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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文人

_6 刘小川(现代)
苏东坡之于陶渊明,有如小巫见大巫。
诗人是什么人?是真性情的守护者。任何时代,若是诗意退场了,必定不是完美时代,差得远呢。渊明的时代政治黑暗,但民风是淳朴的,尤其在穷乡僻壤,权力染指非常有限,千百年的风俗,破坏它谈何容易。
杂心人在城里,素心人在乡下。
《五柳先生传》写于这一年,二百来字的小传,字字珠玑。我们不妨摘录:
先生不知何许人矣,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晋人姓甚名谁,不是一桩小事儿,其中能看出家族背景。渊明祖上曾显赫,母亲孟氏亦出自大户人家。他写自传,一概略去不说,他自己还成了“不知何许人”。且不说他小视门第吧,反正文章这么开头,人见人爱,不同阶层的人都会喜欢。率真这种东西,价值是恒定的,再过一万年,人类也不会崇尚装模做样。渊明不讲姓字,但人人知道了他的姓字:姓陶名潜,字渊明,又字元亮。他当过彭泽县令,人们又叫他陶彭泽,陶令,以及他去世后的陶靖节,陶征士,不嫌其多。毛泽东不大看得起古人的,却写诗说:“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不同的称呼,相同的亲切,读渊明诗文,很多人都觉得他像家庭成员。闲静少言,静,却是一种语言。法国大诗人里尔克,举止非常安静,朋友们很容易受他的感染。安静与寂静,看似一步之遥,其实相去甚远。我生活的成都周边,司空见惯的牌客们,几天不摸牌,人要生病的。几个小时无所事事,人就呵欠连天百无聊赖。一点小小的“瘾头”,竟然维系全部的业余生活,人类几千年文明史,未曾有如此之怪现状,精神颓败到极限了。渊明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写渊明,好像不该提这些:我担心倒了读者的胃口。
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也是一种解。这既是读书方法,又是价值取向。比如他常读《史记》,引司马迁为隔代知己。二人性情,何其相似。有些书像老朋友,时常造访的。有些书翻翻就行了,像普通熟人,打个招呼,一年半载见个面。渊明斜倚柳树读书,抬头望望停云,摸摸小儿子阿通的脑袋。读孔子,读老庄,读屈原,读山海经……他有他的文化谱系,却并未想到,他自己又是一代宗师。中国文化选择陶渊明,方为不羁的人格、行云流水般的自由精神树起一道丰碑。但凡能仰慕者,皆可受惠矣。
他家徒四壁,墙还漏风,粗布短衣打补丁,一日三餐成问题。南村未必是这般景象,他自写小传,含激励之意,所谓生存的向度。躬耕导至贫穷,他心里何偿不明白?他也矛盾,“贫富常交战”,几度奔官场,正是矛盾心情的体现。他真,所以他作假难,更别说帮官僚军阀盘剥百姓。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渊明箪瓢屡空,亦能怡然自乐。他并不轻视物质生活,既然不能拿个性、拿良知去换取,他就得甘于贫穷,为贫穷作好心理准备。孔子食不厌精,收学生的干腊肉,却强调“君子固穷”,两者不矛盾的。我读中外传记,发现优秀人物都有忽视物质的倾向。即如一些大富豪,个人生活却朴素,挣钱回报社会,比如香港的田家炳先生,在国内捐赠了几十所颇具规模的中学,把老家的别墅都卖掉了。眉山有两所,他捐赠五百万人民币,带动地方投资,功莫大焉。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散财,亦有道。
田家炳先生,也爱渊明的田家语么?
渊明在小传的最后总结说:“不戚戚于贫践,不汲汲于富贵。”汲汲通急急,急于营求的样子。狗急跳墙,人急则不择手段。如果人人都急红眼了,生活将陷入一片混乱。
陶渊明(8)
汲汲于富贵不好,勤劳致富却是好的。可是勤劳者往往难致富,起早贪黑的人,风雨赶路的人,烈日暴晒的人,加班加点的人,几人脱贫几人致富?
不说这些。
渊明在南村住了两三年,总的说来生活不错,诗中有贫穷,但心情是好的。素心人在一起,有酒斟酌之,登高赋新诗。艺术,自然,友情,均属于素心人,杂心人不配。渊明家有酿酒的传统,“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近局:近邻。也有解释说,古人聚饮曰局。有时他用葛巾帽滤酒,将酒糟倒去,再把帽子戴上。他善于杀鸡,动作利落,翟氏在旁要闭眼的。东坡喜欢吃鸡,讲明是模仿他,“一日杀尽西村鸡。”——东坡为惠州人造桥,百姓杀鸡犒劳他。渊明居南村,教农家小孩识字,大都免费,偶尔收点东西,或去小孩家吃顿酒。村里起纠纷了,请陶彭泽去裁断。他穿短衣,打赤脚,判案头头是道。纠纷案了结,这家请那家邀的,省下去官府的诉讼费,拿来买酒喝……村里的聚会,通常有个由头,而邻里和睦,由头总是层出不穷。所谓素心人,不是一句空话。和谐社会能持久的,应该说,农耕时代的自然村落,和谐是最佳值,生活朝着这个方向,如同水往东流。凭它浔阳打得天翻地覆,南村却是一派祥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渊明却要破破这千年老例,“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渊明快五十的人了,举止如少年,欢饮达旦。这是诗人作派,更是酒仙姿态。后来李白过柴桑,拜谒渊明故里,据说三天酒不醒。可是酒在李白手中,多少有点像道具。诗仙酒仙的背后,其实有个隐匿的巨大身影。
渊明混迹于农民,却和农民有不同。他能写诗,有审美观照,这点很重要。他活在农事与文事之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他的交游,还是读书人多。而这些读书人,由于仕途不得意,反而拥有纯正的艺术标准。达官贵人成堆的地方,渊明的田家语要被嗤之以鼻的。
魏晋文章,有过短暂的随意通脱,到头来还是接承汉赋,堆砌词藻崇尚华美。渊明写鸡写狗,写桑麻写炊烟,简直煞风景。官方的文学标准,长期排斥渊明。由此可见,渊明的真,也真在他的诗风,他的眼里完全没有官方标准,生活向他呈现什么,他就写什么。他始终与周遭的、切近的东西保持互动状态。切近可不是距离概念,海德格尔在现象学的意义上辨析“近”时说:“去其远而使之近。”由此可见,“近”是动态的东西,白云也近,千年也近……杰出的审美观照,平淡中见神奇。渊明只在不经意间,抵达了汉语诗歌的最高境界。不经意处,恰好显露大手笔。中国农村几千年,没有比这更好的写照了。李白显然写不过他,转而挥笔向名山大川。杜甫再一转,深入苦难的人间……说渊明开了田园诗的先河是不够的,后来一切大诗人,无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受惠于他。
也许我们可以说:他俗得多么雅!
