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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先

_2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
“别怕,”子爵说,“我留在外边,你可以和你的羊和鸭子舒舒服服地躲在里面。”
“羊和鸭丁不怕水。”
“我们让它们也避一避雨。”
帕梅拉听人说过子爵乐善好施的古怪行为,就说;“那我试一试吧。”她钻进洞里,同两个小动物挤住一起。子爵挺立在洞前.把斗篷像帐篷似地撑开,连羊相鸭子也不让被雨淋着。帕梅拉看着他那只举起斗篷的手,好—阵子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将它们比较一下,然后突然哈哈人笑起来。
“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姑娘,”子爵说.“如果您允许的话,请告诉我你为什么笑?”
“我笑是因为我明白了使我的乡亲们都变糊涂的事情。”
“什么事情?”
“您有时好有时坏。现在看来这很自然。”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您是另外半个人。住在城堡里的子爵,那个坏的,是一半。而您是另一半,人们以为在战争中失掉了,现在却回来了。您是好的一半。
“您说得很客气,谢谢。”
“哦,就是这样嘛,我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才这么说的。”下面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听到的梅达尔多的故事了。原来炮弹并没有把他的身体炸碎,而是劈成了两半;一半被军队的收容人员收走了,另一半被理在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之下,没有被发现。深夜,有两个隐修的人路过战场,弄不清他们是信奉宗教还是行巫术的,就像有些人在战争期间那样,他们生活于两军阵地之间的荒野里,或者按照现在人们的说法,他们将教的三位一体和回教的真主一起拥抱在怀里,他们发现梅达尔多的半边躯体之后,怀着古怪的怜惜之心,把他带回他们的洞里,用他们储备的香脂和软膏治疗,救活了他。刚一恢复体力,伤员就辞别救命思人,技着拐杖瞒珊而行,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
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讲完自己的遭遇,又让牧羊女讲她的身世。帕梅拉讲那坏的梅达尔多如何她,她又如何离家出逃到森林里。听着帕梅拉的叙说,善良的梅达尔多深深地被打动了。他既同情害的贞洁的牧羊女,也同情伤心而得不到安慰的的梅达尔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怜而孤独的父母。“还有他们!”帕梅拉说,“我的父母是两个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们是不恰当的。”
“啊,帕梅拉,想想他们这时在那破旧的家里该是多么地伤心,没有人照顾他们,帮他们干田地里和牲口棚里的活。””牲口棚在他们头上塌下来才好哩!”帕梅拉说,“我开始看出您有点过份多情。您的另外半边,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您不生他的气,反而对他也似乎很同情。”
“怎么不呢?我知道做一个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
“可是你们并不相同。您也有点疯颠,但是您是善良的。“于是善良的梅达尔多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这非常好,”帕梅拉说,“可是您的另外那斗使我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他爱上我,不知他会把我怎么样。”
我舅舅松开手,让斗篷垂落下去,因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也爱上了你,帕梅拉。”
帕梅拉跳到洞外:“太高兴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个新的爱慕者。这人也是半边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们在还滴着雨水的树枝下面踏着泥泞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张嘴露出甜蜜的、不完整的微笑。
“那么,我们做什么呢?”帕梅拉说。
“我说上你父母那里去,他们太可怜了,帮他们干些活吧。”
“你乐意你去吧。”帕梅拉说。
“我是乐意去的,亲爱的。”子爵说。
“我留在这里。”帕梅拉说着,同她的鸭子和山羊一起停下不往前走了。
“一起行善施乐是我们相爱的唯一方式。”
“可惜。我相信还有其他的方式。”
“再见,亲爱的。我将给你带些苹果馅饼来。”他拄着拐杖从小路上走远了。
“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小羊?你怎么看,鸭子?”帕梅拉问道,她孤零零地同两只家畜在一起,“所有这样的人都该摊到我头上吗?”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1 分成两半的子爵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自从大家都知道子爵的另外一半回来了,这一半与原来的那一半对等,是善良的,泰拉尔巴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早上我陪特里劳尼大夫去看病人。因为他逐渐恢复行医了,这才了解到有多少疾病折磨着我们这儿的百姓,过去数年的长期灾荒毁坏了人的体质,而从前也没有人行医治病。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沿途看见我舅舅来过后留下的标记。我舅舅,我指的是善良的舅舅,每天早晨不仅到病人家里去,也去穷人、老人那里,凡是需要别人援助的人他都会去看望。
·
在巴奇恰的菜园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实成熟了,每只石榴都用一条手绢包好。我们一看就明白巴奇恰又害牙痛了。我舅舅把石榴包好,为的是使石榴在目前主人生病不能出来采摘时,不致暴裂和脱出籽儿来;也是一种标志,告诉特里劳尼大夫,到这里来看病人并带上钳子。
修道院院长切科在阳台上种了一株向日葵,生长不良,从不开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三只母鸡被系在阳台的栏杆上,把鸡食啄个精光,在种向日葵的花盆里拉下一堆堆灰白的粪。我们知道这是说院长拉肚子了。我舅舅把母鸡拴在那里,既让它们为向日葵施肥,又把这一紧急病情告知特里劳尼大夫。
在季洛米娜老太大的台阶上,我们看见一串蜗牛在往门上爬,那是一些可以煮熟后食用的大蜗牛。我男舅从树林里捉来送给季洛米娜,也是一个标记,通知大夫这位可怜的老太大的心脏病更加严重了,进门时应该轻一些,以免使她受惊。
所有这些信号都是善良的梅达尔多用来替病人向大夫发出不太鲁莽的求医的紧急呼吁,而且也使特里劳尼在进门之前就马上略知病情,于是消除他踏入别人家门的拘束心理和接触他还不了解的病人时的精神紧张。
突然山谷里传遍警报:“恶人!恶人来了!”
原来人们看见我男舅那的半身骑着马在附近出现了。大家慌忙跑去躲藏,特里劳尼大夫跑在众人的前头,身后跟着我。
我们经过季洛米娜家门前,台阶上的—行蜗牛被踩碎了,净是粘糊糊的肉浆和碎壳片。 “他来过这里!快跑!” 在切科院长的阳台上,母鸡被系在晒西红柿的筛子上,它们正往上面拉屎。
“快走吧!”
在巴奇恰的菜园里,石榴都被摔裂在地上,枝头上挂着一条空手绢。
“快跑!”
我们就这样在仁爱和恐怖之间过日子。好人(这是人们对我舅舅左半边的称呼,以便同另外被叫做恶人的那半边相对应)已经被看作圣人。残废人、穷人、弃妇、一切受苦的人都跑去找他。他本来可以乘此机会变成子爵。可是他仍然披着那件破旧的黑斗篷,拄着拐杖,穿着那只打满补丁的蓝白条纹袜子,四处流浪,既为求助于他的人做好事,也向那些恶狠狠地驱逐他的人行善。他又黑又瘦,带着温和的微笑,好像从天而降地出现,来救助有难处的人们,向人们提出一些预防暴力和犯罪的好建议。他所到之处,不再有山羊在峡谷里摔伤腿,不再有醉鬼在酒店里拔刀动武,不再有妻子受半夜里出去会情人.
帕梅拉一直住在森林里。她在两棵松树之间架起一个秋千,然后替母羊做一个更牢固的,为鸭子做一个更轻巧的。她和她的牲畜们一起荡着秋千度过时光。不过,到一定的时候,好人就会肩扛一个包袱一拐一瘸地走进松林。他从乞丐、孤儿和无亲属照顾的病人那里收集来一些该洗该缝的衣物,让帕梅拉洗净补好,使得她也为别人做些好事。帕梅拉一直呆在森林里也很觉烦闷,她动手在小溪里洗衣服,他帮着她洗。后来她把洗净的衣服晾晒在秋千的绳子上,好人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念《被解放的耶路撤冷》给她听。
帕梅拉对读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捉身上的虱子(因为住在森休里,她身上沾染了一些小的寄生虫),用一根叫做刺棒的树枝搔痒,打哈欠,用赤脚踢石头子儿,长久地打量自己粉嫩肥硕的大腿。好人却眼睛不离书本,一段一段地往下念,一心想要在这位村姑身上培养出文雅高贵的风度.
可是她无心追随书里的故事情节线索,而且感到厌烦,悄悄地唆使母羊去舔好人的那半边面颊,鸭子跳上他的书本。好人向后跳起,举着那本已经合上的书。正在此时恶人骑马从树林里走来,向好人猛砍一刀,砍在了书上,垂宜地把那本书对半劈开,有装订线的一半留在好人手里,被砍掉的那—半分成干张碎页飘散在空中。恶人骑马逃走。他肯定是想砍掉好人的那半个头,恰巧那时两只畜牲跳到好人身上。塔索的书—页页带着半行诗和白边随风飘荡,挂在松树枝上,荡到草地上和流水里,帕梅拉站在一个土岗上观看片片白纸飞舞,说;“多美呀!" 有几片半页书纸飞到特里劳尼和我正经过的小路上。大夫抓到一张飞着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把这些没头没尾的字连成句子,最后摇着头说:“可是一点儿也看不懂……啧……啧……”
好人的名声传到胡格诺教徒们那里,人们经常看见埃泽基耶莱老头站在枯黄的葡萄园的最高的平台处,朝从山谷底蜿蜒而上的石子铺成的骡马道上观望。
“父亲,”他的一个儿子说,“我看您往山下看,像是等什么人来。”
“在等那个人来,”埃泽基耶莱回答,“一个正派人,信赖地期待他;一个坏人,就要提心吊胆地等候了。”
“父亲,您等的是那个瘸了另一条腿的跛子吗?”
“你也听人说过他了?”
“山下的人现在除了在撒种子不谈别的了。您认为他会到我们这上面来吗?”
“既然我们这里是诚实人生活的地方,而他活得很诚实,没有理由他不来呀。”
“对于依靠拐杖行走的人来说,这条骡马道太险陡了。”
“可是一位瘸子骑马来过了。”
别的胡格诺教徒听见埃泽基耶莱说话,便钻出葡萄藤围拢到他身旁。他们听见说的是子爵,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我们的父亲大人,埃泽基耶莱,”他们开口说话了,“那天夜里细长个儿来时,雷电烧毁了半棵栎树,您说过也许有一天—个最好的过客会来拜访我们。”
埃泽基耶莱低头表示同意,胡子垂到胸前。
“父亲,现在说到的这一位瘸子同另外那个有着相同的残疾,只是部位相反,他们不论在身体上和心灵上都相反:这位好心,那位残忍。这是您预言过的来访有吗?”
