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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 逆水寒

_17 温瑞安(马来西亚)
第五十一章 暗斗
 
  铁剑与铜剑,的确已经把实况转达,但还是把一些情况,隐住不说。
  这些没有向诸侠说出来的事情,不是两僮子不说,而是无情曾叮嘱过他们:不要说。
  无情不想他们知道太多。
  一旦知道得大多,息大娘等就无法静心疗伤。
  无情尤其希望铁手能早日康复,恢复功力——只有自强,才能御敌!
  要想除强易暴,首先自己得要够强。
  而今,他很清楚息大娘、赫连春水、高鸡血这一群人都不够强,就算铁手和殷乘风,也不是在他们最佳的状况。
  无情是个有残疾的人,他是在褪褓的时候,就给杀父辱母的强仇,挑断了双腿筋脉,但他坚忍不拔,最彻底的坚持自强不息奋斗不懈的道理,终于练成了绝技。
  ——如果想要锄强扶弱,而自己却不够强,那只是空有大志,无所济事,反会遭人弱肉强食。
  ——如要助人,必须先能自助;如要持正卫道,自己先要人强气壮!
  无情一双腿子,有等于无,但他经过苦练,轻功在武林中已算数一数二;他不能练高深的内功,但他发暗器的手段,可以算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
  无情决不向命运屈服。
  他觉得命运老是挫他、辱他、讥笑他,为的便是要他克服这一切障碍,而成为一个不凡的人。
  所以他成为“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当今六扇门中最受重视的人物。
  他略施小计,让顾惜朝、黄金麟等对自己手下胡里胡涂追杀了半天,便与四剑僮隐身树上,偷听“连云三乱”、“福慧双修”以为自己已中剧毒,并且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遭顾惜朝顿足斥骂。
  当时黄金麟情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也明知顾惜朝争功冒险,以致折损了尤知味、冷呼儿等两员大将,心中当然有气,却不发作,把李福、李慧叫近前来,端详一番,再掀开他们的眼皮瞧瞧,沉着气问:“那干盗匪迫你们服下的是什么毒药?”
  李福早已惧得脸无人色,声音发颤:“他们说……迫我吃下的是什么‘三尸腐脑丸’,服了会全身奇痒,丧志失心,自噬而亡……”
  李慧哭丧着脸,问:“黄大人,这、这种毒丸,可有解救么?”
  黄金麟微晒道:“是‘三尸腐脑丸’?”
  冯乱虎、霍乱步异口同声抢着道:“是‘三尸腐脑丸’!”
  黄金麟游目一扫,看过众人气色,心中己有计较,“连云三乱”是顾惜朝的心腹,“福慧双修”也是文张的手下,加上高风亮等仍受文张的控制,而较听命于自己、并无权位上冲突。然而武将鲜于仇与冷呼儿,冷已身亡,鲜于仇又不在此,自己显得有些势孤力薄,非要广结善缘不可,便道:“你们都受人摆布了。‘三尸腐脑丸’是一种天山派的奇毒,任何人服了,半个时辰之后,眼白都会有十数至百粒灰点,耳筋突露、鼻涕、唾液、汗水都无法控制,黄脓不堪,你们都没有这些症状,牙龈也没渗出浓血,服的自然不是‘三尸腐脑九’。”
  “福慧双修”喜形于色,“连云三乱”则惊疑不定。
  宋乱水道:“可是,我服了之后,的确发觉,全身都有些不妥……”
  黄金麟道:“哪里不妥?”
  宋乱水期期艾艾地道:“这………这又说不上来。”
  黄金麟笑道:“那是心理有阴影所致,有人告诉你已服了奇毒,自然就会感到不适,我们曾经处死过一个犯人,饿了他十多天,让他意志消沉,筋疲力尽,再蒙他双眼,绑他在石床上,用冰块划过他腕脉,然后悬放一漏水的木桶,并告诉他我们已用尖刀划断他的脉门,如此把他弃置在密室内两天两夜,这犯人果然就死了,其实他并无受伤,只是以为自己血已流干,斗志生机全失而殁,那都是心理作用。”
  宋乱水喜道:“真的?”
  李福道:“黄大人精于医道,朝野闻名,黄大人下的判定,自然不错!”
  李慧恨恨地道:“看来,我们真的受骗了。”
  无情和四名剑僮躲在隐蔽处,本来甚觉喜闹,但见黄金麟如此冷静处事,心中倒是一惊,暗中端详黄金麟,只见他方脸大口,狮鼻环目,头巾飘飘,战袍束带,绿靴虎步,很有气派,心下起了警惕,觉得这是一个劲敌,倒不可小觑了。
  只见一个高颧阔肩、虬髯满腮的精壮汉子没好气的道:“叫你们抓人,结果给人耍了,使大家露了行藏,实在枉费了大当家在林中安排伏兵这一着。”
  这说话的人正是游天龙。他原在“连云寨”九大当家中排行最末,早在劳穴光还是大当家的时候,已经加入“连云寨”,后来戚少商独闯“连云寨”,败服八大当家,被推举为首领,游天龙更受到重用。只是游天龙再怎么受重用,以他的武功才干,也难以胜过其他八名当家,直到顾惜朝入主连云寨后,任用游天龙位居要职,使他心存感激,再以威迫利诱,使他背叛连云寨,仅对顾惜朝一人效忠。
  游天龙毕竟是“连云寨”的“老臣子”,对冯乱虎、张乱法、宋乱水、霍乱步等四名“新贵”,本就不怎么瞧得顺眼,而对正统的官府人物,也格格不入。刚才他在林子里伏袭来人,不知竟是自己人,曾扫中宋乱水一棍,但也被霍乱步击中一掌,并与冯乱虎打得难分难解,而今伤有余痛,“新仇旧恨”,越发涌上心头。
  游天龙这般一说,登时激起“连云三乱”心头怒火,宋乱水骂道:“你这小子真他妈的,明知是自家人,还斜来暗算老子一个,这又算什么?!”