宋词兴起时,不也被称为俗气吗?瞧瞧那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浑身上下,全是市井气。
渊明写农村,柳永写市井,文气是贯通的。诗用俚语村语寻常语,渊明是无可争议的大宗师。当然他也有继承,比如《诗经.国风》及两汉乐府民歌。
我们来看他的另一名篇,《咏山海经十三首》之第一首,写于四十四岁,孟夏的园田居。仲夏,园田居就烧了。
孟夏草木长,绕屋绿扶疏。众乌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且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诗中有昂扬之态。和素心人相处,他因畅快而摩登;与自然神交,有情兼有力,与生俱来的昂扬呼之欲出了。他吟诗,想必有手势的: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南宋大儒朱熹格外理解他,称他是豪放派。他咏荆柯,豪气十足。
平淡与豪放,渊明兼而有之。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语出平淡,却见深情。表情达意,越是言简越感人的。不久,园田居毁于大火,不单渊明唏嘘,我们也为他心疼。他的居所是他的美感之源,而他提供的美感,惠及后世中国人。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诗人中的诗人”荷尔德林写下这名句,看上去却像写陶渊明。生存不避艰辛,艰辛中有欢畅,有美感,多谢陶渊明,田园显现为风光,农家寻常日子提升为诗意。眼下遍及全国的农家乐,该有渊明一份功吧?文化传承,文人是核心。他们的情感、操守、趣味,对日常生活有不易察觉的重大影响。
渊明有一首诗,被无数次地引用、阐释,我们也不该漏掉。《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云: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无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还,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先师指孔子。《论语》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孔子这是针对读书人讲话,渊明没忘,却已力不从心。学而优则仕,入仕也难,逢乱世更难。圣人又讲:邦无道则愚。渊明“转欲志长勤”,做好长期务农的准备。农民不满苛政,他还去劝解。他是读书人呢,明白当农民已是生存的底线,无路可退了。与其抱怨、恨声不已,不如来点幽默,来点欢乐。我记忆中的生产队时代,农民在烈日下割麦子收谷子,很能找乐的。作家刘玉堂还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
陶渊明(9)
平坦的原野交汇着远来的风,油绿的麦苗欣然迎接万象更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这两句,苏东坡玩味再三,连称好、好,写条幅送人,不计其数。换成海氏语言,它表达了植物的“朦胧的欣悦”,这境界,任何科学都难以问津,唯有诗与思,方能捕捉动植物的灵魂。
渊明以真性情感知物的萌动,物的欣悦。他曾指斥当世:“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斯”为语气助词,大伪遍天下,官场尤甚。在他,伪已无痕,真也消隐。而我们恰好在“伪”的背景中读他,将他显现为真。海氏有名言:恶是善的恶。渊明向我们指出:真是假的真。真善美,假恶丑,辩证依存。
渊明的真性情,指向一切虚假之物。
初春的麦苗,还看不出一年的收获,那无边无际的新绿,不也让躬耕之人与良苗共欣悦吗?太阳下山,结伴还家,喝几盅解解乏,芳邻有好酒,有好语,款款入夜。诗人长吟掩柴门:今生就这样吧,做个垄亩间的农民。
渊明的选择,没人能够责怪。他付出了代价:五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看见朋友的小孩面色红润,他才发现自己的儿子营养不良。老大懒惰,老二不好学,老五只知找东西吃……宅边五柳树,堂前五个孩子,树成材,儿子难成器。渊明无话可说。也许当初辞县令,他已想到这一层。他尽力补救。不过,世事也难料,当官招祸的例子很多。晋末乱世,今天朋友明天敌人的,早晨发誓晚上翻脸的,整个一笔糊涂账,孔明再世也弄不清。渊明能保全身家性命,已是一大功。
浔阳那边战事告停,渊明搬回上京里老家,大约不到四十九岁。
上京里距柴桑县城五里,老宅阔别六七年,越发破败了。渊明办私学,收点钱贴补家用。他以前干过的。南村看来不行,素心人多,有钱人少。柴桑毕竟是县城,富人的孩子能交学费。可是渊明为人爽直,有人装穷他也当真。私学规模不大,收入有限的。他好酒,倒是收下不少酒。翟氏把他的酒藏起来,每日限饮二壶。可是来了客人,她经不住丈夫央求,说出藏酒之处。有朋友叫颜延之的,能写诗,会当官,宦游至柴桑小住,每天出城看望他,对饮称快。颜延之要走了,到广西桂林做大守,留下二万钱,却留在酒肆,免得渊明赊酒账。二万钱,够渊明喝两年了,他很高兴。上京里,柴桑城,他都是名人。他常打赤脚,头戴葛巾帽,腰间有个酒葫芦。进城,小孩儿要围观的。他人缘好,行为异常,天命之年名播四方。有和尚名慧远,跟皇帝都有书信往还的,想跟渊明交朋友,渊明却冷淡。慧远派人到上京里邀请他,请不动。刘柴桑受慧远委托又来请,渊明去了,只喝酒,拒绝加入和尚搞的什么协会。双方不愉快,渊明掉头走人。素心人与杂心人,走不到一块儿的。这事众口相传,一帮小隐士学他的模样,也戴葛巾帽,也挂酒葫芦,心里却装着朝廷官府。渊明一笑置之,并不道破。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人间指官场。渊明不会轻生的,他活得很好。
