贵族社会崩溃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始终未产生。门第社会消灭了,军权社会也难得势。终于走到科举制的社会上,而停滞不前。这是中国社会在其已往演变中的一个客观历史的真相。
  这样一个平铺散漫,无组织、无力量的社会,最怕的是敌国外患。北宋为金所灭,南宋的学者们已深切感觉到中央集权太甚,地方无力量,不能独立奋斗之苦,而时时有人主张部分的封建制度之复兴。直到明末满清入关,中央政府倒了,各地虽激于民族义愤,群起抵抗,也终于全部失败。那时著名学者如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等,他们更都同情于古代的封建,要想斟酌模仿重定一个理想的新制度。他们在大体上,还是注意到一般平民在制约经济下之均衡状态,但更偏重的,则为如何在社会内部,自身保藏着一份潜存力量,不要全为上层政治所吸收而结集到中央去。
  七
  上面述说中国史上社会演变一个大体的轮廓,这是完全依据历史客观事实,经过分析综合而来的。但最近期的中国社会,在此一百年来,又开始变动,而且愈变愈剧,还未见有转向停止安定的迹象。这不得不特地再加以叙述。
  首先是中西双方两种不同型社会之骤相接触。中国社会一向栽根在农业经济上,骤然接触到近代商业经济性的西洋社会,而手足无措了。自从五口通商,历年的贸易入超,已经迫得中国农村经济逐步干涸。而商业资本,则始终宛转在次殖民地的买办利润下求生存。这是经济上一个大转变。
  说到政治,远从洪、杨直到辛亥,地方封疆势力抬头,满清中央政权由低落而崩溃,造成军阀割据。更重要的是,晚清末年取消自唐以来绵历一千年的科举制度,而西方民主自由的地方选举,急切间未能学得,于是政治失却重心,实际上握有军权即握有了政权。学校教育又只在小学中学国民教育方面稍有基础,大学教育不仅发展较缓,而且始终未能达到学术独立之水准。全国最高教育托命在留学制度上,因此只在科学技术方面粗有绩效,至于传统文化与立国精神,在本国最高学府中,从未正式注意到。作为全国中层阶级指导社会的知识分子,长期在搞党与革命两条路上转侧徘徊,非此则没有他们转上政治的其他门路。党的支撑,则不在民众而在军队。因此党争即就是革命。社会并没有力量去影响政治。政治脱离了社会,没有安定的重心。社会脱离了政治,没有集中的领导。政治动摇,社会没有力量控制。内部是军阀,外面则仰赖帝国主义之发踪指示。帝国主义的力量,又远超在本国军阀力量之上,于是不论学术、政治、军事,也全形成一种次殖民地的买办姿态,举国重心,都不由自主地外倾了。这是这一百年来,中国社会在转型期中,一最显著的特征。我们若勉强要替它安立一名称,不如称之为一个殖民地化的社会。
  我们综观这一段最近时期的中国社会演变,除却满清政府狭义的部族政权是例外,其他实在没有一个能阻碍社会前进的特殊势力该打倒,而是要有一个能领导社会前进的中心势力该建立。不幸这一个中心势力迟迟未能出现,于是社会无一重心,一切不成势力的势力乘隙作祟,全国上下,终于酝酿到两个口号下不断兴奋。对内是“打倒封建势力”,对外是“打倒帝国主义”。对内没有安定,没有健全,对外打倒帝国主义终成为一句有气无力的口号。于是实际活动,不期然而然地集合在对内打倒封建势力的旗帜下。
  若我们把所谓封建势力的实际内容,归纳到指摘政治上一种脱离中央违背统一的地方性割据,在经济上一种阶级性的不平等,凭着政治黑暗,脱离劳苦大众,而走向私家经济的特殊权益,则我们不能不说这两种势力,确在最近期的中国社会里,不断地兴风作浪,造成了目前一切的灾祸。但这不仅最近期的中国社会是如此,远从有史以来,只要政治不上轨道,没有一个中心的指导力量来控制社会,社会自然趋势,永远会向这两条路迈进。人类永远有想攫取权力财富,来在社会上形成一特出地位的一套私意。西洋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正亦由此形成。近代西方资本主义之兴起,也在封建主义下转进。只要那一个领导社会的中心力量不出现,那种分裂而不平等的封建势力仍将此仆彼起,无法消弥的。不幸而近代中国的革新工作,偏偏多在社会方面来打倒与推翻,却不在政治方面来建立与革新,循至社会元气逐步斲丧,更不易生长出一个中心力量来,而政治遂一无凭借。如是,则革命只是破坏,破坏愈彻底,建设愈困难,终将造成中国前途一大悲剧。
  因此我们虽则承认,近代中国社会确有不少变相的封建势力在盲动,却不能说中国二千年来的社会传统,本质上是一个封建。更不能本此推说,中国二千年来的文化传统,本质上也是一封建。“封建”二字,应有一明确的界线,若连家人父子的一片恩情也算是封建,人民对国家民族传统文化历史的一片崇敬爱护之心也算是封建,如此漫无标准,则打倒封建,无异打倒一切。政治建基在社会上,社会建基在文化上。现在要凭一时的政权,恣意所在,连根来铲除社会传统,扑灭文化传统,一切人性人道,只为我所不快的,全求打倒,这不是社会向政府革命,而是政府向社会革命。试问这一个政权,凭借何种力量来完成此大业。如上分析,在内则仍只有凭军队,在外则仍只有凭外力。那些是否可资凭借,兹且不论,但你攀登树巅来自伐树根,伐木者只有随木俱倒。幸而这老树根深柢固,然而旦旦而伐,终有根断株绝的一天。
  在西洋的史学家,固已委悉指陈了他们近代的民主代议制以及工商企业组织,远在中古封建时代,己经早有根苗。社会上一切新生机,不会从天外凭空飞来,否则历史将不成为一种学问,要人去研究。即就马克思理论言,无产阶级亦必在资本主义社会下获得长期的高度训练,待其知识程度与组织能力达到一理想水准,才能脱颖而出,代替资本主义来掌握政权。
  至于苏维埃共产革命,一面是推翻了沙皇专制,一面却由共产党的极权来承袭沙皇,而再由此机构来替代西洋先进国家的资本势力,加紧制造无产阶级,而施以强力的训练。我们也可说,近代苏维埃共产极权政治,正由沙皇政治所培植。所以苏维埃共产革命,还是随顺帝俄历史有其本身之渊源,而非随顺马克思预言凭空跃起。马克思预言,根据于一套历史哲学。而苏维埃革命,则根据帝俄历史。
  至于当前的中共革命,几乎是针对了中国历史之全部传统。中国社会是封建的,该打倒,但凭何种力量来完成此打倒?他们说,根据马克思预言,以及苏维埃革命的历史教训。假使那样的一种革命而获得成功,则只是远站在中国以外的一种帝国主义之成功。这一种革命意识,依然摆脱不掉殖民地化的意识。
  目前的中国问题,还是要在中国社会本身内部,找寻一个担当得起中心指导的力量。若就上文所分析,贵族封建势力,早已崩溃。工商私人资本之企业组织,也并未成熟。广大的穷苦民众,说不上是无产阶级,在知识技能上,在组织秩序上,绝未经有严格的训练,与马克思预言中之无产阶级不类似。而传统的政治意识与政治习惯,又距离帝俄沙皇的黑暗专制太远了。因此,在精神及训练上,亦绝不能如影随形般。
  中国社会的自身渊源,是唐代以来的科举社会,它的病痛在平铺散漫,无组织,无力量。而所由得以维系不辍团结不散者,则只赖它自有的那一套独特而长久的文化传统,与由此所形成的强固民族意识。若并消灭此二者,则中国社会将剩四亿五干万个生活穷苦的个人生命,外此一无所有。