“每条路上的过路人都可能来拜访我们,”埃泽基耶莱说,“因此,他也可能来。”
“那么,我们都希望来的是他。”众胡格诺教徒说道。
埃泽基耶莱的妻子推着一车干葡萄藤走过来,眼光直视前方。“我们总是盼着各种好事情,”她说,“但是,即使有人跛着腿走到我们这山上来,也只能是在战争中受伤致残的可怜人,不论心眼好坏,我们天天都应当仗义行事,而且不停地种我们的地才是呀。”
“这我们知道,”胡格诺教徒们回答,“难道我们说了意思相反的话吗7”
“好,既然大家想的一样,”那妇人说."我们大家就都回去锄地和刈草吧。”
"瘟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生气地说,"谁对你们说停下来不干活了?”
教徒们纷纷走向地里,拾起扔在田垄边的工具,但就在这时候,乘父亲不注意爬上无花果树吃早熟的果子的埃萨乌大声喊道:“瞧那下面!是谁骑着骡子上山来了?”
确实有一头骡爬着山坡走上来,驮架上缚着个半身人。这是好人,他买下了一条衰老多病的骡子。因为连屠宰场也不要那头骡子,人们要把它推入河里淹死。
“我只有半个人的重量,”他心里想,“这匹者骡子还经受得住。我有匹牲口骑,就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做好事。”就这样,作为第一次出远门,他来看望胡格诺教徒们。
教民们排好队,笔直站立,唱着颂歌欢迎他。随后老人走上前,像对兄弟一样向他问好。好人跳下老骡子,庄重有礼地回答问候,吻了一下板着脸、面带愠色地站在一旁的埃泽基耶莱妻子的手,问候了每一个人,又伸手抚摸向后退缩的埃萨乌粗硬的头发。他关心地询问每一个人的疾苦,倾听他们讲述受的经历,显得很受感动并且愤愤地为他们鸣不平。自然,他们避开了宗教上的分歧,只是把这些事情看作应归咎于人类普遍罪恶的一连串不幸来议论而已。梅达尔多略过这种来自他所隶属的教会的事实,而胡格诺教徒们则不谈及他们的教义,也害怕说出在神学上是错误的东西。他们都表示不同意任何暴力和偏激行为,以含糊的博爱的旨辞结束了谈话。大家见解一致,但总的来说气氛显得有些冷淡。
接着,好人参观田地,对庄稼歉收表示同情,但对至少还有裸麦能获好年成表尔欣喜。
“你们卖什么价?”他间他们。
“三个银币一磅。”埃泽基耶莱说。
“三个银币一磅吗?可是泰拉尔出的穷人们都快饿死了。朋友,他们连一把棵麦也买不起呀!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冰雹毁了他们地里的燕麦,只有你们能从饥荒中救出他们许多户人家呀!”
“我们知道,”埃泽基耶莱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卖好价钱......”
“可是请你们对那些穷人发发慈悲,降低裸麦的价格……你们想想,做些你们力所能及的好事吧……”
埃泽基耶莱老头在好人面前站住,双臂交叉在胸前,全体胡格诺教徒都学着他的样子站到好人对面。
“兄弟,施舍,”他说,“并不意味着在价钱上让步。”
好人走到田间,看见骨瘦如柴的老人们正在烈日下锄地。
“您的气色不佳,”他对一位正在那里锄地的老人说,“你没感到不舒服吗?”
“一个七十岁年纪的人,肚子里只有—点儿萝卜汤,锄了十个小时的地,怎么能好受呢?”
“他是我的表兄亚当,”埃泽基耶莱说,“一位杰出的庄稼人."
“可是您这样的老人,应当休息,应当吃好呀!”好人正在说着话,就被埃泽基耶莱生硬地拽开了。
“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要挣到面包吃都是非常艰难的.兄弟。”他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道。
刚到时,好人从骡背上下来后,亲自拴好骡子,要一袋谷草,慰劳它爬山的辛苦。埃泽基耶莱和他妻子相互看了一眼,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一头骡子给一撮野菊苣就足够了。但是时值欢迎客人的最热烈场面,他们还是叫人拿来了饲料。现在,埃泽基耶莱老头可要重新考虑了,他实在舍不得让那张骡皮吃掉他们不多的一点谷草。他不让客人听见,俏俏地叫来埃萨乌,对他吩咐道:
“埃萨乌,你轻轻地走到骡子跟前,拿走饲料,给它喂点别的东西?"
"治气嚼病的药汤,行吗?"
“玉米棒子,豆壳,随你给。”
埃萨乌去了,从骡子那里拿走口袋,被骡子踢了一脚,只得瘸着走了几步。他把余下的谷草藏起来,好以后自己卖钱,却说骡子已经全吃完了。
天近黄昏。好人同胡格诺教徒们站在地里,不知再说什么好。
“客人,我们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可以干活哩。”埃泽基耶莱的妻子说话了。
“那么我不打搅了。”
“祝你交好运,客人。”
好人梅达尔多骑上他的骡子。
“一个打仗而残废的可怜人,”一个女人在他走后说道,“这地方有多少这样的人哪?可怜的人们!”
“真是些可怜的人。”全家人都这么说。
“疯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老头在田里来回巡视,对做得不好的农活和干旱造成的损失举起拳头怒吼。“瘟神和灾星!”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1 分成两半的子爵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我经常早上去彼特洛基奥多的铺子里看这位聪明的师傅正在制作中的机器。自从好人半夜里来找他,责备他的发明用于的目的之后,木匠便陷入苦恼之中,悔恨不已。好人鼓励他制作造福于人的机器,而不要再造施酷刑的机器。
“那么我应当造什么样的机器呢,梅达尔多老爷?”彼特洛基奥多问道。
“现在我告诉你。比如说,你可以……”好人开始描绘如果他代替他的另外半身当子爵的话,他将要订购的机器是什么样子,解释时还画出一些复杂的图样。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开始以为这机器是一架管风琴,一架键盘能发出极为动听的音乐的巨型管风琴,他着手寻找适合做乐管的木料。他问好人再商谈一次之后,就变糊涂了,因为他觉得好像好人要从乐管里吹出来的不是空气而是面粉。总之,它应该是一台管风琴同时又是一台磨面机,为穷人磨粮食,而只可能的话,还应该是一个炉子,用来烤饼。好人每天都在改进他的设想,画厂一张又一张乱糟糟的草图,但是彼特洛基奥多师傅跟不上他。因为这台又是风琴又是磨子又是炉子的机器还应当从井里提水,用以减轻毛驴的负担,还得有轮子,以便推到各地去满足各村镇的需要,在不工作的日子里,它能升到空中,用它周身安装的网子捕捉飞虫。
木匠怀疑造好机器超过了人的能力,只能把绞刑架和刑具造得实用而准确。实际情况是恶人刚谈出一种新机器的设想,他马上就想出制做的办法,并动手干起来。他觉得每一个关键部位都是完善的,无可替代的,已造好的机器成为他的设计和制作技术的杰作。
师傅伤心地说:“也许在我的心里只有恶意,是它使我只能造出残酷的机器来吗?”他还是努力而精心地创造刑具。
一天我看见他在一架奇怪的绞刑架旁边干活,白色的绞架装嵌在一块黑色的木板壁里,绞索也是白的,穿过木板上的两个洞里滑动,最后缠在转动的绞盘上。
“这是架什么机器,师傅?”我问他。
“吊死半身人的绞架。”他说。
“那是为谁造的呢?”
“为唯一的既审判别人又审判自己的人而造。他用半个头宣判自己的死刑,又将自己的另外半个头套进绞索结子里,勒断他的最后一口气。我想若能把这两半头颅对换一下就好了。"
我明白了,恶人听说他那善良的半身越来越得人心,决定尽快把他。
恶人已经叫过,吩咐说:
“一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骚扰我们的领地多时了,他拨弄是非,挑拨离间。限你们明日之内将这个惹事生非的家伙捉拿归案,并且处以死刑。”
“一定照办,老爷。”们说完就走了。恶人是独眼,没有发觉他们在回话时互相挤眉弄眼。
要知道那些天正酝酿着一场宫廷政变,巡警们也参与了。说是要把现在的半个子爵抓进监狱,并处以死刑,把城堡和爵位交给另外那半个。而那半个却并不知道此事。夜里他醒来时发现他睡的草棚已经被们包围了。
“请您不要害伯,”巡警头目说,“子爵派我们来杀您,可是我们憎恶他的残酷,决定杀掉他,让您取代他的地位。”
“我从来没听说起过呀?你们已经动手了吗?我是说,子爵,你们已经把他杀死了吗?”
“没有,但清晨我们一定会干掉他。”
“啊,感谢上天!不,你们别再一次被血污染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从犯罪中产生的僭主统治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关系。我们把他囚禁在塔楼里,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我恳求你们,不要对他也不要对任何人下手!子爵的也使我感到痛苦,但是除了给他做出榜样,告诉他什么是尊贵和廉洁之外,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那么我们就得杀掉您,先生。"
“不!我说过你们不能杀害任何人!”
“那怎么办呢?我们不除掉子爵,就得服从他."
"你们把这玻璃瓶拿去。这里装着最后剩下的几盎司药膏,波希米亚的隐修士就是用它替我治好了伤。虽然直到现在每逢天气变化时,巨大的伤疤还会疼痛,它仍是珍贵的良药。你们把它带给子爵,只对他说:'这是一个深知血管被堵塞是什么滋味的人送给他的。”
巡警们带着药膏去见子爵,而子爵把他们判处绞刑。为了救出他们,其他参与政变的人们决定起义。他们太笨拙,事前暴露出谋反的行迹,起义被在血泊之中。好人把鲜花献上坟头,并安慰寡妇和孤儿。
对好人做好客从来无动于衷的是赛巴斯蒂姬娜老太太。好人去做他所热衷的事情的途中,常常在奶妈的茅屋前停住脚步,进去看望他,对她一贯毕恭毕敬,关怀备至。而奶妈每次都要对他进行一番训导。也许是由于她不分彼此的母爱,也许是因为老人开始思想混乱.奶妈不大考虑梅达尔多已经分成两半。对这一半骂另一半干的坏事,向那—半提出只有这一半才能接受的建议。如此等等。
“你为什么砍掉毕金奶妈喂的鸡的头呀?可怜的老人,她只有这么一只公鸡!你这么大的人了。却对她这样的人做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个呀,奶妈,你知道这不是我干的......"
