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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先

_3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
  月亮姗姗来迟,高高地照在树上。山雀们睡在窝里,象哥哥那样缩紧身体。深夜的屋外,花园的宁静中有各种树叶的沙沙声和远远传来的杂音,清风掠过,时时听见遥远的轰鸣,那是大海。我站在窗边聆听着这忽高忽低的声息,想象那近在几米之外的人,脱离了背后家里的亲人,孤单一人在四旬漆黑的夜里,唯一能象朋友一样拥抱着的只是一段粗糙的、布满虫洞的树干,爬虫正在那些小洞里酣眠。
  我上了床,但不想吹熄蜡烛,也许从他的房间的窗子里透出的灯光能够与他作伴。我们共居一室,有两张还是儿童用的床。我看看他的床,原封未动,他在窗外的黑暗中,我在被单里翻动着身体,也许是头一次感受到脱光衣服赤着脚躺在暖和洁白的床上的舒适。同时也能体会出他在那上面捆在粗糙的被子里,脚上绑着护套,身体不能转动,骨头架子断塌似的不舒服劲儿来,这种感觉那一夜不曾离开过我。意识到有一张床、干净的被褥、软和的床垫是多么幸运!在这样一种感觉中,数小时以来一直关注于那个令我们大家都担心的人身上的我的思绪,没回到我自己身上来,我便睡着了。树上的男爵四
   我不知道在书本里读到的东西是否真实。据记载,古时候一只猴子假若从罗马出发,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地往前,脚不落地,可以到达西班牙。到我这一辈人时,树木这么茂密的地方只有翁布罗萨海湾两个岬角之间的地带和从翁布罗萨山谷的底至两旁山顶的区域,我们这个地方因此名传四方。
  如今,这些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在法国人来的时候,就开始砍伐森林,仿佛这是些草地,年年割年年长似的。它们没有再生长起来。看起来是战争带来的,是拿破仑造成的,是在那个时代发生的。可是此后砍伐没有停止过。光秃秃的高地对于我们这些过去就熟悉它们的人来说,真是触目惊心。
  当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在头顶之上和蓝天之下总是看得见树枝和树叶。在最低处生长的是单一的柠檬树林,但是在那里也会从中间冒出一些弯弯曲曲的无花果树。山坡边上种植着大片的果园。果树浓密的树叶形成一座座圆顶。它们如果不是无花果树,就是褐色的樱桃树,或者是娇嫩的木瓜树,桃树,杏树,幼小的梨树,多产的梅树,还有花揪果树,角空树,有时还会遇见一棵老桑树或老核桃树。从果园往上,开始出现银灰色的橄榄树林,象是缠绕在半山腰的一道云彩。山谷里从低处的港口到高处的城堡是分布错落有致的城镇。就是在那里,在屋顶之间,也不断地露出树冠:冬青檞,梧桐,还有栎树,一片卓尔不群而又意趣索然的树木出现一一十分齐整地一一在贵族们修建别墅的地方,他们围绕着各自的花园筑起栅栏。
  在檄榄树之上开始是森林。松树一定曾经遍布整个地区,因为迄今在森林下面沿山坡至海岸的灌木丛和沼泽地中还杂生着落叶松。栎树比现在更常见和更密集,因为它们是最早的和最被看重的斧头之下的牺牲品。再往高处去,松树让位于栗树,森林沿着高山向上伸展,望不到尽头,这就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充满活力的山林女神的天地,我们这些翁布罗萨的居民那时好象没有发现它的蓬勃生机。
  第一个想到它的人是柯希莫。他懂得,由于树木如此繁茂,他可以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地走上好些里路,不必下地,有时,一段无树的空地,迫使他绕很长的圈子,但是他很快就熟悉了一切必需的路线,他计量距离不再是按照我们的标准,而是根据他在心里记得的他必须在树枝上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轨迹。在有些地方,奋力纵身也难以跃上最近的枝头,他就会想到别的手段。关于这一点我以后会谈到的,现在我们还在他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在一棵圣栎树顶上的那个早晨,他听见四周紫翅掠鸟儿喳喳叫,只觉得浑身被清冷的露水濡湿而冻僵了,骨头散了架,胳膊和腿脚发麻,他欣喜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他来到花园的最后一棵树上,那是上棵梧桐。山谷在他的脚下平缓地倾斜着向前伸延,山谷上空云雾缭绕,几缕炊烟从乡间农舍的青石板瓦的屋顶上袅袅升起,那些隐蔽在山崖背后的房屋,象是一座座垒起来的石堆。高高的无花果树和樱桃树,翘撑起树冠。低矮的李树和桃树张开着粗壮的枝干。一切看得很分明,连地上青草的小叶片也很清楚,但是看不见土地的颜色,大地被瓜类疲软的叶子,或一簇簇莴苣,或一畦畦的甘蓝所覆盖,从山谷的上头看去,它是这样。而从呈“v”型的山谷的另一头去看,它就是一只向海面倾斜着的漏斗。
  在这样的山川之中弥散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它象一种看不见间或能听见的波动,然而那听得到的足以扩散开来,突然爆发的尖啸声,接着好象是摔倒的扑通声,还有也许是树枝的断裂声,又有呼啸声,但与前面的不同,是疯狂的吼声,它传向尖啸声的来源地与之汇合。然后,什么也没有了,留下一种空虚感。其实响动和噪音的汇合声又会重新响起。它似乎应来自某个方位,却从另一个地方传来,山谷中这儿或那儿可能构成响声的策源地的地方,总是有樱桃树的齿状细叶在风中摇摆的地方。因此,柯希莫一一他的头脑一半是迷迷糊糊的,另一半却是清醒的,并早就了解这一切——浮现出这种想法:樱桃果在说话。
  他向最近的那棵樱桃树爬过去,那里还有一排枝繁叶茂高大青翠的樱桃树,上面挂满了深红色的樱桃果。但是我哥哥一时还分辨不清结果和没结果的枝条。他停在枝头:原先他听见响动声,而现在听不到了。他站在最低的枝千上,樱桃果全部长在他的上方,他的身体感觉到它们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樱桃好象向着他聚拢。总之他觉得这是一棵长满了眼睛而不是挂满了樱桃的树。
  柯希莫抬起头来,一棵熟透的樱桃“啪”地一声砸到了他的额头上!他眯缝起眼睛面朝天空望去(太阳正在那里升起),他看见在这棵树上以及周围的树上有许多孩子栖满枝头。
   他们在被人发觉之后就不再是不声不响了,用虽然是压低了的但仍然响亮的声音说起来,比如:“你看那个人他穿得多漂亮呀!”他们拔开面前的树叶,一个个朝着这个戴三角帽的少年爬向比他们原来占据的枝头略低一些的树枝。他们光着头或者戴着毛边的草帽,有的头顶着布袋子,他们穿着撕破的衬衣和长裤,不是光着脚丫子就是脚上缠着布条,有人将木屐系好挂在脖子上,脱下鞋方便爬树。他们是一大群盗果子的偷儿,柯西莫和我一贯同他们一一在这一点上我们服从了家室的训令——离得远远的。然而。在那个早晨我的哥哥似乎寻找的不是别的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期待着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他们一边往下爬,一边用他们那种刺耳的低声向他掷过诸如此类的话语:“这个人在这里找什么呀?”他们还朝他吐核桃核或是扔长虫咬过的、鸟啄过的樱桃,他们用投掷运动员的姿式将樱挑甩得围绕着小柄儿在空中旋转。
  “呜唷!”他们突然惊呼“原来他们看见了他挂在身后的短剑。“你们着见他有什么吗?”哄然大笑起来。揍屁股的家伙。
  
  接着他们安静下来,憋住了笑声,因为他们等待着一个会使他们乐得发疯的恶作剧:两个小无赖,悄悄地,溜到了一根正好横生在柯希莫上面的树干上。他们张开一只布袋的口对准他的头(这种脏污的袋子当然是他们用来装脏物的,袋子空着时,他们就把它当风帽顶在头上,披到背后),霎时间我的哥哥可能来不及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装进袋子里,他们会象系香肠似地把他捆起来,给他洒作料了。
  柯西莫觉察到了危险,或者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听见嘲笑短剑,他出于自尊心要抽出佩剑,他高高地扬起剑来,剑头碰到了布袋。他手腕一转,将布袋从两个小贼子手里挑起,飞甩出去。
  这真是漂亮的一招,出手不凡。他们连呼“唷!”又失望又惊讶,两位被扔掉了袋子的同伙用土话啐骂起:“刁鬼!魔王!”
  他却来不及庆幸自己的成功了,这位柯希莫。猛烈的反击平地而起,人们怒吼、扔石头、大叫大喊:“这次可逃不脱了,小杂种们!”他们高举起三齿大叉。树上的毛贼们纷纷缩回胳膊和腿脚,将身子紧缩成一团。是他们围着柯希莫吵闹的声音惊动了早有提防的农民。
  进功是由组织成队伍的人们预先准备好的。山谷里的许多小地主和佃农们眼看蓄日渐成熟的果实被偷走,怒不可遏,他们结成联盟。由于小流氓们采取同时一齐爬进一座果园,抢劫一空之后从另一个方向逃走的战术,起先,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办法对付他们,即大家一起潜伏在一座园子里等待他们或早或晚到来,当场抓住他们。现在解开了链索的狗狂吠不止,龇牙裂嘴地在樱桃树下窜。干草叉子在空中挥动。有三四个小偷跳到地上,正好被三齿又的尖头扎破脊背,被狗咬烂了裤管,鬼哭狼嚎着逃开,一头撞入葡萄架里。于是没有人敢再下树了,惊惶失措地站在树上,他们和柯希莫都莫不如此。农民已经往樱桃树上搭梯子了,他们用叉子尖齿开道,往树上爬。
  柯希莫花了几分钟才明白他自己受惊时,为什么那一帮流氓儿感到了恐慌,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正如以为他们很能干而自己不行的想法一样无聊:他们象傻子一样愣住的事实已经表明,他们怎么能从周围的树上跳走呢?我哥哥这么想清楚了,并成功地这么逃脱了:他紧一紧头上的三角帽,找到那根先前替他搭桥的树枝,从最后一棵樱桃树上转到一棵角豆树上,吊住角豆树往下落到一棵梅子树上,循序渐进。那些家伙,看见他在树枝间行走如同在广场上散步,明白了他们应当立即跟随着他。如果不跟他走。在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他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弯腰曲背地爬过一条曲折的路线。此时的他,爬上一棵无花果树,从那上面越过庄园的篱笆,下落到一棵桃树上。桃树的枝条柔嫩,必须一次一个人地从上面踩过。桃树只是帮助他去抓住从一堵墙里伸出来的那根弯曲的橄榄树干。他从橄榄树上纵身跳到一棵橡树上,橡树的一根粗壮的树丫伸过小河,他转移到了河对岸的树上。
  手拿叉子的人们,原来以为偷果子的贼是手到擒来,却看他们象小鸟一样从空中逃跑了。他们追上去,同狂吠不已的狗一起奔跑,可是他们必须绕过篱笆,接着是那堵墙,然后是小河,河上没有桥,他们为找可涉水而过的地点而浪费了时间,野孩子们跑远了。
  
  
  
   他们大模大样地在地面上行走。留在树上的只有我哥哥了。“那个绑护腿套的黑喉石鸟到哪儿去啦?”他们在前面看不到他后就互相询问。指头一看,他在上面在橄榄树上爬。“喂,你下来吧,现在他们抓不到我们了!”他没有下来。在枝叶丛中跳跃,从一棵橄榄树转换到另一棵橄榄树,消失在密匝匝的银灰色叶片里。
  那些小流浪汉们,头顶着布袋做的风帽,手拿着木棍,现在爬上了山谷深处的一些樱桃树上。他们不慌不忙地干起来,一个枝头一个枝头地采摘,为摘到树的最高顶梢,他们两腿交叉缠在树上,伸出两个指头去掐樱桃果柄儿,然后将果儿放入搁在膝盖上的帽子里,他们看见谁啦?那个绑腿套的少年!“喂,你从哪里来?”他们问他,气势汹汹。但他们泄气了,因为他仿佛是刚刚飞到那里。
  我哥哥此时一颗一颗地从帽子里拿出樱桃,送进嘴里,好象吃蜜饯果似的。然后他一口气从嘴里吹出果核,小心地不弄脏西服背心。
  “这个吃冰淇淋的人,”有一位说道,“他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他为什么跟着我们?为比么不吃自己花园里的樱桃?”但是他们有点胆怯,因为知道了他爬树的本事比他们大家都强。
  “在这些吃沙淇淋的人中间,”另一位说,“有时没准儿会冒也一个有能耐的。你看,欣富罗莎......”提到这个名字,柯希莫侧耳细听,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脸上发起烧来。
  “欣富罗莎出卖了我们!”有人说道。
  “可是她很能干。虽然她也是一个吃冰淇淋的人,假如今天早上有她给吹号角,我们就不会被抓了。”
  “一个吃冰湛淋的人也可以同我们在一起。当然。如果他愿意当我们的人!”
  (柯希莫听懂了吃冰淇淋的人是指住在别墅里的人,或者是贵族,或者是一切有身份的人)
  “你听着”有人对他说,“条件很清楚:如果你愿意同我们在一起,你同我们一起找吃的,把你会的走法都教给我们。”
  “你要让我们进你老子的果园!”另一个人说,“有一次他们用沾着盐水的鞭子抽打我!”
  柯希莫听他们说着,却想着自己的心思。然后他问道:“你们告诉我,谁是欣富罗莎?”
  树上的小无赖们立刻全部大笑起来,有的笑得差点儿从樱桃树上摔下来,有的笑得身子直向后仰,只用腿夹住树干,有的乐得用双手勾住树,吊着身体晃悠起来,他们不停地狂笑和喊叫。
  可以想见,这种喧闹声又引来了追捕者。那支带着狗的队伍—定正好到达那里,因为很响的狗叫声传来了。拿叉子的人全都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们从上次的失败中得出了经验,他们首先占据周围的树木、搭木梯爬上去,从树上用叉子和耙子将小偷们团团围住。狗在地面上,在爬在树上的人们的指挥下。它们没有立即明白应当扑向哪里去撕咬,抬着头朝空中汪汪乱叫。小偷们因此趁狗群混乱之际,飞快地溜下地、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跑。虽然他们中有人小腿上被咬了一口,或挨了一棒,或遭了一石头子儿,多数人安全地逃出了那块地方。
  柯希莫留在树上。“你下来呀!”别的人一面逃命一面叫他,“你干什么?趁路上没有人的时候你快跳下地!”可是他呢,用两个膝盖头夹紧树干,抽出短剑。农民从四周的树上朝他戳过来一支支用木棍接长了的叉子,柯希莫抡着圆圈地舞动短剑,将叉子一一挡开,终于抵挡不住,被几支叉子顶住,其中一支对准前胸,他在树上动弹不得。
  “住手!”响起一声喝令,“他是小皮奥瓦斯科男爵!少爷,您在那上面干什么?您怎么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
  柯希莫认出他是朱阿·德拉·瓦斯卡,我们父亲的一个拳师。叉子纷纷退落,队伍中许多人脱帽致敬。我哥哥也用两个指头从头上摘下三角帽,躬身施礼。
  “喂,你们下去,栓好狗!”他们大声嚷嚷着,“让他下去!少爷,您可以下树了,您当心树很高哇!您等一等,我们替您搭一副梯子吧!然后我们送您回家去!”
  “不,多谢,多谢,”我哥哥说道:“您们别费神了,我认识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他消失在树干之后,在另一棵树的枝头上出现,再绕过树干,又出现在更高的枝头上,再次消失在树干之后,人们只望得见他站在更高的树枝上的脚了,因为高处枝叶密实,只见脚在跳动,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说着,不知道朝哪里望才好,是往上还是向下。
  “他在那儿!”他在另一棵树顶上,远远地又不见了。
  “他在那里!”他又在另一棵树顶上,树摇晃起来,好象被风吹动着,他纵身跳起。
  “他摔下去了!没有!他在那边!”他在绿色的树梢上晃动,只看得见他的三角帽和辫子。
  “你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呀?”那些人问朱阿·德拉·瓦斯卡,“他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魔鬼变的人?”
  朱阿·德拉·瓦斯卡默默无语。他划十字。
  只听得柯希莫的歌声传来,一种练嗓子的喊唱。
  “啊,欣一一富一一罗一一莎……!”树上的男爵五
  欣富罗莎。一点一滴地,柯希莫从小偷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许多关于这个人物的事情。他们用那个名字称呼山谷里的一个小姑娘,她骑一匹白色的矮种小马,同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交朋友,曾经保护过他们一阵子,她是那么的强悍,还曾指挥过他们。她骑着小白马跑过大道和小路,当她看见无人看守的果园的果实成熟了,就向他们通风报信,象军官似地骑在马上陪同他们一起偷袭。她在脖子上挂一只打猎用的号角,当他们抢劫杏或梨时,她就骑马在山坡上巡逻,从那里扫视整个田野,只要她一看见地主或农民表现出可能发现了窃贼并匆匆向他们赶来的可疑行动,就立即吹响号角。听到号角声,无赖们就跳下树来逃跑,因此当小女孩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从来没有被抓住过。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颇令人费解。欣富罗莎对他们的背叛好象是她把他们引进自家的别墅去吃水果,结果让他们被仆人痛打一顿;又好象是她偏爱他们中的一个人,一个名叫贝尔.洛雷的,她因此还在受人讥笑,同时又宠另一个叫乌加索的,并且使得这两人互相打架。那顿仆人们的棒打,可能不是发生在偷吃果子的场合,而是当两个争宠吃醋的人最后联合起来向她进行讨伐的时候;或者又说是她多次答应给他们蛋糕,后来终于给了,却是用蓖麻油做的,他们吃下去后,肚子痛了一个星期,这些事件中的某一件或者类似的事件,或者所有这些事件加在一起,使得欣富罗莎同这伙人断绝了往来。而现在当他们说起她时,怨恨难消,但也不无惋惜。
  柯希莫留心倾听这些事情,他将所有的细节拼凑出一个他熟悉的形象,最后他决定打听:“她住在哪座别墅里,这个欣富罗莎?”
  “怎么,你是说不认识她?你们是邻居呀!翁达利瓦别墅里的欣富罗莎呀!”
  柯希莫不一定需要这样的证实就可以肯定这些流浪儿的朋友就是薇莪拉,那个秋千上的小女孩。我想,正是因为她先告诉自己认识附近所有的小愉,他才立即开始寻找这伙人的。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狂热劲头变得更激烈了,虽然过去从未停息过。他一会儿想率领这一伙人去抢摘翁达利瓦别墅的果树,一会儿他又想替她效劳去反对这一伙人,但他首先唆使他们去找她的麻烦,以使自己能挺身出来保护她。一会儿他又想做出勇敢的行为,将能间接地传入她的耳里,他被这些意念所困挠,他跟着小偷们干,感到越来越疲惫不堪。当他们下树时,他一个人留在树上,忧伤蒙上他的面庞,就象乌云遮住了太阳。后来他突然弹跳起来,象猫一样灵活地跃过一根根树枝,跑遍果园的花园,嘴唇不动地哼唱着什么,一种神经质的哼哼,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睛盯着前方却又象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真象猫一样在本能地掌握住自己的平衡。
  我们几次看见他如此活跃地在我家花园里的树枝上穿行。“他在那里!他在那里!”我们惊呼,因为虽然我们尽力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但他自然是我们心中的牵挂,我们计算着他在树上度过的小时数、天数。我们的父亲说:“他疯了!魔鬼附身了!”他对福施拉弗勒尔神父大发脾气:“只有替他驱除妖魔了!还等什么,您,我说您哪!神父,您袖手旁观!我的儿子,他身上有魔鬼,您可明白,真见鬼!”
  神父象是突然清醒了,“魔鬼”这个词儿似乎使他心中的一整套有关的思想复苏了。他开始发表极其复杂的关于如何正确认识魔鬼出现的神学演说,别人不明白他是故意同我父亲唱反调还是一般的说说而已。总之,他不谈事实,不说我哥哥同魔鬼的关系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是根本没有的。
  男爵听得不耐烦了。神父中断话题,我早就腻歪了。相反,在我们的母亲那里,母亲的忧虑,作为超过一切的不安感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她不久就想把一切感情化为实际行动并寻找合适的工具,正象是应当解决一位将军的忧虑那样做的。她找到—架露天望远镜,带很长的三角架。她把眼睛凑上去,就这样在别墅的阳台上度过时光。她不断地调整镜片,以便将焦距对准在树叶丛中的孩子,当我们几乎发誓赌咒地告诉她孩子远在视线之外时,她还是照样忙碌不停。
  “你还看得见他吗?”我们的父亲从花园里朝她问。他在树下忽前忽后地走动,从来也没有能看见柯希莫,除非这孩子走到他头顶上来。女将军做出肯定的答复示意和不许说话的警告手势,她仿佛在跟踪一支在高地上行进的军队,我们万万不可打搅她。显然,有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但是她不知为什么估计他一定会出现在某地而不是别处。她也会不时悄悄地承认自己弄错了,那么她就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去审视一张推开在膝盖上的地图册上的地形图,一只手搭在嘴上不动,显出思索的神态,另一只手在图上难辨的字迹上移动,确定出她的儿子应当到达的地点。计算好角度之后,她将望远镜对准这树叶的瀚海之中的某一树梢,慢慢地调好焦距,从她嘴唇上露出的哆哆嗦嗦的微笑,我们明白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就在那里!
  这时,她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一些小彩旗,她逐一挥动这些彩旗,动作干脆利落而富有节奏感,好象在使用一种商定好的通讯语言(我对此感到有些气愤,因为我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藏有那些小彩旗,并且懂得用法。假如她教我们同她一起玩旗子,那该有多美呀,特别是在从前,当我们兄弟俩都还小的时候。可是我们的母亲从来做事情都不是为了闹着玩的,如今也别指望将来会有这好事)。
  我应当说明,她动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战装备,也始终仍然是同从前一样的母亲。她提心吊胆,手绢在手心里捏成了团儿,但是可以说,充当女将军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说以女将军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亲的身份去经受这份焦虑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绝。正因为她本是一个娇弱的小妇人,从冯.库特维茨家族继承来的那种军人风度是她唯一的自卫方式。
  她在那里一边挥动一面小旗,一边从望远镜里观看,只见她脸上容光焕发并且笑了,我们明白柯希莫回答她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也许挥挥帽子,要不就是摇摇树枝。肯定是从那以后我们的母亲变了。她不再象从前那样忧心忡忡了,虽然,她有这样一个抛弃具有天伦之乐的习惯生活方式的奇特儿子。她作母亲的命运与任何别的母亲是如此的不同,她是我们一家人当中第一个接受柯希莫的这种反常举动的人,也许现在的招呼就是柯希莫对她的回报。从此以后,他每隔一阵子会突然送来对她的问候,他们互相交换着无言的信息。
  令人不解的是我们的母亲每当得到柯希莫的问候后,并不因此而幻想他将结束出走而回到我们当中来。相反,我们的父亲却反反复复地处于这样的思想状况之中。每一个有关柯希莫的新消息,那怕是小的事情,都会令他苦苦地空想一番:“是吗,你们看见了?他就要回家了吗?”但是我们的母亲,同他的看法相差最远,或许她要显示出自己是能够一如既往地对待他的唯一之人,或许因为她不认为对柯希莫的表现能有一种合适的解释。
   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天吧。一会儿,几乎一直未露面的巴蒂斯塔也从我们的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她作出甜蜜的表情,捧着一只装着一些汤汁的盘子,举起一只汤勺:“柯希莫……你吃吗?”她挨了父亲一巴掌,回屋去了。谁知道她又做了什么鬼糊糊。我们的兄弟不见了。
  我狂热地追随着他,现在知道他参与了那一伙子叫花子们的活动,就更加起劲了。我觉得他为我打开了通向一个新奇王国的大门,那是一个不再以惧怕和怀疑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国,它将获得我的热忱赞同。我飞快地从阳台窜上高高的阁楼,从那里我可以扫视一切树顶。在那里我不仅听得到而且还看得见。我循着那帮人从果园里传来的吵嚷声望去,只见樱桃树的树梢摇摇摆摆,不时露出一只摸索和揪扯的手,冒出一个乱莲莲的或者顶着布袋子的脑袋,在叫嚷中我听出还有柯希莫的声音。我自问:“他如何爬到那上面去的呢?刚才他还在花园里呀!他难道爬得比一只松鼠还快吗?”
  我记得,当吹牛角的声音响起来,他们正在大池塘旁边的红色梅子树上。我也听见了牛角声,但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不了解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不啦!我的哥哥告诉我。他们立即静默下来,突然重新听见牛角声响,他们没有记起这是警报,而是互相询问是否听清楚了,是否真是欣富罗莎骑着矮种小马在大路上巡视以便替他们预告险情。他们都冲出果园,但不是为了逃跑而跑,而是跑去找她,去赶上她。
  只有何希莫仍然留在原地,脸烧得象火一样红,但是他一看到顽童们跑开就明白他们是去找她了,他便开始在树枝上跳跃而行,每走一步都有摔下去折断脖颈的危险。
  薇莪拉在一条上坡路的拐弯处,她一手勒住马鬃的缰绳,一手挥动着马鞭,停立在那里。她从下往上望着这些男孩子,把小马鞭的尖儿送到嘴里,轻轻地咬着。她的衣裳是浅蓝色的,牛角上镀着金,用一根细链子挂在脖子上。男孩子们一齐站住,他们也在嘴里啃着什么,梅子或指头,或者是手上或胳膊上的伤痕,或者是布袋的边缘,虽然他们从来不喜欢自相矛盾,却慢慢的几乎是强迫自己克服厌恶的情绪,从他们那含着东西的嘴里很不情愿地开始挤出差不多听不见的话语。他们一字一顿的说着,好象想唱歌似地:“你来……干什么……欣富罗莎……现在你回去……你不再是……我们的伙伴……哈哈……哈……胆小鬼……”
  树枝摇晃一下,他来了。柯希莫在一棵无花果树上露面,他在树叶之中喘息着。她呢,嘴里咬着那根小马鞭,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他们一律偏向那同一视线。柯希莫不曾顾及到这些,他气喘未平就脱口而岁,“你知道我从那从后从未下过树吗?”
  基于某种内心的执着追求的事业,应当默默进行不引人注目。某人如果稍微加以宣扬或夸耀,就会显得很愚毒,毫无头脑甚至卑鄙、于是我的哥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莫及,他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再无丝毫意义,甚至产生了下树一走了事的想法。正在这时,薇莪拉慢慢地移开嘴里的马鞭,说话了,语调可爱动人:“是吗?……勇敢的傻瓜!”
  从那些长虱子的癞皮们的嘴里起初发出嗬嗬的大笑,然后爆发成放肆的叫喊哄笑,柯希莫又气又恼,在无花果树上狠跺了一下脚,木质不坚的无花果树承受不住,他脚下的一根树枝断裂了。柯希莫象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
  他跌下去时空张着两臂,没有抓什么。说实在的,那是他在长在这块土地内的树木上生活期间里唯一的一次,他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出自本能地去攀住什么。然而,礼服上的燕尾的一侧将他缠在一根矮枝上,柯希莫头朝下的被悬空吊挂起来,离地面很近。
  他觉得又羞又臊,血液向头上涌来。当他睁开眼睛,倒着向下看,只见咋呼乱叫的少年们象是倒立着的,他们发疯似地翻起筋斗来,一个个翻向正立,仿佛他们的双手都紧紧地抓住了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一块土地。金发的小女孩骑在前蹄腾空的小马上飞奔。他首先想到的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谈起他在树上的情况,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扭动身躯,伸手抓住树枝,跃身上去回到了原处。现在他好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柯希莫忘记了他在那一瞬间的仓皇失施。小女孩将牛角放到嘴边,吹出警报声的低沉音符。听到这声音,野孩子们(这时——柯希莫不久后评论道一一薇莪拉的出现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刺激作用,他们慌慌张张,就象野兔见了月光)开始逃窜,他们明知她是吹着玩的,好象出于本能的反射,还是跑了起来,他们也是闹着玩,一边模仿着牛角声,也跟在骑着矮腿小马飞奔的小姑娘后面向山坡下跑去。
  他们这样拼命地瞎跑一气之后,忽然发现她不在前面了。她改变了方向,跑出路外。把他们远远地撇在身后,她上哪儿去?她沿着生长在一片平缓向山谷伸延的草地上的橄榄林子跑,寻找着柯希莫。他正在一棵橄榄树上费力地爬着。她绕着他跑了一圈,然后走开。她后来又出现在另一棵橄榄树下。而我哥哥正抓住那棵树的枝叶。他们就这样沿着象橄榄树枝一样弯弯曲曲的路线,—起走下山谷。小偷们,当他们发觉了,看见了那一个在橄榄树上跳跃的和另一个骑在马鞍上的合谋之后,便开始一齐吹响口哨,一种戏弄人的恶意的口哨声。他们大声吹着这种口哨,向卡佩利城门走去。
  只剩下小女孩和我哥哥在橄榄树林里互相追赶。但是柯希莫泄气地看到,当那伙小流氓不在之后,薇莪拉玩这种游戏的高兴劲显然减退,她已经开始有些厌倦了。他怀疑她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惹别人生气,但同时他也希望现在她是故意惹他生气。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总是需要通过使别人生气以显示自己的娇贵(这一切感情是长成小伙子以后的柯希莫才能理解的。实际上当他在那些粗糙的树皮上攀援时什么也不明白,傻里傻气的,我想象得出。)
  当小女孩转过身来时,一阵又猛又密的石头子儿向她袭击过来。她将脑袋掩护在马脖子后面逃走了,我的哥哥呢,他站在一个显眼的树权上,承受着打击。但是石头子儿到达那个高度时偏差太大。除了偶然落在前额或耳朵上的之外,都打不痛他,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又吹口哨又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欣一一富一一罗一一莎是讨厌一一鬼……”然后撒丫子颠儿了。
  野小子们跑到了卡佩利城门口,城墙上垂挂着碧绿的刺山柑藤条。从周围的茅房棚屋里传出一阵母亲们的呵斥声。但是对于这些孩子,母亲们的斥责不是为了叫他们晚上回家来,而是因为他们回来了,回家来吃晚饭,而没有在别处找到吃喝。在卡佩利城门那一带,在小茅屋和木棚子里,在断腿的大蓬车里,在帐蓬里,挤满了翁布罗萨最穷的人们,他们穷到被城里的人拒之城门外,而又被乡下人轰得远远的这般境地。这是一些从遥远的地方和国家流散出来的人,他们被在世界各国蔓延的灾荒和贫穷驱赶而来。正值黄昏时候,披头散发的妇女怀抱婴儿扇着冒烟的炉灶,乞丐们躺倒在阴凉处解散伤口上的绷带,另外一些人在下棋,大哼小怪地呼叫。那一群偷果子的伙伴们现在混入了那种炒菜做饭的雾气和争吵叫嚷之中。他们挨了母亲的反手耳光,互相厮打起来,在尘土里翻滚。他们的破衣服上增加了各种各样的新破洞,他们掺和到那群浑浑噩噩的人们之中后,就失去了小鸟般的快活劲儿,只能使那里无聊的事情增加得更多一些。另外,他们刚一抬头看到骑马的金发小姑娘和在她身边树上的柯希莫,就躲退到这里来,企图在尘土和炊烟之中隐藏起来,就好象在他们之间突然竖起了一堵城墙一样。
  这一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发生于一瞬间、一眨眼的工夫。现在薇莪拉将薄暮之中的小屋的炊烟和女人孩子的尖叫声抛在了身后,奔跑在海滩的松林里。
  那里有大海,听得见沙石在滚动。天色已暗,有一种最清脆的沙儿滚动声,那是奔跑的小马在石头上踩出了火花。我的哥哥从一棵低矮而弯曲的松树上,望着金发小姑娘清晰的身影穿越海滩。一朵浪花刚刚露出黑色的海面,高高地卷起来,雪白雪白的向前涌来,正当浪花碎裂时,驮着小姑娘的马的身影疾驰而过,而溅起的白色的咸水打湿了在松树上的柯希莫的脸蛋儿。树上的男爵六
   柯希莫在树上的最初日子里没有目的或计划,他只是渴望认识和占有他的那个王国,因此他一天不得空闲。他真想很快地将他的领土勘探一遍,直到达远处的边境。逐棵树、逐根枝地去发现,调查出它能向他提供的全部资源。我说的是:他想这么做,而实际上我们时常看见他降落在我们的头顶上,以野生动物的那种极其敏捷的奔忙姿态出现,虽然有时人们看见那些动物也会蹲伏着不动,却总是保持着仿佛即将跃起的姿势。
  他为什么回到我们的花园里来呢?看见他在母亲的望远镜视线范围之内转来转去,从梧桐树上跳到圣栎树上,人们会说,促使他回来的动力,他的情感中心自然是那要同我们吵架的情绪,他存心折磨我们或惹我们生气(我说我们;是因为我自己那时还不会理解他想些什么。当他需要东西时他认为同我的联盟是无可怀疑的,其余的时候,他从我头上经过就象没有看见我似的。)
  而他来这里仅是路过而已。是玉兰花边的那堵墙吸引着他,我们看见他任何时候都出没于彼,当那金发小姑娘肯定还没有起床之前或她已经被一群老妈子或姑姑们拉进屋里以后,他也会去的。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树的枝干象奇特的动物的鼻子或吸管一样翘伸着,地上象星星一样铺满了从绿色的藤条上长出的叶缘锯齿状的叶子。黄色的竹子轻盈地摇曳,发出翻动纸张似的沙沙声。柯希莫从最高的树上如痴如狂地尽情欣赏那色彩斑谰的绿色,阳光通过层层绿色而呈现的光怪陆离的闪烁,沉浸在这异常的安宁静谧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头朝下倒吊起身子,于是在他的眼里,倒转过来的花园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不属于大地的森林,一个崭新的世界。
  往往这时薇莪拉出现了。柯希莫突然瞥见了她,她已经坐上秋千正要荡起来,或者是骑在矮马的鞍子上,要不就是听见从花园的深处响起了低沉的猎号声。
  翁达利瓦侯爵家的人对于小女孩外出游玩从不耽心,当她走着去时,身后跟随所有的大姑小姨。她只要跨上马鞍就自由得象空气一样了,因为姑姑姨姨们都不会骑马,无法盯住她的去向。另外.她同那些流浪儿们的交往太不可思议了,家人们的脑子里连想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对于那个从树上闯入的小男爵,他们马上发觉了,并且提防着他,仍然不失轻蔑高傲的态度。
  我们的父亲,与此相反,他把来自柯希莫的捣乱的烦恼,通通化作对翁达利瓦家的仇恨,他几乎要归咎于他们,好象是他们把他的儿子引诱进他们的花园,款待他并鼓励他搞这种造反的把戏。突然间,他决定进行一次捉拿柯希莫的搜捕,不是在我家的庄园里而要在柯希莫正好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的时候。可能是强调对邻居的这种侵犯意图,他不愿由他去率领这次搜查。由他亲自出面向翁达利瓦家要求交还自己的儿子一一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地无真凭实据,也本应是贵族绅士之间的一项光明正大的交道——,可是他派了一支由律师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士带领的仆役队伍。
  这些仆人用梯子和绳子武装好之后,浩浩荡荡地来到翁达利瓦家的大栅栏门前。律师骑士,身穿长袍头戴圆筒形无边毡帽,含糊其辞地要求放他们进去并致歉意。这使翁达利瓦一家人以为他们来修剪一些枝条伸进了他们园子里的我们家的树。骑士一面鼻孔朝天地望着树上,一面跟踉跄跄地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抓,……抓……”他们问道:“你们的什么东西逃跑了?一只鹦鹉吗?”“儿子,长子,小孩儿。”律师骑士急急忙忙地说着,让人把木梯架在一棵七叶树上,他自己开始往上爬。只见柯希莫坐在上面好象什么事儿也没有似地晃悠着两条腿。薇莪拉呢,她也象没事儿一样,沿着小路滚铁环玩。仆人们递给律师骑士一些绳子,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用这些绳子抓住我哥哥。而柯希莫在骑士爬到梯子的半中腰之时,已经到了另一棵树的顶上。骑士吩咐挪动梯子,这样搬来搬去四五次,每次都弄坏一座花坛,而柯希莫两下就跳到了旁边的树上。薇莪拉忽然发现自己被大姑小姨们包围了,她被带进屋里,关了起来,不让她参与那场吵闹。柯希莫折断一根树枝,两手握住在空中一挥,木棒呼啦呼啦作响。
  “亲爱的先生们,难道你们不能去你家的大园子里继续进行这种捕捉吗?”翁达利瓦侯爵发话了,他威严地出现在别墅的台阶上。他穿着室内便服,戴着圆形平顶无边便帽,这使他很奇妙地同律师骑士相象。
  “你们听着,皮奥瓦斯科·迪·隆多全家!”他用手势划了一大圈,包括进了树上的男爵少爷,私生子出身的叔叔,仆人们和围墙之外的人,我们家所有站在屋外太阳之下的人。
   正在这个关口上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语气大变,他快步走到侯爵身边,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叽叽咕咕地说起来。他开始对他谈起面前的水池里的喷泉,说他想到喷流可以再高一些,就能达到浇灌草坪的效果,只需换一个莲蓬座底。我们的亲叔叔的性格是多么地令人捉摸不定和难以信任,这又是一次新的证明。他原是受男爵的派遣去那里,身负明确重任,决意与邻居大闹一场的,为何同侯爵亲亲热热地攀谈起来,好象要向他感恩戴德么?律师骑士只是在为给自己打开方便之门时才显示出这种谈讲活本事,而且每次都表现在别人信赖他那貌似腼腆的性格的对候。他这么做的效果还真不错,侯爵听了他的话,并向他提出问题,还带着他检查了所有的水池和喷泉。他们穿着一样,两人都穿的是长长的男便服,身材差不多一样高,简直可以把他们弄混。在他们身后是由我们家的人和他们家的人组成的一支庞大的队伍,那些肩扛梯子的人们此时不知该做什么了。
  柯希莫趁机畅行无阻地跳到邻近别墅窗子的树上,他要找到在窗帘后面关着薇莪拉的那个房间。他终于找到了,朝窗框上掷过一棵浆果。
  窗户打开了,金发小姑娘的脸蛋儿出现了。她说:“我被监禁在这里都怪你。”她关上窗,拉上窗帘。
  柯希莫顿觉失望沮丧。
  当我的哥哥怒火中烧时,真是叫人看着担惊受怕呀,我们看见他跑起来(如果跑这个字在离开地面之后还有意义,是指在半空之中一个分多层高度的不规则的支撑体上进行的活动),经常踩空了脚,象要摔下来,却不曾摔过。他在一根横斜的树干上疾速移动脚步,纵身跳起,一下子跃上一根更高的枝头,就这样摇晃着身体左拐右弯地跳了四五次之后,他隐没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那一次他跑呀跑,从圣栎树到橄榄树到山毛榉,钻进了森林。他停下来喘息,在他身上展现着一片草垛。微风低拂,、在茂密的草丛上泛起一层绿色波浪,那起伏的绿色变幻出深浅不同的色调,从那叫蒲公英的花球上飞出细细的绒毛。草地中间一棵松树孤傲独立,挂满长长的松果,他无法企及。旋木雀,这些飞得极快的带斑点的棕色小鸟/栖息在密密麻麻的松针之间、树梢之上、树弯之中,有的尾巴向上嘴向下俯冲着,啄食毛毛虫和松籽。
  那种要进入一个很难了解的环境的愿望推动着我的哥哥在树上开辟道路,现在他仍在里面干着很不如意。他表现出一股更仔细地钻研的狂热劲头,他对每一片树叶,每一块树皮,每一片羽毛,每一声响动都不放过。这是打猎的人对活物的那种爱,他不知如何表达这样的爱,只有举起猎枪。柯希莫还不知道如何认识这种感情,他通过坚持不懈的勘探释放他的爱。
  森林密匝匝的,难以通行。柯希莫不得不用短剑来开辟道路,他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失去了他的痴迷,他被不断面临的问题所困扰并且有一种因远离熟悉的地方而产生的恐惧感(他不承认但却存在)袭上心头。他就这样在密林中开路,来到一个地方,看见有两只眼睛紧盯着他,黄澄澄的,从树叶中露出,直勾勾地对着他。柯希莫将短剑握在胸前,拨开一根树枝,再将它轻轻地送回原处。他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刚才的胆怯,他看清了那双黄澄澄的眼睛是谁的了,是一只猫的。
  那只猫的形象,当他拨开树枝刚一瞥见的刹那问,就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上。少顷之后,柯希莫重新感到害伯而浑身发起抖来。因为那只猫虽然和普通的猫完全一样,却是一只吓人的猫,令人害伯,能让人一看到它就惊叫起来,说不出它的什么地方很吓人,它是一只虎斑猫,比一般的虎斑猫更硕壮,但这不说明什么,它的可怕之处是那象壕猪刺一样的直立的胡须,是那既听得见更看得出的从两排象钩子般的利齿间通过的呼吸,是那双除了听觉之外还有别的用场的耳朵,是眼睛里那两团力量的火焰,伪装着一些细细的软毛,是那根根竖起的细毛在硬挺着的脖子上隆起的一圈金色的脖毛,从这脖毛之后开始生出一些条纹,肚子两侧的条纹颤动着,好象它在抚摸自己的身体,是那停在一种不自然姿态上的尾巴,使人觉得它快翘不住了。这一切柯希莫躲在树枝后面在一秒钟之内部看清了,他赶紧将那树枝推回原处,同时他没有来得及看见的那些东西就都想象得出:脚上的一撮长毛掩盖着利刀般的爪子,正准备向他扑过来。他还看见,从树叶中盯住他的那两团熠熠闪动的黄光中转动着黑色的眸子。这一切使他明白,他面临着森林里最凶恶的野猫。
  所有的鸟鸣虫飞都静止了。野猫跳起,但不是朝少年扑来,一个几乎是竖直的跳跃,不仅使柯希莫害怕,更使他吃惊。恐惧随后到来,他看见那猫正在他头顶上的一根树干上。它趴卧在那上面不动,他看见它的长着几乎纯白色长毛的肚皮,用爪子钩住木头的脚。当它拱起背来时,发出声响:呼呼……它准备压落到他身上来。柯希莫来不及考虑,就以一个准确的动作跳到一根更低的树干上。呼呼……呼呼……野猫哼哼着,每哼一声就跳一下,东一跳西一跳,它又跳到了柯希莫头上的树干上。我的哥哥来回跳动,可是他最后跨在那棵山毛榉树最低的枝干上了。往下去,直接跳到地面上还有一定的高度,但是不算很高。宁可往下跳也比等着那头野兽停止发出那又象呼吸又象猫叫似的刺耳叫声之后做出的动作要强。
  柯希莫几乎要往下跳了,抬起一条腿,可是两种冲动在他心里发生冲突一一天生的自卫本能同宁死不下地的决心一一与此同时他又用胯骨的膝盖夹紧了树干。当少年犹豫不决之时,那猫觉得正是扑过来的时机。柯希莫不知如何做是好,索性闭上眼睛,抽出短剑,胡乱地砍过去,那猫轻易地躲过了落到了他的头的上方,打定主意用爪子将他抓起来。柯希莫伪脸上埃了一爪子,俱他却没有摔下去,他原本用膝盖夹着树干,此时两腿紧紧夹住身子往后上仰,顺着树干倒翻下去。一切与猫的估计相反,猫的身子倒向一侧,它自己险些掉下去。它想稳住自己,用爪子勾住树干,扭动躯体在空中转一圈。一秒钟,这对于柯希莫足够了。他趁其不备一下子翻身挺起,将短剑刺向猫的腹底,深扎进去,那只猫痛得嗷嗷直叫。
  他脱险了,浑身粘满血污,举着那柄扎着野物的短剑就象是拿着一根烤肉扦,一边脸领上被抓破了,留下一道从眼脸至下巴的长长伤痕。他由于伤口的疼痛和胜利的欢欣而放声嘶吼起来。他的头脑还不清楚,在这初次获胜的拼命时刻,只是紧紧地搂着树干,牢牢地握着短剑,死死地揪着那只死猫。现在他体验到赢得胜利要经历何等的痛苦,他明白自己从此踏上了自己所选定的道路;在这条征途上失败者是无退路的。
  于是我望见他沿着树干走来,一脸一头直至背心上都是鲜血淋漓,变形的三角帽下发辫松散开来,手里揪着尾巴提着那只死野猫,这会儿这东西象是一只猫了,也只是一只猫了。
  我向站在阳台上的女将军跑去“母亲大人,”我大声喊:“他受伤了!”