  因此要谋中国社会之起死回生,只有先着眼在它所仅有的文化传统与民族意识上,而这一个文化传统与民族意识之鲜明透露,则仍不得不期望在社会之知识分子,此乃自唐以来中国科举社会之中坚。但一则因科举制度取消,他们在政治上无合法的出路。一则农村崩溃,他们在生活上无安定的保障。一则教育制度更新,他们在精神上无亲切的安顿。这一个自唐以来一向成为中国社会中心的知识分子,也已开始动摇,开始崩溃。最近期中国社会之一切乱象,知识分子该负最大的责任。非这一辈知识分子先得救,中国社会仍将不得救。
  今天则问题更严重,已非知识分子得救与否的问题,而将转落到并无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存在的问题。这已走近了唐末五代时情况。如何来再教育再培植一辈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来挽救中国的厄运,当前的中国,已和北宋初年相仿,这将成为中国得救与否之惟一该先决的问题。
  八
  社会有它本身内在必然的发展。中国社会不会长停留在殖民地化的状态下,也决不会再回复到宋明以来科举社会的老路去。然则中国社会最近将来的发展路向又是怎样呢?这一层虽不能像预言家般确切指出,但有几点也该可以提及。
  第一,是中国社会决不能常靠古老的农村经济作中心,而且古老的农村经济也早已在此一百年来,给外来的资本主义荡溃无存了。但中国究竟是一个大农国,将来的发展也决不会脱离农业的基础。而且世界趋势,也正在从海洋岛国工商配合经济的殖民帝国时代,转换至大陆农国工农配合经济的新霸权时代。中国社会之必将工业化,走上以新科学工业配合农业,先复兴本国社会经济,然后再配合上国际贸易,来在整个世界经济圈中占一席位。这一趋势,人人能言,断无疑义。
  第二,是中国社会决不能而且亦断不该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路,这是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历史及现代世界潮流趋向的人,所同样首肯的。
  第三,则中国社会发展,必将在其内在自身获得一种自发的生机。即是从它传统历史文化所形成的国民性中,获得一种精神上之支撑与鼓励,领导与堆进。而决不能从外面如法炮制,依样葫芦地模仿抄袭。这一层,虽有这一百年来的历史现实做最亲切显明的证据,而不幸这一百年来的中国知识界,却始终没有勇气来接受此教训。他们老只在争论应该抄袭谁,模仿谁。换言之,哪一个外国可为我们的标准。绵历几十年,流了几千百万民众的血,凭借武力胜败,作为此一项理论是非之判定。这正是上述殖民地化社会,一种最可惨痛的悲剧。也是中国现代殖民地化的知识分子,所该担当的莫大错误与罪恶。我们若用孙中山先生的话来说,不如谓这一现象,乃是中国社会从次殖民地化挣扎向殖民地化的一种可悯与可耻的努力。
  中国现阶段中之知识分子,正在模糊地崇拜西方,积极从事于全盘西化不着边际的憧憬,恳切期求跃进于某一西方国家化的新范畴。这在某一观点看,也可算是一进步,但在另一观点看,则不能不说是更退步,退向更深的次殖民地化之阶段上去。
  若我们要真个期望有一个真正中国的新社会出现,必先有针对中国自己社会的一番新知识与新理想。姑举共产主义言,我这里并不想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与阶级斗争的学说作学理的争论,但马氏一派的理论,在苏维埃社会实现,也己经过列宁、斯大林诸人针对俄国国情的好几番变动。中国至少也该有中国自己的列宁与斯大林,这至少是在中国热心马克思思想运动的志士们,所该首先憬悟的。中国目前实在是尚在次殖民地化社会的阶段中,必先期求摆脱这一阶段,乃可期望有真正合理的中国新社会出现。这一点只要中国知识分子稍能平心静气一加思索,似乎也该可得共同的首肯。
  第四,于是又转到如何培植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问题上来。没有知识分子,则对社会发展之前途提不出理想,提不出方案。社会不会在盲目中发展。即使能在盲目中发展,但仍必先有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方案出现。今天中国大陆所热切希望拼命追求的,无可讳言,只是一套苏维埃的现成的理想和方案。我们若先承认中国是中国,苏维埃是苏维埃,则至少该有一个取舍从违。近百年来,我们盲目抄袭德、日,失败了。又盲目抄袭英、美,失败了。转而又盲目抄袭苏联。这正如百年前的盲目守旧一般。若明白这一点,旧的并非全该推翻,德、日、英、美也非全要不得,目前大陆共产党所热切向往的苏联,自然也有些可学。在这古今中外的复杂条件中,如何斟酌运用,这需一种智慧。明白得智慧之重要,才知我们该如何培植知识分子及如何样来培植。要之,这决不是把我的抄袭图样来革你抄袭图样的命,如是简单直捷所能胜任而愉快。这一层紧衔着上一层,也该要求我们的所谓知识分子之首肯。
  以上所言,好像全是些最平易的常谈,然而正为如此,才可以在这上面建立起共信与国是。有了一种共信与国是,新社会之出现,才可说是有了端倪与曙光。而不幸一百年来,即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平易常谈上的共信与国是,也终于没有建立起。于是任何一国的海上奇方,都变成旧中国起死回生之神药。这些神药,任谁身边也有,谁都说不服谁。除非世界一统,次殖民地化的中国社会,将永远会在革命与动乱中牺牲,将永远更加深它次殖民地化之程度。老困在此陷阱中,再也跳不出,而终成为一个道地标准的次殖民地,那又再有何话可说呢。
  (一九五○年作,载《民主评论》二卷八、九期)
 
 
再论中国社会演变
 
  近人治学,慕效西方,每好分别以求。如治史,从政治史外又必分出经济史、社会史等,条分缕析,可至一二十种以上。然合固可求其分,分亦必贵于能合。中西双方历史,本非先有限定,必走同一道路。
  如言社会史,中西显相异,进程亦不同,治史者必强纳之于一型。马克思分西方社会为农奴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社会诸阶层,此据西方史立论,其是否尽当且勿究,但国人治中国史,何时为农奴社会,何时为封建社会,争辨纷纭,莫衷一是。惟中国社会,显未走上西方道路,则已明白无疑。而国人遂群认中国至今仍是一封建社会,相当于西方之中古时期,一时若几成定论。
  余尝谓中国古代有封建政治,与西方中古时期之封建社会有不同。中国封建政治,远自夏、商迄于周代,已有长时期之演进。其前亦如西方曾有农奴社会与否,古史渺茫,可勿究。而在夏、商、周三代封建政治下,固亦可称其时乃一封建社会,显分贵族、平民两阶层。但平民决非农奴,此就西周一代种种文献足可证。而在贵族、平民两阶层间,又有一中间阶层,此即当时之所谓“士”。《管子》书起于战国,其书中已明白提出士、农、工、商四阶层。余故谓中国社会自春秋战国以下,当称为“四民社会”。而自战国以下,又递有演进,仍可续加分别,以见与西方社会之进程有不同。