“好哇!那我们听听,是谁干的呀?"
“是我。不过……”
"哈!你瞧!”
"不过不是这里的我……”
“唉,我是老了,你就以为我糊涂了?我一听见人们讲什么恶作剧,就马上想到是你干的。我在心里说:可是起誓,准是梅达尔多的小爪子……”
“可是您总是弄错……!”
“我错了……你们年轻人说我们老年人弄错了......而你们自己呢?你把你的拐仗送给伊希多罗老头了?” “对,那件事情真是我做的……” “你还自夸?他用来打他老婆,那可怜的女人......" “他对我说因为关节痛走不了路……” “他是假装的……你马上把拐仗送给他了……现在他把那根拐仗在老婆的脊背上敲折了,而你却拄着根树枝行走……你没有头脑,你就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你什么时候用烈性酒把贝纳尔多的牛灌醉了?……”
“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对呀,不是你,而大家都说总是他,子爵!”
好人常去布拉托丰阁拜访,除了出于对奶妈的儿子般的依恋之情外,还因为他利用这机会救济那些可伶的麻风病人。由于他对传染病有免疫力(他一直认为这是得益于隐士们的神奇治疗),他在村里四处走动,详细地询问每个人的需要,不千方百计地替他们办到决不罢休。经常是他骑在骡背上,穿梭般往还于布拉托丰阁和特里劳尼大夫的小屋之间,向大夫讨主意和取药品。不是大夫现在有勇气接近麻风病人了,而是因为有善良的梅达尔多做中间人,他好像开始关心他们了。
然而我舅舅的考虑走得太远了。他不仅打算医治麻风病人的身体,还打算医治他们的灵魂。他总是在他们中间宣传道德风范,插手他们的事情,不是表示愤慨就是进行说教。麻风病人对他的这一套无法忍受。布拉托丰阁的快乐放荡的生活结束了。这个单腿独立的人。瘦弱不堪,穿一身黑衣服,神情庄重古板,好教训人,有他在,谁也不能在广场上恣意行乐而不受责备了,谁也不敢恶言恶语地发泄一通了。连音乐他一听也发怒。谴责它是无聊的、的,不能激发人的美好情感,说得他们心生烦躁,再也不去抚弄乐器,他们的那些独特的乐器上积满灰尘。女麻风病人没有了纵情寻欢的机会,苦恼无法排遣,突然感到面对疾病孤苦零仃,在哭泣和绝望中度过漫长的夜晚。
"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在布拉托卡阁开始有人这么说了。
但是,还不只是在麻风病人之中,好人的威信下降了。
“幸亏炮弹只把他炸成两半,”大家都说,“如果变成了三块,我们还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怪事哩。”
胡格诺教徒们现在轮流站岗放哨,也为了提防他。他现在对他们巳经毫不尊重,他时时去暗查他们粮仓里有多少袋粮食,指责粮价太高,并且四处张扬,破坏他们的生意。
泰拉尔巴的日子就这么过,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由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与道德之间感到茫然失措。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1 分成两半的子爵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没有一个月夜心怀恶意的人不是作恶的念头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于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梅达尔多的两个半身正是如此,他们忍受着相反的痛苦的煎熬。月夜在泰拉尔巴的山崖上徜徉。
他们各自下定决心,清早就行动起来,把决心付诸实践。
帕梅拉的妈妈去打水时,踏入陷井,跌落井中。她抓住一根井绳,高呼:“救命!”她看见恶人的逆光黑影出现在井口上,听见他对她说:
“我只想同您谈谈。我是这么想的:人们经常看见一个半身的流浪汉和您的女儿帕梅拉在一起。您应当迫使他娶她为妻。他已经损害了她的名誉,如果是个正人君子,就应当弥补。我想过的就是这些;您不要让我再作其它解释。”
帕梅拉的爸爸扛着—袋自家橄榄园里产的橄榄果去油坊,可是口袋上有个漏洞,橄榄撤了一路。他感到口袋变轻了。从肩上放下口袋,才发现袋子都快空了。但是他看见好人从背后走来,把橄榄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放入斗篷里。
“我跟着您是想找你谈件事情,碰巧有幸为您捡回这些橄榄。我把心里话告诉您吧。我一心想对别人的不幸给予救助,也许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反而加重了他人的不幸。我将离开泰拉尔巴。但是我的离去至少应当使两个人重新得到和平安宁才行。一个是您的女儿,她现在睡在山洞里,可是等待着她的是富贵的命运;另一个是我那不幸的右半身,他不应该如此孤单地生活。帕梅拉和子爵应当缔结姻缘才是。”
帕悔拉正在训练一只松鼠,遇见了假装来捡松果的妈妈。 “帕梅拉,”妈妈说,“是那个叫好人的流浪汉应该娶你的时候了."
“您哪来的这种想法?”帕悔拉说。
“他影响了你的名誉,他就得娶你。他是那么高尚,如果你对他这么说,他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您的脑子怎么会想得这么多呀?”
“别说了。你知道是谁对我说不要提很多问题的?是恶人亲自对我说的,我们那垃尊敬的子爵啦!"
“奇怪!”帕梅拉说着,让松鼠落到自己的怀抱里,“谁知道他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过了一会儿,她正试用两手夹着一片树叶吹口哨,看见了假装来拾柒禾的爸爸。
“帕梅拉,”爸爸说,“现在是你对恶人子爵说同意的时候了,唯一的条件是让他在教堂里同你结婚。”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你不愿意成为子爵的夫人吗7”
“回答我问你的问题。”
“好吧,是那个心肠最好的人说的,那个人们叫他好人的流浪汉。”
“啊,他真是没事情可想了,那个家伙。你看我怎么办吧!”
恶人骑着瘦马在树下走着,一路盘算着他的策略:假如帕梅拉嫁给好人,在法律上她就是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妻子。有了这一权利,他将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对方手中夺过来,对方是那样一个不好斗而随和之人。
可是,他遇见了帕梅拉,她对他说:“子爵,我决定了,如果您同意,我们朗结婚。”
“你和谁?”子爵问。
“我和你,我将去城堡里当子爵夫人。”
恶人没有料想事情竞会如此,心想:“那么就没有必要导演让她嫁给我的那另一半的戏了,我娶了她,事情就成了。” 于是,他说:“我同意。” 帕梅拉说:“您去同我爸爸商量吧。” 不一会儿,帕梅拉看见好人骑瘦骡来了。 “梅达尔多,”她说,“我明白我真爱上你了,如果你要我幸福就该向我求婚。”
那个为了她的利益做出重大牺牲的可怜人。现在张口结舌。“既然她是要嫁给我才能幸福.我就不能让她嫁给别人了。”他想了想,就说:“亲爱的.我赶紧去准备婚礼。”
“我建议你去同我妈妈商量办妥。”
当人们得知帕梅拉要出嫁时,整个泰拉尔巴都哄动了。有人说她要嫁给这个,有人说她将嫁给那个。她的父母以为人们故意这么说以混淆视听。当然,城堡里正在张灯结彩,准备盛大庆典。子爵忙得把黑绒衣裤的袖子上和裤腿上各磨出了—个大破洞而流浪汉也洗刷了那匹可怜的骡子,缝补了衣服的肘拐处和膝盖头。无论事情如何,教堂里点燃了全部蜡烛。
帕梅拉说不到行婚礼的时候不离开森林。我替她置办嫁妆。她缝制了一件带头纱的白色长裙,裙裾长极了,用熏衣草穗编织了花冠和腰带。因为纱布还剩余几米,她就替母羊做了一件新娘的嫁衣,又替母鸭也做了一件。她在树林里跑起来,身后跟着两只家畜,直到头纱被树枝挂破,裙裾沾满小路上的松针和栗子刺儿。
可是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夜里,她胡思乱想,有些害怕了。她坐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山顶上,裙裾缠绕在脚上,斜戴着花冠,—只手托着下巴,望着四周的树林直叹息。
我一直跟着她,因为我要和埃萨乌一起当托婚纱的童子,但是他一直还没露面。
“你将嫁给哪一个呀,帕梅拉?”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真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从森林里一会儿传出有人放开喉咙大喊的声音,一会儿又传出长吁短叹声。原来是那两位半身的新郎沉浸在结婚前夕的兴奋之中,在山上林间漫步。他们都披着黑色斗篷,一个骑着瘦马,另一个骑着洗刷得毛皮生亮的骡子,也都陶醉于热切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持了,不是仰天长啸就是低首叹息。马走沟堑和断崖,骡走山坡高地,两位骑者不曾碰面。
一直到黎明时分,马被催促飞奔,一失蹄落进山涧里,恶人来不及准时赶到婚礼上了。那匹骡子却稳稳当当地缓缓而行。正当新娘拖着由我和埃萨乌托住的长纱到达时,好人也准时来到教堂。
看到只有好人一个人拄着拐仗来当新郎,大家有些失望。但是婚礼正常进行,新人们都说了“是”并交换了戒指。神父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和帕梅拉·玛尔科菲,我将你们结为夫妇。”
就在这时候,子爵控着拐仗从教堂中殿的另一头走进来了,身上的新绒衣湿透了也揉皱了。他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是我,帕梅拉是我的妻子。”
好人跛着腿向他走去:“不对,娶帕梅拉为妻的梅达尔多是我。”
恶人扔掉拐仗,伸手去拔剑。好人也只得同样做。
“看剑!”
