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品中国文人

_11 刘小川(现代)
纪念杜甫,记住苦难。
冯至先生说得好,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歌唱。我读杜诗的印象是:每到沉郁之处,就有一股力量令人昂起头来。这力量来自己孔子、屈原、司马迁……也来自广衺的大地,来自生机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挠的民间。——毅然从军的老头,半夜离家的老妇,新婚送丈夫上前线的烈女子,都给了他力量。
伟大的诗人在大地之上……
想想他的那双脚吧,徒步不下十万里。
想想他的眼睛,投向多少村落,多少带血的城郭。
法国人爱戴雨果,是因为法国人懂得雨果。雨果写《悲惨世界》,写《巴黎圣母院》,写《海上劳工》,为劳苦大众呕心沥血。雨果八十岁生日,几百万巴黎市民从他窗下走过,向他致敬,为他祝福。法国人素质高,能充分理解他们的文化伟人,这一点,今天的中国人遥不可及。单看影视剧,皇帝像走马灯似的,龙袍龙椅龙床,太监与后妃,圣旨和下跪……为商业利益而刺激某些本已淡化的民族心理。李白杜甫,我们看不到。
杜甫(17)
文学传记,同样令人忧虑:某知名出版社面向青少年推出一套世界名人传记,中外各十余本,洋洋大观。我有个爱看书的青年朋友却抱怨说,实在读不下去,宁愿无聊,宁愿睡觉!这事令我震惊。名人,伟人,被那些四平八稳的作家们处理成温吞水,鲜活的生命被装进条条框框,年复一年败坏读者胃口。传统文化名人,除了一张标签,就是一堆乏味的文字。我找来几本翻了翻,作者各有姓名,语言风格惊人相似,不可逆转地朝着平均化。
把传统带到当下,是个巨大课题。有大量拓荒性的工作需要展开……
杜甫的诗散佚大半,今存一千四多首。名篇近百,大都质朴无华。他生前名气不是很大,不如李白。他自己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他写诗苦,推敲字句、安顿典故、讲究格律。晚唐诗人贾岛孟郊学他的模样,为一个字斟酌半天,勤苦可嘉,佳句有限。杜甫的好诗有如喷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李杜诗篇,当时有争论的,持反对意见的还占了上风。诗人尚在世,人们宁贬不褒,倒是杜甫,对李白尽极赞美。杜甫这种赞美,也隐含了一个前提:李白的作品同样不为时人看好,李白名气大,主要来自他的三年供奉翰林生涯,以及举止、行动异常。稍后的韩愈针对这个才说:“李白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愚儿,哪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过了四十年,白居易动情地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杜甫领会了天意,为人间留下好诗。
白居易一生关注底层,显然受益于杜甫。
王夫之对杜诗的评价,可能具有代表性: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一二也。”
这话是说,意蕴贯穿方为好诗,贯不穿,便是乌合之众。
凡艺术创作,均在此列。
杜诗意境浑阔,他本人,像一台停在半空的巨型搅拌机,国难家难,连同他的天赐伟才都搅进去了。我读《北征》及《咏怀五百字》,这种感觉尤其突出。而形容这种感觉,还得用他的诗句:荡胸生层云;气蒸云梦泽……所谓大境界,今人当知晓,下点工夫是值得的。
《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写人世沧桑、朋友离合,可能没有比这更好的诗了。处士:未曾出仕的读书人。卫八是谁不详。参与商:二星名,此起彼入,永不相见。
人生许多经典情态,杜诗都有经典描绘。
所谓喜怒哀乐,杜甫胜人一筹,感受更为深切。所以他的生命的长度,堪比二百年。
单凭喜怒哀乐,尚不足以步入艺术的炽热地带。靠什么激活感受?靠读书。杜甫意识到这个,说:“群书万卷常暗涌。”
读书,越过了知识层面,方能“常暗涌”。求知只是第一步。读书的深层诉求是修炼,是丰富生命。今日之中国,阅读每况愈下,我们真是愧对杜甫,愧对一切先贤。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他的知识仅限于专业领域,拒绝人文修养,那他等于没文化。
生存的技能,思考生活的能力,二者不可偏废。
而一旦偏废,必将导至欲望、意志的恶性循环,不利于全社会的健康成长。
