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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国史新论

_2 钱穆(现代)
  中国人言:“黄金满籝不如遗子一经”。此属另一义,黄金满籝,亦以传子孙。西方人则个人主义,黄金满籝,亦不以传子孙。无传,故不可久。西方资本家,或有捐献,或献上帝教堂,或献社会其他公共事业,或分赠他人。捐献分赠与传授不同。传则有继,捐赠非有继。故西方人仅知有公私之别,乃无先后之传。心理如此,事业亦然。故西方之资本主义亦当及身而尽,无可传。
  其实西方之共产主义,仍属个人主义。取之他人,非以公之大群,亦非传之子孙。则资本主义既失败,共产主义亦当消失,同为不可久。中国人之通财共产,则非个人主义。故如中国自宋以来相传之义庄制,即可永相承传,益广大益深厚,而绵延不绝。
  惟其西方事业无传统,苟有传则专在物质上。如一大工厂,其传统只在其建筑及机器上。一大帝国,其传统亦只在其武力与疆土上。武力倚仗,亦仍在机器上。机器无生命无传统,久而必弊,故西方人不言久不言传,惟言变惟言新,垂统继承则自无可言。此为中西一大相异。
  或疑科学亦由人类智慧所发明,但此种智慧乃从人心之兴趣来,兴趣则随时随地随人而易变,并易生厌倦。中国人之智慧则从心性之全体来,故重在道义上,乃天人合一,不专以随时随地个人之兴趣为依归,并亦不会有厌倦。故道义有传统。而兴趣则不能有传统。西方人之科学发明,亦实无传统可言,因此无持久之希望与把握。此则亦当深思而极论者。
  西方社会既属个人主义,故其父成为一大资本家,其子女转易对资本生厌倦心。历时既久,而人心之厌倦亦益甚。其事业之不能长继永传,亦自无疑义。
  抑且科学上之高深发明,既供商业资本主义之利用,宜可解淡了科学天才对此方面之继续新发明。如万有引力与水蒸汽之发明,岂为营财致富,而亦竟为营财致富者所利用。则此一番科学发明之高深兴趣,亦当为之而解淡,此尤难以具体申论者。
  故西方人好言变,中国人好言常。科学发明亦只主变不主常。科学愈发达,其群乃更无常道可期。此又何止经济一途为然。
  然则纵使当前之经济盛况,一时由西方转移到东方来。而经久变通,则西方近代之科学发明机器利用,其势仍将变。西方之科学创造,将一变而渐归入东方传统之艺术创造中来。此层非本篇所能详论。考之中西双方之国民性,与其历史传统,而仍可预言以判者。故不惮简略伸其要端如此,幸读者之自思之。
  或问科学与艺术究何异?曰两者皆寄于外物,惟科学以外物为主,而艺术则终仍以人心为主。内外之辨,亦中西文化一大分辨所在。中国人之艺术,则仍可归入中国人之道义中。余已在他篇论及,此不再详。
  然则今日大陆果有意推行中国社会主义,以代替苏俄所奉行之共产主义,岂不极为恰当。但惜今日之中国人,已少通知中国以往之历史,更少保留中国传统心情。不知以往中国社会究何真相,即一己天赋之真性情亦不自知,则中国社会主义又何从推行?
  今再综合言之,中国之社会经济,终必归于通财共产,以大群一体为主。而与西方之个人主义,则无论其为资本主义,或为共产主义,皆必大相异。此则可一言而定者。
  又按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民生主义,余曾谓亦即中国之社会主义,已详他篇,兹不赘。
  (一九八七年作,三月曾载《联合报》题名《中国社会主义与学生运动》,四月改为此文)
 
 
中国传统政治
 
  一
  西洋政治史学者常说,他们的政治,由神权转进到王权,又从王权转进到民权。他们又说,政治有立宪或专制之别,或是君主专制,或是君主立宪,否则是民主立宪。近代中国学者专以抄袭稗贩西方为无上之能事,于是也说中国政治由神权转人到君权。因为中国没有议会和宪法,中国自然是君主专制,说不上民权。但不知中国自来政治理论,并不以主权为重点,因此根本上并没有主权在上帝抑或在君主那样的争辩。若硬把中国政治史也分成神权时代与君权时代,那只是模糊影响,牵强附会,不能贴切历史客观事实之真相。至于认为中国以往政治,只是君主专制,说不到民权,也一样是把西洋现成名词硬装进中国。并不是实事求是,真要求了解中国史。当知西洋近代,又有法西斯共产极权两种政治,完全逃出了他们以前所归纳的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和民主立宪之三范畴。可见这三范畴也只照他们以前历史来归纳。虽道中国传统政治便一定在此三范畴之内,不会以别一方式出现吗?我们还得把自己历史归纳出自己的恰当名称,来为自己政治传统划分它演进的阶段,这才是尊重客观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若只知道根据西方成说,附会演绎,太随便,亦太懒惰,决不是学者应取的态度。
  《尚书》上早说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类此的话,不止一见。直到春秋时代,随国的季梁说:“民,神之主也,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虢国的史嚚说:“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邾文公说:“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晋师旷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这些话,通春秋二百四十年,类似的还多。这决不是代表神权时代的理论,也不是代表君权的理论,但又不能说它是在主张民权。这里便告诉我们,中国的政治理论,根本不在主权问题上着眼。
  孔子《论语》说得更明显。季康子问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说:“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又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风,必偃。”这里所提出的,并不是政治上的主权应该谁属的问题,而是政治上的责任应该谁负的问题。社会上一切不正,照政治责任论,全由行政者之不正所导致,所以应该由行政者完全负其责。孔子又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像君样子,尽君的责任,臣才能像臣样子,尽臣的责任。臣不臣,还是由于君不君。远从《尚书》起,已说“万方有罪,罪在联躬。”这是一种君职论,绝不是一种君权论。
  这番意思,到孟子发挥得更透切。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可见社会上,一切不仁不义不正,全该由行政者负责。所以孟子曾亲问齐宣王,士师不能治士,该罢免士师,“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是说,君不尽君职,便不成一个君。不成一个君又如何呢?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寇雠何服之有?”照人道讲,不能强人服从他寇雠。臣不服君,有时责任还在君,不在臣。而且臣有臣责,“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这也是臣责,臣不能将有大过之君易位,那是臣不尽其责。这些全是政治上的责任论,亦可说是职分论。中国传统政治理论,是在官位上认定其职分与责任。皇帝或国君,仅是政治上最高的一个官位,所以说天子一位,公、侯、子、男各一位,共五等。君一位,卿、大夫、上、中、下士各一位,共六等。天子和君,在政治上也各有他应有的职分和责任。天子和君不尽职,不胜任,臣可以把他易位,甚至全国民众也可以把他诛了。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理论之重点,必先明白得这一点,才可以来看中国的传统政治。
  二
  所谓中国传统政治,本文只从秦汉大一统政府成立后说起。更前的则暂略而不论。这几十年的国内学术界,几乎无一人不说秦以后的政治是君主专制,但作者仍将不惮反覆对此问题作辩护。本文所论中国传统政治,亦仅在这一点上作发挥。首先要注意者,中国秦以后的传统政治,显然常保留一个君职与臣职的划分,换言之,即是君权与臣权之划分。亦可说是王室与政府之划分。在汉代,内朝指王室言,外朝指政府言。全国财政收入,属于大司农者归政府,属于少府者归王室,这一划分,历代大体保持。宰相是政府领袖,中国传统政治内宰相之地位和职权,值得我们特别重视。
  先就西汉言,皇帝的秘书处“尚书”,最先仅与尚衣、尚冠、尚浴、尚席、尚食同称六尚,而且尚书也只有四员。但宰相秘书处却有十三个部门,古称十三曹。西曹管相府吏属署用,此是后代吏部事。东曹管二千石长官迁除,并军吏任用,此属后代吏部兵部事。户曹管祭祀农桑,此属后代礼部户部事。奏曹管一切奏章,此如唐之枢密使,明之通政司。词曹管词讼,此是后代刑部事。法曹管邮释传递,此后代工部事,清代有邮传部。尉曹管运输,此后代工部事,清代有漕运总督。贼曹管盗贼,决曹管罪法判决,此后代刑部事。词曹所管属民事,贼曹决曹所管属刑事。兵曹管兵事,此后代兵部事。金曹管货币盐铁,此后代户部事。仓曹主仓谷,此后代户部事,清代有仓场总督。黄阁管十三曹之总务,此乃宰相府之秘书长与总办公处。由其组织庞大,即可见全国一切行政,在宰相府无所不关。后代尚书六部二十四司,在此十三曹中早已包括。每一曹的职权,几乎可像后代一专部大臣。但他们俸禄很低,只有百石,还不及个小县长。此因县长由政府正式任命,而公曹则由宰相私人辟署。公曹的职权,由法理论,全是宰相的职权。公曹并不是政府的正式官,此种职位身份,相当于封建时代之所谓陪臣,但他们在当时的威望则极高。上自退职的九卿二千石,相等于近代各部部长及省主席之位,下及草泽大儒,相类于今之所谓社会贤达,都可由宰相自由聘任。他们也很多愿意担当宰相府公曹的职务。这在后代几乎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此因官职吏职,在当时观念上,并无像后世般的高下清浊之分。而相权之重,也由此可想见。
  据说汉代宰相府,照例不设门闑,即门限和门铃门鼓之类,表示相府对社会开放的意思,人人有事,人人可迳到相府去关白。相传有某宰相,他曾用一掌门苍头,名叫宜禄,后代积习相沿,人民到相府,只呼宜禄,便得引进,事见《通典》。这真可算是中国传统政治里的一番嘉话,著在史籍。近代学者只知痛骂中国传统政治是帝王专制黑暗高压,对于此等记载,决然全不会理会到。
  直到唐代,宰相职权,更是划分得明白。全国最高政令,名义上由皇帝颁发,唐人谓之敕。在法理上,则有些敕书,全由宰相拟定。汉代宰相是首长制,唐代宰相是委员制。最高议事机关称政事堂。一切政府法令,须用皇帝诏书名义颁布者,事先由政事堂开会议决,送进皇宫划一敕字,然后由政事堂盖印中书门下之章发下。没有政事堂盖印,即算不得诏书,在法律上没有合法地位。
  宋太祖乾德二年时,三位宰相同时去职了,皇帝要下诏任赵普为新宰相。宰相则是一副皇帝。照唐代旧制,皇帝不能迳自发出没有宰相副署的诏令,因此宋太祖遂召集群臣来商讨这一问题的处理。有人主张,唐代在甘露事变后数日间,也曾有类此困难,当时由尚书仆射,即如今之行政院长,奉行诏书。但有人反对,因尚书省长官只有政事上之执行权,而无出令权,认为此乃变乱时故事,承平之世不得援例。结果由当时开封府尹带有同平章事官衔者,即出席政事堂会议者书敕。即此可见,至少在唐代和宋初,皇帝并不能随便下诏,颁布命令。若必要说中国传统政治是君主专制,该对这些历史事实,有更进一步的解说。
  但宋代相权,较之唐代,确是降抑了。唐代是先由宰相在政事堂拟定诏稿,用书面送皇帝用印,皇帝所有的只是一种同意权。宋代则由宰相开具意见,当面先呈请皇帝意旨,再退下正式起草,因此皇帝在颁布诏敕上,事前获得了更大的发言权。但这并不是说宋代皇帝便可独裁专制。当时皇帝要立一个后妃,被宰相李沆把诏书烧了。皇帝不根据宰相劄子即建议书,由内降出命令,被宰相杜衍退还了。这些故事,在宋代并不止少数的几次。直到蔡京当宰相,他才开始“奉行御笔”,这是说,宰相只为皇帝副署,不再自己出主意。这是中国史上典型的权臣与奸相,但他只是不尽宰相之职。从外面说,他把宰相的出命权自己放弃。从内里说,他把一切责任推卸到皇帝身上去。但我们仍不能说,在当时法理上宰相无权。因为皇帝的命令,依然须由蔡京盖上宰相印始得行下。
  但我们也不能由此说政府一切命令,宰相可以全权作主。在唐代,凡遇军国大事,照例先由中书省属官中书舍人各拟意见,称为五花判事。再由中书令即宰相审核裁定,送经皇帝画敕后,再须送经门下省,由其属宫给事中一番覆审,若门下省不同意,还得退回重拟。因此必得中书、门下两省共同认可,那道诏书才算合法。故唐代诏令,都经中书、门下两省联席会议决定。宋代大体情形也差不多。王安石当宰相,要擢用一新官,负责起草命令的人不同意,把宰相手条当时称为词头的退回了,自请辞职。宰相答应他辞职,第二第三个负责人照样把宰相手条退回。王安石固执己见,继续把这些负责起草人罢免,前后七八个,没有人肯为宰相正式起草,终于临时觅得一个代理官把此手续完成了。这并不是王安石不能自己下笔起这草,此乃中国传统政治在法理上的职权规定。当时人都反对安石,无作宰相体,王安石新政,多半失败在他的独裁姿态上。
  中国传统政治,皇帝不能独裁,宰相同样地不能独裁。而近代的中国学者,偏要说中国的传统政治是专制是独裁。而这些坚决主张的人,同时却对中国传统政治,对中国历史上明白记载的制度与事迹,从不肯细心研究一番。他们也许又会说,不许任何一人专制,是最高明的专制。不许任何一人独裁,是最深刻的独裁。总之,他们必要替中国传统政治装上“专制”二字,正如必要为中国社会安上“封建”二字一般,这只是近代中国人的偏见和固执,决不能说这是中国以往历史之真相。
  宋代政制之所以不如唐,原因在宋初开国,中国正经历了长时期的军阀统治,真读书人少,传统历史文化无人了解与理会。待过七八十年,社会学术文化复兴,而政治上一切设施,有些已经积习难反。但宋代政治,毕竟还有一规模。中国历史上的政治黑暗,宜莫过于元代。若说中国真有一段政治专制黑暗时期,元代似可当之。
  明太祖革命,驱除胡元,复兴汉、唐规模,成为当时政治上共同的理想。但明太祖终是一粗人,历史文化修养不深,他首先反对尊孟子为圣人。他在中国传统政治史上,做了一件创古未有的大翻案,即是正式下令废止宰相,改用内阁大学士。照法理讲,内阁只是皇帝的私人办公厅,不是政府正式的政事堂。内阁学士也只是皇帝的内廷秘书,不是外朝正式宰相之职。于是皇帝在法理上,便变成在政府里的真正领袖。一切最高命令,全由皇帝发布。但这也不是说即由皇帝一人独裁专制。皇帝的命令,因于传统政治习惯之束缚,依然必先经过内阁。照法理论,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决非真宰相,但就当时实际情形论,内阁大学士却渐渐变形站到以往传统宰相的地位上去了。但有人若以大学士身份而真正执行宰相职权,那在明代的政治法理上讲是越权的,张居正便吃了这个亏。
  在当时人心目中,张居正只算一权臣,不算一大臣,因他乃凭借当时政治领袖皇帝的秘书即大学士身份,而实际掌握了领袖之大权。在中国传统政治的法理观点上,王安石迹近独裁,张居正则迹近弄权,所以招致同时及后世绝大多数的反对。他两人的政治事业,也终于当身失败了。近代中国人,一面高倡要模仿西方法治精神,一面又崇拜要像似西方的所谓变法事业,于是高捧王安石、张居正,认为是中国第一流的大政治家,而把当时反对方面则全骂为黑暗守旧顽固。但若真能细读历史,这又何尝是平心之论呢?