恶人扑过来狠劈一剑,好人退步抵挡,但是他们两人都摔倒在地上了。
他们都相信了仅靠一条腿保持平衡是不可能相斗的。必须推迟决斗,以便能够准备得更充分。
“你们知道我怎么办吗?”帕梅拉说,“我回森林去”。她从教堂里奔跑出去,也不要替她托裙裾的童子了。她在桥上找到正等待着她的山羊和鸭子,它们摇摇摆摆地陪着她走了。 决斗定于第二天清晨在修女草坪进行。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发明了一种圆规腿,这腿的一头固定在半身人的腰带上,另一头着地。他们的腿可以直立屈伸并前后移动了。麻风病人伽拉特奥健康时是个绅士,所以由他当裁判。恶人的见证人是帕梅拉的父亲和警长,好人的见证人是两个胡格诺教徒。特里劳尼大夫负责医疗救护,带来一大捆绷带和一大瓶药膏,像是上战场抢救许多伤员一样.这对我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我应当帮他搬运这些东西,就能观看那场决斗了。 黎明时的天空泛着青白色。两位细长的黑衣人持剑立正站好。那麻风病人吹响号角,这就是开始的信号。天空像一张绷紧的薄膜似地颤抖着,地洞里的老鼠将爪子抓进土里,喜鹊把头扎进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体,马蜂往石头上幢断自己的蜂刺,所有的东西都在反对自己,井里的霜结成冰,地衣变成了石头,石头化作了地衣,干树叶变成泥土,橡胶树的胶汁变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胶树统统死亡。人正在这样同自己撕打,两只手上都握着利剑。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又一次做成了绝妙的工具:两位剑客互相扑过去,有防守,有佯攻,木头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圆规在草地上划着圆圈。但是他们互相没有碰着。每次利剑直刺,剑头似乎直插对方飘动的斗篷,大家都以为刺中了,实际上剑却从一无所有的那半边,也就是应该是出击者自己的那半边抽了回来。当然,倘若两位剑客是两个全身的人,就不知道已经受过多少次伤了。恶人怒不可遏地凶猛刺杀,却一直未能真正击中对手。好人的左手剑法很准,但也只是戮破了子爵的斗篷而已。
斗到某个时刻他们的剑柄相撞了,圆规的头尖像耙子一样插入地里。恶人猛地跳起,失去平衡,在地上滚动起来,他滚到好人的身边,成功地出手狠劈,虽然没有正中对方,但也差不多了:那一剑沿着好人躯体上的那条中分线削下去,离中分线大近了,一时让人分不清刺伤了没有。但是我们立即看到,那半边身体从脑袋到大腿根出血,染红了斗篷,我们无可怀疑了。好人衰弱至极,但他一边倒下,一边几乎是带着怜悯之心把剑朝离自己极近的对手从头部到臀部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恶人身上的旧伤痕向外涌出鲜血。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
我被这惊人的场面吓呆了,没有想到特里劳尼大夫,当我记起来时,大夫正高兴地跳着那双蟋蟀般的腿,拍着巴掌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让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之后,我们用担架把一个整身的伤员抬回城堡。恶人和好人被用绷带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大夫已将所有的内脏器官和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条一公里长的绷带把他们缠在—起,缠得那么紧绷绷的,不像是个伤员,例像是一具木乃伊。
我舅舅在生死之间挣扎,昼夜被守护着。一天早上,奶妈赛巴斯蒂哑娜瞧着他那贯串着一条从额头到下巴以至脖子的红线的脸,说道:“看,他动了。”
确实,肌肉的抽动正在我舅舅的脸上掠过。当大夫看到这跳动从一边脸颊移到另一边脸颊时,高兴得哭了起来。
最后梅达尔多闭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只限睹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一边前额蹙着,一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特里劳尼大夫说;“现在治好了。”
帕梅拉大声感叹:“我终于有一个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他过着手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同时,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我却相反,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却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坎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
特里劳尼大夫也要离开我的那一天到了。一个早上,一队飘扬着英国国旗的船只开进我们的海湾停泊下来。泰拉尔巴的全体居民都去海边观看船队,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此事而没去。船舷的栏杆边和桅杆上都挤满了海员,他们向大家展示菠萝和乌龟,打开写着拉丁文和英文格言的纸卷。后甲板上,在一群戴着三角帽和假发的军官之中,库克船长用望远镜往岸上看,他刚认出特里劳尼大夫,就下令用旗语发出信息:“马上上船,大夫,我们要继续玩三七牌。”
大夫同全体泰拉尔巴的人告别,离开了我们。海员们唱起了颂歌《啊,澳大利亚!》,大夫斜挎着一瓶坎卡罗内酒登上船。接着船就起锚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那时正躲在森林里给自己讲故事哩。我知道得太晚了,拔腿就朝海船跑去,嘴里大声呼唤;“大夫!特里劳尼大夫!您带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这里啊,大夫!"
可是船队已经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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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上的男爵
  一
  我的兄弟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1767年6月15日。我记得很清楚,事情好象就发生在今天一样。大家坐在翁布罗萨我家别墅的餐室里,几扇窗户都嵌满了花园里那棵高大的圣栎树的繁茂枝条。时间正当中午,我们全家人按照老规矩在这个时候坐到餐桌边,虽然那时从不习惯早起的法国宫廷传来的下午吃正餐的时尚已在贵族之中风行。我记得有风从海上吹来,树叶抖动。柯希莫说:“我说过不要,我就是不要!”他推开那盘蜗牛。他往常可从来没有闹得这么凶。
  在首席上端坐着我们的父亲,阿米尼奥·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他头上戴着路易十四式的垂至耳际的假长发,这象他的许多东西一样已经过时了。在我和我的兄弟中间坐着福施拉弗勒尔神父,我们家的食客和我们这些孩子的家庭教师。在我们对面坐着我们的母亲,女修道会会长科拉迪娜·迪·隆多,和我们的姐姐巴蒂斯塔,住家的修女。在桌子的另一头,与我们的父亲面对面坐着的是土耳其式着装的律师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士,我们家庄园的总管和水利工程师,而且他作为父亲的非婚生兄弟,是我们的亲叔叔,
  柯希莫满了12岁,我8岁;我们刚被允许上父母的餐桌几个月。也就是说,我沾了我哥哥的光,随他一起提前升级,因为他们不想让我一个人单独在一边吃饭。我说沾光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无论对柯西莫还是对我来说,欢乐的日子结束了,我们怀念在我们自己小房间里的进餐,只有我们两个和福施拉弗勤尔神父。神父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头,人们说他是冉森教派信徒,其实他是从故乡德菲纳托逃跑出来的,为了躲避宗教裁判所的审讯。但是,他那时常为众人所称道的古板性格,他对己对人的苛刻态度,不断地被他的冷漠的天性和与世无争的态度所代替,仿佛他茫然地眨动眼睛所做的长久的沉思默想只是使他进入了无边的痛苦和万念俱灰的境地。他将一切困难,哪怕是很微小的,都看成是他不想反抗的恶运的征兆。我们在神父陪伴下的饭餐在长时间的祷告之后才开始,一勺勺规规矩矩,合乎礼仪,一声不响地进行,如果谁从盘子上拾起眼来,或者喝汤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那可不得了。但是,神父在喝完汤时就已经吃腻了,他茫然地呆望着,每啜饮一口酒就啧啧舌头,好象只顾品味这短暂而浅表的感觉。上第二道莱时我们就可以开始用手抓起来吃了,吃完饭时互相掷梨瓢玩,而神父不时懒洋洋地说一声:“够了!安静些!”
  而如今呢,同全家人一起坐在餐桌边,家庭里的积怨显形了,这是童年中不幸的篇章。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不停地对我们唠叨,要用刀叉吃鸡啦,身体要坐直啦,胳臂肘不要靠在桌子上啦,简直没完没了!还有我们那位讨厌的姐姐巴蒂斯塔,一系列的叫嚷、气恼、处罚、踹腿、踢脚就开始了,直至柯希莫拒绝吃蜗牛并决定把他的命运同我们断开的那天为止。
  这种家人之间的怨恨的累积我后来才明白:当时我8岁,觉得全都是在做一场游戏,顶撞大人是所有的孩子的脾性,我不明白我的哥哥表现出的执拗劲头中蕴藏着更深厚的东西。
  我们的父亲男爵是一个讨厌的人,这是肯定的,尽管他并不坏。他讨人厌是因为他的生活由不合时宜的思想主宰,这在新旧时代交替的时期是常见的事情。时局的动荡也引起许多人的内心激动,我们的父亲却同那犹如锅中沸水一般的形势背道而驰,不合常轨。他竟妄想获得翁布罗萨公爵的爵位,他一心考虑的只是家谱、继承权以及同远近的权贵们的争斗和联合。
  因此,在我们家里过日子总象是在进行应邀上访朝廷的大演习,我不知道是奥地利女皇的宫廷还是路易国王的皇宫或者都灵的那些山民的官殿。一只火鸡端上桌,父母就紧盯着我们,看我们是否按照宫廷里的规距切割和剔骨,而神父连味道也不敢尝,以免当场出乖露丑,他好在父亲训斥我们时帮腔。后来,我们发现了律师卡雷加骑士弄虚作假的底细:他将整条大鸡腿藏入他那土耳其式长袍的下襟里,以便过后躲在葡萄园里随心所欲地撕啃着享用。我们敢发誓说(虽然我们从来没能当场捉住他,他的动作太机智敏捷了)他来吃饭时就带了一满兜已经剔好的碎骨,用来放进他的餐盘子里来代替那几块完整无缺地消失了的火鸡肉。我们的母亲女将军不管这一套,因为她在进餐时也使用生硬的军人方式:“就是这样,还有一点儿!好!”我们谁也不觉得好笑。但是她对我们不太讲究那些繁文褥节,也不严加惩处,她用练兵场上的口令狠助男爵一臂之力:“擦脸!”唯一能够怡然自乐的是住家的修女巴蒂斯塔,她用她独有的外科大夫手术刀式的一些锋利的小刀,孜孜不倦地将鸡肉仔细地从骨头上一丝一丝地剔净。男爵本应将她树为我们的楷模,却不敢朝她看,因为她那在浆过的女帽的宽边之下的瞪大的眼睛,她那黄瘦的耗子般的小脸上咬紧的牙齿,也令他害怕。由此可以懂得饭桌成了暴露我们之间的一切对立和互不相容的场所:也是显示我们的一切愚蠢和虚伪的地方。正是在饭桌上发生了柯希莫的造反行动。关于这件事情我要讲起来话就长了,可以放心的是象这样盛大筵席似的餐桌在我哥哥的生活中我们再也看不到了。