杜甫“以事入诗”,诗中常带叙事,古代一些学者很不以为然,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杜诗切于事情,但不文尔。”文即文饰、文采。这话令人想到司马相如,相如就很有文采,他写辞赋,是写给帝王看的。学者呆在书斋里,却喜欢操官腔,以隐形的权力向艺术施压,模仿权贵指手划脚。这类人衍生千年,改头换面,花样百端,释放变异病毒的能量,比如眼下的“红包批评家”。好在群愚儿搅扰一时,搅不动长远。陶渊明、杜子美,一个冷落几百年,一个冷落几十年,可他们还是传下来了,剔尽权力、时尚等附加成分,好诗得以凸现自身。这是中国人的幸运:拥有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杜甫写羌村,写三吏三别,显然不考虑皇帝的趣味。忠君和艺术,有个分界线。所谓艺术家的良知,是说他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包括变形的感受。生活怎么来,他就怎么迎上去。在这个层面上思考,会发现“现实主义”显得有些空泛。杜甫是此时此地的,他是印象、感觉、追忆。称他写实派,不如称他印象派感觉派。他笔下的真实画面,逼真到了梦幻的地步:写出来的场景,总是通向更多的场景。所谓凝练,对生活高度概括,已然跨入抽象艺术的领域,杜甫的诗,是具象中见抽象。我读卡夫卡,读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说,有类似体验。举《石壕吏》为例,它通篇用白描,简单明白,却叫人读不够,原因何在?窃以为,它是浓缩了一场做不到尽头的大恶梦。
杜甫的诗又被称为诗史,晚唐孟棨说:“杜逢安禄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但杜诗首先是诗,其次方为史。诗是自足的,不必到别处寻找根据。如同思想是自足的,不必跑到思想之外去寻求根据。“思想就像一条鱼,人们却以它在岸上存活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它的价值”(海德格尔语)。何谓思想?不妨读读海氏——这位举世公认的、从德语来到汉语中的哲学大师。
伟大的诗篇,乃是思想的近邻。在杜诗中,我们闻到了思的气息,追问的气息。他活得执拗而坚决,诗与思天然接轨。
中国封建社会,缺的不是历史记录,而是照耀生活的思想之光。把杜诗当史书读,是扔了西瓜捡芝麻。
本文将要结束,但还想对当下的中国作家饶舌几句。社会处于转型期,贫富悬殊,下岗,失业,农民工苦,矿难频繁,村落破败家不像家……作家们的关注却远远不够,以至上海有两位学者感慨说:他们煞费苦心研究关注底层的作品,在文学界反响甚微。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心里不好受。写底层,写苦难,从来不是文学的惟一要务,但逼到眼皮子底下的事,扭头不看,真是于心何忍。温家宝总理为矿难死者掉眼泪,多少老百姓为之动容。
瞄准底层深入民间的作家如韩少功、张炜,文坛屈指可数。
张炜的《丑行或浪漫》,描写胶东农村苦命的流浪女刘蜜腊,激情一泻千里,叙事节奏跌宕起伏,感染力极强,是我三十年来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却无缘问津国内的文学大奖……
艺术不是别的,艺术就是深入,盯着看。杜甫一生盯着民间,从个体到民族,从眼前到天边。“盯”有两层意思,一是看得细,二是弄清对象的来龙去脉。
人的眼睛,不看这个,就会去看那个。有些人的眼睛专看名车豪宅,对贫穷的爹娘都看不见。看穷人影响生活情趣——有人这么坦言。我生活的城市,曾有个机关干部要求公交车司机把农民赶下车去。农民脏,身上有异味儿。
伟大的杜甫,您的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2007.2.17.眉山之忘言斋
陆游(1)
陆游生在淮河中流的一条船上。
这颇具隐喻:南宋与金国恰好以淮水为界。中原沦陷,淮水见证了耻辱。陆游生于十二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风雨飘摇的秋日,茫茫淮水白浪滔滔,呜咽着华夏民族巨大的伤痛。女真族铁蹄翻飞,赵宋朝廷仓皇南移,失去大片河山,从此偏安于江南临安(杭州)。
陆游仿佛命中注定,要承受这耻辱。
诗人的感受,持久而又深切。
他活了八十五岁,从呱呱坠地之日到奄奄一息之时,宿命般被伤国之痛纠缠着。一生写诗两万首。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是南宋的伤心歌手,做梦也写诗。而墙头挂着他的宝剑,他拔剑舞中庭,剑峰北指。
嗖嗖嗖……
可惜空有一身剑术。
陆游在南郑挺戈杀死过猛虎,却未能一展平生抱负,“上马击狂胡。”
几十年辗转十万里,每天写诗。他是被称做“小李白”的,后来学杜甫。笔剑双绝。诗语顿挫。他的书法,也给人以飞沙走石之感。
伤心人真是别有怀抱。
唐琬。这个名字是陆游心中的另一个伤痛,六十年不能消。青梅竹马,青丝红颜,她却落得孤坟青冢向黄昏……
两大伤痛,怎么能承受!
