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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与真文人

_4 王开林(美)
  何大龙上班刚泡了一杯庐山云雾茶,就听见马诚在楼道里大声说话:“晚报究竟要干什么?这条新闻完全有可能引发社会问题。何大龙!”
  一听在叫自己,何大龙赶紧走出来:“部长,什么事?”
  马诚挥了挥手中的报纸:“你还没看吧?‘派出所抓嫖客罚款5000,大学生被冤枉丢了性命’,公安局丁局长一早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讲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你立刻把孙强找来。”
  “据说孙社长还没回来,在广州出差。”
  “那就把那个贾诚实请来,问问他,是谁批准发这样的稿件的。”
  “好,我马上办。”
  贾诚实睡眼惺忪地走进马诚的办公室,何大龙陪他进来。
  马诚一见贾诚实就说:“这篇报道报告过孙强同志吗?”
  贾诚实低着头说:“是我当班,我向组织上检讨。”
  马诚追问:“我是问孙强同志知不知道这篇稿子?”
  贾诚实看了看何大龙,慢慢说:“上官德把稿子传给孙社长看了。”
  马诚对着何大龙说:“看看,我猜的没错吧,他孙强不点头,别人是不敢发这样的稿子的。诚实同志,你认为你们发这样的稿子是对党负责任的态度吗?”
  “嘀铃铃……”桌上电话响,马诚拿起电话:“喂,丁局,我是马诚,什么?《南方周末》和北京的媒体要来采访?怎么这么快?”
  贾诚实插了句话:“可能是新闻上了网。”
  马诚拿着话筒,生气地对着贾诚实指了指,又对着话筒说:“丁局,我的意见是你们不接受省外媒体的采访,请他们和宣传部联系,我这边马上要求有关部门做好工作。什么?还有法新社的记者?哎呀,这就要安全部门的同志协助了。好吧,安全局那边就由你们打招呼。好,保持联系,再见。”
  在马诚通话时,何大龙和贾诚实交换了几次目光。刚才趁贾诚实还没来部里,何大龙抓紧时间把那篇新闻看了两遍,没觉得有多大的问题,相反,他认为这篇稿子抓得好,这种正义感和良知是有社会责任心的媒体应该具有的。但此刻他不能多说话。
  马诚放下电话对何大龙说:“都听到了吧,问题严重啊同志们。立刻行动起来,决不能把这个小事变成大的新闻事件。诚实同志,请跟孙强联系,要他马上回来。具体怎么办,大龙你说说意见。”
  何大龙想了想说:“我认为,上官德的这篇稿子该采访的都采访到了,只是发表不够慎重。没有经过法院的判定,就还不能说那位大学生是被打死的,好在文章的基本事实没大问题。部长,我建议:上官德同志休息几天,关掉一切通讯工具,使外地媒体找不到他。另外那位嘉年华的小姐也要控制起来,不能让她接受采访。死者家属可以先安抚,让他们也不接受采访。我们加紧和外省媒体接触沟通,他们挖不到料,又明白我们的态度,可能会马上撤离的。”
  马诚略一考虑:“我同意大龙同志的意见。但是对上官德要处理,等这事过去后再说。诚实同志马上通知上官德避一避,决不能雪上加霜。同志们,时刻都不能忘我们是党的喉舌,不是哪个个人的喉舌。凡是可能引发社会问题的新闻,都要慎之又慎。这件事我还会向市委李书记报告,你们去办吧。”
  走出马诚的房间,贾诚实用冰凉的手揩了把额头上的汗。
  何大龙笑笑:“紧张了?你怎么也不长脑子。我不是给你挂过电话吗,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贾诚实摇摇头:“何处,你凭良心说,这是不是条好新闻?”
  何大龙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回去叮嘱上官德别再出事了。如果一旦外省媒体参与报道,这件事立马会变得复杂起来。阻止各地来的记者才是当务之急。好啦,快点办吧。”
  从下午到晚上,何大龙亲自跑了几家宾馆登门拜访来自广州、北京、河南等地的记者。途中接到马诚的电话,讲法新社的记者在机场就被安全人员劝回去了。在何大龙的诚恳加威胁的作用下,外省媒体记者有的下午就离开了,有的答应明天离开。何大龙保证:事情一有结果,第一时间会给各位记者发稿,那时欢迎大家来采访。
  晚上回到家快7点了。他快速煮了一锅速冻水饺,坐在电视机前,习惯性地看央视新闻联播。
  刚吃完第二个饺子,电话响了,是他太太虹儿从莫斯科打来的:“喂,又没去接小虹儿?”
  何大龙委屈地说:“我刚进家门,快累死了。晚报惹了点事,各地来了不少记者,我得去打发他们。书展情况怎么样?”
  虹儿笑着说:“呵,误会你了。书展就那样,年年如此。”
  “出去逛了吗?买了什么?”
  “到处都是中国制造,还买什么呀。下午在红场,我买了一幅原创风景油画,《春天的伏尔加河》,有点列宾的味道。”
  “什么时候回?”
