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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 逆水寒

_37 温瑞安(马来西亚)
  顾惜朝藉这一股内力袭入的同时,陡地大叫一声:“三乱!”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英绿荷还待再追袭,突然刀光一闪!
  顾惜朝竟能在这时候射出了他的成名飞刀!
  英绿荷的玉颊被刀光映得有些发绿。
  “登”地一声,刀光被砸飞。
  黄金鳞挥舞鱼鳞紫金刀,护在英绿荷身前!
  顾惜朝眶眦欲裂,嘶吼道:“你——你好卑鄙!”欲运内力震碎座椅,扯裂把手,但一运气之下,五脏翻涌,咕咯一声颓然坐回椅里去。
  只听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不要这张椅子?我来帮你!”
  顾惜朝猛回首,只见一道剑光,当头斩落!
  顾惜朝这下吓得魂飞魄散,百忙中连人带椅往侧一闪。
  他反应仍然快捷,但功力已不复存。
  血光暴现。
  一条胳臂,在半空腾起,再飞落地上,手指还搐动了一下。
  这条胳臂已挣脱了把手上的钢箍,但同时也脱离了他主人的身体!
  顾惜朝怔住。
  他完全不能相信这竟是事实。
  ——自己竟断了一条手臂!
  ——断了的手臂竟是自己的!
  ——他只剩下一条胳臂!
  顾惜朝完全愕住,甚至忘了痛楚。
  背后出剑的人是息大娘。
  息大娘粉脸煞白,脸露杀机:“你可记得,当日是怎样暗算戚少商的吗!?”
  顾惜朝心头恨极。
  他最恨的不是戚少商,不是息大娘,而是黄金鳞!
  若不是黄金鳞的暗算,他又怎会失去了功力、被箍在椅子上、丢了一只臂膀!
  顾惜朝撕心裂肺地咆哮:“黄金鳞,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黄金鳞怪无奈的道:“那也没有办法。大娘、戚少商都答应我,只要我为杀你而尽力,他们和我便不记前嫌。”黄金鳞赶忙接道,“你要知道,他们已得皇上圣谕,要杀你我,易如反掌,我那有这天大的胆子,敢抗命行事?顾公子,你这可怨不得我。”
  顾惜朝只觉剧痛攻心,痛不欲生,冷汗直冒,惨笑道:“好,好,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几乎痛晕了过去,但他自知这一晕,便一生都完了,所以强自挣扎。
  息大娘笑道:“这一剑,是我代戚少商砍的,此外,我已晓得尤知味的‘滋味粥’秘方,现在放一点在酒里,变成了‘滋味酒’,怎么?滋味如何?”
  顾惜朝猛地跳起来,吼道:“你杀了我罢!”
  忽听一声大喝道:“慢!”
  这一声大叱,竟是三人同声喊出来的。
  冯乱虎、宋乱水、霍乱步都到了。
  宋乱水的金瓜锤攻向息大娘。
  冯乱虎的铁剑攻向黄金鳞。
  霍乱步一掌震碎大椅,扯起钢箍,背着顾惜朝就跑。
  顾惜朝喘息道:“跑不了了……”霍乱步不理,只背着顾惜朝亡命似的逃。
  他们才冲出大门,忽见一个人,穿着厚厚的毛裘,冷冷的立在月光下。
  顾惜朝一见,心里暗喊:我命休矣。
  那人正是雷卷。
  霍乱步再勇猛,也决非雷卷之敌。
  顾惜朝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不过除了命运,没有人可以确定自己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这时候忽听屋瓦上有人大喝:“顾公子别怕,我来救你!”一人飞身而下,仗剑和雷卷战在一起,却正是“血监”候失剑。
  另外三骑,卷蹄而至,只有中间那匹马上有一大汉,大汉大呼道:“顾公子,我们来了,快上马。”正是申子浅。
  霍乱步飞身而上,把顾惜朝驮在背上,他另跨上一骑,人叱马嘶,放蹄疾驰,顾惜朝知道自己得这些人之助,或能逃得一死,心下一放松,臂上剧痛,心中悲愤,终于晕了过去。
  他能逃得了吗?