于是放浪形骸,放纵山水,放声大笑或放声痛哭。
积郁太多,如何不放?
陆放翁三个字,倒比他的本名传得更广。
他是绍兴人,绍兴当时叫山阴。我于三月的细雨中徘徊沈园,想象陆游骑着毛驴仗剑入蜀。忽觉雨丝扑面,一缕情丝破蒙蒙雨雾而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两个陆游:一个念念不忘北宋,一个时时追忆唐琬。
陆游这个名字,与爱国不可分,所以有必要先看他的时代背景。
北宋怎么就变成南宋了呢?
这是由于宋徽宗、蔡京。
北宋九个皇帝,徽宗最不成器,太能玩了。他是典型的风流天子兼败家子,宫内宫外,变尽法子取乐。狎妓,同性恋,他都是高手。他和臣下嬉戏,学汉武帝骑到大臣背上,闹得不像话,庄严的朝堂就像街市里的杂耍“勾栏”。大臣们都仿效他,争先恐后嘻皮笑脸。他在宫里装叫化子,招惹宫女寻刺激;他半夜翻宫墙,幽会汴梁名妓李师师,上瘾了,借口痣疮不上朝……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以伤民为代价,为国家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宋哲宗消耗八年,宋徽宗挥霍二十七年。徽宗也善于在民间敛财,新创了不少鬼点子。
徽宗是书法大家,首创了妩媚而飘逸的瘦金体,团扇面书画尤其出色。徽宗又是丹青妙手。
奸臣蔡京则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常与徽宗切磋。看来,“心正则字端”这类话信不得。文豪都是正人君子,书画大家则未必。这个有趣的历史现象值得深入探讨。
北宋末年,四十来岁的宋徽宗忙着靡烂,朝政付与蔡京。蔡京七十九岁了,耳背眼花,写字毛笔都拿不稳,索性将大权交给三个儿子。他家先后出了一窝大权臣,称霸京师,豪宅占地几十里,还搞扩建,一次就强行拆掉上千户民房。父子把持朝政,小人又培植小人:以“媪相”(阉人宰相)著称的太监童贯,以编小曲说俚语窜上高位的“浪子宰相”李邦彦。还有那踢球的高俅当上太尉,欺负英雄好汉。有人看不惯,上章弹劾,徽宗竟然说:“你们有高俅那样的好手脚吗?”
浪子李邦彦也很快踢上了,练得一身球本事,公然叫嚣:“踢尽天下球,赏尽天下花,做尽天下官!”
统治集团丧心病狂。
京城民谣吼道:“打破筒(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个清凉好世界!”