  “我要晚几天,还有一周吧。”她叮嘱道:“你要勤快点儿,别总让我妈家阿姨去接小虹儿。”
  “好的,我争取吧。你弄几个大列巴回来吧。”
  “没问题,我在上海还要呆两天。大概4月1日回东方。”
  “好,我去机场接你。越洋电话贵,挂了啊。”
  挂上电话,何大龙边吃饺子边看电视,然后到书房看书写东西,大多数的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在华中理工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读在职研究生,这两年在他的书桌上堆的都是新闻理论书籍。现在已经进入到做论文的阶段了,为了找到创新点,他思考了许久。
  何大龙是人大中文系毕业的,上学时和虹儿谈恋爱。由于虹儿的父亲从省经委主任升任副省长,他和虹儿的分配问题迎刃而解了。虹儿分到了省人民出版社,他则到了市委宣传部。6年不到的工夫,他从一般科员到主办科员到科长再到副处长,后来又出任新闻出版处处长进了党组。平均两年一个台阶,如此下去,仕途应该是平坦的。可他越来越不愿在机关里耗着,每天8小时,不知干了些什么。读了研究生后便常常在老丈人面前提起他的新闻理想。
  何大龙最忌讳的是别人叫他“驸马”,他把这种称谓看作是对他的侮辱。但是他反抗不了现实,如果没有虹儿的爸爸,他这个中学老师的儿子不可能这么顺。他在自己的日记中曾写到:23岁之前,我是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创造的。但从23岁毕业那天起,我不属于我自己了,除了属于社会,还属于贺家。这是悲哀?还是幸福?我还是把它当着幸福吧。在何大龙的内心世界里,最不能拨动的就是“驸马”这根弦。虹儿很清醒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从不颐指气使,更愿意作小鸟依人状。除了自己工作上的事,家里的一切都由何大龙作主,大到房子的装修,小到女儿幼儿园和学校的选择。但事实是现在他们的房子还是人民出版社分给虹儿的。
  何大龙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本《新闻价值论》翻看,书桌上还堆着《媒体的力量》《真理与方法》《语言的战争》《科学革命的结构》等书,都夹了不少书签。白天的事,让他再次对新闻究竟是什么感兴趣。他相信上官德所采访到的都是真实的,的确有不少公安,特别是派出所简直无法无天。听说有的所长是用钱买来的,因此要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捞回本来。他们肯定是要钱而不要命,只是这次有某个环节出了错弄出人命来了。对于这种非社会普遍现象,媒体应该如何对待?新闻又应该如何揭露?上官德采访到的显然只是一堆被解释过的东西,他在拼装的过程中也显然带有自己的情绪。这种情绪会给社会带来什么呢?马诚紧张的原因并不是派出所打死个把人,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条新闻会引发某种对政府和党不信任的情绪。
  想到这儿,何大龙好像找到了什么,立刻在稿纸上写起来:“新闻所谓的价值,与新闻的阅读者有着密切关系,它是人与人之间的精神活动。新闻其实是语言的控制者根据经验给出的非自然的结果。”写到这儿,何大龙站起来,似乎找到了论文的创新点。他在书房里兴奋地来回走动,嘴里振振有词:“新闻是语言的控制者根据经验给出的非自然的结果。太棒了。”走到客厅拉开阳台的落地门,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站在16层高楼看这座城市,何大龙忽然感到自己与这座城市发展迅速相比一点也不逊色。
  夜色中的东方市依旧车水马龙,不时有救护车鸣着警报呼啸而过。楼下不远处便是由西向东穿过这座城市的东方河,它是东方市的母亲河。东方市和全国其他中型城市一样发展迅速,但不见特色,到处是钢筋水泥。听说以前这里的建筑还颇有看头,有条街不用改变什么就可以拍三四十年代的电影。现在那条街被建成了仿罗马建筑的步行街,好好的有中国特色的东西,硬是被推倒,搞成不伦不类的现代建筑。奇怪的是,这样的建筑在很多城市都可以看到,难道这些领导人的审美观都惊人一致?显然不是,他们一致的是政绩观。
  何大龙刚来东方时这里的高楼并不多,好像最高的楼就是东方信托的那栋26层的大厦。可现在,高楼林立,犹如层峦叠嶂颇为巍峨了。这里边有他老丈人贺副省长的功劳,几年来他是上午在香港下午在新加坡,通过招商弄回了不少钱,也弄得东方市的房价成畸形趋势。何大龙与他不在一个领域,但听说过他们是怎么操作招商引资的,里边不规范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让媒体曝光,按马部长的话:会引发大的社会问题,甚至引起社会动荡。而媒体为何会缺席对这些不规范进行监督呢?这实际上涉及到媒体要解释什么和不解释什么的问题。谁掌握了发言权,谁就掌握了解释权。对呀,论文的题目就叫《新闻的解释》。
  他快步走回书房,在稿纸上写下了论文题目后得意地说:“我怎么这么聪明。”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何大龙走到防盗门的猫眼处往外看看,立刻打开门。
  “爸爸。”女儿小虹儿叫他。站在女儿边上的是虹儿的妹妹星儿。
  何大龙一边抱起女儿一边问:“贺大秘怎么回来了?”
  星儿拿着小虹儿的书包,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呀?”她又对小虹儿说:“你爸想偷懒不接你,我偏要送你回来,快去写作业啦。”
  小虹儿亲了何大龙,欢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星儿也跟进去。
  何大龙无奈笑笑,走进自己的书房。
  一会儿星儿进来:“姐夫,小虹儿是你的女儿,你都不管她?”
  见星儿不满的样子,何大龙说:“你来了,还用得着我管吗?”
  星儿手里端着一杯水牛哄哄地说:“那是,我姐不在,这里我可以当半个家,对不对?”
  何大龙慷慨地说:“NO,不是当半个,而是全部。我也归你管。”
  星儿乐了。何大龙常说虹儿没星儿漂亮,姐妹俩除了个头差不多,其他地方差异都很大。虹儿是瓜子脸,眉毛较粗,鼻梁不太长,也没酒窝,喜欢短发,不显漂亮,但比较匀称。星儿却是细眉大眼,鼻梁长长的,嘴唇较厚,有酒窝,喜欢长发。还有最大的一点不同是虹儿不爱化妆,星儿却相反,不化妆不出门。所以在星儿身上总能闻到一种特别让男人有感觉的味道。何大龙后来才知她用的香水是法国兰蔻,据说这是最易被中国女性接受的欧化的美。虹儿曾开玩笑讲星儿不是她的亲妹妹。
  何大龙看看眼前站着的星儿,穿的是一套果绿色的吊带连衣裙套装,她已把外套脱了,双肩露在外面。每次何大龙看见她都觉得她心态健康积极自信。
  星儿见何大龙没吱声,又见他看着自己就说:“嗨,你的目光不怀好意哦。”
  何大龙收回目光说:“我可没你想得那么现代。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呢。”
  星儿放下杯子,拿起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翻了翻:“对解释学感兴趣了?”