  能。
  不但他能,就连宋乱水、冯乱虎、霍乱步和申子浅、候失剑全都逃得出去。
  也许因为息大娘和雷卷他们要对付的,只是顾惜朝,顾惜朝一逃之后,他们既无心伤人,也无意恋战。
  “连云三乱”等趁机逃去?
  黄金鳞一见顾惜朝逃走,跺足叹道:“怎能让他逃去?不能放虎归山!”发足要追,息大娘作势一拦,道:“算了。”
  “算了!?”黄金鳞可比在场这些人都要急,因为他知道除非顾惜朝不复原,只要一旦活得下来,一定会找自己报仇的。
  ——顾惜朝恨自己,绝对要在恨息大娘之上。
  黄金鳞可不想轻易放过顾惜朝,也不敢轻易放过他,他不想再来一场“戚少商事件”重演。
  息大娘却展颜一笑道:“他已断了一臂,受了伤,何必要急着杀他?”
  黄金鳞急道:“可是,如果他不死,迟早必会找我们报复的啊!”
  息大娘点点头,道:“对,就像戚少商一样。”
  黄金鳞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强笑道:“不,戚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阔量;大娘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深记人过。”
  息大娘秀眉一挑,道:“哦?我倒一向小气惯了,铢辎必较,睚眦必报,你不知道吗?”
  黄金鳞强笑道:“不过,大娘和戚寨主已答应过在下,只要在下助各位诛杀顾惜朝,决不计较过去的误会,各位一向言而有信,想必会饶在下这一趟。”
  息大娘一笑道:“言而有信?我果真言而有信,也不必建毁诺城了。”
  黄金鳞脸色大变道:“你……武林中人,怎能出乎尔反乎尔的!”
  息大娘淡淡地道:“你不但是武林前辈,而且还是手握大权的高官,当日答应过铁手什么话来?结果,在他束手就擒之后,不一样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黄金鳞已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他让顾惜朝踩进了陷阶里。
  而他自己也坠入了彀中。
  “我是奸恶小人,”黄金鳞腆颜说道,他决定要不惜任何代价的活下去,对自己的“面子”更不顾惜,“你们是英雄侠女,怎能跟我这种阴险小人一般见识呢?”
  “好。”息大娘道,“我纵不守约,也尊重戚大哥向来都是千金一诺的。”
  她寒着脸,一字一句的道,“你帮我伤了顾惜朝,我不杀你。”
  黄金鳞登时放下心头大石,正要圆说几句,忽听另外一个声音森然的接下去道:“她不杀,我杀。”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雷卷。
第一一零章 总帐
 
  黄金鳞只觉得自己的头很大,几乎要比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还要大,而且很重,重得几乎使自己的身体负荷不起。
  他一见到这个人,他就觉得局势无论怎样发展,今晚都很难渡过,很难过得了去。
  这一刹那间,他的感受是很奇特的:
  他对这满园子的花、满院子的月、还有花前月下俏生生的英绿荷,都感到非常珍惜。
  奇怪,人在平时都不会珍惜他所拥有的、他所得到的、他所朝夕相伴、垂手可获的,但到一些特别的时分,又会份外珍惜,份外不舍。
  黄金鳞就是这样子。
  他依恋的看了看花,看了看月,也看了看英绿荷,仿佛有了点当年要考取功名时寒窗苦读的咏叹和志气,然后横刀向雷卷说:“你们既然食言,有多少人,一并上罢!”
  雷卷阴阴沉沉地道:“大娘已说过,她和戚少商会守诺的,要向你复仇的,就我一个,铁手他不屑向你报仇。”
  黄金鳞又有一线生机,豪情斗发道:“这么说,戚少商、息大娘、铁手都不会向我动手了?!”