北宋对皇权的制约,本来有一套相对完整的制度,中书驳圣旨,台谏攻佞臣,却都被宋徽宗变着法子给弄掉了。蔡京堪称他的好搭档。君臣玩大宋江山于掌股之间。
绝对的封建权力导至绝对腐败。而绝对的腐败是朝着坟墓狂奔。
女真族的统治者窥探着,虎视着。类似等待时机的巨兽猛禽。
女真原是黑龙江流域的游牧民族,受北辽统治。长期的氏族社会,等级森严,战斗力强,男人能猎杀虎豹,女人也习武。其中的一支完颜氏势力渐大,立国为金,与辽朝耶律大石分庭抗礼。
北宋至徽宗朝后期,已逾一百五十年,金国仅十年。
文明患病。女真氏族却拥有某种原始的单纯,能在短期内聚力发力。
宋金联手击败共同的敌人北辽,宋廷收复了燕京六州。徽宗很得意,认为自己完成了宋太宗的未竞大业。宋太宗曾与辽人订下“澶渊之盟”,割舍燕云十六州,后面的几个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徽宗大搞庆功活动,金人却在盘算,吃掉这块更大的肥肉。
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七日,金兵攻北宋。迅速拿下燕京,进军太原。
朝廷震动,百官失色。宋徽宗下令:“不准妄言边事。”
十月十七日,陆游生。是日淮水大风雨。
十二月,分两路进军的金兵汇师于汴梁城下。徽宗慌忙撂挑子,做了太上皇。太子赵恒继位,是为宋钦宗。改元靖康。
金兵强攻汴梁,打得并不顺手。京城里的“二帝”却吓得屁滚尿流,要割地求和。太学生愤怒,在一个名叫陈东的好汉(学生领袖)的带领下,抗议朝廷卖国,上千学生聚集十万民众,奔走呐喊,扔石头舞棍棒,痛打浪子宰相李邦彦及其走狗。
陆游(2)
钦宗迫于形势,将蔡京、童贯等人贬出京师。
蔡京老贼未至贬所就一命呜呼了,五天无人收尸。他的儿子也没有好下场。蔡氏家族一败涂地。倒是蔡京、蔡卞的书法流传至今。坏人和好字,可以分开谈。童贯被毒酒赐死。
靖康元年的太学生请愿运动,令天下人肃然起敬。当时岳飞二十出头。陆游在摇篮中。辛弃疾尚未出生。
然而朝廷秋后算帐,抓了几十个太学生枭首示众。同时拉拢陈东许以官职,瓦解大多数。官方认为,陈东带头闹事,无非是“闹而优则仕”。可是陈东严辞拒绝,后被宋高宗所杀,四十二岁的刚劲之躯被刽子手砍成两段。
金军继续强攻开封城。
城内守军二十万,兵力占据明显的优势。可是徽、钦二帝为皇权展开了争夺战。朝廷大臣各怀鬼胎。各部门的头头,大都是蔡京、童贯网罗的亲信,不乏踢球唱曲儿之徒,小人的小算盘拨得哗哗响。国家大事争吵不休,开不完的会,扯不完的皮。金军嘲笑说:“汝家议论未决,吾已渡河(护城河)矣。”
年底,城破。
金军铁骑入汴梁,烧杀抢,淫妇女。投汴河自尽的少女、少妇、老妇数以千计。米价暴涨,老鼠卖高价,树皮被啃光。人吃活人、吃死尸。金军后来打过了淮水,马踏扬州杭州,江南鱼米之乡也出现了人吃人的惨象:“人肉之价,贱于犬豚。”
统治集团的糜烂,葬送了大好河山。
以此反观《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那繁华究竟是假象,不值得今天的学者津津乐道。如果王安石、司马光能活到徽宗朝,岂容假繁华唱高调!
靖康二年四月,金人在汴梁立了一个傀儡皇帝张邦昌,带数万俘虏北撤。俘虏包括徽钦二帝、王公大臣、嫔妃、宫女、民妇、倡优、士卒和各类能工巧匠。另有金银珠宝、文物典籍无数。车马出城走了三天三夜。
野蛮劫走了文明。
嫔妃宫女一路上被金卒骚扰、强奸。女人掉队或路边草中小便,金卒就一涌而上。轮奸至死者,抛尸荒野……
多少人牢牢记住了“靖康耻”——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长长的俘虏队伍中,有个弯身走路、东张西望的瘦高个,人称“秦长脚”的,后来摇身一变做宰相。他叫秦桧。
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赵构在应天府(河南商丘)宣布继皇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即位不久,一路南逃。
高宗、秦桧,放到后面再谈。陆游的命运与此二人紧密相连。
几年后,南宋小朝廷在临安站稳了脚跟。变杭州为临安,取临时安乐窝的意思。改元绍兴。——绍兴的地名源于此。绍,始也。兴,中兴。从南宋初年这些名称看,好像皇帝终究要打回有列祖寝陵的汴京去。但事实上,其中有诈。皇帝的帝王术,历来讲究玩弄民意。
陆游的父亲陆宰,时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负责后勤工作。战乱中举家南撒,陆游未满周岁。他后来写诗说:
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
跳去不待鸡号旦…呜呼,乱定百口俱得全,孰为此者宁非天!
