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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_2 赫尔曼·黑塞(德)
“我知道,这是你的特长。但愿你别因此闯下祸来才好。——歌尔德蒙真病了吗?我想他有哪儿不舒服吧?他感觉虚弱吗?睡不好觉吧?什么也吃不下吧?还是有什么地方疼痛?”
“没有,今天以前他是健康的。身体结实得很呐。”
“其他方面呢?”
“心灵的确是病了。您知道,他已处在开始和性欲作斗争的年龄。”
“我知道。他十七了吧?”
“十八了。”
“十八。唔,唔,够晚的啦。不过,这种斗争是人人都要经历的自然现象。所以也不能称他是心灵上病了。”
“是的,院长,单单这点还不能。可是,歌尔德蒙从前心灵就有病,病了很久很久啦,所以眼下这种斗争对于他就比别的人更危险。据我看来,他还因为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而苦恼着哟。”
“是吗?那是怎样的一部分呢?”
“是他的母亲以及与母亲相关的一切。这个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我知道的仅仅是:他的病根就在这里。因为歌尔德蒙自己讲,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了解,只知道他很早就失去了她。可是我有一个印象,他似乎因为她而感到羞耻。然而,又必定是她,让他继承了他现有的大部分天赋;须知根据他所讲的关于他父亲的一切来判断,这位父亲却不像是能有这样一个漂亮、多才而独特的儿子的男人。这一切我不是从报告中了解的,而是根据种种迹象推断出来的。”
院长一开始还暗自嘲笑纳尔齐斯自作聪明,对整个事情也觉得麻烦和讨厌;可听完了这一番话,他却开始沉思起来。他回忆起歌尔德蒙的父亲,那个颇有些装模作样的不堪信赖的男人。他现在努力在想,便突然想起了此人当时对他讲的几句关于歌尔德蒙的母亲的话。他说她带给了他耻辱,从他身边逃跑了;他说自己费了老大的力气,想消除那幼小的儿子对母亲的记忆,以及他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某些罪孽。他也确实成功了,儿子已志愿替母亲赎罪,把一生献给上帝。
对于纳尔齐斯,院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喜欢过。可尽管如此——这个好思索的人猜得有多准,他看来是多么了解歌尔德蒙啊。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四章(4)
最后,他又一次问起当天的情况,纳尔齐斯说:“歌尔德蒙今天受到了剧烈的震动,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提醒他,他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已经把自己的童年和母亲忘记了。想必是我的某一句话伤害了他,接触到了我已努力探寻过很久的隐私。他一下子失魂落魄地瞪着我,像不再认识我和他自己似的。我常常对他讲,他是在做梦,并不真正清醒。这一瞬他可让我给唤醒啦,我一点也不怀疑。”
纳尔齐斯给打发走了,没有受到申斥,但却被暂时禁止去探望病人。
这其间,安塞尔姆神父已把不省人事的少年放到一张床上,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看来,用激烈的办法使少年苏醒,乃是不恰当的。歌尔德蒙看上去太虚弱;满脸皱纹的老神父怀着慈爱,久久地望着他。他暂时只摸了摸脉搏,听了听心脏。是的,他想,小伙子准是吃了某种不能吃的东西,比如酢浆草或者别的什么来着,这个咱们心中有数。病人的舌头,他看不见。他很喜欢歌尔德蒙;但歌尔德蒙的好友,那个成熟过早的年纪轻轻的教员,他可有些讨厌。事实明摆在这儿:纳尔齐斯肯定跟这桩蠢事有干系。这样一个天真活泼、眉目清秀的少年,这样一个可爱的自然之子,为什么偏偏又非得跟那个傲慢的学究结成知己,跟那个爱虚荣的语法教员结成知己啊!对于这个学究来说,世间的一切生命都不如他那希腊文重要。
过了很久,当房门打开,院长走进来时,老神父还仍然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着昏睡着的少年的脸。这是一张多么年轻、可爱、纯洁的脸庞呀;可是他眼下呆坐在旁边,奉命帮助这个少年,却又显得无能为力。不错,可能是肠绞痛,他可以开一些热葡萄酒或者大黄给他吃。然而,他对那张苍白痛苦的脸看得越久,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怀疑到另外一个更加可虑的方面去。安塞尔姆神父是有经验的。他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曾见过几次中了魔的人。但要把这个怀疑讲出来,哪怕仅仅对他自己,他也感到犹豫。他想等一等,看一看。可是,他气恼地想,这个可怜的少年要真中了魔,那罪魁祸首就不用到远处去找,而且要狠狠惩治他才是。
院长走到床边,凝视着病人,轻轻地翻起他的眼皮来看了看。
“可以唤醒他吗?”他问。
“我想还是等一等好。心脏没有问题。我们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他。”
“危险么?”
“我想不。没有什么地方伤着,没有磕碰或跌倒的痕迹。他晕倒了,也许发了肠绞痛。在痛得太厉害时也会失去知觉。要是中了毒,便会发高烧。不,他自己会苏醒的,生命没有问题。”
“不会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吗?”