  宋乱水不骂尤可,他这一骂,游天龙是张飞脾性,也冒上了火,戟指霍乱步斥道:“他也从后打了我一掌,大家都是同袍战友,这又叫什么名堂?!”
  冯乱虎冷冷地道:“打你又怎样,刚才要不是大当家赶到,再二三十招,要你死在我掌下!”
  李慧因恨“连云三乱”在“安顺栈”里故意不施援手,插咀冷笑道:“其实,刚才我已嘱大家不要乱跑了,还不是这三位“连云寨”“乱”字军的高人慌作一团,早就不必自己人误打误伤了。”
  霍乱步沉声道:“刚才鬼叫豕号、贪生怕死的,难道也是我们师兄弟三人?”
  李福怒道:“你们这三个草寇野盗,说话可要检点一些!”
  冯乱虎吼了回去:“你叫咱们什么?!咱们四师兄弟可一向都跟随顾公子,就算在连云寨落草,为的也是替朝廷剿灭祸患!”
  游天龙最怕听别人论出身,当下按捺不住,大声道:“我可是奉顾大当家之命,在林里埋伏,你们自己闯入,破坏了计划,不向大当家请罪,还在这里推诿胡赖什么!”
  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一听,倒是觉得有理,生怕顾惜朝怪责,诚惶诚恐的往顾惜朝望去。顾惜朝的脸色非常难看,却并不发作,只说:“你们不必再互相谴责,日后谁抓了戚少商,杀了息大娘,擒了铁手,拿下那一干叛逆,谁就可以论功行赏。”
  霍乱步、冯乱虎、宋乱水、游天龙稽首说:“是。”
  李福、李慧互觑一眼,知道自己势孤力单,刚才一时嘴快,怒斥三乱时难免有得罪顾惜朝之处,便自然倾向黄金麟那一方,李福道:“咱兄弟未能达成任务,有负大人所托,请大人降罪。”
  李慧与李福心意相通,也道:“这次我们受贼人愚弄,全仗大人释疑,万请大人予我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黄金麟当然会意,笑道:“对手非同泛泛,今日之失,不能怪你们,日后多加警惕便是。此当用人之际,你们跟高局主应紧密配合,早日拿下钦犯,以报皇恩。”
  李福、李慧都答:“是。”
  黄金麟向顾惜朝道:“顾兄。”
  顾惜朝微笑道:“黄大人。”两人语气上竟都似客气了起来。
  黄金麟道:“现在的情况,那一干强盗定已去远,顾公子有何妙计?”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妙计不敢,只不过,黄大人真以为他们已经逃远?”
  黄金麟脸色不变,笑道:“顾兄果尔明察秋毫。下官心中的确起疑,这既是声东击西之计,只怕他们仍在——”住口不语,望向顾惜朝。
  顾惜朝知道自己不得不说:“安顺栈。”
  黄金麟拊掌道:“公子与下官真是所见略同。”
  顾惜朝却道:“如果不幸料中,他们仍在安顺栈的活……鲜于将军的情况,可不怎么令人放心。”
  黄金麟笑道:“不过,有一位渔人,早就撤网苦候多时了。”
  顾惜朝心头一震,道:“文大人?”
  黄金麟道:“看来咱们只是空忙了一场,这大功还是文张兄独占鳌头了。”
  顾惜朝淡淡晒道:“看来,比起文大人,咱们只能配是打先锋和作探哨的。”
  两人哈哈大笑,竟生敌汽同仇之意。
  这时,一骑急骋而至。
  马上的人,是官兵装扮。
  官兵匆匆下马,向黄金麟、顾惜朝二人见礼后迅疾地向他们说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是报告安顺栈的战况。
  ——鲜于仇阵亡。
  ——文大人负伤。
  ——敌寇中除韦鸭毛已被格杀外,余众全皆撤离,连铁手也在其中。
  顾惜朝和黄金麟听了都沉下了脸。他们心里有惊有喜,又怒又急。
  ——喜的是文张抢不了这个大功,他们这一路来艰辛跋涉,连场恶战,捉拿要犯,自不想让后来居上的文张独占首功。
  ——惊的是息大娘居然能够逃脱。
  ——怒的是连鲜于仇都命丧敌手。
  ——急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虎归山,让这一群跟他们已有深仇大恨的人脱逃。
  他们都知道这是要紧关头,决不能再各执其是闹意见,黄金鳞道:“我们这就马上调大队过去。”
  顾惜朝吩咐道:“游当家的,你留在这儿看看贼子有无留下线索,再来跟我们会合。”
  当下各领部属,往安顺栈赶去,只留下游天龙和十九名部下,在林子里把尸首清理,观察有无敌人留下的痕迹。
  这些人与其说是清理尸首,不如说是搜查尸首上有无遗下值钱事物、银两等,至于死尸,只往沟壑里一抛,就算了事。
  无情见大队远去,心中有了计议,向四剑僮低声道:“我要生擒这个人。”四剑僮自幼便受无情调训,深知主人个性,早已配合无间,当下都点头准备。
  俟游天龙身边手下分头远去,只剩下三人在旁时,无情微一颔首,“嗖”地一声,打出一根树枝。
  树枝“吓”地没入一堆灌木林中。
  游天龙登时起了警觉,挥手命两名部属过去察看。
  便在此时,金剑和银剑同时在灌木丛里窜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制住两名连云寨子弟的穴道。
  铜剑自树上飞身而下,踢倒剩下一名部属,并迅速刺其要穴。
  游天龙即有所觉,霍地一声,树上又落下一人,正在自己背后。
  游天龙急忙拧身,挥棍欲击,却见是一小童,正是铁剑僮子,游天龙见来人只是个小孩,一时击不下去。
  就在他转身之际,无情五指一弹,已疾射出三道暗器。
  游天龙闻声欲再转身,已迟。
  他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伏身闪过一枚暗器,再滚身避过一枚暗器,然后再翻身躲过另一枚暗器,一个鲤鱼打挺,站立在地,想大呼应战,却觉胸口一麻,已着了暗器。
  无情的第四道暗器,根本就是无声无息的。
  他要发出的本来就只是第四道暗器。
  然后金剑与银剑,前后用两条竹竿,托着他在树与树之间急驰。
  游天龙则被铁剑与铜剑一前一后的抬着疾掠。
  无情的目的,是要劫持游天龙,但又不想任何人知道:人,是他劫持的,同时,他也不想有人知道游天龙被劫持了。
  金银铜铁四位剑僮轻功要比他们的武功更高,急驰了个把时辰,已到了一处乡间。
  这时大部分的农夫,已下田耕作,无情用一块布中蒙住脸孔,才解开游天龙的“哑穴”,让他正视自己。
  游天龙瞪着眼,问:“你抓我干什么?!”