  这也是我们同大人们见面的唯一时机。在一天的其余时间里,我们的母亲撤退到自己的房间里编织、刺绣和纺线,因为这位女将军其实只会做这些传统的女红,也只有在这些活计上她倾注着自己尚武的热情,那通常是一些做成地图样的编织物和绣品。我们的母亲在上面插上大头针和小旗帜,标明王位争夺战的作战布署,她对那些战争了如指掌。她或者绣大炮,绣出各种从炮口射出的炮弹轨迹,各式交叉射击,不同角度的射击,因为她对弹道学非常内行。此外她还翻遍她的当将军的父亲的藏书宫,找出军事艺术论著,射击图解和地图。我们的母亲过去姓冯·库特维茨,名康拉丁娜,是康拉德·冯·库特维茨将军的女儿,这位将军在20年前率领奥地利的马利亚·黛莱莎的军队占领我们的土地。她幼年丧母,将军将她带在身边四处征战,无甚浪漫可言。他们在旅途上装备充足,夜宿最好的城堡,带着一群女的,她成天靠在大沙发的垫子上以编织度日,人们说她也骑马参战,纯属无稽之谈。就象我们记忆中的那样,她一直是一个肌肤粉红、鼻子微翘的娇嫩的女人,但是在她身上保留了父亲对军事的爱好,也许是为了对她的丈夫表示抗议。
  我们的父亲在那场战争中是我们这里的贵族中站在帝国军队一边的少数派。他热烈地将冯·库特维茨将军迎进自己的庄园,把自己的仆从让给将军差遣。为了更好地显示自己对帝国事业的忠心,他娶了康拉丁娜。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公爵爵位。象往常一样,那次他也没有如愿以偿,因为帝国军队很快就开拔了,而热那亚的执政者们课他的重税。但是那次他赚得一个好妻子、女将军。自从她父亲在进军普罗旺斯的征途中亡故,马利亚·黛莱莎寄给她一件衬垫在锦缎上的金颈饰之后,人们就这么称呼她。他对她几乎总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尽管她由于在军营中长大,一心梦想的是军队和打仗,抱怨他只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
  但是归根到底,他们两人同属于王位继承战争时代的遗老。她满脑子里想的是大炮;她念念不忘的是家谱、世系;她梦想我们这些儿子将来能在军队里得到不论什么等级的军街。他则希望我们能娶某位有选帝资格的公爵小姐……这一切表明他是了不起的家长。但是他们又是那样地漫不经心。仿佛我们兄弟两个放任自流便可平步青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又说得清呢:柯希莫的生活是那样的超凡脱俗,我的一生是如此循规蹈矩、平庸无奇。但是我们的童年是一起度过的,我们两个都无视大人们的恼怒,寻找与人们设计的道路不同的出路。
  、
  我们爬树(如今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早年无心的游戏蒙上了一种启蒙的光辉,是一种预兆。但在当时谁又曾想得到呢?),我们在河里逆流而上,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上,我们在海边寻找岩洞,我们沿着别墅楼梯上的玉石栏杆往下滑。这样的滑行中有一次成为柯希莫同家长激烈顶撞的原因,他受到惩罚,很不公正。他认为,从那时起他在心里产生出对家庭(抑或对社会?抑或对整个世界?)的一种怨恨,后来决定了他在6月15日的行动。
  说实在,关于在楼梯的玉石栏杆上滑行一事,我们事先已得到警告,不是由于害怕我们会摔伤大腿或胳臂。我们的双亲大人从不为此担忧。我想,正因如此我们没有摔伤过;而是由于我们人长大了,体重增加、可能会把父亲叫人安放在楼梯的每一段两端的支柱上的祖先的塑像碰掉。实际上,柯希莫已经有一次将一位带有僧帽身穿全副道袍的主教模样的高祖的像摔碎了,他挨了处罚。从那时起他学会了在滑到一段的末尾时停一下,在离碰到塑像恰好还有一丝儿距离时跳下来。我也学会了。因为我总是事事处处学他的样儿,只是我一向比他胆小而谨慎,我滑在半道上就跳下来,或者断断续续地停下来,分小段滑动。有一天,他象箭似地沿扶手往下滑。谁正好往上走呀?福施拉弗勒尔神父,慢悠悠地走上来,手捧着打开的每日祈祷书,但是瞪大的眼睛目光象母鸡一样茫然。真象平时一样半睡半醒呀!不,他处于那种他有时也会有的对一切事物都极端注意和清楚的时刻。他看见柯希莫。就想到:扶手、塑像,马上就要撞上了,一会儿他们就会对我也大叫大嚷(因为每当我们淘气时,他也由于对我们监督不善而遭训斥)。他扑到扶手上去截住我哥哥。柯希莫撞到神父身上,撞得他顺着扶手直往下冲去(他是一个皮包骨的小老头儿)。他刹不住,以双倍的冲击力撞倒了我们的祖先卡恰圭拉·皮奥瓦斯科,为圣地而战的红十字军勇士,大家一起倒在了楼梯脚下:摔成碎片的十字军战士、神父和他。结果是没完没了的责骂、鞭打、额外作业、只给面包和冷汤和禁闭。而柯希莫呢,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因为过错不在他,而是神父造成的,他那样深恶痛绝地反击:“我才不在乎您的列祖列宗哩,父亲大人!”他已经预告了他的反判的天性。
  在本质上,我们的姐姐是同一个样儿。尽管她在梅拉候爵少爷的事件之后,被父亲强逼着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也始终是一个孤独的造反者。侯爵少爷的事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清。他是与我们敌对的家族中的孩子,如何混进我家的呢?为什么而来呢?为了引诱,甚至是为了强奸我们的姐姐,在此后发生的两家的长期争吵中,人们这么说。其实,我们从来难以想象那个生雀斑的笨蛋会是一个诱奸者,更不可能对我们的姐姐下手,她肯定比他力气大,她同马官们扳腕子是出了名的。还有:为什么是他叫喊起来?为什么随同父亲一起闻讯赶来的仆人们看到他的裤子成了碎片,好象被一只母老虎的爪子撕扯过?梅拉家的家长从不承认他们的儿子破了巴蒂斯塔的贞操,不肯同意嫁娶。于是我们的姐姐的青春就被埋藏在家里。她身着修女的袍子,可是她既没有立为主献身的誓愿,也没有声明过要当第三级会友。因为她未必有这样的心愿。
  她的恶劣心绪,在烹饪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她在烹调上是极为出色的,因为她既不缺乏勤劳,也不缺乏想象力,这些是每一位厨娘具有的起码的品质,但是一经她的手,就不知道会把什么难以料想的东西给我们端上来。有一次她做了一些夹馅烤面包片,说实语看起来很精致,当我们吃起来并且觉得味道不错时,她没有告诉我们,是用老鼠肝做的馅;更不要提那些蚱蜢的腿儿了,用的是后腿,坚硬而有锯齿,嵌在一个大蛋糕上拼成花样;还有烤得象蛋糕圈的猪尾巴。那一次她叫人做熟一只整的豪猪,谁也不知为什么那只猪身上带着全部的箭,肯定只是为了在揭开盖子时让我们吓一跳。因此她也不想品尝其味了,尽管那是一只乳猪,粉红粉红的,一定很鲜嫩:而本来对自己做的每样东西她都是照吃不误的。实际上,她的这些吓人的手艺主要只是在外观上下功夫,其次才是为了让我们与她一起享用尝试这些怪味食品的乐趣。巴蒂斯塔的这些菜是用动物或植物精心搭配而成的杰作:用菜花做成的羊头,插上羊耳朵,放在一圈羊毛领子上;或者是一只猪头,好象伸出舌头似地从猪嘴里爬出一只鲜红的龙虾,而龙虾的钳爪里抓着猪的舌头,仿佛是它把猪舌给揪掉了。然后就是蜗牛了。我不知道她斩断了多少只蜗牛的脑袋,那些蜗牛脑袋,放在软绵绵的甜食上的蜗牛脑袋,我想她是用牙签插进去的,每一块甜馅饼上放一个,好象一群极细小的天鹅飞到了餐桌上。那些美味佳肴的外观令人惊奇。想想巴蒂斯塔制做时当然是费尽心思,您可以想象当她肢解那些动物的小小躯体时,她的那双手该是何等的灵巧。
  我们的姐姐用蜗牛表现她那可怕的想象力的方式,促使我们一一我的哥哥和我,进行一次捣乱。那是同可怜的受摧残的动物们一起齐心协力干的。煮熟的蜗牛的味道实在难吃,任何人都根本无法忍受,以致于倘若说柯希莫是因为此事将他的行动和此后的一切酝酿成熟,也不足为怪。
  我们事先设计好一个方案。律师骑士带回家来满满一篮子食用蜗牛,这些蜗牛被盛在二只木桶内放在地窖里,让它们空着肚肠,只吃些秕糠,使体腔内变得洁净一些。当我们掀开桶上的木盖时,一种地狱般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蜗牛正在残余的秕糠、凝固的半透明涎液和干屎的混合物中沿着桶壁慢慢往上爬,已经奄奄一息了。形形色色的粪便是它们在野外的美好时光和吃青草的纪念品,它们中有的完全露出壳外,探着头、张着角。有的完全缩在硬壳里,只露出警觉的触角。有些象饶舌的女人们一样聚在一起围成圈圈儿,有些缩成一团昏昏入睡,死掉的那些则壳儿翻底了。为了使蜗牛免遭那个女厨子的毒手,为了使我们自己兔用她的美食,我们在桶底凿了一个洞,用切碎的青草和蜂蜜,在地窖里的酒桶和其它杂物中间铺出一条尽可能隐蔽的路,以便将蜗牛引上逃亡之路,一直爬到窗口,那外面是一座荒芜的刺棘丛生的花坛。
  
   第二夭,我们走下地窖查看我们的计划的实施效果,在烛光下在墙壁和过道上搜索。“这儿有一只,……那儿又有一只!”“……你看,这只爬到那儿啦!”在木桶与窗子之间的地板与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蜗牛按我们划的线排成的一条断断续续的长队。
  我们看到小动物们慢吞吞地爬行,受到遇见的酒渣、酒石、霉菌的吸引时,没有不晕头转向的,它们在粗糙的墙壁上胡乱地转圈,就忍不住对它们说:“快,小蜗牛!快些爬,快逃命呀!”可是地窖里又黑又乱,道路并不平坦畅通,“我们希望没有人发现它们,它们来得及全部逃走。
  我们的巴蒂斯塔姐姐是个不安份的人,夜里窜遍整座房子捉老鼠,举着一只烛台,腋下挟着一只猎枪。那天夜里她跑进地窖,烛光照见天花板上一只离群的蜗牛,拖着一道银白色的诞迹。她打响一枪。我们大家都从床上惊跳起来,但又立即一头倒在枕头上,我们对住家修女的夜间狞猎活动已习以为常了。可是巴蒂斯塔,用那毫无理性的一枪打死了那只蜗牛,并打掉了一块灰泥之后,开始尖声怪气地呼喊起来:“都跑啦!”仆人们半裸着身子起去,我们的父亲抄起一把军刀,神父没带假发,而律师骑士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事情,就嫌麻烦地躲出屋外,钻到干草房里睡觉去了。
  
  
  
  
  在火把的亮光照耀下,众人开始在地窖里捉起蜗牛来,虽然谁都不热心此事,但是他们已经被弄醒,碍于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平白无故地被打搅了。他们发现了木桶上的窟窿,马上猜出是我们干的。我们的父亲跑过来在床上逮住我们,用马夫的鞭子抽打。最后我们的背脊上、屁股上和腿上布满一道道青紫色的鞭痕,我们被关进那间阴森森的小房间,它是我们的牢房。
  他们把我们在那里面关了三天,只给我们面包、水、生菜,,牛皮和冷的肉汤(幸亏还有肉汤,这是我们爱吃的)。后来,第一次重新同家人共餐时,好象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似的。大家准时到来,这就是那个6月15日的中午。我们的姐姐、膳食的总管,预备了什么东西呀?蜗牛汤和蜗牛做的主菜。柯希莫连蜗牛壳也不愿碰。“你们要么吃下去、要么马上把你们关进小房间!”我屈从了,我开始吞咽那些软体动物。(这是我的一次颇为软弱的表现,它使我的哥哥觉得更加孤独了,因此他抛弃我们的行动中也有着对我的抗议,因为我让他失望了。但是我那时只有8岁,何况我的意志力,而且是我当儿童时的意志力怎么能够同我哥哥与生俱来的那种超人的顽强相比呢?)