  “什么?伤势如何?”她已经调准了望远镜。
  “他伤得象个伤兵!”我说道。女将军认为我的形容很贴切,因为她将望远镜对准他时,他在树上跳得比以前更迅速。她说:“一定是。”
  她立刻叫人准备好纱布、橡皮膏和药膏,象是一个营的救护车应当提供的一应药品,她把这一切交给我,让我送给他,根本就没有提起让他回家来就医的表示,我拿着绷带包,跑进花园,在紧靠着翁达利瓦家院墙的那棵桑树下等他;因为他已经从玉兰树上下来了。
  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他手里提着那只被杀死的野物,神气活现地象个凯旋归来的勇士。他在别墅前的空场上看见什么啦?一辆正待出发的马车,仆人们在顶层上装放行李箱,在一群管家和穿黑衣棠的表情极其严肃的大姑小姨之中,只见薇莪拉穿着出门旅行的衣服搂着侯爵和侯爵夫人。
  “薇莪拉!”他喊道,提着尾巴举起那只猫。“你去哪儿?”
  站在马车边的人们一齐举目向树上望去,看见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疯疯傻傻地提着那只死兽,开始一阵恐慌的骚动。“他又来了!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些姑妈姨母们象是生气了,一道上前将小女孩推向马车。
  薇莪拉高高地翘起鼻子,露出一脸的轻蔑,那是对亲眷们表示厌烦和傲慢的一种轻蔑,但也可能是针对柯希莫的,她清清楚楚地说:“他们送我去寄宿学校!”她转身跨上马车,不屑一顾,对于他和他的猎获物。
  车门已经关上,车夫在他的座位上坐好,而柯希莫还不肯承认出发的阵势,设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力图让她明白他那血淋淋的胜利品是奉献给她的,但是他除了朝她大声叫嚷之外不知道如何解释:“我打到一只野猫!”
  马鞭劈啪一声甩开,马车在女人们挥动的手帕中启程,从车门里传出一声:“真棒!”是薇莪拉的声音,不知是夸奖还是嘲弄。
  这就是他们分手的情景。在柯希莫身上,紧张、抓伤的疼痛,由于没有从自己的业绩中获得光耀而产生的沮丧,那种突然的离别带来的伤心绝望,一齐堵在胸口,化作一阵放声痛哭释放出来,他狂呼、尖叫,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
  “滚出去!滚出去!野小子!从我们家花园滚出去!”女人们骂起来。翁达利瓦家的人全体出动,操起长棍或掷石子来驱赶他。
  柯希莫抽泣着厉声吼叫,将死猫朝走到他脚下的人脸上摔过去,仆人们提着尾巴捡起那只畜牲,扔进一个粪池里。
  当我得知我们的芳邻离去时,顿时觉得柯希莫将会下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我哥哥留在树上的决心同她,或者说也同她联系在一起。
  然而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我爬上树把绷带和药膏送给他,他自己医治脸上和胳臂上的抓伤,后来他要一条带钩子的钓鱼线。他用来从一棵树干横斜在翁达利瓦家的粪池上面的橄榄树上将死猫钓上来,他剥下猫皮,鞣好,替自己做成一顶帽子。这是我们看见他一生之中戴过的皮帽中的第一顶。树上的男爵七最后一次捕捉柯希莫是由我姐姐巴蒂斯塔出的主意,她的独出心裁,像她平素行事一样,自然是不同任何人商量,偷偷摸摸地出笼了。她半夜里走出家门,带着一只盛满粘鸟胶的锅子和一张木梯,把一棵角豆树从梢顶到根座刷上胶。那是柯希莫匀惯于每日早晨栖身之上的一棵树。 早上,被粘住的红额金翅鸟扑打着翅膀,鹪鹩一个个被裹粘在胶糊里不能动弹,粘在胶上的有夜里飞出的蝴蝶,风吹落的树叶,一只松鼠尾巴,还有一片从柯希莫的燕尾服上撕下来的下摆。不知道他真是坐到一棵枝上,然后设法脱身了,还是相反一一更可能是,园为我见他早就不穿燕尾服了一一那块衣服碎片是他为了捉弄我们故意放上去的,反正那棵树一直脏兮兮地沾满胶,后来就枯死了。 我们开始相信柯希莫不会回来了,我们的父亲也这么想。自从我哥哥沿着树木在整个翁布罗萨的地面上跳来跳去之后,男爵就不敢四处走动,以免被人看见,因为他担心公爵的尊严受到的损害。他变得日益憔悴,面颊瘪陷,我不知道,我们父亲的焦虑程度如何,他为王朝延续的担忧程度如何,而现在这两者已经合为一体。因为柯希莫是他的长子,爵位继承人,如果说让一位男爵像一只鹧鹄似的在树上蹦跳不好的话,那么让他来当公爵就更糟糕,虽然他还只是个孩童。对于有争议的爵位问题,在继承人的这种行为表现中当然找不到支持性意见。 人们认为担忧是多余的,因为翁布罗萨的平民百姓把我们父亲的幻想当做笑话看待,而在这附近有别墅的贵族绅士则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在适意的地方修建别墅居住的习惯已经在贵族中蔚然成风,他们很少住在领地的城堡之中了。这表明他们更喜欢像普通的市民一样生活,不愿意忍受闭门幽居的冷清沉闷。翁布多萨的好处恰恰在于它是属于大家而不属于某一个人。翁达利瓦侯爵府对它享有某些权利,几乎全部是土地的领主,但是它早已是热那亚共和国之下的一个纳税自由市镇;我们可以宁静地在我们从祖上继承下来的那些土地和一些我们过去从市政府没花几文钱就买到的土地上安居乐业,因为市政府曾一度负债累累,还希求什么呢?在那周围存在着一个小小的贵族社交圈子,他们有别墅、花园和延伸到海边的果园,大家互相拜访、打猎,生活费用低廉,都过得很快活。他们享有在朝廷供职的人的一些利益而无须操劳费力,他们的花销由庇护他们的皇室支付,却不必服从某个首都、某种政治。我们的父亲却没有品味出这些好处,他觉得自己是个被废黜的君主,他同邻近的贵族们终于断绝了一切关系(我们的母亲是异国人,可以说她与他们一向不来往)。这样也自有好处,因为没人登门拜访,我们节省了许多花销,并掩饰住了财政上的窘迫境况。 不用说,我们同翁布罗萨的老百姓保持了最好的关系。你们可知道翁布拉萨人怎么样吗?这些人有点吝啬,一心经营他们的店铺,那个时候由于在阔人中饮用加糖柠檬汁的风气盛行,他们卖拧檬的生意开始兴旺起来,他们到处种植拧檬树,并且修复了早年被海盗侵犯而毁坏了的港口。他们往来于热那亚共和国、撒丁国王的属地、法兰西王国和教会的领地之间,向所有的人贩卖货物。他们对谁都不在乎,假如没有那些他们必须上缴给热那亚的税款,那些一次次榨干他们血汗的征税的话。每年都要发生几次反对共和国政税官的骚动。 迪·隆多男爵每当发生这些抗税的骚乱时,他总以为授予他公爵之冠的时机就要到了。这时他走上广场,自愿充当翁布罗萨民众的保护人,然而每次他都不得不在一阵腐烂柠檬的袭击之下尽快逃掉,于是,他说是一次反对他的阴谋,由耶稣会士们策划的,通常都是如此说法。因为他以为在耶稣会士们与他之间会有一场殊死的战争发生,耶稣会士不干别的,专搞伤害他的阴谋诡计。实际上也发生过争执,也为了一块菜园,我们家同耶稣会争夺其所有权,吵了一次架。男爵由于当时同主教大人关系甚好,成功地将省里的耶稣会神甫赶出了多切西地界。从那之后,我们的父亲认定耶稣会将派人谋害他的性命和侵害他的权益。从他那方面来说,他力图拼凑一只由信徒们组成的民兵,以便解救主教,他觉得主教已沦为耶稣会士们的囚徒。他向所有声称受到耶稣会士欺侮的人提供避难和保护,甚至选那位神智恍惚的半个冉森派教士当我们的忏悔神父。 我们的父亲只信赖一个人,他就是律师骑士。男爵对那位私生子弟弟很是偏爱,对他就像是对待一个不幸的独生子一样。现在我不能说我们那时曾经意识到否,但在我们对卡雷加的看法中肯定含有少许的妒意,因为我们的父亲把那位50岁的兄弟比我们这些小孩儿更放在心上。另外蔑视他的人不单单是我们,女将军和巴蒂斯塔装出尊重他的样子,实际上却不能容忍他;而他在顺从的表面之下显得对一切人和事都不介意,也许他恨我们大家,也恨被他辜负了一往深情的男爵。律师骑士沉默寡言,有时人们几乎以为他是聋哑人,或者说他不懂我们的语言,谁知道他从前如何当律师的,倘若那时他就是这么迟钝,那是同土耳其人打交道之前的事了。也许他也曾是一个聪明人,因为他从土耳其人那里学会了那套计算水利工程的本事。这是他现在或许还能胜任的唯一工作,对此我们的父亲给予了言过其实的夸奖。我从不清楚他是过去,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何人,不知道他年幼时同我们的祖父关系如何(也可以肯定他是受到宠爱的,因为祖父让他学会当律师并叫人封他骑士的头衔),不知道他在土耳其的结局,也弄不清楚他真是在土耳其度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在某个野蛮人的国度里,如突尼斯、阿尔及尔。但是不论怎样,是在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里,人们说他也当过伊斯兰教徒,人们关于他的说法很多,说他出任过要职,当过苏丹王的显赫高官,土耳其国务会议的水利工程师,或其它类似的官儿。后来一次宫廷谋反,或是一次为女人发生的争风吃醋事件,或者是一纸赌债使他坠人困境,沦为被贩卖的奴隶。据说威尼斯人在一艘俘获的土耳其战船上的奴隶中发现了带着锁链划桨的他,他们释放了他,在威尼斯他活得比一个乞丐略强一些,直到有一天我不知道他还干了些什么,吵了一架(一个如此胆怯的人能同谁吵架,只有上天知晓),他再次沦为阶下囚,经过热那亚共和国从中斡旋,我们的父亲将他赎出,于是一个秃头黑须的小个子男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肥大衣服,十分局促不安,半聋半哑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当时还很小,但是那天晚上的情景给我留下了印象)。我们的父亲强令大家把他当做一个体面的人来对待,委任他当总管,给他配备了一间事务所,他总是杂乱无章地在那里塞满了纸片。律师骑士穿上件长袍,戴一顶土耳其式的圆形平顶无边便帽,就像当时许多贵族和资产者在他们的事务所的办公室里通常打扮的那样,只是说实话他几乎从来不去办公室,人们一开始便看见他这样穿戴着在室外转悠,在田野里行走。后来他还穿那一身土耳其装束来到餐桌边,最奇怪的是我们的父亲,那么注重礼仪,却能宽容他。
   尽管律师骑士负有总管的职责,却几乎从不同田庄管家、佃户和家奴们打交道,因为他生性怯懦、而又口齿不清,一切管理事务、发号施令、监督检查,实际上统统落到我们的父亲身上。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管帐本,我不明白我们家的财务状况如此不景气,是因为他管账的结果,还是他的帐目如此糟糕是因为我们家的财务状况不妙。此外他计算和绘制灌溉工程草案,在一块大黑板上画满横七竖八的道道和写满数字,用土耳其文注释。每隔一段时间我们的父亲就同他在事务所里关门呆上几小时(这是律师骑士在那里面停留最长的时间),不一会儿就会从紧闭着的门里传出男爵生气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吵架腔调,而骑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后来门打开了,律师骑士走出来,在长袍的下摆之下疾速地迈动双脚,圆形帽直直地竖在光顶上,他穿过一扇落地窗,向花园和田地里走去。“埃内阿·西尔维奥!”我们的父亲追在他身后呼唤着,而那位异母兄弟已经走进一行行的葡萄架中或柠檬树丛里,只看得见红色的土耳其帽子顽固地在树叶中朝前移动。我们的父亲叫着他的名字追随其后。不一会儿我们看见他们回来了。男爵伸着双臂,嘴里滔滔不绝,走在他身边的矮小的骑士,佝偻着腰背,紧捏的拳头插在长袍的口袋里。  树上的男爵八在那些日子里柯希莫经常向地上的人们挑衅,显示他的瞄准功夫和敏捷的身手,也为了检验自己在树顶上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的可能性。他逗弄顽童,用小木头片击中他们的脑袋,他们是卡佩利城门周围的那些穷人和流浪汉们的棚子里的孩子。当他正从一棵光秃秃的半枯死的圣栎树上掷木头片玩时,看见一个男人骑马走来,高高的个儿,略显驼背,罩一阵黑色披风,他认出是他的父亲。孩子们一哄而散.女人们站在棚屋的门坎上观望。 阿米尼奥男爵骑着马径直走到那棵树下,那是夕阳火红的时分。柯希莫站在没有叶子的树枝之间,他们面对面地互相打量。自从那次吃蜗牛的午饭之后,他们是头一次这样正面相遇。许多日子过去了,事情起了变化,双方都明白现在已经与蜗牛无关,与晚辈的孝顺和父道的尊严之类都不相干了,他们可以谈及许多有逻辑有意义的话题,但这一切都将显得不合时宜,可是总得说点什么。 “您演出了一场好戏!”父亲开始说道,语调酸楚,“您真配做一个绅士!”(他称他为“您”,就像他过去在严厉训斥时一样,但此刻这种措辞包含着疏远隔阂之意) “父亲大人,一位绅士在地上如何,他在树上也将一样。”柯希莫回答,又立即补充道:“如果他一向行为正派的话。” “说得不错,”男爵表情严峻地赞同,“然而,此时此刻说这话没有意义,您偷佃户的杨梅。” 确有其事。我的哥哥被当面揭穿。他还有什么好回嘴的呢!他微微一笑,可不是表示傲气或玩世不恭态度,一个怯生生的微笑,并且涨红了脸。 父亲也微笑了,一个苦笑,不知为什么他也脸红了。“如今 您同最下贱的流氓和乞丐混在一起。”他接着说道。 “没有,父亲大人,我干我的,大家各行其事。”柯希莫说道。口气很硬。 “我邀请您到地面上来,”男爵说,声音平静,甚至谦逊有礼,“来重新履行符合您的身份的义务。” “我不想服从您,父亲大人。”柯希莫说,“为此我很难过。” 两个人都快快不快,很苦恼,每个人都知道对方将要说的话。“可是您的学业怎么办?您的基督徒的信仰怎么办?”父亲问道,“您打算相一个美洲的野人那样长大吗?” 柯希莫沉默不语。这是他还没有想过,也不愿意想的问题。后来他回答:“在高几米的地方,您以为我就不能获得良好教育吗?” 这又是一个机灵的答复,但好像已经贬低了他的行为的意义,终于表现出了虚弱。 父亲觉察到这一点,于是更逼进一步:“反叛行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他说道,“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 这时我哥哥可以做出某种新的体面的回答,甚至说一句拉丁文格言,现在我记不起半句了,但那时候我们会背诵好些句哩。然而他不耐烦再站在那里装正人君子。他伸了伸舌头大声说:“可我在树上尿撒得更远些!”话虽无聊,却很干脆地打断了话题。 仿佛他们听见了这句话,在卡佩利城门四周响起了顽童们乱叫乱嚷的声音,男爵的马受惊,男爵勒紧缰绳,裹好披风,好像准备走开,却又转过身来,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指着乌云急速聚集的天空,大声说:“小心,儿子,有人能在我们大家头上撒尿!”他策马离去。 田野渴望已久的雨开始降落,雨点大而稀,在棚房那边顽童们头顶着口袋向四处逃散,他们唱道:“跑呀,跑呀,大家回家!”,柯希莫躲进树叶丛里,树叶已经沾了雨水了,他一碰就往头上滴水珠。 我呢,刚知道下雨了就替他担忧起来。我想象他被浇成了落汤鸡,虽然紧贴着树干,也躲不开可恶的暴雨。我知道一场暴风雨不足以使他重返地面。我跑去找我们的母亲:“下雨了,柯希莫怎么办哪,母亲大人?” 女将军撩开窗帘,观看下雨,她很镇静:“下雨的最大坏处是使地面满是泥泞,呆在那上面倒是无妨。” “可是树木能替他遮住雨吗?” “他将撤进他的营地里。” “在哪儿母亲大人?” “他定会想到并及时预备好。” “您不认为我出去找他给他送一把伞更好吗?” 仿佛是“伞”这个字突然把她从战场的瞭望所里拉了出来,推入了母亲的忧思之中,女将军开始说道:“对,完全正确。一瓶苹果汁,热乎乎的,塞进一只羊毛袜子包好!一块油布,可以铺在木头上,不返潮……可是他在哪儿?这个时候,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能找到他……” 我拿着包裹冒雨出门,撑着一把巨大的绿色的雨伞,要给柯希莫的另一把挟在腋下。 我吹响我们的口哨,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大雨不停地落在树木上的哗哗声。四周一片漆黑,出了花园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挪动着脚步,时而踩着滑溜的石头,时而踏着柔软的草地,时而踩入水坑。我吹口哨,为了让口哨向上传送,我把伞向后倾,雨水抽打着我的脸,从嘴上冲走了口哨声。我想走到长满大树的公产地上去,我想大概会在那里建造他的藏身之所,但是在黑暗中我迷了路,我站在那里用双臂紧紧抱着伞和包袱,只有裹在羊毛袜套里的果汁瓶给我少许温暖。 终于找到了,当时我在树木之中看见一团亮光,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我好像听见他回答我的口哨声。 “柯希莫!” “彼亚哥!”雨中传来一声呼唤,来自树顶上。 “你在哪儿?” “这儿哩……!我朝你走来了。可你走快点,我挨着雨淋!” 我们相遇了。他,裹着一床被子,下到一棵柳树的矮杈上。教我如何往上爬,穿过复杂的交错纠结的枝丫,最后到达一棵主干很高的山毛榉前,亮光就是从那上面发出的。我立刻递给他伞和一小部分包袱,我们试图撑开伞在上爬,但是做不到。我们还是淋湿了。我们终于到了他引导我来的地方,除了像是从窗帘缝里漏出的一线亮光之外,我什么也没看到。 柯希莫掀开一条缝,让我走进去,在一盏灯笼的光照下,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小房子里,上下左右都用布帘和毯子铺围得严严的,山毛榉的主干从中穿过,用一层木板把整个小房架在粗大的树枝上。一时我觉得这是一座宫殿,但是马上就感觉到它很不牢固,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平衡就出现问题,柯希莫不得不立即修补漏洞和塌陷。他把我带来的两把伞也放到外面,打开来盖住棚顶的两个窟窿,可是雨水从其它许多地方滴落下来,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湿透了,感到就像在房外一样冰凉,不过堆放着那么多的被子,足以把我们埋起来,只让头露在外面。灯笼闪烁出跳动的模糊的光,树枝和树叶在这个奇特的建筑的顶上和四壁印出错综繁复的影子,。柯希莫大口大口地喝着苹果汁发出响声来:“噗哈,噗哈。” “是座漂亮的房子。”我说到。 “噢,还是临时性的,”柯希莫急忙回答,“我应当把它设计得更好一些。” “一切都只靠你自己干成的吗?” “那么你说,同谁来干吗?这里不能让人知道。” “我以后可以来这里吗?” “不行,你会把来路暴露给别人。” “爸爸说过他不再派人找你了。” “这里仍然应当是秘密的。” “因为那些孩子偷东西吗?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因为我不愿意或者她不愿意。 “这上面,你让她到这上面来吗?” 柯希莫脸色忧郁,使劲地扯平铺在一条树干上的席子“……如果她来了,我就让她上来。”他神情庄重地说道。 “她不愿意吗?”。 柯希莫躺倒下来:“她走了。” “告诉我,”我悄声说道:“你们订婚了吗?” “没有,”我哥哥回答,然后长久地缄默不言。 第二天天气晴朗,决定让柯希莫重新开始跟福施拉弗勒尔神父上课。没有说怎么上法。简单而又略嫌生硬,男爵请神父(免得他在此盯着那些蝇头小字看……)去找我哥哥所在的地方,让他翻译一小段维克尔的诗,后来他担心太让神父为难了,就尽量地减轻他的任务,他对我说:“去告诉你哥哥,半小时之后到花园里来上拉丁文课。”他说这些话时尽量使语气显得自然些,他从此之后要保持这个基调:对待在树上的柯希莫一切都应继续同以前一样。 就这样上课了,我哥哥骑在榆树的一条枝上,晃荡着两条腿,而神父在树下的草地上,坐在小橙子上面,一起同声诵读六音步诗。我在近处玩耍。我走远了一点就看不见他们,当我回来时,神父也上树了,他使劲地让他穿着黑袜子的又长又细的腿登上一支树杈,柯希莫拉住他的一只胳臂肘帮着他往上爬。他为老头儿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他们一起吃力地读起一段艰深的文章,两人都趴到了书上。我哥哥好像开始表现出很用功的样子。 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学生逃走了也许因为神父在树上也像往常一样心猿意马,朝天翻着两只眼,事实是只有穿黑衣的老神父一个人躲在树枝间,书搁在膝上,看一只白蝴蝶飞舞,他张着嘴跟踪蝴蝶。当蝴蝶飞走了,神父发现自己到了树顶上,他害怕了。他抱住树干,大声喊起来:“救命呀!救命呀!”不见有人搬梯子来,他便不叫喊了,逐渐地镇静下来,爬下了树。 树上的男爵九 总之,柯希莫以他那远近闻名的出走方式,生活在我们身边,几乎同以前一样。他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甚至可以说他心中只有众人。他到农民翻地、撒粪、割草的地方的高处去,有礼貌地从上面向他们致以问候。农民们吃惊地抬起头,他尽量让他们马上明白他在何处,因为过去我们一起上树时经常学杜鹃咕咕叫,并同从树下经过的人们开玩笑,他改掉了这个毛病。起初,农民看见他从树枝上走了那么远的全部路程,大惑不解,不知道应当像对老爷们那样向他脱帽致敬还是像对一个顽童那样大声呵斥。后来他们彼此熟悉起来,同他聊农事、天气,还对他在上面的游戏表示赞赏,认为这同他们看见的其他有钱人的许多娱乐相比既不好也不差。 从树上,他可以半个小时不动地看他们干活,并询问肥料和种子的情况,这是他走在地面上时从来未做过的事情,因为那时他从不与村民和仆人说话,很不好意思开口。有时,他指出他们高粱地锄直了还是弯了,或者告诉他们邻居地里的西红柿已经成熟了,有时还自愿替他们办点小差使,比如去告诉一个割草人的妻子送块磨刀石来,或者通知人们给菜园浇水。当他为替农民完成这样一些责任重大的使命而奔走时,如果遇见麻雀停在一块麦田里,他就挥动着帽子大声叫嚷,把它们哄走。 当他独自在森林里转悠时,与人相遇的机会虽然稀少,却能结识一些我们碰不上的人们,那些交往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在那些年月里,四处流浪的穷人们都到森林里安身,烧炭工、锅匠、玻璃工,还有因饥荒而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无谋生的固定职业,他们在露天里设立作坊,用铁皮盖简陋的房子睡觉,最初,这个身穿毛皮从树上穿过的少年人令他们恐惧,特别是女人们,她们把他当作精灵鬼,但到后来他同他们结下了友谊。他长时间地观看他们干活,当他们晚上坐在篝火边时,他就坐在离他们很近的枝头上,听他们讲故事。 烧炭工们住在用灰土夯实的场地上,他们人数最多。他们“呼啦,嗬啦”地大声叫喊,因为他们是贝尔加摩地方的人,别人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是最强大和最抱团的一群人调,自成一体:一个遍布各地森林的由血缘关系、亲戚关系组成的争吵不休的行会。柯希莫有时充当这一伙与那一伙之间的中间人,传递消息,被吩咐办些事情。 “住在红栎树那边的人让我告诉你们:罕法拉哈巴,嗬达洛克……” “请你回答他们:赫涅嗬贝特,嗬德嗬特!” 他记下那些发送气音的奥妙的语言,使劲地反复念叨,就像他努力模仿每天早上吵醒他的那些鸟儿的鸣叫声一样。 尽管迪·隆多男爵的一个儿子数月不下树的消息早已四处流传,我们的父亲还要竭力对从外面来的人保密。德斯托马克伯爵家来拜访我们,他们要去法国,在法国的土伦海湾有些领地,中途在我们这里歇息。我不知道他们暗中搞些什么秘密交易,为了追回一些财产,或许是为了给一个当主教的儿子保留一块管辖的教区,他们需要迪·隆多男爵的赞同。而我们的父亲,打算将实现他统治翁布罗萨的妄想的空中楼阁建筑在这种联盟的基础之上。 大摆筵席,过分讲究的礼节多得烦死人,客人们带来一个花花公子型的儿子,趾高气扬的一个戴假发的青年。男爵把儿子引见给客人,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然后说:“那可怜的孩子,”他说,“我的女儿巴蒂斯塔一直深居简出,是个虔诚的姑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见到她。”就在这时那个蠢货出来了,修女式的头型,不过用缎带和花结子束在头顶上,脸上扑了粉,戴着半长的手套。可以理解她,自从同德拉·梅拉家的侯爵少爷的那桩事情发生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一个小伙子,如果不算那个杂役和乡民的话。德斯托马克伯爵少爷鞠躬行礼,而她呢,神经质地格格直笑。女儿的表现使男爵很失望,他在脑子里苦苦琢磨新节目。 伯爵却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他问道:“阿米尼奥阁下,您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子吗?” “是,大人。”我们的父亲说,“可是,很不巧,他打猎去了。” 他没有说谎,因为柯希莫那些天总是携带着枪呆在森林里,潜伏起来守候野兔和鸫。枪是我找来给他的,很轻便,就是巴蒂斯塔用来灭老鼠的那支,她忘记了灭老鼠的事,把枪挂在一只钉子上不要了。 伯爵开始打听附近的野物。男爵回答得很空泛,因为像他那样一个不关心周围世界并且缺乏细心的人,是不会打猎的。我插话了,虽然我是被禁止在大人的交谈中插嘴的。 “你年纪这么小,知道这些事情吗?”伯爵说道。 “我去捡我哥哥击中的野兽,我替他把猎物送上……”我正说着,我们的父亲打断了我的话。 “谁请你来多嘴啦?出去玩!” 我们在花园里,已是傍晚时分,因为是夏季,天还亮着。这时柯希莫沿着法国梧桐和英国榆树悠然而来。他头上戴着那顶猫皮帽,枪挎在肩上,矛挂在另一边肩上,腿裹在护套里。 “哎,哎!”伯爵站起来,转动脑袋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很开心,“谁在那里?在树上的是什么人?” “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您认为那是……”我们的父亲说着,不朝伯爵所指的方向望,而是看着伯爵的眼睛,仿佛为了证实他是否看清楚了。 柯希莫这时正好来到他们的头顶上,张开两条腿站在一个树杈上。 “唉,是我儿子,是的,是柯希莫,这帮孩子,为了吓唬我们一下,您看,他爬到树顶上去了……” “他是长子吗?” “是的,是的,他是两个男孩中大的那一个,但大得不多,您看,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闹着玩哩……” “不过他能在树上如此行走是很有本事的。身上背着那些工具……” “嘿,闹着玩……”他使劲地恶声恶气地喊起来,脸都涨红了,“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喂,你下来吧!来给伯爵先生敬礼!” 柯希莫脱下猫皮帽,鞠一躬:“向您致敬,伯爵先生。” “哈,哈,哈。”伯爵笑起来,“真有本事,真有本事!您让他在那上面吧,让他就在那上面吧,阿米尼奥阁下!在树上行走的勇敢青年!”他笑道。 而伯爵少爷那傻瓜说:“这真奇怪!太奇怪了!”他一个劲儿地反复嚷嚷。 柯希莫坐在那树杈上。我们的父亲换了话题,他说呀说,竭力分散伯爵的注意力。可是伯爵不时地向上瞧瞧,我的哥哥一直坐在上面,在这棵树或那棵树上,他擦试猎枪,或者给护腿套上油,或者穿上厚绒衣,因为夜晚来临。 “哈,快看!他什么都会干,在那上面,这个小伙子!哈,我多么喜欢他!哈,我要在朝廷上讲这件事情,头一次见识!我要告诉我那当主教的儿子!我要讲给我的姑妈公主听!” 我父亲着急起来。此外,他还有另一件担心的事情:他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而且伯爵少爷也不见了。 柯希莫离开,侦察一圈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把他弄哭了!她把他弄哭了!” 伯爵不安起来,“哦,真遗憾。我儿子哭起来很难受。去吧,勇敢的年轻人,去看看他是否不哭了。请你叫他们回来。” 柯希莫蹦跳着走了,然后又回来,比上次气喘得更厉害:“他们在互相追赶、她要把一只活蜥蜴塞进他的衬衣里,好让他不再哭了!他不愿意!”他赶紧再跑去观看。 我们就这样在别墅里度过了那个夜晚,其实同别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柯希莫在树上悄悄地参加我们的生活。但是这一次有客人在,我哥哥行为古怪的名声传遍了欧洲各国朝廷。我们的父亲为此羞愧不已,无缘无故的羞愧。伯爵真的对我们家有一个好印象,因此,我们的姐姐同伯爵少爷订了婚。 树上的男爵十橄榄树,由于长得弯弯曲曲的,对于柯希莫来说是平坦而舒适的大道,是坚韧而友好的树,虽然这种树的枝干长不粗大,踩在那粗糙的树皮上,无论是走过还是停留,都不会有大的颤动。在一棵无花果树上的情形就不同了。他得留神是否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不停地走动。柯希莫站在用树叶搭成的凉棚之下,看见阳光透过叶片,把叶脉照得十分清晰,青色的果子渐渐胀大,花蕊上渗出的乳液散发出香气,无花果树要把你变成它的,用它的树胶液汁浸透你,用大胡蜂的嗡嗡叫声包围你,柯希莫很快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无花果树,他感到很不舒服,便离开了那里。在坚硬的花楸果树上,或在结桑葚的桑树上,都是挺安逸的,可惜它们很罕见。核桃树也一样,我也觉得它好得没的说了。有时我看见哥哥钻进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核桃树中,就像走进一座有许多层楼和无数房间的宫殿,我就很想象他那样爬到那上面去。核桃树作为一种树显示出了何等的力量和自信,又是何等的顽强,连它的叶子也是又厚又硬。 