  息大娘即道:“是。”
  黄金鳞大声道:“那我只要打败你,我就可以走了,是不是?”
  雷卷一摊手道:“你就算打不败我,只要逃得了,就尽管逃。”
  黄金鳞连舞几刀,刀气浸凌,花落叶飘,他人在月下,握刀凝发,长须飘飞,很有一股气派,一面凝注雷卷,一面以极低沉的声音向英绿荷道:“你替我护法,小心息大娘。”
  英绿荷也悄声道:“是”
  然后铁如意一记猛击在他背上!
  黄金鳞大叫一声,身子禁不住连冲三步,雷卷的拇指已捺在他的额上。
  黄金鳞一刀砍出,雷卷已如蝙蝠般掠到息大娘的身边,遥遥而冷冷的看着他。
  天地摇幌,花叶摇荡。
  烛火狂摇。
  月影闪幌。
  黄金鳞觉得自己的头好轻,比一根羽毛还轻,轻得几乎使他立足不住,他用刀尖支地,吃力地指着脸无人色的英绿荷,艰难地道:“你……你也来暗……暗算我?……为什么,……”
  英绿荷白了脸,手执铁如意,一步退一步的道:“你怪不得我,不能怪我。”
  黄金鳞嘶声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英绿荷狂摇着铁如意,一味的说:“我也要活下去。我跟你在一起,一早就是他们的授意。我在猫耳镇已遭他们所擒,他们没有杀我,便是要我今晚对你下手……”
  黄金鳞觉得眼前一片深红,看不清楚,他用手往脸上一抹,一手都是鲜血。
  他惨笑道:“好,好……你们都骗得我……好……”
  雷卷沉声道:“不能说我们骗你。大娘、少商、铁手,的确都没出手。向你报仇的,确只有我。英绿荷不是向你‘报复’的,她是向你‘暗算’的。我们并没有食言。”
  他冷冷的道:“因为你一向言而无信,我才跟你玩言辞上的戏法,正如你当日制住了铁手之后,任由人动手伤他,却说你守约不动他一般。”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雷卷的声音对黄金鳞而言,是愈来愈远、自深黝漆暗里的回响:“这样老掉牙的话,你想必听过,但不一定会相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现在都是你应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黄金鳞不是没有话说。
  而是他说不出来。
  顾惜朝说得出话来的时候,是因为刺痛。
  刺痛还不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是断臂的感觉。
  ——那感觉是失去的永不复来,他变成个独臂的人,永远带着伤痕,永远负着遗恨。
  “连云三乱”都己聚集在一起,他们就在顾惜朝一家不为人所知的宅子里躲藏着,过得一日得一日,过得一时得一时。
  申子浅和侯失剑却不赞同。
  申子浅的意思是:“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迟早会给他们找到,一定要逃出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俟顾公子伤势复原时,再图报仇大计。”
  侯失剑的意思是:“现在再不逃出京城,恐怕就再也逃不出去,朝廷既已让他们为所欲为,早晚会下谕抄家灭门,顾公子不如趁现在潜出京城,要安全多了。”
  顾惜朝对他的义父傅宗书所为,已完全绝望,而义兄黄金鳞的暗算,更使他战志全溃,申子浅和侯失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的话,他自然信任听从,于是打算离开京城。
  申子浅道:“这样走可不成。”
  侯失剑道:“而今顾公子你已声名狼藉,天下所大,只怕难有容身之所,不如趁皇上未下旨抄家之前,把金银钱财、物业珠宝,全换成值钱家当软细,逃离京城,运用这笔钱财,他日要图复起,也较有个底子。”
  顾惜朝伤痛之余,不暇细思,只觉有理,便要着“连云三乱”去办理变卖产业一事,申子浅却道:“这件事,三位不妨指引协助,但交易仍由我们着手较好,不然,三位一旦出面,很容易让人看出,顾公子要挟款潜逃。”
  侯失剑生怕顾惜朝不放心,便安慰道:“我们已是同一船上的人,我们救了顾公子,他们会放过我俩吗?万一皇帝降旨,我们也是朝廷钦犯呢!我们现在是谁也离不开谁,多一点银子,好一点花用,这还是依托顾公子门下的福荫呢!”
