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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文人

_2 刘小川(现代)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意不消耗能源。诗意是用之不竭的精神能源。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在汉语中抵达了他和湘夫人的邂逅。他与荆楚大地之神灵同在。我们阅读屈原,亦与神灵同在。
诗人是自然的温柔情人,不会去算计她、粗暴地掠夺她。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细腻的描绘,雄浑的气象,诗心乃是自然律动的同义语。这里没有主观的感受,细腻或雄浑也不是客观的东西。书写者与他的书写之物是融为一体的,没有对象化思维,没有主客观对立。
“意识总是某物的意识…”
胡塞尔晚年致力于“生活世界”的研究,海德格尔力倡“诗意栖居”,旨在扭转技术主义消费主义的泛滥对人类的严重伤害。西哲们的强劲之思,与中国文人的审美观照是相通的。
改造自然是必要的,改变自然是愚蠢的、危险的。
希望经济的全球化不要惹发灾难的全球化……
近日看央视国际新闻,美国某地的气温竟然在几个小时内狂降二十八摄氏度。气候要杀人。英国的科学家们向来是很关注气候变化的,他们都晕头转向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可以确定的是自然的报复,难以确定是自然报复的方式、规模和速度。
今年中国南方的大雪灾令人费思量。
我熟悉的川西坝子,曾经是河流清澈繁星满天四季分明,眼下河也枯了水也脏了,星星也不大看得见了,隆冬就像阳春,苍蝇蚊子乱飞……有时候想念一条儿时的“丁冬”小溪,想得心疼。而城里的许多人年复一年变着花样打牌吃饭,谁在仰望天空、俯察大地?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
一千年前的苏轼是这么描绘的。
我们崇拜着苏轼,苏轼崇拜着陶渊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陶渊明是中国的头号乡村诗人,他带头激活了中国的乡村之美,杜甫、王维、苏轼、陆游、杨万里、江白石、辛弃疾…都是追随他的。千百年来的中国田园之美,五柳先生居头功。
是他向我们随意指点:房前屋后皆风景,一草一木也关情。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心有多远?
心之远在切近,在周遭: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是将人事的曲折化入自然的典范。真,善,美,三位一体,纵情扑向自然的怀抱。
什么“隐逸诗人之宗”,真是奇谈!
唐宋诗人这么追随他: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为什么要品中国文人(9)
“问君为何居此山,笑而不答身自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中国的乡村布局就是审美布局。
而乡村之为乡村,乃是城市的参照。
乡野,乡土,乡村,这些简单的汉语词汇向我们诉说着多少美妙。我们多姿多彩的审美传统,穿越时光抵达今天,紧紧环绕着、包裹着这个“慧核”。城市有许多美好,创造着财富和荣耀,却也制造欲望与无聊的大面积循环。城市制造欲望,乡野消解欲望。英国的乡村、法国的乡村、德国的乡村、俄罗斯的乡村……欧洲的城乡格局真令人心动。
这心动源于我们固有的审美内核:乡野。
伟大的五柳先生,深深懂得动植物的“朦胧的欣悦”: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辛弃疾则感叹:“一丘一壑亦风流。”
小路、田埂、拱桥、竹篱、野花、飞鸟、黄昏、夕阳、云彩、月亮、星星、炊烟、麦苗、稻浪、山峦、平原、草场、溪流、湖光、雨滴、雾霭、瑞雪、蛙声、鸡鸣、犬吠、人喧……
哦,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嗡嗡嗡”的油菜花……
所幸这些汉语中的美词,尚未退出我们的视野。
而中国的城镇化进程,显然不是为了消灭这些美词。
早在若干年前,费孝通先生就强烈呼吁:乡土中国应当成为城市中国的参照!