他在酒肆请客,大伙儿七歪八倒,杯盘狼藉。他也在家中独酌。老宅很大的,虽然年久失修,却也春花秋菊。萧统说:
渊明诗篇篇有酒,其意不在酒。
不在酒在何处呢?萧统是梁朝太子,看渊明的眼光,跳不出朝野模式。渊明喝酒便喝酒,哪有许多意思。酒是兴奋剂,艺术也是兴奋剂,“诗酒趁年华。”中国诗人喝酒,渊明是巅峰人物。阮藉早他百余年,酒量比他大,时常烂醉如泥。渊明不是这样,他也醉,但醉了尚能写诗,能观周遭风物。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这诗有禅味儿。诗人静观,更能感受生命的律动。苏轼受他启发,写下名句:“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由于静,而对群动了然于心。由于空,而将万物纳入眼底。
公元416年,五十二岁的陶渊明写《饮酒二十首》,序言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耳。”
名酒从何而来,他没说。什么牌子他也不讲,不然的话,今人拿去做品牌,不在茅台之下。时令在春夏之交,昼长夜短。名酒数量不少,他无夕不饮,说明他喜欢傍晚饮酒,喝到夜幕四垂,满天星斗。他字迹潦草,老友加以整理,换纸书写。他挥毫运思俱萧洒,以为一时之欢笑耳,并无传世的意思。但老友为他收集,想必有这层考虑。渊明写诗,尽兴而已,他又不拿去发表。英国大诗人济慈,随写随扔,他的传世之作,大半是朋友在地上捡的。包括画家音乐家,这类例子举不胜举。好诗像原野吹来的一阵风,风过了无痕。多谢渊明故人,整理书写二十首,全是佳作。其中第五首,后世诗人视为圣品,焚香沐浴方能展读。这诗明白如口语,体现渊明的一惯风格。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陶渊明(10)
采菊东菊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夏季的诗人写秋天的感受。对他来说,四季无远近,循环在眼底。所谓天人合一,一般人说说而已。渊明到这境界,如白云出岫飞鸟入林。结庐:构屋。人境:尘世。渊明浑身静穆了,无论置身何处,皆能悠然自如。他从来不回避尘世的艰辛,所以他可爱。由于长年躬耕,他的皮肤黑了,肌肉松驰,状如老农,却是不折不扣的精神贵族。古今人类,能到他这境地的,寥寥无几。多少人阅尽人间沧桑,读此诗感慨万千,以至潸然泪下,却又从中获得巨大的心灵慰藉。此诗的能量有如铀矿,对人类精神具有永久性的冲击力。
渊明的静穆,是将“群动”包涵在内了。全诗五十个字,自然与人事,都在其中。如果卖给出版商,一个字十亿美金。渊明如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参孙,从大地获取无穷的神力。“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寻常景象蕴涵着真意,欲作辨析却忘了语言。渊***眼看世界,一派祥和与欣悦。传说中的如来佛祖,也许会微笑着说:审美的至高境界,和我的极乐世界相差无几了。
鲁迅念念不忘“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他议论说:“正因为陶潜并非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先生是斗士,斗士常常看见金刚怒目。先生的理解可能有缺失。窃以为,静穆与金刚不对立。或者说,有金刚才有静穆。静穆完成自身之时,金刚已在其中。诗人几十年的人世修炼,有如他那浑然一体的自然感受。他不想加以辨析的所谓真意,包涵了自然、社会的矛盾律。
什么是矛盾律呢?简言之,矛盾的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读陶诗,这一点非常重要。毋宁说,静穆来自静穆的对立面,来自人生的动荡与喧嚣。安静,宁静,一般人都有体验的。而静穆发生的概率很低,以浅显的文字加以揭示,不露痕迹地逼近、抵达,就更难了。
伟大的诗篇,永远是人类生活的稀有事件。
渊明写过《闲情赋》,赞美女人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赞美,而是热烈、激烈、奔放,别说古人,就是今天的某些人也会受不了。对女性之美直抒胸臆,评论家会皱眉头的。文学瞄准两性,研究饮食男女,将社会抛到社会应有的位置上去,评论家就对评论家说:格调不高……所以他们对《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尽可能的拔高,把曹雪芹描绘成指点历史规律的人。这些人显然有毛病。渊明赞美女人,和曹雪芹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如出一辙。渊明惆怅,雪芹哀伤。
《闲情赋》近两千字,我们摘录几句: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有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在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毁于华妆。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