  顾惜朝到了此时此境,也不由得他不信任这几个人,只好暗嘱“连云三乱”留意一些,便放手让他们去办理了。
  于是,侯失剑和申子浅便离开了他,带着顾惜朝授意变卖的财产,“连云三乱”一向都留下两人在;日宅子里看守并照顾顾惜朝,那天下午,宋乱水被殴得脸青鼻肿的连跌带爬地跑了回来,向顾惜朝报告:
  申子浅和侯失剑已挟款扬长而去。
  顾惜朝听了以后,不要人相扶,走出院子来看天。
  天依旧,云依旧。
  天到底有没有情?
  上天究竟让不让他活下去?
  然后他转身发令:“我们出城去!”
  ——纵然没有钱,纵使为人所骗,但只要能逃出京城、逃出生天,他就有希望活下去,有希望报仇!
  他们潜逃出城,一路来,昼伏夜行,披星戴月,顾惜朝伤势严重,又不曾好好歇息,伤口不断恶化,但他都咬牙苦忍。
  因为他想起戚少商。
  戚少商也断了一臂,渡过漫长的逃亡岁月。
  他忽然很了解戚少商当时的心情。
  ——这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戚少商,也没有比戚少商更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
  他咬牙苦忍,单臂执鞭,渡过山、涉过水,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去投靠过很多很多的人,但都遭人白眼、严拒、甚至意图把他们擒杀。
  顾惜朝这才完全了解一个人失势以后的遭逢:有酒有肉多兄弟,患难贫病无一人!
  不过,他决非“无一人”!
  他还有“连云三乱”。
  他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亲信弟子: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对他有多么的关怀、多么的忠心、多么的难能可贵!
  他在心里发誓:只要自己有一大能再有出头之日,他一定要好好酬谢他们,一定要全力报答他们三人!
  可是,眼前还是走不完的长路,分不清的仇人,永远没有终止的逃亡,以及一不小心就会中伏的陷阱。
  他知道戚少商等人仍在追杀着他。
  他要活下去。
  所以他尽一切所能的逃亡。
  只要能活,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
  他逃得很艰辛,很困苦,但他仍是要逃,仍然在逃。
  无尽而不断的逃亡。
  直至有一天,他逃到了八仙台,遇见了吴双烛,吴双烛一见他来,几乎认不出他来,及至认出他以后,便势烈的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这儿的人,都是你的人,没有人可以不得我同意,敢伤你一根头发。你安心住在这儿罢,不必再逃了。”
  顾惜朝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哭了出来。
  哭出声来。
  你从来不敢相信一个大男儿会哭成这样子。
  顾惜朝自己也不相信。
  要是在从前,他也许根本不相信,像他一个这样的人,也会流泪,而且会哭成这个样子。
  吴双烛为他“洗尘”,为他准备了一场“夜宴”。
  顾惜朝好久没有这样饿过了。
  而且好久没有这般松弛过了。
  他的神经一直绷紧着,快要绷断了。
  在这儿,他的确可以好好的吃一顿,好好的松弛下来,好好的养伤。
  一路上,他想松弛,当然不敢,想吃一顿好的,也没有银子,想要打家劫舍,又怕惊动仇人,所以步步为营,宁愿捱饿,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伤一直都在痊愈,但不经彻底的休养,仍好不全。
  现在他已洗了澡,身上的臭气已去,大吃了一顿之后,他感觉得自当日秘岩洞一役后,第一次有了重振的决心。这时吴双烛就站起来,向与宴的江湖朋友笑道:“我们这位顾公子,在武林中,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在官场上,是个了不起的人。”
  大家都附和、拍掌欢呼,顾惜朝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脑中不禁出现当日他在连云寨威风和官场上得意的情形,一一如历在目。
  “这位顾公子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全靠八个字,那就是:”吴双烛脸上的笑容冻结了,“卖友求荣,心狠手辣。”
  顾惜朝本正向人敬酒,现在已没有人向他举杯,人人都冷着脸色冷冷的瞧向他,眼神充满卑夷与不屑,有人甚至已向地上吐痰。
  “当日,我们四叟助他逮捕犯人,他借我们这儿行事,但却先杀了巴老三,又刻意让老四送死,再不顾道义,射杀刘老大;”吴双烛的语音转而凄厉,“各位,你们来评评理,像他这种人,该不该去帮他?他沦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可以说:上苍有眼!”