陆家老老小小多达百口。陆游有两个哥哥。母亲唐氏,是宋神宗时的宰相唐介的孙女。陆、唐两家,俱属官僚世族,人丁兴旺。唐氏分娩前曾梦见秦观,因秦观字少游,于是她和丈夫商量,给儿子取名陆游,字务观。以唐氏三十来岁的年铃,不可能对死于徽宗初年的秦观有什么印象。她痴迷秦观的诗词。陆宰则是当时的知名学者兼诗人,藏书之丰,闻于士林。
陆家要撤回山阴去。昼伏夜窜,贼马惊魂。除了带着值钱的家什,还带了大量书籍。一路狼狈可想而知。时在靖康元年,汴梁尚未沦陷。陆宰南迁,看来是有远见的。保全家族很重要。一年后宋高宗“泥马渡江”,仓皇南逃,身后跟着十几万中原的老百姓,哭天抢地,骨肉离散者不可估算。
到山阴,陆宰松了一口气。
他仕途并不畅,不到四十岁就请求“提举宫观”,等于做庙务委员,拿半俸退休。他在城南重新盖了房子,称别墅,清风明月伴读书,著《春秋后传补遗》,同时教育孩子。
陆游的童年,弥漫着书香。
宋代士大夫家庭,一般都这样。
《宋史》说,陆游“年十二,能诗文。”
陆游后来自叙:“吾年十三四时…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
少年陆游读陶渊明,读到痴迷状态。迷了多久他没说,估计有一阵。过两年,又迷王维、岑参。就像今天的小孩沉迷电脑游戏。所不同者,是文字敞开世界,而电脑收缩世界。网瘾如牌瘾,小孩大人均被小小的“瘾头”吸牢,直至生命被吸空。捧书卷与盯电脑守牌桌,具有本质性的区别。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谁在今天忽视它,谁就将付出生存质量的代价。
几千年文明所赋予人的丰富性,不读书断难领悟。
这种丰富性,但愿不要被“现代性”淹没才好。
就精神拓展的境域而言,今人不及唐宋多矣。这与物欲在短期内的泛滥有关。而我们期待着长远。
陆游(3)
陆宰教育陆游,不因北宋的文明败给女真的野蛮而置书卷于不顾。当时的士人,惜书如故。就连金军北撤,也抢了很多书。
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某些官员,只知看文件,长年不读书。有些人,一生的聪明才智只付与官帽。而官风影响民风……
读陆游,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活得非常较真的人。古人有这特点,陆游为甚。当然不是去一味计较个人私利。他活得心胸广阔。广阔通自由。而一味的利字当头,生存必定逼仄。大面积的利字当头,人人活得“单刀直入”,生活的意蕴将无从谈起,社会的“交往空间”将受到空前的威胁。
中国古代智慧,对利字高度警惕,国人当能重新思考。
少年陆游成长缓慢,该有的环节全有。哪像现在的小孩儿老气横秋,提前敏感权、钱、欲。
陆游孩提时代学过剑术:绕着院子里的大槐树叱咤有声。不过,几天下来,没劲了。父亲隔着窗户瞅他,摇摇头,但不去干预他。
陆游后来写诗称:学剑四十年。是什么东西促使他学剑的劲头大增呢?