柯希莫很喜欢呆在圣栎树波状的叶子丛中(或者说是冬青栎,每当我讲到我们家的花园时就这么称呼这些树,也许是受了我们父亲的措辞考究的习惯影响),他喜欢它那干裂的树皮,每当他出神想事时,就用手指头从那上面抠下一些碎片,不是有心毁坏它,而是特意在它漫长艰辛的再生过程中助一臂之力。有时也剥开法国梧桐的白皮,让一层层长黄霉的朽木露出来。他还喜欢榆树的有突瘤的树干,他从树瘤里剜出嫩芽,一簇簇锯齿形的叶子和纸片状的翅果,但是很难爬上去,因为树枝生得很高,又细又密,可供通过的空隙很少。在森林里的各种树木中,他偏爱山毛榉和橡树,因为松树分杈极密,枝杈不结实,还遍布松针,既没有空隙又没有手脚可攀登的地方,而栗树呢,有带刺的叶子,硬壳的果,生得高高的枝条,仿佛有意长成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日子一长,柯希莫便逐渐体会出这些友情和敬重,而且经过了反复的体验,但是在最初的日子里这些情感就在他身上滋生了,伤佛是天生的本性。他的天地已经变了,这是一个由架在空中的细长而弯曲的桥,由粗糙树皮上的结节、瘤子和皱褶,由透过或疏或密的树叶挡起的帷幕而变幻着深浅的绿色阳光组成的世界,微风一吹,树叶的柄就抖动不已,而当树干摇摆时整棵树的叶子就像一方纱巾飘动起来。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夜里他倾听着树木如何用它的细胞在树干里记下代表岁月的年轮,树霉如何在北风中扩大斑点,在窝里熟睡的小鸟瑟缩着将脑袋钻进最暖和的翅膀下的羽毛里,毛毛虫蠕动,伯劳鸟腹中的蛋孕育成功。有的时候,原野静悄悄,耳膛内只有细微的响动,一声粗号,一声尖叫,一阵野草迅疾瑟瑟声,一阵流水淙淙响,一阵踏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蹄声,而蝉鸣声高出一切之上。响声一个接一个消失,听觉不断辨别出新的声音,就像那拆着一团毛线的手指,感觉到每根毛线变得越来越细,细得几乎感触不到了。同时青蛙一直在鸣唱,作为一种背景并不影响其它声音的传播,如同太阳光不因星星的不断闪烁而起变化。相反,每当风吹起或吹过,每一种声音都会起变化并成为新的声音,留在耳膛内最深处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呼啸声或低吟声,那是大海。 冬天到了,柯希莫替自己做了一件短皮上衣。他自己动手缝制的,用的是他猎获的各种动物的毛皮:野兔、狐狸、松貂和雪貂。头上一直戴着那顶野猫皮帽子。他还用羊毛编织了几条裤子,膝盖处缝上皮子。至于鞋嘛,他最后懂得在树上走最好的鞋是拖鞋,他做了一双,我不知道用的是什么皮,也许是獾的。 他就这样抵御寒冷,应当说明的是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冬天是温暖的,没有现在这么冷,人们说是拿破仑把冷风从俄国带了出来,让它一直跟到了这里。但是,那时候冬天在野地里露宿也是不好受的事情。 柯希莫找到用皮囊过夜的办法,不再搭帐篷或茅房。皮囊的毛向里,吊在树枝上,他钻入皮囊,头脚全进去,蜷缩着睡得像婴孩一样甜蜜。如果夜里有异常响动,从皮囊的口上就会伸出那顶皮帽、枪杆,然后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人们传说他的眼睛变得像猫和雕一样能在黑夜里发光,这我可从未没有看见过)。 早上的情形相反,当松鸦开始欢叫时,从口袋伸出两只握拳的手,拳头向上升,两条胳臂向外张开,他缓缓地伸着懒腰,伸着伸着就露出了他那打哈欠的脸,他那肩挎猎枪和火药袋的上身,他那罗圈腿(由于总是匍匐着爬行和蹲立的习惯,他的腿开始变得弯曲了)。这两条腿跳出来,蹦几下,然后耸耸肩,伸手在皮上衣内搔一下痒,柯希莫就清醒了,新鲜得像一朵玫瑰花,开始了他的一天。 他向泉水走去,因为他拥有一眼悬空的泉水,这是他发明的,或者最好说是藉助自然条件建造的。有一条溪水流到悬崖边,变成瀑布落下来,瀑布旁边有一棵橡树向上高高地伸出的枝干。柯希莫呢,就用一段杨树皮,约有两米长,做成一条水渠,将水引至橡树枝上,这样他就可以喝水和洗浴了。他洗澡我可以作证,因为我看见过几次,洗的次数不多,也不是每天都洗,但他是洗澡的,他还有肥皂。有时心血来潮,他也会用肥皂洗衣服。他特地弄了个洗衣盆放在橡树上,最后他把衣物搭在树枝上拴的绳子上晾干。 总之,他在树上什么事情都能做,他还找到了用扦子烤炙野味的办法,也无须下树。他是这样弄的:用火镰点燃一个松塔,将松塔扔到地上事先筑好的灶里(这是我用几块光滑的石头替他垒好的),然后从上面扔下一束束木棍和树枝,用绑在长棍上的火铲和火钳控制火焰,让它烧到架在两根树枝之间的肉扦上。这一切全要小心地去做,因为在森林里很容易起火。这个炉灶却不要紧,它就设在橡树下面,离瀑布很近,在出现险情时,可以从瀑布中汲到足够的水。 就这样,他把打猎得来的东西吃掉一些,同农民换水果蔬菜用掉一些。他活得相当不错,也不再需要从家里给他拿东西了。有一天我们得知他每日早上喝鲜奶,他同一只母山羊交上朋友,这只羊攀至一棵橄榄树的一个矮杈上,离地只有两拃高,很容易上去,甚至,它无须攀登,用后腿就能跳上去。这样他带着一只桶下到树杈上来挤羊的奶。他同一只母鸡也达成了同样的协定,那是一只鲜红帕多瓦①鸡,下蛋很多。他替它在树洞里筑了一个秘密的窝,隔天到那里取一个蛋,用针扎两个小眼之后喝掉。(注①意大意北部的一个省份) 另一个问题:大小便。起初,在这里或那里,他不在意,反正世界大得很,他随时随地行方便。后来他觉得这样很不体面,于是他在麦尔当佐河的岸边找到一棵生在僻静而合适位置的桤树,他可以很方便地蹲在一根枝上。麦尔当佐河是一道从芦苇底下经过的深色的流水,水流湍急,两岸的市镇往里面排放下水道里的污水。年轻的皮奥瓦斯科·迪·隆多就这样文明地生活着,遵从邻居和家人的行为规范。 在他的猎人生活中,却缺少一种对于人力的必要补充:一只狗。有我哩。我扑向矮树中,灌木丛里去寻找在半空中遇上他的子弹而栽倒下来的鸫、河雉、鹌鹑,或许还有狐狸,有时他埋伏一夜,能从一群刚刚出现在荒野里的狐狸中截住一只拖着长尾巴的。可是我只能有时候逃出来到森林里去找他:神父的课、作业、弥撒、同父母进餐这些事情绊住了我的身子,家庭生活的上百种责任让我履行,因为我听见这句话不断地在耳边重复:“在一个家庭里,出一个造反者就够受的了。”它不无道理,在我整个的一生中留下了烙印。 因此柯希莫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去打猎,为了取回猎获物,当出现被击毙的黄鹏鸟儿张着金色的翅膀挂在枝头那样的事情时,他就使用渔具:带线的鱼竿、钩子或鱼钩。但不总是能够得着。有时候打下的一只丘鹬落到了荒地上,就被黑压压的一群蚂蚁吃掉了。 这里我讲的都是衔回猎物的猎犬的任务。因此柯希莫那时几乎只进行潜伏狩猎。他清晨或深夜趴在树上,守候着鸫在树尖停落,或者野兔在草地上出现,如果这样不行,他就追随鸟儿的叫声或者寻觅可能是长毛野兽留下的足迹,随便走动。当他听见从野兔或狐狸后面传来了狗的狂吠,他知道自己应当让开,因为这野物不属于他,不属于他这样独个儿去碰运气的猎人。对一些规矩他是恪守不悖的,虽然他从他的可靠的瞭望所可以发现和瞄准被别人的狗追赶的野兽,他从不举枪。他等候沿着小路跑来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咻咻直喘的猎人,告诉他那头野兽往哪个方向去了。 有一天他看见跑来一只狐狸:绿草里翻起一道红色波纹,只所见一阵粗重的呼气声传来,只见它须毛倒竖,窜过草地,消失在刺棘丛。随之而来的是“汪汪汪”的叫声,一群狗。 那群猎狗跑来了,用鼻子嗅地,闻了两遍发现鼻孔里闻不到狐狸的气味了,便拐了个直角掉头而去。 当它们走远时,传来“呜、呜”的嚎叫声,一只狗划开地上的草窜过来,它蹦得不像一只狗,更像一条鱼,像游水的海豚。它露出了猎狗的尖长的脸颊和下垂的耳朵。屁股呢,像条鱼,就像摆动着鳍游泳,或者说划动着蹼足,没有腿,爪子极长。它完全显露出来了:是一只短脚的猎犬。 它肯定是那一群猎狗之中的,落在了后头。它是那么年轻,简直还是一只幼犬。现在那群猎狗生气地“呼呼”直叫,因为它们断了追踪的痕迹。它们改变了一齐向前的跑法,在一块长满非洲菊的草坪上分散成网形向四周围鼻嗅,它们过分性急地要重新找回中断了的气味线索,不能仔细寻找,反而丧失了锐气,有的狗已经乘机往石头上撒尿了。 这时短脚猎狗喘息着,不合时宜地高扬着得意洋洋的脸小跑过来,追上了它们。它轻率地嚎叫:“呜哇!呜哇!” 仍然那么不知趣。那群狗立刻冲着它“嗷嗷”狂叫,暂时停止了寻找狐狸的气味,对着它呲牙咧嘴:“嗤!”接着,很快不理睬它,往前跑开了。 柯希莫跟在短脚猎犬后面,他是偶然来到这附近的。那只狗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鼻子。看见了树上的少年,并对他摆尾巴。柯希莫认为狐狸可能还藏身在那里。那群猎犬跑远了,突然从对面的高地上传来猎人低沉的催促声和断断续续的不明原因的狗叫声。柯希莫对短腿狗说:“去!去!去找!” 那只猎狗开始用心闻起来,每隔一会儿就回过头向上看看少年。“去!去!” 这一阵子它不再看他了。他听见响起一声灌木折断的声音,接着,骤然响起狗叫声:“汪汪汪!哑,哑,哑!”它把狐狸赶出来了! 柯希莫看见那只狐狸跑上草地,但是可以朝别人的狗撵出的一只狐狸开枪吗?柯希莫让它跑过去而没有射击。短脚狗朝他仰起面孔,眼睛里流露出当狗不理解和不明白它们不可能懂得的一些道理时特有的神色。接着又鼻孔朝下地去追赶那只狐狸去了。 “哑!哑!哑!”它追得那狐狸转了整整一圈。来了,它回来了。他可以开枪还是不可以开枪呢?他不能开枪。短脚狗用一只眼睛痛苦地向上看,它不再叫了,舌头比耳朵下垂得还厉害,累得精疲力尽了,但是仍在继续追赶着。 它的追赶把那伙猎犬和猎人弄糊涂了。从小路上跑来一位背着沉重的火绳枪的老猎人。“喂,”柯希莫对他说,“那只短脚狗是您的吗?”“见你的鬼去吧!你和你一家子都见鬼去吧!”那老头儿自然心绪恶劣,“你看我们像是带短脚狗打猎的那号人吗?” “那么对它追的那东西,我可要开枪了。”柯希莫坚持说清楚,他要一丝不苟地按规矩办事。 “你还可以朝你的保护神开枪哩!”那人回敬了一句,就跑开了 短脚狗把狐狸赶回他这里。柯希莫射击并打中了。短脚狗成了他的猎犬,他替它取名为佳佳。 佳佳是一只无主的狗。它出于幼稚的热情投奔那一群猎犬。可是它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了弄清楚,柯希莫让它在前面带路, 那短脚狗呢,嗅着地面,穿过篱笆,越过小沟,然后回头看看树上的少年是否能跟上它。这条路线是那样的不寻常,柯希莫一时没有明白他们到了何处。当他明白过来时,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起来:原来是翁达利瓦侯爵家。别墅已经关门了,百叶窗闩得紧紧的,只有一扇开着。在阁楼上,随风晃荡。无人照管的花园显示出从来未有过的异国森林景象。走过野草侵占的小径。跳过刺棘独霸的花坛,佳佳兴高采烈,好像走进了自己的花园,追逐起蝴蝶来,它钻进矮树丛中,嘴里衔着一根带子回来了。柯希莫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是什么,佳佳?喂?是谁的东西?告诉我!” 佳佳摇摇尾巴。 “送到这儿来,送来,佳佳!” 柯希莫下到一根矮枝上,从狗嘴里拿下那根褪色的烂布条。这肯定是薇莪拉的一根发带,因而这只狗肯定是薇莪拉的狗了,在他们搬家时被遗忘在这里。而且这时柯希莫好像记起来了,去年夏天,它还是只小狗仔,看见过它从金发小姑娘手里挽着的一只篮子里探出头来,也许那时别人刚刚把它送给她。“找去,佳佳!” 短脚狗跳入竹林中,出来时叼着她留下的其它纪念品:跳绳,一块凤筝碎片,一把扇子。 在花园里最高的一棵树的主干顶上,我哥哥用剑尖儿刻下了“薇莪拉”和“柯希莫”这两个名字。接着在稍低的地方刻写上:短脚猎犬佳佳。我敢肯定,这会使她高兴的,尽管他替它另取了一个名字。 从那以后,当人们看到树上的少年时,就断定,朝他身上或附近望望,就可以看见短脚狗佳佳肚皮贴着地面跑。他教会它寻找、堵截和送回猎物的本事,没有哪头森林中的野兽不是他们一起猎获来的。为了把野物送给他,佳佳用两只前腿在树上尽量往上攀,柯希莫下来从它口中取野兔或山鹑时,用手抚摸它一下。他们之间的亲密,他们的欢乐都表现在那一时刻了。在地下和树上之间用单调的狗叫、咋舌头和打榧子,继续传递着一方同另一·方的对话,沟通着彼此的理解。对于这只狗来说,必不可少的伴侣是这个人;而对于这个人来说,是这只狗。无论是它还是他,从不背弃对方。世界上人与狗之间的关系形形色色,他们可以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一对。 树上的男爵十一在很长时间内,整个青春时代,柯希莫以打猎为生。还有钓鱼,因为往水塘里撒下钩就可以坐收鳝鱼和鳟鱼。有时会让人想到他的感觉和本能或许已经与我们不相同了。而他穿兽皮的那身打扮似乎证明他的本性已经发生了变化。当然,身体一直贴着树皮生活,眼睛盯着羽毛、兽皮、鱼鳞来回过往,看着大自然显示出那种五彩斑斓的外表,还有那像另一个世界的血液似的在叶脉里循环着的绿色流体。这些就像一棵树,一只鸫,一条鱼一样,同人类如此殊异的生存方式,这些他如此之深地进入的野生生物的境地,可能已经塑造了他的心灵,使他失去了人的一切风貌。然而,无论他从同树木的共处和与野兽的搏斗中增长了多少才干,我自始至终都清楚他的位置在这里,在我们这一边。 然而,虽然他不情愿,某些习惯却变得粗野了,或者失掉了。比如同我们一起参加翁布罗萨的大弥撤,开始几个月他想方设法来。每逢星期天,全家人一齐出动,穿戴整齐,我们就会看见他在树上,也以某种方式,试图穿出节日的盛装,比如翻出那件旧燕尾服,或者戴上三角帽而不戴皮帽。我们动身,他在树上跟随,我们就这样在翁布罗萨全体居民的众目睽睽之下,在教堂门前点燃蜡烛(但是他们很快就对此习以为常,我们父亲的窘态也就减少了)。我们大家都很拘谨,置身于半空中的他,眼神古怪,尤其是在冬天,他站在光秃秃的树上的时候。 我们走进教堂,坐在我们家专用的长凳上,他留在外面,坐在靠中殿的一棵圣栎树上,位置的高低正好与一扇大窗户平齐。从坐座上我们通过玻璃可以看见树枝的影子和其间柯希莫的影子,他垂着头将帽子握在胸前。我父亲同一个圣器管理人说好,星期天将那扇窗户半开着,这样我的哥哥可以从树上听见弥撒。但是日子长了我们就不再看见他来了,因为有风吹进来,那扇窗户关紧了。 多少以前曾是重要的东西,对他不再重要了。春天里我们的姐姐订婚,谁说这仅仅是一年前提出的事情呢,那位德斯托马克伯爵带着伯爵少爷来了,举行盛大的庆祝典礼,我们家灯火通明,附近所有的贵族人家都来了,济济一堂跳舞。谁还会想到柯希莫呢!其实,不是这样,大家都在想他。我时时朝窗外张望,看他是否来了。我们的父亲很是伤心,在那样的家庭庆典中,他当然想到不在场的他。而女将军像在战场上一样指挥整个晚会,她只是想借此宣泄自己心中为他的缺席而涨满的痛苦。也许那在舞池里旋转飞舞的巴蒂斯塔也是一样,她由于脱去了修女的袍子,头梳了个像杏仁甜面点心似的发型,穿了一条饰着珊瑚的圆裙,面目焕然一新,而使人认不出来了。我敢打赌她也想念他。 而他是在的,我没有见到--我后来才知道一一他躲在一棵梧桐树顶上,挨着冻,望着灯火辉煌的窗子,看见我们家室内张灯结彩,头戴假发的人们跳舞。他的心里曾经涌起什么样的情绪呢?至少曾经稍稍地怀念我们的生活吧?他曾想到重返我们的生活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容易跨越吗?我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想做什么。他在那上面的时候,我只知道他自始至终地陪守着晚会,并且陪到了晚会之后,一直到蜡烛一支支熄灭,没有一扇窗口发亮为止。 总之,柯希莫同家庭的联系。或好或坏,继续存在,甚至同其中一个成员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只有如今才能说他懂得了认识这个人:律师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士,这个别人从来不知道他去哪里和他干些什么的智力衰退的不可捉摸的人。柯希莫发现他是全家之中唯一忙于许多工作的人,不仅如此,而且他做的那些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有用的。 他走出家门,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土耳其无檐圆帽扣在头顶上,在长及地面的袍子下步履蹒跚,他像是被地上的裂缝,或是篱笆,或是墙上的石头吸进去了似地消失了。就连柯希莫这个喜欢总是保持警觉的人,或者最好说,不是喜欢,而是他的一种自然状态,他的眼睛扫射着一个包罗万象的广阔视野,也会突然看不见他了。有时候他赶紧沿着树枝向他消失的地方奔过去,从来也没有弄清楚他走过的是什么路线。,但是在附近总有一种迹象:一些蜜蜂飞来飞去。柯希莫最后断定骑士的出现与蜜蜂有关系,为了找到他必须跟踪蜜蜂的飞行。可是如何跟踪呢?在每一棵开花的树周围都有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必须不被个别和次要的路线所迷惑,而紧跟上那条蜜蜂往来最繁忙的看不见的空中之路。他走到一大群密密麻麻的蜜蜂像一团烟云一样从一道篱笆后面升起来的地方。那下面的蜂箱,一个或几个,放在一张桌子上,在飞来飞去的蜜蜂中有人专心致志地在那里摆弄着,正是那位骑士。 其实这种养蜂工作是我们这位叔叔的许多秘密活动之一。保密是有限的,因为他自己时常把一个刚从蜂箱里取出的滴着蜜汁的蜂窝拿到餐桌上来。但这种活计全都是在我们家的地产范围之外做的,都是在他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地方进行的。这一定是他的一种防备措施,用从这种个人的勤劳所得的收益去填补家庭经营中的亏空;或者是--因为这个人绝不小气,而且那么一点蜜和蜡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拥有一点他哥哥男爵不能插手,不能企图牵着他的手走的事业;或者还是为了不把他所喜欢的不多的几件事,如养蜂,同那许多他不喜欢的事情,如经营管理,掺和在一起。 而且,还存在一个事实,就是我们的父亲不可能允许把蜜蜂养在住宅附近,因为男爵对于蜂蛰怀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当他在花园里偶然遇上一只蜜蜂或马蜂时,就会可笑地从小路上逃跑,双手护着头,好像防备老鹰啄似的。有一次,他这么跑着,假发从头上飞落了,那只蜜蜂被他的突然行动惊动,向他扑来,在他的秃脑门上蛰了一口。他用一块浸过蜡的布把头包了三天。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大场面上表现得高傲而强硬,而轻轻地一搔或一蛰就会吓得他失去常态。 因此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把他养的蜂东一点儿西一点儿地撒满了整个翁布罗萨山谷。土地的主人们同意他把一箱或两箱放养在他们的地头,拿一点蜜糖作为报酬,而他总是从一处转到另一处,在蜂箱边忙碌着,那动作就好像他的双手是蜂腿。也因为有时为了防蛰,手上戴着黑色的半长手套,脸上罩着黑色的网,系在帽子的四周,好像包着穆斯林缠头巾,那网随着他的呼吸在嘴上起落。他挥动一件冒烟的器皿,以便把蜜蜂赶开,好让自己在蜂箱里搜刮。而这一切:飞的蜜蜂、面网、烟雾,在柯希莫看来好像是那个男人正在施展一个魔法,要在那里隐没形体,销声匿迹,飞走,然后再生为另一个人,或者重新降生在新的时间或新的地方。可惜他是一个不高明的魔术师,因为他总是原样再现,还吮吸着被蛰起的一个肿包。 春天到了,在一个早晨柯希莫看见空气被从未听见过的一种声音振动得像发了疯一般,那声音从嗡嗡响扩大为隆隆轰鸣,一大群东西穿过,不是向下降落,而是向横的方向扩散,缓缓地往下向四处散布,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密集的一批。那是大量的蜜蜂,周围有绿叶、红花和太阳。柯希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感到一种强烈的痛苦的不安。“蜜蜂跑了!律师骑士!蜜蜂跑了!”他开始大声叫喊,一边从树上跑去找卡雷加。 “不是跑掉是分蜂。”是骑士的声音在说话。柯希莫看见他就在自己脚下,像一朵蘑菇一样冒了出来,并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很快地跑开,不见了踪影。他到哪儿去啦? 那正是分蜂的时节。一群蜜蜂正跟着蜂皇飞出旧巢。柯希莫向四周张望。律师骑士从厨房的门里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只长柄平锅和一个深底圆锅,现在他用平锅敲击圆锅,“当”地一响,当!响极,震耳欲聋,余音经久不息,讨厌得让人堵住耳朵。律师骑士走在蜂群后面,每三步敲一下这两件铜炊具,每一声铿锵响,都使蜜群受到一次震动,迅速飞下飞上,嗡嗡的叫声好像变低些了,飞行变得不太平稳了。柯希莫看得不太清楚,但他觉得现在整个蜂群集中向绿色丛中的某一点飞去,不再向上飞。卡雷加继续敲打着铜锅。 “出了什么事,律师骑士!您在做什么呀?”我哥哥追上去问他。 “快,”他口齿不清地说,“到蜂群停落的那棵树上去,我没有到时,你可千万别碰它们!” 蜜蜂停落在一株石榴树上。柯希莫赶到那里,一开始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很快发现在一根树枝上垂挂着一颗硕大的呈松塔形的果实,全部是由一只只互相攀附在一·起的蜜蜂组成,而且在不停增大。柯希莫站在石榴树梢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他的脚底下就挂着那一串蜜蜂,变得越来越粗大,显得越来越轻飘,好像是吊在一根线上。那是一只老蜂皇的腿,或许比线更细。在这细细的软骨上,那么些蜜蜂都把它们生在黄黑相间的腹腔上的灰色透明翅膀扇得嗡嗡直响 律师骑士磕磕绊绊地走来了,手上举着一只蜂箱。他把箱子倒翻着在那一串蜂上打开。“你来,”他轻轻地对柯希莫说,“又轻又快地晃动一下。” 柯希莫刚刚碰了一下那根石榴树枝,几千只蜜蜂组成的悬垂体像一片树叶一样掉了下来,落进蜂箱。骑士用一块木板盖上蜂箱一一这就完事啦。“ 就这样在柯希莫与律师骑士之间产生了一种理解,一种合作,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友谊,假若友谊这个词儿对于这两个那么不合群的人来说不显得过分的话。 或是在地面的水利工程上,我哥哥同埃内阿·西尔维奥也终于相遇了。这可能让人觉得很奇怪,因为住在树上的人很难同水井和水渠打交道。但是我对你说过,柯希莫设计了那么一条空中泉水,用杨树皮把瀑布水引到一棵橡树上。现在,这自然逃不过律师骑士的眼睛,他虽然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毕竟是终日在整个乡村的流水网络上走动。他在瀑布的上方,躲在一棵女贞树后,看见柯希莫从橡树的枝叶中拖出渡槽(当他不用时就把渡槽放回那里。藏起一切东西这本是野兽的习性,很快也成了他的习惯),把它架在橡树的一个树杈上,另一头搭在峭壁上的几块石头间。然后喝起水来。 看到这一景象,不知骑士脑子里转出什么念头,他陷入罕见的兴奋状态。他钻出女贞树,拍手鼓掌,好像攀住了绳子似地往下跳了两三步。溅起水花。当他还没有从悬崖上飞身落地的那一瞬间,瀑布中断,他开始向少年解释他的想法。想法很复杂,而解释混乱极了。这位正式的律师说的是方言,既是由于他生性淳朴,也更是由于他在语言上的无知,而在这激动的时刻,他不自觉地从方言直接转用土耳其语,别人就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简而言之,他想出一个架一条悬空木槽的主意,用一条由树木支撑起的水渠通到山谷的对面,去灌溉那些干旱的土地。柯希莫根据他的设计,马上提出了改进的建议:在某些地点装上带漏孔的渡槽,用以在苗圃上方进行人工降雨。这条建议竟然使得律师欢喜若狂, 他跑回去一头钻进事务所,在一张张纸上画满草图。柯希莫也忙开了,因为他喜欢能在树上做的每一件事情。他觉得这对于他在树上的地位,赋予了新的意义和威望。而关于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深信不疑的伙伴。他们在一些矮树上会面,律师骑士搭一架三角形梯子爬上去,手臂上挂满画卷,他们一讨论就是几个钟头,那条水渠越来越复杂地演变成工程。 可是没有转入实施阶段,埃内阿·西尔维奥厌倦了,来找柯希莫讨论的次数稀少了,没有画完设计图,一个星期后他大概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柯希莫对此并不惋惜,他很早就看出这工程对于他的生活来说是一件讨厌的麻烦事,而不会有什么好处。 显然,在水利方面我们的这位叔叔可以做更多一些事情。爱好他是有的,这门学科必要的专门知识他也不缺少,但是他不善于实施:一个个的设想,昙花一现,落空了,最后一事无成。就像一道流水从漏水的水渠中流过,都被地下吸干了。也许原因在此:这种工程不同于养蜂,他可以一个人干,几乎是秘密地进行,不与旁人发生关系。他虽然时常送一些蜜和蜡给人,但并没有人向他讨要。而这些引水工程却让他不得不顾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利益,听从男爵或任何其他聘请他负责这项工程的人的意见和命令。他是一个懦弱而无决断的人,从来不会反抗别人的意志。但他很快就会对工作失去兴趣,并且撂下不管了。 人们时时都可以看见他和一些扛镐和锹的人一起在一块地里,他拿着一杆木尺,一卷地图,指挥人们挖水渠,用脚步丈量土地。由于他的步子极小,他不得不以夸张的方式迈大步。他吩咐人们从某一处开始挖沟,后来又在另一处挖,然后又让停下,重新测量。天黑了,他就这样收工。第二天他很难决定是否从原来的地方开始干起。他一个星期不再露面。 他对水利事业的热爱中有渴望、冲动和理想,那是他心中的一种怀念,美丽的灌溉良好的苏丹的良田沃土,果园和花园,他在那里一定是快乐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他总是将翁布罗萨的田野同蛮族之地或土耳其的那些花园相比较,他不由得想要改造它,要设法把它变得同他记忆里的田园一样。由于他的特长是水利专业。他便把这种变革的愿望寄托在其中,但是他在一种不同于以前的现实情况面前总是碰壁,他失望了。 他还用“棍卜术”①,不让别人看见,因为那时还是这等古怪的做法会招致非难,被认为是邪术妖法的时代。有一次柯希莫发现他在一块草坪上转着圈儿耍弄一根带杈的木棍,这也是他想再次告诉别人他之所见的一种尝试。他没有付诸任何实践,因为他的棍卜术没有结果。(注①用“魔杖”占测水源或矿脉的迷信活动。) 对于柯希莫来说,理解埃内阿·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跟在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之后,留心观察一种可以成为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并且成功地变成与众不同的人的方法。  树上的男爵十二“救命!强盗来了!抓住他们!”有几次柯希莫在夜里被这样的呼叫声惊醒。 他迅速地从树上赶往那呼声传来的地方,那不过是一间小地主农舍,半裸着的一家人手捧着头跑出屋。 “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来了贾恩·德依·布鲁基,他把我们收获的东西全拿走了!” 聚集起一大群人。 “贾恩·德依·布鲁基吗?是他吗!你们看见他了?” “是他!就是他!他脸上戴着面具,手枪这么长,另外两个蒙面人跟着他,他指挥他们!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 “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唉,对了,勇士,快去抓贾恩·德依·布鲁基!可谁知道这时候他在哪儿!” 或者呼救的是一个走在半路上的旅行者,他被抢劫一空,没有了马、钱袋、外衣和行李。“救命呵!遭抢啦!贾恩·德依·布鲁基来啦!” “怎么发生的?快告诉我们!” “他从那里跳出来,黑黑的,满脸胡子,端着火枪,我差点儿没死掉!” “快!我们去追他!他朝哪个方向跑了?” “从这边!不对,也许是从那边!他跑起来可像一阵风哇!” 柯希莫一心想见见这位贾恩·德依·布鲁基。他追逐着野兔飞禽或把森林纵横跑个遍,一面催促着短脚狗:“快找!快找,佳佳!”心里却想的是找到强盗那个人。他不找他做什么或说什么,他只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非常闻名的人物。然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即使他一整夜在林子里转也见不着。“这就是说这一夜他没有出来。”柯希莫自言自语。可是到了早上,在山谷的这里或那里,有一堆人聚在一家门口或者挤在大路的拐弯处,议论着新的抢劫案。柯希莫跑过去,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 “你可是天天在林子里的树上呆着的,”有一次有人对他说道,“你没有看见过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柯希莫很觉惭愧:“可不是……我想是没有……” “你怎么能够看得到他呢?”另一个人插嘴,“贾恩·德依·布鲁基有一些谁都找不到的藏身之处,他走的道儿也认不出来。” “谁要是抓住他,那笔悬赏金够他一辈子过舒服日子!” “当然啦!可是那些知道他在哪里的人,他们犯的法几乎跟他一样多,如果他们站出来告发,也得被绞死!” “贾恩·德依·布鲁基!贾恩·德依·布鲁基!总是他在干这些罪孽的事情!” “大多了,对他的指控多得很,即使他能替自己开脱掉十次抢劫的罪名,很快就将因第十一次罪行被吊死!” “他抢遍了沿海所有森林” “他还杀死过他上面的土匪头子,在年轻的时候!”