  何大龙说:“写论文要用。你是学西哲的,这位伽达默尔先生有点意思,他从艺术的经验中发现我们被异化了,我们的经验根本不足以说明我们是人。他提出一切翻译都是解释,并且不让别人翻译他的著作。”
  星儿点点头:“姐夫,看来你对这位德国老头有点感兴趣了。我推荐你看本书。”她说着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了一行字: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说:“这是中国对伽达默尔研究最牛的人,这本书就是解读《真理与方法》的。”
  在星儿俯下身写字时,何大龙又闻到了他熟悉又陌生的香水味。
  星儿喝了口水:“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何大龙答道:“4月1日,她们的飞机落上海。你还是没说你怎么回来了。”
  星儿认真地说:“我老爸不是分管招商嘛,我帮他的忙。瑞东集团准备向外扩张,我建议来东方投资。董事长派我先回来跟贺副省长聊聊。”
  何大龙问:“你们那位董事长不是和老爷子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吗,怎么还先派你来。”
  星儿摇摇头说:“不知道。管他呢,派我回来,我就公私兼顾。”
  何大龙又问:“还没找男朋友?”
  星儿笑着说:“怎么那么多问题呀,我等着姐夫你给我介绍呢。”
  小虹儿走进来:“小姨,我写完了作业。”
  “好,小姨给你洗澡去。大闺女了,不能让爸爸给你洗澡了。”
  小虹儿问:“为什么?昨天都是爸爸洗的。”
  何大龙和星儿都笑了。星儿对小虹儿说:“小虹儿,记住,以后不可以让爸爸给你洗澡。”
  小虹儿问:“那妈妈出差去了怎么办?”
  “打电话,让外婆来给你洗。”
  小虹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星儿朝何大龙调皮地眨眨眼,领着小虹儿出去了。
  就在何大龙与星儿聊天的同时,贾诚实坐在办公室犯难。
  开编前会前,孙社长来电话讲网上有条重要的消息,中央决定逐步减少省市委副职职数,未来中国省市党政拟设三位副书记:一个兼省长,一个负责党务,一个兼纪委书记。贾诚实想,干部问题向来是地区最敏感的问题,晚报不过是市级报纸,有权利做这样的新闻吗?
  晚饭时,和钱冰冰说这事。她说要慎重,报社出的号外和上官德的报道已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可这是社长的指示,我这个副总有必要和社长对着干吗?正想着,高原红推门进来:“教头,孙头儿来电话问省市委减少副职职数的稿子怎么发?”
  贾诚实反问:“你说呢?”
  高原红想都没想就说:“一版做大导读,在中国新闻版发头条。”
  贾诚实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会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这是中央的决定呀。”高原红大声嚷道。
  “大侠,稿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它涉及到各级干部,牵扯的人太多,都是当权者。新华社又没有发通稿。”
  高原红笑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小了,不至于吧。”
  贾诚实站起来说:“这办报呀,就是八个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你说这美国高科技也不灵了,萨达姆不是还没抓到吗,那个伊拉克发言人萨哈夫又吹什么牛了?”
  高原红没接他的话:“我说教头,别转移话题呀。”
  贾诚实拿起电话按号码:“还是再请示孙社长吧。”电话接通了:“社长,我是诚实。对,是那篇稿子的事。”
  孙社长:“像这样的稿子就不能犹豫,这是非常重要的时政新闻,我们不发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违反了新闻职业道德。”
  贾诚实紧蹙眉头还想解释:“新华社没有电稿,网上好像也撤了稿。”
  “这正说明这条稿子的重要性,今天已有不少报纸做了报道,我们实际上已晚了一天。”
  贾诚实问:“要不要请示宣传部马部长?”
  “我看不用。事事都请示,那我们还办什么报。宣传部对我们出号外和派出所打死人的稿子有看法,但我们没有错嘛。尽管有些地方欠妥,可以改正嘛,没必要对我们兴师动众。派出所打死大学生的事情况怎么样?”