  要说中国历史上真正的专制政治,清代是第二个,但满洲人比蒙古人高明,他们懂得接受中国传统政治里面许多的好处,而又能把中国传统政治转变成为他们所要的君主独裁制。内阁大学士闲置了,把皇帝办公厅改移到皇宫内部所谓南书房军机处。大学士走不进南书房,便预闻不到军国要务。皇帝重要命令直接由南书房军机处发出。而且可以直接发给中央乃及地方各机关各行政首长。这在明代是不可能的,是违法的。明代皇帝命令必先分别发与六部尚书,这相当于今之行政院的各部部长,不过明代皇帝像是自兼了行政院长而已。明代又在每一部尚书之下都设有专门的咨议顾问之类,谓之六部给事中,他们有权反驳皇帝命令,只要他们不同意,可以把皇帝上谕原封退回。这是沿袭唐、宋旧制而来的。清代又把这封驳权取消了。而且清代皇帝命令也不必一定经过尚书。关于兵事,可以直接发送于前方统帅,不经兵部。关于财务,可以直接发送于某一地方之行政首长,不经户部。而且皇帝命令可以秘密送出,此之谓廷寄上谕,密封,由兵部加封发驿。这又是破天荒未有之创制。
  在明代以前,皇帝正式命令不公布,亦算是违法的,而且也不可能。皇帝的秘密信件,绝不算是政府的正式公文,绝不能取得政治上法理的地位。但在清代是取得了。因此我们可以说,清代政治才真是一种君主专制的政治。但中国传统的政治观念以及政治习惯,还是在当时庞大的政治组织中存在,而发生绝大的力量,即使满清政权,也不能把以往传统全都推翻了。因此满清政治,也还有许多不能由皇帝专制来推动行使的。
  三
  无疑的,在中国传统政治里,即使除却蒙古、满洲两代狭义的部族政权不论,皇帝终是站在政治上最高的一位。而且皇帝是终身的,不比宰相以下一切官员,最长不过在某一职位上继续一二十年的时期。而且皇位又是世袭的。中国社会自秦以下,既已没有了世袭特权的贵族阶级,于是只有皇帝和皇室,相形之下,更见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了。而且中国传统政治,不能不说它含有许多合理的稳定性,于是一个皇室,往往随着政府稳定而传袭到两三百年以上,这些都不断地造成而且增加了皇帝和皇室在中国传统政治里面的比重。皇帝不能皆贤,纵贤,而使长时期高踞尊位,总不免要在政治上横添许多不良的影响。但这是人事问题,不关政治体制。我们不能专据这些人事来衡定整个的政治体制,来抹杀那整个政治体制背后所有的理想,及其一切规制法理之用心所在。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尚无发现一种绝对有利无弊的政制,亦没有一种可以推行数百年之久,而不出毛病的制度。不仅以往如此,将来亦必还如此。若我们只专意来搜罗中国历史上皇帝皇室种种罪恶,存心凭借它来批评中国的传统政治,这也依然是偏见。
  中国传统政治,既主选贤与能,为何不想出一种皇帝公选的制度来呢?这亦有它外在客观条件之限制。在贵族政治下,皇位容易公选,小国寡民城市国家的皇帝,也易公选。中国自秦以后,却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社会上又没有特权贵族存在,散漫的一千几百个县行政单位,居民多数在农村,皇帝公选无法推行。有一个举国共戴长期世袭的元首,国家易趋安定。只求他不太作恶,利害两权,而容许一个世袭皇室之存在,这不能说是全由于皇帝方面之压力,也不能说是全由于人民方面之奴性。这尽可有一个较近光明的看法,较近情理的说法。
  但中国古人亦未尝不知世袭皇室可能有坏处,皇室传统终必要更易,中国人向来便很少信有万世一统迹近神权的观念。远在《尚书》里早说:“天命不于常”。西周皇室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即使这故事是由春秋时人所伪造,也可证明春秋时人也并不信有万世不绝的皇室传统。可见中国传统的皇室世袭,乃是一种权宜之计。只有秦始皇帝,始说一世二世乃至万世,这是他一时的兴奋心理,但已为后世国人所诟厉。因那时中国初次创出大一统政府,以前封建时代列国分争的局面打破了,当时认为天下一家,从此将不再见兵革,世界永久和平,皇室传统自可万世不辍了。即在近代,自称最前进的共产主义者,何尝不认为社会发展到共产阶段,政权发展到无产阶级专政,从此即与天地同其长久,永远不会再有新形态出现呢?即就相信民主政治的人,岂不也认为此后政治,将永远是政党选举不再有变动吗?以今例昔,又何必对古人多肆抨击呢?
  但秦始皇帝的迷梦,顷刻消失了,西汉学者更不信有万世一统的皇室。皇室变动,在中国人脑里,只有两途,一是尧、舜禅让,一是汤、武革命。禅让是主动的,你好,让你做。革命是被动的,你不好,让我做。与其革命,不如禅让。弥漫在战国游士圈中的禅国让贤论,到汉代复活了。尤其是汉武帝以后,一辈知识分子,屡劝汉皇室及早让贤,甚至像盖宽饶、眭弘,继续因此招受杀身之祸,但那种理论依然继续扩大,继续普遍。连汉宗室大儒刘向也说:“从古无不亡之国”,到他儿子刘歆,便公开赞助王莽来接受汉帝之让位。不幸新政权短命,汉光武自称光复旧物,禅让理想遭遇了极大的波折。但一到东汉皇室腐败。禅让论又抬头。更不幸的是曹丕、司马炎、刘裕直到杨坚那批人,凭借伪装来糟蹋此“禅让”二字。把禅让思想的来源搅脏了。唐代李渊父子,在隋朝覆亡后,崛起用兵,荡平群雄,这正可说是与汤、武革命同样性质的新事件。但李渊父子仍然不敢正式提出革命二字,不肯老实说出,你不好,让我做。却仍旧要伪装魏、晋以来禅让之恶套。后来的知识分子,都说唐代得天下以正,可惜多此伪装禅让之一举,为唐代开国留下了污点。这些全有史书文集记载,哪能说中国士大夫一向全是传统奴性,是帝王家奴,是封建头脑呢?
  但中国帝皇新统,由东汉以下,不论禅让也好,革命也好,永远落在权相或军人的手里,很少能由社会下层平地拔起而登皇帝宝位的。有之,以前只是汉高祖,以后只是明太祖。近儒梁任公曾说,中国历史缺乏真正的革命,此亦有种种外在客观条件可为说明。第一是中国传统政治比较富于合理性,毛病多出在人事上,与整个制度无关。来一个坏宰相,可以希望换一个好的。出一个坏皇帝,可以希望有好宰相弥缝,也可希望后面来一个好皇帝。人事变动,留与人以许多希望,何必把整个制度彻底推翻呢?而且中国传统政治,容许全国知识分子按年考试选举,不断参加。对政治有抱负的,总想一旦加入政府亲自来改革,遂不想站在政府外面来革命。社会上由此失却革命的领导。而且中国传统政治职权分配特别的细密,各部门各单位都寓有一种独立性与衡平性,一面互相牵制,一面互相补救,政府全局,很难普遍腐败。因此留给人以在政治内部自身扭转之希望。
  中国又是一个大农国,各地农村收获,丰歉不等,这一地区活不下,别一地区还能安居乐业。天时转变,很少长期荒歉,继续三五年以上的。农民稍可生活,宁愿和平忍耐,并无兴趣来进行全国性的大破坏。因此种种条件,中国历史上极难引起全国普遍性的长期革命。这正与在中国历史上不易发展出一种民众选举制度,同样有它本身客观条件之限制,不能凭空说是专制压力所造成。社会在下面不易起革命,政府在上面也同样地不易有专制。若说这是中国政治的缺点,则这一缺点,毛病是在中国国家规模太大。但我们究竟不能责备中国古人为何建立起这样一个大规模的国家呀!
  汉高祖何以能以平民身份一跃而为天子呢?第一是当时东方民众普遍反对秦政权,第二是战国以来,社会大变动,贵族阶级崩溃,平民势力崛起,汉高祖正凭此两大潮流之会合而成功。明太祖又何以能以一平民身份而跃登天子大位呢?这因元朝末年,全国普遍反对蒙古人,而蒙古政府里又极少汉人势力,因此汉人的新政权,自然只有从社会下层跃起了。其余的王朝改易,大体全在政府内部,凭借社会叛乱自生变化。而这些叛乱,则多半为权奸与大军人造机会,否则引进了外来势力。黄巾引出了董卓与曹操,五胡乱华由此栽根。黄巢引出了朱全忠与李克用,五代十国长期黑暗由此开始。李闯、张献忠引进了满洲二百四十年的部族专制。洪、杨以天国为号召,以耶稣为天兄,洪秀全为天弟,所至焚烧孔庙,扰攘十多年,割据半个中国,而终于失败了。
  孙中山先生开始依民族传统精神对满清政府革命,其所提倡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之深义,国人极少明白了解,仍以与西方民主革命同等相视。一面是排满,另一面是推翻中国二千年传统的专制黑暗政治。前一事成功了,后一事却扑了一个空。自己的传统,不易彻底打倒,别人的新花样,不易彻底学得,于是中山先生乃不得不自己说革命尚未成功了。
  先之有袁世凯与北洋军阀,继之有毛泽东共产党于抗日胜利后得势。今天的中共还在继续革命,还是刻意要把中国传统社会传统历史痛快斩绝,彻底推翻。孙中山先生民族主义理想之完成,其前途尚属渺茫。
  正因对整个社会整个文化不妥协,自然要感到自己力量微弱,于是转对外来势力与内在黑暗势力妥协了。这可证明,一个国家不了解自己国情,不从历史传统源头认识,专门一意模仿外国,总得有危险。即使一意模仿别人家建设工作,也可有危险存在,更何况是专在一意模仿别人家的破坏工作呢?