“我不想否认。谁知道呢?也许受了严重的惊吓?也许得到了什么噩耗?也许和人激烈争吵,受了羞辱?过后一切会明白的。”
“咱们吃不准。你注意,别放任何人进来。我请你留在他身边,直到他苏醒。情况要是恶化,你就叫我,哪怕在夜里也要叫。”
临走前,老院长又俯下身去看了看病人。这当儿,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这个清秀爽朗的金发少年被送进修道院来托付给他的那一天,想起了大伙儿一下子都喜欢起他来的情景。他本人也很乐意看见他。纳尔齐斯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孩子没有任何地方像他父亲!唉,咱们这么到处操心,结果事情却还做得如此不周到!也许我在什么地方忽略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也许他的忏悔神父不适合吧?在修道院里,谁都不像纳尔齐斯那样了解这个学生,这难道对吗?此人还处于试修期,既非修士也未受祝福,思想观念又有某种傲慢的、甚至敌视世人的倾向,难道他能帮助他吗?上帝知道,纳尔齐斯是不是长期以来也受到了不应有的对待呢?上帝知道,他是不是在恭顺的面具后掩藏着罪恶的目的,没准儿竟是个异教徒吧?不管这两个青年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本人都有一份责任啊。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四章(5)
歌尔德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感到自己的脑袋空空洞洞,昏昏沉沉。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去想它,心里满不在乎。可是,他刚才在哪儿呢?他不是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么?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他在那儿看见了一些景象,一些奇特的景象,美妙的景象,同时也是可怕的景象,难忘的景象——可是,他竟然还是忘记了。那是在哪儿啊?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如此伟大、如此痛苦、如此幸福、后来又如此迅速地消失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他倾听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向那今天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地方倾听——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一根根有着雕饰的圆柱滚动着,越升越高,他看见了狗脑袋,三个狗脑袋;他还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啊,他刚才是多么痛苦!他闭上了眼睛。啊,他刚才真是痛不欲生!他又沉沉睡去。
他又醒来了;但就在那匆匆逝去的梦境临消失前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它,重又找到了那个形象,他的心一下子悲喜交集得痉挛起来。他发现,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了。他看见了她。他看见了那个伟大的、光明的、嘴唇丰腴而闪耀着光彩的、秀发闪亮的女子。他看见了他的母亲。同时,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你把自己的童年忘记啦。”可这是谁的声音呀?他倾听着,思索着,并且想起来了。这是纳尔齐斯。纳尔齐斯吗?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蓦地重现在他的面前:他恢复了记忆力,他什么都知道了。啊,母亲!母亲!山一般的隔膜,海一般的忘却,统统烟消云散。此刻,那个曾被遗忘了的女子,他的无比热爱的母亲,又用自己庄严的蔚蓝色的眼睛在睇视着他哩。
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打盹儿的安塞尔姆神父醒来了。他听见病人在动,在呼吸。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谁?”歌尔德蒙问。
“是我哩,别害怕。我点灯。”
油灯亮了,映照出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
“难道我病了吗?”少年问。
“你晕倒了,孩子。把手伸给我,我摸摸脉。你这会儿感觉怎样?”
“很好。我谢谢您,安塞尔姆神父,您真太好了。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了,只是感到疲倦。”
“当然你疲倦了。你很快又会睡着的。先喝口热酒,这儿已准备好了。让咱俩一块儿干一杯吧,孩子,为了友谊。”
说着他便提起酒壶来,放进一罐子热水里。
“刚才咱俩可睡了好一会儿,”老人笑着说。“你会想,瞧这个好医生呐,看护病人倒打瞌睡呢。不错不错,咱们都是人嘛。好,孩子,咱们现在来喝两口这神奇的饮料;在这夜深人静时刻,再没什么比如此偷偷地饮酒更美的事啦。干杯!”
歌尔德蒙笑起来,碰碰杯,呷了一口。这温暖的酒中有肉桂和丁香作香料,加了糖又甜蜜蜜的,歌尔德蒙一生中还从未喝过。喝着喝着,他想起自己已经病过一次,当时是纳尔齐斯照顾他的。这次照顾他的换成了对他非常慈爱的安塞尔姆神父。在这柔和的油灯光下,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能和老神父一块儿喝一杯既温暖又甜蜜的酒,使他觉得非常高兴,非常舒服,非常美妙。
“你肚子疼吗?”老人问。
“不。”
“是啊,我还想你一定是患肠绞痛哩,歌尔德蒙。原来根本不是。让我瞧瞧舌头。嗯,好,你的老安塞尔姆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明儿你还得乖乖儿躺着,到时候我再来给你检查。酒你已经喝完了吗?很好,它会对你有好处的。让我瞧瞧还有没有。要是分得公平,就还够咱俩一人半杯。——你真把我们吓得够呛了,歌尔德蒙!像具死尸似的躺在十字回廊中。你真的肚子不疼么?”
