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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_卡列宁娜_TXT

_16 列夫·托尔斯泰(俄国)
  近侍感到自己并没有过错,本想替自己辩解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从他的脸色看出唯一的办法只有沉默,于是连忙弯下腰,跪在地毯上,开始把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收拾起来。
  “这不是你的职务;叫侍者来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出来。”
  弗龙斯基在八点半走进剧场。表演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厢的老头替弗龙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了他,叫他“大人”,并且建议说他不必领取衣证,要的时候叫费奥多尔就行。在灯火辉煌的走廊里面,除了伺候包厢的人和两个手臂上搭着皮大衣、站在门外听的听差以外再没有一个人了。从关得不紧的门里传来了乐队的小心的断奏的伴奏声,和一个发音清晰的女子的声音。门开开来,让包厢的那个侍者溜进去,那句快近结尾的歌词就清楚地传进了弗龙斯基的耳朵。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弗龙斯基没有听到那句歌词的结尾和伴奏的尾声,但是从门里面雷动的掌声知道这支曲子已经完了。当他走进那给枝形吊灯和青铜煤气灯照得通明的大厅的时候,闹声还继续着。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钻石闪烁着,鞠着躬,微笑着,由拉住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帮助,抬起被人散乱地抛掷在脚灯之间的花束;随后,她走近一个光滑油亮的头发从当中分开的绅士,他正把长胳臂伸到脚灯那边去,把一件什么东西递给她,花厅和包厢里面的观众一齐骚动起来,身体向前探着,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乐队长帮着把花束递过去,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领带。弗龙斯基走进正厅中央,站住了,开始向周围观望。那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见惯的周围环境:舞台,喧闹和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剧场里的所有熟悉的、无味的、五光十色的观众。
  在包厢里,照例是那些太太,她们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奇装艳服的女人,天知道她们是谁,还有那穿军服和大礼服的人们;在顶高层的楼厅里面,是那些龌龊的群众;在所有的观众里面,在包厢和前排里面,只有约莫四十个·体·面·的男女,于是弗龙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转向这块沙漠中的绿洲,他立刻和他们打起招呼来。
  他走进来的时候,一幕刚演完,因此他没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厢去,却先走上正厅的前排,停在脚灯旁边和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正弯起膝盖,用靴跟轻叩着脚灯,远远地看见他,就微笑着把他招呼过来。
  弗龙斯基还没有看见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望。但是他从人们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形迹地向周围望望,可是并不在寻找她;他预期着最坏的情形,他的眼光搜寻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幸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晚上没有到剧场来。
  “你多么不像军人了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他说,“倒像一个外交官,或是一个艺术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回了家,就穿上黑礼服了,”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慢慢地拿出望远镜来。
  “哦,在这点上,实在说,我很羡慕你。当我从国外回来,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由。”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弗龙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希望了,但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他,现在对他特别亲切。
  “你没有赶上看第一幕,真可惜了!”
  弗龙斯基用一只耳朵听着,先把望远镜瞄准一层厢座,然后又仔细打量着包厢。在一个戴着头巾的太太和一个在瞄准他的望远镜中忿怒地眨着眼睛的秃头老人旁边,弗龙斯基突然看到了高傲的、美貌惊人的、在饰带的映衬中微笑着的安娜的头。她坐在第五号包厢,离他有二十步远。她坐在前面,略略回过身来,在对亚什温说什么话。安放在她那美丽的宽肩上的头的姿势,她那含着竭力压抑着的兴奋光辉的眼睛和她的整个面孔,使他回忆起他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时候的风姿。但是现在她的美丽却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感觉。在他对她的感情中,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丽虽然比以前更强烈地吸引他,同时却也使他感到不快。她没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到她已经看见他了。
  当弗龙斯基又把望远镜转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他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满脸通红,不自然地笑着,尽回过头来望着隔壁的包厢;安娜摺拢她的扇子,拿它在红色天鹅绒的包厢边上轻轻叩着,凝视着什么地方,没有看,而且也显然不愿看隔壁包厢里发生的事。亚什温的脸上带着他打牌输了钱的时候那样的表情。他皱着眉头,把左边的髭须越来越深地塞进嘴里去,斜着眼望着隔壁的包厢。
  在左边那间包厢里是卡尔塔索夫夫妇。弗龙斯基认识他们,而且知道安娜和他们也认识。卡尔塔索夫夫人,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厢里,背对着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递给她的斗篷。她脸色苍白,满脸怒容,正在激动地说什么。卡尔塔索夫,一个胖胖的、秃头的人,不断地回过头来看安娜,一面竭力劝慰他妻子。当妻子走出去了的时候,丈夫迟疑了好久,竭力寻找着安娜的目光,显然想向她鞠躬。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理睬他,扭过头去,只顾和亚什温谈话,他的剪短了头发的头俯向她。卡尔塔索夫没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厢空下来了。
  弗龙斯基不明白卡尔塔索夫夫妇和安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出一定发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从他所看见的情形,特别是从安娜的脸色看出这点来,他可以看出,她正竭尽一切力量来支撑她所担任的角色。在保持外表的平静态度这一点上,她是完全成功的。凡是不认识她和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没有听到那些妇女因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并且以她的头饰和美貌来招摇而发出怜悯、愤慨和惊讶的话的人,一定会叹赏这个女人的娴静和美丽,决不会猜想到她感觉得好像带枷示众的人一样。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弗龙斯基感到一种痛苦的不安,希望探听一点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厢走去。故意躲着对面安娜的包厢,他走出去,碰见了正在和两个熟人说话的他从前的联队长。弗龙斯基听见他们提到卡列宁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联队长怎么向说话的人们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连忙大声叫着弗龙斯基的名字。
  “噢,弗龙斯基!你什么时候到联队来呢?我们不能连饭都不请你吃一顿就让你走了。你是我们的老伙伴呀!”联队长说。
  “我恐怕没有时间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龙斯基说,随即跑到楼上他哥哥的包厢去。
  弗龙斯基的母亲,满头灰白常发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厢里。瓦里娅和索罗金公爵小姐在走廊上遇见了他。
  把索罗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亲那里,瓦里娅把手伸给她的小叔子,立刻开始说起他所关心的事情。他很少看见她这么激动过。
  “我觉得这是很卑鄙,很可恶的,卡尔塔索夫夫人没有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她开口说。
  “但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知道。”
  “什么,你没有听到吗?”
  “你知道我应该是最后听到的人。”
  “再也没有比卡尔塔索夫夫人更狠毒的人了!”
  “但是她做了什么事?”