  贾诚实回答:“宣传部一过问,我让上官撤了,没消息。”
  “上官回避是对的,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事实确凿,我看也不要放过。好啦,我明天到,我会去宣传部解释的。”
  贾诚实说:“好吧。”放下电话对高原红说:“他说他去找宣传部。”
  高原红特自信地说:“我就说没事嘛。出号外的这一仗我们打得多漂亮呀,这几天西祠胡同上的论坛尽是表扬我们的话,不少人夸你呢。”
  贾诚实递给高原红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支:“拉倒吧,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高原红用神秘的腔调问:“嗨,你是不是被钱大圣修圆了?好像你有点那个……要不要吃六味地黄丸呀。”
  贾诚实笑着骂道:“我知道你想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去做事吧。”
  “好咧。”高原红哼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出去了。
  贾诚实没想到,他的害怕变成了现实,上面震怒了,明天的报纸引起了省委领导的对市委李书记的批评。
  何大龙早上骑车送完女儿去学校,赶到办公室放下提包就直接去会议室了。进去一看,不仅有新闻出版处的人,还有宣传处和干部处的人。大家都不知道要开什么会。
  马诚拿着几张报纸和王副部长一起急匆匆走进来,他用目光扫视了会场后说:“大龙同志坐这边来。”他指指他身边的一张椅子。
  何大龙看了看其他人,走过去坐下。
  马诚对办公室的人说:“小陈,给我们杯水。”看得出,刚才走得急,他还有点喘。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何大龙后他对大家说:“同志们,开会。刚才市委李书记把我找去,他非常生气,原因是晚报昨天在中国新闻版发的一条新闻,题目叫‘省市委副职职数将减少’,副题是‘未来拟设三位副书记:一个兼省长,一个负责党务,一个兼纪委书记’。在一版还搞了头版头条导读。大龙同志,你把李书记在报纸上的批示念一念。”
  何大龙在马诚讲话时已看到李书记在报纸一版上方空白处用红笔写的批示,他念道:“立诚同志,晚报的这篇新闻我认为很不妥,新闻中所要表达的观点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省委领导对这个报道也非常气愤,责成省委宣传部调查。中央对干部政策进行改革还没有具体部署,如果我们的媒体处理不当,就可能产生极为混乱的负面影响,甚至打乱中央的部署。这是极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听说近期晚报有不少情况,这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宣传部一定要把好关,争取主动。决不能因为对新闻的把关不严,而影响了东方市的发展大局。”
  马诚接着说:“李书记的批示实际上是给我们宣传部提出了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把关的问题。这个问题请宣传处新闻出版处研究,尽快拿方案出来。另外,请干部处也要拿出一个关于媒体领导人的考察办法,今后谁当媒体领导,在本单位提名后,宣传部干部处必须对其进行职务考察,要看看他是不是符合担任党的宣传领导干部的条件。另外,关于《东方晚报》的问题,我和王部长刚才商量,坚决贯彻李书记关于‘争取主动’的指示,要追究责任,特别是一把手的责任。”
  何大龙听到这儿,一惊,立刻心跳加快。马诚的话像道闪电,他却在这道闪电中看到了原本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机会。凭他的经验,估计孙强怕是干不成社长总编喽。这个位子空出来,谁去合适?从晚报内部提?那位贾诚实不被处分就算便宜他了,接二连三的事都是在他值班期间出的,他没戏。可能还得从外面派人下去。何大龙想,最理想的人选就是宣传处方处长和自己。论资格,方处长比自己老,论新闻理论水平,自己比方处长强很多。虽然《东方晚报》也是正处级,可那个位置的政治地位社会地位可不是呆在宣传部当个处长能比得了的。就说车,孙强坐别克君威,马部长才坐桑塔纳时超。何大龙脑子在急速地想着,直到马诚说散会他才惊醒。
  一回到办公室他马上关好门,拿起电话拨号,拨通后对着话筒说:“孙秘书,我是何大龙,贺省长方便接电话吗?好的。”
  话筒里传来贺副省长朗朗的声音:“大龙啊,说了多少次,有事直接拨我桌上的电话嘛,机关的这套不要放在家里人身上。有事吗?”
  何大龙简单地跟他说了省委领导和市委李书记对晚报的批评以及马诚可能要处理孙强的事。贺副省长马上明白了何大龙的意思,他说:“我知道这件事,晚报的错误是严重的。你是不是想动一动?去实现你那个新闻理想?”
  何大龙笑着说:“爸,你知道我正在读新闻学研究生。”
  贺副省长:“新闻我不懂。但我知道无论是这个社会,还是在这个社会里生活的人都已经离不开新闻喽。我个人表示支持你,但新闻官不是那么好当哟,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何大龙觉得老丈人的话像够年头的酒一样醇厚热烈,说:“我其实一直都在准备。我想再跟虹儿商量商量。”
  贺副省长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组织上要你去哪里工作,你还能说我跟老婆商量商量?你这个孩子呀,要自信要从容要有风度。我看你可以先跟马诚同志表个态,让他知道你要求进步的想法。好啦,我还有个会,晚上你回来一趟。”
  何大龙高兴地:“好的,我晚上回去吃晚饭吧。”
  贺副省长笑了:“我看你是不愿自己做,想回来蹭顿饭。就这样。”
  放下电话,何大龙感觉自己这边的砝码又重了。贺副省长插手此事,自己出任《东方晚报》一把手的希望就大大的有了。他惊喜交加。
  果然,一周后,何大龙被中共东方市委任命为《东方晚报》党委书记、社长兼总编辑。这种一肩挑的情况,在晚报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他给已经回到上海的虹儿挂电话说这事,虹儿不信,她说:“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你是在骗我吧。”
  何大龙笑嘻嘻地说:“到了一趟西方,就过起愚人节了。告诉你,是真的,已经谈了话,任命也下来了。快回吧,给我祝贺。”
  虹儿将信将疑:“你真不骗我?好吧,我信你一次。吃完午饭我们就往回走,社里的奥迪车在上海,我省趟机票钱,坐汽车回去。”
  何大龙听后愣了:“不坐飞机了?”
  “不是说了,社里的奥迪车在上海。”
  何大龙反应过来:“噢,好。”对着电话悄悄说:“我晚上等你。”
  虹儿柔声说:“这才20天就熬不住了?”
  何大龙反驳道:“等你回来庆祝,什么熬不住呀。告诉你,路上一定要慢一点,别着急,晚上12点到家都没事。”
  “没那么晚,10点准到。好啦,我挂了。”
  何大龙按捺不住喜悦又给星儿打电话:“喂,星儿,知道我的事了吧。”
  星儿生气道:“别跟我说事儿,今天愚人节,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何大龙叫道:“你怎么跟你姐一个腔调呀,不跟你说,问你老爸去。”说完挂了电话。
  没过五分钟,星儿的电话打过来了:“姐夫,你真的去了晚报呀?”
  何大龙得意地说:“不是愚人节新闻吧?”