他俩笑起来,公公平平地分饮了剩下的药酒。老神父不住说着笑话,歌尔德蒙感激地、开心地、用他那对重又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老人便离开他,回房睡觉去了。
歌尔德蒙还清醒地躺了一会儿。慢慢地,那些形象又从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他朋友的话语又火烧火燎地跳荡在他的脑际。在他的心灵中,又出现了那位容颜鲜艳的金发女子,他的母亲。她的倩影朝他扑面而来,犹如一股南风,犹如一片充满着生机、暖意、温柔和真诚的告诫的祥云。哦,母亲!哦,我怎么忘得了你啊!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五章(1)
在这之前,歌尔德蒙对他母亲的情况也大概有些了解,只不过都是听别人讲的罢了;她的形象他却不再记得;而从他自以为了解的少许情况中,大部分他都没有对纳尔齐斯提起过。他不能谈这样一个母亲,他为她感到羞愧。她曾经当过舞女,出生于一个高贵的、但作风不良的异教徒家庭,是个美丽而放荡不羁的女性。听歌尔德蒙的父亲讲,是他把她从贫贱与耻辱中救了出来,因为他不清楚她是否异教徒,就请人为她举行洗礼,教了她一些信奉宗教的知识;然后,他娶了她,使她成了一位贵夫人。谁料温顺和正当的生活过了几年,她又故态复萌,干起她的老行当来了。她在家中闹别扭,勾引野汉子,几天几礼拜地在外边鬼混,渐渐落了个女巫的丑名,尽管丈夫一次一次地把她接回家来继续收养,她最后还是跑得不知去向。她的丑名还流传了一阵子,可只像个扫帚星似的闪亮了几下,随即便永远销声匿迹。几年来,她使丈夫经受着不安、恐惧、耻辱和没完没了的震惊,精神很久都得不到恢复;情况好转以后,他不再想自己那不可救药的老婆,而是一心一意教育他的小儿子;这孩子无论身材和长相都酷肖他的母亲。父亲精神受过打击,变得憔悴和虔信起来,竭力给歌尔德蒙的脑子里灌输一个信念:他必须献身于上帝,以赎补做母亲的罪孽。
这大致就是歌尔德蒙的父亲每次都要讲的关于自己失踪了的妻子的话,尽管他很不乐意旧事重提;在送歌尔德蒙进修道院时,他也向院长作过一些暗示。全部经过儿子也很了解,但却像一个可怕的传说一样,他已学会把它抛诸脑后,几乎已经忘记。至于母亲的真面目,那跟他父亲和佣人们所讲以及阴暗荒诞的谣传中所描绘的完全不同的形象,他倒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已忘却曾和他朝夕生活在一起的真正的母亲了。这会儿,他母亲的形象,他早年生活中的明星,又升了起来。
“真不理解,我怎么可能把它给忘了,”他对自己的朋友说。“在一生中,我爱谁都不如爱我母亲,爱得那么无条件,那么炽烈;我尊敬谁都不如尊敬我的母亲,对她那么倾心,她对于我崇高得有如日月。上帝知道,这样一个光辉灿烂的形象怎么可能在我心中暗淡下去,渐渐变成一个可怕的、苍白的、没有形体的女巫;许多年来,她对于父亲和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巫。”
前不久,纳尔齐斯的试修期满了,穿上了修士衣。对待歌尔德蒙,他的态度也起了明显的变化。过去,歌尔德蒙把他的指点和劝告都常常当耳边风,认为是他自负和自夸的表现;在出了那件大事以后,他对自己朋友的智慧便钦佩得五体投地。这个神秘的人,他的许多话都像预言似的应验了;他把他看得有多么透彻,猜他生活中的秘密和隐痛有多么准,医治他病根的手段又有多么灵啊!