中国的乡村不仅意味着十八亿亩耕地,她更是一个巨大的审美符号,民风民俗的符号。她以其自然辉映城市,以其朴拙挑剔城市,以其广阔的酥胸包容城市。
城市与乡野,相异而相融。
曾几何时相异凸显,城市对乡野翻着白眼斜眼。现在是到了再度融合的时候了,彼此青睐,城乡共荣:指向高空的钢筋水泥向辽阔而松软的、生机勃勃的大地致敬。
每一个长居都市的中国人都有类似体验:城里楼里待烦了,乡下走一遭,瞧瞧风是怎么吹的,草是怎么绿的,山峦是怎么起伏的,麦浪是如何翻滚的,乡亲是如何串门的……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乡野之朴拙收缩欲望之膨胀。
欲海无边,回头是岸。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一节就不用归纳了吧。
下面是本文的结束语。
古代文人有品读前辈的传统,历朝历代,闪烁着真知灼见。有三言两语的,有长篇大论的。从孔子删诗、王逸注《楚辞》,到《汉书.艺文志》,到《文选》、《诗品》、《文心雕龙》、《避暑录话》、《苕溪渔隐丛话》、《香山诗话》、《六一诗话》、《东坡志林》、《容斋随笔》、《人间词话》……曹雪芹有《废艺斋存稿》,可惜已不存,而《红楼梦》中有黛玉湘云宝钗的精彩诗论。现当代的诗论、文论则更多更广泛更系统。可见品读文化先贤是延续华夏文脉的方式之一。
笔者品读起于屈原迄于鲁迅的十八位文豪级的先贤,内心始终惴惴不安。
我能直接瞄准中国文人的生命冲动么?能提取他们的生命精华么?能把活生生的传统文化带到当下么?
而带到当下的前提是要辨认当下。
不知今焉知古?
文化先贤们挺有意思,一个个活得十分带劲。他们的生命形态、生存方式、生存向度值得研究。而用理性思维去把握生命冲动往往不得要领。也许非得动用直觉不可。直觉是理性感性未曾分割的混成态,具有原初性。直觉这东西难以捉摸,似乎只在它的投射之物中才显现出来。犹如运动员的敏捷身手,离开运动场则不能展示。静态的指标只能作参考。
人文领域,不宜作静态分析。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一文中指出:“数学认识具有精确性之特征,而这种精确性并不就是严格性。向历史学提出精确性之要求,就会与精神科学的特殊严格性之观念相抵牾。”
精神科学的特殊严格性,尚待我们思考。有一点是明确的:决不能向精神科学提出精确性之要求。提这样的粗暴要求将导致精神科学的萎缩。
我有一些朋友常发疑问:为何活得那么精彩的那么多古人,到了课堂上就干瘪乏味了呢?历史课,语文课,乏味太多。
课堂上的模式化标准化,妨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
而由于历史的原因,古典文学的研究也存在着条条框框。
写古代人物,如果没有相似的价值取向或生命冲动,是要碰上故纸堆的。故纸堆它就像迷魂阵……
欧美的传记类作品是非常迷人的,几百年兴盛,为文化的传播、为文明的连续性作出了一份特殊的贡献。
我们尚须努力。汉语艺术为我们提供了精神家园,这家园中的宝物尚须清点。
冷静思考。热烈洞见。
华夏文明的进程中,也许“哲学”这棵万树之树长得不够根深叶茂,未能繁衍出西方式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这可能是由汉语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也许汉语更能诉诸直觉。也许汉语更能诉诸审美直觉。
孔孟之道统摄古代社会近两千年,而道统的阐释者传播者实践者都是广义上的文人。儒学史学文学老庄之学,以及稍后的佛学,常常在一个文人的身上融为一体。文人之所谓修身,是集合了诸多元素的向上运动。儒道释构成了文人-文官的完整的进退体系。用辩证的眼光看,退是进的退,包含诸多变式,比如以退为进(隐于江湖)或以进为退(吏隐);比如渊明式的干净利落的“退”,会在历史的张力中亮出潇洒。
我为什么要品中国文人(10)
文人都要去做官。做官的大都是文人。这恐怕在世界史上也十分罕见。这是华夏文明的特殊性。
古代社会的主流价值体系是由文人来提供的。这个体系的运行总的说来也是成功的,不然不会维系两千年之久。“五四运动”以来,对这一体系的质疑与解构,在今天看,可能是以“反运动”的方式归属于这一运动。孔子与鲁迅的对峙局面有望在更高的层面中得以融合。