  四
  上面粗略地指出了中国传统政治里,政府组织与职权分配的利弊得失之大纲,下面将提出一更重要节目,即中国传统政治里的选举考试制度,来再加以一番简约的叙述。中国传统政治观念与政治理论,自始即偏重在政府之职分与责任,而不注重在政府之权利上。这一层已在上文提揭。惟其要求政府之尽职胜任,选贤与能的理论,自然连带而起。战国时代,游士得势,贵族政权和平移转。秦代统一政府出现,宰相以下多是平民。汉高祖初得天下,即下令招贤。直到汉武帝,这一趋势达到正式的法制化,全国优秀青年,受国家大学教育,凭其成绩,补郎补吏,加入政府。不到一百年,西汉政府早已完全是一个士人政府了。
  所谓士人政府者,即整个政府由全国各地之知识分子即读书人所组成。东汉时此一制度,更加严密,按全国各个行政地域单位,凭其户口统计,每二十万人按年得选举一人入政府。又防选举不实,有权门请托及徇私舞弊诸现象,再由政府在各地选举后加一番考试。这样由教育与行政服务之实地观察,与选举与考试四项手续,而始获正式进入政府。像这样的一种法律规定,其用意不能不说是在开放政权与选拔人才。魏、晋时代的九品中正制,乃因当时地方骚乱,交通阻梗,中央政府行使职权能力有限,全国选举难于推行,乃由中央指定各地域服务中央政府官吏中之性行中正者,采访同乡舆论,开列各地区人才,造成表册,送政府作为录用之根据。其用意仍似汉代之地方察举,特因实际困难,不得不演变出这一种新规定,新制度。但此一制度,在当时即不断遭受反对,一到隋、唐统一政府重建,公开考试制度即代之而兴。唐代定制,学校生徒是一出身,礼部(相当于今之教育部)考试,又是一出身。获得此两途出身者,再须经吏部(相当于今之内政部)考试,始获正式入仕,但礼部考试乃一种公开竞选,较之学校按年资出身者更为社会所重视,于是被认为政治上之正轨出路,终于逐渐集中到科举制度之一项目。这一制度,虽在考试技术上不断有种种之改变,但在法制大体上,则一直沿用到晚清。
  这实在是中国传统政治里最值得注意的一制度。远从两汉以下,即一向以地方察举及公开考试,定为人民参加政治惟一的正途。因于有此制度,而使政府与社会紧密联系,融成一体。政府即由民众所组成,用不着另有代表民意机关来监督政府之行为。近代西方政府民众对立,由民众代表来监督政府,此只可说是一种间接民权。若由民间代表自组政府,使政府与民众融成一体,乃始可称为是一种直接民权。而此种民间代表,又并不来自社会中某一特殊身份或特殊阶级,像古代的贵族政权与军人政权,像近代的富人政权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权,与穷人政权即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而实系一种中性的政权,即全国各地,包括贵族军人富人穷人一切在内,而只以德性与学问为标准的士人政权。此一政权很早即产生在中国,何以故?因西方政治观念注重在主权上,故其政治重心,始终脱离不了强力与财富。而中国传统政治观念则注重在政治之职能上,因此也始终脱离不了知识与学养。
  这一制度之惟一可疵议者,则为察举与考试权之操于政府,而不操于社会。但若认定政府即是社会中一机构,而并非超出于社会外之另一敌对体,则此层实亦并无大可疵议之理据。而且掌握察举与考试实权者,并不是皇帝,亦不是宰相,而系地方长官及礼部即今教育部,与吏部即今内政部。而且亦并不是礼部与吏部之长官,而系由此两部中的较低级的官员所主管。普通是由相当于近代之部次长及司长身份者,来司理其职。所以在唐代即有韦贯之说:“礼部侍郎重于宰相。”因宰相即由礼部侍郎所职掌的考试中拣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此一制度,为中国传统政治一至要的特点。
  其与察举及考试制度连带相关者,则为铨叙制度。初入仕途,必经由察举与考试,而进入仕途后之升迁降黜,则全凭其实际服务成绩而铨叙之。此项铨叙权亦不操于皇帝,不操于宰相,而操之于吏部。亦不操于吏部之长官,而操之于其属员。这一种考功课绩的法规,也远从汉代始,而发展到唐代,则最臻精善。在历史上的一般评论,对唐代选举考试制,仍还有非议,而对唐代考功制度,则无不称誉。唐代官位分九品,四品以下,全由考功郎中相当于今司长以下官校定。三品以上,始由政府临时派特任官知考使任考核。但亦有由一个考功郎中李渤而居然来考核宰相御史大夫的成绩等第的。此虽逾越了法制规定,但在当时却传为佳话,不认之为犯法。直到明代,政府全部文武官的升黜任用,还是操在吏、兵两部。而吏部掌握文官的任用权,因此当时说吏部权重逾宰相。张居正在内阁,首先要把铨叙权即选官权由吏部手里夺来,但不久此权仍归吏部。可见照中国传统法制,即宰相也不该总揽大权于一身,又何论是皇帝。
  五
  依照上述,中国传统政治,注重在政府之职能。故设一官,必有一官之职,而有一职,即有一种称职与不称职之责。然则,管理和监察此种责任者又是谁?在中国传统政治里,特设有御史和谏官。御史本是代替皇帝和宰相来负责监察政府下面官员之称职胜任与否,而谏官则是负责来监察皇帝的。依照历史演变讲,宰相在封建时代,论其名义,只是一个管家,故称宰;或副官,故称相。但一到秦汉以后郡县时代,大一统政府产生,皇帝化家为国,于是管家的变成管理全国行政,封建家庭中的私职变成了大一统政府里的公职。宰相原先只是一个皇帝的总管家,亦可说是皇帝的代理人,但又可说是一个副皇帝。宰相在汉代也称丞相,丞字同样是一种副官之称。副皇帝代表皇帝来管理国事,同时也代表皇帝来负其不称职的责任。
  这一转变,意义却甚深甚大,但在中国史上,此种大变化,也只是一种潜移默运,和缓地变了,并没有急剧明显的革命斗争为之判然划分。这最是中国史之难读处,同时又是对中国史之必先了解处。
  御史大夫在汉代是一个副宰相。副宰相又有两个副官,一是负责代宰相管理监察政府,不论中央与地方的下属官吏。另一副官则代宰相负责管理监察皇帝及皇室。一个叫御史丞,一个叫御史中丞,中丞是处内廷的。换言之,御史丞监察外朝,即政府。御史中丞监察内朝,即皇室。由此观之,皇帝也该受监察,监察皇帝的也该是宰相。但宰相不便直接监察皇帝,而且宰相总揽全国行政大权于一身,已是不胜其重,才把监察之职分给副宰相,即御史大夫。而御史大夫要监察全国上下,仍嫌职责太重,才把监察之职再分给两丞。一负监察中央及地方政府之责,一负监察皇帝并及皇帝之家及宫廷之责。若把皇帝作为第一级官,宰相是第二级,御史大夫是第三级,则御史中丞最高已属第四级。但第四级官有权监察第一级,这一点又是中国传统政治里一种最寓精义的编配。
  当知大职负大任,小职负小任。皇帝的大任,专在任用宰相,能用得到好宰相,皇帝责任已尽。宰相权任太重,发号施令,决定万机,这是更重大的,才把监察之责交与副宰相御史大夫。副宰相只综握监察大权,至于专责监察皇帝与皇室,那又比较职小而任轻,易于担当了,才把此职责交与御史中丞。我们若明白这一层意义,则由第四级官来监察第一级官,自是毫不足怪。同样的道理,在汉代六百石俸的州刺史,可以监察二千石俸的郡太守。因郡太守负责一郡行政,自属职高任重,州刺史只负责察看郡太守做差了事没有,自属职小任轻,这些全该从中国传统政治偏重职能的理论来观察。你若只说中国传统政治只是君权专制,只是高压黑暗,你虽可欺骗现代不读书的中国人,但若使古人复起,他到底要喊冤枉。
  上述制度逐步演变,到唐代遂有台谏分职。台官指的是御史台,专负纠察百官之责。谏官则专对天子谏净过失而设。论其职位,谏官还是宰相之属官,而御史台则成一独立机关,不再是宰相的直辖部属了。任用宰相,权在皇帝。任用谏官,则权在宰相。谏官之职在谏皇帝,不谏宰相,也不得弹劾朝廷百官。弹劾朝廷百官是御史台的职分。照唐代习惯,宰相见皇帝讨论政事,常随带谏官同去。遇皇帝有不是处,谏官即可直言规正。如此则宰相与皇帝双方有一缓冲,可免直接冲突。而谏官职分,本来又是要他来谏诤的,所以他尽直言也不会得罪。即使得罪了,宰相可以把他免职降黜,一面顾全了皇帝面子,一面不致牵动到宰相之自身。至于那谏官呢?他也不怕罢免,横竖一小官,罢免值不得什么,而他可博得直言敢谏之誉,对他将来政治地位,反而有益。这些全是中国传统政治里面运用技术的苦心处。惜乎现代人只把旧传统一口骂尽,再也无心来体味。
  宋代这方面,又远不如唐代。那时规定台官谏官均不得由宰相推荐,于是谏官也不属于宰相,他们的职分,变成不是与皇帝为难,而转移锋芒来和宰相为难了。于是宰相无法纠绳皇帝,除非是和皇帝直接冲突。而宰相身旁,却多了一个掣肘的机关。因御史只限于弹劾违法和不尽职,而谏官则职在评论是非,两职显有分别。在唐代是谏官帮助宰相,在皇帝前面评论皇帝之是非。在宋代是谏官在宰相旁边,来评论宰相的是非了。照理,政府各部分职务上的是非得失,各部分负责人都有发言权,谏官则专用来对皇帝谏诤的,那是宰相的一分职。本来用意,该是用相权来限制君权的,而现在则转成君权用来限制相权了。这一制度之转变,显见是出于皇帝之私心。而且谏官职分本来在评论是非,评论错了也不算违职,也不算犯法,如是则政府中横生了一部分一专持异见不负实责的分子,形成了谏官与政府之对立,即谏官与宰相之对立。但相权究竟即是君权之化身,后来宋神宗信用了宰相王安石,竭力想推行新法,而一辈谏官,横起反对,连神宗也无奈之何。这是皇帝自食其果了。再到后来,因谏官习气太横,太多是非,激起政治上反动,大家不理会他们的胡闹,终于台宫谏官,在政府里全不发生作用了,这又是谏宫之自食其果。可见一种政治,果是太不合理,它自己会失败,行不通。若说中国自秦以来传统政治,老是专制黑暗,居然得维持了两千年,那显然是不通人类历史公例的一种无知妄说了。
  到明代,又索性把谏官废了,只留给事中,而给事中的职权也独立了。它的职权还是在审核皇帝诏旨,若给事中认为不合,可以把皇帝诏旨退还。在唐代,给事中本是宰相属员,不过帮助宰相把所拟诏旨,再加一番审核,审核有不是处,那道诏旨可以重拟。拟诏是宰相之权,审核依然是宰相之权,把一个权分两番手续来行使,这是审慎,不是冲突。但在明代则不然,一切政令从六部尚书发下,都须经给事中审核。给事中是分科的,吏部有吏部的给事中,兵部有兵部的给事中,户部有户部的给事中,这都是专门分职的。在职位上,他们是下级官,在名义上,他们只是参加意见。给事中的驳议,在当时名叫科参,是分类参加意见之义。但因他们是独立机关,只负发表意见之责,不负实际上行政利害成败之责。于是实际负责的长官,反而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意见。万一不听科参意见,而闯出乱子,岂不是更长科参气焰,更增自己罪戾吗?于是不负责任的下级官,反而阴握了暗中的决定权,那不能不说是明代政制一失败。但明太祖废了宰相,也幸得有此一职,遂使皇帝和内阁大学士的诏令,也有行不下的阻碍,还是得失参半。
  到清代,连给事中的职权也废止了,于是真成为皇帝专制,皇帝的命令,真可无阻碍地一直行下。在清代叫做台谏合一。在这时,政府里只有弹劾百官违法与不尽职的,再没有对政事发表意见,评论是非得失的,那岂不是政制上一大大的失败吗?就便利皇帝专制言,那也可算是胜利,非失败,但到头则落得一个大失败。满清一代的皇帝专制,终于是完全失败了。
  六
  现在把中国传统政治,扼要再加以一番综括的叙述。
  (一)中国传统政治,论其主要用意,可说全从政治的职分上着眼,因此第一注重的是选贤与能,第二注重的是设官分职。
  (二)因中国是一个大国,求便于统一,故不得不保留一举国共戴的政治领袖即皇帝。又因无法运用民意来公选,因此皇位不得不世袭。
  (三)要避免世袭皇帝之弊害,最好是采用虚君制,由一个副皇帝即宰相来代替皇帝负实际的职务及责任。明清两代则由皇帝来亲任宰相之职,只不负不称职之责。
  (四)政府与皇室划分,此直至清代皆然。
  (五)政府与社会融合,即由社会选拔贤才来组织政府。
  (六)宰相负一切政治上最高而综合的职任。
  (七)选拔人才的责任,自汉至唐之辟举,交付与各级行政首长自行择用其属员。考试权交付与礼部与吏部,宋代以后则专在礼部。
  (八)考课成绩升黜官吏权则交与吏部。
  (九)监察弹劾权交付与特设的独立机关。唐代有御史台,下至明代有都察院。
  (十)对于皇帝之谏诤责任及最高命令之覆审与驳正权,交付与给事中与谏官。此两官职,唐代隶属于宰相,宋以后至明渐成独立机关,清代则废止不复设。
  (十一)职权既定,分层负责,下级官各有独立地位,几乎政府中许多重要职权都分配在下级,而由上级官综其成,宰相则总百官之成。