  “我丈夫告诉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开始隔着包厢和她说话,卡尔塔索夫夫人就闹起来。据说,她大声说了句什么侮辱的话,就走了。”
  “伯爵,你maman叫你呢,”索罗金公爵小姐从包厢的门里望着外面说。
  “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亲讥讽地微笑着说。“却始终看不到你。”
  她儿子看到,她忍不住高兴地笑起来。
  “晚安,maman。我到你这里来了,”他冷淡地说。
  “你为什么不去fairelacouràmadameKarenine①?”当索罗金公爵小姐走开的时候,她继续说。“Ellefaitsensation.OnoublielaPattipourelle.”②“Maman,我要求过你不要对我提这件事,”他回答,皱着眉。
  “我只是说大家都在说的话罢了。”
  弗龙斯基没有回答,对索罗金公爵小姐说了一两句话以后,他就走了。在门口,他遇见了他哥哥。
  “噢,阿列克谢!”他哥哥说。“多讨厌啊!一个蠢女人,再没有别的了……我正要到她那里去。我们一道去吧。”
  弗龙斯基没有听他的话。他迈着迅速的步子走下楼去:他感觉得他应该有所举动,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举动。由于她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而起的愤怒,加上由于她的痛苦而起的怜悯,扰乱了他的心。他走下正厅,笔直向安娜的包厢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厢旁边和她谈话。
  “再没有更好的男高音了。Lemouleenestbrisé!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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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向卡列宁夫人讨好。
  ②法语:她闹得满城风雨。人们为了她的缘故把帕蒂都忘了。
  ③法语:后继无人了。
  弗龙斯基向她鞠躬,并且站住和斯特列莫夫招呼。
  “您来迟了,我想,错过了最优美的歌曲,”安娜对弗龙斯基说,他感到她好像在讥讽地瞟了他一眼。
  “我对于音乐是外行,”他说,严厉地望着她。
  “像亚什温公爵一样,”她微笑着说,“他以为帕蒂唱得声音太高了。”
  “谢谢您!”她说,她那带着长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龙斯基拾起来的节目单,突然在那一瞬间她的美丽的脸颤栗了。她立起身来,走到包厢后面去。
  注意到第二幕开始的时候她的包厢空了,弗龙斯基在独唱进行的当中引起了正在静听的观众“嘘!嘘!”声,走出了剧场,坐车回家了。
  安娜已经到了家。弗龙斯基走上她那里去的时候,她还穿着她到剧场去的那身衣服独自待着。她坐在墙边的第一把安乐椅上,直视着前方。她望了望他,立刻恢复了她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
  “一切都是你的过错,你的过错!”她叫着,声音里含着绝望和怨恨的眼泪,于是站起身来。
  “我请求过,恳求过你不要去;我知道你去了一定会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简直可怕呀!我只要活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她说坐在我旁边是耻辱。”
  “一个蠢女人的话罢了。”他说,“但是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为什么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镇静。你不应当使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假如你爱我……”
  “安娜!为什么要扯到我的爱情问题上面去……”
  “啊,假如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假如你和我一样痛苦……”她说,带着惊恐的表情望着他。
  他为她难过,但仍然生气了。他向她保证他爱她,因为他看到现在这是安慰她的唯一的方法,于是他没有用言语责备她,但是在心里他却责备了她。
  在他看来是这样庸俗,以致他羞于说出口的爱的保证,她吸了进去,逐渐安静下来了。第二天,完全和解了,他们就动身到乡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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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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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孩子们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她妹妹基蒂·列文家避暑。她自己田庄上的房子完全坍塌了,列文和他妻子说服了她来和他们一道过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非常赞成这种安排。他说可惜他因事务缠身,不能和他的家庭一道来乡下避暑,如果能那样,那对于他真是莫大的快乐了;因此他留在莫斯科,只是偶尔到乡下来一两天。除了奥布隆斯基一家连他们所有的小孩和家庭女教师以外,今年到列文家作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来照顾处于这种状态①中的无经验的女儿是自己的责任;此外,基蒂在国外交的朋友瓦莲卡,她实践了在基蒂结婚之后来看她的诺言,也到她的朋友这里来作客了。所有这些人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朋友。虽然他喜欢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列文的世界和秩序被他所谓的这种“谢尔巴茨基分子”的流入所淹没了,他总不免有些惋惜。在他自己的亲属中,那年夏天住到他这里来的只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但是他也是科兹内舍夫型的人,而不是列文型的人,这样一来,列文精神就完全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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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怀孕。
  在久不住人的列文的房子里,现在竟有了这么多的人,差不多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而且差不多每天老公爵夫人在坐下吃饭的时候都要数一数人数,如果恰巧是十三个人①,她就要叫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到另外的桌上去吃。细心料理家务的基蒂为了采办鸡、火鸡和鸭子煞费了苦心,因为客人和小孩在夏天胃口好,需要吃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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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俗认为十三是不吉利的数字。
  全家人都坐上了餐桌。多莉的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们和瓦莲卡在计划着到什么地方去采鲜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他的聪明和学识博得了全体客人的几乎近于崇拜的尊敬,也和大家一起谈论起蘑菇来,使大家都惊讶了。
  “也带我一同去吧。我非常喜欢采蘑菇哩,”他说,望着瓦莲卡,“我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事哩。”
  “啊,我们高兴得很!”瓦莲卡说,微微涨红着脸。基蒂和多莉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博学聪明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和瓦莲卡一道去采蘑菇的提议,证实了最近萦绕在基蒂心头的某种猜想。她连忙向她母亲说了句什么话,这样使她的眼色不致被人注意到。饭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厅里的窗旁坐下,他一面和他弟弟继续已经谈起的话题,一面望着孩子们出发采蘑菇必然经过的门户。列文坐在窗槛上他哥哥的旁边。
  基蒂站在她丈夫身旁,显然在等待这场她丝毫不感觉兴趣的谈话终结,为的是要对他说句什么话。
  “你结婚以后好多方面都变了,而且是变好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向基蒂微笑着,对于这场谈话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你那种好发怪论的脾气却仍然没有改变。”
  “卡佳,你站着不好呢,”她丈夫说,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意味深长地向她望着。
  “啊,现在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见孩子们跑出来了,补充说。
  在大家前头,塔尼娅穿着绷紧的长统袜,斜着身子奔跑着,挥舞着篮子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她一直向他跑来。
  大胆地跑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面前,她那酷似她父亲的美丽的眼睛闪烁着,她把他的帽子递给他,做出要替他戴上的姿势,用她那羞涩的优美的微笑来冲淡她的放纵行为。
  “瓦莲卡在等着哩,”她说,小心地替他戴上帽子,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微笑看出来她可以这样做。
  瓦莲卡穿上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包着雪白的头巾,正站在门口。
  “我就来,我就来了,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喝完了咖啡,把手帕和烟盒分放在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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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莲卡的本名和父名。
  “我的瓦莲卡多迷人啊!呃?”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站起身来,基蒂就对她丈夫说。她说得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得见,她显然是有心要使他听见的。“她多美呵,那么一种高尚的美!瓦莲卡!”基蒂叫着。“你们会去水车场的小林子里吗?我们会来找你哩。”
  “你完全忘了你的身体,基蒂!”老公爵夫人急忙走到门边说。“你不能像这样子叫啊。”
  瓦莲卡,听到基蒂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责备,就迈着轻快迅速的步子跑到基蒂面前来。她的动作的灵活,弥漫在她那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一切都泄露出在她心里正起着不平常的变化。基蒂知道那不平常的事是什么,尽在留神地注视着她。她现在叫瓦莲卡,不过是为了那在基蒂想来今天饭后一定会在森林里发生的重大事情而在心中给她祝福罢了。
  “瓦莲卡,假使有某种事情要发生的话,我一定会快活得很哩,”她一面吻她,一面低声说。
  “您和我们一同去吗?”瓦莲卡慌乱地对列文说,装着没有听见基蒂说的话。
  “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场就停下来。”
  “哦,你到那里去有什么事?”基蒂说。
  “我去察看一下新买来的货车,查一查货单,”列文说;
  “那么你去什么地方呢?”