  无情道:“我要杀你。”
  游天龙昂然道:“杀吧。”
  无情道:“你不怕死?”
  游天龙道:“我落在你手上,怕死又能怎样?”
  无情道:“你败得不服,是不是?”
  游天龙不服道:“暗算算得了什么英雄?!”
  无情双指一弹,一石飞出,撞开了游天龙身上被封的穴道。
  游天龙霍然站起,无情伸手一拨,把置于膝边的熟铜棍拨了过去,游天龙一手接住,呼呼舞了几个棍花。
  游天龙天生神力,棍法走劲急路线,这随手挥舞几棍,棍身都给劲气所激震颤不已。
  无情淡淡地道:“请吧。”
  游天龙瞪眼道:“请什么?”
  无情招手道:“来攻我呀。”
  游天龙瞧了他一阵子,看他秀气文弱,忍不住道:+你站起来呀。”他好像居然看不出无情双脚已废。
  无情道:“我坐着就可以。”
  游天龙怒道:“亮兵器吧。”
  无情道:“我有暗器。”
  游天龙以为对方瞧他不起,叱道:“那你死吧!”力挥铜棍,发出风雷之声,直砸无情左肩!
第五十二章 不是逼供
 
  游天龙这一棍,所取的部位是对方的肩部而不是要害,便是因为对方已把他制住,而又放了他,让他有公平一战的机会,他也不想把对方一棍打死。
  无情没有动。
  这一棍所带动的风声,把他衣袂激得直飘。
  游天龙大喝道:“还不躲开?”
  无情突然出手。
  他是俟棍子击近他肩膊时才出手。
  一片飞石。
  后发先至,石片射中游天龙肘部!
  游天龙左臂一麻,右手一震,熟铜棍神奇般地弹起,反击在他的额上。
  游天龙哇地叫了一声,虽没有被击个正中,但也稍碰了一下,额上起了一个老大的瘤。
  跟着就是双脚一麻,蹼地跪倒。
  只见那个瘦弱的人仍是端坐未动,问他:“怎样?”
  游天龙冷哼道:“不怎样。”
  无情道:“你不服?”
  游天龙摸着肿瘤,道:“我怕你会给我一棍砸死,所以留了手。”
  无情伸手一弹,味味两声,两枚石屑,推开了游天龙腿上穴道:“棍在你的手上。”
  游天龙抓住棍身,站了起来,瞪着无情。
  无情道:“这次不必再留情。”
  游天龙道:“你!”
  无情道:“请。”
  游天龙想了想,抡棍吼道:“好!”
  一棍打出,棍未至,人弹起,这迎面一棍,变成了在无情身后击至!
  可是就在他飞身掠过无情头顶之际,无情一扬手。
  一把砂子。
  游天龙只党眼前一黯,这先声夺人的一击,只好变成化攻为守,身子斜飞丈外,待砂尘稍降,便要看清楚敌在何方,忽闻一声冷哼,就在自己身后两尺不到之处。
  游天龙猛然回身,举棍欲击,忽顿住。
  无情道:“打呀,还等什么?”
  游天龙一跺脚,放下了棍子,突目怒视无情。
  无情道:“怎么?”
  游天龙气呼呼的道:“服了。”
  无情道:“不打了?”
  游天龙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就杀吧。”
  无情问:“你想死?”
  游天龙道:“不想。”
  无情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照实答,我可以饶你不死。”
  游天龙哼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问题。”
  无情道:“你的性命在我手里,我要杀就杀,你不想死,就不能不答。”
  “我是不想死。”游天龙道:“可是,我该死。你要杀我,我就当是现眼报,死了也无妨。”
  无情不明白:“现眼报?”
  游天龙坦然道:“我背叛了一众兄弟,我本就该死!”
  无情本来就是要问这事,当下以退为进,“你要的是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那些吃古不化,只甘心当强盗的人,你当然要大义灭亲了。”
  “大义灭亲?”游天龙却光火了,“当年,我被官府逼得无路可去,是连云寨收容了我,他们当我亲如手足,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虽然当强盗,但做的是扶弱济贫的事,你看那些狗官们,弄得百姓受苦,民不聊生,这样当官,只会欺压人们,不如当强盗好!”
  无情故意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弃暗投明,加入官兵军队,剿灭连云寨?”
  游天龙恨恨地道:“都是上了顾大当家的当!”
  无情道:“哦?”
  游天龙握紧拳头,道:“都恨我自己不好,听信顾惜朝的话。”
  无情道:“他说过些什么?”
  游天龙忽生戒备之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无情淡淡地道:“你且别管我是谁。你说了,至多不过是一死,但如不说,立刻就死;你本来就有愧于心,把它说出来才死,不是也死得磊落,死得英雄,死得瞑目么!”