  现在再值得一提的,则为汉代九卿到唐代尚书六部之演变。近代中国学者,常认自秦以后的中国传统政治,总是专制黑暗,好像老没有什么变动似的。实则人类历史,绝不能有经历数百年千年不变的事情,政治制度也不能例外。中国传统政治,纵使尽合理,尽进步,也不能保持千年而不变。现在只顾痛骂中国传统政治两千年守旧不变,其实转像是过奖了。汉代中央政府的组织,皇帝以下有三公,宰相御史大夫与太尉,太尉是全国武官长。三公以下有九卿。九卿全属宰相,有时亦分属三公。照理应该都是政府的政务官,但顾名思义,实际上只能说汉代九卿只是皇帝的家务官。太常是管宗庙的,常是尝字声借,指祭祀言。光禄勋是大门房,勋把阍字声借,管门户与侍卫的。卫尉是武装侍卫。太仆是车夫头,管舆马与出行的。廷尉是司法官,但在这一行列中,只能说是皇家之私法庭。大鸿胪是管交际宾客的。宗正是管皇帝家族和亲戚的。大司农是大账房,少府是小账房。如是则不说他们是皇室的家务官是什么呢?然而全国一切行政,却又分配到他们职掌,如学校教育归太常,工程建筑归少府之类,可见那时的政府,究竟不脱封建气味。皇帝化家为国,宰相是皇帝管家,因而兼管到全国政务。九卿是皇帝家务官,因而也兼管到全国政务之各部门。我们只看汉代九卿职名,便知那时政府初由皇室中渐渐蜕化的痕迹。
  但到唐代便不同了,九卿变成了九寺,寺是衙门名称,全成为闲职,全国政务尽隶尚书省,省亦衙门之名称。分六部:一吏部、二户部、三礼部、四兵部、五刑部、六工部。照名义论,那些全是政府的政务官,再不与皇室私务相关了。这不能不说是中国传统政治里一绝大的演变。这一演变,正足说明中国传统政治在努力把政府与皇室划分的一个大趋势。这一趋势,正可说明中国传统政治并非建立在王权专制上的一大见证。
  唐代的尚书省,绝似近代西方的内阁与行政院,这是管理全国行政部门的最高机关。唐代尚书六部的规模,直到清代末年,大体上没有变。唐代制度,在下有科举制,为政府公开选拔人才,在上有尚书省,综合管理全国行政事务。这两制度,奠定了中国传统政治后一千年的稳固基础。在唐玄宗时,又曾写定了一部《唐六典》,这是中国传统政治里留下的一部最大最有价值的行政法典,整个中央政府以及尚书六部一切行政,大体都包括在这书里,亦大体为后代所遵守。从世界历史论,这也是一部最古最伟大最有价值的行政法典了。那时全国一切政务,都集中到尚书省,上面的命令,也全由尚书省分发执行。尚书省在唐代是合署办公的,全省一首长即尚书令,两次长为左右仆射,各分领三部,左仆射领吏、户、礼、右仆射领兵、刑、工。尚书省建筑,成一三合形。左廊十二司,吏、户、礼各四司。右廊十二司,兵、刑、工各四司。正中向南是总办公厅即都堂。上午各部长官在总办公厅集合办公,下午各归本部本司。但尚书省只管行政,没有最高出令权。最高出令权在中书省,审核在门下省。三省同为政府最高中枢,除非尚书省长官或次长获得出席政事堂兼衔,在当时不算是宰相。
  直到宋代,尚书省规模还是极庞大。据宋人笔记,那时尚书省六曹二十四司,有一百六十个办公桌,办公吏员计有一千零四十三人。某年五六两月,文书统计达十二万三千五百余件。神宗时建造尚书新省,凡三千一百余间。都省在前,总五百四十二间。其后分列六曹,每曹四百二十间,厨房也占一百间。唐代的尚书省,则有四千楹。到明代,尚书分部办公,直辖皇帝权下,不再有首长与总办公处。明太祖亲自独裁,在某月八天之内,便批阅了中外奏劄一千一百六十件,计三千二百九十一事。中国传统政府里的政务丛脞,即此可想。
  但中国传统政治毕竟总有一规模,一法制。即就传递文书一事说,唐代中央在长安,明代在北京。那时到全国各地交通,全靠驿站。紧要文书限几天到,次要限几天。全国驿站都由兵部管,几百年相传,没有说一件公文可以失时误限的。否则若使各种公文,都可失时误限,试问这样一个大国家,又用何法来处理?近代中国学者,只知道说中国传统政治是由皇帝一人专制黑暗。试问他皇帝一人,如何来专制这样一个广土众民的大国?即在政治技术上,也值得我们细心研究。不能尽骂中国人从来是奴性,不遇到西洋人,老不懂革命,便尽由那皇帝一人来放肆专制了。
  七
  但我并不曾说中国传统政治有利而无弊。目下人类知识,也尚未能发展出一个永远有利而无弊的政府。或恐人类知识,会永不能发展出一个有利而无弊的政府来。科举制度固是唐以下传统政治一最重要的奠基石,但在考试技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争论与改变,而终于到明中叶以后,仍不免有八股文出现。这可说在最近几百年内的学术与人才方面,投下了最大的毒菌,此事人人能说,不烦再论。
  君权相权不断摩擦,东汉与北宋,相权被其属下群臣所抑,流祸已甚深。及明、清两代废去宰相,更与传统精神相违背。这亦己在上文提到。现在且撇开不谈人事上那些愚昧与波折,让我们进一步来讨论中国传统政治本质上的几个缺点吧。
  第一,是它太注重于职权分配之细密化。好处在人人有职,每一职有它的独立性与相互间的平衡性,因此造成政治上之长期稳定。而其缺点,则使政事不能活泼推进,易于停顿而麻痹化。
  第二,是太看重法制之凝固性与同一性,此层与前弊相引而起。全国在同一制度之规定下,往往长期维持到一百两百年。此固不能不说是政治上一种的成功,但遇应兴应革,总不能大刀阔斧,彻底改进,而仅求修补弥缝,逐渐趋于敷衍文饰虚伪而腐化,终于到达不可收拾之境界。
  职分与法制,本就偏重在限制束缚人,中国传统政治一切制度之最要宗旨,即在反抗此等病害。而在其长治久安之下,终不免仍在此等病害中敷衍度过,乃终至于一衰不起,无可救药。重法过于重人,重职过于重权,重安定过于重动进,重限制过于重放任,此在一大一统政府之庞大机构,来适应农业国家之平稳步骤上,正常容易陷于此等病害而不自觉悟,乃终至陷于大病,不可自拔。
  至于西方政治,乃从工商都市中心与各自分别的小地面上建立发展,根本与中国不同。因此他们的政治传统,特别重在掌政者重人较过于重法,重权较过于重职。于是较利于动进,而较不利于安定。两者之间,本是各就所适,而亦各有利弊。西方在十七八世纪,忽然接触到东方,一时对中国政治大生钦羡,刻意推尊效法,康熙在当时居然成为西方政治理想中的模范皇帝。但他们终于能在合适于他们自己历史的线索中寻出头绪,自成条贯,产生出近代西方的政党政治与代议制度。英国从中国学去了文官考试制度,但他们能把它配合在他们自己体系的政党政治下而融洽无忤,这是一件极值得我们反省的教训。
  中国自晚清以下,亦极端羡慕西方的分权制与法治精神,却不知中国传统政治的大毛病,正在过分注重此等分权与法治。晚清末期,中国要效法西方创行选举代议制,应该改变传统演变下的内在流弊,看重活的人超过于看重死的法,随时好让多数的意见来更改向来规定的法制,让人心在法外多留活动之余地。而中国近代政治积弊,则仍在纸面文字上用力,一切要求制度化,认为制度可以移值,不必从活的人事上栽根。又认为制度可用来束缚限制人。不知一切政治上的变化,正是活的人要求从死制度中解放。这一根本精神差了,于是从西方所抄袭的,只得仍成为一种敷衍文饰虚伪与腐化,始终没有把社会人心要求变化的内在活力,引上正路。这一现象众所周见,而其病根所在,则始终无人能指出。
  近代中国人一面羡慕西方历史里的革命,一面则又羡慕西方近代政治里的政党。但中国历史,既很少有像西洋式之革命,而政党之在中国,也永远受人指摘,总没有好发展。当知政党政治,重多数轻少数,实在是重法不重人。中国传统政治,一向是重职权分划,重法不重人。人人有职可循,有道可守,用不到结党。政治之最高层,仍当在创法立法者。较下层,则乃为守法护法者。故曰:“上无道规,下无法守。”可见中国传统政治道在上法在下,非可以惟道而无法。太史公《史记》谓:“申韩之学源于老庄”。申韩乃法家,而庄老道家则主无为,是则申韩尚法,其本乃在无为,史公之意诚为深远矣。《论语》又言:“君子群而不党。”东汉党锢,唐代朋党,北宋新旧党争,此等在中国,皆以召致衰颓,不足法。
  若论西方政府,在先并无像中国般详明的职权划分与法制细规之建立,政治变动性太大,遂产生近代政党政治之要求。西方政党政治,最先乃由政府要求人民纳税漫无准则而引起。但在中国,自秦到清,一向有规定的税目与税额,而收税职权汉代交与大司农与户部,连皇帝宰相也不得轻加改动。往往沿袭数百年,要等朝代变了,始有一次大更订。那样的守法相因,自然用不到时时召集多数人来讨论了。只有汉武帝当时,因推行盐铁政策,他死后,对此政策,政府曾召集民间代表和政府双方讨论过,但此是偶然事,非经常事。即遇政府无端增税,或税制改革,在政府内部,便易引起争端,但仍只凭法制争,非凭多数争。即算是多数意见,亦常是多数在争持此法制。中国传统政治里尊重法制的观念,已成为历史上一种惰性。累积一二千年,遗传到中国人不知不觉的意识之最深层。我们须能因势利导,病在哪里,即针对病处下药。今天硬要由革命来痛快铲除一切,再痛快建立一切,牺牲了活的人,来争死的制度,无论是太看重守法,或太看重变法,一样是太看重了法,实际还是中国的传统病在作梗。
  当知制度因人而立,也该随人事而活化,彻底改革,与一成不变,同样不可能。若真要彻底改革,实无异要把历史一刀切断,此种奇迹在人类历史上,尚无先例。我们的政治理想,也不该希望有违反人性的奇迹来完成,因于彻底改革之不可能,于是专对旧的咒诅愤慨,一切痛骂,此乃意气,非理智。用意气来创造新政治,也决不是理想的政治。而不幸最近中国政党,则多在要求彻底改制更法的盛气下出现。如是则只有革命,却不能有像西方政党雍容揖让,平心商榷的雅度。
  八
  近代中国人尤所最醉心者,厥推近代西方政治上之主权论,即政府主权谁属,一切主权在民众的理论。在西方,首先是由民众选举代表来监督政府,继之则由民众代表中之多数党来实际地掌握政权,组织政府。这一演变在西方,也有他们一段很长的过程,并非一蹴即几。但在中国传统政治里,则很早便另走了一条路,一向注意政府责任何在,它的职权该如何分配,及选拔何等人来担当此责任。却不注意到它最后主权在谁的理论上。因此中国社会,一向也只注意如何培养出一辈参加到政府中去,而能尽职胜任的人才,却不教人如何争取政权。因政权在中国传统政治里早已开放了,任何人只要符合法制上的规定条件与标准,都可进入政府。整个政府,即由此等人组成。
  由于中西双方历史演进不同,而形成的政治心理,双方也不同。西方的政治意识,可说是一种外倾型的,中国则比较属于内倾型。中国人心理,较偏重于从政以后如何称职胜任之内在条件上,而不注重于如何去争取与获得之外在活动上。与上述观念相连带,中国社会民众对政府常抱一种信托与期待的态度,而非对立与监视的态度。若我们说西方政权是契约的,则中国政权乃是信托的。契约政权,时时带有监督性。而信托政权,则是放任与期待。因此中国政治精神,不重在主权上争持,而重在道义上互勉,这又已成为一种历史惰性,并不因辛亥革命而消失。
  革命后的社会民众,并不曾有一种积极兴趣来监视政府。其受传统文化陶冶较深的知识分子,还都想束身自好,在期待状态下准备献身于政治。这些在其内心肯自动作负责准备的,但多失败了。受传统文化陶冶较浅的人,反而较易于接受新潮流,他们投入政党,全部积极兴趣,转移在如何争攫政权上,却没有如何负责的内心准备。此在西方,并不成为是毛病。因在西方,政府与民众,本来是敌体,不断由民众中间跑出人来,争持政权是我们的,他们结着党来监督政府,至少好使政府不敢不负责。在中国,传统心理上,政府与民众是上下一体的。民众中间,本来不断有人去参加进政府了,问题是在如何尽职与胜任。
  现在则整个理论,及政治体制都变了,但历史惰性依然存在。一辈富于外倾性格的人,竞求跃登政治舞台,而偏于内倾性格者则陆续淘汰。理论上精神上都成了外倾型的政治,应该有一个超政府的外在力量来监视而控制它,而实际上则并无此力量,于是中国政治遂急速腐化,即不负责任,而这一种腐化,又在一种恶化姿态即争取政权中表出。所谓革命与组党,全只是一种政治性的活动,却并未触及政治的本质。中国的外倾政治,则只是抄袭肤浅,老在如何活动上注意,而且仍还是全从社会中层阶级知识分子中一辈接受传统文化陶冶较浅,而富于外倾性格者来活动。此一活动,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在理论上,他们说是对民众负责,为民众服务。而民众本身,并不曾密切注视他们,来强迫他们真的负责与服务。
  本来中国传统文化教育,要一辈从事政治活动者,先在其内心具有一种自动负责服务的道德修养,而现在则付之缺如。中国传统政治在制度本身,本也有要政府自身能自动负责服务的一套措施与法规,现在则又全认为黑暗陈旧而被忽视被弃置。于是那辈乘机攫取政权的人,在此真空圈中,陷入权力欲与财富欲之无限发展,而政治遂愈变愈混乱。这固是新旧过渡中,很难避免之一阶程。然其主要责任,则仍应由此辈中层阶级知识分子,实际从事政治或接近政治者负担。而他们却转移论锋,认为是社会民众之不率职。譬如一店主雇用店员,疏于防范,店员营私舞弊,却回头骂店主无能。营私舞弊者是店员,诟厉谴责店主无能者也是那些店员。若使那些人不先洗净他们营私舞弊的内在动机,而仍由他们指挥店主,试问那无能的店主,如何会忽然有能力来裁判这一批店员呢?