歌尔德蒙现在看去真是健康了。不仅上次的晕倒没有留下后遗症,连他性格中某些少年老成、矫揉造作的表现也消失了,不再过早地就热衷于当修士,不再相信自己应该特别地侍奉上帝。这位少年自从恢复本性以后,就变得既更年轻,也更成熟了。这一切,他全归功于纳尔齐斯。
纳尔齐斯呢,一些时候以来对自己的朋友却变得异常谨慎小心了。人家如此敬佩他,他却十分谦逊,眼睛中再没有高人一头和教训别人的神气。他发现歌尔德蒙从一些神秘的源泉获得了力量,这些力量对他本身是陌生的;他可能促进过这种力量的增长,但自己却没法获得它们。他高兴地看到他的朋友已无需他的指导,可有时又因此难过。他感到自己是一级被跨越了的阶梯,一个被抛弃了的果壳;他看出,他如此珍视的友谊就要完结了。不过他对歌尔德蒙仍比自己了解得更深;歌尔德蒙尽管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准备服从自己心灵的召唤,可是他将要被它引向何方,他本人还是不清楚的。纳尔齐斯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无能为力;他这爱友的道路,将通向那些他自己永远不可能踏入的国度。
歌尔德蒙对于学识的渴望大大减弱了。就连与朋友探讨问题的兴趣也已消失;回忆起过去他与朋友的某些谈话,他觉得羞愧无地。纳尔齐斯呢,这一段时间也感到了隐居、禁欲和做神功的需要,热衷于斋戒、长时间祷告、经常办告解和自愿苦修来了,可能是因为正式当了修士,也可能因为受歌尔德蒙的变化的启示。歌尔德蒙很愿意理解自己朋友的热诚,甚至和他一样做。自从恢复健康以后,他的直觉敏锐多了;对于自己的前途虽然还毫无所知,但他已十分清楚地感觉出来,并且常有些恐惧:他的命运已经安排定了,一个天真无邪、宁静平安的时期一去不返,他的身心全都紧张地为未来做好了准备。经常地,这种预感令他神往,使他长夜无眠,就像害着甜蜜的相思;经常地,这种预感又显得阴暗,使他觉得压抑。他久已失去的母亲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可她的召唤将把他引向何方?引向动荡,引向纠葛,引向困厄,或者引向死亡。她不会引他走向宁静,舒适,安全;不会引他进入修士的斗室,终身过修道院生活;她的召唤和父亲的那些告诫水火不相容,而这些告诫却长期被他误认为是自己的愿望。从这样一种经常是强烈而可虑的感觉中,犹如切肤之痛似的灼热的感觉中,歌尔德蒙的诚笃获得了滋养。他反复长时间地祷告圣母,向她倾泻自己对于母亲的感情。可是,在祷告结束时,他却每每堕入一些他如今常经历的奇特而美妙的梦,一些在大白天、在半清醒状态下做的梦,他梦见他的母亲,他自己的全部感官都投入了活动。梦境中,母亲的世界用香气包围着他;用谜一般的爱抚的眼睛迷离地睨视着他;如同大海似的低吼着,发出宛如来自天国的私语声,跟母亲诓孩子的歌声一般,毫无内容但却充满情意;这时他舌头上尝到一种又甜又咸的味儿;丝一般柔软的头发拂动着他焦渴的嘴唇和眼睑。在母亲的世界里不只有全部温柔,不只有蓝色的慈爱的目光,不只有预示幸福的和悦的笑容,不只有亲昵的抚慰,也有一切恐惧和阴郁,一切欲望,一切罪孽,一切悲苦,一切的生和一切的死。
少年深深地沉溺在这样的梦中,陷入在这些由迷醉的思绪结成的网里。在里边,不只他珍爱的往昔又奇妙地复活了,不只有童年和母爱,有金子一般灿烂的生命的早晨,也闪现着可怕而诱人的、既充满希望又包含危险的未来。在这些梦中,母亲、圣母和情人常常合为一体,使他过后有时觉得自己犯了可怕的罪,亵渎了神灵,虽死也不足以补赎;有时又觉得在这些梦中找到了拯救,找到了和谐。他面临着的,是一个充满着各种秘密的人生,一个黑暗的不可测的世界,一个处处有危险的神奇的森林——然而,这是母亲的秘密,它们从她那儿来,也将领着他到她那儿去;它们就是她明亮的眼睛中那个小小的、黑黑的、像无底深渊似的圆圈。
从这些关于母亲的梦中,许多遗忘了的童年的生活又浮现出来;在这遗忘的深谷里,又开遍了小小的回忆之花,金黄的颜色,香气十分浓郁,使他想起了儿时的情感,儿时的经历,儿时的梦。他曾梦见过一群群的鱼,黑黑地、银光闪闪地朝他游来,又冷又滑,游进他的身子,然后又穿了过去,犹如一些从更美好的现实世界带来祝福的使者,摇动着尾巴,影子似的消失在远方,祝福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些新的秘密。他常梦见游鱼和飞鸟,这鱼儿和鸟儿都是他的创造,都像他的呼吸一般从属于他,由他指挥,都像他的目光和思想似的从他的身体里放射出来,然后又回到他身体里去。他常梦见一个花园,一个有奇异的树、硕大的花、幽深的洞窟的魔园;草茎间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眼睛,树枝上盘蜷着一条条光溜溜的巨蛇;葡萄藤和灌木丛中挂着亮晶晶的大粒大粒的草莓,摘在手中便继续胀大,流出血一般温暖的汁水来,有的还眨着狡黠的眼睛;他摸索着倚在一棵树上,伸手去抓树枝,却感到毛茸茸的,抬头一望,竟是一个人的胳肢窝。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梦见自己按其命名的圣者,梦见歌尔德蒙——克里索斯托姆斯;这位圣者有一张金口,他张开金口来讲话,这些话便变成一只只小小的飞鸟,只听忽喇忽喇的一阵响声,这些鸟儿便飞向远方。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五章(2)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长大成人了,但却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面前摆着黏土,他像孩子似的用粘土捏出各种形象:一匹小马,一头公牛,一个小男人,一个小女人。他这样捏着十分开心,他为那些动物和男人都安上了大得可笑的生殖器,在梦中他感到这挺有意思。后来玩腻了又往前走,却觉得背后有些生物,有些大而无声的东西在向他逼近,回头一望,不禁又惊又喜,原来他捏的那些小动物和小人都已经长大了,活了。它们一个个都像一声不吭的巨大的精灵似的擦着他身边走了过去,而且还不断在长大着,大踏步地、默默地走进世界,最后大得像一座座高塔。