差异构成历史的张力。差异却不是断裂。
今日和谐社会、和谐文化的战略指向乃是顺应了历史潮流。我们为此甚感欣慰。虽然前行之路从来就是坎坷不平。
我们的文化谱系是清晰的,清晰利于发力。我们的文化基因是优秀的,能反观自身、能眺望并吸收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
“今天”赢得了历史性的高度。
走向未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在这个历史性的高度上回归了。这多么值得欢庆。
回归将是全方位的,到处能听到传统文化价值重估的声音。我们的传统价值观正以各种形式输出国门去,不卑不亢,“来而不往非礼也”。而这种不卑不亢的平和心态,真是来之不易。
现在我回想童年时代对科学家和文学家的向往,感到蛮有趣:“向往”犹如种子,开出了几朵小花。我读着“咱们的古代”并且想入非非,觉得张飞或宋江远比眉山街头的行人来得更实在。上高中我开始偏科,数理化常常很难及格。这使我的逻辑思维成了问题。当哲思以胡思乱想的开端黑洞般吸引我,我宿命般转向了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但是,读得艰难。通常花几年时间才靠近一本书。我领略了思想的密度、语言的密度。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不间断地爬着“西山”,老实说,这座“西哲之山”究竟有多高,我至今是不清楚的。更要命的是:我永远也不会清楚。不过爬山爬了多年,总算对高度有一点感觉。点点滴滴的靠近与快步走近,究竟是不同的。而在“西山”之上,我蓦然回首去打量“东山”,可能获得了异质性的瞬间印象。由这印象生发开去,火花般的瞬间喷射得以在书写中持存,显现出“东山”上的诸多景观。也许不乏新景观。
时代也不同了。历史形成的诸多遮蔽,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正云开雾散。这一层,是可作专题研究的。
对古代人物“原初地看”,在今天成为可能。
历时一年半,我在编辑先生的高端催逼之下保持了强行军的态势。强行军拢集了三十余年的读、写、思。其实不用查太多资料:感觉和印象的紧急集合似乎更能扑向思索。这好比一场足球比赛,奔跑、迂回、盘带都是朝着临门一脚。冷思考获得了它的热效应。而由于现象学-生存论的环环相扣的指引,我对事物的固化倾向尽可能地保持警觉。
思想与时间同构。时间与生活同构。
滞留于思想的原发地带意味着始终保持生命的活力,这很难,这需要辨认形形色色的固化。生活之流,意识之流,固化乃是常态,连不识字的农夫农妇也很能固化呢。
思想是生发思想的一种能力;思想的常态是“活蹦乱跳”……
玄思就到此为止吧。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太阳又始终是那个太阳。古代人物能鲜活于当下,首先是因为他们都拥有巨大的生命力、能穿透历史的生命力。他们与汉语同在,就等于和祖国山河同在,和历史同在。如果文人是一种职业的话,那么它也是一种关乎所有职业的职业。“关乎……”为“超乎……”奠定基础。这个涵盖了哲、史、文的课题尚有待深入。
从孔子老子庄子屈子到鲁迅先生,中国历代文人实实在在是个百折不挠可歌可泣的群体,是传承华夏文明的主力军,是承受着家国苦难的勇士,是美的揭示者,是自然律动的倾听者,是封建强权的反抗者,是生活世界的洞悉者——中国文人的生存姿态、生存向度,对当下的中国人明明白白是个精神指引。
而他们的历史局限,则应当被同时纳入视野。
人是不能活得鼠目寸光的。一味嚷嚷现实,直奔眼皮子底下,现实会产生位移,会收缩它的地平线。中国传统文化特别讲究虚能致实,无为而为。虚能致实是说:无形的东西规定着有形之物。语言的抽象规定着一切具象。语言是存在的家,“犹如云是天上的云。”
我们不可失掉我们的智慧祖先曾经有过的深邃目光,不可失掉这目光所抵达的广阔的地平线。
价值的天空就像自然的天空一样需要珍视。我们已经痛苦地发现:哪怕是修补一小块价值的天空有多难。
“生活意义之网”若是拆成了碎片,每个人都会受伤。
小康社会,不仅是物质层面的。精神健全同样是重中之重。
回行者能够前瞻。回行几千年能前瞻多少年呢?
回行的足音将以何种形式踏响未来呢?