  士之一阶层,起于何时,暂不详论。然如管仲、鲍叔牙在齐桓公时,其出身显非贵族而当系一士。在此以前,亦尚有士。以后更层出不穷,至孔子而士之地位始确立。后人又称之曰儒。《说文》:“儒,术士之称。”可见儒即士。术士犹云艺士。礼、乐、射、御、书、数为当时之六艺,能通一艺以上,即可上通贵族阶层,以供任用,甚至可当国政,为卿相。一部《春秋左氏传》中,自管仲至孔子,其他尚多其例,兹不列举。
  儒之后有墨,墨亦士,其自称则曰兼士。儒、墨以下,百家竞兴,亦皆属士。因于士阶层之兴起,而贵族阶层渐趋没落。我故名战国时期曰“游士社会”。至秦灭六国,封建政治终歇,继起者为郡县政治,而社会则仍为一游士社会。就秦而言,擢用东方游士,远自商鞍、范睢、蔡泽,迄于吕不韦及其宾客,皆游士。李斯为相,亦游士。蒙恬为将,其先世由齐来,亦一游士。博士官七十人皆游士。秦始皇帝之一朝,概多游士。赢姓贵族不见有掌握政权者。其太子扶苏,亦在蒙恬军中。然则纵称秦代为专制政治,而其决非贵族政治则可知。政治影响社会,社会亦影响政治。其时中国乃为一游士社会,政府亦莫能自外。即论秦之统一天下,其主要动力,亦在六国之游士,而不在秦之贵族。
  汉高祖崛起,当时之从龙集团,实亦一士集团。能通一艺即为士,不分文武,萧何、韩信皆士。张良、陈平更当称为士。叔孙通、娄敬、陆贾、郦食其之徒,亦何莫非士。即如商山四皓,亦显属士。汉高祖不明时变,乃欲恢复古代之封建,非刘氏不得王,非军功不得侯,尚欲成立一贵族与军人配合之政府。其意亦何尝不想刘氏一姓世世为王,以迄于万世。就此一层言,汉高祖之政治意识,实较秦始皇帝为逊。惟高祖以平民为天子,与皇帝之以贵族传统为天子者究不同。后人独称汉初为平民政府,其实如吕不韦、李斯、蒙恬之伦,皆平民跃起。故秦始皇帝时已非一贵族政府,汉高祖何得再创一贵族政府。其事之终不可久可知。
  汉初分封,异姓王倏加诛灭。同姓诸王中游士麇集,尤著者,在南如淮南王安,在北如河间王德,群王归附,较中央政府为盛。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已平。武帝时,中央政府之规模体制,亦不得不变。最主要者,厥为将开国以来贵族军人之混合政权,明白转变为此下之士人政权。其先非封侯不得相,而武帝拜公孙弘为相,乃特封为平津侯。公孙弘乃东海一牧豕翁,治《公羊春秋》,膺贤良之荐入政府,非贵族,非军人,以社会上一士的身份而为相。
  武帝时又始建太学,太学生出身,高者为郎,低者为吏。郎为王宫侍卫,吏乃地方政府之科员。为吏有成绩,重得进身为郎。然后由郎再获分发出任朝廷内外各官职。由于此一制度,自汉宣帝以下,凡为相者,乃无一非由士出身。朝廷内外官僚,皆由士充之。故汉代政府,由武帝以下,乃确然成为一士人政府。高祖意欲恢复封建政权之意想既失败,而汉武以下,天下归于一统,游士亦匿迹。故余特称汉武以下为“郎吏社会”。虽属创说,明有史证。
  其先自儒、墨兴起,游士已代贵族阶层而为社会领导之中心。自秦始皇与汉武帝,在上之政府皆无法转变此趋势,乃不得不正式成立士人政府以与社会相因应。故当时之社会既不得称为一封建社会,当时之政府,亦不得称为一专制政府,此皆有史实作证,不得空以名词相比附。
  当时太学教育,乃以五经博士儒家思想为主。社会农村中一士,由太学生转为郎吏,膺任政府官职。退而在野,则敬宗恤族,以养以教,不仅止于其一家之门内。此种宗族观念,远自封建时代传递而来。自儒家言之,固亦不得谓之非。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世代传经,即可世代为卿相。于是虽无世袭之贵族,而逐渐形成了世袭之士族。
  士族形成,在东汉之晚季。下至三国,中央政府崩溃,郎吏社会亦转成为门第社会。如袁绍一家,其先四世三公,即为一大门第。又如诸葛亮,其先家世二千石,亦一大门第,故兄弟三人,分在魏、蜀、吴三国,皆知名。其他不胜列举。惟曹操崛起寒微,对门第深抱忌刻心,孔融、杨修、荀或,凡出门第,皆遭忌见祸,然亦终无奈于社会之大势。故魏、晋转移,而政府亦渐由门第操纵。此下东晋、南北朝,政府更迭,而门第旺盛,不随政治而摇动。余故称此时期为“门第社会”。
  门第社会远始于晚汉,直迄唐之中晚而始衰,绵亘当历七百年以上。门第特权,初非由政府规定,与以前封建不同。又经乱世,如三国分裂,东晋偏安,五胡云扰,南朝之递禅,北朝之分东西,南北政权又相继亡灭,隋代亦继之颠覆。政治局势极度动荡,南方门第支撑于长江一带之新造区域,北方门第则崎岖于胡族政权下,而始终保其存在。及至唐代统一,盛运再临,而门第仍屹立。此当有其所以然之故。
  余曾有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一长文详论其事。盖此一时期之门第,不仅能自保,而中国传统文化亦赖以维系。两汉经学以外,文学、史学,莫不有继续茁长之势。政治乱于上,而社会定于下。自汉迄唐,历史民族生命之护养,亦胥当时门第之力。纵谓当时门第,乃一种变相之贵族,然固不得加以轻视。
  近人率以庄老清谈与当时门第并为一谈,此亦不然。门第维系,断非清谈之业绩。清谈仅在东晋南朝门第中有此一姿态。北朝及隋、唐,清谈显不占地位。故欲深究当时门第之共同实质与其一贯精神,断当自中国传统文化中求之,而儒学尤其一要端。要之,门第乃形成于士族,门第中人,亦皆中国传统社会中之所谓士,上接两汉,下启隋唐。中国仍为一四民社会,士之一阶层,仍为社会一中心。会合政治史学术史而融通一体求之,则当时之所谓士,率多囿于门第,有其一种特殊之形态与风格,其不同仅在此。
  再换言之,当时所谓士,或偏安于南方,或胡汉合作于北方,或努力于再创统一盛运而更加以发扬光大如隋、唐,其主要人物,多数皆产生于门第中。当时门第中人,决不当划出于中国传统社会领导中心士之一阶层之外。此一义,断当加以深沉之认识。
  至于门第内容,细言之,有晚汉、三国、西晋,东晋、南朝,五胡、北朝,隋、唐时代之四种分别相,亦当探讨其相异所在,更进而求其会通合一。又进而求其与前汉后宋,一贯相承之所在。此当从社会史、政治史、学术史会合求之。知其分,又当知其合。知其变,又当知其常。固不得因此时期有门第存在,而遽目之为犹是一封建社会。
  及唐之中晚,北方藩镇割据,朝廷以诗赋文学取士,门第传统终于衰灭。继之者为进士轻薄。其时之所谓士,既失门第护养,又无朝廷公家特施教育之培植,大体上,已失其所以为士之内在精神。而社会亦失其领导中心,政治学术相次溃败,唐亡而五代继起。就历史形势言,晚唐与五代十国,断不能与晚汉以至三国之一段时间相提并论。中国历史自秦以下,亦不断有衰乱世,但亦不得谓之黑暗世。若必求中国历史上之黑暗世,则惟晚唐与五代,差可当之。其时,政治乱于上,学术衰于下,士之一领导中心已失其存在,而传统社会则犹未彻底崩溃。尤其在南方十国中,社会基础尚未大变,文化命脉尚未全绝,惟在极端摇动中。无以名之,则姑可名之曰“黑暗社会”。