翻成白话诗,大致是这样:我愿做她漂亮服饰的衣领,承受那可爱的脑袋残留的芳香;可悲的是她晚上要脱掉衣服,秋夜漫长,使我惆怅。我愿在她的石榴裙上为衣带,束缚她轻盈纤细的腰身;可叹气温有变化,她随时可能换衣裳。我愿在她的云发中做发膏,让她柔顺的黑发披散香肩;然而佳人常洗发,发膏一去不复回。我愿在她的细眉上为黛色,随她的美目顾盼四方;可她施粉讲究新鲜,纤手抹脸,让我毁于一旦。我愿做她脚上的绢丝鞋,随她雪白的双足走呀走;可叹她走走停停,忽然上床睡觉,把我扔在地上。我愿在阳光下做她的影子,随她的风流体态到处闲逛…我愿在深夜为红烛,在堂屋的两根柱子间,照亮她含羞带笑的容颜。我愿…
写到这儿,我也为之心动。渊明笔下的俏女人,性感,泼辣,和戏台上的佳人很不同。所谓真性情,真到女人身上去了,细腻,而且日常化,好色之情奔来笔端,美感洋溢,连“止乎礼”都不要了,令人向往床上的光景。此前的辞赋,从屈原到曹植,没人如此的日常化,简直是光天化日想入非非,难怪道德专家要惊呼:把它从诗集中剔出去!欣赏渊明的萧统也说它“白玉微瑕”。倒是鲁迅,建议日本的翻译家尊重它。
我记得,莎士比亚写罗密欧与朱丽叶,有类似的句子。罗密欧潜入朱的宅院,偷看佳人。而佳人倚窗台望月亮,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托住美丽的下巴,罗发感慨说:我多么希望做她手上的白手套……
如果莎翁读过渊明,会改了重写。
渊明浑身静穆,也把男欢女爱包涵在内了。
诗人中的诗人,真和美,到极致了。
渊明咏荆柯,就是鲁迅先生推崇的金刚怒目式:“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渊明写荆柯,与史书相印证,表明荆柯有勇气,缺剑术,本不是什么剑术高手。目前的武侠片重杀气,侠气是糊弄人的。导演们对侠的理解,跟司马迁、陶渊明相去甚远。本文闲笔提一句,不想多说。我所担心的,是针对传统文化的虚无主义:单一的理解,会导至单调的社会生活。而票房与生活相比较,永远是小菜一碟。编导力量大,行事当谨慎。
陶渊明(11)
渊明五十八岁写《桃花源记》,桃花源三个字妇孺皆知,电脑上有连词。它是中国的乌托邦,理想中的和谐社会。“晋太元中,武陵(今湖南常德境内)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
两年前(公元419年)晋宋易代,刘裕称帝,渊明仍用东晋纪年,表明了他对“新朝”的态度。刘裕逼死晋恭帝,先用毒酒,后以被褥闷杀。渊明愤怒,写《述酒》影射,这是他平生最隐晦的一首诗。刘裕的手下如狼似虎,政治黑暗,苍生遭难。渊明描绘理想社会,有如流浪汉想象广厦千万间。这时他陷入贫困,断酒,甚至挨饿了。
桃花源内,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
俨然:整齐。黄发:褐黄色的头发,指老人。垂髻:垂下来的头发,表示尚未总角——梳成少年的两根小辫子叫总角。垂髻指幼童。
对乱世习以为常的打渔人,忽然走进和谐社会,看见穿戴迥异的、怡然自乐的老人小孩儿,双方都大吃一惊。
桃花源并非虚构,而渊明是听来的,描写有点理想化。他写实,也写出了强烈的向往。古代文人从秦汉起就寻仙成风,李白寻得最厉害。到苏东坡,不寻仙了,只希望能长寿。陶潜是个例外,他反对神仙,甚至反驳彭祖长寿术。他的理想是桃花源式的生活,民风淳朴如上古时代,没有压迫,当然就没有反抗,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说:桃花源有父子无君臣。这表明,陶渊明式的乌托邦,等级是存在的,却没有儒家的等级森严:所谓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自然界的欣欣向荣,渊明是见证者和揭示者。社会的欣欣向荣呢?阳光雨露禾苗壮,军阀打仗尸骨多。
桃花源内别有天地:渔人受到盛情款待,这家请那家邀的。全村的人都跑来了,对渔人充满好奇。而他们的祖先早在几百年前,避秦时战乱,就躲进了桃花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国学大师陈寅恪,对《桃花源记》的取材作过详细考证。渊明写实,当无疑问。
眼下的影视剧常有这类镜头:官军来了,百姓鼠窜。几千年封建史,军队不是人民的军队,政府也不是人民的政府。皇权无处不显赫,百姓无处不可怜,比奴隶社会好不了多少。衙门里偶尔走出一个清官,百姓就感恩戴德叩头不已。社会生活,权力所占的份额太大了,自由精神成长艰难。一代又一代,自由变得踪迹渺然,知识分子也很难辨认。反观西方,权力经过无数次折腾,终于把它的对立面揭示出来了,这相异之物就是自由,二者互为“反运动”,今日大欧州,初步显现了运动轨迹。群体有群体的力量,个体有个体的尊严。而古代中国老百姓,没有多少尊严,要么苟活,偷着乐,要么躲进桃花源,勉强做个自由人。说勉强,是因为这自由平等很脆弱。
中国幅员辽阔,山水阻隔,农耕时代自给自足,桃花源式的幸福村庄是完全可能的。皇帝的大手压下来,指缝中会有遗漏。渊明式的乌托邦,犹如一条漏网大鱼,并且千百年活蹦乱跳,受读书人和改革家高度关注。不难想象,历代皇帝,肯定不喜欢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陶渊明的小村庄,连个村长都没有,这不是想造反吗?