  “凉台上。”

  所有的妇人都聚集在凉台上。她们总喜欢在午饭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们在那里还有别的事。除了大家在忙着的缝婴儿贴身衣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那天下午在凉台上还用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来是新的方法,不加水煮制果酱。基蒂把她娘家用过的新方法采取过来。一向受委托来担任煮制果酱工作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认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会错的,仍旧把水渗进了草莓里,坚持说非这样做不行。她做这事给人察觉了,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在煮果酱,就是要确凿地证明给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满脸通红,怒容满面,头发蓬乱,瘦削的手臂露到肘节,正在炭炉上转动煮果酱的锅子,阴沉地望着草莓,满心希望着它们会凝结,煮不好。公爵夫人觉察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愤怒是对她而发的,因为她是煮草莓果酱的主要顾问,就竭力装出她在想别的事情,对于果酱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谈着别的事,却斜着眼朝火炉偷偷地望着。
  “我老是亲自去替我的使女买便宜料子的衣服,”公爵夫人说,继续着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撇去浮沫了,亲爱的?”她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说。“完全用不着你亲自去做呀,而且热得很呢,”她说,阻止着基蒂。
  “我去做吧,”多莉说,于是立起身来,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撇过,不时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满了黄红色浮沫和血红色糖浆的碟子上面敲着,把粘在勺上的东西敲落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会多么甜滋滋地把这个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们,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如何看到大人们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的浮沫而感到奇怪。
  “斯季瓦说还是给钱的好,”多莉说,又接着谈起赏给仆人什么好这个有趣的话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基蒂异口同声地叫着。“他们顶看重礼物。”
  “哦,比方去年,我给我们的马特廖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件不是罗缎,但是像那一类的衣料,”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还穿着哩。”
  “花样很好看,那么朴素而又雅致,要不是她没有的话,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有点像瓦莲卡身上穿的。真是价廉物美。”
  “哦,我想现在已经好了,”多莉说,让糖浆从勺子里滴下来。
  “有丝的时候就可以了。再稍微煮煮吧,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这些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愤怒地说。“反正是一样,”她补充说。
  “噢!它多可爱!别惊动了它!”基蒂看见一只麻雀停在栏杆上,翻转草莓梗在啄着,突然这样说。
  “是的,可是你离火炉远一点吧,”她母亲说。
  “Aproposde瓦莲卡,①”基蒂用法语说,她们不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听懂她们的话的时候总是用法语。“您知道,妈,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决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那会多么美好啊!”
  --------
  ①法语:顺便谈谈瓦莲卡的事吧。
  “她可真是一个高明的媒人啊!”多莉说。“她多么费尽心机地把他们拉在一起!”
  “不,告诉我,妈妈,您怎样想?”
  “我怎样想吗?他(他是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俄国找到最好的配偶;现在,自然,他已经不怎样年轻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现在许许多多的女子仍然会高兴嫁给他……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是他也许……”
  “不,妈妈,您要明白,为什么不论对于他或是对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满的姻缘来了。第一,她简直迷人!”基蒂说,屈起一个手指。
  “他十分中意她,那是一定的,”多莉附和着。
  “其次,他有这样的社会地位,他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财产或地位了。他只需要一个善良、可爱而又文静的妻子。”
  “哦,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静,”多莉又附和说。
  “第三,她一定会爱他,那也是……总之,会是非常美满的!……我期望他们从树林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决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来。我会多么高兴啊!你认为怎样,多莉?”
  “可是别太兴奋了;你完全用不着兴奋啊,”她母亲说。
  “啊,我并没有兴奋,妈妈。我想他今天会求婚哩。”
  “噢,一个男子怎么样、在什么时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好像有一道障碍似的,一下子就给摧毁了,”多莉回忆着自己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过去的事,带着沉思的微笑说。
  “妈妈,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来地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简单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脸还是因为回忆往事而容光焕发了。
  “不,怎样的呢?在您还不便说以前您心里就已经爱上了他吗?”
  基蒂现在能够以平等的资格和她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这使她感到一种特别的愉快。
  “自然是爱上了;他常到我们乡下的家里来。”
  “但是怎样决定的呢,妈妈?”
  “我猜想你一定以为自己发明了新的花样吧?都是这样的: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
  “您说的多恰当,妈妈!正是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哩!”
  多莉附和着。
  “可是他说了些什么话呢?”
  “科斯佳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笔写下来的。真奇怪啊……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一样!”她说。
  于是三个妇人都开始默默地想着同样的事。基蒂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她回忆起她结婚前的那整个冬天和她对弗龙斯基的迷恋。
  “有一件事……瓦莲卡从前的恋爱史,”她说,由于一种自然的联想使她想到了这一点。“我总想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一说,使他心里有所准备。他们——所有的男子,”她补充说,“对于我们的过去都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多莉说。“你是根据你丈夫来判断的。就是现在,他想起弗龙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眼睛里带着沉思的笑意。
  “可是我真不明白,”母亲插嘴道,由于她对女儿的母性的关怀而起来辩护,“你的过去有什么可以使他烦恼的?因为弗龙斯基追求过你吗?那种事每个少女都有过的哩。”
  “啊,但是我们不是说那个,”基蒂说,微微涨红了脸。
  “不,听我说吧,”她母亲继续说,“那时你自己不让我去和弗龙斯基谈。你记得吗?”