  游天龙睁大双眼,瞪住他一会儿后,才道:“他说,朝廷招安,原是要重用各寨主,但戚寨主和劳二寨主一意孤行,不肯受劝,他要我和七寨主助他促成此事,先发动兵变,再劝服大寨主和二寨主等。他跟我们说:与其成天在荒山野岭忍饥受寒,沦为贼寇,不如效命朝廷,为国尽忠,更加事半功倍,名正言顺得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他一向都较重用七寨主和我,又保证说日后连云寨顺利变成正规军队,他保我个兵马大元帅做。何况……”他垂下了头,“我是被逼落草,成为官府通缉的巨盗,我也很希望有一日能衣锦还乡,让我那被人瞧不起的老母,在乡亲们面前能够风光一番……”
  无情淡淡地道:“所以你就出卖了戚少商?”
  游天龙涨红了脸,怒道:“我不知道他们会那么绝,那么狠,下手不留情——”
  无情道:,‘你大可制止,或通风报讯,至少,可以在半途退出这个手足相残的圈套啊。”
  游天龙道:。‘那时我已身在其中,一举一动,完全被孟老六监视,稍有异动,只怕大当家就会先把我除掉,我,我又能作什么?”
  无情一晒道:“瞧你神武豪勇,却不料你也贪生伯死,卖友求荣!”
  游天龙怒道:“你若要侮辱我,就把我杀了吧!”
  无情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竟出卖同胞,给人数落了两句,有什么听不得的!”
  游天龙激怒地道:“你见我豪迈大胆,就以为这种人不会出卖兄弟朋友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其实,像我们这种人,胆小的时候,比谁都胆小,怕事的时候,比谁都怕事,怕死的时候,比谁都怕死,出卖起人来的时候,谁都不敢置信,连被出卖的人,都以为像我们这样子的人,不会做出那样子的事!”
  无情静静的在听他说下去。
  “在连云寨里,人人都说我和穆四寨主老实耿直,勇猛重义,但说多了,我自己就想,说的人光凭一张咀巴就可以了,可是,一旦被冠上了这些名头,就非要老实、耿直、勇猛、重义不可以!对任何事情,都要老老实实,否则,别人就大为震讶;处事一定要耿直,不然,别人会大为失望。遇到危险,必须要勇往直前;一定要以义气为重,否则别人就为你摇头叹息。有时候,遇到一些事情,自己明明想自私一些儿,但不行,要以义气为重。有时候,前面明摆着凶多吉少,自己确也畏缩不前,但不成,我是勇猛出名,一定要冲锋陷阵。
  有时候想讨点便宜,取些便利,但一个老实耿直的人,又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游天龙苦笑道:“一个是我,一个是穆鸠平,我们都给困住了!可是我们解脱不掉这无形的枷锁,穆老四比我好,他是一个真正的忠实勇敢人,他乐在其中,我呢?”
  “第一,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也懦怯、自私、贪图荣华富贵;第二,就算我做得再好,我也当不了像戚寨主这样的领袖,就算连这种形象,也不能比穆鸠平做得成功!”游天龙厉声问,“那我自己算是个什么?!”
  无情道:“因此你就甘于受顾惜朝的引诱,背叛连云寨,出卖戚少商了?”
  游天龙颓然道:“如果我知道后果是那么严重,我也断不会这样做的,可是后来我已身不由己,就算放手不干,戚寨主一旦复起,也不会放过我的,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了。”
  无情淡淡地道:“你以忠厚老实、耿介英勇出名,只要你也出面反叛戚少商,自然很多人会相信你的话,跟从你的行动,看来戚少商从前那未信任你,实在是他的失败之处。”
  游天龙但然道:“不错。若不是戚寨主在下山对抗官兵火枪队前,把维系寨里安危的亲兵交我统管,戚少商也不致给顾借朝打个攻其不备,一败涂地。”
  无情道:“你能解散连云寨精锐之师,并鼓励叛变,想来戚少商也必有不是之处,使人不服,才致如此。”
  游天龙冷笑道:“顾公子令下,谁敢不从?哪个不服,只有死路。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但十成中有二成贪生怕死,只好从了;二成贪富慕贵,趋炎附势;有二成先被歼灭、制伏;还有两成,被调远方,根本无法回援,多半给官兵剿灭;剩下两成不到的人,被杀个措手不及,跟着大寨主长期逃亡,只怕也所剩无几了。”
  “大寨主确是个人材,二寨主与兄弟们共生同死,兄弟们都十分感念,可惜的是,他们只顾着全忠尽义,宁死不屈,却不为大伙儿着想一下,这样下去,兄弟们可有前途?大寨主再英明能干,也只是个寨主,他掌管了数千兄弟的生杀大权,而一般兄弟,却有的是什么?
  作战、戍守、流亡的马上岁月,有谁不想过安定的生活?”
  无情微微震讶于外表粗豪的游天龙,却粗中有细,而且言谈间显示出他心思周密,点头道:“你跟他们一起出身,就这一点上,的确可能要比戚少商更了解连云寨下层弟兄的心态,可是,劳穴光呢?”
  游天龙冷哼道:“二寨主一向服膺大寨主,他是大寨主的应声虫。”他摇摇首又道:
  “戚大哥虽然神武过人,但也不是完人,他风流调傥,跟一些寨中的姐妹们,难免把持不住,一夕风流,这些女子,有些是日后成为弟兄们的妻室,如此一来,顾老大便更加宣扬煽动,使得大寨主确实失了一些人心……”
  无情忽截道:“戚少商跟这些寨中女子往来,可有不情愿的成份?”
  游天龙一怔,答:“这倒没有。”
  无情道:“可有份属人妻,戚少商加以强占?”