中国封建史,桃花源是个异数。可惜它仅仅是艺术品和学术对象,生活中没有成长壮大的空间。
渊明深情描绘桃花源,自己却陷入困顿,有一年重阳节,断酒了。《宋书》说:“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重阳节登高赋诗怀念亲朋,渊明断酒,说明他平时隔三岔五酒不沾唇。他想酒想得厉害,写诗才篇篇有酒……这次送酒的人,是江州刺史王弘。这人为官不坏,公私分明,渊明喝他的酒,没啥心理障碍。渊明在菊丛里等了很长时间,王弘姗姗来迟,可能因为消息蔽塞。布衣和官员平等交往,有时候来了两个刺史,陪一个老农,谈话很投机。可是有一回,中途又赶来一个太守,对渊明在座不高兴,斜眼瞧他。这太守名叫谢瞻,事后记录这次难得的四人聚会,删去了陶渊明。姓谢的也是文人,《文选》有他的几首歪诗。他以堂堂太守之尊,和陶渊明同桌饮酒,觉得近乎耻辱。
这些事儿,渊明已经见怪不怪了。
官员的接济是有限的:清官钱又少。渊明不哭穷,不敲门,不写李白写给韩荆州的那种求职信。官员调动频繁,也不可能经常照顾他。再说他性子倔,择友严,官员还怕请他不动呢。当初的慧远大和尚,官与僧都趋之若骛的,修书请他,他不去就不去。当官的,首先是朋友才行,比如王弘。
有一次王弘请他到庐山喝酒,他赤脚去的,大脚板上全是泥。王弘要为他做几双鞋,他坐地抬脚,让对方量尺寸。为了尊重刺史大人,他跑到溪水中洗了脚。五十多岁的人,蹿上跳下的,动作蛮利索。他不做官却名气大,在场的人为他喝彩呢。他不坐轿,却经不住众人劝,还是抬腿上去了。竹轿在青山绿水间,轿夫唱山歌呢。他一悠一闪的,怪舒服。他会想:做官好呀,做官能坐轿……可是转眼间,思绪化入蓝天里的几朵停云。王弘的酒宴有排场的,这也是官场老例。座上客皆有身份,衣冠整齐,表情严肃。唯有陶渊明,赤脚,短衣,白头巾,谈吐随意,笑声朗朗,回荡在山谷中。他酒量奇大,王刺史的幕僚们个个傻了眼。北宋写《醉翁亭记》的欧阳修,对他真是五体投地。菜肴太丰盛,渊明要打包的,带回家让老婆儿子解解馋。王弘酒后吐真言:他在江州任上为时不多了,继任者可能是一个叫檀道济的,渊明未必喜欢。渊明说:管他呢。
陶渊明(12)
渊明月夜下山,后人写诗说: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什么檀道济,他早忘了。
然而王弘和檀道济,我们却要记下。王弘,有些记载称王宏,他对渊明好,我们感谢他。至于檀道济,他也想对渊明好,却是动机不纯。这个稍后再谈。
五十岁以后,渊明的物质生活时好时歹,总的说来是走下坡路。他家的生活来源,主要是种田、收点园田居的租子、接受朋友的一些馈赠。战乱水利不修,完全靠天吃饭,而家里人丁多,入不敷出。五个儿子,可能都做了农民,没有当官或当兵的记载。兵役法三丁抽一,也许有个儿子曾去当兵,但时间不长。渊明通过做官的朋友,替儿子疏通也未可知。总之,一家老小不缺一口。他五十一岁写《告子俨等疏》,写给陶俨、陶俟、陶份、陶佚、陶佟。“疏”是一种文体:讲形势谈道理的书信。穷困中的爸爸给儿子们写信,句句发自肺腑,感动着后世中国人,眼下的中学课本有全文的。其中说:“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
当时渊明得了一场大病,觉得大限将至了。他一辈子讲真话,这封家书,更是真得让人掉眼泪。年少饿肚子,中年,敲门乞食拙言辞。暮年卧病,好在亲友不弃,纷纷送来药石。“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八个字,说出多少辛酸。他活得太明白:这是什么世道,他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物是物类的意思,代指官场中人。忤是逆反,合不来。又是八个字,说尽渊明一生。
他感伤地说:“使汝等幼而饥寒…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之内皆兄弟之义。”
长子陶俨是早逝的前妻生的,其余四子,为翟氏所出。陶俨二十三岁,幼子陶佟十五岁。
五个从小干活的孩子,一个长年操劳、面带菜色的妻子,渊明的酸楚可想而知。然而这封家书,基调是硬朗的,目光是向上的。所有责备渊明不应该辞掉官职的人,当闭上他的尊口。
渊明的选择,乃是勇士所为。他所坚守的,不是什么狼性虎性,是人性。
他写《咏贫士七首》,其中有几句:
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
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
他写古代的七位贫士,有知识有操守方为“士”。咏贫士,表明他的坚决。孔子的孙子子思,到卫国去传播老师孟子的思想,穷困潦倒,一个月吃了九顿饭。渊明的目光投向这些“固穷”之人,其内心昭然若揭。后来苏轼贬到海南,也是饿肚子,饿得头昏眼花了,急中生“智”,发明“阳光止饿法”——希望将太阳的热能直接转化为体能。
《有会而作》又说:“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菽是豆类总称,渊明羡慕吃粗粮,哪敢奢望大鱼大肉的美味?