  星儿高兴地说:“祝贺祝贺。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
  “我晚上去你们家睡。”
  何大龙笑了:“拉倒吧,我们两口子团聚,你凑什么热闹。”
  星儿也笑了:“我去为你庆祝呀,小姨子是姐夫的半边屁股嘛。”
  何大龙答应道:“好吧,晚上先带小虹儿到外面撮一顿,然后回家等你姐。”
  “好嘞,说好了,晚上我请客,去天天渔港吃海鲜。”
  放下电话,何大龙突然从嘴里冒出两句京剧:“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此时他的嘴上脸上都荡漾着春风,现在自己有权处理晚报的一切事务了。要不要处理贾诚实和上官德呢?马诚在跟他谈话时已再三提到要处理这两个人。但此一时彼一时,在何大龙的心里这两个人都变得重要起来,他们没犯政治上的大错又是干新闻的料,为什么要处理他们呢?况且上任的三把火如果不“烧”业务而“烧”人,对自己在晚报真正站住脚没什么好处。怎么办呢?他脑子在想,嘴里却在唱:“刘备本是中山靖王的后,景帝玄孙一脉留……”   
第二章 头版头条
  〖商报讯〗昨日,山东瑞东纸业有限公司与我市正式签订了2亿元人民币的投资项目。该公司的环保项目“东方瑞东纸业有限公司”将在我市工业园区开工建设。副省长贺明、市委书记李浩、市长潘智雄出席签字仪式。
  此次山东瑞东纸业将分两期在我市兴建一家年产10万吨纸浆、5万吨新闻纸、6万吨箱板纸、1万吨生活用纸及系列纸制产品的造纸企业,整个生产工艺和生产过程将严格按照国家环保标准的要求实施建设。
  据悉,这个项目最大的亮点是由山东瑞东纸业在工业园区内修建一座园区内企业公用的污水处理厂,建成后把它变成由市政府控股的股份制公司。污水处理厂将日处理15万吨污水,该厂采用生化-物化法处理,将使80%的生产用水可循环使用,20%的污水经处理后可达标排放。
  目前该项目已经通过立项,项目建成投产后,不仅将完全改变我市纸制品长期只能依赖外地供应的状况,而且还可以安排1500个工作岗位。
  虹儿出车祸了。听到这个消息,何大龙怎么也不相信,他想到今天是愚人节。
  坐在贺副省长派来的车上,何大龙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他也不知虹儿此时情况究竟如何。10分钟前,他和星儿、小虹儿正在家里看电视,贺副省长来电话讲虹儿的车在离东方市50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放下的电话,也不知是怎么上了车。直到车到达事故现场时,他才清醒了,像是被水冲涮后的清醒,他知道,虹儿肯定不在了。陡然间,全身的血液好像冻住了,心变得冰凉冰凉。
  那辆奥迪车停在高速公路的超车道上,右边整个就没有了。交警把他带到奥迪车司机面前,这个20多岁的小伙子一点事也没有。可能是吓坏了,一直在颤抖。知道何大龙是虹儿的丈夫时,他抖得更厉害了,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虹姐。”
  何大龙平静地问:“是怎么回事?”
  司机没敢看何大龙,眼睛看着地下说:“我超车,盘子往左边大了一点,撞上了护栏,弹到了右边,撞击后又弹回了左边。虹……虹姐她坐在右边。”他突然“哇”地哭了起来。
  何大龙又平静地问交警:“她人呢?”
  交警说:“刚送到殡仪馆。”
  何大龙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平静走到事故车前,转着看看,右边副驾驶的位置上全是血,好像还有肢体的肉。他走到后座往里看,一张油画掉在后座的椅子下。何大龙伸手进去拿出画,是那幅《春天的伏尔加河》,这就是虹儿在电话里告诉他有列宾风格的油画。他问身边的的交警:“原因查出来了吗?”
  交警答道:“初步判定还是车速太快了。”
  何大龙点点头轻声说:“十次事故九次快,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还叮嘱她要慢一些,为什么还要快呀?”他拿着油画走到他自己的车旁对司机说:“去殡仪馆,今天晚上我陪着她。”
  接下来的一周,何大龙是在高度悲恸、紧张、疲惫中度过的。
  按风俗,4月3日虹儿应该入土,但由于她是非正常死亡,到5日早上才火化。整整四天四夜,何大龙没离开过殡仪馆。白天他基本是接待来吊唁的各色人。因为虹儿情况特殊,她的死亡惊动了省市不少部门的领导。他们在哀悼之余,都提到何大龙出任《东方晚报》社长的事,大家对他都充满了期待。他能感觉到这些他叫叔叔伯伯的省市领导的关心是真心的,也能感觉到那些他叫哥们儿的年轻的处级干部们的支持是无私的。
  没有把灵堂设在家里的决定是贺副省长作出的,何大龙明白老丈人用意,他是要把女儿车祸去世看成是公事,既然是公事就要公办。这四天四夜里,何大龙时刻都在体验殡仪馆的一动一静。白天哭嚎喧天撕心裂肺,不时响起的升天炮与爆竹声哀乐声,把这里掀得底朝天。可到了晚上,那种让人汗毛孔全都张开的静,实在是有点害怕。何大龙非常想感知一次虹儿的灵魂走进他的心里,在清清的月光下他找棵柏树蹲下。听人说,柏树下能看到去世的亲人。可几天来,他未见过虹儿一次,就连所谓的鬼火也没见到,只是感受到了那无边的阴气和恐怖,以及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动的声音。
  他这几天很清晰地回忆了与虹儿在一起的许多片段,此时它们都变成了画面。何大龙看见了他和虹儿在学校里参加篝火晚会。就在晚会后回宿舍的路上,他向虹儿求爱。结果虹儿抱住他就吻,说就等他的这句话。可以说,他们的爱是水到渠成;何大龙看见了虹儿在医院生孩子的画面。她疼得脸色煞白,好像都扭曲了,死死抱住他不撒手,如同一个小姑娘在面临巨大的危险下钻进情人的怀里;何大龙还看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岛过黄金周的情景。蓝天白云沙滩椰树,小虹儿用她的小手把何大龙埋进沙里,虹儿拿着DV给父女俩拍摄;最清晰的是何大龙4月1日下午与虹儿通过话后的每一个小时,真是像放电影。那天晚饭时给虹儿打了电话,她说还在浙江境内,20点左右打电话说离东方市还有两百公里,21点打电话时,她说离家还有70公里。当时何大龙就想,时速140公里也不算太快。这连续的通话,是要与虹儿分享兴奋?还是老天在最后的时刻让他与虹儿多讲几句话?还是因为与虹儿频繁通话使司机分了心误以为他在催虹儿快点回家?还是冥冥之中有定式:乐极就要生悲?一连串的问题让何大龙无法找到答案。