  “啊,妈妈!”基蒂带着痛苦的表情说。
  “如今不能管束你们年轻人……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越轨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会亲自去和他说个明白的。可是,亲爱的,你兴奋可不行的呀。请记着这个,镇静点吧。”
  “我非常镇静哩,maman。”
  “那时候安娜到来,结果对于基蒂反而是多么幸运,”多莉说,“而对于她是多么不幸啊。适得其反,”她说,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惊。“那时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觉到自己不幸。现在适得其反。我常想着她呢!”
  “你倒想着一个好人哩!一个可怕的、讨厌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母亲说,对于基蒂没有嫁给弗龙斯基,却嫁给了列文始终耿耿于怀。
  “你何苦要谈这个呢?”基蒂恼怒地说。“我不想这个,我也不要去想……我不要去想,”她听到她丈夫踏上凉台台阶的熟悉的脚步声,说。
  “你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凉台说。
  但是谁也不回答他,他也就不再问了。
  “我很抱歉,我闯进了你们女人的王国,”他说,不满地朝大家望着,觉察出她们在谈论不愿在他面前谈的话。
  一刹那,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抱着同感,对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酱这件事,以及一般地对于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不满意。但是他微笑着,走到基蒂面前。
  “哦,你好吗?”他问她,用现在大家都是那样看她的那种表情望着她。
  “啊,很好哩,”基蒂微笑着说,“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货车可以装旧大车三倍的东西。哦,我们要去接孩子们吗?我已经吩咐把车套好了。”
  “什么!你要叫基蒂坐马车吗?”她母亲责备说。
  “是的,慢步走,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没有管公爵夫人叫过maman,像一般人叫他们的岳母那样,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但是虽然列文喜欢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却不能够那样叫她,他如果要那样叫她,就一定会感觉得亵渎了对自己死去的母亲的情感。
  “和我们一道去吧,maman,”基蒂说。
  “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轻举妄动。”
  “哦,那么我步行吧。走走对我是好的。”基蒂站起来,走到她丈夫面前去,挽住他的胳臂。
  “也许对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节制,”公爵夫人说。
  “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果酱做好了吗?”列文说,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想使她快活起来。
  “新法子好吗?”
  “我想很好。照我们的办法,这煮得太久了。”
  “这样更好,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即使我们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没有地方贮藏它,它也不会发酸,”基蒂说,立刻觉察出来她丈夫的用意,怀着同样的心情对这老管家说。
  “可是你的腌菜真好极了,妈妈说她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呢,”她补充说,微笑着,理了理她的头巾。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愤怒地望着基蒂。
  “您用不着安慰我哩,夫人。我只消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高兴了,”她说,在“和他在一起”这句粗鲁而亲切的话里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基蒂。
  “和我们一道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诉我们最好的地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气了,可是我不能够。”
  “请照我的话做吧,”公爵夫人说;“拿纸盖上果酱,用甜酒浸湿,这样,就是没有冰,也决不会发霉。”

  基蒂特别高兴有机会和她丈夫单独在一起,因为她注意到在他走进凉台,问她们在说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在他的脸上闪过一种痛苦的神色,他的脸总是那么迅速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的。
  当他们在别人之先步行出发,走到看不见房子,走上了那踏平了的、多尘的、布满黑麦穗和谷粒的大路的时候,她更紧紧地挽住他的臂膀,使它紧贴着她的身体。他已经忘记了那一时的不愉快的印象,和她单独在一起,现在一心想着她快做母亲,他感到了和自己所爱的女人相接近的一种完全超脱于形骸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他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睛一样地变了。在她的声音里,像在她的眼神里一样,有一种类似专心致力于某种心爱的事业的人所常有的温柔而严肃的神情。
  “你真的不会疲倦吗?再靠近我一点吧,”他说。
  “不,我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应该承认,虽然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快乐的,可是我老是怀念着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晚上。”
  “那样好,这样却更好。两样都好呢,”他说,紧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吗?”
  “谈果酱吧?”
  “是的,也谈了果酱;可是以后,就谈到男子怎样求婚的事情上面来了。”
  “噢!”列文说,与其说是在听她所说的话,毋宁说是在听她的声音,尽在注意着现在正穿过树林的道路,避开她也许会摔交的地方。
  “而且谈了谢尔盖·伊万内奇和瓦莲卡。你注意到吗?……我非常希望这成为事实,”她继续说。“你对这个怎样想呢?”说着,她注视着他的面孔。
  “我不知道怎样想好,”列文微笑着回答。“在这点上谢尔盖·伊万内奇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要知道,我告诉过你……”
  “是的,他和那个死了的女子恋爱过……”
  “那是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的事;我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记得那时候的他。他非常可爱。但是从那时起我就观察过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的他也很喜欢,但是我感觉得好像对于他,她们只是人,并不是女人。”
  “是的,但是现在和瓦莲卡……我总觉得有点什么……”
  “也许有……不过我们得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特殊的、奇怪的人。他只过着精神生活,他为人太纯洁太高尚了。”
  “怎么?这难道会贬低他吗?”
  “不,但是他是这样过惯了精神生活,因而他是脱离实际的,而瓦莲卡却是实事求是的。”
  列文现在已经习惯于大胆说出自己的思想,不费心思去推敲词句;他知道,他妻子,在像现在这样情意缠绵的时候,只消他稍加暗示就会明白他所要说的意思,而她也真的明白了。
  “是的,可是她恐怕还不如我实际哩;我知道他是决不会爱我的。但她却是彻头彻尾超凡脱俗的。”
  “啊。不,他倒非常喜欢你呢,当我的亲人喜欢你的时候我总是非常高兴的……”
  “是的,他对我很亲切,但是……”
  “这不像和可怜的尼古连卡那样……你们彼此才真是喜欢哩,”列文代她说完了。“为什么不说起他呢?”他补充说。
  “我有时责备自己没有说起他,结果就会把他忘了。噢,他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可爱的人呀!……是的,我们在谈什么呢?”列文沉吟了片刻,说。
  “你想他不可能恋爱吗?”基蒂换成自己的语言说。
  “也并不是一定不可能恋爱,”列文微笑着说,“但是他没有那种必要的弱点……我总是羡慕他,就是现在,我这么幸福的时候,我也还是羡慕他。”
  “你羡慕他不能恋爱这一点吗?”
  “我羡慕他比我强,”列文微笑着说。“他不是为自己生活。他的全部生活都服从于他的义务。这就是他能够平静和满足的理由。”
  “你呢?”基蒂问,带着一种讽刺的、充满爱意的微笑。
  她不能够表达使她微笑的那一连串的思想;但是最后的结论是,她丈夫在赞扬他哥哥,贬低自己这一点上是不十分真实的。基蒂知道这种不真实是由于他对他哥哥的爱,是由于自己过份幸福而感到的羞愧心情,特别是由于他那种不断要求改善的心而来的;她爱他这点,所以她微笑了。
  “你呢?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问,还是带着那同样的微笑。
  她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这使他很高兴,他不自觉地竭力逗引她说出她不相信的理由来。
  “我很幸福,但是不满意自己……”他说。
  “你既是幸福,你怎么会不满意自己呢?”