  宋代兴起,政治粗安,朝廷乃知极端以养士尊士为务。然就中国历史言,传统的士阶层之正式复兴,则已在宋兴六七十年后。教育界有胡瑗,政治界有范仲淹,必待此两人出,乃重见有中国传统之所谓士。然其时社会已不再有门第,政府以考试取士,而进士皆出自白衣。此一形势,直至清末,余特为定名“白衣社会”。白衣率从农村中崛起,其形势略同于汉武帝之时。所不同者,政府考试制度已大为开放,民间又有印刷术发明,书籍流布,较前远易。故两汉察举制度兴起以后有门第,而宋代士阶层复起,终不能再有门第形成。
  其时民间学术传布,印刷术之外,复有书院讲学。印刷术与书院,均已远起于唐代。而在社会上发生大影响,引起大作用,其事则始于宋。宋代政府贫弱,远不能与唐相比,而社会学术之盛,则唐亦不能媲于宋。南宋政府益贫弱,而学术转益兴盛。
  蒙古入主,政治形势大变。其时学者,即传统之所谓士,相率杜门不仕,而隐于民间,以讲学为务。书院之盛,上凌宋,下躐明。宋以下一千年来之书院林立,惟元最盛,莫与伦比。故元代之学术,经史文学,纵不能继步两宋,然较之明代,则未见远逊。元代初期如黄东发、王厚斋、胡身之、马端临,皆不愧为旷世巨儒。中国历史上亡国时代,惟元初学术最盛。明代开国,如刘基、宋濂之徒,亦皆培养于元代。论其规模,亦未逊汉、唐、宋诸代之开国,而抑若犹有过之。明代科举之制,亦承袭于元。所定《四书大全》、《五经大全》,为科举标准者,亦自元抄袭。故在元代,政治大变于上,社会固未随之大变于下。学术文化传统依然如旧。其时己无门第,而白衣之士阶层,仍不失其为社会之领导中心。士阶层凭何力量而得如此,此当从胡瑗、范仲淹以下,在学术之潜在精神中,求其深源。而濂、洛、关、闽理学之贡献,亦自可见。
  满清入关,明遗民志节之高抗,学术之深邃,一时人物蔚起,声光炳焕,尤过于元初。历代政权更迭之际,殆无其匹。政府亡于上,顾亭林谓之是亡国。而社会士群,则仍能存天下于下。中国历史文化依然保存其大传统。清廷异族政权虽控御中国逾两百四十年之久,然中国社会则依然凝固,精神犹昔,文物递盛,直接间接,莫非明遗民所赐。清末辛亥以前,国人倡导革命,即以明遗民为号召。尤著者,乃见于当时群相诵读之《国粹学报》。风声所播,人心奋昂,影响深厚,远较宣传西方美、法革命为尤过。下层社会之影响上层政洽,自本自根之文化传统,较之外在影响之鼓舞散动,其为力之宏大,收效之迅速,即此可见。
  如上所述,中国自古代封建贵族社会移转而成四民社会,远溯自孔子儒家,迄于清末。两千四百年,士之一阶层,进于上,则干济政治。退于下,则主持教育,鼓舞风气。在上为士大夫,在下为士君子,于人伦修养中产出学术,再由学术领导政治。广土众民,永保其绵延广大统一之景运,而亦永不走上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道路,始终有一种传统的文化精神为之主宰。此非深明于中国所特有的四民社会之组织与其运用,则甚难明白其所以然。
  近人每谓中国尚停滞在农村社会的阶段,不知中国城市兴起,亦已历两千数百年,其为历代首都所在地,如长安、洛阳、南京、开封、杭州乃及燕京,与夫其递盛递衰,如战国齐之临淄、赵之邯郸及陶,又如宋代特起之四大镇等且不计。如春秋末之吴,秦代统一后之广州,汉兴以下之广陵即扬州,以及如四川之成都,此等大城市,皆绵亘两千年以上。唐人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黄巢之乱,广州大食商人被难死者达十万人。金兀术渡江南下,苏州一城死者五十万人。即略读马可波罗游记,亦可见其时中国各地城市遍布之盛况。钞票始行于南宋,至元而大盛。银号汇兑制度,亦在清初成立于山西。至如商品远出国外,如汉丝、唐茶、宋瓷,人人所知,不烦详举。故中国社会,两千年来,即为一农、工、商并盛之社会。
  至于全民兵役制,则确立于汉代。三国以下有屯田兵,唐有府兵,明有卫所兵,虽非全农皆兵,亦必求其全兵皆农。兵农合一,永为中国历史上一传统制度。对外武力,如汉代对匈奴,唐代对突厥,其征战辉煌之绩,亦彪炳莫盛。凭其富,不产生资本主义。凭其强,不产生帝国主义。历史上不断有此机会,而永不迈进此境界,永保此和平安定四民社会之体制。于农、工、商、兵诸色人等之上,尚有士之一品,主持社会与政治之领导中心。
  以较西方社会,希腊、罗马有农奴,而中国无之。中古时期有封建贵族、武装堡垒与夫教堂大地主,而中国无之。文艺复兴城市兴起以后,其海外殖民以至于资本主义大企业之兴起,而中国亦无之。中国社会有士之一阶层,掌握政治教育之领导中心者,西方亦无之。果能平心从历史演进中尊重具体实例,一一加以比较,则中西方之社会相异,显然可见。
  社会体制既不同,建立于其上之政治,自亦不同。如西方古希腊之市民政权,只建立在每一小城市中,尚不能扩充成为一国家。罗马帝国之军人政权,以及中古以后,现代国家兴起,有所谓神权、君权、民权之演进,在中国史上,皆无其例。秦、汉以下,全国大一统之中央政府,非神权,亦非民权,但亦不得目之为君权。
  西方现代国家,疆土仅如中国一省区,尚可凭君权统治。中国自秦以下,传统政治,论位则君最高,论职则百官分治,论权则各有所掌,各自斟酌。如汉代之选举,唐代以下之考试,皆有职司,其权不操于君。朝廷用人,则一依选举考试之所得。故中国自秦以下之传统政府,仅可称之曰:“士人政府”,或可称为“官僚政府”,官僚即由士人为之。而决非贵族军人或商人政府。
  又且皇帝与政府亦有别,不能即认皇室为政府。百官分职,皆有规定,不由君权,又乌得目此政府为君权专制之政府。君位在政府中为最高,自君以下,卿相百官皆出于士。在四民社会之上,而有士人政府之建立,使政府社会融成一体。而且选举考试,录取名额全国皆定量分配。户口众,赋税重,则选举考试之录取名额亦随而增。故政府官僚,率平均分配及于全国之各地区。惟在铨叙制度之升降黜陟中,偏远地区,文化较低,人才稍次,较难得卿相高位。君位虽世袭,然储君必与士人受同样教育。正位为君,亦时择群臣中学问才德胜者进讲授业,则君亦士也。君臣上下之能沆瀣一气,其端在此。故中西社会不同,政府亦不同。暂不论其高下得失,而双方相异,则历史具在,可以覆按。近人好据西方历史来解释中国,则宜其不相当。
  近百年来,中国备受西方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欺凌压迫,思欲一变传统,以效法乎彼。于是社会剧变,历两三千年来为社会领导中心之士阶层,亦日趋没落。至于最近,几失存在。往日之士精神,已渺不复见。而工商企业之资本家,则尚未成熟,未能确然负起领导社会之责任。于是整个社会乃真如一盘散沙,不得不待政府之排布。而政府又高呼民主,民实无主,何能主政?抑且西方近代资本社会与其民主政府,亦经长时期之禅递推进而有今日。其所成就,何可一蹴即几。今日中国社会传统架构已被毁。而其基础,则两三干年来,深埋厚筑,急切犹难挖掘净尽。此下之中国社会,将成何态,非有高见卓识深谋远虑之士,难窥其仿佛。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洵堪为今日之中国社会咏矣。