是家里来的神秘客人,是客人们激烈的举止和言论。
陆宰的朋友,几乎都是朝廷的恢复派,主战派:一定要收复北方领土,打回汴京去。可是宋高宗不这么想。
宋高宗是个投降派,享乐派:北方丢了,不是还有南方吗?汴京落到女真手里,他待在临安照样奢华。再者,他有个秘密心思,一旦打回汴京,他这龙椅多半就坐不成了,徽宗钦宗还活着。秦桧最能领会高宗的心思,领导一帮主和的大臣上窜下跳。秦桧不仅是奸臣,很可能还是奸细:他是从女真那儿逃回来的,自称砍翻金卒得以逃身,却带着几房家眷、大宗的金银财宝。当时就有不少人认为秦桧是奸细。
秦桧到临安,三个月当上副宰相,喊出“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口号,一副投降派嘴脸,却暗合高宗心意。高宗见金国使者要下跪称臣,并宣称这是为了国家。
高宗与秦桧配合默契,主战派受排挤。
陆游小小年纪,耳边常有父亲与宾客的激愤言辞。他那颗稚嫩的心,烙下风起云涌的抗金战争的画面。
当时的情形是:女真的战斗力由于战线太长、战事持久而下降了,内部又分裂,完颜氏互相残杀。沦陷区抵抗侵略者的义军此起彼伏,动不动就几万、几十万。南宋将帅如张浚、刘琦、吴玠、岳飞、韩世忠等,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陆军和水师,东线和西线,几年打下来,已经摸透了敌人的战术,屡战屡胜。宋军大规模反攻收复失地,有几成把握的。放手一搏,战争的形势会朝着不利于敌人的方向发展。
然而宋高宗不想这么做。
此人是个念头清晰的昏君,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专打私家算盘。中国历代皇帝,像宋高宗这种人,能列出一长串。紧要关头,私心膨胀。他的信条是:攘外必先安内。安内的重大举措,是效仿赵匡胤拿掉将帅的兵权。国仇家恨他可以不顾——连他的母亲都被金人掳去生孩子。一切只为做皇帝,大小且不论,江南江北也不管。这个铁一般的意志使他花招频出,最终杀岳飞,罢韩世忠,签下丧权辱国的“绍兴和约”……
而陆游是听着岳飞、宗泽、韩世忠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陆游十岁前后,家里几乎每天有造访父亲的客人,客人当中有文官,也有武将。他们大步流星而来,慷慨激昂而去。弹剑悲歌的,抱头痛哭的,含恨死去的……陆游受到的震撼,殊难以笔墨形容。看他自己的记录吧:
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会秦丞相桧用事,变恢复为和戎…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
恢复,和戎,是当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词,分出了两大阵营。
练武有了动力。陆游念着岳飞、岳云、张宪、牛皋、杨再兴这些激动人心的名字,挥戟舞剑弄枪棒。书生亦是习武之人,目光如炬。到晚年,陆游还为自己的一双眼睛感到骄傲:“老夫垂八十,岩电尚灿灿。孤灯观细字,坚坐常夜半。”岩电指眼睛。又说:“目光焰焰夜穿帐。”
俗话说:练武先练眼。想想项羽或张飞的眼睛吧。
陆游暮年目能穿帐,和他从少年起就夏练三伏、冬练数九有关系。
从他的诗句看,他是七尺男儿身,肌骨强健。
文武集于一身,就像他祟拜的岳飞。
床头案前,除了诗书还有兵书。读书到深夜,睡一觉又闻鸡起舞。
山阴城里的后生知他有武功,专门来会他,意含挑衅。陆游不示弱,于是打架难免,双方各亮招式,吐个门户。一般点到为止,却也有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父亲的反应有点奇怪,非但不批评,反而袖手旁观。
练武之人,打架是有效的训练方法之一。难怪嗜武之徒动不动就要寻衅。今日武侠片,为打架找理由真是费尽心机。“打架文化”,寻新卖点也难。打来打去,又飞又炸,终不如丛林中的狮豹扑咬来得痛快。
陆游打完架,拍拍衣裳转身回家,读他的陶潜岑参去了。
有个五官清丽身材苗条的小表妹总是跟他身后。她名叫唐婉。
陆游(4)