  在近代中国,能巨眼先瞩,了解中国传统政治,而求能把它逐步衔接上世界新潮流的,算只有孙中山先生一人。他的三民主义,实能采纳世界政治新潮流之各趋势,而使其会归一致。民族主义里,有德意纳粹与法西斯精神之优点,而无其缺失。民生主义里,有苏俄共产政权向往之长处,而无其偏病。民权主义又把英美政党代议制度之理论,释回增美。政治上之权能分职,最能撷取中国传统政治如我所谓信托政权的内在精神,而发挥出它的真意义。在西方所倡三权分立的理论下,再加添中国传统考试监察两权,使在政府内部自身,有一套能为社会自动负责之法制,而一面又减轻了近代西方政治之对立性与外倾性,把来符合中国自己的国情。在他理想中,哪一个权能分职的五权政府,实不与社会相对立,而与社会为一体,依然是一种信托政权,而酌取了西方契约政权之长处来补偏救弊。而在新政初期,又设有一段训政时期,为到达其理想新政权之过渡。大体上,在他总是有意参酌中外古今而自创一新格,惜乎他的意见与理想,不易为国人所接受。人人只把一套自己所懂得于外国的来衡量,来批评,则孙先生的主张,既不合英美,又不合苏联,亦不合德意,将见为一无是处。无怪他要特别申说知难之叹了。
  推敲孙先生政治意见的最大用心处,实与中国传统政治精义无大差违。他只把社会最下层的民众,来正式替换了以往最上层的皇室。从前是希望政府时时尊重民意,现在则民意已有自己确切表达之机构与机会。而一面仍承认政府与民众之一体,而偏重到政权与民权之划分。只求如何能使贤者在职,能者在位,而已在职位者,则求其能畅遂表达他的贤与能,而不受不必需要的牵制。又在政府自身,则仍注重其内在职权之分配与平衡,而不失其稳定性。这一种稳定性,实与一较广大的国家,而又有较长久的历史传统性者,为较更适合。能稳定并不比能动进一定坏,此当斟酌国情,自求所适。此一理想,自然并不即是完满无缺,尽可容国人之继续研求与修改。但他的大体意见,则不失为已给中国将来新政治出路一较浑括的指示。比较完全抹杀中国自己传统,只知在外国现成政制中择一而从的态度,总已是高出万倍。
  我们也可说,孙中山的政治理想,还是较偏于内倾型的,以其注意到国情。而目下其他意见,无论是主张英美民权自由,与主张苏俄共产极权,都是外倾型的,以其目光只在向外看,而没有肯回头一看我们自己的。我们当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并不是确经试验而失败了。他的那番理想与意见,实从未在中国试验过,而且也未经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细心考虑与研索过。
  中国近代政治潮流,依然只侧重在革命与组党两条路。组党为的是要革命,革命后仍还只重在组党。党是一种力量,可以用来革命。党又是一种力量,可以用来把握革命后所取得的政权。所以有了这一党,便不许有那一党。那一党之争取出路,依然有待于再革命。而中国近代政党的组成,显然不由社会下层的真正民众,而仍是社会中层的知识分子在活动、在主持。他们只想把民众投归党,没有想把党来回向民众,于是变成了由党来革民众的命。这样的组党革命,将永不会有成功之前途。
  若说孙中山失败了,他是失败在一面是个政治思想家,而同时又是实际革命的领导者,终不免因为领导实际革命之需要,而损害及其思想与理论之纯洁与超越性。又失败在他的党徒只知追随孙中山革命与组党,没有能进一步来了解孙中山的政治理想。其他仅知抄袭外国一套现成政治理论与政治形式来组党与革命的,他们的精神实力,自然更未曾用在建立自己的政治理想上,而只用在如何组党与如何革命上。于是西方政治的主权论,一到中国,却变成了权力论。革命与组党,只注重在如何凭借权力而活动。若论政治本质,在近代中国,始终是一张空白,待向外国去套板印刷。始终是用外国的理论,来打破自己的现实。现实重重破坏,而外国理论则始终安放不妥贴。
  将来中国政治若有出路,我敢断言,决不仅就在活动上,决不仅是在革命与组党上,也决不仅是在抄袭外国一套现成方式上,而必须触及政治的本质,必须有像孙中山式的为自己而创设的一套政治理想与政治意见出现。纵使这些意见与理想,并不必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也仍还有留待国人继续研求与实行试验之价值。这是我穷究了中国二千年传统政治所得的结论。
  (一九五○年作,载《民主评论》二卷十一、十二两期)
 
 
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
 
  关于中国与西方,由于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而历史进程亦不同。上自政治组织,下至社会体制,双方莫不有其重大之相异点。主要者,如宗教一项。西方自罗马帝国崩溃,基督教即为彼方上下所共同信仰,形成为西方社会一指导中心。直至最近一世纪,基督教信仰,虽渐趋微,但仍有其一份潜势力存在。然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下,并未产生出像其他民族一般的宗教,此是一大可注意之事。
  远在三千年以前,西周王朝兴起,刷新加强封建制度。在那时,中国已形成一统一局面,但只可称为封建的统一,与秦汉以下之郡县统一有所不同。其时有周公制礼作乐,用为西周王朝指导统治封建诸侯之最高规范。下到春秋时代,先则王室衰微,继之则齐、晋霸业亦复不振,礼崩乐坏,西周封建制度,遂汲汲不可终日。但在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列国贤君卿大夫,接迹而兴,那时的贵族阶级,尚受西周初年周公所定的礼乐熏陶,表现出一种极深的文化修养。换言之,乃是有一种教育力量在指导政治,只一读《春秋左氏传》,即可详知。
  在当时,社会上已逐渐有一种士阶层兴起。此一士阶层,在上不成为贵族,在下有异于平民,乃由贵族中之疏亲远裔,以及平民间之俊秀子弟,学习了当时贵族阶层所奉行的种种礼乐,而进身到当时的封建政体下服务。所以士之兴起,在当时,乃是社会一种新行业与新流品。
  孔子亦由士阶层中崛起,惟孔子主张以道义士来替代职业士。为士者,不仅为谋求职业,更贵在职业上尽其行道守义之更高精神。孔子乃远承周公以学术领导政治之理想,来扶植起新兴的士阶层。墨家继孔子儒家而起,此后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新兴的士阶层,已替代了春秋以前之封建贵族,而成为此下中国社会一领导的新中心。
  在战国时代人所完成之《管子》书中,已明白提出了士、农、工、商之四流品。封建时代之平民,由封建贵族以井田制度授地为农。但到战国时代,自由工商业兴起,封建贵族掌握土地与经济实权之旧社会,已彻底改变。而更重大的改变,则为新起了社会领导中心之士阶层。他们向上可以领导政府,向下可以领导民众。在《论语》书中,孔子已把为士者之应有理想应有抱负,以及其应有修养与应有品德,一一具体指示出来。因其出而在上,后世连称之曰“士大夫”。因其处而在下,后世连称之曰“士君子”。在士的身上,政治事业与教育事业绾合为一,他们都不以私人经济为急务。孟子称士为劳心者,农工商为劳力者。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此一分别,乃成为中国社会一传统形态,直经二千年未变。
  秦灭六国,天下复归一统,但那时的政府体制,已远非古代贵族政府可比。如为相者,前有吕不韦,乃赵国人。后有李斯,乃楚国人。为将者有蒙恬,其祖父骜,为齐国人。自骜至恬,已三世为秦将。当时东方列国游士,在秦政府中服务者,尚不计其数。而秦廷亦不再封建。此乃自孔子以下,由士来领导政治的一项理想,至是已确切完成。
  故在中国历史上,自秦以下之传统政府,即不能称之曰贵族政府,亦不能称之曰军人政府或商人政府,若必为特立一名称,则应称之曰“士人政府”。士人政府之正式确立,则在汉武帝以后。在汉武帝时,已确立了几项制度。一是教育制度,一是考试制度,一是选举制度。每一士人,皆须经过此三项制度之提拔与升迁,自社会下层而进达于政府之最高层。皇帝虽是政府中之最高领袖,但亦得遵循此几项制度,而行使其职权。此下两千年来,此三项制度虽递有改变,但大体上,绝大多数政府人员,必经此三项制度之审核与通过,则并无有变。
  西汉时代,经长期之统一,国内安定。而其时幅员之广,已与后代中国相埒。自由工商业,自战国以来,已积有基础,乘时跃起,大可有走上资本主义社会之趋势。但汉政府严密管制,创为盐铁政策,及其他种种措施,使凡属有关民间日常普遍的必需消费品,不致操在专为私人营利的工商界手里。此种用意,亦永为后代取法。因此使中国社会,虽在长期安定繁荣中,自由工商业对于国内国外皆不断有进步,而永不致有资本主义之发生。
  又其时,中国已制定了全国国民的义务兵役制。土地之广大,人口之众多,其战斗力超出其四邻甚远。但当时政府,制定国策,只重在保境安民,对外纵获胜利,皆能适可而止,绝不走上开疆拓土,侵略兼并的帝国主义路线。
  近人多说,中国是一封建社会,或说是农业社会。但工商业大都市之兴起,远在两千年以前,绵亘迄于清末。如苏州,乃春秋吴国之都城,历代皆为名城。至北宋末,金兵渡长江,苏州一城居民死者达五十万人。广州自秦迄清,为中国南方海外通商要埠,唐末黄巢之乱,广州有大食商户死者达十万人。扬州自汉代迄清末,其地繁华,屡见文人称道。自长安、洛阳以外,其他都市,成为工商中心的,见之史籍,屈指难数。其国外贸易,单就丝绸、瓷器、茶叶等几种,无不获大利如拾芥。中国非无盛大之工商业,只不从工商业中展演出资本主义。近人亦多知中国爱和平,但在中国历史上,武功辉赫的时代亦屡见。汉代匈奴一支西遁,引起了欧洲方面之大纷扰。唐代突厥一支西遁,又在西方历史上引起大波动。蒙古帝国震烁亚、欧两洲,但其入侵中国,最后始获逞志。其最先失败,亦在中国。明代朝廷航海使节,屡次远航,达于非洲之东岸。随之华侨遍布东南亚,但绝未在海外营建殖民地。
  推厥原因,实以中国两千年来,有一传统的士人政府。政府力量,不在贵族,不在军人,不在商人,而在一辈有特殊教育与特殊理想的士人手里。而此辈士人之教育,则操在社会下层之士群,不操在政府。即如汉武帝时代,兴起国立大学,掌教者为五经博士,皆由民间来,自有其客观标准。
  不仅政府卿相高职,皆由士人出身,皆在士人群中选拔任用。即储君皇太子,及其他皇室亲贵子弟,皆与士人受同样教育。有几个朝代,如宋如明,即在皇帝本人,亦同时受教。内廷设经筵讲官,选朝廷名儒为之。故中国儒家,虽不成一宗教,而其为中国人信崇,上自政府,下达民间,一致不异。在唐以前则称周公孔子,在宋以后则称孔子孟子。仁义道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一共同理想,共同规范,皆从教育中展出达成之。近言之,可说是自汉以下之两千年;远言之,可说由西周以来之三千年,中国人早知标举一人生共同理想,无上无下,自政府至民间,皆须为此共同理想受教育。此事由周公开其端,至孔子而大成,又得孟子之阐扬。中国历史上之政府与民众,同样由此教育所栽培而领导。士人政府之大体制,亦赖此维持而不变。
  在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之贡献,不仅如上述,使中国不走上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之两路线。而在政治制度上,如上述教育制度、选举制度、考试制度,为传统的士人政府特所重视外,其他如赋税制度,在每一朝代开始,必先规定一赋税标准,全国一律遵守,而以轻摇薄赋为主。非经绝大事变,不得轻易更革。又如每朝刑律,多经名儒集体讨论规定,为上下所共守。而职官之分配与叙用,皆有规定。凡属皇室戚属,亦得封王封侯,然仅止于衣租食税,不预政府实际政事。武臣得军功,亦仅酬以爵位与勋级,不复有官职。军队则先采全农皆兵制,如两汉。后改全兵皆农制,如唐之府兵与明之卫府。军队解甲归田,均为生产分子,可不费国家之给养。平常只有中央政府少数卫兵,及遇需要处之边防戍卒。全国各地既无警察,亦几乎无军队。工商业全属自由,惟只许其为有限度的私家谋利,不许其经历选举考试而参政。士人之经选举考试而参政者,皆从农村中来。又全国参酌人口额与赋税额之多寡,而定各地录取之标准,务使全国士人,皆获参政机会,政府中全部官员,使全国各地均有沾及。其选举考试以及铨叙升降,权在政府,各有专职。皇帝只在任用高位高职如宰相等,始获参加意见。政府中又特设有监察与谏诤各职,监察偏及中央及地方各级政府,谏诤则更要在专对皇帝以及宫廷之内部。又皆用中下级官员,鼓励其直言无顾忌。政府遇大事,并常采集议制,听取多方意见,民间亦得上书发言。政府并设置极多职位之学官,仅从事于学术事业,如校书编书等,如唐代编《唐六典》,宋代编《太平御览》,元代编《元典章》,明代编《永乐大典》,清代编《四库全书》,皆由政府网罗群士为之,其他编纂不胜举。
  总之,中国传统的士人政府,乃使政府成为一士人集团,学术与政治,并无严格划分,而政治常受学术领导。学术命脉则寄托在教育上,教育精神则寄放于自由民间。即如汉武帝表章六经,罢斥百家,此一动议,便自民间来,在其太学中之五经博士,亦都自民间来。又如宋代,采纳胡瑗在苏州湖州的讲学制度,来重订国立太学制度,又延聘其主持太学之行政及教授事务。举此两例,可见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传统下的教育制度,在外貌上,像是一套完整的,由上而下的公立教育。但在实际上,在其内在的精神上,则全由在下民间社会私家讲学所主持,所领导。而中国民间私家讲学,则两千年来,一依孔孟儒家思想为主干,为依归。所以中国人两千年来的传统观念,儒即是士,士即是儒。儒家教义,乃成为中国历史上士人政府一最高领导。
  当然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可有种种曲折反复与变动。如在两晋南北朝时代,中国社会上新产生了一种士族大门第,几近于变相的封建贵族。但亦只是在秦汉以下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中,士阶层的地位过分提高,而上面政府体制,依然沿袭秦汉规模,不能说那时又回复了古代的封建政治。
  与此同时,佛教传入中国,在中国社会上开始有外来宗教之盛行,但亦只有一部分影响。同时如士族大门第,并不会为佛家思想所摇动。信仰佛教、宏扬佛学的,反而多出自门第人物中。而秦、汉以下之传统政治,亦一样无大变动。下至隋、唐,中国重归一统,秦汉以来的传统政府规模,又大大恢宏,而士族门第势力,则渐衰落而至于消灭。可见儒家思想,依然为其时指导中国历史进程一大动力。佛教在中国,虽亦继长增高,日有发展,但摇动不了中国历史进程之大趋向,于是而有中国佛学之出现。当时在佛学中之新支派,如天台、华严、禅三宗,皆融化成为中国思想之一部分。在中国文化中,只是新添进了宗教一支,而宗教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始终不占最高领导地位。