  抑犹有进者。互观中西双方历史,而论其政府与社会之比重,可谓中国政府乃以社会为基础,西方政府则仅以社会为凭借。故中国政府自秦以下,实皆由社会士人组成,王室虽在政府体制中占高位,受尊崇,然决不得谓皇室即政府。外戚宦官预政,政府随即崩溃,但社会传统则赓续如旧。所以顾亭林有亡国亡天下之辨。自宋以下,蒙古、满清两度以异族入主,而中国社会传统,则迄未有变。朝代兴替,政府更迭,自秦以下屡有之。惟元、清两代为大变,然仍必以中国社会为基础。故依宋、明两代言为亡国,而中国历史传统文化精神之建本于社会基层者,则固前后一贯,大本未摇,故可谓仍是中国传统之天下。
  以较西方历史,希腊未有国,罗马有国,然其国由政府建立,而非建立于社会。故罗马帝国非即罗马人之天下,帝国亡,仍若与罗马人无关。欧洲现代国家兴起,最先亦建立于政府。若果以社会建国,则至少葡、西不必分建两国,比、荷、瑞典、挪威均然。而奥、匈则不得成一国。而且中古时期以下,全部西欧,同操拉丁语,同信耶稣教,亦尽可成立为一国。欧西社会,乃在同一天下中,而始终成为多国。
  故中国历史实可谓有社会有国家,其言盛衰兴亡,盛衰乃指社会言,而兴亡则指国家言。但亡后复有兴,衰后复有盛。以观西洋史,则实当可谓有社会无国家,故西洋史各地有盛衰而无兴亡。如希腊至今仍是一希腊,罗马至今仍是一罗马,而其每一地则衰后不复盛。当前之现代国家,如葡、西、荷、比,以至英、法等,葡、西、荷、比已一衰不复盛,英、法恐亦将皆然。此乃西洋史与中国历史相异一大要端,诚不可不知。
  惟其如此,故近代西欧人,好言自由,力争民主,而屡起革命。此乃对社会言,非可对国家言。而中国历史则诚如近儒梁任公言,乃无革命。实可称西方革命,乃限于社会性,非可谓是国家革命。至如中国古代史,尧、舜禅让,汤、武革命,中国传统之所谓革命,实属国际性,而非社会性。依西方史言,则不啻一国对另一国之征伐,又何可言革命。
  今再深一层言之,亦可谓西方文化,实仅停止在社会财货生活一阶段上,并未能进入更高层,如中国人所谓治国、平天下,大群集体人生中之政治道义阶段上去。故近代西方民主政治,仅尚社会一时多数人意见,而并无超社会以上更高一层之规矩道义可言。以此较之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治平大道,其相互间之距离,实甚相远,未可并论。
  再自中国史言之,秦代一统,固可说由秦消灭了六国。深一层言之,乃是当时中国社会新兴之士阶层代替了古代之封建贵族阶层。故秦始皇帝时代之政府,早已具一士人政府之雏形。汉高祖以平民为天子,至汉武帝则士人政府乃确然正式成立。中国之士阶层,乃由社会产生,不由政府产生。故中国史上自封建而改为郡县,实可谓乃中国政治史上一大革命,一大进步。下至三国,魏之曹氏,晋之司马氏,自此以下,除五胡北朝为外族政权外,南方诸政府,何尝不由社会中士阶层来建立。即五胡北朝,亦必与中国社会中之士阶层合作,而始能成立其政府。甚至下迄元、清两代,亦莫不然。
  近代西方之民主政府,议会政党政治,亦乃是由社会来组织政府,非可谓其政府乃能超出乎其社会之上。故在西方社会中,仅可谓有知识分子,不得谓如中国之有士阶层。故西方社会中之获得预闻政权,乃至掌握政权,皆由其社会中之资产阶层发动。其先议会选举,皆论资产,由纳税人资格而获选举权与被选举权。故近代西方之民主政府,则必然需采取社会中资产阶层之意见,于是使其社会迅速成为一资本主义之社会。而其政府亦迅速成为一帝国主义之政府,向外获取工商原料,推销工商成品。使其本国资本社会可以不断向荣,而其相因而起之一切毒素,亦可向外发泄,使本国社会暂时见其利不见其害。但自帝国主义崩溃,资本主义之毒素,乃转向内泄。于是其社会乃开始日趋崩溃,而若有汲汲不可终日之势。亦可谓乃先有其内在资本社会之病痛,而始有帝国主义之崩溃。
  任何一社会,经历某一段时期,无不需变。即论中国社会,如余所陈,自封建而游士、郎吏、门第、白衣,亦已历多阶层之变动。惟均不失仍为一士传统。最近百年来,骤与西方帝国主义资本社会相接触,富强之势,咄咄逼人。而又欣羡其民主自由之美名,不加深察,惟求一变故常,亦步亦趋以为快。而不幸西方社会亦已临于不得不变之边缘。惟变当有常,万变不离其宗,当先揭出其大本大源之纲领所在,使一切之变,皆趋向此纲领而勿违,斯其变乃可有常,有其前途。自然科学,物质文明,从西方资本社会之养育中突飞猛进,人人尽以改进物质人生为目标,为期向。而不知人生趋向,社会结构,则并不尽在物质上。物质日进,反可使人生日退步,社会日解体。
  姑举婚姻一项言。西方婚姻制度主要奠定在政府法律上,夫妇关系须得法律承认,而法律则操于政府。中国婚姻制度主要奠定在社会风俗上,夫妇关系之奠定,在礼不在法,在人不在政。礼定成俗,礼俗起于道义,乃人生社会事。而不可谓其起于制度,乃政治法律事。故西方则刑法之比重超越乎礼义,中国则礼义之比重更超越乎刑法。但今亦可谓西方邢法仅属社会性,而中国人之礼义则属政治性。其实西方婚姻制度之得以维持稳定,更要因素则在宗教。宗教则仍属社会性,非属政治性。但自科学日兴,宗教信仰日衰,而资本社会之日常生活,乃更使婚姻制度易趋解体。
  日本为中国文化之一支,其社会形态亦属中国型。其男女关系夫妇制度,更属保守。乃自最近二十年来,社会经济飞跃,整体人生,随而生变,婚姻亦失正常。家庭基础动摇,幼童老年,全受影响。此实以物质繁荣,人情易趋凉薄。群体涣散,社会组织转以工商团体之事业经营为主,不以人与人相处感情上之交融互洽为本。财富日增,人生情味日减。继此以往,不加警惕纠挽,实有人伦道丧,天下将亡之忧。
  回忆吾国,自辛亥前迄今百年,人人以慕效西化为自救自存之惟一途径。唱为文化自谴之高论。群认为中国人仅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引此诗句,肆为诟厉。不知门前雪急需扫除,自当由各家各户自扫,瓦上霜在别家屋上,自可不管。夫妇为人伦之始,男女之防一破,性交泛滥,婚姻仳离,此其妨碍人生大道,何止如门前之雪。若求扫除,则需男女人人,各各知耻自好,此非私德而何?私德既丧,何来公德?今日之工厂,规模日大,天空有噪音,地下有污水,上自飞禽,下及游鱼,胥不受害。资本主义之为祸人类,其先如非洲贩黑奴,广州卖鸦片,演变至今,乃有共产主义崛起。凡属资产,尽成罪恶。清算斗争,集中劳改,此岂乃为公德?
  吾国自宋以下,八百年来,《大学》成为识字人第一部必读书。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修身为本。富润屋,德润身,修身当重德,不重富。民国初年,小学尚有修身科,教人如何在社会上做人,此身明明为各人私有。则私德即公德。后遂改为公民科,教人如何在政府下做一公民,于是人生重点,转若不在私而在公。试问每一人之生命,究属私有,抑公有?无私又何来有公?