  游大龙迟疑了一阵:“其实,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只是在事后,女方总会归咎是对方诱迫——”
  无情截道:“这当然是顾惜朝离间的重点。”
  游天龙冷晒道:“顾惜朝其实比戚少商起码要不检点十倍!”
  无情道:“戚少商的到处留情,早已传遍江湖,世间风流男子,多不胜数,凭此也不能定他的罪。”
  游天龙道:“顾老大说过:要去征讨一个人的时候,必须要先冠之以滔天大罪,以此恶名,这样才可以兴堂正之师,有很多方便。”
  无情道:“除此以外,你还觉得戚少商有哪些该杀之处?”
  游天龙沉吟了一阵,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毕生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戚少商。”他回忆而感触良深地道:“他虽是权势集一身,但处处关心部属,冷暖温饱,事事为子弟着想。他要判一个人罪时,不惜心力交瘁明查暗访,常想为他翻案;无论任何不出色的弟兄来请他帮忙,他总义不容辞。他钟爱一位部下的才干时,比什么都高兴;他重用一个人才时,不会因过错和谗言而有所改变。他真的把连云寨一干苦人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兄弟;半生里,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耗在其间。”
  游天龙长叹一声又道:“我知道,像他这种人,若为了自己前程而尽全力,不管在朝在野,早就大富大贵,权力功名,享之不尽了。”
  无情道:“可是,现在,他已是你们的敌人,你们已经失去他了。”
  游天龙自嘲地一笑道:“我们不是他的敌人,我们没有资格成为他的敌人,顾惜朝才配当他的敌人。”“他用讥消的语调道:“没有了他,连云寨还算是连云寨吗?哪只是强取豪夺的官府,多了一处变相的支部罢了。”
  无情不再作声。
  游天龙又瞪住他:“你还想问些什么?”
  无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游天龙道:“你要杀我,便不需多考虑,我就当是叛忠背义,所应遭的报应。”
  无情忽道:“你走吧。”
  游天龙忽道:“你好像一直没有站起来过。”
  无情不说话。
  游天龙道:“所以我已知道你是谁了,你的暗器手法,的确天下无双,不过,我会当我自己不知道的。”他说这句话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个老粗了。
  接着游天龙瞪了无情一眼。
  深深地瞪他一眼。
  然后就走。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一旦迈步,只怕很难有什么东西能叫他分心止步。
  游天龙走了之后,四剑僮又闪了出来。
  他们站在无情身旁,谁也没有说话。
  无情平时偶尔也会跟他们有说有笑,甚至闹作一团,但在无情肃然沉思的时候,任谁也不敢去惊扰他的思路。
  良久,无情长吁了一口气。
  “我抓这个人,是为了要从他的口里,让我作一个明智的抉择。”
  他没有说出那是个怎么样的抉择。
  他只是问:“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从我教你们那么多的先例中,要真正的了解一个人,应该从那一些人的口中了解较为可靠?”
  这个问题对这四位仍未长大的小孩来说,是非常有趣的。
  “从他朋友的口中,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他的朋友自然了解得最清楚。”
  “从他亲人的口中,一个人再能掩饰,他的真正个性,也瞒不过他至亲的人。”
  “从他敌人的口中,一个人的优点与缺点,从他的敌人眼里,看得最细微清楚。”
  “从不认识他的人口中,这些人根本不认识他,只从他言行里得到印象,必定是最客观的。”
  四剑僮各有意见,而且都装得非常成熟的样子。
  无情笑了。
  他道:“好,那我们就去问问这儿的一处人家。”
  可是他已经不用问了。
  他看见三个人,走入这乡间,然后走向一问较大的茅屋,走了进去。
  无情从他们的装束上看得出来,这三人正是连云寨子弟,而且,还是跟游天龙一起留下来在树林子里的其中三人。
  ——他们来作什么?
  ——是来找游天龙?还是找息大娘等人?或是来搜索自己的?
  无情也想看看,他们进入那茅屋里作什么?
 
第五十二章 在空气中消失
 
  三名连云寨的人,一脚踢开了门,闯入了那家茅屋。
  茅屋的门一倒,屋里有女人的惊呼,还有小孩的哭声。
  一个粗布妇人,抱着婴孩,畏惧地道:“大爷……你们,又来做什么?”
  一名麻脸大汉怪笑道:“怎么?我们不能来么?”
  另一名塌鼻大汉道:“我们连云寨的人,高兴来就来,高兴怎样就怎样。”他恶意地干笑两声,葵扇大的手掌往木桌重重一拍,叱道:“决去,把韩老头儿叫回来,不然,我杀了你儿子,宰了你家的猪,还好了你!”
  那女人吓得脸无人色,低着头,紧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三人乐得哈哈大笑。
  另一人道:“要不是这娘儿长得并不标致,我看你早就不放过了!”
  塌鼻大汉一们鼻子,咳呸一声,往地上吐一口浓痰,道:“老九,这倒不是假的,老子好久没开斋,趁此乐上一乐,那婆娘真要把老子搅火了,管她咀大皮粗的,咱们也要她叫死叫活!”
  “可得小心一些。”那被唤作“老九”的汉子道,“自从咱们连云寨换了新主儿,这些老百姓好像不怎么卖咱们的情面。”
  麻脸大汉粗声骂道:“我卖他娘的!这些人都给姓戚的宠坏了,偌大的山寨,人家不给‘红赃’、‘保银’,还要我们终年庇护、分米派粮的,谁不撑着腰板子等咱们奉养!”
  塌鼻子大汉又吐了一口唾液:“那好!自有顾大当家做靠山,他们吃下去的都要他们吐出来!”
  老九道:“只怕这些人不听话。”
  塌鼻大汉伸手自背后拔出一柄大刀,把刀往桌面,‘拍”地一放,道:“谁不听话,我就一刀一个,杀了反正也不怕官府追究!”