  “他也被匪徒们赶出来啦!” “就是因为这样他跑到我们这里躲起来了!”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太勇敢啦!” 柯希莫找锅匠们一起议论这些新消息,那时候在森林里落脚的人中有一批可疑的小商贩:锅匠、编草凳子的、收旧货的。这些人围着屋前屋后转,早上看准了目标,晚上就去偷。他们在森林里,除了作坊之外还有秘密的藏身所、窝赃处。 “你们知道吗!今天夜里贾恩·德依·布鲁基袭击了一辆马车!” “是吗?当然,什么事情都可能……” “他抓住马嚼子拦住了马!” “嘿,要么不是他,要么不是马而是些蛐蛐……” “您说什么?您不相信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吗?” “是,是的,想到哪儿去了,你?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当然是呀!” “贾恩·德依·布鲁基什么事情不会做!” “哈,哈,哈!” 柯希莫听见人们用这种方式谈论贾恩·德依·布鲁基,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走向森林里的另一个地方,去另一处流浪者的住宿地打听。 “请告诉我,在你们看来,今天夜里的那辆马车是不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抢的呢?” “一切袭击都算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如果一旦得逞的话。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是‘如果一旦得逞’呢?” “因为如果没有成功,就意味着真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 “哈,哈!那个小废物!” 柯希莫更不懂了:“贾恩·德依·布鲁基是一个无能之辈吗?” 其他的人,这时赶紧改换腔调:“不是,不是,他是一个让人人害怕的强盗!” “看见过他吗?你们?” “我们吗,谁没有见过他呢?” “你们肯定有这个人?” “问得妙哇!当然有!也假设没有……” “假设没有?” “不是有就是没有。哈,哈,哈!” “可是人人都在议论……” “当然,应当这么说: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到处偷东西和杀人,那个可恶的强盗!我们要看谁敢怀疑!” “喂,你,小伙子,你胆敢对此表示怀疑吗?” 总而言之,柯希莫明白了,在下面的山谷里存在着对贾恩·德依·布鲁基的恐惧,越往上面的森林里走,人们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越可疑,而且经常是一种公开嘲笑的态度, 想碰见他的一阵子好奇心过去了,因为知道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对于有经验的人们是无足轻重的,正好是在这个时候他有机会遇见了他。 一天下午柯希莫在一棵核桃树上读书。他刚想起读书不久:一整天端着枪等待一只苍头燕雀来,时间漫长而无聊。 因此他读起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来,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拿枪,佳佳不喜欢主人念书,它在周围转来转去找借口分散他的注意力,比如对着一只蝴蝶狺狺而吠,试看能不能让他举起枪来。 来了,一个衣冠不整的大胡子男人气喘咻咻地沿着小路从山上跑下来。他赤手空拳,两名举着明晃晃大刀的警察追在他身后,大声喊道:“截住他!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现在强盗和警察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是如果他担心走错路或掉进陷阱尔接下来不顺当的话,警察就会很快跟上来。柯希莫所在的核桃树没有可供人往上攀登的枝杈,但是他在树上有一根绳子,他总是随身携带一些绳索以便越过一些难走的地方。他把绳子的一头扔到地上,另一头拴在树上。强盗看见那根绳子几乎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搓搓手,一时有些犹豫不定,然后抓住绳子,极快地往上爬,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冲动的盲目。这种冲动总是表面上显得没有抓住正确时机,而实际上次次侥幸。 警察到来。绳子早已收上去,贾恩·德依·布鲁基站在核桃树的枝叶之中,就在柯希莫身边。这里是一个道路岔口,警察一个向东,一个往西,然后回过头来集会、他们弄不清他从那条路上跑了。正当这时他们看见了正在一旁摇尾巴的佳佳。 “喂,”警察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说,“这不是男爵的儿子,那个住在树上的孩子的狗吗?如果那孩子在这附近,一定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 “我在这上面哩!”柯希莫大声说。但是他不是在他原来呆过的而现在藏着强盗的那棵核桃树上说话,他已经迅速转移到了对面的一株栗树上,于是警察们立即抬头向他那个方向望去,而不往旁边的树上看了。 “您好,阁下,”他们问道,“您没有偶尔看见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跑过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柯希莫回答,“但是如果你们找的是一个跑过去的小个子男人的话,他向河那边跑了……”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可是一个教人望而生畏的又粗又大的男人呀……” “是吗,从这上面看起来你们都是小小的……” “谢谢,阁下!”他们冲向河边。 柯希莫回到核桃树上,接着读《吉尔·布拉斯》。贾恩·德依·布鲁基一直抱着树干,在那一头粗硬而发红的杂草似的头发和胡子之间的脸白惨惨的;头上沾满了枯树叶、毛栗子和松针。他惊恐地骨碌碌转着绿幽幽的眼睛打量柯希莫;真丑,他是个长相丑陋的人。 “他们走了吗?”他拿定主意问起来。 “是,是。”柯希莫说道,态度很亲切,“您就是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您怎么认识我呢?” “嘿,是呀,久仰大名。” “您就是从不下树的那位吗?” “对,您怎么知道的呢?” “那么,我也是久仰大名呀。” 他们有礼貌地互相打量,就像是两个互相尊敬的人偶然相遇而为彼此没有相见不相识而高兴。 柯希莫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又开始阅读。 “您读什么好书?” “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 “有意思吗?” “有呀。” “您还差很多没读完吗?” “什么?嗯,20来页。” “因为我想问您读完之后肯不肯借给我,”他微微一笑,显得有点儿窘迫不安,“您知道,我白天躲藏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好。我说,有时我也有那么一本书。有一次,我拦住一辆马车,东西很少,但有一本书,我就拿了。把它塞进上衣里带到山上,得来的其它一切东西我都可以扔掉,但是留着那本书。晚上,我点亮灯笼,开始读书……它是拉丁文的!我一句话也没看懂……”他摇摇头,“您看,我不会拉丁文……” “当然啦,拉丁文,天哪,是难懂的。”柯希莫说,听得出来他开始从不情愿借书的样子化为一种爱护的态度,“这本书是法文的……” “法语、托斯卡那语、普罗旺斯语、卡斯蒂利亚语,我都懂,”贾恩·德依·布鲁基说道,“还懂一点儿加泰罗尼亚语:‘早安!晚安!大海是多么喧闹!’” 柯希莫在半小时内读完那本书,把它借给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就这样开始了我哥哥同那个强盗之间的交往。贾恩·德依·布鲁基每看完一本书,就马上跑来还给柯希莫,另借一本,躲进他那秘密的贼窝里,一头扎进书里面读起来。 我给柯希莫提供书籍,从家里的图书室搬出来,他读完之后就还给我。从现在开始占据那些书的时间变长了,因为他读完之后又转给贾恩·德依·布鲁基,书拿回来时经常是装订线散开,有了斑斑霉点和蜗牛粘液的道道,因为不知强盗把它们放在什么鬼地方。 柯希莫和贾恩·德依·布鲁基于约定好的日子里在一棵树上见面,他们交换完书籍就分开,因为森林里时时有警察在搜索。这项如此简单的手续对双方都是危险的,对我哥哥也是危险的,因为他肯定无法为自己同那个罪犯的交情辩护!可是贾恩·德依·布鲁基产生了一股读书的狂热,他整天躲着看书,狼吞虎咽似地读完一本又一本小说,一天之内就把我哥哥一星期积攒的书送回来了。那么没办法,他想要一本新的。那不是约定好的日子,他在乡间到处跑,寻找柯希莫,吓坏了家家户户的人,使得翁布罗萨的全部警察部队都出动来追捕他。 如今在强盗不断的要求的催促之下,我能弄到的书不能使柯希莫满足,他不得不去寻找其他的提供者。他认识的一位犹太书商,那位叫奥尔贝凯的人,还供给他一些多卷本的著作。柯希莫从一棵鱼豆树上去敲响他的窗子,给他送去刚打到的野兔、鸫、山鹑,以换取那些成套的书籍。 可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有他自己的趣味,不能随便塞给他一本什么书,否则第二天他就回来找柯希莫调换。我哥哥进入了开始有兴趣读一些正经东西的年龄,可是自从贾恩·德依·布鲁基退回那本《特勒马科历险记》,并警告他说,如果下次再给他一本如此无聊的书的话,他就要从地面上把他的树砍倒之后,他被迫悄悄地去找书商。 为此柯希莫耐着性子把自己想读的书同那些弄来只是为了借给强盗的书分开来。可还是不行。他不得不至少也浏览一下这些书,因为贾恩·德依·布鲁基变得越来越苛求和越来越疑心重重了。他在拿走一本书之前要求给他讲讲故事梗概,如果他发现有差迟可就不得了啦。我哥哥试着给他一些爱情小说,那强盗怒气冲冲地找来问是否把他当成一个小毛丫头。他从来也猜不中那些合他胃口的书。 总之,由于贾恩·德依·布鲁基不断纠缠,读书,对于柯希莫,从半小时的消遣,变成了主要的工作,整个一天的目的。他拼命接触一本本的书,在给贾恩·德依··布鲁基的阅读物和他自己日益增长的阅读需求之间进行区分和比较。柯希莫对书本和一切人类的知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清晨到黄昏的数小时不够他用来读那些他想读的书,他点起了灯笼在夜里继续读下去。 终于,他发现贾恩·德依·布鲁基喜欢读理查逊的小说,他看完一本,立刻要第二本。奥尔贝凯给了他一大摞这种书,那强盗可以读上一个月。柯希莫清静下来,专心致志地读普鲁塔克写的传记。 这时,贾恩·德依·布鲁基躺在他的草堆上,沾满枯树叶的红头发直硬地搭在蹙起的前额上,绿眼睛由于使劲看书而发红,他读啊读,扭动着下颌骨吃力地拼读着,举着一个蘸着口水的湿指头,准备随时翻页。在读理查逊的作品时,一种在他心灵里潜藏已久的意向明确了,仿佛在折磨他,他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亲人、亲情、美德,憎恨恶人和坏人,对环绕身边的一切他都不感兴趣了,或者是满怀着厌恶。除了跑出去找柯希莫换书以外,他不再走出他的洞穴,如果是看一本多集的小说,他就沉醉在故事里了。他就这样生活着,与世隔绝,不考虑在那些过去是他们忠实同伙的森林居民中酝酿着对他的怨恨情绪,因为现在他们不愿意同一个招来了警察全班人马而又无所作为的强盗厮混在一起。 在从前的日子里,周围那些犯了法的人,都紧紧地跟随他,虽然有人只是干了些顺手牵羊的小偷小摸的事情,比如那些四处流浪的锅匠;也有真犯罪的,像他的那些强盗同伙。这些人每次偷或抢都利用他的威名和经验;甚至打出他的名字掩护自己,使他的名字家喻户晓,而他们却能隐姓埋名;没有参与作案的人也能以某种方式分享到他们的好处,因为森林里充斥着各种赃物和走私品,必须卖掉或转卖,那些在这附近过往的人全都在这山里找到了可以贩卖的货物。后来,有人背着贾恩·德依·布鲁基抢劫财物,大声叫嚷着这个可怕的名字去吓唬被害人,并且捞到了最大的便宜:人们生活在恐怖之中,把每一个歹徒都当成贾恩·德依·布鲁基或是他匪帮中的一员,吓得连忙解开钱袋上的绳。 这种舒服的日子持续了很久,贾恩·德依·布鲁基看到自己可以靠定期收益生活,渐渐地疏忽大意起来。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可是人心变了,他的名字不再受到任何尊敬。 如今,贾恩·德依·布鲁基对谁还有用处呢?他躲在一边热泪盈眶地读小说,不再出来抢劫,不再有赃物要脱手,谁也不能在森林里做生意了。警察每天都来寻找他,一会儿就把一个显得形迹可疑的倒楣家伙带进拘留所。如果再加上对那笔悬赏他的脑袋的奖金的觊觎之心,贾恩·德依·布鲁基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这应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另外两名强盗,两个从前被他拉入伙的年轻人,他们不甘心舍弃这个挺不错的土匪头子,想给他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他们叫乌加索和贝尔一洛雷,他们是在那帮偷水果的小偷儿中混大的。现在,已经是小伙子了,成了拦路抢劫的土匪。 那么,他们去贾恩·德依·布鲁基的石窟里找他。他在那里,躺在稻草上。“进来,出什么事情了吗?”他说着,眼睛没有从书本上挪开。 “我们有一件事情向你建议,贾恩·德依·布鲁基。” “嗯……什么?”他还在看书。 “你知道税务官柯斯坦佐的家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喂?什么?谁是税务官?” 贝尔一洛雷和乌加索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眼色。如果不把那本讨厌的书从他的眼睛底下拿走,那强盗连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请你把书合一会儿,贾思·德依·布鲁基,听听我们说话。”贾恩·德依·布鲁基用双手抓住书,跪立起来,把书抵在脚前,让那书仍然翻开在他刚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的愿望太强烈了,他紧紧地捧着书,把它向上举起,几乎快伸进鼻子里面了。 贝尔一洛雷想出一个主意。那里有一张蜘蛛网,网上有一只大蜘蛛。贝尔一洛雷双手轻轻地连上面的蜘蛛一起揭起那张蜘蛛网,朝贾恩·德依·布鲁基抛过去,落到了书和鼻子之间。贾恩·德依·布鲁基这个凶狠的人居然被书籍软化得连一只蜘蛛也害怕起来。他感到了鼻子上的那一团蜘蛛腿和粘糊糊的网丝,他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就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扔掉了书,并开始用手在面前抓扯,眼睛转动着,嘴里不断吐唾沫。 乌加索扑到地上,趁贾恩·德依·布鲁基一脚还未踏到书上之时,及时抓起了那本书。 “还给我那本书!”贾恩·德依·布鲁基说着,一只手尽力拨开蜘蛛和蜘蛛网,另一只手伸出去夺乌加索手里的书。 “不行,你先听我们说!”乌加索说着把书藏到背后。 “我正在读《克拉丽莎》。你们还给我,我看得正起劲……” “你听着……我们今天晚上送一批木柴到税务官家里。在袋子里,不装柴禾,要装的是你。到了夜里,你从袋子里爬出来……” “我要读完《克拉丽莎》。”他终于从最后一些蜘蛛网中脱出手来,打算同这两个年轻人较量一番。 “你听着……夜里你爬出袋时,拿出你的手枪,让税务官把这一星期的全部税款交给你,他把那笔钱放在床头的保险箱里……” “你们至少让我读完这一章……你们听话……” 两个年轻人想到过去,贾恩·德依·布鲁基对第一个敢于同他作对的人,曾经用两支手枪一齐射穿了那人的肚皮。他们心里涌起了苦涩的回忆。“你拿钱袋,好吗?”他们坚持往下说,不管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把钱袋拿出来了,我们就把书还给你,你就可以随时读它了。这样好吗?你去吗?” “不。不行。我不去!” “你不去呀……你不去呀……你瞧着,看!”乌加索扯起书的最后一张,(“别!” 贾恩·德依·布鲁基大声喊)将它撕了下来,(“别!你住手!”)捏成一团,扔入火中。 “啊!你这狗东西!你不能这么干,我将不知道结局如何了!”他追在乌加索后面,要夺回那本书。 “那你去税务官家里吧?” “不,我不去!” 乌加索撕下另外两页。 “你住手!我还没有看到那里,你不能烧了它们!” 乌加索已经扔进火里了。 “狗东西!《克拉丽莎》呀!不能呀!” “那么,你去啦?” “我……” 乌加索又撕下三页,把它们投入火中。 贾恩·德依·布鲁基双手蒙住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去,”他说,“但你们得答应带着书在税务官的家门外等我。” 这强盗头顶着一捆木柴被藏入了一个袋子里,贝尔一洛雷把袋子扛在肩上。乌加索拿着书跟在后面。每隔一会儿,贾恩·德依·布鲁基在袋子里面踢一下或者嘟囔一句,表现出他后悔了。乌加索就让他听听撕下一页书的声音,贾恩·德依·布鲁基立刻就安静了。 他们化装成伐木工人,就用这种办法一直把他送进税务官家,把他撂在那里。他们在不远的一棵橄榄树后埋伏下来,等待着他把钱抢到手来找他们的那个时候。 可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太性急,在天黑之前就跑了出来,那时屋里还有很多人。“举起手来!”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仿佛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自己的行为,他觉得有点可笑。“举起手来,我说过了……都到这屋里来,脸冲墙……”然而,他自己一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这样机械的行事,“你们的人全都在这里了吗?”他没有察觉到一个小女孩溜走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分钟也耽搁不得的活计。税务官却在拖延时间,他装糊涂,找不到钥匙,贾恩·德依·布鲁基明白他们不再那么怕他了,他在内心深处对此感到欣慰。 终于,他走出了门,胳膊上搭着装金币的钱袋,他几乎是盲目地朝约定在那里碰头的橄榄树跑去。“那里所有的全都拿来了!你们还给我《克拉丽莎》!” 四支、七支、十支手臂按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把他从肩膀到脚踝死死地压住。他被一小对警察抬起来,捆绑得像根色拉米香肠一样。“你到牢里去读《克拉丽莎》吧!” 监狱是海边的一座高塔,一片海松生长在塔楼周围。柯希莫站在一棵海松的顶上,几乎达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的牢房的高度,看得见他那在铁窗后面的脸。 强盗根本不在乎提审和判决,无论怎么样进行,他们都将绞死他,而他一心想的是由于不能读书,这些日子在牢里白过了,那部小说只读了一半。柯希莫替他另找到一本《克拉丽莎》,并把书带到松树上来了。 “你读到哪里了?” “克拉丽莎从妓院逃跑的时候!” 柯希莫把书翻了一会儿,然后说:“噢,对,是这儿,好。”他开始大声念起来,冲着铁窗,可以看见贾恩·德依·布鲁基的双手抓在那上面。 预审进行了很长一个段时间。强盗拒绝接收越狱用的绳子。为了让他逐一交待清楚他所犯下的无数桩罪行,需要很多时日。于是每天在提审之前或之后,他都听柯希莫给他念书。《克拉丽莎》念完后,他看上去有些颓唐,柯希莫想起理查逊的思想对于一个被关押的人来说,可能太沉闷了。他决定开始给他念一本菲尔丁的小说,希望活跃的情节能够补偿一点他失去的自由。那些判决的日子,贾恩·德依·布鲁基心里只想着大伟人魏尔德的遭遇。 在小说读完之前,行刑的日子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坐在一辆马车上,在一位神父的陪伴下,走着他在人世间的最后旅程。翁布罗萨的绞刑在广场中的一棵高大的橡树上进行。全体居民在四周围了一圈。 当绞索套上脖子时,贾恩·德依·布鲁基听见树上一声口哨。他抬起面孔。柯西莫拿着那本合上的书出现在上头。 “告诉我她的下场。”犯人说。 “把这样的结局告诉你,我很难过,贾恩。”柯希莫回答,“乔纳达最后被吊死了。” “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他自己踢开梯子,被勒紧了。 当他的身体不再扭动时,人群走散了。柯希莫骑坐在吊着受绞刑者的那根树枝上,一直留到深夜。每当一只乌鸦飞来要啄食尸体的眼睛或鼻子时,柯希莫就挥动帽子将它赶开。  树上的男爵十三  于是,在同那强盗的来往之中,柯希莫对阅读和学习产生了极大兴趣。这种爱好他后来保持终生。现在人们看见他的习惯姿态是手捧一本打开的书,骑坐在一根舒适的枝干上,或者就像坐在课桌前那样靠在一个枝丫上,一张纸摊开于一块小木板上,墨水瓶安放在一个树洞里,手握一杆长长的鹅毛笔书写。 现在是他去找福施拉弗勒尔神父,请他给他上课,请他讲解塔西陀和奥维德,解释天体的运行和化学反应规律。可是那年迈神父除了一点语法和一点神学之外,可谓一个坠入糊涂的无知大海之中的人,对于学生的提问,他摊开双手,两眼冲天上翻。 “神父大人,在波斯人们可以娶几个妻子?神父大人,维半利奥·萨沃亚尔多是什么人?神父大人,您能给我讲讲林耐的植物分类学吗?” “那么……现在……瞧……”神父开讲,随即慌乱起来,再也讲不下去了。 而柯希莫呢,狼吞虎咽似的看完各种书籍,把一半时间用来读书,一半时间打猎,以便支付书店老板奥尔贝凯的帐。他总是有一些故事要讲,他讲卢梭在瑞士的森林里采集植物标本,讲本杰明·富兰克林用风筝捕捉闪电,讲匈当男爵愉快地同美洲的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 老迈的福施拉弗勒尔以出奇的专心听着这些话题。我不知道他是真正感兴趣还是由于无须讲课而图个轻松而已。他倾听着,当柯希莫问他:“您知道是……吗?”时他就用“不!你告诉我!”或者“啊!真有意思!”之类的话对答。当柯希莫讲给他听之后,他这时就会说,“我的上帝!”这既可能是对上帝的新的伟大之处的赞叹,也可能是对以一切形式处处表现出来使世界在劫难逃的恶表示遗憾。 我那时年纪太小,柯希莫在目不识丁的人们之外没有朋友,因此他想谈谈读书心得时就向这位老家庭教师倾诉,抛出许多问题和解答,几乎把他埋葬。而神父呢,众所周知,他有着一切皆空的超脱意识,因此为人处世驯顺随和。柯希莫便利用他的这一特点,他们两人之间的师生关系颠倒过来:柯希莫当老师,福施拉弗勤尔当学生。我哥哥获得相当大的权威,竟然能够拖着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跟着他在树上流浪,他让他吊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在翁达利瓦家花园里的一棵白皮栗树上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听他凝视着园中的奇花异木和斜照在睡莲池中的夕阳高谈阔论,讲专制与共和,讲诸种宗教中的真与善,谈中国的礼仪,里斯本的地震,菜依达的酒瓶,谈感觉主义。 我应当上希腊文课的时候,却找不到家庭教师。全家人都被惊动了,一齐跑到野外四处寻找,连鱼塘里也试探了一下,恐怕总是心不在焉的他掉下去淹死了。傍晚时他回来了,直说腰痛,抱怨让他很不舒服地坐了几小时。 然而不可忘记的是,在这老冉森教徒身上这种被动的全盘接收的状态是与他原有的对僵化思想的爱好时时交替出现的。虽然他是一个心神不定,禀性柔顺的人,毫不抗拒地容纳任何新的或自由的思想,诸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野蛮民族的诚实”、“迷信的坏影响”等等,一刻钟后,绝对僵化的思想就会发作起来,支配他,他会把刚刚那么肤浅地接收到的这些思想加以调和,把他那一整套一成不变的严酷道德规范掺入其中,于是在他的嘴里,自由和平等的公民的责任或者是信奉自然宗教的人的道德都变成了一种严酷的惩戒条例,一种狂热信仰的教义。除此之外他只看到一幅腐化堕落的黑暗画景,一切新的哲学家在揭露恶时都过于温和而表浅,通向至善的道路虽然艰辛,却不容许妥协或折中办法。 柯希莫面对神父这些突发的即兴演说,不敢再开口。他怕自己的话会被指责为无条理和不严密,而自己思想中尽力描绘的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化成了一个竖满又冷又硬的大理石碑的墓场现在眼前,他感到不寒而栗。幸好神父很快就对这种集中意志的紧张感到疲乏了,他显得精疲力尽,好像他所做的把每一种观点都归纳入单一的实质之中的简化工作使他的生命的活力耗散殆尽,只剩下几丝活气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由呼吸变为打哈欠,渐入梦境。 但是就在这两种精神状态的支配之下,他已经把他的时日都花费在追随柯希莫的学习之上了。他在柯希莫所在的树木与奥尔贝凯的书店之间穿梭般往返,向阿姆特丹或巴黎的书商订购书籍,并取回新到的书,于是酿成了一场灾祸。因为流言传说在翁布罗萨有一个教士熟读一切被教会禁止的欧洲出版物。这谣言一直传到宗教裁判所。一天下午,警察出现在我们的别墅里,他们来查抄神父的小房间。他们在他的经书中找出了一本贝勒的著作,还未切边,可是这就足以证明他们是当场启获。他们把神父带走了。 那是很凄惨的一幕,在那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我记得我是从我的房间的窗口里惊恐地目睹了那情景。我停止背诵希腊语动词不定过去时的变位,因为不会再上课了。苍老的福施拉弗勒尔神父被武装警察押送着顺大路走向远方,他抬头望着树木,走到某一处时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跑向一棵榆树并往上爬,可是他跑不脱。柯希莫那天到森林里打猎去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他们没能告别。 我们不能为营救他做任何事情。我们的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不肯进食,因为他害怕食物中被耶稣会士们下了毒药。神父在监狱和修道院里,在不断地做弃绝起誓之中度过了他的风烛残年。至死他也不明白在把整个一生奉献给宗教之后,他到底相信什么,然而他努力争取坚定不移地信奉宗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无论如何,父的被捕没有妨碍柯希莫学习上的进步。因为从那时开始他同欧洲最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有了书信联系。他写信给他们,请他们解答自己的疑问和异议。或者仅仅是为了喜欢同优秀人物进行讨论,而且同时又练习了外文。很可惜的是他所有的信件,由于他存放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树洞里,从来没有被发现过,当然它们将被松鼠毁掉或者霉烂,从那里面原本可以找到出自本世纪最著名学者之手的信件。 为了保存书籍。柯希莫经常营造各种悬垂式图书室,能避风雨和防蛀虫。但是他按照一时的学习需要和兴趣不断地改换放置的地点,因为他把图书看得有点像飞鸟一般,他不愿意看见它们静止不动或被关在笼子里,假如他不说它们会闷得慌的活。在这些空中书架里最大的那一架上排列着狄德罗和达朗贝的大百科全书,这是逐渐从里窝尔诺的一个书商那里寄来的。如果说在晚年他由于厮守在书堆里而变得有点想入非非不关心自己周围的世界的话,现在阅读大百科全书,有些极好的科目诸如蜜蜂、树、木、花,使他对周围的一切有了新的认识。在他要求寄来的书中,还开始出现了有关专业知识和技术的教材,例如树木栽培学。他没有找到实验这些新知识的时机。 柯希莫总是喜欢看人们劳动,但是他在树上的生活,他的走动和打猎一直是由互不相干和没有由来的冲动支配的,如同一只鸟儿一般。现在不同了,他要为邻人做些有益的事情,说到底这一点还是他在同强盗的交往中学来的:愿意使自己成为有用人,喜欢为别人提供几种必不可少的服务。 他学会了修剪树枝的技术。冬季,当树木杂乱地伸张着互相纠缠在一起的枝条,仿佛不愿意变得形状更整齐一些以便在上面开花、长叶和结果时,他就替果园的种植主整枝。柯希莫修剪得很好,而要的报酬少,因此没有哪个小庄园主或佃户不请他去干活。人们看见他早晨在水晶般清澄的空气中。叉开腿站在光秃秃的矮树上,一条围巾将脖子连耳朵一起护好,举起大剪刀,卡嚓!卡嚓!准确地将老的枝条和多余的顶芽剪除。同样的技术可以运用于庭院里,使用一把短锯去修整乘凉树和观赏树,在森林里他尽量用那把锋利的劈斧去代替伐木工的斧头,不在百年大树的底部乱砍去把它整个砍倒,而只除去它的侧枝和顶梢。 总之,像一切真正的爱护一样,这种对于树木的爱也使他变得残忍和痛苦,因为为了让树木生长得快而形状好,他必须对它们进行截枝,使它们忍受创伤。当然,他在修剪树木和疏整森林时,一向注意不仅替树木的主人的利益着想,而且也为自己考虑,为了他来去方便他需要使他的道路更畅通一些。因此他让那些在树与树之间起搭桥作用的枝条总是被保留下来,而且由于其它枝条被清除而汲取到更多的养分。结果是他用自己的手艺使他原来就觉得相当良好的翁布罗萨的自然环境,变得越来越对他有利。他那时爱邻人、爱自然并又爱自己。这种聪明的作法,尤其在晚一些时候收到了效益。那时树木的形状越来越多地抵消了它为截枝而耗损的力量。后来,最愚蠢的一代代人诞生了,毫无远见的贪婪产生了,人们不爱惜东西,也不爱护自己,这一切就消失了。现在一切都改观了,人们不可能再像柯希莫那样沿着树木畅行无阻了。 树上的男爵 十四  虽然柯希莫的朋友增多了,他也结下了一些仇敌。森林里的流浪汉们在贾恩·德依·布鲁基转向读好书和随之而来的他的垮台之后,处境艰难。一天夜里,我哥哥在系于森林中一棵白腊树上的皮囊里睡觉,短脚狗的叫声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火光。火来自树下,正在这棵树的脚下燃烧,火舌已经舔着树的主干了。 一场森林火灾!是谁放的火呢?柯希莫肯定自己当天晚上没有打过火镰。那么是那些歹徒们干的勾当!他们想让森林起火以便趁火抢劫木材,同时嫁祸于柯希莫,不仅如此,还要活活烧死他。 在这个时候柯希莫没有考虑如此之逼近地威胁着他的危险,他想的是那个布满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道路和住所的广阔无垠的王国可能毁于一旦,这才是他所担心的事情。佳佳为了不被火烧而逃开了,它不时回头哀嚎一声,火已经在树下的灌木丛里蔓延开了。 柯希莫没有惊慌失措。这棵白腊树是他那时的栖身之处,他像平素一贯那样把许多东西搬运在这里,其中有满满的一大桶杏仁糖浆,准备夏天解渴用的。他爬到桶边,松鼠和守夜的猫头鹰正从白腊树枝中逃走,鸟儿从窝里飞出。他抓住大桶,正在拧动桶塞,准备浇湿白腊树干使它不被烧着的时候,他想到火已经燃着了野草、枯叶、灌木,将很快烧及周围的全部树木。他决定冒险干一场:“你尽管烧白腊树吧!如果我用这些糖汁能够浇湿旁边火还没烧到的这一片地的话,我就制止了火灾!”他打开桶塞,他左右晃动和转圈推动木桶,把水喷洒向地面,洒向最外圈的火舌上浇熄它们。因此在树下灌木丛中的大火里出现了一圈湿的草和叶,火无法向前扩大了。 柯希莫从白蜡树顶上跳到旁边的一棵小山毛样上,他离开得刚好及时:从下面往上烧成了一根火柱似的树干猛地一下子倒下,松鼠发出无用的尖叫。 大火将烧不进这块地方吗?已经有火星飞溅进来,周围燃起小火苗,湿树叶组成的脆弱障碍肯定阻挡不住火势扩展。“救人呀!救火呀!”柯希莫开始拼命呼喊着,“救火呀!” “出了什么事?谁在呼救?”有声音回答他。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烧炭窖,有一伙贝尔加摩老乡夜宿在这里的一间棚子里。他们是他的朋友。 “救火呀!快报警呀!” 很快整个山区响起呼救声,烧炭工们分头奔向森林的各处,用他们那难以后听懂的方言呼喊起来。于是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大火被扑灭。 这第一次纵火和烧死他的阴谋本应对柯希莫是一次警告,他应当离森林远一些。相反,他开始操心起如何防止火灾的问题。那是一个干旱而酷热年头的夏天,在沿海的森林里,从普洛旺斯起,一场漫天大火烧了一星期。夜里人们看到山上高高冲起的火光,犹如火山爆发后的景象。空气是干燥的,热烘烘的草木只能是一堆庞大的引火物。看来风将把大火引向我们这里,如果在这之前我们这里不发生什么大意失火或蓄意放火的话。大火将沿着整个海岸,连接起来变成一条火龙。翁布罗萨危在旦夕,就像一座茅草顶的城堡遭到敌人纵火袭击。对于这场大火,老天好像也难以幸免,每天夜里流星纷纷从天空掠过,人们觉得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在那些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柯希莫囤积圆桶,把它们装满水挂在那些长在高处的最高的树上。“作用不大,但总会有些用处。”他不满意,研究起森林里的水流分布情况,而今激流半涸,泉水只滴出一条水线。他去请教律师骑士。 “啊,对!”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用一只手拍一下脑门惊喜地嚷道:“水库!堤坝!必须弄出一个设计方案!”他高兴得又叫又嚷,手舞足蹈起来。同时无数的设想在他的头脑里纷至沓来。 柯希莫让他坐下来计算和绘图,与此同时他动员起私人森林的主人、国家森林的承包者、伐木工、烧炭工。大家齐心协力,在律师骑士的指导下(也就是说律师骑士被大家强迫着指导他们,也不许他有半点分心),由柯希莫从树上对进程进行管理,修筑起一些蓄水池,以便在任何一处一旦发生火警,人们都知道把抽水管往哪里插。 但是这还不够,必须组织一支消防队,它的小分队在火警发生时能够立即排成一条长蛇阵来传递水桶,把火控制住,不使其蔓延。由此产生一种民兵,他们轮流进行守卫和夜间巡逻。翁布罗萨的农民和手艺人中的男人们,都被柯希莫征集起来,很快地就像在每种集体中都会发生的那样,产生一种团体精神,各分队之间,展开竞赛,都准备好干一番大事业。柯希莫也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并为此而高兴,他发现了自己组织民兵和领导群众的能力。幸运的是他的这种才干没有被滥用过,在他的一生中只发挥过极少的几次,总是用来争取重要的成就,而且总是取得了一些成功。 他懂得这个道理,集体会产生出最强有力的人物,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自己而生活,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这个火灾的夏季因此而成为一个不错的季节:在大家的心中有一个需要解决的共向问题,每个人都把它放在自己的其他个人利益之前,而且从获得其他许多优秀人物的赞同和敬佩而产生的满足感中得到报偿。 后来,柯希莫不得不明白,当那个共同的问题不存在之后,集体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做一个孤独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当首领。但是在那个时期内,既然当了头头,他每天夜里都独自一人在森林里放哨,像过去一样站在一棵树上 他事先在树顶上安放一口钟,一旦看见某一个火灾中心地点冒出火焰,敲响钟声可以使远处的人们听见,发出警报。用这种办法,有三四次火警发生之后,都能及时扑灭,保住了森林。由于发生了故意纵火行为,查出罪犯就是那两个土匪乌加索和贝尔一洛雷,人们把他们赶出镇属的地界。8月底开始下起大暴雨,火灾的危险过去了。 那一阵子在翁布罗萨只听见对我哥哥的赞扬声。这种褒奖的语言也在我们家里出现了,它们是:“他竟然是这样的能干!”“他毕竟办成了一些事情。”:那语调就像是有人要对信奉异教的人或是对立派的人做客观的评价。故意显示自己的心怀是如此宽广,也可以容纳与自己见解相差甚远的思想。 女将军对这些消息当即做出直截了当的反应:“他们有武器吗?”当人们告诉她由柯希莫组织起来的救火队的事情时。她问道:“他们训练吗?”因为她已经想到建立一支武装民兵,在发生战争的情况下,可以参加军事活动。 相反我们的父亲听这些话时沉默不语,只摇摇头,别人不明白关于那个儿子的每条消息使他感到痛苦,还是他在表示赞许,或许他被奉承话打动了心,只期待着能够重新把希望寄托于他身上。一定是这样,是后面这种态度,因为几天之后他骑马出门寻找他。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块空地,附近有一排树。男爵让马来来回回转了两三趟,也没有看见儿子,儿子却看见了他。少年从最远处的那棵树上越来越近地蹦跳着过来了。当他来到父亲面前时,摘下草帽(因为是夏天,他换掉了那顶野猫皮帽)说。“早上好,父亲大人。” “早上好,孩子。” “您身体好吗?” “健康与年龄和烦恼并存。” “看见您这么勇敢,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正想对您说这句话,柯希莫。我听说你为镇上谋利益。” “我心里想的是保卫我所居住的森林,父亲大人。” “你知道有一段森林是我们的家产,是从你那可怜的祖母已故的艾丽莎白塔那里继承下来的吗?” “知道,父亲大入,在贝尔利奥那个地方,那里长着30棵栗树,25棵山毛榉,8棵松树和一棵枫树。我有地籍册上所有地图的复制本。正是作为森林所有者家庭的成员,我要联合一切有关人士去保护这些森林。” “对,”男爵说,他很欢迎这样的回答。但是他补上一句:“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面包师、菜贩子和马蹄铁匠的联合会。” “也是,父亲大人。