他在这个梦幻世界生活得比在现实世界更为充实。现实世界仅仅包括教室、庭院、藏书间、寝室和教堂;它只是一个表面,只是蒙在那充满梦境的、超现实的形象世界上的一张薄薄的颤抖的皮。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便可以把这张薄皮戳一个窟窿:在严肃的课堂上,一个希腊词的充满暗示的音响,从安塞尔姆神父采集药草的口袋中飘出的一股清香,朝拱窗圆柱顶端的石刻叶蔓的一瞥——如此的种种小刺激,都足以戳穿这层现实的薄皮,使这宁静如死水的现实后边,传出那灵魂的形象世界的声音,如巨流的咆哮,如溪涧的铮鸣。一个拉丁词的起首字母变成了母亲香喷喷的脸庞,一声拖长的感叹变成了天国的大门,一些希腊文字母变成了奔马,变成了直立起来的蛇,蛇无声地从树下爬走了,在原来所在的位置上留下一页没有生命的语法。
歌尔德蒙很少谈这些情况,只是偶尔对纳尔齐斯作过关于这个梦幻世界的暗示。
“我以为,”他有一次说,“路上的一个花瓣或一只小虫,都比整座图书馆的书能告诉我们更多的知识,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用字母和文字,什么也讲不清楚。有时候,我随便写个希腊字母,不管是θ也好还是
Ω
也好,只要把笔尖轻轻一转,这个字母就摇起尾巴来,变成了一条鱼,转眼间,它便让我想到全世界的小溪大河,想起了冰凉湿润的水,想起荷马史诗中描写的大海,想起圣彼得所涉过的小河;那个字母或者变成一只鸟,挺挺尾巴,耸耸羽毛,一振翅,便欢叫着飞向远方。——喔,纳尔齐斯,这样的字母你也许不认为重要吧?我可以告诉你:上帝是用它们来书写世界的。”
“我很重视这样的字母,”纳尔齐斯哀戚地说。“这是一些神奇的字母,用它们可以呼唤一切精灵。只不过,靠它们来搞学问自然是不适合的。精神喜欢坚实的有形的东西,它愿意信赖它的那些符号,它喜欢现存的,不喜欢未来的,喜欢现实的,不喜欢可能的。它不能容许一个Ω字母变成一条蛇或者一只鸟。在自然界中,精神不能生存,它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只能做自然的对立面。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歌尔德蒙,我说过你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学者?”
是的,歌尔德蒙早已相信了,早已同意了他的话。
“我压根儿不再坚持追求你们的精神啦,”他带笑地说。“我与精神和科学的关系,就如我一度与自己父亲的关系一样: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爱他,很像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可是,一当我的母亲回来了,我顿时又重新知道什么是爱;在她的形象旁边,父亲的形象立刻变得渺小、不愉快和几乎讨厌起来。如今我倾向于认为,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是父性的、非母性的或者反母性的,该受到我的轻视。”
他开玩笑似的讲着,但却没能使自己朋友忧戚的面孔变得开朗起来。纳尔齐斯无言地望着他,目光中满含着疼爱。随后他讲:“我很理解你。我们现在不用再争论下去;你觉醒了,现在也看出了你与我之间的差别,看出了产生于母性的人与产生于父性的人的差别,看出了心灵与理智的差别。而且你大概很快还会认识到,你生活在修道院和一心想做修士乃是一个错误,乃是你父亲的想入非非;他想以此赎你母亲的罪,或者也可能仅仅是向她报复。难道你仍旧以为,你是命定要在修道院中过一辈子么?”
歌尔德蒙沉思地端详着他的朋友的手,只见它们既高贵、坚毅,又细嫩、瘦削、白皙,谁也不可能怀疑这是一双禁欲主义者和学者的手。
“我不知道,”他拉长了每一个音,以唱歌似的声调慢吞吞地说;一些时候以来,他讲话就是这个样子。“我确确实实不知道。你对我父亲的看法太严厉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的啊。不过,你的判断也许不错。我进这里的修道院已经三年多了,他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希望我一辈子呆在这里。这也许再好也没有了,我自己过去也曾这么希望过。可今天我不再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和希望什么。从前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就跟教科书里的字母表一样。而今可不再简单了,不再仅仅是字母表了。一切都意味深长,变化多端。我不知道自己将变成什么样子,我暂时还不能考虑这些事情。”
“你也不需要考虑,”纳尔齐斯说。“你要走的路自会展现出来。它已开始把你领回到自己母亲身边,离她越来越近。至于说到你的父亲,我对他的看法可不算太严厉。莫非你情愿回到他那儿去吗?”