  “哦,我怎么说好呢?……在我的心里,除了要使你不跌交以外,我什么也不希望了。啊呀,可是你决不能像那样跳啊!”他叫着,中断了谈话去责备她,因为她在跨过横在路上的一根树枝的时候动作过分迅速。“但是当我反躬自问,拿我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我哥哥比较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不好。”
  “可是在哪一点上?”基蒂还是带着同样的微笑追问。“你不是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田庄,你的农事,你的著作都不算数吗?……”
  “不,但是我觉得,特别是现在——这都是你的过错,”他说,紧握着她的手。“觉得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些事是并不热心的。要是我能够爱那一切工作像爱你一样就好了!
  ……可是最近我做那些事简直好他是应付差事一样。”
  “哦,关于我爸爸,你怎样说呢?”基蒂问。“难道因为他没有做公益事业,他也不好吗?”
  “他?不!但是人应该具有你父亲那种单纯、坦白和善良的心地:这些我有吗?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为这发愁。这都是你搞的。在没有你——以及这个以前,”他望了一眼她的身子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现在我不能够了,我感到羞愧;我做那些事好像应付差事一样,我假装着……”
  “那么,你现在愿意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对调吗?”基蒂说。“你愿意像他那样从事公益事业,热爱分派到自己头上的差事,除此以外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吗?”
  “自然不!”列文说。“但是我是这么幸福,我什么都不明白了。那么你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他静了一会之后补充说。
  “我是这样想,又不这样想。只是,我真非常希望他这样呢。等一等。”她弯下腰,摘下路旁的一朵野甘菊。“来,数吧: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她说,把花交给了他。
  “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列文说,把狭长的白花瓣一片片扯下来。
  “不对,不对!”基蒂抓住他的手止住他,她一直在兴奋地注视着他的手指。“你一次扯了两片哩。”
  “那么,我们就不要数这片小的了,”列文说,扯下一片还没有长完全的小花瓣。“马车追上我们了。”
  “你不累吗,基蒂?”公爵夫人叫着。
  “一点也不。”
  “你要是累,就坐上车来,马很驯顺,而且走得很慢哩。”
  但是用不着坐车了,他们快到地点了,于是大家一道步行走去。

  瓦莲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纱,身边环绕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而且显然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非常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欣赏她。望着她,他回忆起他听见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语,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所抱着的感情是一种很罕有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接近她所产生的快感不断加强,一直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细茎的、菌边往上翻的大桦树菌放到她的提篮里的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激动的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张惶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脉脉地向她微微一笑。
  “要是这样,”他心中暗暗地说。“我就得仔细想想,作出个决定,不要像个男孩子一样,由于一时的冲动,就神魂颠倒了。”
  “现在我要一个人去采蘑菇,不然我的成绩就显不出来了,”说着,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树林的边缘——他们正在那里的疏疏落落的老桦树林中如丝的小草上走着——走进树林深处,那儿在白桦树中间长着银灰树干的白杨和暗色的榛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了大约四十步的光景,走到长着浅红和深红的、耳垂状的繁花的卫矛树丛后面,他知道没有人看得见他,就站住不动了。周围一片寂静。仅仅在他正在那下面站着的桦树上面,一群苍蝇一会也不安静地嗡嗡着,像一窝蜜蜂一样,有时也传来孩子们的声音。突然间,从距离树林边缘不远的地方发出瓦莲卡呼唤格里沙的女低音,他欢喜得笑逐颜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意识到这微笑,对自己这种情况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取出一支雪茄烟,开始点燃它。他很久在桦树干上擦不着一根火柴。柔润的白树皮粘住了黄磷,火就熄灭了。最后有一根火柴燃着了,雪茄的芬芳的烟像一条齐整的、宽宽的飘荡的布一样,飘向前,荡上去,缭绕在桦树的垂枝下的灌木丛上面。注视着这一片烟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慢慢地走着,一边考虑着自己的处境。
  “为什么不呢?”他想。“万一这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万一我感到的只是一种吸引,一种相互的吸引(我可以说是·相·互·的),但是又觉得这是违反我平生的习性的,要是我觉得屈服于这种吸引之下,我就背叛了我的事业和义务呢……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我说得出的唯一的反对理由,就是当我失掉玛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过,我要对她永不变心。这是我唯一说得出的反对自己的感情的理由……这是很重要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同时却又觉得这种顾虑在他个人说来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在别人眼里会破坏了他所扮演的富有诗意的角色罢了。“可是,除此以外,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出可以反对我的感情的理由。如果单凭理智来挑选的话,我也不可能找出比这更美满的了。”
  他无论怎样回忆他所认识的妇人和姑娘们,他也想不起有一个姑娘具备如此多的美德,那是像他经过冷静考虑之后希望他的妻子全部具有的。她有少女的魅力和鲜艳,但是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她爱他,她是有意识地、以一个妇人应该具有的受情来爱他的;这是一。其次:她不但毫不俗气,而且显然很厌恶庸俗的上流社会,但同时却很懂世故,具备着上流社会的妇女处世为人的一切举止,一个终身伴侣不具备这些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来是不能设想的。第三:她是虔诚的,但是并不像小孩一样,譬如像基蒂那样,无意识地虔诚和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的。甚至最细微的地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都发现她身上具备着他渴望他妻子应该具有的一切:她出身贫苦、孤单,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一群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丈夫家庭里,像他现在所看见的基蒂的情形。她一切都要仰赖她丈夫,他一向就希望他未来的家庭生活会是这样的。而这位身上具备着这一切美德的姑娘,受上了他。他是一个谦虚的人,但是也不能不看出这一点。而他也爱她。还有一种顾虑——就是他的年纪。但是他的家族是长寿的,他的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谁也不会以为他是四十岁的人,而且他想起瓦莲卡曾经说过,只有俄国人才一到五十就自命老了,在法国,五十岁的人还认为自己正danslaforcedelAaBge①,而四十岁的人还是unjeunehomme②哩。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像二十年前那样年轻,年龄多大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又走到树林边,在夕阳斜照里,看见瓦莲卡的雍容优雅的风姿,她穿着黄衣服,提着篮子,姗姗走过老桦树旁,当瓦莲卡的动人的姿态和使他叹赏不已的美景——浸在夕阳中的变黄了的麦田和点缀着黄斑的古树正消失在遥远的蔚蓝色天边——融合成一片的时候,他不是觉得年轻了吗?他的心快乐地跳动着。一股柔情迷住了他。他觉得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刚刚弯下腰去采一只蘑菇的瓦莲卡,灵活地站起身来,回头一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扔掉雪茄烟,迈着坚决的步伐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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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年富力强。
  ②法语:年轻人。

  “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心里就定下了我会热爱和乐意称她为我的妻子的女人的理想。过了漫长的岁月,我现在才破天荒第一次在您身上发现了我所追求的。我爱您,我向您求婚。”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那时他离瓦莲卡只有十步远了。她跪着,用胳臂护着几只蘑菇不让格里沙抢去,一边呼唤着小玛莎。
  “来呀,来呀!孩子们!这儿很多哩!”她用圆润悦耳的声音说。