陆游十七岁这一年(1142年),发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岳飞被皇帝的毒酒赐死,岳云、张宪被斩首于市。
精忠报国的臣子,百战百胜的将军,死在宋高宗手上。
岳家军打过了淮河,长驱直入,打到朱仙镇,破了金兀术的核心战法“铁浮图”、“拐子马”,对汴京形成了战略包围。待援军一到,收复京师如囊中取物。中原的义军群起响应,“还我河山”的吼声响彻大地。然而南宋小朝廷在临安拨他的小算盘,竟然在一天之内发出十二道金牌,命令岳飞收兵。岳家军黯然南撤,中原百姓哭成一片。岳飞于中军帐含泪书写诸葛亮的《出师表》:“…汉贼不两立、王室不偏安…”
宋高宗不喜欢岳飞由来已久。为什么呢?因为岳飞“议迎二帝,不专于己。”岳家军纪律严明,所过之处无不受到百姓拥戴。将士只知效忠于岳帅。高宗最怕这个。韩世忠的军队人称韩家军,张浚的军队人称张家军……姓赵的皇帝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这可不行。他要抢军队。宁愿不要北方领土。
几路大军回临安,兵权落入皇帝手。史称,这是宋代的“第二次削兵权”。岳飞被封为枢密副使。这位令金兵闻声丧胆的进攻型元帅,闲居不久即下狱,死于高宗与秦桧的密谋。
宋军打了胜仗,秦桧却与金国议和。军事上处于劣势的金国谈判使者威胁说,不杀岳飞,达不成和平协议。
高宗、秦桧很听敌人的话,同意杀岳飞。其中显然有蹊跷。秦桧与敌人究竟是怎么谈的,现在难觅真相。
《宋史.岳飞传》说:“秦桧以飞不死,己必及祸,故力谋杀之。”
而高宗不点头,秦桧杀岳飞也难。
朝野一片抗议声,岳飞未能免死,这说明:高宗、秦桧杀岳飞的决心很大。
岳飞手中已经没什么兵权,对高宗不构成威胁。可是他活着,就会对敌人构成巨大的威胁。问题出在秦桧。秦桧在朝廷培植党羽成气候,有能力威胁宋高宗。君相狼狈为奸又各怀鬼胎:高宗每次见秦桧,怀中都藏着匕首。
围绕着权力,历史上演了多少丑态百出的“大戏”啊。
秦桧要岳飞死,岳飞活不成。罪名至今成奇谈:莫须有。
而眼下有人试图为秦桧翻案,其用心,不足称善吧?
绍兴十一年(1142年),岳飞死前一个月,宋金“绍兴和议”达成,东以淮河,西以陕西大散关为界,北方六百三十二县归金国。并且年年向金人称臣纳贡。金人还有个附加条件:无论秦桧犯什么事儿,不得论罪。这是汉民族的敌人送给汉丞相秦桧的护身符。
使一杆岳家枪纵横天下的岳飞,喝下毒酒身亡。挥舞双铜锤所向无敌的岳云,落得身首异处……
临安发生的旷世悲剧,当天就传到山阴。
陆游闻噩耗,眼晴都直了,说不出话,哭不出声。
时值隆冬,快过年了,偌大的陆家张灯结彩。然而岳飞父子的惨死,让所有的红灯笼透出血色。陆游茶饭不思,半夜徘徊中庭,愤怒而又困惑。晨光曦微,残灯向晓,陆游和泪书写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宋高宗与敌人签下和约,俨然大功告成,从此高枕无忧,模仿徽宗大肆享乐。历代皇帝,多这类东西。平均寿命四十几岁,活该。吊诡的是,这宋高宗却活了八十多岁,娱乐到死。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陆游成长期的精神环境,我们现在比较清楚了。爱国不是无缘无故的。针对陆游须追问:为什么他要比南宋一般诗人爱得更深?
陆游在山阴城南的家,也许称不上豪华,但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如果他父亲陆宰一味经营小日子,他就会长成另一种样子。那些常到陆家聚会的志在恢复的大人们,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乃至哭爹号娘,给陆游留下的印象太深。爱国的种子悄然播下。爱与恨,盛开如并蒂之花。
爱不模糊,恨也清晰。情感的轨迹大致如此。而今人于爱憎趋于模糊,一些人倒宁愿混淆是非,混淆的背后,却是利益图清晰。利字当头,是非靠后。当然这也不新鲜:原始丛林里都是这么干的。
也许任何事都有是非模糊的空间。但问题在于:模糊地带人太多,模糊的空间势必膨胀。这显然会损害全社会的健康向上。你也模糊我也模糊,没有一张脸是轮廓清晰:鬼与鬼打交道,大约是这般景象吧?
如果人是人的话,其生存向度,焉能朝着丛林、鬼域?