  这时,门口来了几人,都是农人装扮,粗布上都沾黏泥泞,东一块,西一块的,荷着锄头,其中一个,年纪很大,其余两个是中年人,还有三个青年,可能因耕作维生之故,都很高大结实。
  那个惊惶未消的女人用手往屋里一指,道:“就是他们。”
  麻脸大汉一看来人,便道:“嗳,韩老头儿,你回来得正好,安乐里进贡的五两银子,七口猪,六只羊,三头牛,可都准备好了没有?”
  几名农夫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中年农夫怒道:“什么?先时不是只要五口猪,两头牛,哪有六只羊这一桩?”
  麻脸怪汉笑道:“六只羊?那是给咱们三兄弟的茶钱路费呀!咱们为你们这些区区贡品,往来了几次,你们送六只羊来,也是天经地义!”
  老九笑嘻嘻接道:“识相的把鸡呀鹅呀鸭呀什么的,都抓几只来,给爷们带走。”
  塌鼻汉眉开眼笑地道:“还有,还有,你们村里不是有个叫什么来娣的标致娘儿,也得送来让咱们乐上一乐:这才不枉费了爷儿为你们保护财物人命的大功大德!”
  “我呸!”一名庄稼汉道:“这儿一向平安,几时出过事情,都是你们这班人来搅扰,村里已经起了几宗人命,还有颜脸来讨什么贡品红赃!”
  这人性子十分冲动,他身旁的几人连忙制止。
  麻皮汉脸色一沉,叉腰道:“哦,你们这算什么?不认帐了?!”
  一名青年大声道:“我们又没欠帐,凭什么要我们认帐!”
  “就凭这个!”麻脸汉刷地一刀,把桌子一砍两爿,挥刀指着门口几人道:“你们要敢不给,就是反抗连云寨,咱们连云寨一向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怕死的尽管不交!”
  一名庄稼心平气和地道:“这位大哥,以前连云寨都没这些规例,戚寨主一向都很照顾咱们,怎么现在全变了样呢?”
  塌鼻汉一听人提起戚少商,更加怒不可遏,跃上前迎面一拳,把那庄稼汉打得捂脸踏地,鼻血长流,“什么戚寨主不戚寨主的!现在只有顾大当家,没有戚什么寨主!”
  老九却觉得恶名不妨由别人顶替,便接塌鼻汉的话说下去,“我们就是戚寨主派来的,他要你们交白银献贡礼,我们也没办法!”
  那几个农人虽然长得结实,但对武功是一窍不通,塌鼻汉闪身掠近,出击命中,他们全无法抵挡,知道决不是这几人之敌,心中都怒不敢言。
  麻皮汉怪眼一翻,道:“怎样?你们交是不交?”
  那韩老爹道:“三位好汉,请高抬贵手,我们不是不交,而是最近收成实在不好,贡礼又那么多,我们怎交得起?”
  麻皮汉嘿地一笑:“交不起?交不起我们就要放火烧你们的田,看你们交是不交?”
  几名青年都忍无可忍,韩老爹道:“你们忒也霸道……能不能,通融一下,收少一些?”
  塌鼻汉笑道:“可也!不过要把那个来娣姑娘一并奉上,咱三人要是满意,那就不跟你们多作计较!”
  那名极易冲动的庄稼汉怒吼道:“你们这算什么?!无法无天,强欺良民,从前连云寨岂是这个样子的——”
  塌鼻汉脸色一变,一刀砍去,几名庄稼汉挥动锄具反击,这几人虽不会武功,但含忿出手,塌鼻汉竟一时有些招架不住,老九与麻皮汉双双扑出,拳打脚踢,把几人击倒,塌鼻汉一把扭住那火气大脾性躁的汉子,骑在他的背上,挥刀狞笑道:“我先宰了你,好教人看看不听话的人如何下场——”挥刀就要砍下,眼前突然多了两个孩童。
  这两名小僮,样子十分可爱,札着冲天小辫子,双眼圆骨溜。黑乌乌的,唇红齿白,双颊朴红,塌鼻汉一怔,怎么会突然自天而降一对仙童?这一刀倒没立即斫得下去。
  这两名童子侧头望着他,他也侧首望着两名童子,望得头都歪了。
  其中一名伶俐的童子说:“你们三人,实在太坏了,怎么这样欺负好人?”
  “什么?!”塌鼻汉为之气煞,几曾被一个小孩子这般指着痛斥过?
  另一个灵巧的孩童则道:“这是你们最后机会,滚吧!”
  塌鼻汉忍无可忍,叱道:“无知小儿,再不滚开,我一刀杀了!”
  两个童子却笑道:“我们不怕,你杀吧!”
  麻皮汉和老九伸出大手,要把两个小孩像猫一般地拎出去。
  就在此时,剑光闪动!
  剑光并不太亮。
  但极快。
  麻脸汉、塌鼻汉和老九要想招架防御时,左边小僮的铁剑,已割下了麻脸汉的右耳,再斩断了老九的左手指,而铜剑先刺瞎塌鼻汉一只左眼,再斩掉麻脸汉左耳,然后两剑交叉,铮地一响,收剑回鞘,拍拍手掌,像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般,在三人负伤惨鸣中说道:
  “我家公子说,你们罪当处斩,但如果并未出手要杀我俩,则可免一死。”
  “我家公子叫你们告诉顾惜朝,不要再假冒戚少商之名作恶,否则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那干乡民万未料到这一对粉雕玉琢似的孩童,武功如此之高,剑术如此之好,而出手竟又这般狠辣,都喷喷称奇不已,韩老爹不禁问道:“你们家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啊?”
  铜剑道:“你们听说过四大名捕吗?”