  又如下面元、清两代,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亦为中国历史上一大变。但上面的政府体制,下面的民间学术,依然能在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下支撑维持,保有其原有的历史进程而不变。
  亦有人说,中国历史上的政治传统,自秦以下,永远是帝王世袭,永远由一个帝王,高踞政府之最上地位,民间只有造反,没有革命,永远是一种君权政治,不能形成出像近代西方般的民主政治来。其实此一说法,亦属似是而非。近代西方由政党竞选的所谓民主政治,亦由其历史演变种种因素,长期积累而成。中国广土众民,山区僻壤,交通不便。若求政府民选,徒滋纷扰分裂。抑且中国传统政府,选举考试,汉、唐一年一次,宋以后三年一次。政府人员,不断新陈代谢。虽非民选政府,政府成员,却都从民间来。又如租税法、兵役法等,凡涉民间事,政府皆有规制,非出皇帝宰相之私意。政府中之皇位世袭,亦可以表示此一政府长时期的和平与安定。在中国历史上,固亦不断有专制皇帝出现,但不得谓中国传统政治,即为一种专制政体。在长时期的和平安定中,人事不免腐化,政体不免懈弛,只要一次改朝易代,与民更始,在旧有政制上,略加整顿振作,仍可再来一次长时期的和平与安定。又皇帝养自深宫,在中国历史上,皇帝而英明杰出者甚少,多数都是平庸软弱,亦多青年童年皇帝。试问他们如何能专制得此一广土众民的大国?故在中国历史上,自不需有如西方式的革命。
  但到现代中国,则情势大变。内忧外患,纷起迭乘,民国以来六十余年,变动迄无宁日。若推论其所以然之故,其种种外来因缘,暂置不论。专就在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言,此中却出现一大难题。此一难题,并不是在传统政治下缺少了一个皇位世袭。乃在中国社会上缺少了一个足以领导全社会前进的中间阶层。即我上文所指出的士阶层。中国社会因有此一士阶层,乃得有传统的士人政府之成立与持续,亦使政府与社会,沉瀣一气,呼吸相通。
  中国社会传统上之所谓士,并不如近代人所说的知识分子。中国旧传统之所谓士,乃是不从事于生产事业的,所谓“士谋道而不谋食”。其所谓道,上则从事政治,下则从事教育。应该是只为大群着想,不为一己着想。实附随有一种宗教精神。实是一种不出家的,又没有教会组织的一项教徒。若说有此项宗教,当称为儒教。孔子则为其教主。周公传下的《诗》《书》古经典,等于耶教中之《旧约》。孔门弟子所传下的《论语》,则如耶教中之《新约》。只是无名义,无组织,无特定的种种崇奉仪式。因此与其他宗教相比,则若不成为一宗教。正如我上文所说,由于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历史不同,而遂有此相异。若定要把西方观念来衡量中国事实,则中国民族像似一无宗教无信仰的民族,或说是仅有些低级迷信的民族。试问偌大一民族,只有些低级迷信,更无一崇高的共同信仰,如何可以使此民族不涣散,不分裂,日滋日大,共同向一历史文化之大目标而前进。又绵延如此之久,而不停不辍。岂果是中国历代皇帝专制,能使其达于此境?只细读中国史,便知其绝非如此。
  但自西化东渐,一则不断受帝国主义之欺凌,一则不断受资本主义之压迫。富国强兵,本非中国士人向来的兴趣所在。近一百年来,乃亦不得不转向此目标。急切间成效未睹,而其本有信仰,则不免逐步转移。士阶层在社会的地位,亦不免逐步消失。空唤一全民政治,但全民大众,则已各属为其私,不可控传。旧政治急速崩溃,新政治骤难确立。
  西方历史,从其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逐渐转移到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段路程中,尚有他们一番耶教精神从中弥缝,使他们的社会,不致立刻陷入纯功利观点的深潭。而且他们的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亦随同他们的资本主义齐步向前,使他们资本主义的内涵毒素,向外发泄,一时社会欣欣向荣,不觉病痛。但自两次世界大战以来,情形大不同。宗教信仰,急剧衰落,而有上帝迷失之叹。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一蹶不可复振,资本主义之内涵毒素,乃转向社会内部放射。不仅共产主义是唯物的,资本主义也同样是唯物的。指导政治的,完全是功利与唯物,更无道义与理想。此下的西方社会,显然将不得不变。
  中国社会,论其大传统,一向重道义,轻功利,所以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从不在中国历史上表演过。但近代中国,急剧转变,争慕西化,竞求富强。在政治大动荡之下面,资本主义不易成长,共产主义遂得势。固然近代中国政治社会种种变动,仍操纵在社会中层一辈知识分子的手里。但此辈知识分子,已然失却了中国旧传统士的精神,没有了共同的崇高理想,只杂取了几许西方的新理论、新知识,但又拼凑不成一整体。在其后面,既无文化传统的深厚背景,因亦不能得社会大众的亲切支持,亦无新兴的资产势力作其后盾,所以此一种政治力量只是悬空的,无法安定稳固。此后的新政权,如何能获安定稳固,仍是一问题。至少此政权,应以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作根源,至少应有一可以领导全社会前进的中阶层,而此一阶层,必具有共同的崇高信仰与崇高理想,由此发出力量,上面从事政治,下面从事教育,不使全社会各自在私的纯功利上作打算,此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当着意经营的一课题。
  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一面保留了中国文化旧传统,一面采纳了世界新潮流,调和折衷,揭示出一大纲领。但此下如何配合现实,不断充实其具体内容,又如何使此一主义,能成为中国社会新的士阶层之共同信仰,共同理想,不落入西方圈套,只成为一个政党的政治号召。此是中国人此下所待努力的一件事。
  中韩两国,远自殷末周初,即有极深密的文化关系。三千年来,此一关系,从未间断。因此中、韩两国的历史进程亦大体相同。现代两国,亦同样受到西方文化势力的冲击,同受到分裂。此下立国大道,在中、韩两国间,还应有一共同道路。摒弃自己旧文化,一意追随其他民族的一套异文化,求有成功,事大不易。而况西方文化,目前亦正在转变中,不仅端倪已见,抑且迹象甚着。西方既已非有一番转变不可,而我们永追随在他们后面跟着跑,决不是一好办法。此事有待于两国社会中层的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来重创社会上新的士阶层。而孔子与儒教,无疑在韩国一如在中国,有其深厚基础与深厚影响。此下两国的新的士阶层,若能在此上重建起相互间的共同信仰与共同理想,在两国的政治上、教育上、全社会的前进方向上,有一共同目标,使两国同趋于安定与稳固。此不仅是中、韩两国之福,亦将使当前全世界人类同在文化迷惘中,获得一新光明,开出一道路。此事言之似远,但我们中、韩两国之知识分子,应该有此觉醒,有此努力。
  尾语
  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这个题目,我特别喜欢“传统”二字,因这传统二字,极端重要。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必然有它的传统,并没有平地拔起,凭空产生,来一个无传统的民族与国家。
  西方人极看重他们自己的传统,如法国有法国的传统,英国有英国的传统,美国有美国的传统,所以英国不全像法国,美国也不全像英国。
  我们东方人,也有我们的东方传统,如中国、韩国、日本,岂不亦各有传统。若我们要学西方人,便也该学他们尊传统的精神,来尊我们东方自己的传统。尊传统并非守旧,在各自传统之下,不妨有各自的新。
  说到政治方面,我们今天要推行我们的新政治,但不该忘却自己的旧传统。换言之,在中国该推行中国的新政治,在韩国该推行韩国的新政治,不该也不能在中国、韩国来推行美国或英国、法国的新政治。
  今再约略言之,推行新政治有三个要点:
  (一)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民族个性,此即是一民族一国家之传统所在。
  (二)自己社会的现实情况,此因时代而变。
  (三)世界趋势。
  因有前一项,所以必要尊传统。因有后二项,所以传统虽要尊,但必需随时变。但无论如何变,不能丧失了自己的传统。如汉城只能变成一新汉城,不能把汉城变成巴黎、伦敦和纽约、华盛顿。
  但以上所言,说来似易,行之则难。所以在每一民族中,每一国家,必应有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来研究,来倡导。
  此项研究,主要须向自己研究,不贵向别一民族别一国家去抄袭。此项研究,也非短时期急切可待,亦非一两人的智慧聪明所能完成。
  所以政治上层,乃至全社会,须知尊重自己的知识分子,让他们去自由研究,并随时预备接受他们之指导。
  而我们的知识分子也该自尊自重,以达自觉自发的阶段,才可有真的救民族救国家的新政治之出现。
  (一九七四年九月韩国延世大学讲演,载《中央日报》副刊)
 
 
中国知识分子
 
  一
  我在前提到中国知识分子,此乃中国历史一条有力的动脉,该特别加以叙说。
  中国知识分子,并非自古迄今,一成不变。但有一共同特点,厥为其始终以人文精神为指导之核心。因此一面不陷入宗教,一面也并不向自然科学深入。其知识对象集中在现实人生政治、社会、教育、文艺诸方面。其长处在精光凝聚,短处则若无横溢四射之趣。
  姑置邃古以来,从春秋说起。其时文化已开,列国卿大夫如鲁之柳下惠、臧文仲、季文子、叔孙穆子,齐之管仲、晏婴,卫之蘧伯玉、史鳅,宋之公子鱼、子罕、向戍,晋之赵衰、叔向、韩宣子,楚之孙叔敖、令尹子文、郑子产、吴季札,秦之百里奚、由余,其人虽都是当时的贵族,但已成为将来中国典型学者之原始模样。他们的知识对象,已能超出天鬼神道之迷信,摆脱传统宗教气,而转重人文精神,以历史性世界性,在当时为国际性社会性为出发点。专在人生本位上讲求普遍的道德伦理规范,而推演到政治设施,决不纯粹以当时贵族阶级自身之狭隘观念自限。但他们亦决不撇开人事,一往地向广大宇宙,探索自然物理。因此他们既无西方宗教性格,亦缺乏西方科学精神,而在人文本位上,则已渐渐到达一融通开明之境界。此后战国平民学者兴起,贵族阶级突然陵替,其间并无贵族平民两阶级间之剧烈斗争,而列国封建经两三百年的过渡,即造成秦汉大一统。此等历史业绩,推溯根源,春秋时代贵族学者之气度心胸,与其学识修养之造诣,亦与有大功。不是战国推翻了春秋,乃是春秋孕育了战国。
  战国学者多从平民阶级崛起,但当时距春秋不远,他们在生活上、意识上,几乎都沾染有浓厚的贵族气。他们的学术路向,依然沿袭春秋,以历史性、世界性、社会性的人文精神为出发,同时都对政治活动抱绝大兴趣。在上的贵族阶级,也多为他们开路,肯尽力吸引他们上进。他们亦几乎多以参入政治界,为发展其对人生社会之理想与抱负之当然途径。而讲学著书,乃成为其在政治上不获施展后之次一工作。孔子专意讲学著书,乃属晚年事。墨子亦毕生在列国间奔跑,所谓“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都是忙于希求参加政治活动。孔、墨以下,此风益甚。总之,他们的精神兴趣,离不了政治。
  即如庄周、老聃,最称隐沦人物,但他们著书讲学,亦对政治抱甚大注意。即算是在消极性地抨击政治,亦证明他们抛不掉政治意念。此亦在中国历史传统人文精神之陶冶下所应有。我们姑称此种意态为上倾性,因其偏向政治,而非下倾性,因其不刻意从社会下层努力。在当时,列国交通,已形成一世界型的文化氛围。如陈仲子之类,即使埋头在小区域里,终身不顾问政事,但风气所趋,大家注意他,依然使他脱不掉政治性。政治的大门已敞开,跃登政治舞台,即可对整个世界即全中国全人类作文化上之大贡献,哪得不使这一批专重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跃跃欲试?
  他们的生活与意气亦甚豪放。孟子在当时,最号称不得意,但他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所见如梁惠王、齐宣王,都是当时最大最有权势的王者。若肯稍稍迁就,不在理论上高悬标格,何尝不是立谈便可至卿相。在百万大军国运存亡的大战争中,一布衣学者发表一番意见,可以影响整个国际向背,如鲁仲连之义不帝秦。此种人物与意气,使后代感为可望而不可接。无怪战国一代,在中国史上,最为后代学者所想慕而乐于称道之。
  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可知中国学者何以始终不走西方自然科学的道路,何以看轻了像天文、算数、医学、音乐这一类知识,只当是一技一艺,不肯潜心深究。这些,在中国学者间,只当是一种博闻之学,只在其从事更大的活动,预计对社会人生可有更广泛贡献之外,聪明心力偶有余裕,泛滥旁及。此在整个人生中,只当是一角落,一枝节。若专精于此,譬如钻牛角尖,群认为是不急之务。国家治平,经济繁荣,教化昌明,一切人文圈内事,在中国学者观念中,较之治天文、算数、医药、音乐之类,轻重缓急,不啻霄壤。因此治天文、治算数的,只转入历法方面,俾其有裨农事。如阴阳家邹衍一辈人,则把当时仅有的天文知识强挽到实际政治上应用,讲天文还是在讲政治原理,讲仁义道德,讲人文精神。至如音乐之类,在中国学者亦只当作一种人文修养,期求达到一种内心与人格上理想境界之一种工具。孔子最看重音乐,他对音乐看法即如此。放开一步,则用在人与人交际上,社会风俗陶铸上,还是一种工具,一种以人文精神为中心向往之工具。因此在中国知识界,自然科学不能成为一种独立学问。若脱离人文中心而独立,而只当是一技一艺,受人轻视,自不能有深造远至之望。