“不,纳尔齐斯,肯定不。本来等我一毕业,或者甚至现在,我就希望回去。尽管我不能成为学者,可也学了够多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不,我现在不想回到父亲那儿……”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突然大声问:“可是,你怎么有本领经常向我讲一些话或提一些问题,使我心头豁然开朗,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呢?比如眼前这个我是否回到父亲那儿去的问题吧,它就突然使我明白,我是不愿意回到他那儿去的。你怎么能做到这点?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你对我讲了一些关于你自己和我的话,乍一听我压根儿不理解,可事后却使我觉得非常重要!是你,告诉了我我的本源是母性的;也是你,发现我受了蛊惑,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你从哪儿得到这种认识人的本领?我是不是也学得会这种本领?”
纳尔齐斯笑吟吟地摇了摇头。
“不,好朋友,你学不会。有一种人能学会许多本领,但你不属于这种人。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干吗学呢?你反正不需要啊。你具有另外一些天赋。你的天赋比我多;你比我更富有也更脆弱,你要走的路既比我美好,也比我艰难。想当初,你有时候不肯理解我,时常像头小驹似的反抗,有时真叫我为难,不得已时只好使你痛苦。你还在做梦啊,我必须唤醒你。就连我让你想起自己的母亲,一开始也使你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人家发现你躺在十字回廊上,就像死了似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喂,别摸我的头发!嗯,别这样!我受不了。”
“如此说来,我什么也学不会吗?我将永远是个傻瓜和小孩吗?”
“将来会有另一些你可以向他们学习的人。你能向我学到的东西,孩子,已经完了。”
“啊,不,”歌尔德蒙嚷起来,“我们不还成了朋友么!要是才共同走了一小段路就已到达终点,就该一刀两断,这还算个什么友谊呢!你讨厌我了么?难道我让你吃够苦头了么?”
纳尔齐斯激动地来回走着,眼睛紧盯着地面,然后突然停在他的朋友跟前。
“算了吧,”他温和地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是不讨厌你的。”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五章(3)
他用怀疑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朋友,随即又开始来回踱步,最后再一次地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朋友,严峻而瘦削的脸上露出十分坚毅的目光。他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说:“听着,歌尔德蒙!咱俩的友谊是很宝贵的;它曾经有一个目的,并且已经达到了,这就是唤醒了你。我希望它并没有完结;我希望它将再次和不断更新,并达到一些新的目标。但眼下是没有目标了。你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既无法引导你,也没法陪伴你去达到它。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吧,让她指引你!我的目标却是明摆着的,它就在这儿,就在修道院中,并且每时每刻在要求我去达到它。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可是不允许对你恋恋不舍。我是一名僧侣,我已经宣过誓。我在接受祝福之前,将卸下教职,回到静室斋戒和祈祷几个礼拜。在此期间,我不能谈任何世俗的事情,因此也不能和你讲话。”
歌尔德蒙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哀伤地道:“这么说,你现在就要做我本来也会做的事,要是我终身进了修士团的话。可是当你做完这些神功,斋戒够了、祈祷够了、打坐够了以后,你又打算干什么呢?”
“这个你清楚,”纳尔齐斯回答。
“是的。过几年你将成为首席教员,也许还会当上校长。你将改革教学,扩大图书室。说不定你自己还会著书立说,是不是?怎么,不是吗?那你的目标又在哪里呢?”
纳尔齐斯微微一笑。“目标?也许我死的时候会当上校长,或者当上修道院院长以至主教。反正一样。我的目标就是到能最好地造福世人的位置上去,找一片最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和天赋的土壤,找一块尽量大的用武之地。除此别无抱负。”
歌尔德蒙问:“一位教士没有别的目标吗?”
纳尔齐斯回答:“不,可追求的东西还有的是。一个修士可以终身学习希伯来文,诠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或者修士院里的教堂,或者关起门来沉思默想,以及做千百种别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这些全不是目的。我既不打算增加院里的财富,也不打算改革教团或者教派。我只想按自己的理解,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灵性服务。这不也是一种抱负么?”
歌尔德蒙把这个回答考虑了很久很久。
“你是对的,”他说,“我大大妨碍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吧?”
“妨碍?啊,歌尔德蒙,谁都没有像你这样促成过我。不错,你带给了我某些困难,可我并不是害怕困难的人呀。我从困难中学到了本领,而且已部分地把它们克服了。”
歌尔德蒙打断他,半开玩笑似的说:“你克服得很不错哩!可是你说说看,你如此帮助我,指点我,解脱我,恢复我心灵的健康——你这是否就算真正为灵性服务呢?你这么干,看起来已使修道院失去了一名热心的、志愿的试修士,没准儿甚至给灵性教育培育出一个敌人;此人要做、要信仰、要追求的一切,都正与你认为好的东西相反啊!”