包括一切职业,当然都是些规规矩矩的行业。” “你知道,你有可能以公爵的头衔去指挥下属的贵族吗?” “我知道当我比他人有更多的主意时,我把这些主意贡献给他人。如果他们接收了,这就是指挥。” “目前流行在树上发号施令吗?”男爵话到了舌尖上,何苦旧事重提呢?他叹了口气,凝神深思。后来他解开挂佩剑的皮带。“你18岁了……是别人把你当大人看待的时候了……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他双手平托着宝剑,你记得“你是迪·隆多男爵吗?” “记得,父亲大人,我记得我的姓氏。” “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拥有他的姓和爵位吗?” “我将尽一切努力争取符合他的称号,我将具备他的一切品质。” “你接过这把剑吧!我的剑。”他站在马镫上向上伸臂,柯希莫站在树枝上往下低头。男爵够着把剑给他系上。 “谢谢,父亲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将好好使用它。” “再见,我的儿子。”男爵调转马头,放松缰绳,缓缓地离去。 柯希莫呆楞着思考片刻,考虑他是否应当挥剑同他告别,后来又想到父亲把剑赠给他是让他防身自卫用的,不是用来炫耀的,他把剑插进鞘套里。树上的男爵 十五  在同律师骑士打交道的那些日子里柯希莫发现他有些奇怪的举动,或许说是异常的表现更为恰当,因为弄不清他是比往常更古怪些还是更正常些。他还是那么呆头呆脑的,但似乎不再是丧魂落魄神不守舍的样子,倒像是一心一意琢磨着什么事情而有些走火入魔了。他一向说话罗嗦,但不常开口,现在却经常唠唠叨叨。他孤僻成性。过去从不进城,现在却成天泡在码头上,不是扎进叽叽喳喳的人堆里,就是同上老慈善会会员和老海员一起坐在台阶上,指点进进出出的船只或议论海盗的恶行劣迹。 在我们这儿的深海里仍然有蛮族海盗的双桅帆船闯入,骚扰航程。从不久前开始,抢劫的情形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了。过去遇上海盗的下场不是被卖到突尼斯或阿尔及尔当奴隶,就是被割掉鼻子和耳朵,现在呢,如果伊斯兰教徒们追上了翁布罗萨的一艘双桅三角帆船,他们抢走货物:一桶桶的鳕鱼干,一块块乳酪,一包包棉花,然后逃走。有时候,我们的人更机敏,把他们赶走,朝他们船上的桅杆开炮;那些野蛮人一边还击,一边啐痰,做出种种怪相丑态,发出狂呼乱叫。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还算客气的抢法。海上拦劫不断发生是因为那些国家的帕夏①们认为他们应当向我们的商人和船主索取欠账--据他们说--有些供货合同没有被认真履行,甚至使他们上当吃亏了。所以他们要用抢劫的办法来一一清算。而与此同时,人们继续做生意,不断地争吵和谈判。因此双方都无意向对方做出致命的伤害。出海航行的旅程中意外事件和危险经常发生。但是还没有出现过人命案。(注①土耳其高级官员的头衔。) 现在我要介绍的这个故事曾由柯希莫讲过许多不同的版本,我保留细节最丰富而且逻辑混乱最少的一种说法。虽然可以肯定我哥哥在讲述他的历险过程时添加了许多他的主观臆断,而我由于缺乏其它消息来源,总是尽量用他说的原话。 那么,有一次,柯希莫看见一盏灯在山谷里移动,他在守候火警时养成了夜间不睡觉的习惯。他悄悄地跟踪,踏在树上的脚步像猫一样地轻巧,他发现是头戴圆帽,身穿长袍的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提着一只灯笼匆匆而行。 律师骑士平时和母鸡一样天黑就上床,这个时辰在外面转什么呢?柯希莫跟在他身后,他注意不弄出声响,虽然他知道,叔叔这么急急忙忙赶路像个聋子,他只照到他脚前的巴掌大块地方。 律师骑士沿着崎岖的小道抄近路来到海边,走上一片沙滩,开始摇动灯笼。天上没有月亮,除了近处的浪花泛起白沫之外,看不清海上的东西。柯希莫在一棵松树上,离海岸较远,因为草木只延伸到那里。在海边要从树上四通八达是不那么容易的事情,然而,他分明看见了那个戴着高高的圆筒帽的小老头儿站在荒凉的海滩上,朝黑茫茫的海上挥动灯笼,另一盏灯光从那黑暗处向他回应。突然间,好像是刚刚从水里冒出来似的,一只飞驶的小船在近处出现,这是只有一张深色方形帆并带船桨的小船,与本地的船很不相同,它靠岸了。 在灯光的晃动中柯希莫看见一些头上裹着穆斯林缠头巾的男人。有几个留在小船上,轻轻地划动船桨,使船靠近海岸停住,其余的人下了船。他们穿着肥大的红裤子,寒光闪闪的大刀插在腰里。柯希莫时而注目审视。时而侧耳细听。叔叔同那些野蛮人低声交谈,他们讲的语言让人听起来似懂非懂,一定是那有名的地中海东岸的混合语。柯希莫不时听出一句我们的话,埃内阿·西尔维奥把它混在其它听不懂的话里再三提起,说的是一些船名,一些大家所熟悉的单桅帆船和双桅帆船的名字,他们有的属于翁布罗萨的船主,有的是往返于这里和其它港口之间的。 不用费心思就可以明白骑士在说什么了!他正告诉那些海盗们翁布罗萨的船只到港和出港的日期。装载的货物、航向和船上的武器装备。此时老头儿一定把他知道的情况全说完了,因为他转过身来很快地溜走了,同时海盗们爬上小船。消失在黑沉沉的大海里。从他们进行谈话的快速方式可以看出他们肯定是经常这样碰头的。真不知这些根据我们的叔叔提供的情报而发生的野蛮人的伏击进行多久了! 柯西莫留在树上,他无力离开那里,离开那空旷的海滩。风萧萧,树摇摇,浪花啃咬石头,我哥哥的牙齿在打架。不是因为天气冷,而是由于这可悲的发现使他的心冰凉了。 这个整天畏畏缩缩而神神秘秘的小老头,我们本来从小就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柯希莫后来认为逐渐地懂得了尊重和同情他,可是现在发现他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内奸,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他对把他从潦倒的穷途末路中接回来收养的故乡竟然怀恨在心……为什么?难道对于他一生之中大概是曾经幸福生活过的那些地方的国家和人民的怀念之情使他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吗?或者说他对这个人人都知道他的不光彩历史的地方的怨恨和憎恶是如此之深吗?柯希莫既感到了要跑去揭发这个奸细的阴谋的冲动,又想到了我们的父亲将要承受的痛苦。知道他对这异母兄弟有着无法解释的深情,柯希莫的心被撕裂了,他想象到了那个场面:骑士带着手铐走在警察的押送下,从旁边两行唾骂他的翁布罗萨居民中走过,被带到广场上。有人把绞索套进他的脖子,把他吊了起来……自从替贾恩·德依·布鲁基守灵之后,柯希莫对自己发誓他将永远不再观看死刑,而现在却要充当一个自己的亲属的死刑的主宰者! 他被这些想法折磨了一整夜和第二天一整天,他踢腿踹脚,伸手攀吊,抱干下滑,焦躁不安地从一棵树转到另一棵树,每当他为某种思想所苦恼时就这么干。终于,他做出决定。他似乎找到了一条中间道路:去吓唬海盗和叔父。不需法律干涉地迫使他们中断不清不白的关系,他将在夜里埋伏在这棵松树上,带上三四支上好子弹的枪(他已经造好一个完整的武器库,以备打猎的各种需要)。假若骑士来同海盗接头,他将连发几枪,让子弹从他们的头上呼啸而过。听到枪声后海盗和叔叔都将各自逃散。骑士自然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会疑心自己被识破,认定海边的约会地点被监视,不敢轻易再出来同穆斯林武装分子联络。 事实上,柯希莫携带枪支在松树上守了两夜,不见任何动静。第三夜,那个戴高帽子的小老头儿磕磕绊绊地跑到了海边的沙地上,用灯笼打信号,小船载着缠头巾的海员靠岸了。 柯希莫的手指头搭在扳机上准备射击,但是他没开枪,因为这一次情况完全变了。商量了一会儿之后。两名海盗走到岸边向船上打手势,其他的人就开始卸东西:桶、箱、包、袋、细颈大肚的玻璃瓶子,装满奶酪的筐子。来的不是单独一艘船,而是许多艘,全部满载货物。一队缠头巾的搬运工分散到海滩上,由我们那位隔山叔叔带领着往前走,他摇头晃脑地一路小跑着,把他们引人礁石中的一个岩洞前。那些摩尔人把全部货物放进洞里,这些肯定是他们新近掳掠来的财物。 他们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运上岸呢?这个故事的情节后来就很容易重新串联起来了:野蛮人的船队应当在我们某一港口抛锚停泊(做一项合法生意,这种生意一向是在他们对我们的抢劫活动中穿插进行的),他们应当接受海关检查,因此必须将抢来的货物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便归途中取走。结果船队还将可以显示出他们同最近发生的抢劫案子无关,巩固国家之间的正常贸易关系。 这些背景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当时柯希莫满腹狐疑。海盗们的一批财宝藏在一个石洞里,海盗们乘船走了,把这批东西留在那里,必须尽快地把它们据为己有。我哥哥一时想去叫醒翁布罗萨的商人,他们应当是这些财物的合法主人。,但是他旋即又想起了他的那些烧炭的朋友,正在森林里同他们的家人忍饥挨饿,他毫不犹豫,沿着树木直接向他们跑去。在一块夯实的灰色空地周周,贝尔加摩老乡们正在简陋的草棚里酣睡。 “快起来!你们都来!我发现了海盗们的财宝!” 在茅屋由树枝和雨布搭成的屋顶下响起了一阵哈欠声,一阵起床的响动声,一阵叽叽咕咕说话声,最后是惊喜的欢呼声,有人问道:“有金子吗?有银子吗?” “我没有看清楚。”柯西莫说,“从闻到的气味来看,我想是有不少鳕鱼干和山羊奶酪!” 听了他的这些话,森林里的男人们统统起身了。有火枪的带火枪,没有枪的就带斧头、梭镖、铁锹或铁铲。他们带得最多的是盛东西的器具,连破的炭篓和乌黑的袋子都拿上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身上披袋子的孩子们举着火把。柯希莫在前面领路。他从山间的松树上跳到橄榄树上,从橄榄树上跳到海边的松树上。 一棵弯曲的松树顶上闪现出一个海盗的白色身影,他举起大刀,大声报警。这时他们正走到礁石的尖角上,拐过去就是山洞。柯希莫几步跳到他头上的另一根枝上,用剑顶住他的腰眼,逼着他一步步往前,最后从陡壁上摔落下去。 海盗的首领们正在洞里议事(而柯希莫,原先在海盗们卸货的来来往往之中,不曾发现他们留在洞中)。他们听到哨兵的喊声,走出洞来,发现已经被一群满脸烟尘、披着口袋、拿着铁铲的男男女女团团围住了。他们举起弯刀,向前冲杀,想要打开一个缺口。“呼啦,嗬达!”“杀呀!”战争开始了。 烧炭的工人人数众多,但是海盗们的武器装备比他们强、双方交手后的情况却是如此这般:他们懂得对付弯刀,没有比铁铲更好的家伙了。当!当!那些摩洛哥大刀的刃全部变成了锯齿。火枪呢,正相反,除了响声大、冒烟多以外,不再起什么作用。有的海盗(看起来是头目)也有外观很漂亮的枪,全部镶嵌着金银花纹,但是发火石在岩洞里受了潮,打不响。最机灵的烧炭工用铁铲敲这些匪首们的脑袋,把他们打昏之后摘取枪支。只是他们头上裹着缠头巾,敲上去像是拍枕头似的。更好的办法是用膝盖去顶他们的上腹部,因为他们露着肚脐眼儿。 由于沙子是唯一取之不尽的东西,打开了沙仗。战场上的阵容终于变得整齐起来,烧炭工开始掷沙子。那些摩尔人呢,他们也撒起沙来,烧炭工们越来越被鳕鱼干的香味吸引,急于进岩洞,而那些蛮汉们想要逃向停在岸上的小舢板,双方没有恋战的理由。 贝尔加摩老乡们冲开了一处,他们打开岩洞的门,穆斯林们在沙石雨中继续抵抗,直到看见海上还有逃路,那么他们还抵抗什么呢?扯起船帆,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三名海盗,都是贵族军官,跑到小艇上,解开船帆。柯希莫从岸边的一棵松树上纵身一跃,跳到了船的桅杆上,抓住桅杆的横梁。他用膝盖夹紧在上面稳住身体,腾出手来抽剑。三个海盗举起大刀。我哥哥左劈右砍,同时招架住这三位,小船还停在陆地上,忽左忽右地倾斜。这时月亮升起来,男爵赠送给儿子的宝剑熠熠生辉,穆斯林们的大刀也寒光闪闪。我哥哥顺着桅杆滑下去,将剑尖刺进一个海盗的胸膛,那匪徒跌出船外。他推挡开另外两柄砍过来的大刀,像一只蜥蜴那么灵活地重新爬上去,然后又下来刺中第二个海盗,再上升,同第三位交手较量了一阵子,再次滑下来扎死了他。 三个穆斯林军官躺在地上,身体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胡子上沾满海草,其余的海盗在沙石和铁铲的打击下倒毙在岩洞口上。柯西莫仍然攀缘在桅杆上,胜利地望着四周。这时律师骑士飞快地从岩洞里窜出来,活像一只尾巴上着了火的猫,他在那里面隐匿到此时。他勾着头沿着海岸跑来,猛地一使劲把小艇推下了水,跳上去抓起桨,拼全身力气划起来,小艇漂出海。 “骑士!您干什么,您疯了?”柯布莫抓着桅杆说道:“回到岸上去!这是去哪里呀?” 唉,显然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是想撵上海盗的大船去逃命。他的背叛行为已经无可挽回地被人发现了,如果他留在岸上,必将死于绞刑架下。他就这样划呀,划呀。柯西莫虽然手里还握着出鞘的剑,而老头子可能是赤手空拳并且年老体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说到底,他不忍心对一个叔叔下手,此外,要接触到他就必须从桅杆上下来,这就产生了走到船上是否就等于踏上了地面的疑问,或者说他从有根的树干上跳到船的桅杆上是否已经违反了他自己心里定下的规矩呢?在那种时刻想到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了。于是他没有动手,伸开两条腿,一只脚搭在这里,另一只搭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好,随波而去,虽然微风吹涨了船帆,老头子也没有停止划桨。 他听见一声狗叫,心中涌起喜悦。他在战斗中没有看到的狗佳佳,蜷缩在船头,安闲地摇着尾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柯西莫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着急的:他是在家里啊,同他的叔叔,他的狗,一起乘船,这是他多年的树上生活之后,一次愉快的消遣。 海上有一轮明月,老头子已经累了。他吃力地划着桨,哭泣起来,还开始念叨:“啊,扎伊拉……啊,阿拉罕,阿拉罕,扎伊拉……啊,扎伊拉……”他就这样说着土耳其语,令人费解,他反复哭喊着这个柯西莫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女人的名字。 “您在说什么呀,骑士?您有什么心事?我们去哪儿?”他问到。 “扎伊拉……啊,扎伊拉……阿拉罕,阿拉罕……”老头子说着。 “谁是扎伊拉啊,骑士?您是想从这里到扎伊拉那里去吗?” 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点头表示是,他在哭泣中夹进土耳其话,对着月亮呼喊那个名字。 对于这个扎伊拉,柯西莫的心里马上开始琢磨出种种猜想,也许他正在揭开这个又孤僻又神秘的老头儿隐藏得最深的秘密。既然骑士去投奔海盗船,想到这个扎伊拉那里去,那么说有一个女人在那边,在那些土耳其的城市里。也许他的整个身心都被对这个女人的思念所占据,也许她就是他在养蜜蜂或者开凿水渠时要追寻的那种失掉了的幸福的象征;也许她是他在那边的一个情人,一个妻子,在大海对面的国度的花园里;或者说是一个女儿会更真实一些,一个他多年不见的女儿,当她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为了寻找她,他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同某只驶进我们港口的土耳其人或是摩尔人的船建立联系,终于给他带来了她的消息。也许他得知她沦为了奴隶,为了赎回她,他们要求他提供翁布罗萨的船只航行的情报。或者说这是他为同她重新互通音讯和搭船去扎伊拉的城市而不得不付出的赎金。 如今,他的阴谋败露,他不得不逃离翁布罗萨,那些野蛮人已经不再拒绝带他一起走,把他带到她那里去。在他那急切而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混杂着希望之声、祈祷之声,也有恐惧之音。他害怕又不是一次好运,厄运又将把他同思念之人分开。 他不再划动桨片了,这时小艇已靠近一个黑影,另一只野蛮人的小艇。他们可能在大船上听见了岸上激战的喧嚣声,派出一些侦察人员。 柯希莫下滑到桅杆的中间,让帆布遮住自己,那老头儿却开始用地中海混合语大声喊话,让他们来接他,带他上大船,并且向前张伸着双臂。他喊叫得声嘶力竭。最后是:两名缠头巾的土耳其近卫军士兵过来了,刚到手伸得着的地方,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轻飘飘地提起来,拽上了他们的小艇。柯希莫所在的小艇由于力的反作用而被推开了,船帆鼓满了风,本来已死到临头的我哥哥逃脱了被发现的危险。 在随风飘开的时候,一阵争吵声从海盗们的小船上传人柯西莫的耳朵里。摩尔人说的一个词,听起来好像是“好贼!”而另老头儿的声音,只听见像个傻子似的反复说:“啊,扎伊拉!”他们怀疑由骑士安排了岸上的事情,他们一定认为他是造成岩洞遭袭击、赃物损失、人员死亡的罪魁祸首,指控他背叛了他们……他听见一声惨叫,一声扑通响,然后便归于沉寂。柯希莫想起他父亲在野地里追赶着异母兄弟时的呼唤声:“埃内阿·西尔维奥!埃内阿·西尔维奥!”音犹在耳,清晰可辨,他用帆布蒙住脸。 他再次爬上桅杆顶,察看小船在向何处走。有个东西在漂浮,好像是被一股激流冲着走。一个物件,一块浮标,可能是一个带尾巴的浮标……一束月光照到那上面,他看见那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个人头,一个用带子系着一顶土耳其圆顶高帽的脑袋。他认出了律师骑士那朝上翻着的脸,仍旧带着平素那种惊恐不安的神情,嘴是张开着的,胡须以下的部分全部浸在水里看不见。柯希莫便大声喊:“骑士!骑士!您在做什么呀?为什么不上来!您抓住小船呀!,我马上帮您爬上来!骑士!” 可是叔父没有回答。他飘着,荡着,他那双瞪大的眼睛朝上望着,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柯西莫说:“来,佳佳跳下水去!咬住衣领把骑士接上来!去救他!去救他!” 狗顺从地跳入水中。它试图用牙咬住老头儿的衣领,不成,它咬住他的胡须。 “咬衣领,佳佳,我说过的!”柯希莫再三命令,可是那狗咬住胡子衔起人头,把它推到船舷边,这时看清没有衣领,没有躯体,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头颅--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被弯刀砍下的头。 树上的男爵 十六柯莫希最初对人讲的律师骑士的结局是与实情相当不相符的。当风把小船送到岸边时,他趴在桅杆上,佳佳拖着那颗砍下的人头守在一旁,面对随他的呼喊而至的人们,他讲出--他很快借助一根绳子跳到了一棵树上,是在树上说的--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即骑士被海盗们劫持,后来被杀害了。也许这个杜撰的说法,是他替父亲着想。父亲听到兄弟的死讯和看到残余的尸首后感到那么大的悲痛,柯希莫不忍心说出骑士的卑劣行径来加重他的痛苦。当他听说男爵因此而一蹶不振时,他接着又想替我们这位隔山的叔父编造出一段假的光荣史,虚构他为战胜海盗而进行的一场机智的秘密斗争。他为此绞尽脑汁多时,他发现,这对他自己简直是一种折磨,但是他还是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和自相矛盾的故事。因为还有些别的事情他必须隐瞒,也就是海盗把抢来的财物从船上卸入岩洞和烧炭工们的介入。如果这件事情的真相被人们知道了,翁布罗萨的全体居民将跑上山从贝尔加摩老乡们手中夺回东西,把他们当成窃贼。 几个星期之后,当他确信烧炭工们吃完了那些东西,他便讲出了袭击岩洞的事情。这时想上山去讨回东西的人只能空手而归。烧炭工们公平合理地分配了一切财物,鳄鱼干一片片地分光,腊肠、乳酪和全部剩余食品,他们用来摆了一次盛大的林中宴会,足足吃了一整天。 我们的父亲衰老了许多,失去埃内阿·西尔维奥的痛苦使他的性格产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发疯似地要不使异母兄弟的事业中断,因此他要亲自去照看那些蜜蜂的饲养,他信心十足地做好准备,尽管他在此之前从未走到近前去看过一只蜂箱。为了得到一些建议,他去找曾经学会一些养蜂办法的柯希莫。他不问他什么,而是将话题引到养蜂上,听柯希莫说些什么,然后他把这些话当作命令向农夫复述一遍,说话粗声大气,神气活现,好像他很在行似的。他尽量不靠蜂箱太近,害怕被蜇着,但是要显示出不怕的样子,不知他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做到的。他用同样的方式吩咐人们挖渠开沟,以便完成一项由可怜的埃内阿·西尔维奥提出的设计。如果他能成功便是一件好事,因为已故的那位从来没有把一项工程进行到底。 男爵对于这些具体事务的迟到的兴趣持续的时间不长,幸亏是这样。有一天,他在蜂箱与水渠之间神经质地忙碌着,当他正在怒气冲冲地发火时看见两只蜜蜂朝他飞来。他害怕了,开始挥动双手驱赶,打翻一只蜂箱,他身后带着一大群蜜蜂跑了起来。他闭着眼睛瞎跑,最后跌入那条人们正在灌水的水渠,大家把他从泥浆里拉了出来。 他被安顿在床上,在蜇伤的火辣辣的痛和水淹受的风寒之后,躺了一个星期,后来可以说他是痊愈了。但是他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愿起床。 他一直躺在床上,丧失了任何生的意趣。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做成功,关于公爵封地的事情无人再提起;他的长子成了大人仍然留在树上;兄弟被人杀死;女儿远嫁他乡,生活在更令人讨厌的异乡人之中;我还太小,不能同他接近;他的妻子又过分武断和专横。他开始说谵语胡话,说什么耶稣教徒们占领了他的家,他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像他一辈子活着时一样,他在痛苦和狂躁之中死去。 柯希莫也跟着去送葬,他一路从树上跳着走,但是他无法进入墓地,因为那里柏树的枝细得像蕨草,他没有办法攀上去。他站在围墙上看着棺木下葬,当我们大家往棺材上撒一把土时,他抛下一根带叶的树枝。我想我们大家同我的父亲一直是像柯希莫在树上一样有距离的。 现在,迪·隆多男爵是柯希莫了。他的生活没有改变。他经管我们家的产业,这是不假的,但总是那么不定时。当田庄管家和佃户有事要找他时,永远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当他们不大想见他时,他却从树上出现了。 他处理一些家务事也是如此。柯希莫现在经常在城里出现,他停在广场的那棵核桃树上或者是港口边的那些圣栎树上。人们向他敬礼,称他“男爵先生”。他时常摆出有点老气横秋的姿态,就像一些年轻人有时喜欢干的那样,站在那里对着围在树下的一圈翁布罗萨的闲人夸夸其谈。 他继续讲我们的隔山叔叔的下场,每一次说法都不相同,渐渐地道出了骑士勾结海盗的阴谋。不过,为了控制市民们的愤怒不立即爆发,他添加了关于扎伊拉的故事。讲得如同卡雷加生前曾经推心置腹地同他谈过一般,这样他使人们甚至被那老头儿的悲惨命运所感动。我相信柯希莫从纯粹的捏造逐渐地接近于几乎完全与事实相符合的程度。他这样讲了两三次,后来,由于翁布罗萨的人们对故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听众到来,都要打听新的细节,他势必做些添加、扩大、假设、插进一些新的人物和事件,于是故事就变形了,变得比一开始更为胡编乱造。 柯希莫已经拥有一批张着嘴听他胡说乱吹的听众。他养成了讲故事的爱好,他在树上的生活,打猎的经过,强盗贾恩·布鲁基以及猎狗佳佳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故事材料(我的这些对他生平的回忆录中的许多插曲都是照他在他的听众的怂恿之下所讲述的故事的原样抄录下来的,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人们原谅我,如果我所写的不都尽是那么完全符合事实和符合人情事理的话)。 例如,那帮游手好闲者中的某一位问他:“男爵先生,您真的从来没有把脚伸到树外的地方吗?” 柯希莫立即回答:“有过,一次,但那是因为看错了,我踩到了一只鹿的犄角上。我以为是从一棵枫树上走过,原来是一只鹿,从皇家的狩猎场里逃出来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只鹿觉出了我踩在它角上的重量,向森林逃跑。我不是向你们吹牛!我站在鹿角上感到被从四面八方来的东西刺痛了,尖锐的鹿角、毛刺、森林里的树枝都抽打在我的脸上……那匹鹿挣扎着,想把我甩掉,我死死地抓住…… 他把故事停住,那些人就问:“您后来怎么样了,阁下?” 而他呢,每次续上一个不同的结尾:“那匹鹿跑呀,跑呀,跑回了鹿群中,看到它带回一个站在犄角上的人来,有些鹿避远一点,有些鹿好奇地靠拢一点。我举起总是挂在肩上的枪,把我看到的每一匹鹿都打倒了。我杀死了50只……” “在我们这地方哪儿有过那么多鹿呀?”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中有人问他。 “现在绝种了。因为那50只鹿全是雌的,明白了吧!每次我的那匹公鹿想接近一只母鹿,我就开枪,那只母鹿倒地而亡。公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它绝望了。那么……那么它决定自杀。它跑上一座高高的悬崖,往下跳了。我抓住了从悬崖壁上长出的一棵松树,而我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啦!” 或者他就说发生了一场两匹公鹿之间犄角相斗的拼搏,每顶撞一下他就从一只鹿的角上跳到另一只的角上,后来一次猛烈的撞击把他抛到了一棵橡树上…… 总而言之,他染上了讲故事人的那种瘾头,他分不清那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和那些由他杜撰出来的故事之中到底什么更美。真事使人回忆起许多属于过去的时光、细腻的感情、烦扰、幸福、疑惑、光荣和对自己的厌恶,而故事中砍掉了主要的东西,一切显得轻而易举。但变来变去,最后发觉自己在回头去讲自己经历过的真实生活中体验过或发生过的事情。 柯希莫还处在讲故事的愿望激发生活的愿望的年龄。他认为自己的经历讲起来不够用,于是他出去打猎,一走几个星期,然后倒提着招、獾和狐狸的尾巴回到广场的树上,向翁布罗萨镇民们讲新的故事,从真的讲起变成假编的,从假编的又变回为真的。 但是在他那讲故事的全部热情之中存在一个内心深处的隐秘的缺憾,一种渴望,在那种对听众的寻求之中存在着另一种寻求。柯希莫还不曾体验过恋爱,没有这种经历,其它的经验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还没有品尝滋味,就去冒生命的危险,值得吗? 对那些从广场上走过的卖菜的或卖鱼的姑娘,以及坐在马车里的小姐,柯希莫从树上投下急切的目光,他还不甚明白为什么在她们大家身上都有他所寻找的东西,而在任何一个那里都找不到十全十美的。夜里,当各家各户都点燃灯火,而柯希奠在树上孤独地与雕鹄的黑眼睛相伴时,他开始做爱情的美梦。对于那些在篱笆下和树林中相会的对对情侣、他满怀艳羡和忌妒。他看着他们走进暗处,如果他们在他的那棵树下躺下,他就会羞愧不已地逃开。 于是,为了克服他那双眼睛里天生的羞怯,他就观察起动物的恋爱。在春季,树上的世界是一个婚配的天下。松鼠做爱时的动作和卿卿我我的声音几乎像人一样;小鸟扇动着翅膀交配;连蜥蜴也是成双成对地跑开,把尾巴紧紧地缠成一个结子;豪猪为使它们的拥抱变得更温柔仿佛变得柔软了;猎犬佳佳,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是翁布罗萨唯一的短脚狗而胆怯;它大胆而自负地追求肥大的母牧羊狗或是母狼狗,全凭自然引发的好感行事,有时它被咬得狼狈不堪地回来,但是一次幸福的恋爱机遇就补偿了所有的失败。 柯希莫,也像佳佳一样,是一个品种里的单独一个。在他睁开眼睛做的梦里;看见自己被许多美丽的少女爱恋,可是他在树上,将如何遇上爱情呢?在幻想中,他能够不考虑那些事情在哪里发生,是在地上或是在他现在身处的高处!一个没有地点的地方。他想象,是一个向上去可以到达的地方,而不是往下走。对了,或许有一棵很高的树,爬上去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月球。 同时,在广场闲聊的习惯越来越使他感到不能得到满足了。在一个集市的日子,有那么一个人,来自邻近的奥利瓦巴萨城,他说:“嗬,你们也有一个我们的西班牙人!”人们问他到底想说什么时,他回答:“在奥利瓦巴萨,有一个西班牙人家族,全都生活在树上!”从此以后柯希莫的心里失去了平静,他开始穿越森林里的树木,踏上去奥利瓦巴萨的旅行。  树上的男爵十七 奥利瓦巴萨是个内陆城市。柯希莫冒险跨越了一些树木稀疏的地段,走了两天,到达那里。在途中,他走近村民聚居地时,那些从来未见过他的人们惊吓得尖叫起来,还有人朝他扔石头,因此他想方设法尽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渐渐地走近奥利瓦巴萨,他看到无论是砍柴的,放牛的还是采橄榄的,人们遇见他并没有显示出惊奇的表情,相反,仿佛他们认识他似的,男人们脱帽他敬礼,讲着肯定不是当地方言的话,比如,这样的句子从他们嘴里很别扭地说出:“先生,您好,先生!” 那时是冬季,一部分树木落叶了,在奥利瓦巴萨两行法国梧桐和英国榆树横穿闹市区。我哥哥走近那里,看见在光秃秃的树枝里面有人,一棵树上坐着或站着一两个或两三个人,他们一个个仪态庄重,他跳了几下就到了那里。他们是一些头戴饰有羽毛的三角帽,身披长斗篷的贵族打扮的男人和一些同样俨然贵族风度的女人,她们蒙着面纱,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上,有的在绣花,有的微微侧动身体朝下面的大街上看着,将一只胳臂靠在树干上,就像是倚在窗台上一样。 男人们同他打招呼,满含着理解与辛酸:“您好!先生!”柯希莫摘下帽子躬身施礼。 一个像是他们之中的最高权威者,过度肥胖,身子隐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杈里,好像再也不能从那里面站起来,有着肝病患者的肤色,剃过的胡子从皮下透出一片黑色,显然他的年纪很大了。他似乎在问他身旁的一个穿黑衣服、消瘦细高、也有着剃须后的黑糁糁脸颊的人,那个在树上行走的陌生人是谁。 柯希莫想是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了。 他来到胖先生的梧桐树上,鞠一躬,并说道:“柯希莫·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听候您的吩咐。” “隆多,隆多?”胖子说到,“是阿拉贡人吗?” “不是,先生。” “卡塔罗尼亚人?” “不是,先生。我是本地人。” “也被流放了?” 那位瘦高的绅士觉得必须插进来充当翻译,他大肆夸张:“费德利哥·阿隆索·桑切斯·德·瓜塔穆拉·依·托巴斯科殿下说先生您也是一位被放逐的人,因为我们看见您在这些树枝上攀援。” “不,先生。或者说,我不是由于别人的法令而流放的。” “您是出于爱好而在树上行走吗?”(西班牙语) 翻译:“费德利哥·阿隆索殿下向您表示祝贺,并问阁下走这样一条路线是否是出于您的爱好。” 柯西莫想了想,回答:“因为我认为这对我很合适,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 “您真幸运!” 费德利哥·阿隆索·桑切斯惊呼,又叹了一口气,“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那位穿黑衣服的人,解释起来总是添枝加叶:“殿下说,阁下享有如此之自由理应是幸运之子,我们被迫不能不花钱购买此种自由,因为我们也顺从了上帝的旨意。”他划了一个十字。 就这样,从桑切斯亲王简洁的惊叹句同黑衣先生的详细解释之中,柯西莫终于弄清了这些住在梧桐树上的侨民的来历。他们是西班牙贵族,为争夺封建特权而反叛国王卡洛三世,因此而连同家属一起被驱逐。他们来到奥利瓦巴萨后被禁止继续前行,因为此地根据一项同教皇签订的古老协议,不能向来自西班牙的流亡者提供避难场所,也不能让他们由此经过。那些西班牙贵族世家的困境实在难以解决,然而,奥利瓦巴萨的行政长官们厌烦同外国领事官打交道,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些有钱的过路人,他们找到一种妥协的办法:那古老协议的文字写的是流亡者不应当在这块土地上“接触地面”,因而他们上树就做到了这一点,就算遵守了规定。而流亡者们踩着市政府提供的木梯爬上了梧桐树和榆树,然后梯子被撤掉.他们蜷缩在那上面几个月了,倚仗温和的气候,指望卡洛三世的大赦令,听凭天意的安排。他们储备有大量的金币用以购买食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意。为了把盘子送上去,人们特意开了一些窗口,在有些树上装放了帷帐,供他们在上面睡觉。总之,他们懂得弄舒服一些,也就是说,是奥利瓦巴萨人替他们配备得这么好,因为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报酬。流亡者自己一天到晚连一根手指也懒得动弹一下。 柯西莫是首次遇见住在树上的其他人,他开始询问起一些实际问题。 “下雨的时候,你们怎么办?” “我们祈祷好天气,先生!”(西班牙语) 那位翻译,是苏尔皮奇奥·德·瓜达莱特神父,是属于耶稣会的,他在他那个教派被从西班牙驱逐之后成了流亡者。他译道:“我们在帷帐的遮护下,一心想着上帝。感谢上帝的眷顾,只下了不多一点儿就停住了……” “你们不去打猎吗?” “先生,有人偶尔使用粘鸟胶。” “有时候我们当中有人为了消遣。往树上涂沾鸟胶。” 柯希莫不厌其烦地打听他们如何解决他也曾遇到过的问题。 “为了洗澡,洗澡,你们怎么办的?” “洗澡吗?有澡盆嘛!……”(西班牙语)唐·费德利哥说着,耸耸肩膀。 “我们把衣服交给城里的洗衣妇,”唐·苏尔皮奇奥翻译道,每逢星期一,我们准时把装着脏衣物的篮子放下去。” “不对,我是说洗脸和洗身子。” 唐·费德利哥耸起肩头咕哝了一句,仿佛这对他从来都不成题。 唐·苏尔皮奇奥自以为有责任解释:“殿下以为,这些纯属每一个人的私事。” “是,我请求宽恕,你们在哪里行方便呢?” “罐子,先生。” 而唐·苏尔皮齐奥用他那谦恭有礼的语调回答:“说实活,使用一些小罐子。” 向唐,费德利哥告辞之后,柯希莫由苏尔皮奇奥神父领着去拜访侨民中的各种人物,登上他们各自所在的树木。这些贵族老爷和贵妇人虽然在他们的生活起居中有着无法消除的种种不便,却个个都保持着惯常的端庄仪态。有些男人,垫上马鞍,骑坐在树杈上,这种方式令柯西莫十分喜爱,他在这么些年就没有想到过(“脚蹬子最有用处,”他立即想到,“可以解除吊着两脚的不舒适,坐得稍久腿脚就发麻。”)。有些人使用航海望远境(他们中有一人有海军上将的军衔),大概只是用来在他们之间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互相观望,开开心和聊聊天。夫人们和小姐们都坐在她们自己绣的垫子上,做着针线(唯有她们还干点活)或抚弄着喂得肥肥的猫。在那些树上有大量的猫,还有同样多的关在笼子里的鸟(可能是粘鸟胶上的牺牲品),只有一些鸽子是自由的,它们飞到少女的掌心上,被爱怜地摩挲着。 在这些树上的沙龙里,柯希莫享受到郑重其事的款待。他们请他喝咖啡,然后很快就谈起他们在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的宫殿,他们留在那里的财产、粮仓和马厩,邀请他在他们恢复名誉时去做客,他们用深恶痛绝而又恭恭敬敬的混合语调谈到把他们驱出国门的国王。有时候他们能够精确地区分开那个同他们的家族争夺权力的人与那个行使权威的王位,有时候他们在情绪冲动时故意把两种对立的认识混在一起。柯希莫呢,每当话题落到君主身上时,他就不知道脸上的表情应当如何是好了。 在这些流亡者的一切举止言谈中都散发出忧愁和哀伤的气息。这多少符合他们的实况,也多少有些故作姿态,就像人们在说服别人的时候道理讲不清就以威严的态度加以补充一样。 女孩子们--柯希莫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她们的皮肤多毛而无光泽--说话时活泼愉快的调子时隐时现,她们总是及时加以控制,她们之中有两位在踢毽子,从一棵梧桐树踢到另一棵梧桐树上。啪,啪,接着是娇声惊呼,毽子失落街上。一个小淘气鬼捡了起来,要了两个比塞塔才肯把毽子扔上去。 在最后一棵树上,那是棵榆树,住着一位老者,被称为伯爵,没有戴假发,衣着寒酸。苏尔皮奇奥神父走过去时压低了说话声,柯西莫学着他的样子跟过去,伯爵不时拨开树枝,向坡下眺望。一片忽青忽黄的平原向远方延伸。 苏尔皮奇奥轻声细气地告诉柯希莫,老人有一个儿子被关押在卡洛国王的监狱里,受尽酷刑。柯西莫明白了虽然所有的这些贵族老爷们声称自己是流亡者,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记住并反复唠叨为什么和如何来到这里的,唯有这个老人才真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这个拨开树枝的动作仿佛是在等待着另一片国土出现,这种把目光缓缓投向起伏的广褒大地的表情仿佛是希望不要遇见地平线,能够望见那个遥远的国家,这是柯西莫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身处流放境地的表现。他明白了伯爵的形象对于那班贵族老爷所起的作用,也许起到了把他们团结在一起、赋予他们的生活一种意义的作用。而他,也许是最穷的,在祖国他肯定是他们中最没有权势的,现在却告诫他们应当忍耐,应当满怀希望。 拜访归来的途中,柯希莫看见一个以前没有见过的少女,她在一棵桤木上。他跳两步就到了那里。 那是一位长着一双极美的蓝里透紫的眼睛的少女,皮肤芬芳。她提着一只小桶。, “那么您是要下树了?” “不,有一棵弯曲的樱桃树在小井上遮荫,我们从那上边放下水桶。您跟我来看。” “为什么我刚才同大家见面时没有看见你?” “我去井边打水了。”