  不仅自然科学为然,即论政治,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中,亦决不该为政治而政治。政治若脱离人文中心,连一技一艺都不如。张仪、公孙衍之徒,所以为孟子极端鄙视,其意义即在此。而孔、墨、孟、荀,又将为荷??丈人及庄周之徒所诽笑,其意义也在此。当知庄周等看不起儒、墨政治活动,亦由人文中心着眼。只在其对人文整体看法与儒、墨不同,其实是仍站在人文圈内,并非站在人文圈外,根据超人文的眼光来批评。如是则级级提高,一切知识与活动,全就其对人文整体之看法,而衡量其意义与价值。因此在中国传统知识界,不仅无从事专精自然科学上一事一物之理想,并亦无对人文界专门探求某一种知识与专门从事某一种事业之理想。因任何知识与事业,仍不过为达到整个人文理想之一工具,一途径。若专一努力于某一特殊局部,将是执偏不足以概全,举一隅不知三隅反,仍落于一技一艺。而且属于自然科学之一技一艺,尚对人文整体有效用。若在人文事业中,割裂一部分专门研求,以一偏之见,孤往直前,有时反更对人文整体有害无益。
  孔门弟子,如子路治兵,冉求理财,公西华办外交,皆有专长,但孔子所特别欣赏者,则为颜渊,颜渊不像是一个专才。墨家对机械制造,声光力学,都有相当造就,但墨子及墨家后起领袖,仍不专一注重在这些上。战国很有些专长人才,如白圭治水,孙吴治兵,李悝尽地力之类,但为知识界共同推尊蔚成风气者,也不是他们。当时知识界所追求,仍是关涉整个人文社会之全体性。若看准这一点,则战国知识界,虽其活动目标是上倾的,指向政治,但他们的根本动机还是社会性的,着眼在下层之全体民众。他们抱此一态度,使他们不仅为政治而政治,而是为社会而政治,为整个人文之全体性的理想而政治。因此他们都有一超越政治的立场,使他们和现实政治有时合不拢。纵使“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孔子、墨子始终没有陷入政治圈内,常以不合自己理想条件,而从实际政治中抽身退出,再来从事讲学著书。但他们在内心想望中,仍不放弃政治,仍盼望终有一天他们的理想能在政治上实现。此种态度,即庄周、老聃亦不免。他们一样热望有一个理想政府与理想的政治领袖出现。因此战国学者,对政治理想总是积极向前,而对现实政治则常是消极不妥协,带有一种退婴性。这一意识形态直传到后代,成为中国标准知识分子一特点。
  政治不是迁就现实,应付现实,而在为整个人文体系之一种积极理想作手段作工具。此一人文理想,则从人生大群世界性、社会性、历史性中,推阐寻求得来。此一精神,在春秋时代尚是朦胧不自觉的,直要到战国,始达成一种自觉境界。他们的政治理想,乃从文化理想人生理想中演出,政治只成为文化人生之一支。这一理想,纵然不能在实际政治上展布,依然可在人生文化的其他领域中表达。主要则归本于他们的个人生活,乃及家庭生活。孔子《论语》中已说:“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这是说,家庭生活亦就是政治生活,家庭理想亦就是政治理想,以其同属文化人生之一支。因此期求完成一理想人,亦可即是完成了一理想政治家,这是把政治事业融化到整个人生中而言。若单把政治从整个人生中抽出而独立化,即失却政治的本原意义。要专意做一个政治家,不一定即成为一理想人。《大学》直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而归宿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庄周亦说“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即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外王即是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亦只在实现人生文化理想。此种理想,必先能在各个人身上实现,始可在大群人身上实现。若这一套文化理想,并不能在各个人身上实现,哪有能在大群人身上实现之理?因为大群人只是各个人之集合,没有各个人,即不会有大群人。
  人生本来平等,人人都可是圣人,治国平天下之最高理想,在使人人能成圣人。换言之,在使人人到达一种理想的文化人生之最高境界。这一工夫,先从各个人自身做起,此即所谓修身,所谓挈矩之道。大方小方一切方,总是一个方,一切人总是一个人。认识一方形,可以认识一切方形。一个人的理想境界,可以是每个人的理想境界。政治事业不过在助人促成这件事,修身则是自已先完成这件事。此理论由儒家特别提出,实则墨家、道家,在此点上并不与儒家相违异。此是中国传统思想一普通大规范,个人人格必先在普通人格中规定其范畴。圣人只是一个共通范畴,一个共通典型,只是理想中的普通人格在特殊人格上之实践与表现。圣人人格即是最富共通性的人格。
  根据此一观念,凡属特殊人格,凡属自成一范畴自成一典型的人格,其所含普通性愈小,即其人格之理想价值亦愈降。孔子、墨子、庄子,他们所理想的普通人格之实际内容有不同,但他们都主张寻求一理想的普通人格来实践表达特殊人格之这一根本观念,则并无二致。而此种理想的普通人格,则仍从世界性、社会性、历史性中,即人文精神中,籀绎归纳而来。此层在儒、墨、道三家亦无二致。如是,则我们要做一个理想人,并不在做一理想的特殊人,而在做一理想的普通人。理想上一最普通的人格,即是一最高人格。圣人只是人人皆可企及的一个最普通的人。因此他们从政治兴趣落实到人生兴趣上,而此一种人生兴趣,实极浓厚地带有一种宗教性。所谓宗教性者,指其认定人生价值,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全体大群。经此认定,而肯把自己个人没入在大群中,为大群而完成其个人。
  至于特殊性的人格,超越大群而完成他的特殊性的个人主义,始终不为中国学者所看重,这又成为中国此下标准知识分子一特色。战国学者在理论上,自觉地为中国此下知识分子,描绘出此两特色,遂指导出中国历史文化走上一特殊的路向。
  二
  西汉学者,在其传统精神上,并不能违离战国,但就当时社会形势所影响于知识分子之意趣与性格上者,则显然与战国不同。战国是在列国分争中,知识分子参加政治,无一定法制一定轨辙的束缚。穿草鞋戴草笠,亦得面渴国王。立谈之顷,攫取相印如虞卿。那时不仅国王礼士,一辈贵族公子亦闻风向慕,刻意下士。当时知识分子,成千累万,冒昧走进王公大人门下作客,可以要求衣丝乘车带剑闲游的待遇。战国学者在理论上是严肃的,已是自觉性地超越了春秋时代的一辈贵族。但在生活上,是放纵的,浪漫的,豁达而无拘束的,转不像春秋时的贵族们有一传统典型。但他们虽意气高张,他们的实际生活,却依存于上层贵族,以寄生的形态而存在。他们总脱不了周游天下,朝秦暮楚,一纵一横的时代习气与时代风格。
  秦汉大一统政府成立,封建贵族逐步削灭,入仕的途径只剩一条,而且有法定的顺序,谁也不得逾越违犯。于是学者气焰,无形中抑低了。此种形势,到汉武帝时代而大定。首先对此发慨叹者是东方朔。他的《答客难》说:“彼一时,此一时。”时代变了,我们的身份和机会,哪能与战国人相比?其次有扬雄,他的《解嘲》说:“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叫战国学者生在这时,他们也将感无可活动之余地。再次是班固,他的《答宾戏》说:“让我们学颜渊的箪食瓢饮,与孔子的获麟绝笔吧!至于鲁仲连虞卿之徒,那是偶然时会,哪能效法呢?”他们在心情中,尚记忆着战国的一套,但在时势上则知道学不得了。他们的生活,多半是回到农村,半耕半读。公孙弘牧豕,朱买臣樵柴,西汉读书人大抵在农作余暇中,一年三个月的冬季,聪颖特达的,自己说三冬九个月的时间就够用了。一般说来,从十五岁能识字读书到三十岁,经历十五个冬季四十五个月的长期累积,必待到三十岁始成得一通才。他们再也不想裹着粮,肩着行李,像战国游士般到处瞎闯。时代变了,他们从县学升送到国立大学。毕业后回到本乡,埋头在地方行政衙门当一小职。有成绩的,再获选拔升送中央,在王宫当一侍卫,平时在殿廷中执戟鹄立,遇皇帝出游,结队骑马随从,然后再由此转入仕途。所以西汉学者的出身,是乡村的纯朴农民,是循谨的大学生,是安分守法的公务员,是察言观色的侍卫队。如此循循娖娖,再说不上奇伟非常特达之遇。而因此却造成西汉一代敦笃、稳重、谦退、平实的风气。
  但历史上的战国遗风,终于在他们脑子里忘不了。战国学者常把自己当圣人,做了圣人便该做明王。那时的国王,也真会三推四让,把至尊的宝位让给他,他亦敢老实坐下不客气。至于当王者师,做大国相,那已是等而下之了。西汉学者不然,自己地位低了,专把孔子捧得天般高,把孔子神圣化。孔子是他们的教主,他们因此也要求王者同样尊奉他们的教主。如此来把王者地位和他们拉平。学术定于一尊,亦是学术界自身要求,不是皇帝力量所能强。一到汉业中衰,皇室威信堕落,他们终于拥戴出一位学者身份的贵族来,迫汉朝把皇位禅让给王莽。那是学者气焰重张的机会,不幸其人及身而败,汉王室再起,西汉学者终于对战国士运徒作了一番憧憬。
  东汉士风,又与西汉不同。王莽是太学生,汉光武还是一个太学生,这已使东汉学者在内心上发生了异常的影像。而且从西汉中晚以来,社会学风急速发展,到处结集数十乃至几百学者麇聚在一大师门下从学,是极平常事。一个大师毕生拥有上千门徒的不算奇。学者在下层社会渐渐占有地位。有些偃蹇不仕,再不想入宦途。王莽末年的龚胜,光武初年的严光,更是后代中国知识分子另成一格的两种典型人物。高尚不仕,是东汉士风一特色。
  在汉武帝初兴太学时,太学生员额只定五十名,后来逐渐增加,自一百二百乃至三千人,到东汉末增到三万人。太学本身成一个大社会,近在中央政府肘腋之下,自成一个集团,自有一种势力。来学的多半是中年人,他们并不志在急于毕业谋一出路,他们只以学校当徊翔之地,遨游其间,有十年八年不离去的。太学里的言谈渐成举国舆论向导,左右影响政治。人多了,一言一动,招惹注目,风流标致,在私人生活的日常风格上,也变成观摩欣赏的集中点。
  东汉学风,渐渐从宗教意识转变到艺术趣味。每一个私人生活,当作一艺术品来观摩,来欣赏。郭泰、徐稚、黄宪,举世风靡,备受倾倒。东汉学者的基本情调,还是农村的,而绚染上大都市集团社交色彩。他们没有西汉人那样醇朴厚重,也不像战国人那样飞扬活跃,他们却有春秋时代人之雍容大雅。只春秋是贵族式,或官僚式的,而东汉则成为平民式,书生式了。书生的潜势力,已在社会植根甚深,他们内心有一种高自位置,不同凡俗的直觉。他们成为书生贵族,不像战国时代平民学者之剑拔弩张,也不像西汉时代乡村学者之卑躬折节,他们的社会地位使他们蔑视政治权力,淡置一旁。那时是名胜于爵,政府的爵禄,敌不过社会的名望。君臣关系远逊于朋友。他们的人生,成为一件艺术品,却经不起风浪,耐不起战斗。政治急速腐败黑暗,社会上还有清名高节,相形之下,激成大冲突。党锢之狱,名士斲丧殆尽,而东汉也随踵灭亡。
  其实那种书生贵族,不仅在学者们意识形态下养成,也在社会经济地位上平行向前。东汉末年,门第世家已露头角。因世代书生而变成了世代官宦,经过大扰乱的磨练,书生都转成了豪杰。于是三国时代又成一种特殊风格。三国俨然是一段小春秋,曹操、诸葛亮、鲁肃、周瑜,都从书生在大乱中跃登政治舞台,他们虽身踞国君、承相、元帅、外交大使之高职,依然儒雅风流,不脱书生面目。诸葛亮、司马懿在五丈原,及陆逊、羊祜的荆、襄对垒,成为历史佳话。以前只有春秋时代有此高风雅趣。整个三国人物,都不脱书生气,同时也不脱豪杰气。东汉传统的名士气,像孔融、管宁,那是名士之两型,为时势压迫,掩抑不彰。西晋局势渐定,名士传统抬头复起。此下东晋南朝,偏安江东,沿袭东汉名士一派。五胡北朝,陷落在异族统治下的知识分子,则上越三国而远接西汉。在醇朴中带豪杰气,但双方同在大门第背景下,而与两汉、三国异致。
  三
  门第逼窄了人的胸襟。一面使其脱离社会,觉得自己在社会上占了特殊地位。一面又使其看轻政府,觉得国不如家之重要。此种风气在东晋南朝尤为显著。北朝则处境艰困,为求保全门第,一面不得不接近下层民众扩大力量,一面不得不在政治上努力奋斗,争取安全。南方门第在优越感中带有退婴保守性,北方门第在艰危感中带有挣扎进取性。然而双方同为有门第势力之依凭,而在大动乱中,得以维护历史传统人文遗产,作成一种守先待后之强固壁垒。中国文化因南方门第之播迁,而开辟了长江以南的一片新园地。又因北方门第之困守,而保存了大河流域之旧生命。这是门第势力在历史大激荡中,作中流低柱,所不可磨灭之功绩。
  远在战国时代,中国学者对人文理想,已显然划出两大分野。儒、墨比较更富上倾性,而道家庄周、老聃之一脉则转向下倾。他们想像中的归真返朴,挽回结集城市的知识分子重归农村,挽回历史潮流重返淳古。这一意向,在西汉农村学者的潜在意识中,早已埋下深根。西汉学者表面是儒家化,内心底层却有道家味。此种转换,越后越显著,东汉更是一转折点。东汉士大夫的风义节操,无宁是偏向个人主义,较重于偏向社会大群。
  三国士大夫,重朋友更重于君臣。追随曹操、刘备、孙权,造成三分鼎立的,不是君臣一伦的名分,而是朋友一伦的道谊私情。诸葛亮肯为刘先主鞠躬尽瘁,固可说有汉贼不两立的政治观点,但更主要的,是为三顾草庐一段朋友间的肝胆真诚所激动。否则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道家态度,不是儒家精神。可见三国时代依然是道家作底,儒家作面,依然沿接两汉旧轨道前进。
  到两晋,此一恣态更显白了。从个人主义,开门是朋友,关门则是家族。道家思想,在西汉时是标揭黄老,到魏晋之际则标揭庄老。黄老尚带政治性,庄老则迳走上个人主义。以个人主义之内在精神,渲染上太学大规模的都市社交,便变成东汉型。渲染上黄巾、董卓之大动乱,便变成三国型。渲染上托庇在小朝廷的暂时苟安、门第鼎盛的环境下,便变成魏、晋清谈与东晋南朝型。当时的朋友,实际内心也是个人主义,门第家庭仍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经历史文化长时期的一番洗礼,更回不到太古淳朴,却变成在个人恬退上,刻意追求一个圆满具足,外无所待的艺术性的人生。
  儒、墨为社会大人群建立理想,悬为奋斗目标,明知其不可为而仍为之的一种带有宗教热忱的,这是战国精神。现在则如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孤悬起一轮凄清的明月。在荆棘蔓草丛中,浇培出一枝鲜嫩美艳的花朵。把农村情味,带进繁华都市。把军国丛脞忍辱负重的艰危政府,来山林恬退化。把华贵堂皇养尊处优的安乐家庭,来自然朴素化。那是当时的大喜剧,亦可说是大悲剧。
  北方门第绝无此心情,亦无此可能之环境。艺术人生不可能,逼得他们回头再转向于宗教人生。田园人生不可能,逼得他们回头再转向于政治人生。庄老避向南方,北地则仍回到孔子。他们吸集社会力量来争取政治,再凭借政治力量来争取社会。他们意想中,不可能有个人,不可能有家庭。除非在大社会中建立起一个合理政府,才能安定他们的个人与家庭。北方门第形成了另一种的淳朴,另一种的天真。南方社会在农村而园林化,北方社会则在硗确不毛的地面上来耕垦播种,在洪荒而田野化。异族统治终于推翻,隋、唐盛运终于再临,拨乱反治,否极泰来,那是北方士族的功绩。