历史有惯性的,对文化先贤们的种种遮蔽今犹存焉。让历史之星空中闪耀着的恒星,去尘埃,明亮于当下,照耀着未来,尚有大量拓荒性的工作需要展开。
工作是严谨的,工程是浩大的,众多劳动者的手共同联接着千古文脉与血脉。
“品中国文人”这个系列,仅仅是一己之粗浅开端。
2008年2月21日元宵佳节,改定于四川眉山之忘言斋
屈原一
《楚辞》是《诗经》后约三百多年的一部诗歌集,屈原是其中的主要诗人。宋人黄伯思说:“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
屈原在今天是家喻户晓的、却也是谜一般的人物。在靠近这个谜团之前,我们先来看他的只能是粗线条的生平事迹。
屈原是战国后期楚国人。
屈原所处的年代,秦国虽然强大,但还没有强到横扫六合的地步。楚国和齐国、秦国实力相当。其他几个诸侯国,燕、赵、魏、韩,由于接连吃败仗,割地求和,只能采取巴结强国的战略。事实上,战国七雄,这时候只剩下三雄,秦,齐,楚,类似后来的三国鼎立。三雄拚上了,拚实力也拼谋略。
楚国地处长江中下游,版图涉及今之湖南、湖北、安徽、江苏、浙江,一度还扩张向西南,其富庶和辽阔一望而知。自西周立国以来,近千年的经营,人口众多,大小城郭无数,生活习俗迥异中原。首都叫郢都,繁华冠绝当时。
繁华的背后却潜伏着危机。
屈原是洞察危机的先知。
楚国先后出现了两个先知式的大臣,一个是楚悼王时代的吴起,这个人既是军事家,又是改革家,他先于秦国的商鞅发起变法,其策略和改革方向跟商鞅一样,也是抑制贵族,广纳人才,鼓励士卒沙场建功业,以强兵的方式强国,收效很大。他的个人命运也和商鞅相同,被贵族杀掉了,死得很惨,乱箭穿身。令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的,是他的变革事业被楚国强大的贵族领主的势力全盘否定。这一点商鞅比他强:商鞅生前制定的变革路线,在秦惠王的时代得以延续。
屈原是吴起的后继者。
屈原出身王室贵族,祖上曾有莫大的荣光。《离骚》开篇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朕是“我”的意思,到秦始皇,朕才为皇帝所专用。高阳是古帝王颛顼的别号,也是楚国远祖,被周成王封于楚。
屈原生于秭归(今湖北秭归县),距郢都(今湖北荆州附近)有一段距离。家道中落,于是读书蓄志。也许父亲伯庸常常指着郢都方向教导他,鼓励他,甚至刺激他。他十九岁过后才离开秭归赴京城,重返祖宗居住过的繁华都城。
战国盛行雄辩术,口才非常重要,一般读书人,光有“肚才”不够,还得善于表达。策士通常是辩士。辩才无碍通仕途,庶人也能成为大贵族的门下士。秭归是座小城,但不算蔽塞,青年才俊不少,常常聚在一块儿讨论、辩论。
屈原口才好,《史记》有记载。从他的诗句看,他长得高大俊美,佩长剑,戴高冠,身挂鲜花香草。
当时楚威王还在位,太子熊槐,即是几年后的楚怀王,这两位至高无上者充满了诗人的想象空间,伏下日后强烈的离愁
别绪。
屈原二十岁赴郢都后,写下名篇《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诗人与楚国血肉相连。诗句却轻快。年轻的屈原格外阳光。
屈原为什么能从小城秭归迁入郢都,原因不详。
屈原来到了郢都,没过多久,就做了王太子熊槐的侍读。
屈原善学多才,外表出众,国王和太子都对他印象不错。古人注重相貌,除了悦目之外,还认为相貌的背后潜伏着命运。
屈原在一个叫兰台的地方侍读,长达五年,他和后来执政长达三十年的楚怀王朝夕相处。
侍读不单是陪读,也含有帝王师的意思,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最佳位置之一。未来的君王必须读很多书,以应对天下大势。按宫廷的规矩,侍读通常有若干人,轮流陪太子读书,可是有些人几天就走掉了。兰台这地方竞争激烈,竞争的结果是互相拆台。一群侍读中唯有屈原,把太子熊槐送上了国王的宝座。
熊槐的年龄和屈原相近。庄子后来描绘他:“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
未来的国王脾气也大,不知赶走了多少侍读,单留屈原侍读到底。两个年轻人互相吸引,君臣,师生,朋友,关系是多方面的,一起读书也结伴游玩。想想那位熊槐,大约也是目光炯炯的有志青年。不过,他作为雄视天下的楚威王的儿子,压力又特别大。楚国持续的富庶与军事扩张,已经引来秦国的虎视眈眈。谁都想一统天下。战国七雄,尤其是秦、齐、楚三雄,谁也不服输,打一阵又好一阵,一面是刀光剑影,一面是耍不完的外交手段。和平共处并不是大势所趋,恰好相反,弱肉强食才是逼到眼前的现实。如果熊槐沉溺于声色犬马,屈原这样的人,能长期呆在他身边么?