  顾惜朝已抬不起头来。
  他的手也在抖着。
  他急躁地呼道:“乱虎、乱步、乱水!”
  霍乱步、宋乱水、冯乱虎一齐步了上来。
  “我们走!”顾惜朝气急败坏的道,“我们离开这儿!”
  可是他才站起来,就咕噜一声滑倒下去。
  “这种毒药叫‘笑迎仙’,是息大娘从尤知味那儿学回来的,尤知味那两位结拜兄弟自从知道你临阵逃脱,任由尤大师被擒于安顺栈后,他们一直都想向你报复,你已经领略他们报仇的手段了罢?”吴双烛铁青着脸色道,“这毒药毒不死人,可是只叫你比死还痛苦,痛苦得非自尽不可。”
  人都散去了,灯影依旧,场中只剩下了白发矍烁的吴双烛。
  顾惜朝只觉痛苦难宣,五脏如焚,嘶声道:“三乱,动手!”
  “好!”宋乱水一拳,把顾惜朝打飞出去。
  他的鼻子再度碎裂。
  血水不断的惨迸出来,使他喉头呛咳不已。
  他忍着痛,去拔斧,斧不在,只好拔刀,刀也不在。
  刀在霍乱步手里。
  斧被冯乱虎执着。
  顾惜朝已被彻底的击溃。
  他知道自己完了。
  一个人就算是真的完了,也不比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更来得绝望。
  他想挣起来,可是痛苦又教他倒在地上,像虾米一般的蜡缩着、抽搐着。
  他还清清楚楚听见“连云三乱”说的话:
  “你这个破败星,跟了你,真是倒八百辈子的霉!”
  “我们早就想放倒了你,可是答应过戚寨主,一定要假意服侍你,直至让你捱到八仙台,见着了吴神叟,才可以露出身份!”
  “我们跟申子浅、侯失剑早就串通好了,否则,他们怎么不杀了你?我们又怎会跟你吃这些苦!”
  顾惜朝挣扎着,辗转着,寻到地上一口酒罐子,他用头把它撞破,捡起一块碎瓷片,手颤动着,就要把瓷片尖口往脖子上割。
  忽然,有人执住他的手。
  然后让他闻一瓶东西。
  他大力而急促地吸了几口之后,体内的剧痛就渐渐而神奇地消失了。
  那人又递给他一柄小斧,一把小刀。
  他执着刀,拢进袖里,再紧紧的握着斧,然后才鼓起勇气,往上看去:
  那是一个俊逸、落寞、风霜的独臂白衣人。
  戚少商。
  “现在你是独臂,我也是只有一条胳臂,你的伤也好了八成。”戚少商道,“你怀中有斧,手中有刀,我掌中也有青龙剑,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
  他在月下慢慢的拔出了长剑,青锋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战,算一算总账。…
  他们已到了结算总账的时候。
  人来到世上,这账总会算一算,只看迟早,只不知或赊或赚。
 
第一一一章 尾声
 
  清晨。
  他坐在装有木轮的轿子里,遥望易水寒江,一片空蒙,衣袂微微飘扬,水花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有一双多情的眼。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无情。
  他显然在易水江边等人。
  他等谁?