“为什么不算呢?”纳尔齐斯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朋友,事到如今,你对我仍不很了解啊!诚然,看起来我帮助你的结果,是使将来少了一名教士;不过,却又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铺平了道路呀。即使明日你把我们美丽的修道院一把火整个烧毁,或者你向世界宣布某种疯狂的异端邪说,我都一刻也不会后悔自己帮助你走上了这条道路。”
说着,他把双手亲切地搭在自己朋友的肩上。
“听着,亲爱的歌尔德蒙,这也属于我的抱负:将来,不管当了教师或是院长,或是忏悔神父以及其他别的什么,我都绝不至于碰见一个杰出的、特殊的人而不愿理解他,开导他,促进他。我并且告诉你:将来不管你和我变成了多么不同的人,不管我们的处境多么不一样,一当你觉得需要我并真诚地对我发出呼唤,我都绝不会不理睬的。绝不会。”
这段话听起来恰似一段告别词,而且确实含有惜别的滋味。歌尔德蒙站在朋友面前,注视着他,注意他那坚毅的面孔和矢志不移的眼神,心中真切地感到,他俩如今已不再是弟兄和伙伴,不再是同样的人,他们的道路已经各自西东了。站在他面前这一位不是梦想者,也无需等候命运的召唤;他是一名修士,已经以身相许于一种牢固的秩序和职责,已是修士团、教会和精神的仆人兼战士。他本人呢,他今天已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他没有故乡,等待着他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母亲的遭遇一度也是如此。她抛弃了故乡和家庭,丈夫和孩子,社会和秩序,职责和荣誉,走向了不可测知的远方,说不定早已沉沦在那里。她漫无目标,正像他也没有目标一样。所谓矢志不移,这是其他人的事,不是他的事。啊,这一切情况,纳尔齐斯早在很久以前就看得清清楚楚,预言得十分正确了啊!
第二天,纳尔齐斯已销声匿迹,像是突然学会了隐身术似的。他的课由另一位教员上了,他在图书室中的座位也总是空空的。他还在院里,他还没有完全隐遁,有人偶尔还看见他走过十字回廊,听见他在某座小礼拜堂中喃喃诵经,双膝跪在石板地上。大伙儿知道,他这是开始完成那个大的神功了,他得斋戒并一夜起来祷告三次。他还存在着,但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人们能看见他,虽说次数极少;可是不能接近他,与他交往,和他谈话。歌尔德蒙知道:纳尔齐斯会再度出现,会重新走上讲台,坐到他在斋堂中的位子上,会重新开口讲话——然而,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有,纳尔齐斯将不再是他的纳尔齐斯。他这么想着,心头也明白了:修道院和僧侣生活,语法和逻辑学,学习和灵性,这一切对于他之所以重要和值得留恋,完全是因为有过一个纳尔齐斯。他的榜样曾经吸引歌尔德蒙去效法,曾经是歌尔德蒙的理想。不错,还有院长,歌尔德蒙也曾尊敬过他,爱戴他,视他为崇高的楷模。但其他那些人,那些教师,那些同学,那间寝室,那间斋堂,那些功课,那些练习,那些神功,这整个修道院——没有纳尔齐斯,它们都不是和他毫不相干了吗?他还在这儿干什么呢?他等待着,他站在修道院的屋顶下等待着,像是一个漂泊者遇上大雨偶然站到某处的屋檐或大树下,仅仅为着等待,仅仅作为过客,仅仅出于对这不好客的异地的恐惧。
在此期间,歌尔德蒙的生活中剩下的,只有犹豫和离情别绪。他去踏访了所有使他留恋、或者对于他有意义的地方。他十分惊讶地发现,令他感到难分难舍的人和脸孔竟如此之少,就只有纳尔齐斯和达尼埃尔老院长,以及善良慈祥的老神父安塞尔姆,或者再加和蔼可亲的看门人和住在附近那个乐天的磨坊主——而且就连这些人,现在对于他也已是不现实的了。使他更难割舍的倒是礼拜堂中那尊高大的圣母石像,以及大门旁边的使徒石像。在这些像前,在唱诗班座席的精美雕饰前,在十字回廊间的喷泉和刻着三个兽头的圆柱前,他久久地站立着。有时他又走进院子,倚身在那些菩提树上,在那株栗子树上。这一切都有朝一日会被他回忆起来,成为他珍藏在心中的一本小小的画册。然而眼下,在他还置身于其中的当儿,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已开始消失,渐渐失去了真实性,变成了某种幽灵似的往昔的事物。他仍然和自己喜欢的安塞尔姆神父一块儿去采草药,仍然上磨坊去看长工们干活儿,不时地还应邀坐下来喝一杯酒,吃一点烤鱼;然而,一切对他已显得陌生,多半已经像是回忆。他的朋友纳尔齐斯尽管在光线昏暗的礼拜堂和忏悔室中走动着,生活着,对于歌尔德蒙来说,他已经成了一个孩子,同样,他周围的一切已失去现实性,已弥漫着一派秋意和伤逝的情绪。