  看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过来,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一切迹象都使他觉出,她感到他走近了,而且心里很高兴。
  “怎样,您找到一些吗?”她从白头巾里面问,扭过她那带着温柔的微笑的美丽面孔向着他。
  “一个也没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您呢?”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忙着照顾她周围的孩子们。
  “那儿还有一个,就在树枝旁边,”她说,指着一个小蘑菇,富有弹性的玫瑰色菌顶上横压着一根干草,它是从草底下长出来的。她立起身来,那时玛莎把蘑菇拾起来,掰成两片雪白的菌块。“这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她补充说,离开孩子们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并着肩走去。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瓦莲卡看出他想说什么;她猜着那是什么,又惊又喜的心情几乎使她昏过去了。他们走到远得谁也不会听见他们的话了,但是他还不开口。瓦莲卡最好还是沉默。沉默以后,总比谈了菌子以后,再谈他们想说的话容易得多;但是事与愿违,仿佛是出于偶然一样,瓦莲卡说:
  “那么您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树林里面蘑菇总是少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因为她谈起蘑菇而感到困恼。他想把她引到她最初所谈的关于她的童年的话题上去;但是违反自己的本意,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回答了她最后的话:
  “听说只有白菌才多半生在树林边上,但是我连白菌是什么模样都辨别不出哩。”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得离孩子们更远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瓦莲卡的心跳动得那样厉害,以致她都听见它的通通的跳声,她感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在施塔尔夫人家过了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以后,做科兹内舍夫这样男人的妻子,在她看来似乎是莫大的幸福了。除此以外,她差不多深信她已经爱上了他。而现在就要有所决定了,她很害怕:有时候害怕他说,有时候又害怕他不说。
  他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说,要么就永远也不说了;这一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感觉到了。在瓦莲卡的眼色里、在她的红晕里、在她的俯视的眼睛里、在这一切表情里,都流露出痛苦的期待的神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替她很难过。他甚至感到现在什么都不说就等于侮辱了她。他在心里迅速地重温了一遍支持他的决心的理由。他心里也暗暗温习了一遍他打算用来求婚的言语;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话,不知什么突如其来的想头却使他问道:
  “桦树菌和白菌究竟有什么区别?”
  瓦莲卡的嘴唇激动得颤抖起来,当她回答说:
  “菌帽上差不多没有分别,只是菌茎不同而已。”
  一说完这些话,他和她就都明白事情已经过去了,应该说出口的不会说了,他们的达到顶点的激动情绪平静下来了。
  “看见桦树菌的根,就使人想起黑人的两天没有刮过的胡子,”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平静地说。
  “是的,这是真的,”瓦莲卡微笑着回答,他们散步的路线不知不觉地就改变了。他们开始回到孩子们那里去。瓦莲卡觉得又痛苦又羞愧,同时她又体验到一种轻松的感觉。
  回到家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回忆起他所有的理由,结果发现自己最初判断错了。他不能对Marie①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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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玛丽。
  “安静点,孩子们,安静点!”列文甚至恼怒得叫起来,一边站在妻子面前护着她,当那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地叫喊着迎面冲来的时候。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跟在孩子们后面,走出了树林。基蒂用不着问瓦莲卡;她从他们两个人脸上的平静而有点羞愧的神情上,就明白她的计划并没有实现。
  “喂,怎么样?”回家的路上,她丈夫问她。
  “没有上钩,”基蒂说,她的笑容和说话的态度使人想起她父亲,列文常常很满意地注意到她身上这一点。
  “怎么不上钩?”
  “就是这样,”她说,拉住她丈夫的手,举到嘴唇边,抿紧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吻教士的手一样。”
  “谁不上钩呢?”他笑着说。
  “两方面。本来应当像这样的……”
  “有农民来了……”
  “不,他们看不见的。”

  小孩们喝茶的时候,大人们就坐在凉台上,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地聊着天,虽然所有的人,特别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心里都明白曾经发生过一桩不愉快、但却非常重要的事。他们两人体验到同样的心情,就像一个考试不及格、要留级或者永远从学校里开除出去的学生感觉到的一样。所有在场的人,也感觉到发生过什么事,活跃地谈着毫不相干的题目。那天晚上,列文和基蒂觉得格外地幸福,分外地相亲相爱。他们的情意缠绵的幸福,本身就含着一种使那些渴望幸福却得不到的人感到不痛快的作用,使他们觉得很难为情。
  “记住我的话吧,Alexandre不会来了,”老公爵夫人说。
  今天晚上他们在等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火车来,老公爵来信说他也许会来。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继续说。“他说应该让新婚夫妇清清静静地过一阵。”
  “爸爸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没见过他的面,”基蒂说。“我们怎么能算新婚夫妇呢?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他要不来,我就要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老公爵夫人伤心地叹了口气说。
  “噢,你怎么啦,妈妈!”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责难说。
  “想想他是怎样的心情?哦,现在……”
  突然间,老公爵夫人的声音完全出人意外地颤抖起来。她的女儿们默不作声了,交换了一下眼色。“Maman总是自寻烦恼,”她们的眼光好像这样说。但是她们不知道,不论她同女儿们在一起有多么好,不论她觉得她多么需要在这里,但是自从他们把最后一个爱女嫁出去,家里的巢变得荒凉了的时候,她就为自己和她丈夫痛苦极了。
  “什么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基蒂突然向带着神秘而郑重其事的表情站在她面前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晚饭的事。”
  “噢,对了,”多莉说。“你去安排吧,我要去照料格里沙温习功课。他今天什么都没有做。”
  “是该我去上课!不,多莉!我去,”列文说,跳起来。
  格里沙已经进了中学,暑假应当复习功课。在莫斯科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同她儿子一道学习拉丁文了,来到列文家就规定每天至少跟他一起复习一次最难的功课——拉丁语和数学。列文自告奋勇来代替她;但是这位做母亲的有一次听列文教课,发现他没有按照莫斯科的老师的辅导方法教这孩子,虽然很难为情而且极力要不得罪列文,却果断地对他表示,一定要像老师那样照着课本进行,不然还是由她自己来教的好。列文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尽父亲的职责,不亲自教育儿子,却把教育儿子的责任推给不懂教育的母亲,心里很不痛快;又因为教师把孩子教得那么糟,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他答应他的姨姐按照她的意思教课。因此他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却照着书本来教格里沙,因此就勉勉强强的,常常忘记上课的时间。今天的情形也是这样。
  “不,我去,多莉,你坐着吧,”他说。“我们会好好地按照课本进行的。不过斯季瓦来了的时候,我们就要去打猎,那时我们就要旷课了。”
  于是列文找格里沙去了。
  瓦莲卡对基蒂也说了同样的话。甚至在列文的井井有条的幸福家庭里,瓦莲卡也能想法帮帮忙。
  “我去照料晚饭,你坐着别动,”她说,起身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走去。
  “好吧,好吧,他们大概找不到小鸡,那么就用我们自己的……”基蒂回答。
  “我跟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商量着办吧,”于是瓦莲卡就和那老管家一道走了。
  “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老公爵夫人说。
  “不是可爱,maman,而是多么迷人,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
  “这么说,你们以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今晚会来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显然不愿意继续谈瓦莲卡的事。“再也难以找到比这两位连襟更不相像的人了,”他带着精明的微笑说。“一个总在活动,好像水里的鱼一样总在交际场中过活;而另一个,我们的科斯佳,活跃、伶俐、非常敏感,但是一到交际场中就好像鱼儿离了水一样,要么就呆愣愣的,要么就乱跳乱动!”