  铁剑道:“我家主人就是无情公子。”
  这一群庄稼汉,毕生都难得进城一趟,除了韩老爹曾略闻“四大名捕”之威名外,余人大都不知“无情”是何方神圣。
  可是那三名负伤的大汉,一听到“无情”二字,连呻吟都吞回喉咙里了。
  断手的拾手,妙目的遮眼,两颊淌血的捂住双耳,溜之大吉——事后他们只有庆幸……
  幸亏那天出手的不是无情!
  一要是无情亲自出手,他们要想活命,只怕也是下辈子的事。
  铁剑与铜剑,便在此时与无情及两位师兄分手的。
  无情亲眼目睹这一切事情。
  他看出顾惜朝、黄金麟与文张三人之间表面是共同对敌,内里勾心斗角。顾惜朝想借灭“连云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突出自己在朝野间的成就;黄金麟是牧乱总指挥、文张是敉乱督察使,一受命于天子,一为傅丞相效命,各有争功之心。
  游天龙更是连云寨九大当家之一,后来背叛了戚少商,无情劫持他,便是要从他的口中,了解戚少商是怎么一个人,连云寨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而今,他又从这三个连云寨“叛徒”的行为里,明白了连云寨今昔作风的对照。
  他吩咐铁剑与铜剑“处理”那三个欺压百姓的人,而他自己,决定带金剑与银剑,去做一件事:
  追刘独峰!
  ——戚少商不该被捕。
  很多汪洋大盗,穷凶极恶的人,看到无情,知道他手段冷酷,处事狠辣,都吓得双脚打颤,就像老鼠遇着了猫,能逃得了性命己算徼天之幸。
  可是无情只杀该杀的人。
  他知道戚少商并不该死。
  他更加明白,只要戚少商一旦被押回京师,则非送命不可——傅宗书要他死,谁也保他不住。
  所以他要去追刘独峰,希望能说服他,劝他放走戚少商。
  ——刘独峰会答应吗?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能追得上刘独峰吗?
  无情全无把握。
  但是他只知道一点:该做的事,便一定要去做。
  虽然,他跟戚少商并没有交情,也不想有刘独峰这样的敌人!
  追踪刘独峰,绝对是件吃力而不讨好、而且容易毫无结果的事。
  刘独峰出身世家,贵为望族,养尊处优,锦衣美食,就算早年行走江湖,也是仆从如云,华厦香车,声势浩大,排场威皇,但这一次,刘独峰几经艰辛,方才捕获戚少商。身边六名高手忠仆,折损其四,显然使到刘独峰深自警惕;无情沿着刘独峰必经之处,已然追出两百余里,仍是全无刘独峰一行四人的踪迹!
  无情深知刘独峰一向讲究排场气派,而且出身贵介,但他毕竟是捕快中最卓绝的前辈人物。如果刻意要避免招摇,隐蔽身份,除非是三师弟追命亲至,否则,要追搜出他的行藏,只怕希望甚渺。
  无情并不气馁。
  他又追出百余里。
  无情本身功力甚弱,轻功虽高,身法再快,但借无长力,以他来追踪刘独峰,自然无法持久;一般情形,都是由金剑和银剑用竹竿架负他赶路,金、银二剑还是孩童,内力也并不深厚,无论再怎么快,也打了折扣,而且时时需要休息。如此一来,无情心中难免怀疑,可能自己已被刘独峰一行人所远远抛离了!所以,他更不分昼夜的疾行赶路,一路追查,但仍旧音讯全无。
  无情在逼于无奈的情形下,做了一件事。
  他要金剑和银剑,在每一处衙门官府,出示“平乱玉佩”。
  “平乱玉佩”是御赐的玉块,四大名捕曾跟随诸葛先生为朝廷立过敉平大功,所以四人手上,都有“平乱玉佩,一旦将此玉块出示,地方官员和军队,一定要给予最大的配合与调度。四大名捕在江湖上行走,一向极少用到“平乱玉佩”,不想仗兵权官威行事,反教江湖中人看不起。
  无情这次动用“平乱玉佩”,只是打听一件事。
  ——可有发现刘独峰的行踪?
  无情算准刘独峰返京路途,原以为一定会有所发现,但一无所获。他只要出示“平乱玉佩”,大小地方州乡官员,莫不俯首听命,明查暗访,尤其六扇门中的捕役衙差,本来就对“四大名捕”久闻其名,而今知道无情亲自重托,都四出侦察,望能受无情器重,立功扬名,不过,到头来,仍是白忙一场。
  ——刘独峰究竟去了哪里?
  无情经过一番深恩,知道刘独峰生怕戚少商的党羽好友来救,提防铁手或自己出手谋救,所以隐伏行藏,使人无法追查得知。
  自己乔装打扮,昼伏夜行,倒非难事,但是要押着一个身怀绝技的独臂犯人,要完全避人耳目,决非是件轻易事。
  ——刘独峰是用什么办法来遮掩行藏的呢?
  不管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以刘独峰惯于享受、安于逸乐的性子,如此藏伏赶路,都是一件大逆常情的事——刘独峰为安全计而出此下策,坚忍负重,无情是十分佩服的。
  这使得他益发坚决要查出刘独峰的下落。
  他本来要追捕周笑笑和惠千紫一事,反而耽搁了下来。如此行行重行行,已赶了近五百里路,超过了七日的行程,仍是一无所获,倒是刘独峰初时追缉戚少商等人的讯息,许多人都能提供,但对他回返的行程,却无人知晓。
  ——难道这一行人在空气中消失了不成?