要命的是,渊明对美味,并不陌生。
渊明晚景,一年不如一年,但也不是过不下去。家里没死人,他还有酒喝,写下不少传世之作。时值皇权更迭,外面打得昏天黑地,刘裕称帝,掉过头来杀功臣,渊明不屑一提。他有政治热情,但不写政治讽刺诗。他写《感士不遇赋》,讲明是追随司马迁和董仲殊。他读《史记》,读了几十年,对敢于傲视汉武帝的司马迁心向往之。他们同为刚烈之士。
渊明过日子,和亲友们在一起,喝酒,串门,待客。谁家有事,不管喜事丧事麻烦事,总有他的身影、他笑呵呵的面容、他幽默的谈吐、他有趣的装束和举止。这人多么平常,又是多么不凡啊。人生多少事,只在谈笑间。中国历史几千年,到渊明这境界的,数人而已。难怪苏东坡这样的旷世伟人,言必称“渊明吾师”。
陶渊明与荷尔德林,同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充满劳绩,诗意栖居。所不同的,是渊明扎根中国的土地,留连于中国的乡村生活。也许他缺了哲学意味,缺了神性维度,却弥漫着自然的气息,世俗的温情。
他是和蔼可亲的,就像我们的亲人。
他说过:落地为兄弟…
人情冷漠的今天,这话让我们眼中含泪。但愿金钱社会对情感的压抑不要太长久!
六十出头的老人,大限在望了。渊明对死亡,同样抱着平常心。他曾经和那位叫慧远的所谓高僧争论过,他不相信“人死魂不灭”。村里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举行若干仪式,渊明要参加的。他熟悉死亡,如同熟悉花谢草枯水东流。他是“向死存在”的,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渊明略胜一筹,既知生亦知死。他给自己写挽诗呢,其豁达其平淡,千古一人,项羽、稽康不及也。
江州刺史王弘走了,不久,檀道济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杂心人,为官劣迹多,政声很坏。他出于私虑,请渊明出来做官,送去许多粮食和肉类。渊明不受。孩子们想吃肉呢,却将目光挪开,将双唇紧闭。翟氏带他们出去了。檀道济脸上过不去,索性把话挑明:乱世隐盛世出嘛,如今皇恩浩荡天下太平,你陶潜号称贤士,却躲在家里受穷挨饿,还拒绝我的好意,这恐怕不大好吧?
陶渊明(13)
渊明回答:贤士?我的志趣够不上呀。把你的东西拿走吧,我还饿不死。
次年十一月,寒冷的冬天,渊明死于贫病交困。
村里的人死了……我们来吟诵他写给自己的挽诗,三首选其一:
荒草何茫茫,白扬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焦尧(两个字均有山旁)。
马为仰天呜,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焦尧(均含山旁):高耸貌。不复朝:不再看见太阳升起了。亲戚有悲伤的,他人有唱歌的,同是自然流露。这情景,再人性不过了,豪门大族的丧事有这等场面吗?杂心人能如此纯粹吗?死去的人不能再说话了,他的躯体托付永远沉默的山丘,入土为安。山岳在,人也在……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的妹妹因病去世,我把最后一句刻在了她的墓碑上。
渊明这首诗,鲁迅先生很偏爱的。先生写过《坟》,还在坟前照过相,发表给人看。研究先生的钱理群教授,写过《压在心上的坟》。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对死去的叔叔喋喋不休。罗曼.罗兰对死亡发出巨大的叹息。而海氏《存在与时间》的死亡研究,更是举世公认的杰出篇章……古今贤达,高度关注死亡,为什么呢?可能因为生命越是高扬,越能感受它的下坠吧?生命越是流光溢彩,越能感受它的油尽灯灭吧?
这话题,还是打住吧。
渊明去世的这一年,王弘做了车骑大将军,颜延之做了中书侍郎,他们在朝廷做高官,不会忘记渊明的妻子和孩子。悼念渊明的“诔”文,是颜延之写的。
渊明遗嘱:葬礼一切从简。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渊明的作品,在当时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并未受青睐。钟嵘的《诗品》,将诗歌列为上中下三品,渊明居中品。《文心雕龙》根本不提他。中国文学自汉赋起,堆砌词藻、拿语言作排场的风气流行数百年,渊明贴近日常生活的田家语,用当时的标准看是很成问题的。包括后来的很多人质疑:怎么能用如此平淡的语言写诗呢?有个叫陈后山的文人,提的意见具有代表性:“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文就是修饰,讲华丽雕琢,搞语言排场。可见渊明当时,确实是孤掌难鸣,也是孤军深入,更是异军突起。他才是不折不扣的文坛外的大师。他喝他的酒,写他的诗,什么标准不标准,风气不风气的,哪管那些。他写作也不挣钱,不谈版税,不计较千秋万载名,如同栽花种地,一切出自天然。
什么是拿语言做排场呢?我们现在能看清楚了:这不过是权力的一种运行模式;或者说,是权力的伴生物。不是有个流行词叫话语权吗?赖有西学东渐,至今百余年了,我们凭着鲁迅讲的拿来主义,看事物的能力有所增强。我们看到——
历代知识分子,必须对权力作出回应,哪怕他转过身去,悠悠然闲庭信步,或拔腿就跑逃之夭夭,都一样的。
一千五百多年,渊明一路向我们走来,并非取直线走大道,他的身影也是由模糊到清晰。有趣的是,清晰又有清晰的问题。
和渊明同朝代的文人,像曹植、阮藉、谢灵运、颜延之,名气比他大。这个问题,到北宋还在激烈争论。文坛领袖欧阳修很生气,他针对散文及辞赋说:“晋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耳!”他这一杆子,扫掉了两晋多少显赫文人。
唐朝,渊明的名声和谢眺、谢灵运、左思、鲍照等人在伯仲之间。到宋朝,渊明作为一流诗人的地位稳固了,苏东坡明确讲,他在李白杜甫之上。而东坡本人,至少和李杜是同等级别的。近现代,推崇渊明的大师数不清: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章太炎、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朱光潜、钱钟书……以渊明为符号的文化谱系得以确立,传承下去,一万年不算太久。历代评论、阐释,足以堆成一座山。学者们引用最多的,还是苏轼的评价。针对人品他说:
“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联系渊明的生存背景,特别是晋代愈演愈烈的门第观念、面子思想,东坡这段话,真是说到家了。
针对诗歌艺术,苏轼又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表面质朴,其实富丽堂皇;表面清瘦,其实丰腴(如杨玉环似的美女)。历代学者叹服:坡翁的眼光太厉害了!