  “是的,他很粗心大意哩,”公爵夫人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正想请您同他讲讲,她(她指的是基蒂)万万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到莫斯科去。他说要请个医生来……”
  “Maman,他一切都会办好,一切都会同意,”基蒂说,因为她母亲居然要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过问这种事心里很懊恼。
  在谈话中间,他们听到林荫道上传来马的喷鼻声和车轮在砂砾路上行驶的辚辚声。
  多莉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去迎接她的丈夫,列文就已经从下面他正在教格里沙功课的房间的窗子里跳出去,把格里沙也扶下去了。
  “斯季瓦来了!”列文从凉台下面呼喊。“我们已经读完了,多莉,不要担心!”他补充说,一边像个小男孩一样奔跑着去迎接马车了。
  “Is,ea,id,ejus,ejus,ejus,”①格里沙一边沿着林荫道跳跃而去,一边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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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他,她,它;他的,她的,它的。
  “还有个什么人和他在一起哩。一定是爸爸!”列文喊道,停在林荫道的入口。“基蒂,不要从那么陡的台阶上下来,绕点路吧。”
  列文把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当成老公爵,但是他弄错了。当他走近马车的时候,他看见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并肩坐着的不是老公爵,而是一个戴苏格兰小帽、帽子后面飘舞着长长的缎带的漂亮而结实的年轻人。这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谢尔巴茨基家的姑表兄弟,彼得堡—莫斯科一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人。“一个极其出色的家伙,一个热爱打猎的人,”
  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介绍的时候说的。
  韦斯洛夫斯基,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代替老公爵来临所引起的失望而感到不安,他同列文兴致勃勃地寒暄,提醒说他们以前见过,越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来的猎狗身上把格里沙抱进马车里去。
  列文没有坐上马车,跟在后面走。列文因为那位他越是了解就越加敬爱的老公爵没有来,又因为这个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一个完全多余的陌生人竟然来了,心里有些不痛快。当列文走到门口——所有的成年人和孩子都已经闹哄哄地聚在那儿了,——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用特别温柔和献媚的姿态吻基蒂的手的时候,他越发不痛快了。
  “我和您的妻子是cousins①,而且也是老朋友,”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又紧紧地握了握列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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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表兄妹。
  “哦,这儿有野味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向每个人招呼,就对列文说。“我同他的野心可大得很哩。怎么,maman,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没有到过莫斯科。喂,塔尼娅,这是给你的!请到车后面去取吧,”他面面俱到地说,“你的样子多么精神,多莉,亲爱的!”他对他妻子说,又吻她的手,一只手拉着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它。
  一会以前还处在最愉快的心境中的列文,现在愁闷不乐地观望着一切,一切他都不中意了。
  “他这张嘴昨天吻过谁呢?”他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同他妻子那种情意缠绵的神情,沉思起来。他望望多莉,她也使他不高兴起来。
  “她并不相信他的爱情。那么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呢?真叫人讨厌!”列文沉思。
  他望着一会以前他觉得那么和蔼可亲的公爵夫人,他不喜欢她欢迎那个戴着帽带的瓦先卡就像欢迎他到自己家里来的那副神气。
  甚至那个也走到台阶上,带着一脸装模作样的友好神情来迎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使他很不痛快,其实列文是知道他哥哥既不欢喜又不尊敬奥布隆斯基的。
  而那个带着saintenitouche①的神情同这位绅士结识、其实满脑子只想着怎样嫁人的瓦莲卡的那副模样,也引起了他很大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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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假正经的女人。
  但是最使人反感的是基蒂,因为她居然跟这位认为他到乡下来对人对己都是一桩大喜事的绅士谈笑风生,尤其是她报以微笑时的笑容使他很不愉快。
  所有的人一边喧哗地谈着,一边都走到房里去;他们大家刚坐下,列文就扭身出去了。
  基蒂看出她丈夫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抓住一个机会同他单独谈一谈;但是他匆匆地从她身边走开,说他得去账房一趟。他老早就不像今天晚上那样把经营农业当作一桩了不起的事了。“对于他们,每天都是良辰佳节,”他想。“但是这儿可没有良辰佳节那种事,事情不能等待,不工作就无法生活。”

  直到打发了人去请列文吃晚饭,他才回家来。基蒂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楼梯上,在商量开饭时摆什么酒。
  “什么事这样fuss①?预备照例的那种酒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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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语:小题大做。
  “不,斯季瓦不喝哩……科斯佳,等一等,你怎么啦?”基蒂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说,但是他并不等待她,却无情地迈着大步走进餐室里去,立刻参加到以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支柱的全体的热烈的谈话中去了。
  “我们明天就去打猎,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我们去吧,”韦斯洛夫斯基说,移过去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侧着身子坐着,一条胖腿架在另外一条上面。
  “我十分高兴,我们去吧。你今年打过猎吗?”列文对韦斯洛夫斯基说,聚精会神凝视着他的腿,可是却带着基蒂所熟悉的那种最不适合他的强颜欢笑的神情。“不知道我们找不找得到松鸡,不过有很多山鹬。但是得早点去才行。你们不疲倦吗?你不是疲倦了吗,斯季瓦?”