  今日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物质财产资本,不啻尽求纳入社会中,实即亦是一种公化。四十五十层以上之摩天大厦,林立市区,此皆所谓富润屋。而蛰居屋中之每一人,更无德以润身。是只润屋,不润身。集此无德不润之身,其生命之干枯燥烈,惟有束之以法律,限之为公民。人生乃为财富所公有,不为此身所私有。因此有关财富,则必彼此相竞。不关财富,则各自恣肆,无所底止。美其名曰“自由”,而法律亦无奈之何。今日自由资本社会,显已群趋此境。而当前中国社会,则亦顺此潮流,奉为榜样,向之迈进。其最后归宿,岂不已彰灼在目。
  今再返观中国社会全部演变史而综合言之。儒、墨兴起,古代封建社会一变而成此下之四民社会,若为中国社会演变史中之第一大变,实则其变并不大。儒家如孔子,其心中固尚奉古代封建贵族为圭某,尧、舜、禹、汤、文、武为圣君,伊尹、周公为贤相,述而不作,未尝有近代吾国人所提揭推翻打倒任何革命之意味。即墨家墨子,亦抱同样态度。称道诗书,尊崇古人。惟孔子佩服周公,墨子则师法大禹,要之则同重人物。古人今人,同是一人。贵族平民,亦同是一人。为人必遵人道,守人格。在社会为一人,始能在政府为君相,为官僚。苟其君不行君道,则伊尹放太甲,周公摄成王政。太甲悔过,伊尹自桐宫迎回。成王既长,己知为君之道,周公亦归政。尧、舜有禅让,汤、武有革命,政府一切制度行为,惟以人道为依归。
  孔、墨所倡,仍属人道。惟其道在下不在上。在上者得其道,斯政府可以领导社会。道而在下,则社会当起而领导政府。儒、墨之意在此。惟孔子论道主“仁”,墨子论道主“兼爱”尚义,所不同者属第二义,在方法上。其更高第一义,在原则上,则无不同。故孔、墨同若反贵族,而实非反贵族,所反在其人之无道。此下百家迭起,无不皆然。惟韩非主以上御下,以君制民,其道最狭,乃为后代中国人所弗信。故孔墨虽同对在上者有讥议,而同受当时在上者之尊崇。所谓游士社会,朝秦暮楚,所至有给养,受重视,绝非贵族平民间之阶级斗争,如近人所谓之推翻与打倒。而古代贵族、平民间显分阶级之封建社会,乃亦终于告终,消散于无形。
  故封建社会与四民社会之间虽有变,而仍有一不变之大传统,此乃吾中国文化精神一贯相承之所在。今当统称之曰“人道社会”,亦即“人心社会”,或称“人本社会”,即是以人道人心为本之社会。修明此道以领导社会向前者,在先曰“圣君贤相”,在后则曰“士”。作之君,作之师。君在上,师在下。政府社会,自“道”论之,皆属一体。自秦以下,中国一统,为君为太子,亦必有师,亦必同为一士。而孔子遂为至圣先师,其在社会之地位,尤高出历代各朝君主之上。必明此,乃可觇中国社会之特征。
  希腊有民族,有文化,有社会,但无国家,因亦无政府。各城市有民选议会,处分其各城市之公共事务,如斯而已。罗马有国家,有政府,乃操纵于军人集团。向外扩张,而成为一帝国。帝国统治下,可有各色不同之社会。如意大利、希腊、埃及、法兰西乃及其他地区,在同一政府统治下,但并非同一社会。帝国崩溃,中古时期之封建社会,乃分由贵族武装堡垒及教会所统治,其情形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大不同。中国封建,在社会之上有政府。西方封建,社会之上无政府。社会无一共遵共由之道,政府亦无一共守共由之道。道在教会,权在政府,与中国大不同。
  及现代国家兴起,规模虽小,实承罗马传统来。而文艺复兴后之城市兴起,则承希腊传统来。故沿意大利半岛之地中海及北欧波罗的海诸城市,其成为国家转在后。西、葡海外寻金,风声所播,荷、比、英、法继起。罗马、希腊两传统,渐汇为一,于是遂有民主政府议会政治之建立。在内为民主,属希腊型。在外为帝国,属罗马型。于是西方现代国家,乃始建基于社会之上,似若走上了中国道路。但其社会乃是一工商社会,进而变成资本主义之社会。与中国人道人心人本社会之本质,仍有其大不同处。
  中国社会非无工商业,非无城市,其事远在战国时已然。惟与希腊不同。希腊有城市工商业,有社会文化,而不能有国家。中国先秦则两者兼有。逮汉、唐一统,其国家与政府,又与罗马不同。罗马由军人政府扩展向外而成为帝国。汉、唐政府乃由全国社会之向心凝结而成,虽曰大一统,而非向外征服,故不得目之曰帝国。汉起丰沛,唐起太原,立国中心,则并不在此。
  故中国四千年来之社会,实一贯相承为一人道人心人本之社会。修明此道以为社会之领导中心者,自孔子以下,其职任全在士。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西方社会则建本于工商业,如希腊。其国家则建本于军人武力,如罗马。故西方传统重视富强,恶衣恶食乃其所耻。近代之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渊源胥由此。中国传统,向不重富强。今则一慕富强,而近百年来之中国社会,乃由此而变质。士之一阶层,已在社会中急剧消失。社会失所领导,领导者乃在国外,不在国内。姑无论西方社会亦己临必变之际,而邯郸学步,一变故常,外袭他人,事亦不易。即谓有成,亦不啻亡天下以求存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或终有理想之新士出,以领导吾国人,从四千年旧传统中,获得一适应当前之新出路,则诚所馨香以祷矣。
  (一九七七年作,一九八七年五月《动象月刊》载)
 
 
略论中国社会主义
 
  大陆邓小平自称,求改马列共产主义为中国社会主义,此言甚有思路。但社会一名词,乃近代自西方传译而来,中国自古无之。《大学》八条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傥以较大言之,则可谓天下即指社会。但其地位极广大犹在国之上。较小言之,则家亦即是社会,其地位乃在国之下。此所谓家,非仅指五口八口之家言。《史记》载诸侯列国事,皆称世家。宋初有《百家姓》,郑樵《通志》二十略首为《氏族略》,中国之家乃指氏族言。中国一氏族,约略可相当于西方一社会。
  中国言社会,每重其风气道义。不如西方言社会,仅言财富经济。中国重人伦,夫妇为五伦之首。妇家称外家,婿于外家称半子。如古代姬、姜联姻,则姬、姜两氏族不啻如一家。如是推扩言之,则百家亦实如一家。又与异邦,亦以联姻和亲,如汉代之下嫁宫女于匈奴单于,即其例。故中国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道一以贯之,乃此义。主要在相和相亲,其内心之德,即孔子之所谓“仁”。