渊明是中国最纯粹的诗人。而与之相应,他也是最纯粹的人。
吊诡的是,由于他名气太大,历史也不会放过他,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他,纠缠他,试图为其所用。官场,商界,文坛,不管是素心人还是杂心人,君子还是小人,在官还是辞官,一律打他的旗号以示高洁。比如汪精卫就讲过:干一番大事之后“掉臂林泉。”汪精卫要干的大事,却是出卖民族,他掉进坟墓了。贪官、奸商,也纷纷拿渊明做幌子,钱捞足了,跑到乡下盖别墅,摇头晃脑吟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官场风气越糟糕,越是有人高喊陶渊明。明朝,清代,民国,例子太多了。陶渊明被搞得七零八落,面目模糊。不过,这也正常,孔圣人怎么样?不是比渊明颠得更凶吗?尊孔祭孔和打倒孔家店,声浪同样高。
陶渊明(14)
渊明对民族性格的影响,大于其他文人。
仕和隐,进和退,构成中国统治阶层和知识分子共同的心理特征。孔子是理论先驱,陶渊明是实践者。
大量才华横溢、品行高洁的知识分子,不愿意和小人庸人共事,走掉了,甚至死掉了。这很可惜的。而现代政治,终于有个名言:政治就是不断妥协的过程。要学会容忍,包括容忍异端。法国作家萨特,以介入政治和社会生活著称,他写下名剧《肮脏的手》,揭示介入政治难免打脏手的道理。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介入欧盟宪法的起草工作……中国古代读书人将陶渊明符号化,邦无道就逃跑,酿成巨大的缺失:未能揭示权力的本质。
当然,我们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过于漫长的封建社会,权力太吓人了,历朝历代文字狱,砍下了多少脑袋?
渊明以退为进。进到何处去呢?进到审美之境。
这一点,今天极为重要。
渊明是我们的头号乡村诗人,而今天的乡村正面临巨变。城市化一日千里,逼向土地、河流、山峦、天空、村落。这里,速度本身成为大问题,一百年陆续发生的事儿,如果在十年内全部出现,其后果,是任何巨型计算机都难以模拟的。逼向自然的同时,也摧毁生活世界,破坏生活的意蕴层,威胁文化的多样性。所以学者们惊呼:保护自然,保护一切多样性!
胡塞尔首创的现象学,就是针对科技造成的单一模式。对科学技术,西方有强大的反思潮流。海德格尔非常精当地称之为“反运动”,类似量子力学意义上的物质和反物质。
时令已近冬至,我昨天看新闻,莫斯科的气温,竟然和川西坝子温暖如春的气温差不多。我吃了一惊:真要坏事儿啦?人类真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像霍金所预言的、活不过这个新千年?
无节制的城市化,人工化,将自然变成存货,灾难将以难以察觉的方式逼近我们。你的速度快,自然反弹的速度更快。
莎士比亚说:上帝让你灭亡,先让你疯狂!
而城市生活一旦失掉乡村生活的参照,将陷入喧嚣与浮躁的恶性循环,怪模怪样的东西层出不穷。单说自然现象:雨不像雨,风不像风,太阳不像太阳,月亮不像月亮——这是地球村的村民们前进的方向吗?
针对所有这一切,渊明的诗是一服良药,清热解毒醒脑。
就传播来看,渊明不如荷尔德林幸运。经过海德格尔的法眼,荷氏名声大增,甚至盖过荷马、歌德、席勒。眼下德国各大学,荷尔德林的诗是必修课。而前些年,我们忙着驱赶诗人。渊明那些亲切的田家语,能让今天的学子们都来背几首吗?
在当下,陶渊明的意义,可能怎么说也不过分。他应当变成另外一个符号,并且,迅速地清晰起来。
我们拿他的句子作结束吧: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2007.1.5.眉山之忘言斋
李白(1)
李白不姓李;李白是外国人;李白的出身扑朔迷离;李白的死有好几种互相矛盾的说法……关于李白,历史上争论颇多。有些大文人,比如郭沫若和俞平伯,写信写文章,争得很厉害。陈寅恪主张李白不姓李,很多学者又反对他。我手头资料有限,却已经感到很热闹了。其中有生存细节的争议,更有整体评价的争议。像李白和杜甫,谁高谁下,从唐朝就争到今天。于是,问题出来了:大家为什么对李白如此感兴趣、不惜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朋友断交师生反目?
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还有几个:
李白是富商的儿子,腰缠万贯了,为何老往官场跑、屈尊写那么多求职信?
李白是剑客,曾经“手刃数人”,可他杀人的原因及过程,后世为何讳莫如深?
李白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吗?没心没肺和艺术创作有何关系?
写李白的书多得要用火车拉。古往今来,以吨位计的汉字压在他身上,我们能否拨开迷雾,追问这几个简单的问题、从而逼近这个杰出生命的核心?