她莞尔一笑。水桶微倾,水从里面荡洒出来。他帮她提过水桶。 他们走过一棵树,越过一道院墙,她把他引至樱桃树的横枝上。下面就是小井。 “您看见了吗,男爵?” “您如何得知我是一位男爵呢?” “我什么都知道,”她粲然一笑,“我的姐妹们立即告诉我来过客人了。” “是踢毽子的那两个吗?” “依雷娜和拉依穆达,正是她们。” “是唐·费德利哥的女儿吗?” “是……” “您的名字呢。” “乌苏拉。” “您在树上走得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好。” “我从小就在树上走。在格拉纳达我们家的庭院里有根大的树木。” “您能摘下那朵玫瑰花吗?”一朵玫瑰花攀援在一棵树的顶梢上开放。 “可惜不能。” “好,我来给您摘。”他走过去,拿着那朵玫瑰返回。 乌苏拉嫣然微笑,伸出手来。 “我要亲自给您插上。请告诉我戴在哪儿。” “戴头上,谢谢。”她拉起他的手把花送到头上。 “现在您告诉我,您能够爬上那棵杏树吗?”他问道。 “那怎么行呀?”她嘻嘻地笑了,“我又不会飞呀。” “您看,”柯希莫拿出一个绳套,“如果您肯系上这根绳子的话,我把您用滑轮拉上去。” “不……我害怕。”可是她在笑。 “这是我的办法。我在树上旅行多年了,一切全靠自己一人。” “我的妈呀!” 他把她运送到那棵杏树上,然后他自己过去。杏树幼嫩,树冠不大。他们彼此靠得很近。乌苏拉由于飞荡过来,还在红着脸喘息。 “吓坏了吗?” “没有。”可是她的心在蹦蹦直跳。 “玫瑰花没有弄丢。”他说着,伸手把花扶正。 于是,他们在树上紧紧地相挨着,越挤越紧,渐渐地拥抱在一起了。 “哟!”她说。他先开始,他们亲吻起来。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恋爱,小伙子幸福而又慌张,她愉快而毫不惊慌(对姑娘们来说,没有意外发生的事情)。这是柯希莫期待己久的爱情,现在突然到来,是如此之美好,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前不能想象到它是很美的事情。最新奇的感觉是这美好的情感竟是如此之单纯,小伙子在那一时以为爱情应当永远是这样。  树上的男爵 十八桃树、杏树、樱桃树开花了,柯希莫和乌苏拉一起在花树丛中欢度时日。春天也给这个家族死气沉沉的氛围涂上了欢乐的色彩。 我哥哥在流亡者的营地里很快就大显身手起来,他教人们以各种方式从一棵树转到另一棵树上,鼓励这些贵族世家摆脱矜持的旧习气,进行一些运动。他还架起一些索桥,让年老的人互相拜访。就这样,他在西班牙人之中留居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为营地安装了许多由他发明的设施:蓄水池、炉灶、皮的睡袋。当这些贵族老爷不赞同他所喜欢的主意时,创造的欲望促使他迎合他们的习惯进行新的发明。比如,他看见那些虔诚的人想正规地进行忏悔,他在树干上挖出一间忏悔室。细瘦的唐·苏尔皮奇奥可以钻进去,从一个有格栏和布帘的小窗子里倾听他们的过失。对于技术发明的单纯兴趣,还不足以使他摆脱那里的生活的轨道。他需要思想。柯希莫写信给书店老板奥尔贝凯,不久之后,通过邮政渠道从翁布罗萨给他寄到奥利瓦巴萨一批书籍。他就能够让乌苏拉阅读《保罗与维尔吉妮亚》和《新爱洛绮思》了。 流亡者们经常聚集在一棵大橡树上开会,起草给君王的信。这些信一开始总是写些表示愤怒、抗议和威胁的话,简直就是一份最后通牒。但是到某一时刻,他们中就会有这个或那个人出来建议用更温和更礼貌的格式写,于是最终写成一份请愿书,他们宣称:臣等卑顺地匍匐于仁慈的陛下脚前乞求宽恕。 这时伯爵站起身来,大家便缄口不言了。伯爵仰望高空,开始讲话,声音低沉而颤抖,他倾诉出他心中的那一切。当他重新坐下时、其余的人阴沉着脸不说话,没有人再提起请愿书了。 柯希莫已经参加了这个团体,出席会议。在那里,他以年轻人的纯真的热情,讲解哲学家们的思想,指陈君主们的过失,以为可以用理性和正义来统治国家。可是在全体人员中,听他讲话的只有那位年迈的伯爵,他一心想方设法听懂并做出反应,还有读过几本书的乌苏拉和两位比其他女孩子头脑稍稍敏捷一些的姑娘。其余的人的脑袋就像鞋底一样,只有钉子才能扎进去。 后来,这位伯爵慢慢地不再总是远眺沉思了,开始想读些书,卢梭的著作他觉得有点艰深,而喜欢孟德斯鸠,这已经迈出了一步。其余的贵族老爷什么书也不读,只有人背着苏尔皮奇奥神父向柯希莫借阅《少女》一书,专挑里面那些描写色情的章节读。就是这样乡,在橡树上的集会,由于伯爵接受了新思想而发生又一次转折:现在谈论起去西班牙闹革命了。 苏尔皮奇奥神父起初没有觉察出危险。他本人不是很敏感的,与整个上层宗教统治集团失去联系之后,他不太清楚什么是有毒害的思想,可是当他刚刚能够清理一下思想时(或者是,如其他人所说,刚刚收到一些盖有主教图章印的信时),他便开始说魔鬼钻进了他们的团体之中,将有一场雷雨闪电,把树木连同树上的人一起焚为灰烬。 一天夜里,柯希莫被一阵呻吟惊醒。他提起灯笼赶过去,在伯爵的榆树上看见老人已被捆在树干上,那位耶稣会教士正在系紧绳结。 “住手,神父!这是干什么?” “宗教裁判所的权力,小子!现在处置这个可恶的老头子,因为他宣扬异端邪说,放出恶魔,接着就将惩治你了!” 耶稣会士从披风中抽出一把出鞘的剑。“迪·隆多男爵,你们家早就同我会有一笔未结清的帐!” “我那已故的父亲对了!”柯希莫阻挡住兵器大声说道,“耶稣会不容人!” 他们在树上站不平稳地刺杀起来。唐·苏尔皮奇奥是一个出色的击剑手,我哥哥几次处于下风。当他们打到第三个回合时,伯爵清醒过来,放声呼喊。其他的流亡者们惊醒了,急忙赶过来,劝阻决斗的双方。苏尔皮奇奥立刻收起他的剑,好像不曾发生过事情一样,反而劝大家不要慌乱。 这么严重的事件得到平息,如果不是在这个团体中,在其他任何人群里都是难以料想的,他们一心所想的只是息事宁人。唐·费德利哥极力从中斡旋,使唐·苏尔皮奇奥同伯爵之间实现了某种和解,一切便复归如前。 柯希莫当然不得不提防,当他同乌苏拉一起在树上行走时,总是担心被耶稣会士监视。他知道他在唐·费德利哥的耳边说三道四,想使殿下不再让姑娘同他出去。那些贵族家庭,接受的礼教确实是难以开化的,但是他们居于树上,处于流放的境地、对很多的东西也就不那么讲究了。他们觉得柯希莫是一个正派青年,有爵位,有才干,没有人强迫他同他们一起留居在那里,尽管他们也明白在他同乌苏拉之间一定有了相互爱慕的感情,并看见他们经常跑到远处的果树林里去采摘水果和鲜花。他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看见什么可以说长道短的事情。 可是现在,由于唐·苏尔皮奇奥的诋毁,唐·费德利哥不能再假装不知道了。他把柯希莫召到他的梧桐树上来谈话。苏尔皮奇奥在他身旁,一个黑色的细长条儿。 “男爵,人们告诉我,经常看见你同我的女儿在一起。” “她教我讲你们的语言,陛下。” “你多大了?” “我快满19岁了。” “很年轻!太年轻了!我的女儿是一个闺中待嫁的姑娘,你为什么同她在一起?” “乌苏拉17岁……” “你已经想成家了吗?” “想什么?” “老兄,我女儿没有教好你西班牙语。我说的是你是否想选择一位新娘,建立一个家庭。”苏尔皮奇奥和柯希莫,同时地做了一个向前摊开两只手的动作。谈话转了方向,不如耶稣会士所希望的那样,也更出乎我哥哥的意料之外。 “我的家……”柯希莫说,他指指周围,指指更高的树枝天上的白云,“到处都是我的家,一切我可以攀得上去的地方,我往上去……” “不是说这个,”费德利哥亲王摇头,“男爵,如果你愿意在我们将来回去时到格拉纳达来,你将会看到西埃拉最富有的庄园,比这里好。” 唐·苏尔皮奇奥再也不能不说话了,“殿下,可是这个年轻人是一个伏尔泰分子……他不应当再同您的女儿来往……” “噢,他很年轻,很年轻,思想不稳定,让他成家。一旦结了婚,这些想法就会消失。到格拉纳达来吧,来吧。” “非常感谢您……我将会考虑的……”柯希莫翻转拿在手中的猫皮帽子,频频鞠着躬退出。 当他再见到乌苏拉时显得心事重重:“乌苏拉,你看,你父亲找我谈过了……他对我谈到一些事情……” 乌苏拉害怕了:“他不愿意我们再见面吗?” “不是这样……他要我,在你们不再被流放时,同你们去格拉纳达……” “是吗!太好了!” “可是…你看,我爱你,但我一直生活在树上,我要留在这上面……” “噢,柯希莫,在我们那里也有一些美丽的树木……” “对,可是在同你们一起旅行的时候,我不得不下去,一旦我下树……” “你不要发愁,柯希莫,反正我们现在是流亡者,也许终生如此了。” 我哥哥不再苦恼。 但是乌苏拉没有预计正确。不久之后一封盖有西班牙王朝印章的信件送到唐·费德利哥的手上。经教皇陛下的仁慈特许,流放的成命被取消。流亡的贵族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园,可以重新拥有自己的财产。人们立刻在梧桐树上欢欣跳跃。“回家去!回家去!马德里!加的斯,塞维利亚!” 消息在城市里传开,奥利瓦巴萨城的人们带着木梯赶来,流亡者中有的人下树,接受人们的祝贺,有的人收拾行李。 “可事情并没有完结!”伯爵大声说道,“大臣们会同意吗,还有国王!”由于他的流亡伙伴中此时无人表示出愿意听他说话的样子,而且贵妇们已经在为她们的衣饰过时而发愁,考虑全盘更新。他便开始向奥瓦利巴萨的居民们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现在我们回西班牙去了,你们看着吧!我们到那里去算账,我和这个年轻人将判他们死刑。”他指指柯希莫。而柯西莫慌忙做出否定的示意。 唐·费德利哥。由人架着胳臂下了地。“下来吧,勇敢的年轻人!”他朝柯希莫喊道:“勇敢的年轻人,下来吧!同我们一起去格拉纳达!” 柯希莫蹲在一棵树上,躲起来。 亲王说:“为什么不去?你将是我的儿子!” “流放结束了!”伯爵说,“我们终于可以把我们考虑了很久的事情付诸行动了!男爵,你留在树上做什么事情呢?没有理由呀!” 柯希莫张开双臂:“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 “你要后退吗?”伯爵大声嚷。 “不,是抵抗。”男爵回答。 乌苏拉早已跟着第一批人下树,正同姐妹们一起忙着把行李装进一辆马车,这时她扑向那棵树:“那么,我同你一起留下!我同你一起留下!”她跑上梯子。 四、五个人上前把她拦住,从上面拽下来,把梯子从树上撤走了。 “再见了,乌苏拉,祝你幸福!”柯希莫说道。这时人们强行把她送进马车,车启程离去。 响起一阵欢悦的狗叫。短脚狗佳佳在主人留在奥利瓦巴萨期间经常不满地狂吠,也许是由于同西班牙人养的猫不断地打架被激怒的缘故,现在它显出恢复了愉快的神情。它开始追逐少数几只被遗忘在树上的猫,只是为了逗乐。那几只猫竖起浑身皮毛,气咻咻地应战。 有的骑马,有的乘车,有的坐轿式马车,流放者们走了。街道显得空荡荡的。在奥利瓦巴萨的树枝上只剩下我哥哥一人。枝头上还挂着一枝羽毛、一根发带或一条花边之类的东西。在风中飘来飘去,树上还扔有一只手套,一顶带花边的遮阳帽,一把扇子,一只钉着马刺的靴子等物品。 树上的男爵 十九 皓月当空。蛙声闹嚷,燕雀啁啾,这就是男爵回到翁布罗萨时看到的盛夏景象:他的心绪不宁,像只小鸟似的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打听消息,伤感而无所事事。 很快就开始传出流言,说一个叫凯基娜的,住在山谷的对面,是他的情妇.这个姑娘必定是住在一座独处一方的房子里,同一个耳聋的婶子在一起,一根橄榄树的树枝伸到她的窗下。广场上那些闲人讨论这事情到底有无。 “我看见他们了,她在窗台前,他在树枝上。他像一只蝙蝠似地朝她招手,她嘻嘻地笑!” “在适当的时机他跳下来了!” “不行,他发过誓终生不下树……” “算了吧,他替自己立了规矩,也可以定出例外……” “嗨,一旦开始破例……” “不,我告诉您:是她从窗口跳上橄榄树!” “那他们怎么干呢?很不方便……” “我说他们互相连碰都没碰一下。是的,他追求她,或者是她答应了他。可是他在那树上不下来……” 是,不是,他,她,窗台,跳,树枝……争论喋喋不休。未婚夫们,丈夫们,现在如果他们的恋人或妻子抬头望树,可要留神了。女人们,从她们那方面来说,一见面就“叽叽叽……”她们议论谁呢?他。 凯基娜或者不是凯基娜,通奸的事情是有,我哥哥却从来没有从树上下来过。有一次我遇见他肩上扛着床垫,就像平时我们看见他把火枪、绳子、斧头、行囊、水壶、火药瓶扛在肩上一样自然。一个名叫朵萝特阿的风尘女子,曾跑来告诉我,她同他幽会过,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对他有所了解。 “你的印象如何呢?” “嗨!我很满意……” 另一位,那个叫佐贝依达的,对我讲了一个她梦见了“在树上攀援的男人”(她这么称呼他)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那样的真实而详尽,使我相信这是她真正经历过的事情。” 当然,我不了解这些风流韵事是如何进行的,柯希莫倒真是对女人们有某种魅力,自从他同那些西班牙人相处之后,他学会了更加注意修饰自己的外表,他不再穿着兽皮像只狗熊似地到处跑了。他穿长袜子和考究的燕尾服,戴英国式的大礼帽,刮胡须,戴假发。甚至,人们已经能够根据他如何打扮而断定他是去打猎还是去幽会。 有那么一段风流佳话,翁布罗萨当地的一位中年贵妇人。(我不披露其姓名,她的儿孙们还住在这里,说这些可能得罪他们,但在当时可是一件尽人皆知的事情),总是坐马车出门:独身一人,带着一个赶车的老车夫,她让他沿着大路走一段之后拐入森林。到了某一地点,她就说:“焦维塔,”她叫车夫,“林子里长出了许多蘑菇。他去吧,采满了这只篮子,再回来。”她交给他一只大篓子。这个可怜的人,拖着寒风湿病的腿,走下座位把大篓子背上肩,离开道路,开始在蕨草和露水中探路,一步步走进山毛榉里,在每一片叶了下寻找,以便发现一朵牛肝菌或一朵马勃菌。与此同时,那贵妇人从马车里消失了,仿佛被从空中劫走,到了路边高高的树上的繁枝密叶里。其余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好几次,有人从那里经过时,看见马车空着停在森林里。后来,就像她失踪时一样神秘,那贵妇人又端坐在马车里了,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焦维塔回来了,腿上手上粘满泥土,带回放在篓子里很少几个采集到的蘑菇,马车又启动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人们说得很多,特别是在一些热那亚贵妇的家里,她们为有钱的男人们举行聚会(当我是单身汉时,也经常去),于是有五位太太产生了去拜访柯希莫的愿望。人们说他在一棵橡树上,现在那棵树还叫五雀橡树,我们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一个名叫杰的卖甜葡萄的小贩说起的,这个人诚实可信。那是一个出太阳的好天,这位杰到森林里打猎,走到那棵橡树边,他看见了什么呀?柯希莫把那五个女人都带上树了,这边坐一个,那边坐一个,她们全部脱光了衣服晒太阳,撑着小伞以防太阳晒伤皮肤。男爵坐在当中,朗诵拉丁文的诗句。他没有听清是奥维德的还是卢克莱修的。 这样的故事人们讲了许多,其中哪些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在这些事情上守口如瓶,并且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老年时他却都说出来,甚至说得大多,可是大部分故事既不发生在天上也不在地上,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实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出现那么一种风气,当一个姑娘身子臃肿起来又不知道是谁造下的孽时,最方便的作法就是把这过错推到他身上。有一次一个女孩子述说:她去摘橄榄时,只觉得被两只像猴子似的长臂提起来……不久之后由此而生下一对双胞胎。翁布罗萨遍地都有男爵的私生子,有真的也有假的。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有的是真的,长得很像他,但也可能是心理暗示作用,因为怀孕的女人看见柯希莫忽然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有时不免受惊吓。 可是,我对那些指名道姓的故事一般是不相信的。我不知道他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有许多女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确实跟他相识的女人宁愿不声张。 此外,如果他有许多女人在身边的话,就不能解释他为何在月夜里像只猫似地在翁布罗萨城外的那一圈果园里,围着住宅周围的无花果树、梅子树和石榴树转来转去。他唉声叹气,发出一些叹息声,或者是哈欠声,或者是呻吟声。虽然他尽量控制,想表现得正常一些,让别人能够容忍,可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像狼嚎或猫叫的声音。已经了解他的翁布罗萨居民,从睡梦中惊醒,也不害怕,他们在床铺上翻个身,说道:“是男爵在找女人,我们希望他找到,让我们能安生睡觉。” 有时候,某个老头儿,就是那种为失眠苦恼,一听到动静就喜欢跑到窗前的人,伸出脑袋朝果园里张望,看见他在无花果树上的身影,被月亮照到地面上。“您今天夜里不能入眠,阁下?” “不能。我转悠很久了,我总是清醒着。”柯希莫说道,好像他是在说他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只等待着眼皮下沉的感觉到来似地,那时他却是像个杂技演员一样吊在树上,“我不知今天晚上有什么,一股燥热,一种烦躁,也许天气正在起变化,您也感觉到了吗?” “呃,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可是我老了,阁下,而你有热血在向上涌……” “对,往上涌………” “那么,您试试往远处走,男爵先生,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你,这里只有一些黎明即起的穷人家,现在他们在睡觉……” 柯西莫不答话,钻进树里走向别的果园。他一向懂得掌握分寸,另一方面翁布罗萨的居民总是善于谅解他的这些怪癖,既是因为他总还是男爵,又是因为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爵。 有些时候,这些从他的胸膛里发出的野性的音符传人了其它的窗口,一些更愿意听的窗口。只要有一支蜡烛点燃,只要有低低的柔和的笑声,只要有从灯光和人影之间传出的女性的说话声,虽然听不甚明白,但肯定是拿他开玩笑,或者是学他的怪声怪调,或者是假装呼唤他,这对这个跳上树了的流浪者已经算是一种正经的对待,已经算是爱抚了。 来了,一会儿一个厚颜无耻的妇人从窗口探出身来,好像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她还带着床上的热气,敞胸露怀,披头散发,大张着两片嘴唇露出白牙嘻笑着,他们对谈起来。 “是谁呀?一只猫吗?” 他说:“是男人,是男人。” “一个男人作猫叫吗?” “唉,我在叹气。” “为什么?你缺少什么?” “我缺少你有的那个。” “什么东西呀?” “你到这里来,我告诉你……” 他从来没有遇到男人们粗暴无礼的对待,或者是报复,我是说,这表明--我以为是--他没有构成大危险。仅有一次,很神秘地,他被打伤了。翁布罗萨的治伤大夫不得不爬上一棵核桃树,因为他在那里呻吟。他的一条腿上嵌满了枪打出的霰弹,是很细小的打麻雀用的那种,必须用钳子一粒一粒地夹出来,弄得他很痛,但是很快就痊愈了。永远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当他跨越一棵树时,冷不防挨了一枪。 在养伤期间,他在核桃树上不能动弹,他又重新开始了极为认真的学习。就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写一份《一个建立在树上的国家的宪法草案》,在其中描写想象中的由正直的人们居住的树木共和国。他开头写的是一篇关于法律和政府的专题论文,可是在写作过程中,他的虚构复杂故事的本领占了上风,后面插入了惊险情节、决斗和色情故事,有一章专讲婚姻问题,变成了一本杂记。书的结尾应当是这样:作者创立了在树顶上的完善国家,说服全人类在那里定居并且生活得幸福,他自己却走下树,生活在已经荒芜的大地上。大概应当是这样。可是书没有写完。我寄了一个简写本给狄德罗,署名很简单:柯希莫·隆多,百科全书的读者。狄德罗寄回一张名片表示感谢。 树上的男爵二十 关于这段时期,我不能说得很多,因为我第一次去欧洲的旅行正安排在那个时期。我那时年满21岁,可以领受一份家业了,得到的这笔财产令我喜出望外,因为我哥哥要得很少,我母亲也要得不比他多,这可怜的人在晚年衰老得很快。我哥哥要签署一份全部家产的使用收益证书给我,只要我按月给他一笔生活费,替他纳税和料理一下家务。我要做的事情只是管理田庄,为自己挑选一房妻室,我已经看到自己面前的那种正规而宁静的生活,因为虽然发生了过渡时期的大骚动,我也能够生活得很像样了。 可是,在这种生活开始之前,我做了一段时间的旅行。我也到过巴黎,正巧赶上看见欢迎伏尔泰在经历一场多年悲剧之后归来的盛大场面。但在这里不是回忆我的生平,当然那是不值得一写的。我想说的是在这次旅途中的一切所到之处,翁布罗萨的树上人的名声也在外国传遍的事实着实令我吃惊。我甚至在一本历书上看见一张附有以下文字的画像:“翁布罗萨(热那亚共和国)的野人,单独生活在树上。”他们把他画成一个全身长毛、有长胡子和长尾巴的怪物,吃着一只蚱蜢。这张画像放在魔鬼一章里,夹在阴阳人和美人鱼之间。遇到这一类的幻想。我一般都小心地不说出那野人是我哥哥。但是我在巴黎被邀请出席伏尔泰举行的一次招待会上发表了严正声明。老哲学家坐在他的靠椅上,承受一群贵妇人的宠爱,兴高采烈犹如过复活节,说话凌厉好比一只豪猪。当他知道我来自翁布罗萨时,他问我:“骑士先生,在您的故乡是有一位哲学家像猴子一样生活在树上吗?” 我感到很荣幸,情不自禁地回答他:“阁下,他是我的兄弟,迪·隆多男爵。”伏尔泰非常惊讶,也许因为有那种表现的人的兄弟竟然是显得如此正常的人,他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比如:“您的哥哥呆在那上面,是想上天吗?” “我哥哥认为,”我回答,“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伏尔泰非常欣赏这样的答复。 “从前,只是大自然创造生命现象,”他总结道,“现在是理智。”老哲人开始了关于他那虔诚的一神论的宏论。 我不得不很快中断旅行,回到翁布罗萨,一封急电把我召回去。我们的母亲气喘病突然加重,可怜的人从此卧床不起。 当我迈过栅栏,抬头看我我们的别墅时,我相信会看见他在那里,柯希莫已经攀上了紧靠着我们母亲的窗台的一棵高大的桑树。“柯希莫!”我呼唤他,但是压低了声音。他朝我打手势,把所有要说的意思全表达了:妈妈的病情略有好转,但是一直很严重,要我上楼去,但脚步要轻。 房间的半明半暗,妈妈躺在床上,由一大叠枕头垫起的肩膀仿佛比我们过去看见的要宽大一些,她身边有不多几个女仆。巴蒂斯塔还没有来,因为应当送她来的丈夫,那位伯爵忙于收获葡萄而分不开身。打开着的那扇窗户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出,柯希莫就正对着窗子站在树枝上。 我弯腰去吻母亲的手。她立刻认出了我,把手放在我头上:“哦,你来了,彼亚哥……”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但是当气喘不太憋闷胸口时,她说话清楚,头脑很清醒。不过,当我听到她毫无区别地对着我同柯希莫说话,好像他也站在床头一样时,我很是吃惊。柯希莫从树上回答她。 “我吃过药很久了吗?柯希莫。” “不,才几分钟,妈妈,您等一会儿再服药,现在对您不合适。” 一会儿她说:“柯希莫,给我一瓣桔子。”我很纳闷。可是当我看到柯希莫从窗处伸进一支船上用的渔叉并用它从一张条桌上取了一片桔子,把它送到母亲的手上时,我更觉得惊奇了。 我发现所有这些小事情,她喜欢叫他。 “柯希莫,给我披肩。” 他使用那叉子从扔在椅子上的东西里找起来,挑起那条披肩,递到她面前。“找到了,妈妈。” “谢谢,我的儿子。” 她对他说话总像是他只隔一步之遥,但我看出她从不吩咐他做从树上办不到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她总是叫我或者是叫女佣人。 夜里妈妈不能安睡。柯希莫留在树上守护她,树上挂一盏小灯,使她能够在黑暗中看见他。 清晨是气喘病患者最难熬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分散她的注意力。柯西莫就用一支竖笛吹奏小调,或者模仿鸟叫,或者逮些蝴蝶,然后把它们放进屋里飞舞,或者摘几束藤萝花。 那是一个出太阳的晴天。柯希莫在树上拿着一只小碗,他开始吹肥皂泡,他把那些泡泡吹进房间里,吹向病人的床头。妈妈看见彩虹般颜色的泡泡飘动,飞满了房间,她说:“啊,你们在玩什么!”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她总是不赞成我们的游戏,觉得太无意思太幼稚。可是现在,也许是破天荒头一回,她喜欢我们的玩艺儿。肥皂泡飞到她的脸上,她吹气把它弄炸,微笑起来。一个泡泡落到了她的嘴唇上,停留在那里不动了。我们大家俯身趋前,小碗从柯希莫的手上掉落下来。她死了。 丧事过后或迟或早就会有喜事,这是生活的规律。在我们的母亲去世一年之后,我同附近的一位贵族少女订婚了。我说尽好话劝我的未婚妻以后来翁布罗萨居住:她害怕我哥哥、她以为他是一个在树叶中行走,趁人不备从窗户里窥视室内人的一举一动的家伙,这种想法使她心里充满惧怕,又因为她从未见过柯希莫,想象中他像个印第安人。为了消除她的恐惧,我举办了一次露天宴会,筵席摆在树下,柯希莫也被邀请出席。他在我们头上的一棵山毛榉上,就着放置在一个托架上的盘子进餐。我应当说虽然他从来没有练习过如何同众人一起吃饭,他的举止还是很得体的。我的未婚妻稍稍安心一些了,她觉得除了生活在树上之外,他是一个同大家完全一样的人,但是她对他还是怀有一种难以克服的不信任感。 当我们行过婚礼,一起在翁布罗萨的别墅里安顿下来后,她还是竭力回避大伯,不仅不愿同他说话,而且还尽量不同他照面,虽然可怜的他,经常给她送来一束束鲜花或者一些珍贵的兽皮。当孩子们开始一个个地出生并长大时,她就考虑同伯父接近可能对他们的教育产生不良影响。在我们没有搬家前她一直忧心忡忡。后来我们把我们家在隆多旧封地上久无人住的古堡重新装修一番,决定住得离翁布罗萨远一些,使孩子们不致学他的坏榜样。 光阴荏苒。柯希莫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矮脚狗佳佳的变化是标志,它老了,不再有跟着一群猎犬去追狐狸的劲头了,也不再想同丹麦种的大母狗或马斯蒂内种的凶母狗进行荒唐的恋爱了。它总是蜷曲在地上,仿佛不值得为了站着时肚皮与地面之间的那么一点点距离而直立起身子来。它从头至尾地平躺在柯希莫所在的树脚下,眼睛疲懒地瞟着主人,勉强地慢慢摇动尾巴。柯希莫变得无精打采,时光消失的感觉表明他对自己成天在那些树枝上爬上爬下的生活不满意。无论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获得完全的满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发起疯来,飞快地爬上树枝最柔嫩的细弱梢尖上,好像要在树顶上找出一些从那上面长出的新的树木,以便再往上攀。 一天,佳佳显得很烦躁。它好像嗅到春天的气息,它仰起脸来闻一闻,又垂落下来。它两三次起身,在周围转转,又躺下。它突然间跑起来,它跑得很慢。后来,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喘一口气。柯希莫在树上紧跟着它。 佳佳跑上森林里的路。它好像认准了一个方向,因为尽管它不时地停歇、撒尿、伸着舌头瞧瞧主人,却很快地振作精神,毫不犹豫地又上路了。它就这样进入了柯希莫过去很少来,几乎是很陌生的地方,因为这里通向托莱马依科公爵的禁猎区。公爵已是耄耋之人,不知有多少年不打猎了,但是任何偷猎者也不能涉足他的禁地,因为猎场的看守人数众多而且总是防范严密。他们对柯希莫早有议论,因此柯希莫宁可离得远些。此刻佳佳和柯希莫钻进托莱马依科亲王的禁猎区内,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去追逐那些众多的猎物,矮脚狗朝着一种对它的神秘的召唤直奔而去,男爵被急于弄清这条狗要去哪里的好奇心所控制。 矮脚狗来到森林的尽头出现一块草坪的地方。两头蹲在石柱上的石狮背负着一枚徽章。或许从这里开始应当是一座园林、一个花园,到托莱马依科领地中的私人住宅处了。可是只有那两石头狮子。草坪宽阔,浅草碧绿,只有远望绿草的尽头才看见一片苍黛色的橡树背景。天边有一层薄薄的浮云。听不见一声鸟啼。 那片草坪的景象令柯希莫惊慌失措,他一直生活在树木繁茂的翁布罗萨,自信能够顺着他自己的路到达任何地点,前面这块天空之下空旷坦荡的无树平地却是无法逾越的,他感到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佳佳冲进草地,好像青春重返似的跑得劲头十足。柯希莫蹲在一株白腊树上打唿哨。呼唤它:“这儿,回这儿,佳佳!你去哪里?”但是那狗并不理睬他,连头也不回,它沿着草地往前跑呀跑,跑得远远的,只见它的尾巴变成了一个逗号,后来这逗号也看不见了。 柯希莫在树上直搓手。虽然矮脚狗的逃离对他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现在佳佳消失在那片他无法跨越的草地上,它的这次逃跑就实在令他担忧了。而且他还要无期限地等待,等待着草地的那边出现什么。 正当他思量这些时,听见白腊树下响起脚步声。他看见一位猎场看守人走过,只见他手插在衣袋里,口里吹着口哨,说实在的,同领地里那些凶神恶煞似的看守相比,他未免有些衣冠不整和松松垮垮的样子,然而他穿的制服上有徽章,正是公爵的家丁的那种样式。柯希莫靠紧树干隐蔽起来。后来,他对狗的挂虑占了上风,他叫住那位看守:“喂、您,军士,看见过一条矮脚猎犬吗?” 那看守抬起头来:“啊,是您!会飞的猎人带着会爬的狗!没有,我没有看见那条矮脚狗!今天早晨。您打到什么好东西啦?” 柯希莫已经认出他是最卖力气反对他的那伙人中的一员,于是说道:“没有,我的狗跑了,我不得不追到这里来……我的枪没有装子弹……” 看守说:“哟,您尽管装子弹,您开枪打个够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什么事情已经这样了?” “公爵已经死了,谁还愿意再管这块狩猎禁地呢?” “噢,是这样。他死了,我还不知道。” “他死后下葬三个月了。他的大房和二房的继承人以及新娶的小寡妇正吵得不可开交呐。” “他有过第三房妻子?” “是他死的前一年,80岁时娶的,她是一个21岁或稍大点的姑娘,我跟您说这真是发疯,这新娘没有同他在一起呆过一天,只是现在才开始来查看他的领地。她不喜欢这些地方。”“怎么,她不喜欢?” “可不是吗,她住进一座宫殿,或一座庄园,带着她的全班人马到来,因为她身后总是跟着一帮痴情的追求者。过了三天她就觉得一切都丑陋不堪,一切都令人厌烦,便扬长而去。这时其它的继承人就跳出来,涌到这块地方,争夺所有权。而她说:‘好吧,你们拿去吧!’现在她来到这个狩猎行宫,可是能逗留多久呢?我说长不了。” “狩猎行宫在哪里?” “在草地的那一头,橡树后门。” “那么我的狗是去那里了……” “它一定是去找肉骨头了……请原谅,我想阁下您是要在树上多呆一会儿了!”他放声大笑。 柯西莫不理睬他,望着无法穿越的草地,等待矮脚狗返回。 它一天未归。第二天柯西莫又来到白腊树上,凝视着草地,虽然那草地使他束手无策,他也不时朝那里看。 傍晚时分,矮脚狗出现了,只有柯西莫的锐利的目力才能分辨出草地上的那么一小点儿,越来越清楚地走过了。“佳佳!过来!你去哪儿了?”那狗站住,摇摇尾巴,看着主人,狺狺而吠,好像是邀请他过去,跟它走。可是它想到他不能跨越那段路程,便向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又回头顾盼。“奥蒂摩,马西莫!回来!奥蒂摩·马西莫!”矮脚犬却跑远了,消失在草地的深处。 不久走过来两个猎场看守。“您一直在那里等候那只狗呀,阁下!可是我看见它在行宫里受到很好的照顾……” “怎么回事?” “可不是嘛,侯爵夫人,也就是新寡的公爵夫人--我们称她侯爵夫人,因为她在娘家时是侯爵小姐--热烈欢迎它,就像她过去一直是它的主人似的。那是一只一钱不值的狗,阁下,请允许我这么说,现在它可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啦,它留在那里了……” 两名家丁嘲弄地笑着走开。 佳佳不再回来。柯希莫天天守在白腊树上观望草坪,仿佛可以从草地上悟出长久以来在内心折磨着他的那个东西:对于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这些思想本身可以延绵不断,比生命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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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先之不存在的骑士(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法兰克王国的军队列阵于巴黎的红城墙之下。查理大帝即将来此阅兵。官兵 们已恭候三小时有余,天气闷热。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浮云布满天空,显得有 点阴沉,套在盔甲里的人犹如焖在支于文火之上的锅里。在纹丝不动的骑兵队列 中并非无人晕倒或作昏昏然状,然而盔甲一无例外地以同样的姿势昂首挺立在马 鞍上。蓦地响起三声军号令,头盔顶上的羽毛刷刷地响动起来,仿佛沉闷的空中 吹过一阵清风,将那种海啸似的粗重的呼吸声一扫而光,武士们原来一直被头盔 的颈套憋得喘息不止。查理大帝终于来了,他们看见他远远地走来,他的坐骑似 乎比真马犹大,他长髯拂胸,手握缰绳,威严而英武,又英武又威严。他走近了, 同他们上次看见他时相比,显得苍老了些许。
查理大帝在每一位军官面前勒住马,转过脸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法兰克的 卫士,您是谁?”
“布列塔尼的所罗门,陛下!”军官用最高声调回答,一面掀开头盔,露出 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他还添加几句介绍具体情况,诸如:“5000骑兵,3500步 兵,1800侍从,征战5年。”
“请退回布列塔尼人的队列,勇士!”查理说罢,笃卡——笃卡,笃兰—— 笃卡,他走到另一支骑兵队伍的首领前。
“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他又问道。
“维也纳的乌利维耶里,陛下!”头盔上的面罩刚刚摘下,这位军官就吐字 清晰地回答,还说道:“3000精选骑兵,7000步兵,20辆攻城战车。幸蒙上帝 保佑和法兰克国王查理的威名恩护,我们打败了异教徒的铁臂将军!”
“干得好,维也纳人是好样的!”查理大帝说道,并吩咐随行军官,“这些马 掉膘了,给它增拨草料。”他往前走。“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他又说一遍, 语调抑扬顿挫,总是那样一成不变:“达打——打打达,达打——达打——打达 达……”
“蒙珀里埃的贝尔纳尔多,陛下!我们攻占了布鲁纳山和伽利费尔诺城。”
“蒙珀里埃是座可爱的城市!美女城!”他向随从说,“我们给他晋级吧。” 国王的话语令人感到亲切,但是,这一套俏皮话已经老调重弹若干年了。
“您是谁?我认识您的盾徽。”他从盾徽上可以识别所有的人,无须他们说 话,但是让他们报出姓名和显露面容是沿袭下来的惯例。也许因为倘若不如此, 则会有人去干比接受检阅更好的什么勾当,而将别的人塞进他的盔甲中,打发到 这里来应景。
“多尔多涅的阿拉尔多,阿蒙内公爵的部下……”
“阿拉尔多很能干,教皇这么说呵。”他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达打—— 打达打——达打——达打——达打——打打达……”
“蒙焦耶的古尔弗雷!8000骑士,阵亡者除外!”
头盔攒动。“丹麦的乌杰里!巴伐利亚的纳莫!英吉利的帕尔梅里诺!”
夜幕垂降。面罩的空格之后的脸不大看得清楚了。在这场经年不息的战争中, 每个人的任何一句言语,任何一个举动,以至一切作为,别人都可以预料得到, 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拼杀,也总是按着那么些常规进行,因而今天大家就已知明 日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可能被刺穿腑脏,谁 可能坠马落地而逃。夜晚,工匠们借着火把的亮光,在胸甲上敲敲打打,损坏之 处总是一些固定不变的老部位。
“您呢?”国王来到一位通身盔甲雪白铮亮的骑士面前。那白盔甲上只镶了 一条极细的黑色滚边,其余部分皆为纯白色,穿得很爱惜,没有一道划痕,缝合 得极为密实,头盔上插着一根不知名的东方雄鸡的羽毛,闪耀出彩虹般的五颜六 色。在盾牌上绘有一枚夹在一袭宽大多折的披风的两幅前襟之中的徽章,徽章里 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带披风的徽章。图案越变越小,形成一个之中包含着另一个的 一系列披风,中心里应有什么东西,但无法认清,图案变得很微小。“您这儿, 穿戴如此洁净……”查理大帝说,因为他看到战争持续越久,兵士们就越不讲究 清洁卫生。
“我是,”金属般的声音从关闭着的头盔里传出,好象不是喉咙而是盔甲片 在颤动,飘荡起轻轻的回声,“哥本哈根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 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
“哈哈哈……”查理大帝笑起来,他将下嘴唇往外努,接着发出轻轻的吹喇 叭似的声音,好象在说:“假如我应当记住各位的名字的话,岂不是倒霉了!”可 是,他很快皱起眉来,“您为什么不揭开头盔,不露出您的脸来?”