  仁心外见则为礼。孔子言:“人而不仁如礼何。”人与人相交之礼,乃一本之于仁。中国文化自古即主以仁道平天下,亦即所谓天下治。近代梁任公则称之曰“礼治”。西方则尚法治。就文字学言,治之本义,乃指水流之平。礼有宾主,亦相互平等。西方人言法,则判法者与受法者决不相平等。此亦中西文化之相异。
  《诗》云:“相鼠有体,人而无礼。”礼即人群大生命之体,人类大生命即以群为体,财货则仅为维持生命之一项工具,亦贵通不贵别。亦可谓中国自古代即已为一通财或共产之社会。
  如言农业,二十而冠,即谓成人,受田百亩,为其生资。六十归田。此为中国古代之井田制度。田属公,不属私,实可谓即中国之共产制度。百工亦世袭其职,受俸于公家以为生。如尧为陶唐氏,其家即以烧窑为业,世传其业,成为一氏族。一切中国之氏族,大概多由此生。商业通有无,最后起,亦由公家发俸,世袭其业,非由私营。迄于春秋时尚然,《左传》有详证。
  故中国春秋以前之封建时期,实不啻一共产社会,例证不胜举。战国以下,中国社会始大变,主要有士阶层之兴起。《管子》书中始分士、农、工、商为四民,《管子》书出战国时。孟子曰:“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士不治生业,乃劳其心而食于人者,此即中国古代之无产阶级,始自儒、墨,此下九流百家无不然。
  今全一世界一百五六十国以上,惟中国社会独有士,乃均不治生产事业而食于人以为生。此即中国社会共产一明证,战国百家开其端。汉武帝表章五经,罢默百家,于是独儒家遂为政府法定不治生产事业而获优待之自由民。《史记》乃有《儒林传》。郡国察举制度,亦惟限于儒林。下至东汉,儒林地位益增,先之有太学生党锢狱之兴起,次之乃有世家门第之形成。
  若以战国时期称之为四民社会,东汉以下,亦可称门第社会。其实门第乃是士族中世代相传不治生产事业而转成为上等富有之家庭,故门第社会实可谓乃一无产阶级高踞在上之社会。西方社会以劳工为无产阶级,劳工则低居人下。中国门第社会以读书人为无产阶级,而高出人上。此则中西传统文化之一大相异处。
  东汉后,读书人为社会中之无产阶级外,尚有自印度东来之佛教,僧侣出家,亦为无产。但此下禅宗,即以寺僧自治田。别有道家,亦无业为生。此则仍是中国之世传。
  政府在上,社会在下,社会之得与政府相抗衡者,惟赖此一批不治生产事业之士。汉武帝表章五经,罢黝百家,乃期将此一批不治生产事业之士,由政府供养,收归政府管理。但此下王莽受禅,则士势力终出政府势力之上。东汉光武中兴,亦一王莽时太学生。一时同学群为辅佐。东汉太学生乃声势大展,成党锢之狱。魏晋以下,终成门第社会。唐人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见当年之门第生活,仍优长留人心。慨叹之余,有不胜其向往惋惜之情。则非堪仅加责备,亦自有其值得想望之处矣。隋唐以科举取士,门第势力遂告衰落。而“文选熟,秀才足。文选烂,秀才半。”《文选》一书,乃为士人向政府投进之惟一凭借。
  韩愈起,提倡古文,自谓“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古之道,即指孔、孟儒家之道言。“用则行,舍则藏。”藏道于身,即可不与政府相合作。至如熟读一部《文选》,则专为应试出仕之用。其时门第势力己全衰,非出仕,又何以为生。韩愈亦世家子,但早孤,寄养于其兄,兄亦早亡,其嫂有一子,及愈,一家三人。愈之身世孤苦,但既应举出身,即倡为古文,又倡为师道,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可见当时韩愈所倡之道,不止为辟佛,又辟当时之仅以《文选》为学而应举谋仕者。但韩愈之道当时终不畅行。及其卒,其所倡为之古文亦不流行。直至宋代有欧阳修起,乃始再修韩愈之古文。及其得位于朝廷,即以古文取士。韩、柳古文在欧阳以后,即取《文选》而代之,亦成为当时一利禄之途。则其文虽古,其道又非古。乃有周濂溪出,以寻孔颜乐处教二程,遂有理学之兴起。
  理学兴起,不啻战国时代儒学之复兴,亦即中国社会士之一流品之复兴。及南宋朱子,编集《论》、《孟》、《学》、《庸》为《四书》,其重要性乃更超于汉博士所掌之五经而上之。朱熹之以《四书》教,岂不尤胜于韩愈之以古文教?蒙古入主,元代科举取士,即以朱子《四书》为标准,则《四书》岂不又成为唐代之《文选》?明代王学兴起,虽亦重《四书》,但以不应试不出仕为主要为士之标准。虽阳明屡有告诫,但其门下如王龙溪、王心斋之徒,终以不出仕为讲学之主要目标。顾、高东林学派,一反其风,主张为士者亦应出仕预闻政治。但明代终亦以东林党祸亡国。
  明遗民如顾亭林、黄梨洲等,皆终身不仕。亭林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之事,肉食者谋之。天下之事,则匹夫有责。”当时明遗民皆以天下为一己大任所在。此下则又有文字狱起。而当时学术界乃始有汉、宋之分。其实当时之汉学,其反宋,即反抗清廷之科举仍以朱子《四书》取士。故其反宋学,实即为反政府。故吴、皖书院讲学,其内心精神,皆为反政府。其风直至清代之末而犹然。
  然则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所谓士,岂不乃一无产阶级而为下层社会之代表,与上层政治虽不显居反对地位,而始终有其独立性,决不为政府一附属品。
  自宋以下,士阶层中之尤要者,在其仍能推行古代社会通财之共产观念。即如宋代范仲淹之义庄制度,即其一显例。范仲淹乃一贫寒之士,其父早卒,其母改嫁,范氏就读僧寺中。乃其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主要可谓即在其具有通财共产之思想。及其为朝廷之副宰相,遂倡立义庄制。顾亭林言:“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范仲淹之创为义庄制度,岂非即是仁义一表现?此制即推行于此下之氏族中。同氏族中之孤儿寡妇之养与教,皆由义庄公田负其任。
  范仲淹创此制,初推行于范、朱两姓。后乃通行全中国。每一氏族,各有义庄,历元、明、清三代不衰而益盛。如余家无锡延祥乡七房桥,钱氏一门七房,而共有义庄三所。余幼孤,读书荡口镇之果育学校,亦华氏一义庄所主办。义庄非中国宋以后一明显之社会共产制度而何?
  义庄之外,又有会馆,亦中国后代社会之一种共产制度。如清代戴震,以一穷举人入京师,即先寄生于其同乡会馆中。各省士人考进士试赴京师,寒士亦可各住其省府之会馆中。如湘乡曾国藩可为一例。而中国人海外殖民,自明代三保太监下西洋,到处集居经商,亦均设有会馆。一穷氓流亡国外,只投身会馆中,住宿饮食皆得解决。又可为介绍职业。此非又一通财共产之制而何?