  “怎么样?”我们的父亲问柯希莫。
  “不吃,还是不吃!”柯希莫回答,并推开盘子。
  “从饭桌上滚开!”
  而柯希莫已经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们大家、正要走出餐室。
  “你去哪儿?”
  我们从玻璃门里望见他正在门廊里取他的三角帽和佩剑。
  “我知道!”他朝花园跑去。
  我们从窗子里看见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栎树。他穿戴和打扮得非常整齐,他是按照我们的父亲的要求弄妥贴后来吃饭的,尽管他只有12岁。扑上粉,头发用带子扎起辫子,三角帽,针织领带,绿色开叉燕尾服,浅紫色的短裤,佩剑,白皮长护腿套,护套只包半截,这是唯一的让步措施,使得穿着方式更符合我们的乡间生活。(而我,由于只有8岁,免除了在头发上扑粉,如果不是在盛大宴会之时。也免挂佩剑,虽然我喜欢佩戴也不行)他就这副模样往那棵多结的树上爬,手脚并用,以我们在长期一起练就的准确而迅速的动作在树枝上攀登。
  我已经说过我们在树上度过许多时光,不是象许多孩子那样图实惠,他们爬上去只是为了找果子或掏表鸟窝,而我们是为了越过树干上险恶的蜂巢和树叉,爬到人上得去的最高处,找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对着从树下走过的人们呼喊或捉弄他们。因此我认为柯希莫面对那种不公正的强逼,首先想到的是爬上我们熟悉的那棵圣栎树是很自然的。圣栎树的树枝,向上伸到与餐室之窗户相同的高度,使得全家人都看见他的委屈和愤慨。
  “小心!小心!会摔下来呀,可怜的孩子!”我们的母亲焦急地喊道,倘若她看见我们在炮火之中冲锋一定满心欢喜,可是,她却为我们的每一种游戏而忧惧交加。
  柯希莫爬至一条粗枝的叉口上,他在那里可以呆得舒适一些。他坐下来,双腿悬垂着,两臂交叉,手掌塞进腋下,脑袋缩进双肩里,三角帽低压在前额上。
  我们的父亲从窗台里探出身对他喊道:“你在那里呆腻了就会改主意的!”
  
  
  
   “我决不会改变想法。”我的哥哥在树冠上说。
  “只要你下来,我就叫你好看!”
  “我决不下树!”他说到做到。  树上的男爵二
  柯希莫在圣栎树上,树枝向外伸展,凌空架起一道道高高的桥梁。微风轻拂,阳光灿烂。太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射下,我们为了看清柯希莫不得不举手挡光。柯希莫从树上观望这个世界每一件东西,从那上面看来,都变了样儿,这是一件十足的赏心乐事。小路有着另一番景观,花坛、绣球花、山茶花、花园里喝咖啡用的小铁桌;历历在目;在远处,树木变得稀疏一些,一小一小块用石头垒成梯田形的莱园子;深色的高地上是橄榄树林;再往前,是翁布罗萨住宅区的陈旧的砖屋顶和石板瓦;在低处的港湾那边挺立着一些船只的桅杆。远处的地平线之上是一片海水,一只帆船在海上缓缓移动。
  男爵和女将军来了。喝过咖啡之后,他们走出餐室来到花园里。他们观赏玫瑰花圃,执拗地不看柯希莫。他们挽起胳膊,但又马上分开,以便发议论和打手势。我来到圣栎树下,装出在那里玩耍的样子,其实是企图吸引柯希莫的注章力;可是他对我怀着怨恨,仍旧从那上面向远处眺望,我不玩了,蹲到一条长凳的后面去继续观察他而又不被他发现。
  我哥哥好象在站岗放哨,什么都看在眼里,而什么都漠然视之。一个女人挎着篮子从柠檬树下走过。一个赶骡人揪着母骡的尾巴爬上斜坡。他们互相看不见。那女人听见铁蹄掌的声音。转过身,向大道上探望,但来不及了。于是她开始放声歌唱,可是赶骡人已经拐弯了。他听见了歌声,将鞭子甩得劈啪响,对母骡喊声:一一哦!咳!一一便完全从那里消失了。柯希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福施拉弗勒尔神父捧着打开的每日祈祷书从小路上走过。柯希莫从树上取下什么东西,抛落在他的头顶上。我猜不出那是什么,也许是一只大蜘蛛,或者是一小片树皮。神父不曾理会。柯希莫开始在树干上的一个洞口里搜索。一只被触怒的黄蜂从里面飞出,他扇动三角帽将它驱赶开,看着它飞到一棵瓜藤上,在那里隐身匿迹。象平素一样急匆匆的律师骑士走出家门,踏过花园的台阶,消失在一行行的葡萄架中,柯希莫为了看他往哪里去,跳到另一根树枝头上。那里的树枝中响起鸟儿拍动翅膀的声响,一只乌鸦飞起。柯希莫不满地站在那里,因为自己在树上呆了那么许久,竟然没有发现这只鸟。他背过阳光,察看是否还有。没有,没有鸟了。
  圣栎树与一棵榆树相邻,两树的树冠几乎头碰头了。榆树的一枝伸在比圣栎树的一枝高半米的地方,攀过去对我哥哥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就这样轻易的征服了这天堑,我们从前不曾探闯过的榆树顶,由于侧生枝太高,从地面爬起是很难达到的,他不断找到与另一棵树挨近的树杖,从榆树换到角豆树上,再换到一棵桑树上。我看着柯希莫,这样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地前进,在花园之上悬空行走。
  桑树的一些枝头伸到并超出了我们别墅的围墙,墙那边是翁达利瓦家的花园。我们虽然与他们为邻,却对翁布罗萨的世袭贵族翁达利瓦侯爵家一无所知。因为我们的父亲对他们世代享有的一些特权存有觊觎之心。两家相互仇视,于是一堵高墙象城堡的主塔一样隔开了两家的别墅,我不知道是我们的父亲还是侯爵叫人筑起的。此外,翁达利瓦家由于害怕外人的嫉妒而把他们的花园用围墙遮挡起来,据说那里面种满了奇花异木,其实是现在的侯爵的父亲,一位利内奥的门徒,从前将遍布法国朝廷和英国朝廷的众多亲戚全部动员起来,让他们把殖民地的最珍贵的稀有植物品种寄来。海船年复一年地在翁布罗萨卸下一袋袋种子、一捆捆接穗、一盆盆灌木、甚至一整棵一整棵根上裹着大块原土的树木。人们说,直到这座花园里长成一片印度树和美洲树,或许还有新西兰的树的混合林为止。
  我们能够望得见的全部东西就是新近从美洲殖民地引进的一棵树的一些叶子。那是一棵玉兰树,在深色的枝叶顶上冒出一朵肥硕的白花。
  柯希莫从我们家的桑树上跳跃到围墙顶上,在上面稳稳当当地走了几步,然后两手攀住墙头,缘墙的那一壁往下去,玉兰树的叶子和花就在那里。从那儿起他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现在我要说的那些情况,象这个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一样,是他本人后来告诉我的,或者是我根据我们的零散物证推断的。
  柯希莫爬上了玉兰树。由于这棵树上枝干密布,对于象我哥哥这样一个熟悉各种树木的少年来说,行动起来极为方便,树枝承受住了他的体重、虽然还不很粗壮,木质也很嫩。柯莫希的鞋尖踢破了树皮。黑色的树皮上裂开白色的伤痕。由于风吹动树叶,叶片翻动,时而是暗绿色,时而碧油油。柯希莫被笼罩在叶子发出的清新的香气之中。
  然而整座花圆香气袭人,尽管柯希莫还没能用眼光扫视以尽。因为它里面植物异常的密集,他已经甩嗅觉感到了。他力图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香味,过去每当清风把它们送进我们的花园里时,他已经闻到过。由于不了解那座别墅,我们以为那是由一种东西散发出来的。他观察每一棵树的枝叶,看那许多新奇的叶片,有些叶子硕大而光亮,仿佛上面流动着一层极薄的水;有些叶子细小而呈羽毛状;而那些树干不是光溜溜,就是长满鳞片。
  四周幽静宜人。只有小小的柳莺翻飞、啁啾、一阵歌声传来:一一啊啦啦啦!荡秋千……一一柯希莫朝树下望去,挂在邻近的一棵大树的枝丫上的一副秋千在晃荡,上面坐着一位10岁模样的小姑娘。
  她是一个金发女孩,梳着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免可笑的高高的发式,穿一伴也显得过于大人气的浅蓝色连衣裙,秋千荡动时,裙子的花边就鼓涨开来。小姑娘象是喜欢象贵妇人那样装腔作势。半眯着眼睛,鼻子翘得老高。她在吃一只苹果,不时低下头去在手上啃一口。那只手捏着苹果又拽着秋千绳,每当秋千荡到弧形的最低点时她就用那双小脚的脚尖蹬一下地作为动力。她从嘴里吐出嚼过的苹果皮碎渣,唱起来:--啊啦啦啦!荡秋千……——她还是个小孩子,过一会儿干什么都不专心了,既不用心荡秋千,又不正经唱歌,也不认真吃,但还有那么一点儿苹果。她的脑袋里有了新的主意。
  柯希莫从玉兰树的顶梢下到最低的那根侧枝上,现在他两只脚各踩住一个树叉,胳膊肘搭在横在他前面的一条枝上,就象趴在窗口一样。荡起的秋千把小姑娘正好送到他的鼻尖儿底下。
  她心神不定而没有发觉。她突然间看见他带着三角帽和绑着护腿套挺立的树上。——啊!——她惊叫。苹果从她手上跌落,滚至玉兰树脚下。柯希莫抽出剑,弯下腰来从最低的那根树枝上将剑尖儿触及苹果。他挑起苹果,将它递给与此同时让秋千整整荡了一个来回重新达到他面前的小姑娘:“拿去吧、不脏,只沾下一点土。”
  金发小姑娘已经为自己对那个出现在玉兰树上的陌生少年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而懊悔,她恢复了鼻子上翘的傲慢态度。“您是小偷吧?”她说道。
  “小偷?”柯希莫反问。他觉得深受侮辱,随后他这样想道,甘愿将计就计。“我是。”他说着,拉了拉前额上的三角帽,“有何见教?”