  “我疲倦了?我还从来没有疲倦过哩。我们通宵不睡吧!我们去散散步。”
  “真的,我们别睡觉吧!妙极了!”韦斯洛夫斯基表示同意说。
  “你可以不睡,而且也能不让别人休息,这一点我们倒是都相信的,”多莉对她丈夫说,她现在一对她丈夫说话就流露出微微讥讽的口吻。“但是按我看,现在已经到时候了……我走啦,我不吃晚饭了。”
  “不,你留一会儿,多林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从他们正在吃饭的大饭桌后面移到她身边。“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呢。”
  “大概,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你知道,韦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他又要到他们那里去了。你知道,离这里只有七十里的路程。我也一定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到这边来!”
  瓦先卡转移到妇女们那里去,同基蒂并肩坐下。
  “啊,请说给我听听,你到过她那里吗?她怎么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说。
  列文留在桌子那一头不动,虽然不停地和公爵夫人同瓦莲卡闲谈着,还是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莉、基蒂和韦斯洛夫斯基中间在进行着生动而神秘的谈话。不仅如此,他还在他妻子的脸上看到一种严肃认真的神色,当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在有声有色地讲什么的瓦先卡的漂亮面孔的时候。
  “他们那里好得很哩,”瓦先卡讲的是弗龙斯基和安娜。
  “自然,我不敢贸然加以判断,不过在他们家里,你感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们打算做些什么呢?”
  “好像,他们冬天要去莫斯科。”
  “我们都到他们那里聚会一下有多好哩!你什么时候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瓦先卡。
  “我要到他们那里过七月。”
  “你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妻子说。
  “我早就想去,我一定要去的,”多莉说,“我替她难过,我了解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等你走后,我一个人去,那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没有你反而更好了。”
  “好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呢,基蒂?”
  “我?为什么我要去呢?”基蒂说,整个脸都涨红了,她回头看了看她的丈夫。
  “你认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吗?”韦斯洛夫斯基问她。
  “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呢。”
  “是的,”她回答韦斯洛夫斯基,脸越发红了,她立起身来,走到她丈夫身边。
  “那么你明天要去打猎?”她问。
  在这几分钟,特别是看见她同韦斯洛夫斯基交谈的时候弥漫在她的面颊上的红晕,列文的嫉妒心更加厉害了。现在,他听着她的话,他把这些话按照自己的想法作了解释。虽然后来他想起来很奇怪,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是清清楚楚的:她所以问他去不去打猎,只是为了想知道他给不给予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这种乐趣,照他想来,她差不多已经爱上韦斯洛夫斯基了。
  “是的,我要去,”他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不愉快的、不自然的腔调对她说。
  “不,最好再待一天吧,要不然多莉完全见不着她的丈夫了。后天再去吧,”基蒂说。
  基蒂的话里的含意现在又被列文这样曲解了:“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你去我并不在乎,但是让我享受享受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交际的快乐吧!”
  “噢,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再待一天,”列文带着格外和蔼可亲的神情回答。
  而同时,瓦先卡一点也没有猜疑到他的到来会引起这么大的苦恼,他跟着基蒂从桌边立起身来,一边用柔情的眼光望着她微笑,跟着她走过来。
  列文觉察到了这种眼光。他脸色发白,一时之间几乎喘不出气来。“他怎么敢像这样望着我的妻子!”他怒气冲冲了。
  “那么明天?让我们去吧!”瓦先卡说,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像他素常的模样架起腿来。
  列文的嫉妒心越发变本加厉了。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受了骗的丈夫,一种仅仅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看成供给他们舒服生活和快乐的万不可少的必需品而已……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客客气气、殷勤周到地问了问瓦先卡有关打猎、他的猎枪、他的靴子的事情——而且同意明天就去。
  幸而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个段落,她自己立起身来,劝基蒂也去睡觉。但是列文没有逃脱掉一种新的苦恼。同女主人告别的时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涨红了脸,缩回手去,用一种后来她母亲曾责备过她的戆直的粗鲁口吻说:
  “我们家里不兴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来,都是基蒂的过错,竟然让自己蒙受到这种行为的侮辱;这样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欢这一套,越发是她的过错了。
  “哦,何必去睡觉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晚饭时候喝了几杯以后,正处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诗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继续说下去,指着在菩提树后升起来的一轮明月。“多么可爱呀!韦斯洛夫斯基,现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时候!你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我们唱了一路。他有几支优美动听的情歌,两首新歌。他应该和瓦莲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开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荫路上徘徊了很久,可以听见他们正在唱一首新的情歌。
  倾听着这歌声,列文皱着眉坐在他妻子的寝室里的一把安乐椅上,她问他怎么啦,他却固执地默不作声;但是最后,当她露出羞怯的笑容问他:“是不是韦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呢?”他的感情就尽情发泄出来,把满腹心事和盘托出;而他说出的话使他自己羞惭得无地自容,于是他就越发生气了。
  他站在她面前,紧皱着的眉头下面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两只强有力的臂膀紧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要不是他的脸上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打动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是严峻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的下颚抽搐着,声音直打颤。
  “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嫉妒:这是卑鄙的字眼。我决不会妒忌,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不过这是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耻辱,居然有人敢这样痴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样的眼光看你……”
  “用什么样的眼光呢?”基蒂说,尽可能诚心诚意地回忆着当天晚上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和这一切中间含有的意义。
  在她内心深处她认为在韦斯洛夫斯基随着她走到桌子那一头的时候是有些蹊跷的,但是这一点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就更不敢对他讲,因而更增加他的痛苦了。
  “像我这种模样,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啊!”他喊叫,两只手抱住头。“你还是不说的好!……
  那么说,要是你能吸引人的话……”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听我说,”基蒂说,怀着痛切的深刻同情望着他。“你还能转什么念头呢?既然对于我别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愿意我谁也不见吗?”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的嫉妒就伤了她的感情;这么一点点最纯洁的娱乐,都不许她享受,因而她很烦恼;但是现在为了使他心平气和,为了解除他所遭受到的苦恼,她不仅情愿舍弃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要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低声说下去。“他是在我家里作客,严格地说,除了他那种放荡不羁和架着腿的姿态以外,他没有做出任何不成体统的事。他认为这是最优美的姿态,因此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不过,科斯佳,你说得太过火了!”基蒂说,因为现在在他的嫉妒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强烈爱情而不胜欢喜。
  “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样,而现在对我说来你是那样神圣,我们是这样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间这个坏家伙……不,他不是坏家伙,我为什么要责骂他呢?我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但是我们的幸福,我的和你的……为什么要……”
  “你知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了,”基蒂开口说。
  “怎么发生的?怎么发生的?”
  “我看出来我们晚饭聊天的时候你怎么看我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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