骑士没有任何表示。他那穿着缝合细密的臂甲的右手更紧地揪住马鞍的前 穹,而持盾牌的另一只胳臂仿佛因颤栗而抖动,“我对您说话哩,喂,卫士!”查 理大帝逼问,“您为什么不露面给您的国王看?”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因为我不存在,陛下。”
“噢,原来是这样!”皇帝惊呼起来,“而今我们还有一位不存在的骑士哪! 请您让我看一看。”
阿季卢尔福仿佛犹豫片刻,然后用一只手沉着而缓慢地揭开头盔。头盔里面 空空洞洞。在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
“哟,哟!什么也没看见!”查理大帝说,“既然您不存在,您如何履行职责 呢?”
“凭借意志的力量,”阿季卢尔福说,“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
“对,对,说得好,正是应当这样来履行自己的义务。好,好一个机敏的不 存在的人!”
阿季卢尔福站在队尾,皇帝已经巡视完全部人马,他掉转马头,向营行驰去。 他年事已高,贪图清闲,不把复杂的问题搁在心上。
军号吹出“解散队列”的信号。马队象往常一样散开,林立的梭镖倒伏,犹 如风过麦田时涌起的层层麦浪。骑士们跳下马鞍,伸腿扭腰地活动筋骨,马伕们 揪着缰绳把马牵走。骑士们从队列和飞扬的尘土中走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只见一簇簇头盔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在晃动,他们尽情恣意地开玩笑,吹牛皮,谈 女人和夸武功,把在几小时的强迫静止中憋的闷气儿一古脑儿发泄出来。
阿季卢尔福想扎进这些人堆中去,他朝一伙人走了几步,然后又不知为什么 转向另一伙,但是他并没有挤进身去,别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犹豫不决地在这 个人那个人身后站立一会儿,也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后来他独自呆在一旁。已是 黄昏薄暮之时,头盔上的羽毛浑然成了同一种颜色,然而白色的铠甲却醒目地独 立于草地之上。阿季卢尔福突然间如同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一般,将双臂交叉 抱在胸前,耸肩缩脖。
后来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大步向马厩走去。他在马厩里发现人们没有遵照规 定喂马,就大声斥责马伕,处罚小马倌,将全体当班的值勤人员巡查一遍,重新 向他们交代职责,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人解释应当如何做好事情,并且令他们复 述他讲过的话,以考察听者是否真听明白了。他还查出他的军官同事们一些玩忽 职守的行为。他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傍晚愉快的闲聊中唤出来,审慎而准确地指 出他们的失职之处,迫使他们有的去放哨,有的去站岗,有的去巡逻,等等。他 总是有理的,武士们真是在劫难逃,但是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哥本哈 根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无 疑堪称一个模范军人;但是大家一致公认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夜,对于在野外宿营的军队来说,就像天空中的星移斗转一样有条不紊:替换岗哨,定时巡逻,军官轮流值班。此外,战时军队常见的混乱,白天里由于不时发生诸如一匹烈马跳出队列之类的意外事件而产生出的骚动喧嚣,现在都平息下来了,因为瞌睡了教的全体武士和全体四脚兽类。牲畜成排成行地站立着,间或用蹄子刨一下地上的土,或者发出一声短促的马嘶或驴叫;那些终于从头盔和铠甲里脱身出来的人,由于各自复归为不会彼此混淆的、有特征的自我而感到满足和舒畅,都已经在那里酣然入梦了。
在另一方,在异教徒的营地里,情形相同:步哨以同样的步伐往返来回,哨所长每次看见计时沙漏里流出最后一丁点沙子时,就去叫醒换班的士兵,军官们则利用值夜班的时间给妻子儿女写信。徒巡逻队和异教徒巡逻队双方都向前迈进五百步,离树杯只有几步之遥了,却都各自转身折回,两队背向而去,从不碰头c他们回到营地,报完太平无事,就上床歇息。月亮和星旦静静地照亮两个敌对的阵地。在任何地方睡觉都不如在军队里睡得香甜。
惟有阿季卢尔福没有这种轻松感。在他那顶徒军营中最整洁最舒适的帐篷里,他整整齐齐地穿着那身白色铠甲.仰面躺下,头枕双臂,思维活动延绵不息,不是朦胧入睡的人的那种闲逸飘忽的思绪,而是永远明确而清晰的思考。休憩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条胳臂,向上举起:他感到需要随便干点什么体力活,比如擦拭刀剑.或往铠甲片的接缝处上点油之类的事情,但是长剑已经明净锃亮了。他这样呆了不久之后,站起身来,手持长矛和盾牌走出帐篷.他那白色的身影穿过营地。从一顶顶圆锥形的帐篷之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粗重呼吸的合奏曲。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人们闭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觉,沉人数小时的时间空洞之中,然后醒过来,找回与从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绳,阿季卢尔福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他对存在的人们所特有的睡觉的本领心怀嫉妒.这是对某种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模模糊糊的妒意。使他更受刺激和更为恼火的事情是看见从帐篷边沿里伸出来一双双赤裸裸的脚丫子,脚趾冲天翘起。沉睡中的军营成了躯体的王国,古老的亚当的肉体遍野横陈,腹中的酒气和身上的汗味蒸腾向上,帐篷门口的地上躺着互相枕藉的空铠甲,马夫和仆人将在清晨把它们揩干擦净井归置停当。阿季卢尔福小心翼翼地从中穿行,紧张不安之中显露出自命不凡的傲气,人们的血肉之躯在他心中引出一种类似嫉妒的烦恼,也产生出由自豪感和优越感造成的一阵激动。这些可敬的同事、骄傲的勇士成何体统呢?铠甲,他们的等级和姓氏的凭证,记载着他们的功勋、才能、价值,竟在那里蜕成一张皮,变为一堆废铁;而人呢,在一旁打呼噜,脸挤压在枕头上,一道涎水从张开着的口里流出。他不是这样,不可能把他拆散成片,不可能肢解他,无论白天或黑夜,任何时候他都是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每一个白天,他为光荣的圣战执行了这样或那样的任务,在查理大帝的军队中指挥了这支或那支部队。他拥有全军中最漂亮和最干净的铠甲,与它从不分离,生死相依。他是一名比许多只会吹牛皮讲大话的家伙强得多的军官,甚至可以说是全体军官中的佼佼者。但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却独自忧伤地徘徊不已。
他听见一个声音:“对不起,军官先生,请问的人什么时候来?他们已经让我在这儿站了三个小时了。”那是一位哨兵,他拄着长矛.好像拿的是一根拐杖。
阿季卢尔福连头也不回,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值班的军官。”他径直朝前走去。
“请原谅,军官先生:因为看见您在这周围走动,我以为……”
只要发现一点极小的疏漏,阿季卢尔福便会焦急不安地从头到尾检查一番,找出别人所做的事情中的其他错误和疏忽,对做坏了的或做得不恰当的事情,他感到钻心的痛惜……但是,由于在这时候进行一次这样的视察并不是他的职权之内的事情,他的行为将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甚至被说成是违反纪律。阿季卢尔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将他的兴趣局限于那些在第二天就将名正言顺地归在他的管辖之下的具体问题上,比如搁放长矛的架子摆得是否整齐,或者干草袋垛得是否稳固……然而,他那白色的身影总是追随着哨所长的脚步,紧跟着值班军官,尾随着巡逻队,一直跟踪到酒窖,他们在那里找到头一天晚上剩下的一坛酒……每逢这种场合,阿季卢尔福总得踌躇片刻,思忖着应当像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当权者一样挺身而出,无言地以自身的权威加以制止,还是像一个出现在不应当露面的地方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退出,假装不曾到过那里。他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他不能采取前一种或后一种态度,他只感到需要故意惹是生非,他要干点什么事情以便同别人发生一种随便什么样的关系,如大声喊口令,像十二等兵那样骂人,或者像在酒肉朋友之间那样说说风凉话和粗鲁话。然而,他只是在嘴里咕哝厂两句叫人不易听清的打招呼的话,表现出傲慢掩饰之下的胆怯,或者说是被胆怯削去锐气的傲慢。他往前走,但又觉得这些人似乎在对他回话,他刚转过身去说道“噢”,可是马上就明白他们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急忙走开,形同逃遁。
他走向营地的边缘,走到无人的偏僻处,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夜是静谧的,只有一些无定型的影子无声地扇动翅膀,轻盈地翩翩飞舞,它们毫无定向地转来转去,这是一些蝙蝠。连它们那种介乎老鼠与飞禽之间的不确定的混合型身体也总归是一种可以触;得着的实在的东西,可以展翅扇动空气,可以张嘴吞食蚊蝇,而呵季卢尔福和他那一身铠甲却从每条缝隙中被清风穿过,被蚊虫飞越,被月光射透。一股无可名状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起,突然爆发开来。他拔剑出鞘,双手举剑,使尽全身力气,朝在空中低飞的每一只蝙蝠劈过去。白费力气:它们在流动着的空气的推动下继续周而复始地飞旋。阿季卢尔福挥舞抡劈,终于不再攻击蝙蝠了。他的劈砍动作按照最正规的程式进行,根据剑术教程上的规范姿势循序渐进。阿季卢尔福好像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演习,为即将来临的战斗进行训练,他做出理论规定的横劈、推挡和搭虚架子的动作、
他陡然停止。一位年轻人从山头上的一个掩体里探出头来,向他张望:那青年只有一柄剑作武器,胸前围着一件轻便的护甲。
“喂,骑士!”他喊道,“我不想打断您!您在为迎战练武吧?因为拂晓将有战事,对吗?允许我同您一起练习吗?”他稍微停顿一下,义说,“我昨天刚来到战场…·今天将初次上阵,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与我预想的大不相同……”
阿季卢尔福侧立,两臂交叉,一只手将剑握在胸前,一只手持盾牌,整个人遮挡在盾牌之后。“每次战斗的部署由司令部决定,在开战前一小时通知全体军官先生和参战部队。”他说道。
青年抑制住他的激动,略显拘束,但是他克服了轻微的口吃,恢复了起初的热情,接着说:“是这样,我正好赶上……为了替父亲报仇……我恳请您这样的年长者指教我怎样才能在战场上同那条异教徒狗哈里发伊索阿雷直接交锋,对,就是他,我要在他的肋骨上撞折长矛,就像他对我英勇的父亲所做的那样,愿上帝永远保佑无父,已故的盖拉尔多·迪·罗西利奥内侯爵厂
“这很简单,小伙子。”阿季卢尔福说,他的声音里也显出一些热情,这是对规章制度了如指掌的人在炫耀自己的知识,并使对此无知的人听后变得诚惶诚恐时所特有的得意情绪,“你应当向主管决斗、复仇、雪耻的督察处提出申请,申述你提出要求的理由,由他们考虑怎样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青年原来期待提到他父亲的英名时,至少可以看到对方惊讶的表示,一听他的语调先就泄气了,接着讲出的那些话更令他沮丧。他竭力思忖骑士的话,可是从心底里否定他之所言,他努力维持原有的热情:“可是,骑士,我所担心的不是缺少别人的督促,请您理解我,因为自信本人所具备的勇敢和顽强足以挑死不是一个而呈上百个异教徒。我受过良好的训练,武功娴熟,您知道吗?我要说的是在混战之中,在我开始出击之前,我不知道……能否找到那条狗,他会不会从我眼前漏过,我想知道您在这种情况下如伺做。骑士,请告诉我,如果打仗时牵涉到一个您个人的问题,一个对您至关重要的问题,而且仅仅关系到您自己……”
阿季卢尔福干巴巴地回答:“我严格听从调遣。你也这样做吧,这样你就不会出错。”
“请您谅解我,”小伙子说,他很不自在地挺立在那里,姿态显得有些僵硬,“我不想惹您生厌。如果能同您,一位武士,一起练习剑术,我将深感荣幸!因为,您可知道,我把动作要领背得烂熟,但是有时候,在清晨,肌肉麻木冰凉,不能伸展自如。您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没有。”阿季卢尔福说道,并已转身走开了。
青年向营地走去。这是黎明之前的朦胧时刻。可以察觉出帐篷之间有人开始活动。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参谋部的人们已经起身了。在司令部和连队办公室的帐篷里火把已点燃,烛光与天空中微露的晨曦融合在一起。已经开始的这一切表明这确实是一个有战事的日子。夜里已经走漏了消息吗?新入伍者情绪高涨起来,但这不是预想中的那种紧张,与他一路而来时的急切心情也不相同。或者最好说是,从前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焦虑不安,现在则是亢奋不已,头脑晕眩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遇见一些武士,他们已经穿好闪光发亮的铠甲,戴上饰有羽毛的有孔头盔,脸被面罩遮住。青年扭过头去看他们,他想模仿他们的动作,他们扭动腰肢走路的雄赳赳的姿态:铠甲、头盔、护肩好像连成了一整片。他终于跻身于常胜不败的徒武士的行列之中了。他紧握武器,准备像他们一样去战斗,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可是,他正盯着看的这两个人没有跨上战马,而是在一张堆满了纸片的桌子后面坐下了。他们肯定是两名高级指挥官。青年跑过去向他们自我介绍:“我是青年骑士朗巴尔多.迪.罗西利奥内,已故的盖拉尔多侯爵之子(为了替父报仇前来从军,父亲英勇地战死于塞维利亚城下!”
那两位把手伸到头盔上,将头盔与颈甲拆开,把头盔摘下,放到桌面上。从头盔下面露出的是两个秃顶的黄皮脑袋,两张皮肤松弛、眼睑浮肿的脸,两张书生气的脸,两副伏案劳作的老文官的刚L。“罗西利奥内,罗西利奥内,”他们一边说,一边用口水濡湿指头,翻弄一些卷宗,“我们昨天就已经将你登记注册了!你还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在你所属的连队里?”“不需要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整夜睡不着觉,总惦记着打仗。我应当替我父亲复仇,你们知道.我应当亲手杀死哈里发伊索阿雷,于是我就寻找……对了,寻找决斗、复仇、雪耻督察处,它在哪儿?”
“您听,这位刚到就谈起什么事来了!可是,你知道督察处是怎么回事吗?”
“一位骑士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位穿一身白铠甲的……”
“哼,又是他!我们知道这家伙总是向四处伸他那并没有的鼻子。”
“什么?他没有鼻子吗?”
“由于他自己绝对不会生疮。”桌子后面的那另一位说,“他就以揭别人的疮疤为能事。”
“他为什么不会生疮呢?”
“你让他在哪儿生疮啊?他没有地方,那是一位不存在的骑士……”
“为什么不存在?我看见过他!存在呀!”
“你看见什么啦?铁皮……他是一个空虚的存在,嫩小子,你明白吗?”
年轻的朗巴尔多从前哪能想像得到表面现象竟会如此虚假。自从他来到军营后发现一切都似是而非......
“那么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当一个有姓名有封母的骑士,甚至成为勇敢的斗士和尽职的军官,却可以是不存在的!”
“且慢!谁也没说,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可以怎么样。我们只是说,在我们团里有这么一位骑士。全部事实仅此百已。我们对概括地讲可以有什么或不可以有什么不感兴趣。你懂了吗,”
朗巴尔多向决斗、复仇、雪耻督察处的营帐走去,他已经不会再上铠甲和插羽毛的头盔的当了。他知道了那些坐在桌子后面,甲胄掩护之下的是蓬头垢面、枯瘦干瘪的老头子。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总算还有人!
“原来是这样,你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他是罗西利奥内侯爵,一位将军!我们看看,为了替一位将军复仇,最佳方式是于掉三个少校。我们可以分配给你三个容易对付的,你定能如愿以偿。”
“我还没有说清楚,我应当杀死的仇人叫哈里发伊索阿雷。他是杀害我那可敬的父亲的凶手!”
“对,对,我们明白,可是你不要以为将一位哈里发打翻在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要四个上尉吗?我们保正在一个上午之内向你提供四名异教徒上尉军官。你看,为一个军级将军给四个上尉,你父亲只是旅级将军。”“我将找到伊索阿雷,把他开膛剖腹!他,我只要他!”“你将被拘捕,而不是上战场,你当心点!开口说话之前要先动动脑筋!如果我们阻止你与伊索阿雷交锋,也是有理的......比如,假设我们的皇帝正在与伊索阿雷进行谈判……”军官中有一位一直埋首于纸堆里,这时欢欣地抬起头来:“全都解决了!全都解决了!没必要再干什么了!什么报复,不必了!前天,乌利维耶里以为他的两位叔父在战斗中牺牲了,他替他们讨还了血债!而那两位只是醉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多余的两起替叔父复仇事件,好麻烦的事情。现在所有的这些个事情都可以安排停当:我们将一次替叔父雪恨的报复行为折算为半件替父亲复仇的事情,这样如果我们还欠一件代父报仇的话,就算已经完成了。”“啊,我的父亲!”朗巴尔多几乎晕倒。“你怎么啦?”起床号吹响了。沐浴在晨光中的营地里兵士们熙熙攘攘。朗巴尔多不想把自己与这些逐渐排成小队、组成连队方阵的人混为一体,他只觉得,那些铁器的碰撞仿佛是昆虫的鞘翅在扇动,从干燥的空壳里发出响声。许多武士腰带以上套着头盔与胸甲,腰部以下和胯部以下露着穿裤子和袜子的腿,因为要待坐上马鞍之后才套腹甲、护腿和护膝。铁胸甲下面的两条腿显得更细,就像蟋蟀的腿;他们说话时晃动没有眼睛的圆脑袋的模样,还有他们伸曲覆盖着一节节臂甲与掌甲的胳臂的动作,都像蟋蟀或蚂蚁;因而他们的一切忙碌操劳都像是昆虫在糊里糊涂地团团转。朗巴尔多的眼睛在他们之中搜寻着一件东西:阿季卢尔福的白色铠甲。他希望与之重逢,因为也许它的出现能使军队中除它之外的其余部分显得更加实在,或者是因为他所遇见的最坚强的表现偏偏属于那位不存在的骑士。
他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他要找的骑士。只见他坐在地上,将落地的松球排成一个规则的图形,一个等边三角形。在这黎明时分,阿季卢尔福总是需要进行一番精确性的练习:计算,把什么东西排列成几何图形,解数学题。这是物体挣脱在夜里一直紧迫不舍的黑暗的包围,逐渐恢复本色的时刻,然而,这时它们仅仅露出模糊的轮廓,光明刚从它们的头上掠过,几乎只给它们加上了一道晕圈。这是世界的存在尚不确实的时刻。而阿季卢尔福,他,总是需要感觉到面对的东西像一大堵墙那样实在,他的意志力可与之抗衡,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一种肯定的自我意识。相反,如果周围的世界显得不确实,显得模糊不清,他会感到自己沉沦于这柔和的半明半暗之中,无力在空虚里产生出清晰的思想、果敢的决断、执着的追求。他感到很痛苦,这是他发生眩晕的时候,他往往要竭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致消散。每逢此时,他就开始计数,数树叶、石头、长矛、松果、他眼前的任何东西。或者把它们排成队,用它们组成方形或金字塔形的图案。从事这些专注的活动,可以使他镇痛祛病,安神醒脑,消愁解闷,恢复平素的敏捷思维和庄重的仪态。
朗巴尔多看见他时,他正在这样做。他迅速准确地将松球摆成三角形,然后沿三角形的每条边摆出四边形,不厌其烦地清点组成矩形的松球的数目,并与组成任意四边形的松球数目相比较。朗巴尔多看出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行为,他在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方式摆弄着,而在这一行为之下掩盖着的是什么呢?当他想到超过这种游戏规则之外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难道他要报杀父之仇的愿望、渴望参战、渴望成为查理大帝的卫士的愿望,也都只不过是像阿季卢尔福骑士摆弄松球一样,是不甘寂寞、难耐空虚的一种平庸的表现吗’在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困扰之下,年轻的朗巴尔多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搁到了他的头发上,是一只手,一只铁手,但是很轻。原来是阿季卢尔福跪在他身旁:“小伙子,出什么事情啦?你为什么哭呀?”
别人身上出现的或是惊慌、或是失望、或是愤怒的情态都能使阿季卢尔福立刻变得心平气静,产生出良好的安全感。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免受存在着的人们所遭受的惊恐和忧愁,便摆出一副保护者的优越姿态。
“很抱歉,”朗巴尔多说,“也许是太疲倦了。我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我觉得心烦意乱。如果能打一会儿盹也好……可是已经天亮了。而您,也早醒了,您是怎么啦?”
“如果我打瞌睡,哪怕只是一瞬间,我就会神智消散,失去我自己。因此,我必须清醒地度过白天和黑夜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一定很难熬……”
“不。”那声音又变得干涩、严厉起来。
“您从不脱上的铠甲吗?”
他又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我没有身体。脱和穿对我没有意义。”
朗巴尔多抬起头来,直愣愣地从他的面罩的缝隙向里面打量,仿佛要在这黑洞洞之中找到闪亮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这样,又该怎么样呢?”
白色铠甲的铁手还放在青年的头上。朗巴尔多只感觉到它像一件物品搁在头上,没有感觉到丝毫人的接触所特有的抚慰的或恼入的热力,同时觉察出仿佛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压在他身上。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查理大帝一马当先地走在法兰克军队的前头。他们正在进入阵地。形势不显紧迫,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卫士们在皇帝身旁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一个个紧抓马嚼子驾驭着烈性的战马。他们的银盾在行进的颠簸中和胳臂肘的碰撞下,像肉腮似的时张时合。这支队伍活像一条通身鳞片闪亮的长条形的鱼,一条鳗鱼。
庄稼汉、牧羊人、村镇居民都跑到大路的两旁来了。“那就是国王,那就是查理!”于是,人们纷纷倒地跪拜,他们不是从那不熟悉的皇冠上辨认出皇上,而是认得他的大胡子。接着他们很快地站起身来指点将领们:“那位是奥尔兰多!不对,那是乌利维耶里!"他们一个也没猜准,但这也无妨,因为不论是这一位或那一位大将,他们全都在队伍里,老百姓尽可信口开河地发誓赌咒,说自己看见了哪一位:
阿季卢尔福骑马走在卫士之中,他一会儿往前跑一小段,超出旁人,然后停下来等待,一会儿转到后面去,查看队伍走得是否整齐一致,或者抬头看看太阳,仿佛根据日头离地平线的高度来判断时辰。他焦虑不安,在队伍中,只有他,还念念不忘地记挂着行车的秩序、路程、天黑前应该到达的地点。其他的武士认路,开赴前线,无论走快还是走慢,反正总是越走越近,每逢遇到酒店,他们使借口皇帝年迈易倦,停下来畅饮一阵。他们沿途只瞅酒店的招牌和女仆们的圆臀,找机会说几句粗话,对于其他的东西,他们就像是缩进了旅行箱里,一概看不见:
查理大帝仍然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随时随地对所遇见的一切事物都极有兴趣。“喔,鸭子,鸭子厂他大喊大叫。一群鸭子沿着路旁的草地蹒跚而行。在鸭群中有一个男人,没人能明白他在搞什么鬼名堂,他蹲着身子走路,两手反剪在背后,像蹼足动物一样跷起脚底板,伸长脖颈,叫唤着:“嘎……嘎……嘎……”那些鸭子对他也毫不介意,似乎已把他视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身上穿的那件(看起来主要像是用麻袋片连缀而成的)土棕色的东西上染着一一恰似鸭子羽毛的灰绿色斑点,还有一些各种颜色的补丁、烂布条和污溃,如同飞禽身上的彩色斑纹。
“喂,你以为这样就是向皇上鞠躬吗?”卫士们向他叫嚷,他们一直在等待着寻衅作乐的机会。
那人并不回头,但是鸭群被声音惊吓,一齐拍翅飞起来。男子看见它们飞起,稍后,他也鼻孔朝天,平伸出两臂向前跳一步,就这样扇动起挂满碎片的臂膀,一边跳跃,一边笑着叫:“嘎!嘎!”兴高采烈地追随着鸭群。前面有一个池塘。那些鸭子飞扑过去,收敛翅膀,轻盈盈地浮在水面上,排着队游走。那男子走到塘边,跳人齐肚脐深的水里,溅起一水花,身子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嘴里仍然拼命地叫着:“嘎!嘎!”后来叫声化成了咕噜咕噜的吐水声,因为他走到了深水处。他从水里冒出头来,试图划水,可又沉了下去。
“他是放鸭的吗?那家伙?”军人们问一位村姑,她手里拿着一根长竿正向这边走来。
“不是,鸭子是我看着的,是我的。不关他的事,他叫古尔杜……”村姑回答。
”他同你的鸭子在一起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他经常这样。他看见它们,就发懵,以为他是……”
“以为他自己也是鸭子吗?”
“他自以为是鸭群……你们可知道,古尔杜鲁是这么回事:他不在乎……”
“现在他走到哪里去了?”
卫士们走近池塘,古尔杜鲁不见了。鸭群已游过如镜的水面,又迈开带蹼的脚掌穿行于草丛中。水塘的周围,从蕨丛中升起青蛙的合唱。突然间,那男子从水面露出头来,仿佛此时才想起应当吸点空气。他茫然地望着,好像不明白离他的鼻尖很近的那些在水中照镜的蕨草是什么东西。在每片蕨草的叶子上都趴着一只小小的滑溜溜的绿色动物,盯着他拼全身力气叫:呱!呱!呱!
“呱!呱!呱”古尔杜鲁高兴地应和。随着他的叫喊声。叶片上所有的青蛙都一下子跳入水中,而水里的青蛙都跳上岸。古尔杜鲁大声一叫:“呱!”纵身跳起。跳到了岸上。他像一个青蛙那样趴子,又大叫一声“呱”,重新扑入水中,他的身体沉重,压倒一片芦苇和水草。
“他不会淹死吗?”卫士们问一位打鱼人。
“嘿,奥莫博有时忘事,有时糊涂……淹死倒不会……麻烦的是他同鱼儿一起落进网里来……有一天,他捕鱼的时候就出了这么回事……他把网撒到水里,看见一条差不多要游进去的鱼,他就把自己当成了那条鱼,跳下水去,钻进网里……你们不知道他就是这样,奥莫博……”
“奥莫博?他不是叫古尔杜鲁吗?”
“我们叫他奥莫博。”
“可是那姑娘……”
“噢,她不是我们本地的人,没准儿在他们那儿是那样叫他吧”
“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哪?”
“嗯,他到处流浪……”
骑兵队伍挨着一片梨树林走。果子熟透了。武士们用长矛戳住梨子,送进头盔上的嘴洞里,然后吐出梨核。他们在一行梨树中看见谁了?古尔杜鲁—奥莫博。他像树枝似的弯弯曲曲地举着两只胳臂,手上、嘴上、头上和衣服的破洞里都有梨子。
“看哪,他变梨树了广查理大帝兴奋地嚷道。
“我来摇一摇他!”奥尔兰多说着,推了他一把。
古尔杜鲁让身上所有的梨子一齐跌落下来,在斜坡的草地上往下滚,看着梨子滚动,他也情不自禁地像一个梨子那样沿着草坡顺势滚起来,一直滚到人们的视线外,消失了。
“请陛下宽恕他吧!”一位看果园的老者说,“马丁祖尔有时不明白他不应当与青草或无灵魂的果木为伍,而应当生活在陛下您的忠实的臣民之中!”
“你们叫他马丁祖尔的这个疯子,他想些什么?”皇帝面色和善地问道。“我觉得他也不清楚自己脑子里有些什么!”
“我们又如何晓得呢?陛下!”老者以见多不怪的明智回答道,“也许不能说他是疯子,他只是一个活着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
“真巧呀!这儿这位平民活着而不知道自己存在,而那边我的那位卫士自以为活着而他并不存在。我说呀,他们正好是一对!”
鞍马劳顿,查理大帝已经浑身疲乏无力。他抖动胡子喘息,嘟囔着:“可怜的法兰克!”扶着马夫的肩头下了马。皇帝的脚刚沾地,就像是发出了一个信号似的,全军人马立即停步,准备宿营。人们支起行军锅,生火做饭。
“你们将那位古尔古尔……给我带来,他叫什么?”皇帝吩咐。
“这要随他所到之地而定,”睿智的看园老人说,“看他是跟在徒军队还是异教徒军队的后面,人们叫他古尔杜鲁、古迪—优素福、本—瓦·优素福、本-斯坦布尔、贝斯坦祖尔、贝尔丁祖尔、马丁奉、奥莫本、奥莫贝斯迪亚或者叫他山里的丑鬼,还有让·巴恰索、陂尔·巴奇乌戈。也可能在一个偏僻的牧场里人们会给他取一个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名字。我发现他的名字在各地还随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可以说,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为您唤一头羊;而您说‘奶酪’或‘河水’,他却答应:‘我在这里。”’
两名卫士——桑索内托和杜多内——像使劲拖一只口袋似的将古尔杜鲁拽来。他们把他推到查理大帝面前站住。“抬起头来,畜生!你不知道面前是皇上吗!”
古尔杜鲁的脸露出来了。那是一张热汗淋漓的宽脸膛,法兰克人和摩尔人的特征混合在一起,橄榄色的皮肤上有一圈红色雀斑;塌鼻子之上生着一双蓝莹莹的眼睛,下面是一张厚唇的嘴;汗毛发黄而拳曲,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燕麦秆似的直立的细毛;胡须粗硬而直挺。
他匍匐在地行大礼,并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那班贵族老爷在此之前只听过他发出动物的叫声,现在惊奇不已。他说得很快,吐字不清而且语无伦次;有时好像不停歇地从一种方言转换成另一种方言,甚至从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有徒讲的语言,有摩尔人讲的语言。用他那难以听懂并且谬误百出的话语,他大致说了如下一番意思:“我以鼻尖触地,跪倒在您的膝下,我是您卑顺的陛下的尊敬的仆人,您吩咐吧,我一定遵从!”他挥动着挂在裤腰间的一把汤匙,“……当陛下您说‘朕吩咐,朕命令,朕要求’时,您这样挥舞权杖,就像我这样挥动权杖,您看见了吗?您就像我这样大声说:‘朕吩咐,朕命令,朕要求!’你们这些下贱的走狗都应当服从于我,否则我要用桩刑处死你们,而且首先杀掉你这位白发红脸的老头儿!”
“我应当一刀砍掉他的脑袋,陛下,对吗?”奥尔兰多问道,并且已经拔刀出鞘。
“我代他恳求您开恩,陛下。”看园老人说,“他一贯如此疯疯癫癫,对皇上说着话,头脑就混乱起来,弄不清自己和对面的人谁是皇帝了。”
从热气腾腾的军锅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儿。
“你们给他盛一盒粥!”查理大帝宽厚仁慈地说道。
古尔杜鲁点头哈腰,扯着鬼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退到一棵树下去吃饭。
“他这是在干什么呀?”
他把脑袋伸进放在地上的饭盒里,好像想钻到里面去。好心的看园老人走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马丁祖尔,什么时候你才明白,是你吃粥而不是粥吃掉你呀!你不记得啦!你应当用汤匙送进嘴里……”
古尔杜鲁开始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吃相贪婪。他心急手快,有时竟弄错了目的地。他身边的那棵树的树干上有一块凹陷处,所在的高度正好与他的头齐。古尔杜鲁把一匙匙的粥灌进树洞里。
“那不是你的嘴巴!是树张开的口!”
阿季卢尔福从一开始就注视着这个肉乎乎的身体的一举一动,他看得很仔细,而且显得颇为局促不安,看见他像在食物里面打滚一般,犹如一头喜欢别人替它搔背的马驹子那么惬意,他不禁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阿季卢尔福骑士!”查理大帝说道,“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我派这个人给您当侍从!好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吗?”
卫士们会心地微笑了,笑中含着讽刺意味。阿季卢尔福却是事事认真(更何况这是皇帝的命令哩!),他转向新侍从,想向他发出最初的指令,可是古尔杜鲁在享用了粥饭之后,已经倒在那棵树的树阴之下睡着了。他躺在草地上,张着嘴打呼噜,胸膛、胃部和腹部起伏着,如同铁匠的风箱。油污的饭盒滚到他的一只肥胖的赤脚边。一只豪猪也许是被香味吸引,从草丛中钻出来,走近饭盒,开始舔食那最后的几滴汤粥。它边吃边向古尔杜鲁的光脚底板上射箭刺,它沿着地上一道细细的粥水舔过来,越往前走,就越加紧向赤脚上射箭。那位流浪汉终于睁开眼睛。他环顾四周,不明白那弄醒他的疼痛感来自何处。他看见了那只赤足像一棵仙人球般在草丛中跷起,伸手一摸,像是碰到了刺猬。
“脚呀,”古尔杜鲁开始数落起来,“脚,喂,我跟你说话!你像个傻瓜似的待在那里不动做什么呀?你没看见那头畜生在扎你吗?脚呀,你真笨!你为什么不缩回来?你不觉得痛吗?一只蠢脚!你只要这么移开就行了!只要移这么一点点,这么笨可怎么办哪!脚呀,你听我说。你看看怎么逃避伤害!你缩到这边来,蠢货!我怎么对你说呢!你注意,看我怎么做,现在我做给你看你该怎么办……”他说着,抬起大腿,把脚收回来,离开豪猪,“行了:这多么简单,我一教你就学会了。笨脚,你为什么让它扎了那么久啊?”
他扯了些止痛的草药揉脚,然后跳起身来,吹着口哨,奔跑起来,跳人灌木丛中,接连放了几个屁,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阿季卢尔福为寻找他而急得团团转。可是他到哪里去了呢?一块块茂盛的燕麦田,一道道杨梅树和女贞树的树墙将山谷划成了棋盘,清风徐徐吹过,间或有一阵大风挟着花粉和蝴蝶而来,天空中缕缕白云飘动。太阳移动着,在斜坡上画出一块块游移不定的光明与阴影,古尔杜鲁就是在那里销声匿迹的。
不知从何处传出一支走调的歌儿:“从那巴约内桥上走过……”
阿季卢尔福的白色铠甲高高地站在山脊之上,两手抱胸交叉着。
“喂,新侍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呀?”同事们向他起哄。
阿季卢尔福用毫无语调的声音机械地说:“皇上口谕既出,立刻产生法律效力。”
“从那巴约内桥上走过……”那歌声渐远,但还能听见。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遍流行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那么,也可能在某一处这种稀薄的意志和自我意识浓缩,凝结成块,就像微小的水珠汇聚成一片片云雾那样。这种块状物,出于偶然或者出于自愿,遇上一个空缺的名字和姓氏,在当时虚位以待的姓氏宗族经常可见,遇上一个军衔,遇上一项责任明确的职务,而且——特别是——遇上一副空的铠甲,因为没有铠甲,一个存在着的人随着光阴流逝也有消失的危险,我们想得到一个不存在的人将如何……阿季卢尔福就这样出现了,并且开始追求功名。
讲述这个故事的我是修女苔奥朵拉,圣科隆巴诺修会会员。我在修道院里写作,从故纸堆里,从在会客室听到的闲谈中,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们的珍贵回忆中,撷取素材。我们当修女的人,同士兵们谈话的机会是很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就尽量施展想像力,否则我怎么办呢?我不是对这个故事的全部细枝末节都了解很清楚,对此您应当加以原谅。我们都是一些乡下姑娘,虽然是贵族出身,也是在偏僻的古堡里长大,后来人修道院的。除了宗教礼仪,三日祈祷,九日祈祷,收庄稼,摘葡萄,鞭打奴仆,,放火,绞刑,兵匪,抢掠,强奸,瘟疫之外,我们其他什么也不曾见识过。一个可怜的修女对世事能有多少了解呢?因此,我很吃力地写着这个故事,写作是我苦行苦修的方式。现在只有上帝知道我将怎样向您叙述战争,幸蒙上帝保佑,我总是同战争离得远远的,只见过四五次在我们城堡下面的平原上发生的野外冲突。就是在那几次开战时,我们几个女孩子也只是站在城墙上几口烧滚沥青的大锅之间,从垛口里往外张望(后来多少具未经掩埋的死尸在草地上发出熏天臭气!第二年的夏天去草地游戏时,竟在一大群胡蜂乱飞的地方又看见了尸体!),我说过了,关于战争,我真是一无所知。
朗巴尔多对它也是毫不了解。在他的青春岁月里,他一心所想的不是别的,是接受战争的洗礼。现在他骑着马站在队伍里,等待着进攻的号令,而他心里是什么特殊的滋味也还没有体会到。他身上负载的东西太多了:带护肩的网眼铁披风,与护颈、护肩和护兜连在一起的胸甲,只能从里往外看的雀嘴头盔,铠甲外表的装饰物,一块比他本人还高的盾牌,一支挥动起来就要戳着同伴的头的长矛,他身下是一匹被铁马披严实包住、使人不见其真面貌的战马。
他那誓以哈里发伊索阿雷的鲜血来报杀父之仇的热望几乎冷落下来了。人们早已对他讲清楚了,他们按照事先写好的几张纸片念给他听:“当军号吹响时,你策马笔直驱人敌营,矛头所向定可刺中目标。伊索阿雷作战时总是处于敌队形中的该位置之上。如果你不跑错,肯定与他遭遇,除非敌军全部溃散,此类事情在刚交锋时不会发生。当然,总会出现小的偏差,但如果不是你刺中他,就一定会有你身边的战友上前将他击毙。”在朗巴尔多看来,如果事情仅是如此而已,那他也就不把它看得那么重了。
咳嗽声成了战争开始的标志。他看见前面一阵黄色烟尘滚滚而来,另一阵尘土从脚下升起,原来徒们的马也腾身迎上前去。朗巴尔多开始咳嗽,整支帝国的军队都这样闷在铁甲里咳嗽着,催马跃向异教徒们的那堆烟尘,渐渐地已经听得见回教徒们的咳嗽声了。两团尘土连成漫天一。整个平原上咳嗽声和长矛刺杀声震耳欲聋。
刚交锋时刺中对手不如把对手撂下马容易,因为有长矛被盾牌折断的危险,而且由于惯性作用,你也有顺势向前摔个嘴啃地的危险。最好是趁对方跃马转身之际,朝他的后脊骨与臀部之间刺过去,准中!你可能扎不准,因为矛头向下时容易碰上障碍,甚至扎进地里,变成一张弓,把你像一颗肉弹似的从马上弹下来。因此,前锋们的冲突往往变成一片武士们撑着长矛在空中翻飞的景象。向侧面移动是困难的,由于手持长矛稍一转动,扎不着敌人,却非戳着战友的肋骨不可,于是很快就成了一场不分敌我的混战。这时敢死队的勇士们挺身而出,高擎出鞘的宝剑,骑马冲进人群,一阵奋力挥砍,熟练地在混战中开辟出一条清楚的阵线。
最后形成双方的敢死队的勇士们一一对峙的局面。他们开始成对地决斗,而地面上已经遍布尸体与盔甲,他们行动艰难,在双方无相互法接近的地方,他们就恣意地互相谩骂起来。辱骂的程度与多少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种侮辱分为致命的、血腥的、不能容忍的、中等的或轻微的不同等级,根据级别要求各种不同的赔偿,或者是将深仇大恨传给子孙后代。因此,互相听懂就成了最要紧的事情,这在摩尔人与徒之间是一件难事,而且在摩尔人彼此之间和徒内部又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如果有人骂你一句难听的话,怎么办呢?你活该受着并且终生蒙此羞辱。因此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时,通译们就上场了,这是一支轻骑队,他们携轻便武器,骑几乘驽马,在两支军队的旁边蹈鞑,听到从人们口中飞出的污秽言语,立即译成对方的语言。
“臭狗屎!”