  他等的人已经出现。
  疲惫、倦乏的从八仙台海府那条迄迢长道上,缓缓的走来。
  他仍年青、俊秀,但脸上的风霜,已使他令人感到岁月的遗憾、深情的余恨。
  他不疾不徐,信步走来,神情仍是傲慢而洒然的,但身姿却流露出一种疲乏与无依。
  无情向他点头,“你要我交给赫连春水和息大娘的信,我已经叫铁剑和铜剑交去了。”
  戚少商微弱地道:“谢。”他只说一个字。英雄相知,本来就不必多说废话的。
  无情道:“我没有问过内容是什么。”
  戚少商道:“你没有问。”
  无情道:“我也没有拆开来看。”
  戚少商道:“你当然不会这样做。”
  无情道:“可是我却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
  戚少商沉默。
  他沉默起来就像一个老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秋云无雨常阴。”无情道,“多情却总似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
  你不想再拖累息大娘,所以在信里咐嘱大娘和赫连公子早日结成连理,而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才接道:“或许求死,或许为僧,或许飘然远去。”
  戚少商的目光又到了远方,那水意迷蒙、逆风透寒的所在:“为了我,已经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我深爱的,有我敬重的,也有深爱着我、敬重着我的人,他们都死了,而我仍然活着……”
  他似乎在笑:“你说,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
  无情叹息。
  “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他说,“正如我劝不了二师弟重返京师一样。”
  戚少商道:“你不必劝。”
  无情道:“希望有一个人能劝得了你。”
  戚少商道:“谁?”
  无情用手遥遥一指。
  只见江畔,有一位蓑衣老翁,正在垂钓。
  水流急湍,惊起千堆雪,水花四溅,那人却在浪下岩上,面对万涛冲激,却像独钓寒江雪般的宁谧。
  戚少商向他望去的时候,那老翁也正好半转过身来,向他招手。
  戚少商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他跨过岩石,走过河沟,走近老者。
  老者有一双深遂的眼,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老者问:“你可有杀了他?”
  戚少商摇首。
  老者眼中已露出嘉许之色:“能杀人之剑,只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属神兵。你在武学上的境界,跟你人格上的修为一样,又高了一层。”他顿了顿,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施活人之剑。”
  戚少商突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他感觉到震动,但更大的感受是崇拜。
  老者说:“铁手对追捕的生涯,已感到厌倦,固为这些月来发生的事,使他的心乱了,他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捕?谁才是贼?到底为什么要抓人?为什么要被人抓?”他遥望水天一线之处,抚须道,“他遇上这些问题,除非在心里已找到了答案,否则,谁也不能把答案强加诸于他心里。”
  戚少商道:“我明白。”
  老者突然直视他:“可是你呢?”
  戚少商微微一怔:“我?”
  老者把鱼竿、鱼篓,全丢入江里,“江湖风险多,正道危途,难分西东,终要人去持剑卫道,你呢?”
  戚少商道:“我……”
  老者矍然道:“你已大悲大哀,大起大落,也大彻大悟,你要了此残生,还是要以此残生有所作为,这就由得你自己选择了。”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暂时少了铁手,但需要你一剑擎天的独手。”
  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
  江水卷涌,拍击岩石,发出巨响,淹没了他的语音。
  风清寒。
  江水急。
  无情在远处,衣袂翻飞,虽然听不清楚一老一少的两人在说些什么,正说到那里,但见他们仍在说着话,说着事情……
  在无情的眼里,江水那端的一片空蒙之外,也有一片艳红的色彩,在他心胸里的长空掣着双刀,展绽英姿。当然,她身旁不有一个穿着厚厚毛裘的男子。
  无情忽然想到不久前戚少商告诉他的四句诗: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觉得他很了解戚少商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意思。也许在那儿,情感的翻涌,要比这江水的怒涛还要激烈。而他也感受到了,一如这逆风吹浪,直把他衣袂吹得直贴肌肤一般。
  完稿于一九八六年一月甘四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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