  “您来偷什么呀?”女孩儿说。
  柯希莫看看扎在剑头上的苹果,他想起自己饿了,他几乎不曾动用饭桌上的食物,“这只苹果。”他回答,并开始用佩剑的刀剥苹果皮。他不顾家里的禁令,将这把剑磨得极其锋利。
  “那么您是偷果子的贼。”女孩儿说。
  我的哥哥想起翁布罗萨一群群的穷孩子来,他们翻墙头、跳篱笆、洗劫果园,那是人们教他鄙视并回避的一帮人,他对此头一回想到他们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的自由和令人羡慕。对了,也许他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从今以后,就那么生活。“对。”他回答。他已经将苹果切成小片,开始在嘴里胆嚼起来。
  金发姑娘高声大笑起来、足足笑了秋千从上到下荡个来回的时间:“得了吧!偷果子的那些孩子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那些人赤着脚走路,不穿西服上衣,不梳头,不戴护腿套和假发!”
  我哥哥的脸变得象苹果一样通红。不仅他认为无所谓的发粉,而且连他十分重视的护腿套,也被取笑他竟然被看得不如一个偷果子的贼打扮得好,不如他刚才还鄙视的那帮人,尤其是得知那个摆出翁达利瓦家园的女主人姿态的小大人是所有小偷的朋友,而不是他的朋友,这一切加在一起,使他心里涨满了恼怒、羞愧和嫉妒。
  “啊啦啦啦……戴着护腿套的假发!”小女孩在秋千上哼唱起来。
  他想出一种挽回名誉的办法。“我不是您所认识的那称小偷!”他大声说,“我根本不是贼!我这么说是为了不吓着您,因为如果您知道我真是什么人,您会吓死的:我是一个强盗!一个凶恶的强盗!”
  小姑娘继续荡着,超过了他的鼻子,仿佛表明想达到能用脚尖碰到他的高度:”算了把!猎枪在哪儿呢?强盗都挎着猎枪,长筒猎枪呀!我见过!在从城堡到这里的旅途中,他们五次拦劫我们的马车!”
  “可是当头儿的不带枪!我就是头儿!强盗首领没有猎枪!他只有剑!”他抽出他的短剑。
  小姑娘耸耸肩膀。“强盗头子,”她解释,“是一个叫贾安·德依·布鲁基的人,他来的时候总是给我们带一些礼物,在圣诞节和复活节!”
  “Ah!”柯希莫·迪·隆多提高嗓音说起来,家族的宗派情绪涌上心头,“那么我父亲是对的,他说翁达利瓦侯爵是本区一切抢劫行为和走私活动的后台!”
  小女孩荡近地面,她没有再蹬脚,而是控制住秋千,一伸腿,迅速地跳到地面上。空秋千随着绳索的摆动在空中颠簸。“您立即从那上面下来!您未经允许擅自走进我们的领地!”她说着,恶狠狼地用食指点着少年。
   “我没有走进来、我也不会走下去。”柯希莫以同样激烈的态度回答,“我的脚没有踏进你们的领地,用全世界的黄金为代价我,我也不会去哩!”
  小姑娘这时竟从容不迫地从一只藤椅上拿起一把扇子,虽然天气并不热,她一边摇扇子一边来回散步。“现在,”她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叫仆人来,让他们抓住您用捧子痛打一顿,这样您就不敢再钻到我们的领地里来了!”这个小女孩喜怒无常,我的哥哥每每被她弄得啼笑皆非。
  “我的处所既不是地上,也不是你们的!”柯希莫宣告,他心里已经想好要再加这样几句:“我是翁布罗萨大公,我是全部公国领地的主人!”但是他忍住没说,因为他不喜欢重复他父亲经常说的话,现在他已经同他在饭桌上吵过架并出走了,他不喜欢他,他不认为他是正确的,也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关于公国的念头是痴心妄想,他柯希莫又何必自吹是大公呢,但他不想自责,继续按照他觉得合适的话说下去。“这儿不是你们的,”他重复道,“因为你们有的是地面,假如我踏进了一只脚,那我也算是混进去了。这上面可不是,我想去哪儿都成。”
  “对,那么是你的啦,那上面......”
  “当然!我个人的领土,全在这上面了。”他随意挥手指了指树枝、树叶、天空,“树枝上全是我的领土。你说让人来抓我,他们能够抓得着吗!”
  现在,他自吹自擂之后,很担心不知她会如何取笑自己。然而她却出乎意料地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是吗?你的领土一直通到哪里为止呀?”
  “树木能够到达的一切地方的上空,这里,那里、围墙外头,橄榄园里、小山丘上、山的那一边、森林里、主教的管辖地......“
  “法国也是吗?”
   “一直到波兰和萨克森。”柯希莫说,他所知道的只是在我们的母亲讲述王位继承战时听来的那些地理名词,“我可不象你那么小气,我邀请你来我的王国。”他们两个都已经变成相互称呼对方为你了,但这是她的开头。
  
  
   “那秋千是属于谁的呢?”她问,手执打开的扇子坐上秋千。
  “秋千是你的,”柯希莫判定,“但是由于秋千系在这根树枝上,总得附属于我。因此,当你坐在秋千上用脚触地时,你在你的地盘内,当你荡在空中时你在我的领域里。”
  她蹬了一下,飞荡起来,双手抓紧吊绳,柯希莫从玉兰树上跳到那根吊着秋千的粗树干上,从那里抓住绳索开始推摇秋千。秋千越飞越高。
  “你害怕吗?”
  “我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柯希莫……你呢?”
   “薇莪兰特,可是人们叫我薇莪拉。”
  “对我他们也叫米诺,因为柯希莫是一个老头们的名字。”
  “我不喜欢。”
  “柯希莫吗?”
  “不,米诺。”
  “噢......你可以叫我柯希莫。”
  “休想!,听着,你,我们随当订出明确的条约。”
  “你说什么?”他说道。他总是被她弄得很尴尬。
  “我说,我可以上你的国土去,我是一位神圣的宾客,好吗?我出入自由。而你在树上你的国土内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你如果一旦在我的花园的地面落脚,你就变成我的奴隶,就要被带上枷锁。”
  “不,我不会下到你的花园里,连我自己的花园也不会去。它们对于我来说,同样都是敌对疆域。你将到上面来找我。你的那些偷果子的朋友们也来,也许我的弟弟彼亚哥也来,虽然他有点胆小怕事。我们组成一支树上的军队,我们将制服地球和它的居民。”
  
  
  
  
  
  
  
  
   “不,不,我不听你的这一套。你让我向你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你拥有对树木的统治权,好吗?但是,只要你一只脚触地,你就失去你的全部王国,变成为新的奴隶。你听懂了吗?即使你是踩断了一根树枝摔下来的,也会失去一切!”
  “我从来没有从树上摔下来过!”
  “当然,可是你如果摔下来的话,你摔下来就会摔个粉碎,风会把你吹走。”
  “全是废话。我不会到地上去,因为我不想去。”
  “呀,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不,不,我们玩吧。比如说,我可以上秋千吗?”
  “如果你能坐在秋千上面而不沾地面,那就行。”
  紧挨着薇莪拉的秋千有另一副秋千,它挂在同一根树干上,但绳索上打了个结被高高地吊起,以免两只秋千相撞。柯希莫抓住一根绳索从上往下滑,他爬绳的动作非常利索,因为我们的母亲让我们在健身房里练习过许多次。他降到打结处、解开绳结,伸出双脚站在秋千上。为了荡动秋千,他屈膝蹬腿,用身体重量将秋千推向前。他就这样把秋千越打越高。两只秋千一只荡向这头,一只摆向另一头,达到了相同的高度。他们于半途之中相遇了。
  “如果你坐下来,用脚尖蹬地,你会荡得更高,试试看吧。”薇莪拉怂恿他。
  柯希莫冲她做了个鬼脸。
  “你下来推我一下,你是好心人。”她说着,朝他微笑,很可爱的样子。
  “我不,己经说过我无论如何不应当下去……”柯希莫又弄不明白了。
  “你帮帮忙吧。”
  “不行。”
  “哼,哼!你就要摔下去了。如果你有一只脚落地,就会丧失一切!”薇莪拉跳下秋千,开始轻轻地推柯希莫的秋千。
  “啪!”她突然拽住我哥哥踩着的秋千的坐板,把坐板揪翻。幸亏柯希莫紧紧揪住绳索!否则他会象一个傻瓜那样跌落到地上!
  “好阴险的人!”他大声斥责,抓住两根绳子往上攀登,但往上爬要比滑下来困难得多,尤其是那个金发小女孩正在搞恶作剧,扯得绳索向各个方向摆动。
  他终于爬上那根粗树干,他跨开腿站好。他用领带擦脸上的汗。“哈!哈!你没有得逞!”
  “只差一点儿!”