陆游从小爱憎分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他分得很清楚。情感教育的好环境,促使他日后活得明白而坚决。包括岳飞在内的古代优秀文人,都有这特征。
传统文化营养丰富。今天的“80后”“90后”,在踏入社会置身喧嚣之前,当能培养吸收营养的能力。养得精神强健,以抵御“模糊”的酸性进攻。
陆游(5)
事实上,模糊与清晰的战斗尚在进行中。我们期待着,“清晰”反攻的号角嘹亮吹响。
对陆游来说,爱,犹如一粒奇妙的种子:它破土而出时,向天空向人世,亮出了异样的美丽花瓣。
花瓣上写着两个字:爱情。
唐琬是陆游的舅舅的女儿,她与陆游,犹如林黛玉之于贾宝玉。唐琬的外祖父唐介做过宰相,可见她生于高门望族。和陆家一样,唐家为避战乱从中原迁到江南的山阴。两家人往来密切。唐琬和陆游,有足够的机会培育爱情。唐琬生得娇美,有点弱柳扶风的韵味,却有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而绍兴这地方,最适合谈情说爱,烟柳画桥随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又都是锦心秀口,泛舟镜湖,造访禹迹,拜谒兰亭。王羲之曾于兰亭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陆游的书法清瘦飘逸,字如其人。唐琬颇能欣赏。她善琴,能诗,会下围棋,具备贵族少女的修养。陆游诗剑双绝,唐琬佩服得五体投地。陆游慷慨激昂时,唐琬也会将她玉一般的手指攥成粉色拳头。陆游常把目光,不经意去看她的酥手。她要么缩手,要么掉头瞧了别处,羞涩之状可人。
陆游是爱上了,唐琬也爱上了。二人恋爱的具体情形,大约也类似宝哥哥和林妹妹,细节丰富。可惜陆游于此事记载甚少。他一生记下那么多事,独于这桩恋情的过程缄口不言。
古代文人多如此,一般不讲家中事。不会拿个人隐私去炒作。陆游则于这一层之外别有苦衷。
好在他留下了一首词、几首诗。
陆游娶唐琬,婚姻幸福。
然而陆游的母亲出来捣乱了,对唐琬没个好脸色。婚前并不这样。也许她看不惯小两口在她的眼皮底下黏黏糊糊。几千年婆媳不和,可能有着相似的心理结构。婆婆强势,媳妇辛酸。终于到了处不下去的地步,陆游另置宅子安置唐琬。小两口偷偷见面,缠绵不肯分手。爱情因受阻而愈演愈烈。陆母又来捣乱,强行拆散鸳鸯。这段高压之下的婚姻,大约持续了两三年。唐琬未能生孩子。也许有过身孕,却逃不过婆婆的眼睛。婚姻在最幸福的时刻中断。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赵士诚。
于是有了惊心动魄的沈园邂逅。
时隔多久不详,当在两年以上吧。唐琬正努力适应第二个丈夫,却与陆游在风景优美的沈园不期而遇,彼此默默相望,目光怎么也挪不开。赵士诚主动向陆游打招呼,置酒款待。两个男人躬身施礼。瘦了一圈的唐琬俏立在风中,杏眼明亮。偏偏是春天,偏偏在沈园。爱情悲剧的各式经典情态应有尽有。陆游终于撑不住,情如井喷。当场挥毫,在沈园内的一堵墙壁上写下《钗头凤》。
唐宋诗人写诗在墙、壁上,很常见的。普通民众能欣赏。名诗人题诗,围观者踊跃。好字好诗赢得喝彩,歪诗劣字没写完就被观众哄下台。陆游在山阴,十六岁已小有诗名,眼下二十六岁,伤心怀抱酿成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岳飞殇国,陆游伤情。回肠荡气如出一辙。
陆游的文字太凝练,太具有穿透力。唐琬被击伤。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琬瞒着老公,咽泪妆欢。赵士诚却很有绅士风度,陆游留在沈园的墨迹他一直保留着。没风度倒好。墨迹在,情爱熊熊燃烧,唐琬看一回伤一回,终于——凋谢了鲜花,葬送了红颜。
唐琬死,不过二十几岁。
时人记载说:“未几,(唐琬)怏怏而卒。闻之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
陆游的《钗头凤》“杀”死了唐琬么?
这话虽不中听,却有几分真实。唐琬另适赵家,之所以怕人寻问,盖因赵士城有风度且待她好。如果士诚是一庸夫,她也犯不着咽泪妆欢,瞒得那么痛苦。我估计,赵士诚是在耐心等候她回心转意。治情病,时间是管用的。夫妻朝夕相处,日常细节多多,唐琬系于陆游的那份痴情,或淡去,或另辟一间心房安顿下来,留待老来回味。古今中外男女,这类情状屡见不鲜。
如果没有沈园邂逅,如果陆游不题《钗头凤》,如果赵士诚妒火中烧涂去墙壁上的墨迹,唐琬还会死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