  5日凌晨,何大龙最后检查了一遍灵堂的情况,上午8点在这里要开追悼会,那是与虹儿最后告别的时刻。他查看了花圈摆放的位置,领导送的花圈摆放顺序不能有错;要考虑准备一辆救护车,虹儿的妈妈有可能会出意外;参加追悼会的人估计有近200人,他们佩戴的小花要多准备一些;放鞭炮是大问题,得要有人专门管。白天他已去了墓园,给虹儿立的墓碑已刻好,落款只有他和小虹儿的名字,他让人把虹儿一张灿烂笑容的彩色照片镶嵌在碑上,灵堂悬挂的也是这张照片。照片是用彩色还是黑白的,他问过星儿,星儿的想法跟他一样,她说:“姐姐走的时候,心里肯定是高兴的,她根本想不到那一刹她会离开人世,还是让我姐带着这个世界所拥有的色彩一路走好吧。”
  何大龙对丧事事必躬亲,不是现场没有人干活,虹儿的单位、省政府办公厅、晚报社都派了人在殡仪馆忙,是他自己觉得应该这样。这是为虹儿做最后一件事,决不能马虎,更不能因疏忽导致什么后果,那句“祸不单行”的箴言像一把剑几天来一直悬在他的头顶。治丧委员会的人曾表示他们一定会办好这件事,要他节哀。可他做不到,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崩溃,总感觉虹儿在求他说:大龙,你一定要好好送我。
  检查完所有的事后,工作人员硬拉他到边上的休息室躺一会儿。他拿着拟好的悼词坐在沙发上,想再斟酌斟酌,可眼皮实在撑不住,他睡着了。何大龙在梦中回到了家里,发现虹儿正在卫生间洗澡,听见他进来,虹儿在里边撒娇似的叫道:“我出差这么久,你也不在家里等我。”何大龙赶紧说:“我是在家里等你,可不知怎么就出去了。”虹儿说:“快来帮我搓搓背。”接下来,两个人居然在浴室里做起爱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就在虹儿大声呻吟拼命扭动时,何大龙惊醒了,是哀乐声把他惊醒的。他摸了一把脸,全是汗,身上好像也湿了。使劲喘了几口粗气,等平静了才走回灵堂。
  外面天已微微泛亮,哀乐阵阵,爆竹声声。何大龙自言自语:“又一批人要走了。”他走到虹儿躺着的水晶棺前端详着,虹儿美丽地躺在里面。她的死亡原因是颈椎折断,所以从遗体上看不出她是因严重车祸而死的。不化妆的虹儿此刻化了妆,红润的脸颊,红红的嘴唇,眼睛还画上了淡淡的眼影,何大龙发现她的嘴微微上翘,是不是真的像星儿说的她走的时候正在笑着?何大龙忽然觉得不对,好像自己这几天来都没有流过眼泪。是没有泪水了?还是自己潜意识里并不悲伤?
  何大龙还没去晚报报到,但报社的那台别克君威已开始供他使用,几天来主要是这台车在跑。贾诚实、钱冰冰、高原红、上官德等一班人也都到了殡仪馆,何大龙没忘了拜托贾诚实把工作抓好,千万别出什么事。
  白天星儿通常在这里陪何大龙,好像记得在星儿的嚎啕大哭中,自己也默然泪下,但泪水不多,只是哽咽着,喉咙似乎不听控制,僵硬地顶住上呼吸道。何大龙自己知道那是人的情绪走到极端时的表现。此后,星儿没有再大哭,她很细心地伺候何大龙,每餐饭都是她逼着何大龙吃的,没有她的强迫,何大龙不可能吃得下东西,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在此时此地吃东西。事实上在全部与何大龙见面的人中,只有星儿的身份能强迫他吃东西,这也使得他在极度缺睡眠的状态下,还能支撑着的重要原因。直到丧事办完后,何大龙才发现星儿也瘦了一圈。
  追悼会是上午8点30分开始的,到11点30分虹儿葬入公墓。这期间何大龙一直非常冷静,他紧紧地抱着女儿小虹儿。治丧委员会原本安排他讲几句,但他没答应,觉得无论讲什么都是多余的,都是虹儿不愿意听的。但在虹儿落葬的那一刻,他“扑嗵”一声跪在墓前,对着微笑地看着他的虹儿的彩色照片说:“虹儿,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人了,再也找不到了。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小虹儿带好,我也不会再结婚了。我们一家三口尽管隔着阴阳两界,但我们的心并没有分开,祝福和保佑我和小虹儿吧。”说这些话的时候,何大龙感觉自己已经被掏空了,他不知道他的脸色此刻有多么难看,他也不知道他的声音此刻有多么沙哑。
  在床上睡了足足48小时,何大龙才渐渐恢复了状态。他感到自己被格式化了,不仅感情归了零,事业也归了零。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人要善于归零。如此归零对自己究竟是福还是祸呢?何大龙对虹儿是充满爱的,爱得越深就越发敏感。从表面看他是为了虹儿才离开自己的家乡来东方市的,可难道在下意识里就没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想法?如果没有虹儿和她的家庭背景,自己就是再优秀,也可能不会这么顺地在处于主流社会的体制内游刃有余。但他的心灵深处是忌讳“驸马”这个词的,无论在影视上还是在书上,只要看见“驸马”他心里都会不舒服,好像一口悬着的钟被人“当”地敲响,甚至会自己被自己吓一大跳。
  从床上爬起来时,他觉得头还有点紧,尤其是触景生情又泪眼婆娑起来。他走到阳台上俯视这座城市,微凉的自然风依然扑面而来,他觉得自己开始放松。尤其是看到东南方向的一幢建筑上《东方晚报》的霓虹灯闪烁时,他清醒了,马上想到自己第一次出现在员工面前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精神饱满肯定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让人有他是个鳏夫的感觉。但自己目前的状况肯定会影响情绪,必须尽快调整过来。他突然想到蹦迪,听说蹦迪能舒缓人的压力消除疲劳。对,去蹦迪。
  何大龙刚出门,星儿就来了。她敲了门按了铃可没人,便拿出钥匙开门。房间里乱七八糟,客厅桌上零散地放着碗和砂钵,那是她在外面给何大龙买回来的鸡汤。茶几上堆着香蕉皮和苹果皮。星儿动手收拾这些东西。