 
第五十四章 蚂蚁记
 
  这一日,无情来到比较靠近碎云渊的一处叫做土坑的地方,这小镇只有五。六百户人,以种稻麦为生;此处啬夫里吏,极少入城见世面之故,孤陋寡闻,连四大名捕是什么人,只怕也没听说过,问起刘独峰这一行人,他们倒有讯息。
  他们有的却是昔日刘独峰刚到的时候,攻破毁诺城,追击息大娘等人的消息。
  这儿一带的人对毁诺城的女子显然很有好感,对刘独峰“助纣为虐”覆灭毁诺城的作为决不予好评,只不过这一路上,大多数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土坑镇的人则较朴直,见无情打探行踪,都很不乐意相告。
  至于毁诺城惨遭荼毒,官兵如狼似虎的劣行,乡民提起此事,莫不咬牙切齿。
  无情听在心里,也感沉重,官兵军队如此无法无天,怎能治理好天下?
  有一名衙差还充满敌意地道:“这位公子爷,你要打探官爷押解犯人的事,小的实在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轮不到小的知道,不过,那些官爷们从连云寨打到碎云渊,他们的马踏坏了我们的秧,他们的脚步,踩坏了我们的苗,他们还放一把大火,烧了我们的田,还抓了我们折妇女,吃尽我们的干粮,这些案子,呈报上去,乡绅的爷们不理,县衙的爷们也不理,这又怎么处理?”
  无情顿感无辞以对。
  另外一名差役犹有余忿,道:“五重溪的一大片稻田,全给烧毁了,还有几具尸体,有一具身子全埋在土里,只剩下头露土外,五官都被烧焦了,火是官兵放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处决犯人,也不须用这等酷刑,并要咱们一大块熟了的稻米也赔上去!”
  一名老捕役感叹地道:“早知道这样,这次我们就提早几天收割,就不致今年入冬便要捱饿了。”
  无情听得心里一动,道:“被埋在土里烧焦的人可知是谁?”
  衙役道:“我们怎么知道、五官烧焦,辨认不出了,就是他父母前来,也保教他们认不出这是准。”
  那老捕役忽道:“在他尸首旁,倒有一支被烧得变了色的金枪。”
  衙役笑道:“要不是烤褪了色,这支金枪又怎会留在那里,早给那些强盗都不如的官—
  —咳,那些人,抢走了。”
  无情心头一动,即问:“那支枪在何处?”
  老捕役道:“公子要检查凶器?”
  衙役哼哼地道:“公子爷要这柄金枪,拿去也无妨,咱们这儿,地僻人穷,可没有什么好孝敬的。”
  无情语音一整,道:“各位,我这次来,旨在查案。官兵罔视国法,残民放肆,我一旦证据齐集,定必举报,绳之以法,请诸位万勿因害群之马,而怨怼于朝廷。我是个残废的人,千里迢迢来查案,为的是弄清楚,其中有无冤情,须否平反,否则千里往来,风尘仆仆,又何苦来哉?我双腿已废,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对我又有何用?望诸位仗义相助,以匡国法,成某人感激不尽。”
  这干差役听无情如此诚恳直言,又见他真的下身残废,为之感动,都严肃认真了起来,带他进入班房,端出长枪,让无情过目。
  无情仔细视察金枪,见枪身虽已变色,但确是用钝金镶裹,此枪锋链作波曲状,更特别的是,枪尖已脱离枪杆,仅连着一条幼细的铁链,内有机括,虽然是使枪者已在格斗中放出枪尖,暗算敌手,但在金枪脱手时,定必十分仓促,以致尚未将枪尖安装回杆上去。
  无情向诸人道:“可否劳驾诸位,带我们到现场看看?”
  老捕役等人都说:“好。”
  金剑在路上悄声问无情:“公子,这枪有什么跷蹊?”
  无情道:“这枪没什么特别,只是使用这柄枪的人,如果我没料错,便是连云寨的七寨主孟有威。”
  银剑接问:“孟有威?‘金蛇枪’孟有威的手上金枪,怎会离手?”
  无情道:“所以我怀疑孟有威已被烧死,否则,大火灭后,他大可回来寻回金枪的。能令孟有威命丧的战役,自然应该去看看。”
  于是他们到了五重溪。
  无情请诸差役先回乡镇,也嘱金、银二剑,到溪边去掐虾抓鱼作乐。他则自己一人在旷野上沉思。
  与其说是旷野,不如说是一大片烧焦了的田野。
  一大片昏鸦掠过上空,或许它们在前些日子还栖息在稻田间,但而今稻草已被烧个干净,昏鸦无处可栖,唯哑哑鸣叫。
  天际残霞如赭。
  四野苍茫,远处五重溪映如金带。
  烧剩的残根,烧焦的枯烬,使得这四周都有一种焦辛的味道。
  被火烧过的地方,都有这种历劫的遗味。
  这样一片土地,就算能再翻种,起码也要三、四年后的事了,一片肥沃的土地,给一把火烧成这个样子,难怪乡民们无不惋惜。
  无情长叹一声。
  他望着残霞、归鸦、以及远方金光闪闪的河流,心中可一点头绪也没有。
  听说这块焦土上,曾发现一男一女相拥的尸首,但后来被“那一干官爷们挫骨扬灰”,尸骨全无。
  这使无情心里有一个想法:看来,黄金麟、顾惜朝等人曾在此地全力围捕犯人中的高手,以致损失了孟有威,但犯人中也有一男一女两大高手丧命于此。
  ——这一男一女,既然不是戚少商与息大娘,那么,会是谁呢?
  无情也在这段日子里,逐渐弄清楚了:江南霹雳堂分堂堂主雷卷,还有年轻一辈的出色人物沈边儿,还有毁诺城的唐二娘、秦三娘,也卷入这场腥风血雨之中。
  如果这地方只是顾惜朝集团与息大娘的人火并之处,那么,与刘独峰押解戚少商无关,自己算是白来一趟了。
  无情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奇怪的意念,他是向那一对被烧死的男女默祷:如果他们真的是同情支持戚少商的友人之英魂,请让他能够掌握线索,救走戚少商。
  无情如此默念了一会,也没有什么灵感,只是晚照愈来愈黯淡,霞色愈来愈深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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