不过,庄子对楚怀王的评价,“其于罪也,无赦如虎”,会令人联想到屈原未来的命运……
屈原初入朝廷,可谓一帆风顺。学识好,口才好,仪表堂堂,即将登上王位的熊槐视他如手足。
楚怀王五年(公元前328年),二十九岁的屈原当上左徒,相当于副宰相。《史记.屈平贾生列传》称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王甚任之”的意思是:楚怀王很信任屈原。
令尹为相,左徒为副相,根据也在司马迁。当时的令尹,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强于后世的宰相。左徒仅设一人。楚怀王继位五年,年轻的屈原得此显赫之职。
屈原年纪轻轻得高位,也有人不高兴,对他侧目而视。应该说,这些人都不简单,有朝廷重臣如靳尚、上官大夫,令尹子椒,有怀王宠妃郑袖,后来加上她的宝贝儿子子兰。
郑袖子兰能量大,各有好戏上演。子兰平生做的一件大事,是怂恿他父亲楚怀王到秦国去送死。而郑袖作为宠妃,美貌出众。南国美女多的是。郭沫若先生写话剧《屈原》,安排她勾引屈原,强行跟屈原亲嘴。
屈原“与王图议国事”。政治家的大事,不外乎对内和对外,屈原于二者,都有明确的主张。他是联齐抗秦派,敌友分明,目光长远,而且始终如一。在当时的楚国,这些品格远不止是道德意义上的,它关乎国家存亡。目光长远的人,才能够始终如一。而鼠目寸光之辈,注定要朝三暮四,即使他不是小人,是庸人,他也一定会瞻前顾后东张西望的。
秦国的崛起,和商鞅变法的彻底性有直接关系。屈原要在楚国加以仿效,修法度,抑“心治”,削减贵族的既得利益;“举贤而授能”,不拘一格降人材,以强化王室集权。国家处于战争状态,王室不集权,仗也没法打。楚威王时代,楚国军队打到西南、打到中原饮马黄河,不过,老子强悍不可一世,儿子却可能是个软蛋。
楚怀王继位不久,和秦国打了一仗,打输了,失掉大片国土,国内很恐慌。军队打不赢是有原因的,贵族不肯削减特权,国家的财力无法集中。军费不足,平时养兵难,战时又不能鼓舞士气。庶民出身的战士,即使他奋勇杀敌,屡立战功,也不能晋升为将军。庶族与贵族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楚威王后期,这些毛病都已经暴露出来了。这是危险的信号。
可惜,能嗅出危险的人,总是太少。
楚国打仗打输了,也是一件好事:变法的声音大起来了。
屈原变法度,“造为宪令”,并不是孤立的,将军们支持他,比如楚军名将庄乔、昭睢。变法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是全方位的,一旦推行,就不是和风细雨。
朝野上下,试目以待。
上官大夫是个老资格的贵族大臣,自视甚高,脾气火暴。司马迁讲他和屈原争宠,“心害其能”,很不喜欢屈原有才华,有“官运”,何况还是个破落贵族!贵族通常是看不起破落贵族的。上官之所以能被载入史册,只因他和屈原斗,既是贵族的一员,又是他们的代表人物。楚国的贵族势力盘根错节,上层人物的腐朽由来已久。这个有过辉煌历史的老牌的南方大国,到战国后期,贵族领主的骄奢淫逸是常态,固步自封成宿命。锐意革新的人,必成众矢之的:当初弄死了一个吴起,现在又来了一个屈原。
宪令的具体内容,司马迁没有讲。
上官大夫很有几分勇气,别人做缩头乌龟,他敢冒风险挺身而出,斗一斗怀王身边的大红人。屈原殚精竭虑完成了宪令草稿,准备呈送给楚怀王。上官大夫索要不成动手抢。
也许事件发生在朝堂外的阶梯上,两个男人言语冲突,发生肢体冲撞。劝架的王公贵族涌上来,暗助上官大夫。宪令草稿被抢走。草稿的内容迅速公诸于众,引起贵族的普遍愤怒。
司马迁写《史记》惯用《春秋》笔法,寓褒贬于冷静而简洁的叙述。这个历史细节对屈原、对楚国将产生重大影响。司马迁寥寥数语,揭示了屈原与贵族旧势力的尖锐对立。