  又如清代嘉、道年间,川楚教匪乃及洪杨之乱,皆由地方团练,乡里自卫。曾国藩、国荃兄弟,乃以湘军平洪杨。李鸿章又以淮军平捻匪,皆地方团练,非政府军队。乡里自卫,武力之共通亦如其财富产业之共通。中国历史,远自古代,即全农皆兵。保卫中央,戍守边防,亦属乡里自卫之外之部分任务。而地方自卫,乃中国全农皆兵之主要责任。则全国不仅通财,亦复通力。国家夭下,乃如一体。故中国之军人亦称军士,又称武士,可见其与农、工、商三阶层有不同。中国人之所谓大同太平,主要乃由文士武士之通力共财促成之。此皆涵有甚深之政治意味在内。中国古人言经济,所谓经国济世,亦不专指商业财富言。
  晚清之末,震于外侮。全国地方,奋求自新,而江苏之南通与无锡两县为之首。南通由张謇一人为之倡。张謇乃晚清科举中一状元,即中国传统所谓士之秀者。惟无锡则由全县平民共同努力,非有其领袖。其先,乃由无锡西北乡四五商人游杭州西湖,晚餐于湖滨之楼外楼餐馆。餐毕下楼,乞丐数十人,集门外场上讨赏。诸人大感动,念无锡本乡北门外近京沪路各餐馆,亦有群丐类此。乃协议在上海设立工厂,俾可招收乞丐为工人,免其行乞。无锡人在上海租界兴办工商业,乃由此肇起。
  既得志获财富,乃返无锡本县兴办教育,创设私立学校,中学小学皆有。城乡迭起。余幼年入荡口果育学校,亦私立。余离大陆前,任教无锡太湖滨之私立江南大学,即由荣家一厂主独创。余遂得认识荣德生,乃无锡一先兴实业巨魁,即上述在西湖楼外楼晚餐人之一。彼亦曾自办一荣巷中学,余先兄曾于此任教。中日战争时,此校已停闭。德生谓大学乃其子事,与彼不相关。彼毕生贡献于乡里者,有七十岁时修筑一蠡湖长桥,共长有七十桥洞,桥上可四辆汽车并行。由此桥可自无锡城陆地直通鼋头渚。德生面告余,身后犹得地方人士纪念者,惟赖此桥。中国人之人生观,即抱有死后传世之观念,又抱有一大同共通观念,其对社会事业之乐于贡献有如此。
  《周礼》云:“孝、友、睦、姻、任、恤”,孝友不仅专对一家父母兄弟言,亦对宗族全体言,扩而大之,亦可谓乃对全人类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也。而“任恤”二字,尤富广大通财之义。此见中国社会通财共产观念之远有来历。实则通财共产皆近代西方语。中国人道德学问皆主通,故财富权力亦主通。中国之通财,与西方之共产,相互间,有其同,更有其异。一抽象,一具体。一重义理,一务实质。此亦当辨。
  又无锡人创办学校,有侯君保三,乃一学校教师,亦自于其家创办一私立学校。其时兴学皆男校,独侯家乃首创一女校。而保三亦以此驰名全国。其时福建厦门集美村,有村民陈嘉庚兄弟,在新加坡发大财,新加坡华商受国内影响,亦多私立学校。陈嘉庚乃返其家乡集美村创办一私立小学,即聘侯保三为校长。其后集美学校又扩展升级创办中学,凡分中学、师范等共六所。后有厦门大学,亦由陈嘉庚出资创办。其他全国私人创学情形,此不一一详述。犹如山东武训以乞丐兴学,更为当年轰动全国一大新闻。
  中国社会,其更近于西方之共产主义者,则又有帮会。元明以来,有南起杭州北达通州之运河,工人群集,乃有帮会组织。或称青帮,或称红帮。清末五口通商后,上海一埠,帮会盛起。余乡有黄某,乃上海之帮会主,为杜月笙前辈,在上海设有一旅馆。余任教于厦门之集美,暑假乘海轮返沪。轮泊黄埔江边,余雇两洋车载行李,命赴黄某所开设之旅馆,车费由旅馆账房代付。余别他往,不与两车俱行。两洋车依余言,交行李于旅馆账房,一无遗失。以两车夫知余必与此旅馆老板有素,遂不敢误事。其实余并未询此两车夫姓名,亦不记此两车之车号,亦无其他凭据,而两车夫之可信乃如此。此一事,乃余亲身经验,可为中国帮会之势力与道义作十足之一证。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全国帮会势力亦预有大贡献,此不详述。
  以上略陈中国社会自古即主通财。秦汉以下,封建制改为郡县制,工商业大盛。但自汉代推行盐铁政策,此下中国乃绝不能有资本主义之出现。政府则主通商惠工,社会则主通财共产,与西方社会由资本主义产生共产主义之反动事态大不同。
  今若把近代西方社会之种种演变,肯用稍深一层的眼光来观察,则试问,共产主义的思想根据,固然是唯物的,而资本主义的终极趋向,又何尝不是唯物的呢?双方的共同点,岂不都是在物质经济上?至于个人自由与阶级斗争,则只是达到物质享受与经济分配两种手段技术上之不同而已。正因民主政治的背后,没有一个更高的理想在指导,则个人自由很直捷便转落到物质享受上。资本主义的社会是让人个别地竞争,共产社会则转向到无产阶级集体竞争一面去,这亦可算是人生一进步。但中国人以仁义道德来作人群集体的指导,尚和平,不尚竟争,比西方的共产主义更进步更高明多了。
  毛泽东高捧马、恩、列、斯,提倡共产主义。既得志,中国传统士人如马一浮、陈寅恪等诸人,皆若置身局外,绝无正面明白之批评与反对。中国文化传统以仁慈为中心,岂反文化亦必一反其自己之性情,此诚大堪警惕矣。
  今再深一层言之,余尝谓欧洲史可谓有社会盛衰,无政治兴亡。远自希腊、罗马,直迄近世葡、西、荷、比皆然。最近则法、英商业亦趋衰退。苟谓历史鉴古可以知今,则法、英亦不宜再有复兴。美国建立于北美洲新大陆,又混合犹太人黑人同为一国,此当与欧洲本土英伦之为国不同。但建国主人同属英民族,今亦与其祖国英伦同露衰象。此下演变,似不当轻与欧陆并为一谈。但其亦不能复盛一如往时,宜可预知。
  当前全世界最富国家已推日本,而南韩、台湾、香港、新加坡又以四小龙追随称盛,则岂不商业盛况已转入亚洲?而日本、韩国皆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积一二千年之久。则商业盛况,岂不己转入中国文化之体系中来?此实一大堪研讨之问题。
  今试妄言之,窃谓中西经商应有一大不同处,欧洲盛行个人主义,而中国文化则盛行家族主义,又为一大家族主义,此为其一最大不同点。
  余曾熟识一美国青年,其父乃一油漆商,而其祖父则为一富翁,一人独居南部,雇佣一女护士侍奉日常生活。余尝谓其孙,汝今日虽穷窘,他日祖父遗产大可享用。彼谓及其父母亦不作此想。他年祖父遗产,恐多落入其女管家之手。故西方人产业,乃属个人私产,非一家公财。故有创业,无守成。年寿有限,产业无归落处。其所传承乃公司,非私家。中国产业则必世袭家传,中国宗法,最相亲者为高、曾、祖及父、子共五世,以三十年为一世,当可历一百五十年之久。如其人艰苦创业,其子继承之,至其孙而大盛,此下至少尚可传子及孙二世,每世中尚可各有兄弟姊妹,本宗外家,共沾其盛。荣德生兄弟同启大业,兄先卒,德生子侄辈七八人传家立业。共产政权不骤兴,荣家之业至少再传一两代当不骤衰,或更盛,则已先后历三代百年之久。余又曾任教厦门集美学校,创办人陈嘉庚之父经商新加坡,业败倒闭,照例子可不偿父债。乃陈嘉庚兄弟经营得余财,一一追偿其父生前所欠。信誉大增,乃成巨富。陈嘉庚有一子,在集美学校读书,有一自行车及一马。其他生活与诸同学无异。此后毛泽东起,陈嘉庚亦加入共产党,其商业亦骤衰,不知其子究如何。傥无政治大变动,陈嘉庚事业或仍可由其子继承。韩国与日本同受中国文化沾溉,同是家族主义,商业亦世代相承,与欧洲个人主义之经商情况自可有大不同。
  中国人有创业有守成,西方则有创无守,有业无承。故中国观念有传统,而西方则无之。中国五伦,由夫妇得子女成血统,君臣为政统,朋友则当属道统,尤在政统上。故师道尤在君道上。西方人无传统观,今国人则称之曰法统。法由人造,随时更改,何得有统。梁任公以西方为法治,中国为礼治。礼则人类之性情,大群之道义,自可有统。西方之法,由多数人创立。其多数则随时变易,故法亦无统,惟尚多数。中国道统则本之心性,可以历久而常存。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