  星儿很喜欢这个姐夫,在她的眼里何大龙是个男子汉。虽然出道时靠了一些贺家的关系,但他自己的确非常优秀,这从他在32岁时考上在职研究生可以看出。他对问题的看法和他的自信儒雅不仅获得贺家的好评,也是星儿喜欢他的理由。当何大龙在虹儿的坟前讲自己再也不结婚时,星儿怦然心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从今以后我就是小虹儿的妈妈了。”星儿对厨房是陌生的,她除了在家吃饭就是在食堂酒店吃饭,自己几乎没有做过。在治丧期间她只能每天变着花样从餐馆里给何大龙订菜订饭,并亲自看着他吃。48小时前是她逼着何大龙喝了两碗鸡汤一只鸡腿后才让他睡的。所有涉及贺家的事,现在只有她能起到沟通的作用,她跟妈妈讲从今以后小虹儿就在贺家生活,何大龙一个人忙不过来带不了。
  星儿这段时间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在姐姐治丧期间,她飞了济南一次,是谈瑞东集团来东方市投资的意向,把贺副省长和市委李书记的想法带回去向董事长汇报,主要问题还在环保上。造纸厂建在工业园区,但它的废水可能会给东方河带来生态上的变化,这是必须解决的问题;然后陪董事长过来参加虹儿的葬礼。
  浙江大学毕业后星儿被聘为瑞东集团董事会秘书,这个职务对出校门不久的星儿来讲绝对是个挑战。老爸原准备让她考公务员,说一个学哲学的女孩子去省社科院是蛮合适的。当得知瑞东集团愿意要她时,她给老爸打了电话说:“我属猴,喜欢自由,你们体制内的事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所以我不去什么社科院,更不想从助理研究员干到研究员,从科员变成处长。”她心里知道瑞东集团为什么要她,但她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家庭背景不过是一块敲门砖。两年过去了,她在瑞东完全站住了脚,而且在单位只有董事长童瑞东知道她的背景,不少人开始还以为她是董事长从浙大弄来的小蜜。
  何大龙是一直支持她脱离父母的视线外出闯荡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有超常的共同语言。有时在电话里一聊就一两小时,气得虹儿夺过电话骂她:“你是不是真要让我吃醋呀?”这两年虹儿给她介绍了好几个男朋友,她看都不愿去看。家里面给她介绍过门当户对的省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她也不愿意。何大龙曾笑着对姐妹俩说:“你们一对姐妹花都让我摘了算了。”
  星儿收拾完屋子,看看墙上的钟,已是晚上11点多了。这个何大龙去哪里了?拨他的手机,可手机在床头响着,他就没带在身上。明天瑞东集团就要到达东方市开始投资谈判,今天晚上还要赶一份材料,想到这儿,星儿到书房给何大龙留了个条:“姐夫,你跑到哪里去了,要急死我呀。回来一定给我电话,我今晚要做个材料,明天谈判就要开始了。星儿。”
  此刻,何大龙正在“五月花”酒吧随着《老鼠爱大米》的迪斯科节奏疯狂扭动。他若无旁人,也不看别人,神情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五颜六色的灯光忽明忽暗,DJ充满诱惑的声音越过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传达到迪厅的每个角落。扭动的人群不时向上伸出双手,又不时左右摆动头颅。在迪厅音乐吧台的两边分别有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小姑娘在领舞,她们频率飞快地甩着不长的头发,胯部动作也很到位。
  何大龙不太会扭,偶然抬头看一眼领舞的,又迅速低下头自己扭着。他知道自己跳得不好,腰部和胯部的配合总不和谐,手也不敢往上伸,只是缩在腰间,双脚在原地不动。但无论跳得怎样,何大龙觉得都达到了目的,他被自己感动,脑子被音乐占据。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然的,在一刹那他想到:大概闻鸡起舞就是这样的。语言到了极致音乐就开始了,自己此刻不就是语言到了极致吗?还有什么语言能说清楚现在的何大龙呢?随音乐而动的何大龙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他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早就注意到了他。
  东方商业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朱香香是个美人胚。她的美在于她的成熟,一头打理得很服帖的短发,刘海部分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右边的眉毛,那双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像是刻出来的,但又很自然。鼻子不小巧,可灵动诱人,最诱人的还是她厚厚的嘴唇,无论开口还是闭着嘴角都微上翘,给人笑的感觉,非常有亲和力。正是凭着她的形象,浙大毕业后她在东方市的一家房地产公司顺利地谋到一份售楼职业,结果第一年她竟卖出去近百套房子,拿到了近300万佣金,在年终兑现时把她吓傻了,公司的人说她天生就是干房地产的料,那年她25岁。清醒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干,于是她和原来的老板成了合作关系,他们合股成立了东方商业地产开发公司。首个楼盘东方花园推出后不到一个季度就全部售罄,目前正操作东方商城项目。根据市政府工厂郊区化的规划,她的公司竞标买下了市玻璃厂的原址,要建一个4万平米的商业社区。