形势对主张变法抗秦的大臣不利了。而上官动手,群小动口,说屈原居功自傲:“每一令出,平伐(自夸)其功。”屈原招架艰难。他屡屡向怀王作解释,怀王听得不耐烦,后来索性不见。“王怒而疏屈平。”
追捧过屈原的大臣们开始躲开他。
而将军们为左徒屈原讲情,又种下日后的祸根。
雄心勃勃的屈原变得忧心忡忡了。他喝酒,据说酒量不大,他经常喝闷酒。
这个戏剧性的事件闹了一年多,结果是屈原遭贬,降为三闾大夫,掌管宗社之事。楚国宗社远在汉水之北的夷陵(今湖北宜城一带),屈原到那儿喝西北风去了。
酝酿多年的变法图强,终成泡影。
楚国宗室三大姓:屈,景,昭。屈原除了掌宗社祭祀,还负责教育这些分散在各处的贵族子弟,奔波劳累不说,还被嘲笑,被捉弄。屈原不是要抑制贵族吗?这些个纨绔子弟先来整治他。
屈原受点闲气不要紧,他牵肠挂肚的,是郢都,是怀王,是楚国富饶的五千里江山。
这一年,屈原三十八岁,当左徒近十年,呆在楚怀王身边,十八年。眼看大功告成,却被小人轰出了郢都的权力中心。他的忧愤之广,牢骚之甚,有如连日大暴雨,倾入长达三百七十多句的《离骚》。楚怀王读没读过这首诗,不得而知。当时还不兴文字狱,不然的话,屈原发那么多的牢骚,言辞那么尖刻,恐怕早就砍脑袋了。
屈原可能在夷陵呆了数年。《离骚》作于此时,根据在司马迁:“屈平见疏乃作《离骚》……”游国恩先生则认为是屈子晚年的作品。当代名家张炜的《楚辞笔记》认同前者:诗中反复隐喻的君王是楚怀王,而不是后来的楚顷襄王。
司马迁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推其志也,可与日月争光也。”
“疾王听之不聪”,疾是痛心疾首。王听不聪,是说君王听言太广,不能能辨是非。
不过,臣僚无数的君王,能轻而易举地辨明是非么?
诗人屈原徘徊大江之北,仰天叹息,暴雨般的句子挥向郢都。他是有远见的政治家,不谙权谋术。他不退缩,不迂回,不妥协,所以他是屈原。他把政治的理想方向,保存在文化的基因之中。
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和字:“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正直而有原则,有丰富而高尚的品德,有不同凡响的才能。
名字对人有暗示和指引,古今皆然。
楚怀王在位的前半期,借他父亲楚威王的余威,尚能对抗虎狼之秦。形势急转直下,是在后来的几年间。楚怀王兼听不明,类似三国时代的袁绍。内忧外患之际,若非大智大勇者,怎么能有英明决断?
怀王听谗言,认为是高见。谗言之所以能够流行,说明它有着广泛的基础。国家处于非常时期,各利益集团跳得很厉害。楚怀王听谁的?好像人人都有道理。抗秦有理,联秦也有理……仔想这位楚怀王也是可怜。战国后期的楚国更需要铁腕人物,他恰好不是。
楚怀王十五年(公元前314年),形势再度紧张,秦国对楚国抛去的媚眼不予理睬,反而搞边境磨擦,探虚实,为大举进攻楚国作准备。
怀王又怀念屈原了,急召屈原回郢都,让他出使齐国。
刘向《新序.节士》说:“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
齐国的强大,源自春秋时代的名相管仲和军事家孙膑。它占据着华北大平原,富庶不在楚国之下。秦、齐、楚三国,秦是穷山恶水,民风凶悍,斗志最强。它的地理位置也利于打仗,居高临下,如从汉水顺流而下,很快就可以打到郢都。相反,楚国攻秦国是不利的。楚国亲秦派势力大,除了贵族要自保,也有现实的考虑。联秦派有市场。不少人抱着侥幸心理,看不透秦国的野心。秦国攻伐赵、魏等小国,楚国还有人拍手称快,认为秦军帮了楚军的忙。秦国之外的六国,曾经有过联盟,楚国还是盟主。六国联军也曾攻秦,却因各打各的小算盘,形不成强大的战斗力,被秦军击败。
现在,楚国的战略是:不管那几个小国了,直接与齐国联合,两股力量是加法,六股力量,却可能是减法。而齐楚两国拧成了一股绳,其余诸侯国,自然会靠过来。即使不加盟,也会保持中立。