我是李白的读者,不是研究他的专家。抛砖引玉吧。
另外,李白的经历极富传奇色彩,有些事还很搞笑,我多年写小说,积习难改,忍不住要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
李白是中亚碎叶出生的,今属吉尔吉斯共和国,唐代在中国境内。他的祖籍是陇西成纪(今陕西静宁县西南),自称飞将军李广的后人。我前面写司马迁,对李广的为人感触很深。李广在历史上享有盛名,说明历史对名人的选择,是正气压倒邪气。司马迁的价值观,影响后世史家。
涉及李白祖上干什么,史料通常是闪烁其辞,常用“据传”两个字。庞大的家族,为何要大迁徙?跟武则天屠杀李姓宗嗣有关吗?据传:李白的曾祖父和皇室沾亲带故。唐太宗李世民也是陇西人。
李白的父亲叫李客,在他五岁那一年(706年)又迁回来,迁到四川绵阳,当时的绵州青莲乡定居。其时武则天退位,把皇权还给李姓帝室。李白的父辈祖辈,几十年内两次大迁徙,令人费猜想。四川有秦岭阻绝,相对偏远,李客的选择,可能真有避祸的因素:他担心武则天施余威。虽然他是商人,离政治很遥远了。我估计,这位李客的心中,藏有许多秘密,包括他自己的姓名。李客的客字,学者们有疑问的。李客避居青莲乡,给人留下埋名隐姓的印象。他不单对外言语谨慎,对家人也是口风甚严。
李白排行十二,后来人称李十二。他少年学剑术,想必有他父亲保卫家族的考虑。后来他仗剑远游,屡向官场,忽而倨傲,忽而卑躬屈膝,呈现自卑自傲相混合的心理模式。临行前父亲嘱咐过什么,他在一封又一封的求职信中很少提及。
也许父亲只希望他闯天下有出息。
但是什么叫有出息呢?有钱是不够的,还得去当官,当官才有社会地位,才能光耀祖宗并荫及后代。古代商人再有钱,其富裕也是脆弱的,必须投靠官场。所谓专制社会,这是一大特征。
李白在西域出生,却罩上华夏文明的神秘气息:母亲梦见太白金星,于是有了身孕。我读到的古代名人传记,几乎都有类似传说,古人信这个。李白的名与字,和母亲梦中的一道白光联系上了。太白金星,我们现在叫它启明星。
李白十来岁,遍读诸子百家,包括老子庄子的深奥著作。这也是史籍涉及杰出人物常见的记载,我起初相信,后来起了疑心,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单过汉字这一关,就得花上若干年。德国女哲学家阿伦特十五岁读康德,我信。李白十岁读老庄,真不知他能读出些什么。
他小时候写过一首好诗,倒比较可信。描写萤火虫的: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这首小诗受众人称赞,教他的先生逢人便吟诵。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让他表演。他把诗用草书写成条幅,搭人梯挂到梁上去。喝彩声四起……他足足兴奋了半年,得到的奖赏数不过来。他对同伴说:写诗真划算!
于是他读书用功,入学堂脑袋就晃个不停。下课一溜烟跑了,每天要玩到黑摸门,母亲四处喊他。四川老话,管这叫夜不收。绵州有山有水,离成都、渝州(重庆)都不太远。
他学文也练武,父亲教他剑术。十二个兄弟姐妹当中,父亲器重他。可他后来的诗文,提及家人甚少。他在朝廷做上供奉翰林了,写诗叫杨国忠(一说杨贵妃)捧砚,却未曾修书一封写给家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母去世,也没有他奔丧和居丧的记载。
十五岁,李白模仿司马相如写辞赋。司马相如是成都人,汉武帝的御座前,他是风光人物。从汉魏一直到隋唐,不少文人向往他的作派:有才,有钱,有官,有名气有美女。少年李白一口气写下《明堂赋》、《大猎赋》、《拟恨赋》,洋洋数千字,恨不得自己明天就变成司马相如。蜀地,相如更是家喻户晓,即使看不懂他的文章,也知道他跑到临邛县将富家女卓文君搞到手,财色双丰收。一般百姓,只要提到他在汉景帝、汉武帝、以及梁王的手下都干过,马上就肃然起敬了,李白向往他,可以理解的。
李白(2)
但是我们理解李白,不可将他一味拔高,在他的作品中寻章摘句,强化他“济苍生”这一面。文学史,文学传记,动不动就美化贤者,令人很厌倦了。诗人自有高明处,不必老是动用统治标准,将诗人加以束缚,甚至绑起来给我们看。审美的空间,当大于贫和富。
杰出的艺术家,无非是动用好手段,将他对生命的特殊体验推向极致。如果拿是否关注民间疾苦的标准去套西方作家,人们会发现,这是很荒谬的。
少年李白的意志力朝哪个方向喷射,应该说大致清楚:他月下舞宝剑,灯前写华章,念念不忘官场、朝廷。家族的意志,经由父亲的悉心培养,传入他的血脉。包括那些从小就伴随他的、影影绰绰的家族传说。
父亲设计他、铸就他,然后静悄悄死去。
壮士一去不复返。李白二十五岁出川,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官场拼搏,得意和失落,连同他的几个妻子、一堆孩子,绵州青莲乡的亲人们好像全然不晓。
此前他游巴蜀,到过很多地方。家里有的是钱。绵州有座匡山,他在山中和道士们打得火热,研究炼丹术,巴望成神仙。他到眉州(今眉山市)象耳镇,亲眼看见一位老婆婆,要把铁棍磨成绣花针。他登上海拔3099米的峨眉山,观云海看佛光,无缘见神仙,却得了一首好诗: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他坐船下重庆了。
李白二十几岁不成家,看来是不打算在绵州扎根。他成器了,父亲的手推他出去,叫他独自闯天下。开元十二年(公元724)春天他启程,有一名随从,被他命名为丹砂。他不是走出去的,是游出去的,次年春天才出夔门向荆门,视野忽然开阔,巴蜀的崇山峻岭被抛在身后,他写诗说:
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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