  这里有同一契机,却使南北双方的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走向新宗教,即对印度佛教之皈依。个人主义者,则希冀一种超世宗教来逃避现实,寄托心神。集团主义者,则希冀一种超世宗教来刺激新生,恢复力量。南方以空寂精神接近佛教,北方以悲苦精神接近佛教。而其间仍有一共同趋向。佛教进入中国,依然是上倾势力胜过下倾。最要是佛教开展,急速的知识化与理论化。换言之,则是宗教而哲学化。小乘佛教在中国并不得势,而大乘宗派则风起云涌,群葩烂漫。佛教来中国,并不是直接向中国下层民众散播,中间却先经一转手,经过中国知识分子之一番沙滤作用。如是则佛教东来,自始即在中国传统文化之理性的淘炼中,移步换形,而使其走上中国化。这一点,却是那时南北双方知识分子对中国历史文化贡献了一番最伟大的功绩。这一点,值得我们特别提起,并该进一步加以更深一层的说明。
  上面已说过,中国知识分子远从春秋时起,已在世界性社会性历史性里,探求一种人文精神,为其向往目标的中心。这一趋向,到战国时代而到达理智的自觉。这一精神之最大特点,即在把个人没入大群中而普遍化。知识的功能虽表现在知识分子身上,而知识的对象与其终极目标,则早已大众化。春秋时代的知识分子,虽则尽属贵族阶级,但他们的知识对象,则在普遍大众,在全人群,并没有一个特殊的阶级隔阂。
  若在西方则不然,西方人对知识,似乎自始即并没有对普遍全人群而寻觅之旨趣。此因西方社会,在先本从一个支离破碎各自分开的小局面上发展。埃及、巴比伦、波斯、希腊、印度、罗马、犹太、阿拉伯,他们有各别的世界,各别的社会,各别的历史,知识对象亦遂趋于个别化。换言之,则是个性伸展,而非群体凝合。他们的人生哲学,亦各自分向各自的道路迈进。流浪诗人、运动家、音乐家、政治演说家、雕刻家、几何学者,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嗜好,各向各的天赋特长充分进展。五光十色,八方分驰。
  照理,社会乃各个人之集合,各个人分头并进,无异是社会群体向前。然而有其不同。每条线上领导前进者,总是少数特殊分子,遗落在后追随不上的,依然混同一色,那才是社会群体之真骨干。结果诗人、运动家、音乐家、演说家、雕刻家、几何学家,只成为社会群众超越外在的欣赏对象,崇敬对象,并不即是群众之自身,并不为群众本身内在所分享,所共有。知识与理想生活成为超群体而外在,为多角形的尖锐放射。在此种社会里,必然要求一个共通的,为群众内在所公有而共享的知识体与生活理想。而此一种知识体与生活理想,亦用一种超越外在的形式而出现,是即宗教,即上帝与神。群众的共同人性,只有在上帝与神的身上反映。群众内心之共同要求,只有在上帝与神之身边获得。人生理想生活最高发展之可能,不是诗人、音乐家、雕刻家等,而是成为上帝之子与宗教信徒。必有此一对象,群众乃始各得其满足。群众在此上获得满足,却把对政治社会的共同要求冲淡了。于是特异的人才,继续伸展其特殊的个性专长,诗歌、音乐、雕刻、几何学等,依然可在多角形的尖锐放射中,各自无限向前。
  西方文化依从这一条路,政治永远分崩割裂。直到最近,一个欧洲存在着几十个国家,社会永远攘夺斗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后浪逐前浪地此起彼伏。文学、艺术、科学、哲学成为一件百钠衣,须待宗教的针线来缝绽。
  中国的知识对象与理想生活,很早便集中到人文整体之共同目标上。一切知识,成为此一知识之分支。一切发展,成为此一发展之阶梯。一切追求,成为此一追求之工具。成一诗人,一音乐家,只是自己个性伸展,那只是整体之一角落。只有向社会全体服务,才是人生最高天职,于是形成中国知识界之上倾性而热心政治。热心政治未必是中国知识界之堕落与羞耻。必先了解到一种附有宗教意味的关切大群体的热忱,才可了解中国先秦学者之内在动向。由此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拐弯,由治国、平天下转到正心、诚意、修身,仍不是个人主义。人皆可以为尧舜,满街都是圣人,从私人生活中反映出普遍人格,大群人生。有了圣人,即不需再有上帝。西方是人人可为上帝之信徒,中国则人人可为圣人。上帝超越外在,高高站立在人文圈子之外面。圣人则反身而内在,仍在人文圈中做一平常人。
  圣的向往与崇拜,这可说是儒家精神。而道家如庄周,则认为“圣人”二字,便已容易引人入迷。容易叫人误想作圣人是高出于人人的一种超越外在。于是他高唱归真反朴,回于自然。因此中国道家的个人主义,要叫人能和光同尘,挫去个性光芒,将个人默化于大众之深渊,混茫一体,而决不是要求个性在群体中自露头角。因此,道家不称他们的理想人为圣人,而改称为真人。儒家的圣人,人人可为。而道家的真人,则自然即是,为则失之。道家不仅认为理想政治应无为,即整个理想人生还是一无为。道家所谓“内圣外王”,乃以一理想的无为人格来领导理想的无为政治。一切有为,皆从无为出,皆须在无为上建体。以无为之体,发生有为之用。那种多角形的尖锐放射,在道家理想中,不该冲出大圆外线,不该破坏此一大圆形。多角放射,应该回向此圆形中心,应该包括涵盖在此大圆形之内。
  我们若把握中国传统人文精神来看道家思想,其实仍超不出儒家规范,仍在儒家立场上补缺救弊,或说是推演引伸。因此庄子心中的理想人物与理想生活,依然常提到孔子与颜渊。
  我们必须把握到中国知识分子内在精神之此一最高点,才可万变不离其宗地来看中国历代知识分子之各色变相。在西方多角发展的社会里,谁也不能否认与拒绝一种关切人群大共体的宗教精神。在中国,知识对象本就以人群大共体为出发点,这在春秋战国已逐步明朗。西汉的农村学者,不免骤对大一统政府之突然成立而感到其本身之薄弱,使战国精神失却其活跃性,汉儒遂只能在各自的分职上循规蹈矩。经过王莽新政权失败,东汉知识分子对运用政治来创建理想社会实现理想人生的勇气与热忱,更痿缩了,乃回身注意到个人私生活。这是由儒转道,由孔、墨转庄、老,陷入个人主义,而又为门第与书生社会所封闭,在个人主义下逐渐昧失了对大群体之关切。
  佛教东来,又是一番新刺激,对大群体共相之旧传统,因新宗教之侵入而复苏。起先用庄、老会通佛教,其次再用孔、孟会通佛教,衰弱的心脏,打进新血清,重得活力。其先如支道林、僧肇,紧接着的是慧远与竺道生。尤其是后两人指出了人人皆具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之根本义。在慧远时,中国所译佛经,根本尚无此义。在生公时,先出六卷《泥洹经》,所论与此义根本相反。生公因坚持此义,致为僧界守文同人所驱斥。其后《大涅槃经》全部译出,始证生公主张之是。可见慧远、竺道生两人,根本在他们能就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来读佛经,故能从佛经中籀出中国传统精神之最要义。
  魏、晋、南北朝佛学上之大贡献,不仅在能把印度佛教尽量吸收。更重要的,在能加以彻底消化,接上中国传统文化,使逐渐转为我有,使在老根上发新葩。这是此一时代知识分子之绝大贡献。他们具有一番坚贞卓绝,勇猛精进,悲天悯人的绝大宗教精神。而又兼之以中国传统人文中心理智的清明性,遂造成了中国知识界前古未有之另一新典型。我们要穷究上下四千年中国知识分子之诸变态,干万不该不注意到那时几部高僧传中所搜罗的人物。
  四
  隋、唐时代,一面还是大门第,一面还是寺庙里的高僧们,来作知识界最高代表。汉、唐虽同样是统一昌明的大时代,但唐代知识分子的气魄意境,却显然与西汉不同。西汉知识分子从农村中来,孤寒拔起。唐代则从门第中来,都带有贵族气分。他们的家族,在政治上,社会上,远的从东汉以上,竟可推溯到五六百年,近的也百年前后,大体上联绵不绝,各有有名的家史家谱,各有绵延不绝的簪缨与绂冕与爵位光荣。而且这些地位,并不凭借政府所给的特权,如古代封建贵族般,依法世袭。他们则由各自家门的礼教,子弟的修养,每一代在政治上,社会上,学术上,文艺上,人格操守上,事业功绩上,依其自身表现而继续获得此光荣。当然也有许多特殊凭借,但在他们,总觉得这不是外在的身份,而确系内在的熏陶。因此门第的自傲,有时可以更胜过古代的贵族。皇帝的家庭,就这一点论,是远逊于许多门第的。单凭这一点门第的自尊心,使唐代知识分子远与西汉相异,亦复与东汉以下不同。
  东汉名士,借社会交际朋辈名誉来与朝廷爵禄抗衡。魏、晋以下,借政权转移来巩固自身门第的地位。当时门第内心,还不免时时感到自愧。现在是门第的传袭久了,自尊掩盖过了自愧,而且门第与门第间的相互推尊,比东汉名士的孤寒地位更坚实了。不仅门第自身感到如此,即在王室亦有同感。那时王室对门第转抱有一种自卑心,即在英伟超卓的唐太宗,也还不能免。他屡次和别人斤斤计较当时社会上所定门阀高下之不平。他又曾屡议封建。有一次,正式令诸功臣世袭刺史,经长孙无忌等十四人以大义驳正而止。这不仅是唐太宗的慕古好名,实在唐太宗内心,正也感到门第有其外在客观之尊严。他直觉上感到,李家并不是独出群阀的一家,因此遂屡想到封建。我们也可说,在当时,只有经过了一番封建制度之正名定义,才可使李家皇室,再确然高出于举世尊视的那群大门第之上。这形势自然与汉高祖不同。
  汉高祖在平民社会中崛起为皇帝,当时争说他是膺受天命,他也自居为天命所锺了。唐代则在门阀社会中兴起,因此只想把门阀势力稍稍就他的政权系统来加以调整。而当时诸功臣也非虚为谦抑。长孙无忌的论据,正是根据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说政治大原则在求贤共治,纵使我们一时立了功,我们子孙不必皆贤,赏了他们,害了百姓。百姓何罪?若他们还以不称职获咎,岂非自招诛戮?这是何等开明的意见!我们纵可说门第是当时变相的新封建,却不能说那时门第中人全抱封建意识。即在春秋时,那些名卿贤大夫,如上所举,也早就不能说他们只有封建意识了。因此东汉以下的新兴门第,常对政治抱消极固闭的态度。而唐代门第,则对政治转抱积极合作的态度。他们并不感到政府将会削弱门第,他们宁愿翼戴政府,拥护政府,天下清平,门第亦同享安泰之乐。这是一种大气度,这正因当时的门第,乃从社会酝酿来,不是由政治培植来。因此他们在政治上,反而常抱一种领先的姿态。他们常觉得,他们是在扶翼政府,不是在仰赖政府。
  因此,西汉政治是淳朴的,循谨的,最好表现在于地方行政与下级于部。而唐代政治,则是恢宏的,阔大的,最好表现在于中央与上级大僚。唐代知识分子,在其门第的耳濡目染中,早已谙习世故,练达政事。所以一出来担当大事,都是有气有才,能实干像西汉,而局度恢伟则远胜。西汉只多贤良的地方长官,没有像样的大宰相与高级大僚,这一层比不上唐代。唐代知识分子,好发大议论,好作大计划,好摆大场面,好有大组织。汉人厚,唐人大。汉人土,唐人阔。那是他们的出身不同,背景不同,心胸气度不同,因此在政治社会上的表现也不同。
  但唐代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上的更大贡献,还不在政治,而转更在宗教上。要考察衡量唐代的知识分子,还应该着眼到一辈佛门弟子。人人尽知如玄奖,可不提。更要的是天台、禅、华严三宗。我们尽可说,他们已创造完成了中国文化传统下的新佛教。尤其自六祖慧能以下的禅宗,在精神上,在意态上,实可算得是一番显明的宗教革命。“我若遇如来,一棒打死,与狗子吃”,那是何等话!在后代被目为狂禅,在当时非有绝大理解,绝大胆量,不敢出此语。魏、晋以下的中国佛教徒,证明了中国知识分子,其内心实在并不是没有一番宗教的热忱。但难能可贵者,在其宗教热忱中,仍不丧失其清明之理智。而二者间又能调和得当,并行不背。若细细分说,六朝僧徒,热忱尤胜过理智。隋、唐则理智更胜过热忱。但若在其理智背后没有那一番热忱,也说不出“打死如来给狗子吃”。
  我们若一读西方宗教史,尤其马丁路德宗教革命以下一段不容忍的长期大流血,回头来看中国,惊天动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宁地中轻松滑溜地进行,那是何等伟大的成绩!中国知识界,精神气魄最活跃的时代,第一自推战国诸子,第二便该轮到唐代禅门诸祖师。那是中国知识分子之又一新典型,值得后代仔细研摩,竭诚崇敬。直到宋代人还说:“儒门澹泊,豪杰多为方外收尽。”这是不错的。唐代第一流豪杰,全走进禅寺中去了。他们在文化思想上的贡献,较之同时门第在俗中人,在政治文艺诸方面的成绩,深刻伟大得多。我们若细籀禅门诸祖师的言论风采,讲堂故事,我们可以说他们实在当得起豪杰二字。唐代知识分子,全带有豪杰气。
  若我们真了解佛学在唐代的风声力量,再回头看韩愈,他自比孟子,昌言辟佛,也实在真够得儒门一豪杰。那些都该在其精神气魄上来衡量,来领略。战国学者有豪杰气,三国有豪杰气,那些都是乱世豪杰,唐代则是盛世之豪杰。盛世豪杰难认,而隐藏在深山和尚寺里的豪杰更难认。慧能、马祖之类,真都是不世豪杰。没有他们,下半部中国史必然走样。那些人都有决定历史的力量,而自己却躲藏在山门里。
  下半段的唐朝,在门第与禅寺之外,进士得势了。唐初门第人物,一面反对封建,一面却推行公开考试制度。谁都知道,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是门第护符,但在门第得势时却废弃了。有人说,唐太宗曾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之语,那是后代想当然之言,既不了解中国传统政治精神,又不了解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人文观点。拈上一句两句莫须有之话,来谈上下古今,概括历史,则真历史只有束之高阁。
  进士制度在政治史上,是政权的开放,门第势力退让,引起了许多新的知识分子加进政府。那些人并不出身门第,他们事先并不了解政治,也未经传统人文深细陶冶。又不像两汉书生,在农村中过半耕半读的淳朴生活。他们又多未受国家官立学校正式教育。有些则在和尚寺寄食,准备应考。王播的饭后钟,只是其中之一例而已。
  当时考试项目,又侧重诗赋浮华,最要的是读一部《文选》,所以说:“文选烂,秀才半。文选熟,秀才足。”考试制度许多手续,又折损了应考人的自尊心。他们事先要呈验履历,查勘身份。临考自备脂烛水炭,朝铺餐器,肩荷手携,听候点名,挤进芦棚,草席铺地,种种手续,免不了衙门吏胥之轻慢。他们还得奔走达官贵人之门,求取声誉。一旦名列金榜,便觉富贵在望,又不免大开宴会,招妓侑酒,欢呼若狂。如此人才,待他掌握政权,他仍只记得“灞桥风雪在驴子背上寻觅诗句”的旧习采,那已算是好进士。所以进士轻薄,成为晚唐社会及政治上一大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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