在今天看,所谓联齐抗秦,确实具有远见。
作为联齐派的中坚人物,屈原此番东山再起,车驾向东千里,又是春风扑面踌躇满志了。
屈原在齐国和齐宣王谈得很融洽。他思路清晰,言辞铿锵,而且他的举止多么有风度啊,齐宣王被他给迷住了,叹齐国之大,未必有这样的人才。两国订交,联手对付秦国。
屈原在齐国受到的礼遇几乎和君主一般,驷马高车,锦衣玉食。他登泰山临渤海,拜谒礼教之乡,伟岸的身影豪放而又潇洒。
楚怀王十六年(前311年),楚军为收复商于之地(今陕西商县至河南内乡一带),主动出击,先后将秦军围困于今河南郑州、山西曲沃。齐宣王说话算数,派精锐之师袭击,秦军大败。商于之地眼看要收复,楚国将大面积恢复楚惠王时代的版图。怀王乐得手舞足蹈,逢人就说:
“三闾大夫真是了不起啊,胜过大将军……”
秦楚争雄,楚国因处江汉下游,地势不利,总是处于被动。大军远征不易,既然打起来了,就应该打到底,打掉秦军主力。
屈原和齐宣王,已经喝起了庆功酒。
这个紧要关头,秦国继商鞅之后的第二个重要人物出现了,这个人叫张仪。
屈原二
苏秦、张仪,中国历史上大大有名,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苏秦曾身佩齐、楚、燕、赵、韩、魏六国相印,张仪则力挺强秦。这两个人,竟然玩战国七雄于掌股之中。他们都是鬼谷子的学生。据传鬼谷子也是楚人,埋名隐姓,呆在一个名叫鬼谷的地方,专门研究纵横捭阖,堪称当时首屈一指的战略理论家。鬼谷出了个大鬼才。
鬼谷先生的门下弟子无数,他却不像孔夫子,对学生管束甚多。战国后期,策士们朝秦暮楚是常态。鬼谷子培养的策士,马不停蹄地穿梭于七国之间。其中,苏秦、张仪最为出色。
这师徒三人的可怕处在于:他们的目光穿透力太强,真能看清天下大势,并不拘于某一国的利益。谁能结束战乱统一中国,谁就是大英雄。所以,不管张仪有多少阴谋诡计,他干的一切事,包括许多缺德事,倒是顺应了历史潮流。
苏秦致力于对六国联盟的推动,而六国地连南北,称为合纵;张仪要化解联盟,令六国向秦国称臣,因秦地偏西,这一战略就称为连横。简单地说,南北为纵,东西为横,一个要联合,一个要拆解。鬼谷子的纵横捭阖术由此而来,像一只巨人的手,指挥他的两个得意弟子,在华夏大地上做着空前的大动作。
苏秦和张仪,是同窗也是对头:合纵与连横不两立。但我阅读史料有个奇怪的印象,他们两人的宏伟事业似乎是可以对换的。
也许由于长期战乱,策士们不停地穿梭,靠脑袋和嘴巴吃饭,渐渐催生了苏秦、张仪这样的绝顶高手。
这时候的周朝已经延续了八九百年,一直打来打去,从七十一国打到七国,数字是朝着减少,最后将归于一统。
一统天下,好像是上天的旨意,五千年华夏历史,是朝着这个方向的。
张仪初出道时,丧家狗似的到处跑。他穷,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他也曾到楚国当策士,摇唇鼓舌,却忍不住下手,偷了令尹家的璧玉,被打变形,逃回家还受老婆讥笑。
老婆说:“你读了半屋子的书,有啥用啊?打得身上没块好肉。”
张仪笑道:“我的舌头还在吧?只要它还能转动,我就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后世所谓三寸不烂之舌,就来自张仪。这人挺好笑的,他等不及养好伤,就带着他的舌头跑到赵国去了,转投苏秦门下。苏秦知他胸中韬略,闭门不见,抛给他的食物只比狗食略强,意在驱使他去秦国。
这个苏秦,也是叫人弄不懂,他此时身佩六国相印,合纵事业已见成效,为何逼老师的另一个得意弟子张仪去秦国呢?同门师兄弟,是想下一盘大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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