  今天她和销售部的几个姑娘来“五月花”玩。朱香香穿着一条Lee牛仔裤,臀部被裤子紧紧地包裹着,身上却是一件宽大中袖丝绸衬衫。此刻她也是香汗淋漓,发现何大龙时,她正坐下来休息拿起一罐蓝带啤酒刚喝一口,就看见了正在角落扭动的何大龙,她愣住了。因为何大龙此时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朱香香是星儿的师姐,她在做毕业论文时,星儿入学。因为她俩都来自东方市,又都是校报的记者,立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毕业时星儿要帮她,让贺副省长给安排个工作,但她拒绝了,她和星儿一样不愿在机关呆,但贺家的关系还是在竞标玻璃厂那块地时用上了。她第一次见到何大龙是在虹儿的追悼会上,印象不是太深,只觉得星儿的姐夫好像个子高高的,挺稳重帅气。当时在和别人握手时,他的左手紧紧搂住他的女儿,孤立无援的样子,让人心疼。可朱香香又好像很了解他,因为星儿常在她面前夸自己的姐夫。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一个人来蹦迪呀。
  朱香香站起来走到何大龙附近,仔细看看。她拿出电话拨了星儿的号码,但马上又掐了,她想,不能打这个电话,万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何大龙,那对谁都不好。因为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是高兴?不像。是悲哀?也不像。他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扭动。如果让贺家得知他在迪厅跳舞,无论他有什么理由都是不好的,毕竟他的妻子才刚刚去世。朱香香退回自己的座位喝完了一罐啤酒后,决定试试,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何大龙?她走到何大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何处长?你是何处长吗?”
  何大龙一惊,不好,被人认出来了。这是他第一个反应。看看眼前这位漂亮的女人,不认识她,何大龙没吱声。
  朱香香看清楚了,这位就是何大龙。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何处长,我是星儿的同学。”
  何大龙立刻想到在追悼会上见过这个女人,当时她一身黑色衣服,很端庄。但何大龙脑子里闪过的另一个想法是我不能承认,他马上用陌生的目光看了朱香香一眼:“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边说边往外挤去。
  朱香香何等聪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愿承认自己是何大龙。她其实也不愿意何大龙承认,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冒昧。如果何大龙承认了,接下来该怎么办?邀他喝一杯?还是问他为什么来蹦迪?然后送他回家?NO,都不对,无论发生了什么,其结果都不好。只有何大龙自己否认,才是最好最好的结果。它可以成为两人心里的小秘密,既能延伸又能退回。看来这位何处长不简单,处理问题既迅速果断又考虑周全。难怪星儿喜欢他的姐夫,这样的男人,自己也喜欢呀。想到这儿,心里一颤,觉得自己与他有心灵上的贴近,她马上警告自己别胡思乱想。“朱总,过来喝酒吧。”部下在喊她,可她的思绪回不来了,她也不想跳舞了,拿起酒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贾诚实这些天都提心吊胆。大家都没想到何大龙会出任晚报一把手,马诚部长摆明了要处分自己,听说上官德也逃不掉。可死就死吧,偏偏新上任的何大龙死了老婆。尽管在追悼会前他带人去吊唁时,何大龙拜托他把报社工作抓起来,会不会是何大龙的缓兵权宜之计。上官德已放出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可以这样说,我贾诚实却不能这样说,我毕竟是组织部门任命的副处级干部。如果宣传部要处理自己,会怎么处理呢?总不能扒了我的副处级吧?要不要考虑好后路?
  一系列问号让贾诚实失眠了。往常下了晚班,他一般要看看电视,大概凌晨3点可以睡着,这些天竟然每天到了早上6点还没睡着。女朋友钱冰冰劝他没必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昨晚他俩还为这事吵了几句。
  他是凌晨2点40分到钱冰冰家里的,她熬好了一锅粥在等他。
  钱冰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爱上贾诚实的。在学校时她就被同学称为大圣,原因是很能折腾,学的是广告专业,到晚报工作时,她连底薪都没有。但很快就成了广告主力,拿到的广告提成半年就超过了5位数。到报社不久就和贾诚实大吵一架,那天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丰田汽车的经销商到晚报发一个1/4版的广告,人家说好是试试效果,指定发在三版。但那天正好三版要发一篇特稿《女骗子10年骗了200万》,是篇很有可读性的稿子。贾诚实舍不得删也不愿意转版,便自作主张将丰田汽车的广告弄到五版上。第二天下午,贾诚实刚进办公室就看见新来的广告业务员钱冰冰气鼓鼓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你是贾主任?”这是钱冰冰见到贾诚实的第一句话。
  贾诚实看看这位不太漂亮但比较优雅的小姐,他还沉浸在昨晚的特稿中,想跟人说说今天见报后的反应,见钱冰冰问便“嗯”了一声。
  钱冰冰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吼一声:“你有什么权力把我的广告换位置?”
  贾诚实没反应过来:“什么换位置?”
  钱冰冰把报纸“哗”地摔在他面前。贾诚实这才明白这个女孩是兴师问罪来了,便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权力把广告换个位置?”
  “没有,你就是没有。”钱冰冰叫道。
  好几个编辑围上来。贾诚实脸上不大好看了:“你给我站起来,这是我的办公桌。”
  钱冰冰气鼓鼓地站起来:“走,去社长那里评理。”
  贾诚实冷笑着说:“你出去,这是总编室,不是广告部,还轮不到你来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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