“虫子屎!”
“大粪!臭屎!奴隶!猪!养的!”
双方早已达成默契不杀这些通译。加之他们可以溜得很快,在这场混乱之中杀死一个身负重甲、骑一匹由于脚掌上绑护甲而只能勉强迈动蹄子的高头大马的军人已属不易,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谁能奈何这些啄木鸟呢?大家知道,即使战争是屠宰场,也总有人活下来。何况他们仗着会用两种语言骂“养的”,便捞到了这样有点冒险的便宜。在战场上,手脚麻利的人总是能捞到不少外快,掌握好在适当的时机去收捡地上的东西,收获尤其大,那就得在大批的步兵冲进来之前,他们总是将所到之处掳掠一空。
在捡东西时,步兵位置低,更为方便,但是骑兵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背上只消伸出手中的刀剑轻轻地一挑,就把东西弄到手的本事也令步兵们惊叹不已。说捡东西并不是说从死人身上往下剥,因为扒光死尸是一项需要专门技术的活,而是指捡那些掉在地上的东西。由于有人和马全副披挂上阵的习惯,双方刚交锋就会有许多东西松散开来,纷纷坠落于地。这时谁还有心思打仗呢?捡东西便成了一场大的争夺战。晚上回到营地里,他们做起交易来,或是以物易物,或是用现钞买卖。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些相同的东西从一个营地移到另一个营地,在同一营地从一个连队换到另一个连队。于是战争不就变成了这些物品在人们手中的旅行吗?这些物品在倒手过程中成为越来越旧的破烂货。
在朗巴尔多看来,情况与人们事先对他说的大相径庭。他举起长矛向前冲去,急切地迎接两军冲突开始。说到遭遇嘛,两支军队是相遇了;但是好像全都计算好了,使得每位骑士都能从两名敌人之间的空隙里畅行无阻,甚至互相不发生触碰。两支队伍继续沿着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驰一阵之后,掉过头来,试图交锋,但是都已经失去了冲锋的势头。谁还能在人群中找得出那位哈里发呢?朗巴尔多与一位瘦得像鳕鱼干似的撒拉逊人(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的称呼)相逢,看来他们之中谁也不想给对方让路:两人在马上互相用盾牌顶住,两匹马则在地上用蹄子踢踹。
那位撒拉逊人,脸像石灰一样苍白,开口说起话来。“通译!”朗巴尔多喊道,“他说什么?从那些正闲得发慌的翻译官中走出“他说要您给他让路。”“不行,我要生擒他!”通译译完;对方又说起来。“他说,他必须去前面传令,否则,战斗就不能按原计划进
“如果他告诉我哈里发伊索阿雷在哪里,我就放他过去!”
撒拉逊人朝一座小山指一指,大声叫嚷。通译说:“在左边那座小山头上!”朗巴尔多拨转马头,飞驰而去。那位哈里发,一身草绿色穿着,正朝着地平线眺望。“通译!”“到!”“告诉他,我是罗西利奥内侯爵之子,前来替父报仇。”通译传话,哈里发将一只五指并拢的手举起来。“他是谁?”“我父亲是谁?这是你对他的又一次新的侮辱!”朗巴尔多挥手拔出长剑。哈里发随之效仿,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剑。正当朗巴尔多处于劣势之际,那位面色苍白如石灰的撒拉逊人气喘吁吁的奔过来,嘴里大声呼叫着什么。
“先生们,请住手!”通译急忙翻译,“请原谅,我弄错了:哈里发伊索阿雷在右边那座小山上!这一位是哈里发阿卜杜尔。”。
“谢谢!您是一位可敬的君子!”朗巴尔多说道,并将马退开一步,举剑向哈里发阿卜杜尔告别,然后策马奔向对面的山头。
朗巴尔多是侯爵之子的消息传来时,哈里发伊索阿雷说:“什么?”人们不得不在他耳边大声重复几遍。
最后他明白了,举起长剑。朗巴尔多向他冲杀过去。但是在短兵相接时,他疑心此人也不是伊索阿雷,劲头有些下降。他力求全神贯注地拼杀,可是精神越集中,他对交锋者的身分的怀疑越重。
这种游移不定变成了他的致命弱点。那摩尔人一步步向他逼近。这时在他们周围鏖战正急,一位伊斯兰教徒军官在混战的漩涡中心左右抵挡,并且突然大吼一声。
朗巴尔多的对手听见这叫声,举起盾牌要求暂停,并答复了一句话。“他说什么?”朗巴尔多问通译。“他说:好,哈里发伊索阿雷,我马上将眼镜送到!”“唉,那么,不是他。”“我是,”对手解释,“替哈里发伊索阿雷送眼镜的专职侍卫官,你们徒还不知眼镜为何物吧,就是矫正视力的镜片。伊索阿雷因为近视,不得不在作战时也戴上眼镜,但是镜片是玻璃制成的,每打一仗他都要碎掉一副眼镜,我负责向他补充新的眼镜。因此,我请求停止同您的对打,否则,哈里发会因为视力不佳而战败。”
“噢,掌镜官!”朗巴尔多怒吼一声,盛怒之下他不知道应当将对手打个落花流水还是应当赶去杀那真正的伊索阿雷,可是,同一个瞎眼的敌人打仗能算什么本事呢?
“先生,您应当放我过去,”那送眼镜的又说道,“因为在战书里规定,伊索阿雷应当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如果他看不见就要吃败仗!”他挥动手中的眼镜,朝远处喊道:“来了,哈里发,眼镜马上送到!”
“不行!”朗巴尔多说着,一挥手砍过去,将玻璃片打得粉碎。
就在那同一瞬间,似乎镜片碎裂的响声是他毙命的信号,伊索阿雷被一支徒的长矛当胸刺中。
送眼镜的军官说:“现在他去看天堂的美景,不再需要眼镜了。”他策马离去。
哈里发的尸体从马鞍上倒下来,由于脚被马镫子绊住而倒悬着,马拖着尸体行走,一直拖到朗巴尔多的脚边。
看到死去的伊索阿雷倒在地上,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甚至有些自相矛盾,其中有替父报仇雪恨终于成功的喜悦,有对自己打碎哈里发的眼镜而造成他的死亡的方式是否算完成报仇责任的怀疑,有在突然间发现自己追逐的目标丧失而感到的惊怔,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只存在了短暂的时刻。然后,他觉得那在战斗中一直压在心头的复仇的思想重担已经卸掉,心情格外轻松。他可以自由奔跑了,可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了,仿佛脚上生出了翅膀,可以飞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一心想着杀哈里发,根本没有注意到战斗的进程,也无暇去想战斗的结局将是什么样的情形。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就在这时他才感到恐惧和惊悸。遍地尸首狼藉。人们倒在他们的盔甲之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像是一些胸甲、腿甲或其他的铁护身器成堆地倒在地上。只有些胳膊或大腿还翘在空中。沉重的盔甲有的地方裂开口,内脏从那里暴露出来,仿佛在铠甲里面装的不是完整的人体,而是马马虎虎地填放着一些腑脏肚肠,一遇裂口就往外淌,这种残酷的景象使朗巴尔多激动不安。他难道能够忘记曾有一些热血男儿使这些铁壳活动起来并赋予它们生气吗?每一件铠甲下都曾有过一个生命,只有一件例外,或者说,他觉得白甲骑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此时遍布整个战场。
他策马快行。他不愿遇见活着的人,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他来到一个小山谷。这里除了死尸以及在尸体上嗡嗡叫的苍蝇,不见人的踪影。战斗进行到了暂时休战的时候,或者激战转移到战场的另一头去了。朗巴尔多在马上仔细察看四周。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骑马的武士在一座山梁上出现。他是一个撒拉逊人!只见他迅速地打量周围环境,勒紧辔头逃跑了。朗巴尔多扬鞭抽马,紧追过去。现在他也来到山梁上,他看见那个撒拉逊人在远处的草地上飞驰,一下子又消失在一片核桃树林里。朗巴尔多的骏马像一支利箭射出,它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次奔跑的机会。年轻人很高兴。终于,在毫无生气的外壳之下,马像一匹马,人像一个人了。撒拉逊人向右拐弯。为什么?此刻朗巴尔多肯定自己能追上他。可是另一名撒拉逊人从右边的灌木丛中跳了出来,截住他的路。这两个异教徒转过身来,一齐面对着他:中了埋伏!朗巴尔多举剑迎面冲过去,并大声喝道:“胆小鬼。”
后来的那个与他交上手。只见他那黑色的头盔上缀着两只角,简直像只大胡蜂。青年挡住对方的一击,并将它推回去,使对方的刀背撞击到他自己的盾牌上,可是马突然偏向,原来原先的那一位向他逼近了,此时朗巴尔多不得不将长剑与盾牌并用,亦攻亦守,他只能让自己的马夹紧腿在原地左右移动。“胆小鬼!”他大声喝斥,他真的动气了。这真是一场苦战,他一个人同时对付两名敌人,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真是精疲力竭了,也许朗巴尔多即将死去,此时世界肯定还是存在的,他不知道现在去世很可悲还是不大可悲。
那两位一齐向他杀过来,他后退。他紧紧握住剑柄,仿佛是抓住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他的剑脱手,他就将惨败。就在这时,就在这危急关头,他听见快马疾驰的声音。两个敌人听到这声音,如同听见战鼓一般,一齐从他身边撤离。他们举起盾牌防护着向后退却。朗巴尔多也转过身去,他看见从背后来了一位身佩徒军队标志的骑士,在铠甲之外穿一件淡紫色披风。他疾速地旋转一支轻便长矛,将撒拉逊人逼退。
现在,朗巴尔多与不相识的骑士并肩作战。骑士一直在旋转着长矛。敌兵中的一个使了一个虚招,想从他手中打掉那支长矛。而紫衣骑士此时将长矛在背架的钩子上挂好,抽出一把短剑。他向异教徒扑过去,两人开始搏斗,朗巴尔多看着这位不相识的救援者那么灵巧地使用短剑,几乎忘掉了别的一切,呆呆地站着欣赏。可是,只是稍待片刻,另一名敌人向他扑来,两人的盾牌重重相撞。
于是,他在紫衣骑士的身旁拼杀起来。每当敌人由于一次出击失败而后退时,他们两人就迅速交换位置,互相接替地与对手交锋,就这样以他们各自不同的熟练兵法搅得敌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在一个战友身旁作战比起孤身奋战要美得多:互相鼓励,互相安慰,有敌人当前的紧张感与有朋友相伴的欣慰感汇成的那么一股热力。
朗巴尔多为了振奋精神,不时向同伴呼喊两句,那位一声不响。青年明白在战斗中以少出大气为好,他也不出声了。但是他没能听见同伴的声音,感到有点遗憾。
激战更趋紧张。紫衣勇士将他的那个撒拉逊人掀下马。那人双脚落地,就向灌木丛中逃窜。另一位向朗巴尔多猛扑过来,可是在交战中折断了剑头,他怕被生擒,掉转马头,也逃走了。
“多谢了,兄弟。”朗巴尔多向他的救援者说道,同时掀开面罩,露出脸来,“你救了我的性命呀!”并把手伸给对方,“我是罗西利奥内侯爵家的朗巴尔多,青年骑士。”
紫衣骑士不答腔。他不报自己的姓名,不握朗巴尔多伸出的手,也不露脸。青年面色绯红:“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只见那位拨转马头,飞驰而去。“骑士,尽管我欠着你的恩情,我仍将把你的这种表现看成对我的一次极大的侮辱!”朗巴尔多大声嚷着,可是紫衣骑士已经走远。
对无名救援者的感激,在战斗中产生的默契,对出乎意料的无礼态度的愤怒,对那个神秘人物的好奇心,因为胜利即将平息而尚未平息的顽强拼搏的劲头,都令朗巴尔多欲罢不能,于是他催马前行,要去追踪紫衣骑士,并大声喊:“不论你是什么人,我定要报复!”
他用马刺踹马,踹了一下又一下,可是战马毫不动弹。他拉拉马嚼子,马头朝下坠。他拨动马鞍的前穹,马摇晃几下,就像一只木马。他只得动手拆卸马衣。他揭开马的面罩,看见马翻着白眼:它死了。撒拉逊人一剑从马衣上两片之间的缝口中扎进去,刺中了心脏,如果不是铁马甲将马蹄和马胯扎紧,使得马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地僵立着,这马早就摔倒了。霎时,朗巴尔多对这匹忠实效劳直至站立而死的勇敢的战马的痛惜之情压倒了心中的怒火,他两手搂住那匹如雕塑般挺立的马的脖子,吻它那冰凉的面颊。后来他镇静下来,擦干眼泪,跳下马,跑开了。
可是他能上哪里去呢?他沿着依稀可辨的野径小道乱跑,来到一条河边,岸边杂树丛生,这附近已看不出战争的迹象。那位陌生的武士的踪迹已消失。朗巴尔多信步向前走去。他泄气了,明白那人已经逃脱。但是他仍然想:“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哪怕他在天涯海角!”
经过了那么一个火热的早晨,现在最折磨他的是干渴。他走下河滩去喝水,听见树枝响动。一匹战马被一根绊绳宽宽松松地系在一棵核桃树上,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笨重的马衣被卸下来,摊放在离马不远的地方。无疑是那位陌生骑士的马,那么骑士不会太远了!朗巴尔多钻进芦苇丛中搜寻起来。
他来到岸边,从芦苇叶子里探出头来,只见武士就在那边。他的头和背还缩在坚硬的头盔和胸甲里,就像一只甲壳动物,然而大腿、膝盖、小腿的护甲已经脱掉,总之,腰以下全部赤裸着,光脚踩着河里的石头,一蹦一跳。朗巴尔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赤裸的部分表明是一个女人:生着金色细毛的光洁的小腹,粉红色的圆臀,富有弹性的少女的长腿。这个少女的下半身(那有甲壳的另一半现在还是一个非人形的无法形容的模样)旋转一圈,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她将一只脚跨在一道溪流的一侧,另一只脚跨在另一侧,膝盖弯曲,带着臂甲的手支掌在膝上,头向前伸,背向后弓,姿态文雅而又从容不迫地开始撒尿。她是一个匀称完美的女人,生着金黄的汗毛,仪态高贵。朗巴尔多立刻为之倾倒。
年轻的女武士走下河岸,将身子浸入水中,轻快地浇水洗浴,身体微微颤栗。她用那双粉红色的赤脚轻捷地跳着跑上岸来。这时她发现朗巴尔多正在芦苇丛中窥视她。“猪!狗!(德语)”她厉声怒斥,并从腰际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掷过去。那姿势是妇女大发雷霆时朝男人头上摔盘子、扫帚或随便抓到手的一件什么东西的那种狠狠的一掼,失去了使惯武器的人的准确性。
总之,没有伤着朗巴尔多头上一根毫毛。小伙子羞怯怯地溜开了。可是,过了不久,他渴望再见她,渴望以某种方式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他听见马的前蹄踢蹬,他向草地跑去,马已不在那里,她走了。太阳西沉,此时他才想起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长时间的徒步行走之后,他感到身体十分疲劳,接踵而至的幸运事使他的大脑受到刺激而呈现兴奋紊乱的状态。他实在太幸运了。复仇的渴望被更加令人焦灼不安的爱的渴望所代替。他回到宿营地。
“你们知道吗?我替父亲报了仇,我胜了,伊索阿雷倒下了,我……”他语无伦次,说得太快,因为他急于讲到另一件事情,“……我一个对付两个,来了一位骑士援助我。后来我发现那不是一位武士,而是一个女人,她长的很美,我不知道脸生得如何,她在铠甲外面穿一件紫色披风……”
“哈,哈,哈!”帐篷里的同伴们哄笑起来,他们正专心地往伤痕斑斑的胸脯和胳臂上抹香膏,浓重的汗臭味从身上散发出来。每次打完仗脱下铠甲,个个都是一身臭汗。“你想和布拉达曼泰好,小跳蚤!你以为她准会要你吗?布拉达曼泰要么找将军,要么同小马倌厮混!你再拍马屁也休想沾她的边!”
朗巴尔多无言以对。他走出帐篷。西斜的太阳火一样通红。就在昨天,当他看到日落时,曾自问:“明日夕照时我将是什么样呢?我将经受住考验吗?我将证实自己是一个男子汉吗?我将在走过的大地上留下自己的一道痕迹吗?”现在,这正是那个明日的夕阳,最初的考验已经承受过了,不再有什么价值,新的考验和艰难困苦等待着自己,而结论已经在那前面摆着。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朗巴尔多很想同白甲骑士推心置腹地聊聊,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惟一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在我的小房间下面是修道院的厨房。我一面写作一面听着铝盘锡盘叮当响,洗家什的修女正在用水冲洗我们那油水不多的食堂的餐具。院长给我一项与众不同的任务:撰写这个故事。但是修道院里的一切劳作历来只为达到一个目的:拯救灵魂,这好像是惟一应做的事情。昨天我写到打仗,在水槽里的碗碟的响声中我仿佛听见长矛戳响盾牌和铠甲互相碰撞的声音,利剑劈砍头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织布的修女们织机上弄出的嗒嗒声,我觉得那就是骏马奔驰时的马蹄踏地声。我闭上眼睛,将耳朵里听到的那一切都化做图像。我的嘴唇不动,没有语言,而语言跳到白纸上,笔杆紧迫不舍。
也许今天的空气燥热一些,白菜的味儿比往常更频繁地飘过来,我的大脑也更加迟钝,无法从洗碗的嘈杂声中驱除法兰克军队开饭时的景象。我看见士兵们在蒸汽缭绕的军用大锅前排队,不停地拍打饭盒和敲响饭勺儿,长柄大勺一会儿碰响盆儿碗儿的边,一会儿在空锅里刮响有水垢的锅底。这种景象和白菜气味在各个连队里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诺曼底的连队、昂茹的连队,还是勃艮第的连队。
倘若一支军队的实力是以它发出的声响来衡量的话,那么开饭之时是法兰克军队大显威风的时候了。那响声震撼山谷平川,向远处传播,直到和从异教徒的军锅里发出的相同声响汇合。敌人们也在那同一时辰捧着一盆味道极次的白菜汤狼吞虎咽。昨日战事甚少,今天尸臭味儿不觉太浓。
因此,我只得在想像中把我的故事中的英雄们聚集在伙房里。我看见阿季卢尔福在热腾腾的蒸汽中出现,他往一只大锅上探着身,正在训斥奥维尔涅连队的厨师。这时朗巴尔多出现了,他正朝这边跑来。
“骑士!”他还在喘气就说起来,“我可找到您了!是我呀,您记起来了吗?那个想当皇帝卫士的人!在昨天的战斗中我报了仇……是在混战中……后来我一个人,对付两名敌人的……伏击……就在那时候……总之,现在我知道打仗的滋味了。我真想在打仗时把我派到一个更危险的位置上去……或者被派去干一件能建立丰功伟绩的大事情……为我们神圣的信仰……拯救妇孺老弱……您可以告诉我……”
阿季卢尔福在转过身来之前,好大一会儿仍旧以背对着他,仿佛以此表示厌烦别人打断他执行公务。然后他便对着朗巴尔多侃侃而谈,可以看出他对别人临时提出的任何一个论题都能驾轻就熟,而且分析得头头是道。
“青年骑士,从你之所言,我觉得你认为当卫士的途径仅仅是建立丰功伟绩,你想打仗时当先锋,你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个人事业,也就是说诸如捍卫我们神圣的信仰、救助妇孺老弱、保护平民百姓等伟业。我理解得对吗?”
“对。”
“你说得对。你提到的这些确实都是优秀军人身负的特殊使命,但是……”说到这里,阿季卢尔福轻轻一笑,这是朗巴尔多第一次听到从白色铠甲里发出的笑声,是既带嘲弄意味而又不失礼貌的笑,“……但不仅是这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轻易地给你逐一列出属于各级卫士的职责,普通卫士、一级卫士、参谋部卫士。”
朗巴尔多打断他:“骑士,我只要以您为榜样,像您那样做就行了。”:(a6么你把经验看得比教条重要,这是允许的。你今天正巧看见我在值勤,像每周的星期三一样,今天我是军后勤部监察官。以此身分,我检查奥维尔涅和布瓦杜连队的伙房,此外,我还将负责掩埋阵亡者的尸首。如果你随我来,你将能慢慢地熟悉这些棘手的公务。”
朗巴尔多大失所望,有点不痛快。但是他不死心,装出对阿季卢尔福与厨子、酿酒师、洗碗工打交道和谈话感兴趣的样子,心里还想着这只是投身于某种轰轰烈烈的壮举之前的一项例行预备活动。
阿季卢尔福反复计算食品的配额,掂量每一份汤的多少,统计饭盒的数目,察看饭锅的容量。“你知道吗,令一个军队司令部最感到头痛的事情,,’他向朗巴尔多解释,“就是算准一只军锅里装的汤可以盛满多少只饭盒。在无论哪个连队里这个数字都不对头。不是多出许多份饭,不知怎么处理和如何在花名册上做账,就是——如果你减少配额——不够吃,那立刻就会怨声载道。实际情况是每个伙房都有一群乞丐、残疾者、穷人前来收集剩饭。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笔糊涂账。为了清出一点头绪来,我要求每个连队交上一份在编人员的名单,并将那些经常来连队伙房就餐的穷苦百姓的名字也登记成册。这样嘛,就可以准确地了解每一盒饭的下落。那么,为了实践一下卫士的职责,现在你可以拿着名册,到各个连队的伙房里转一圈,检查情况是否正常。然后回来向我报告。”
朗巴尔多应当怎么办呢?拒绝,另寻功名或者什么都不干吗?就照他说的干吧,否则,有因小失大的危险。他去了。
他怏怏不乐地回来了,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唉,我觉得只能让事情如此继续下去,”他对阿季卢尔福说,“理所当然是一团糟。另外,这些来讨饭的穷百姓都是亲兄弟吗?”“为什么是兄弟呢?”
“唉,他们彼此太相像了……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叫人无法区分,每一个连队都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起初我以为这是同一个人,他在各连队的伙房之间来回转。可是我查阅了所有的名册,那上面写的名字各不相同:博阿莫鲁兹、卡洛杜恩、巴林加丘、贝尔特拉……于是我向各伙房的军士打听这个人,再与名单核实:对呀,人与名字总是相符合。可是,他们的长相相同是千真万确的……”
“我亲自去看看。”
他们向洛林连的营地走去。“在那里,就是那个人。”朗巴尔多指向一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人在。实际上是有,但是第一眼看过去时,视觉会把那人一身肮脏的黄绿色的破衣烂衫、一张满是雀斑、胡子拉碴的脸同泥土与树叶混淆在一起。
“那是古尔杜鲁!”
“古尔杜鲁?又一个名字?您认识他吗?”
“他是一个没有名字、而又可以有无数名字的人。谢谢你,青年骑士。你揭露了我们后勤事务中一起非正常事件。”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走到古尔杜鲁面前。
“让他去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工作,是使他懂得道理的惟一办法。”阿季卢尔福说,然后向着古尔杜鲁,“你是我的马夫,这是神圣皇帝、法兰克国王查理的命令。从现在起,你应当事事服从我。我已受丧葬处委派,负责完成掩埋昨天的战死者的善行,你带上锹和镐,我们去战场,替弟兄们受过洗礼的身体盖上黄土,上帝会保佑他们。”
他也邀请朗巴尔多随行,因为他认为这是卫士的另一项重要使命。
三人一起走向战场。阿季卢尔福有意让自己的步履显得轻快敏捷,结果像穿上了高跟鞋似的走得一扭一拐;朗巴尔多眼睛睁得滴溜儿圆,朝四下张望,急切地想辨认出那些昨天在枪林箭雨之下曾经走过的地方;古尔杜鲁扛着锹和镐,一路上吹口哨,唱山歌,全然不懂得他将要做的那件事情的庄严性。
他们登上一块高地,昨日发生过激战的平原展现在眼前,遍野尸首纷陈。一些秃鹫使用脚爪勾住尸体的背或脸,将长嘴伸进开裂的腹腔内拨弄着啄食内脏。
秃鹫的此种行径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利的。战斗刚结束时它们就光顾过了,但是战场上的死人都有铁甲护身,任凭这些猛禽的利喙几番敲啄,铠甲上头不见裂纹。天刚刚亮,从阵地对面悄悄爬上来几名盗尸者。秃鹫就飞上天,在空中盘旋,等待他们劫掠完毕。几抹朝晖照亮战场,白花花一片赤裸的尸体。秃鹫重新降落,开始盛大宴会。但是它们必须加紧享用,因为掘墓人很快就要到来,这些人宁肯让尸体喂地里的爬虫,而不允许空中的飞鸟来吃。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挥剑,古尔杜鲁舞镐,驱赶这些黑色的来访者,撵它们飞走。然后他们开始了一道令人发怵的必经工序:每人挑一具死尸,抓住两只脚往小山上拖,一直拖到一个适合挖坑的地点。
阿季卢尔福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将来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漂亮的玩意儿!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我没有它照样也能干活,而且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应当理解——这才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本事;我能把许多事情做得比存在着的人更好,没有他们身上常见的俗气、马虎、难持久、臭味等缺点。存在着的人总要摆出什么样儿来,显示出一个特殊的模样,我却拿不出来,这一点倒也是事实。可是如果他们的秘密就在这里,在这一袋肠子里的话,谢天谢地,我可不要有。见过这满山遍野残缺不全、赤身裸体的尸首之后,再看到活人的肉体时就不会感到恶心了。”
古尔杜鲁拖着一个死人,想道:“死尸呀,你放出的屁比我的还臭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为你哀悼。你失去了什么呀?从前你跑跑跳跳,现在你的运动转移到你滋生的爬虫身上了,你长过指甲和头发,现在你将渗出污水,使地上的青草在阳光下长得更高。你将变成草,然后是吃草的牛的奶,喝牛奶的孩子的血,如此等等。尸体呀,你看,你不是活得比我强得多啦?”
朗巴尔多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我要好好想想。死人啊,你使我思考起这些问题。可是能有什么改变呀?什么也不会变。我们除了这些走进坟墓之前的日子外没有别的时间,对我们活人是如此,对你们死人也是如此。我不能浪费时日,不能浪费我现有的生命和我将可能有的生命。应该用这生命去为法兰克军队建立卓越功勋,去拥抱高傲的布拉达曼泰。死人哪,我愿你没有虚度你的光阴。无论如何,你的骰子已亮出它们的点数。我的骰子还在盒子里跳跃。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
古尔杜鲁唱着歌儿,准备挖坟坑。为了测量坟坑的大小,他将死人在地上摆正,用铁铲划好界线,移开尸体,就非常起劲地挖起来。“死人,也许这样等着你觉得无聊。”他把尸体转为侧身面向坟坑,让它看着自己干活,“死人,你也能挖几铲土吧。”他将死尸竖立起来,往它手里塞一把铁铲。尸体倒下,“算了。你不行。挖坑的是我,填坑的可就是你啦。”
坟坑挖成了,但是由于古尔杜鲁胡乱刨土,形状很不规则,坑底狭小,像个水罐。这时古尔杜鲁想试一试,他走进坑里躺下。“噢,真舒服,在这下面休息真好!多软和的土地!在这里翻个身多美呀!死人,你下来看看,我替你挖了一个多么好的坑子呀!”接着他又转念一想,“但是,既然你我都明白是该你来填坑,我躺在下面,你用铲子把土撒到我身上不更好吗!”他等了一会儿,“动手呀!快干呀!你还等什么呀?这样干!”他躺在坑底,举起手中的镐头,开始把土往下扒。一大堆土倒塌在他身上。
阿季卢尔福和朗巴尔多听到一声细弱的呼叫,他们看见古尔杜鲁好好地把自己埋起来,不明白他的叫喊是惊恐还是快活。当他们把浑身是土的古尔杜鲁拉起来时,才发现他几乎因窒息而丧命。
骑士看到古尔杜鲁的活干得很差,朗巴尔多也挖得不够深。他却构筑了一块完整的小墓地,坟坑是长方形的,在坑两旁平行地修了两条小路。
傍晚时他们往回走,经过林中一块空地。法兰克军队的木匠们曾在此伐木,树干用来造战车,枝条当柴火。
“古尔杜鲁,这会儿你该打柴了。”
然而,古尔杜鲁用斧头乱砍一通之后,将干树枝、湿木块、蕨草、灌木、带苔藓的树皮一起打成捆。
骑士将木匠们干的活儿巡视一遍,他检查工具,查看柴垛,并向朗巴尔多说明在木材供应上一个卫士的职责是什么。朗巴尔多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里,此时一个问题一直烧灼着他的喉咙,眼看同阿季卢尔福一起的散步即将结束,他还没有向他提出来。“阿季卢尔福骑士!”他打断骑土的话。
“你想说什么?”阿季卢尔福正抚弄着斧头,问道。
青年不知从何说起,他不会找一个假借口以便迂回到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惟一话题上去。于是,他涨红了脸,说道:“您认识布拉达曼泰吗?”
古尔杜鲁正抱着一捆他自己砍的柴火向他们走来,听见这个名字,他跳了起来,柴火棒飞散开来,有带着花儿的香忍冬枝条,挂着果子的刺柏,连着叶片的女贞。
阿季卢尔福手里拿着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斧。他助跑一段,然后将斧头朝一棵橡树的树干猛砍过去。双刃斧从树的一边进,从另一边出,动作干脆利落,技法是如此精确,以致树干砍断了,却没有离开树桩,没有倒落。
“怎么啦?阿季卢尔福骑士!”朗巴尔多惊跳一步,“什么事情惹您生气了?”
阿季卢尔福此时抱起胳膊,绕着树干一边走一边打量。“你看见了吗?”他对青年说,“一刀两断,纹丝未动。你看看刀口多么整齐。”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我着手写的这个故事比我预想的要难写得多。现在到了我该写人间尘世里最疯狂的情感——男女爱恋之情的地方了。修行的誓愿、隐修的生活和天生的羞怯使我回避爱情而来到了这里。我不是说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种事情。就在修道院里,为了提防,我们在一起议论过几次,凭着朦胧的臆想我们好像能够略窥其中的奥秘。有时我们之中的某个可怜的姑娘由于缺乏经验而怀孕,或者有人被不敬畏上帝的强人掳去之后,回来向我们讲述那些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每当这些时机,我们便会有所议论。因此,关于爱情,我也将像描写战争那样,随便讲讲我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些东西。编写故事的技巧就在于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事情中引申出全部的生活;而在写完之后,再去体验生活,就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
布拉达曼泰大概对此感受更深切吧?当她历尽女骑士的全部戎马生涯之后,一种很深的不满足感潜入她的心扉。她当初走骑士之道是出于对那么一种严格、严谨、严肃、循规蹈矩的道德生活的向往,对极其标准规范的武功和马术的爱好。然而,她周围有些什么呢?尽是一些汗臭熏人的男人。他们功夫不到家,打起仗来却满不在乎。一旦从公务里脱身出来,马上开始酗酒,或者傻乎乎地跟在她身后转悠,等待她从他们之中挑出一位带回帐篷过夜。众所周知,当骑士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这些骑士却是这般愚顽,他们对待如此高尚的事业一贯敷衍塞责,马虎至极;他们起初曾宣誓遵守严明的纪律,对于一成不变的死板的军规,懒得动脑筋挑剔反对,但都逐渐学会了在军规之下快活舒服地混日子的本事。打仗嘛,既是厮杀拼命,也是例行公务,不必拘泥于那套繁文缛节。
布拉达曼泰其实与他们是大同小异,也许她心中念念不忘对简朴而严肃的生活的渴求,正是为了同她真正的性格相对抗。比方说,假若法兰克军队中有一个邋遢的人的话,那就是她。她的帐篷,如果说还算一个帐篷的话,是整个军营中最欠整洁的。可怜的男人还勉强做着那些一向被认为是女人分内的事情,像缝补浆洗、扫地抹灰、清除垃圾等。而她呢,从小像公主一样娇生惯养,在这些事情上从不动手,如果没有那些总是围着连队转的洗衣物和干杂活的老妇——她们个个都是极会侍候人的——她的住处连狗窝都不如。她在里面待的时间不多,她的日子是穿着铠甲在马上度过的。实际上,一旦将兵器披挂好,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盔的眼眶里目光炯炯,浑身上下光彩逼人,崭新的锁子甲上密合无缝的块块甲片闪烁出耀眼的金光,串连甲片的是淡紫色的彩带,倘若有一根带子散脱,那可就不得了。她有着要做战场上最辉煌的人物的雄心,再添上女性的自负,她不断地向男性武士们挑战,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一股傲气。她认为无论在友军还是敌军中,武器保养得好和使用得妙就是心灵健全完美的体现。如果她遇上她认为堪称勇士的人,她就会对其追求给予相当的回报,那时具有强烈爱欲的女性的本性就在她身上苏醒了;也就是说她把一套冷峻的想法取消得一千二净,突然变成一个温柔而热烈的情人。可是,如果那男人顺势纠缠不休,过分放肆,举止失控的话,她就立刻变脸,重新寻找更坚强的男性。然而她能再找到谁呢?不论徒军还是敌军中的勇士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打动她的心,她领教过他们每一位的软弱和无聊。
当热切地寻找她的朗巴尔多第一次目睹她的真实风采时,她正在自己帐篷前的空地上练习拉弓。她穿着一件短短的紧身衣,裸露的手臂撑着弓,面色由于使劲而微微泛红,头发挽在颈后,蓬蓬松松地系成像马尾似的一大束。但是朗巴尔多的目光并没有停下来如此仔细地端详,他只看见一个完整的女性,她本人,她的色彩,这只能是她,那个他几乎还未见过而又一心渴慕的人儿。他早就觉得,她不可能是别的模样。
箭从弓上射出,正好射中靶心,那里已经插着三支箭了。“我邀请你比试射箭!”朗巴尔多说着,向她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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