  “我再也不把你当朋友了!”
  “随你便!”她又扇起扇子来。
  “薇莪兰特!”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声音,“你在同谁说话呀?”
  在别墅的白色台阶上出现一位大太:高大,瘦削,穿一条极长的裙子;用一只长柄眼镜观望。柯希莫闪进树叶中,他提心吊胆。
  “同一个年轻人,我的姑姑。”小女孩说,“他出生在一棵树梢上,由于魔法而不能脚踩地面。”
  柯希莫脸涨得通红,他寻思小女孩这么说是在姑姑面前取笑他呢,还是在他面前戏弄姑姑,或者是继续耍花招,或许因为她对他,对姑姑,对玩弄伎俩全不在乎而信口胡说。他看见那贵妇人从镜片上观察,走近这棵树来,仿佛为了打量一只古怪的鹦鹉。
  “哟,我想这位年轻人是皮奥瓦斯科家的。回来,薇莪兰特。”
  柯希莫屈辱得羞红了脸。她态度自然地辨认出他来,甚至不问他为什么在那里。她立即招呼小女孩,态度坚决但不严厉,薇莪拉顺从地、连头也不回,听从姑姑的召唤而去,这一切仿佛意味着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几乎不存在。于是那个不寻常的下午蒙上了羞愧的阴影。
  但这时他看见小女孩对姑姑做了个手势,姑姑低下头,小女孩伏在她的耳畔说了几句话。姑姑用眼镜再次瞄准柯希莫。“那么。少爷,”她对他说,“您愿意赏光来喝一怀巧克力茶吗?这样我们也就会认识了。”她瞟了一眼薇莪拉,“因为您已经是我家的朋友了。”
  他瞪圆了眼睛愣在那上面看着姑母和侄女。这个柯希莫,他的心剧烈跳动。那么他是被翁达利瓦家,本地最高傲的门庭所邀请了,刚才的屈辱感变成了出气的痛快,他由于得到了一贯从上面俯视他父亲的仇人们的欢迎,使父亲受到了报复。他终于正式作为薇莪拉的朋友被接纳,他将可以同她一起在这个与众不同的花园里玩耍。这一切就是柯希莫所感到的。但是,与此同时,他有一种相反的感觉而且互相混杂在一起,一种包含着胆怯、骄傲、孤独、自尊的感情。在这种感情的对立之中,我的哥哥揪住头上的枝条,跳上去,转移到更浓密的枝叶里,从那里跳到另一棵树上,走得无影无踪。树上的男爵三
  那是一个漫长难挨的下午,象往常一样,不时听见花园里“扑通”一声,一阵窸窣作响,我们就跑向屋外,一心想兴许是他,他决定下树了。可是,我看见玉兰树的树梢带着那朵白花在摇曳。柯希莫从围墙那边出现并翻越围墙。
  我爬到桑树上去迎接他。他看见我,露出难看的脸色,他还在生我的气。他坐在桑树上一根比我更高的枝头上,开始用短剑在树上刻划,好象不想同我说话。
   “爬到桑树来真好,”我说道,真是找话说,“过去我们没有上来过……”
  他继续用剑刃划破树干,后来说话了,语气尖酸刻薄:“那么,你喜欢吃蜗牛啦?”
  我递过去一只篮子:“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干无花果,米诺,还有一点儿蛋糕……”
  “他们派你来的吗?”他问,不断地挪远一些,可是他已经咽着口水盯住篮子。”
  “不是,你要知道,我不得不悄悄从神父身边溜出来!”我急忙说道,“他们想看住我,让我整个下午都上课,使我不能同你联系。”可是那老头睡着了,妈妈担心你摔伤了,想派人寻找你,可是爸爸从在圣栎树上看见你的那时起就说你下树了,躲到某个角落里去反省过错,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没有下树!”我哥哥说道。
  “你去过翁达利瓦家花园了?”
  “是的,但始终是从一根树到另一棵树,从来没有沾过地面!”
  “为什么呀?”我问。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宣布他的那条行动准则,可是他好象在同我谈起过去我们早己商定好的一件事情一样,几乎是固执地向我保证他没有违背那项准则,因此我不敢再坚持要求解释了。”
  “你要知道,”他说起来,并不回答我的问题,“翁达利瓦家的花园是一块需要花好几天时间才能摸清全部情况的地方!有从美洲森林里移来的树,你去看看!”然后他想起他在跟我吵嘴,因此不应当有兴致告诉我他的新发现。他停住不往下说了,态度变得生硬:“我无论如何不会带你去那儿。从今以后,你可以同巴蒂斯塔一道去蹓跶,或音同律师骑士去!”
  “不,米诺,你带我去那儿!”我央求道,“你不应当为蜗牛的事生我的气,那些蜗牛真叫人恶心,可是听他们叫骂我受不了!”
  柯希莫大口吞咽着蚕糕。“我将考验你。”他说,“你应当表现出站在我这一边,不同他们一道才行。”
  “告诉我你需要我做的一切事情。”
  “你必须替我弄来一些绳子、长的短的都行,因为跳过某些地方时我应当拴住自己。还有一个滑轮、钩子、那么粗的钉子......”
  “你要什么呀?一架吊车吗?”
  “我们必须将许多东西搬上来,我们想想还要的东西:木板、木捧……”
  “你要在树上造一间房子呀!在哪儿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将选择好位置。现在我的联络处设在那棵空心的橡树那里。我将用绳子把小篮子放下去,你可以将我需要的东西全部放在里面。”
  “可是为什么呀,你说得好象是要躲不知多久似地......你不相信他们会原谅你吗?”
  他的脸涨得通红:“我希罕他们原谅我吗?另外,我不藏起来,我谁也不怕,而你,害怕帮助我吗?”
  不是我没有听懂我的哥哥暂时不肯下树,而是假装不懂地说:“是的,我愿意在树上呆到吃午茶的时候,或者到黄昏,或者到吃晚饭的时候,或者一直到天黑。”目的是为了促使他说出标志着他的抗议行动的期限、规模的一些东西、但是他没有说出半点这样的东西,我感到有些害怕。
  有人在下面呼唤。是我们的父亲在叫喊:“柯希莫!柯希莫!”接着,他明白了柯希莫不会答应他。“彼亚哥!彼亚哥!”他叫我。
  “我去看看他们要干什么。然后我回未告诉你。”我急忙说道。我承认,这种向我哥哥通报消息的热心是同我想悄悄溜走的焦急结合在一起的。我害怕在桑树顶上同他谈话时被抓住,被迫同他一起分担他肯定要挨的处罚。可是柯希莫好象没有看出我脸上的这种胆怯阴影,他让我走,耸了耸肩膀,显示他毫不在乎我们的父亲可能要说些什么。
  当我回来时他还在那里,他在一根截去顶梢的树干上找到一块好坐的地方,他把下巴靠在膝盖上,两手抱住大腿胫。
  “米诺!米诺!”我说着便一口气爬上树,“他们原谅了你!正等着我们呢!午茶摆上桌了,爸爸和妈妈已经坐好,他们把切好的蚕糕块都替我们放在盘子里了!因为今天吃奶油巧克力蛋糕,可不是巴蒂斯塔做的,听明白了吧!巴蒂斯塔活该铁青着脸躲到她的房间里去生气!他们摸摸我的脑袋式,对我说:‘到可怜的米诺那里去,告诉他我们讲和,不再提那件事情了。’咱们快去吧!”
  柯希莫一点儿一点儿地啃着一片树叶。他没有动弹。
  “我说呀,”他说话了,“你设法拿条被子,不要让人家看见,送到我这里来。夜晚这里一定很冷。”
  “你不要在树上过夜!”
  他不回答,下巴支在膝盖上,嘴里嚼着树叶,向四周打量。我随着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对面翁达利瓦家花园的围墙,一朵白色的玉兰花从墙里探出头来,远处一只风筝在空中飘荡。
  就这样到了夜晚。仆人们进进出出布置餐桌,大厅里的烛台已点燃。柯西莫从树上应该把这里的情形看到一清二楚。阿米尼奥男爵对着黑洞洞的窗外大声喊道:“你要留在那上面,你会饿死的!”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没有柯希莫同我们坐在一道吃饭。他高高地骑坐在圣栎树的一根枝头,因此我们只能看见他晃荡着的两条腿。我说我们看见,是说假如是我们走到窗口,向暗处探看的话。因为餐厅里灯光通明,而外面是漆黑一团。
  终于律师骑士觉得有义务出面说几句话,可是他竟象平素一贯那样能够回避对问题表态。他说:“哦哦哦......苍劲的树木......活数百年了......”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提到过圣栎树。总之,他仿佛是在说那棵树,而不是说的我哥哥。
  我们的姐姐巴蒂斯塔却对柯希莫流露出一种嫉妒。惯子用种种刁钻古怪的行动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的她,现在发现有人超过了自己。她不停地咬指甲(她咬指甲时不是指头向上伸到嘴边去,而是抬起肘拐将手掌朝外翻着指头从上而下往嘴里塞)。
  女将军想起一些在营地的树上站岗的哨兵、我不记得她说的是在斯洛文尼亚还是在波美拉尼亚。她说那些哨兵如何发现了敌人,使军队免遭一次偷袭。这番回忆使她沉侵在她喜欢的战争气氛之中。突然间,她激动不已,原来由于母亲特有的理解,她认为终于找到了替自己的儿子的行为辩护的理由。她不再着急了,还颇引为自豪。没有人听信她的那一套,只有福施拉弗勒尔神父例外,他煞有介事地对那个军事故事和我母亲由此而来的推论表示同意,因为这样他就抓住随便捞到的一个理由,可以认为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合乎情理的,可以推卸掉心头的责任感和忧虑感。
  晚饭后,我们很快就去睡觉了,就连那天晚上我们也没有改变作息时间。我们的双亲已经决心不再让柯西莫由于感觉到我们的关心而得意,坐等疲劳、不适应夜间寒冷将他驱赶出巢。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卧室,各屋的点燃的烛光,象是从窗框里瞪出的一只只金色的眼睛,出现在住宅的外层墙壁上。那座非常熟悉而又近在身边的家,该引起我那在外露宿的哥哥多少思念,多少温暖的回忆!我对着我们房间的窗户,猜想他蜷宿在圣栎树上的洞里的身影。他裹着被子睡在枝叶之间。我想,为了不坠落下来他身上没捆了几道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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