真实而活跃的只有他的内心生活,只有不安的心悸,焦灼的渴慕,梦境中的苦和乐。只有在梦中,他才感到踏实,于是便全心全意地去做梦。在读书或学习的当儿,在同学中间坐着的当儿,他会突然神不守舍,忘记一切,完全沉湎在内心的激流和声浪中,任其将自己卷入一道道深不可测、色彩缤纷、充满了神秘音乐和奇妙景象的峡谷里;在那儿,所有音响都美如他母亲的歌喉,万千种景物都亲切得像他母亲的明眸一样。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六章(1)
一天,安塞尔姆神父把歌尔德蒙叫到他的药房里;这是一间异香扑鼻的舒适的小屋,歌尔德蒙对里面的情况已经非常熟悉。老神父取出一种干干净净地夹在纸页中间的植物标本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这种植物,能否详细讲出它在野外生长的模样儿。歌尔德蒙说“能”;这种植物叫小连翘。他详细地描绘了小连翘的特征。老神父很满意,就给了他年轻的朋友一个任务,让他下午去采一捆这种植物回来,并告诉他哪些地方长得最多。
“你下午就可以不上课了,亲爱的。你大概不会反对,你反正不会损失什么。了解自然也是一种学问;学问并不单单存在于你们那些枯燥的语法书中。”
歌尔德蒙连声道谢;他很乐意出去采几小时野花,而不情愿蹲在教室里面。为了使事情更圆满,他又去请求厩舍管理人把布莱斯借给他,一吃完午饭就去把马牵出来,跃上很亲热地迎接着他的布莱斯,心满意足地急驰到温暖光明的野外去。他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多钟头,沿途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和野花的芳香,特别是享受骑马本身的乐趣。然后他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便选择一处安塞尔姆神父对他描述的那种地方。他把马拴在一株遮阴的枫树底下,凑着马耳朵唠叨了半天,给了它一个面包吃,最后才跑去寻找要采集的植物。那儿是几块荒芜的庄稼地,杂草丛生,在盛开着天蓝色花朵的苦和枯黄的蓼草中间,立着几棵可怜巴巴的罂粟,茎上的最后一些小花已经泛白,种子已经成熟的荚儿倒相当多;在两块庄稼地之间堆着一些乱石,乃是蜥蜴栖居之所。歌尔德蒙在这里发现了头几丛开着黄花的小连翘,便开始采摘起来。他采了一大把以后,就坐在石头上休息。天气很热,他很希望能到远远的一座树林边上的浓阴下去乘一会儿凉;可是他又丢不下他采集的小连翘和他的马儿,在这里他还能看得见它。他仍旧坐在热乎乎的石头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观察着刚才逃跑的蜥蜴又如何慢慢爬了回来,呼吸着小连翘的清香,同时对着阳光举起了它的几片小叶子,察看叶面上无数微小的针孔。
真奇妙啊,他想,这千万张小叶子中的每一片都有这么个由细孔构成的图案,像精美的刺绣,又像布满繁星的夜空。这些蜥蜴,这些植物,这些石块,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么奇妙而不可理解哟。安塞尔姆神父很喜欢他;老人如今不能自个儿来采这些小连翘了,他的腿得了病,有些日子完全动弹不得,连他的医术也治不了自己的病。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在哪一天死去的;到那时,他那小屋中的药草还继续散发出香味,可老神父本人却不在了。但他也可能再活很久,也许十年或二十年,而且老是有着那么一头稀疏的白发,以及眼睛周围的密密的笑纹;可他歌尔德蒙自己又会如何呢?二十年后,他本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唉,一切都是难以理解和可悲的,虽然也挺美妙。而人们什么都不清楚。人活着,在世界上到处奔波,或者骑着马穿过一丛丛森林,并且看见这样那样的事物,有的对他提出要求,有的使他产生希望,有的唤起他的渴慕。夜空中的一颗星星,一朵蓝色的铃铛花儿,一片芦苇环绕的绿意迎人的湖水,一个人或一头牛的眼睛,诸如此类,一看到它们,他就觉得似乎立刻会发生什么见所未见但却渴望已久的奇迹,遮掩着一切东西的帷幕就会揭开;可是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谜仍然没有解答,神秘的魔法仍然未能奏效;到最后人就会老,模样就会像安塞尔姆神父那样的可笑,或者像达尼埃尔神父那样可敬,到那时也许仍然一无所知,仍然等待着,倾听着。
歌尔德蒙拾起一个空蜗牛壳;这蜗牛壳在石头中间发出玎玎的声音,让太阳完全晒烫了。歌尔德蒙潜心地观察着壳上的蜗卷,以及那一条凹进去的螺线,那形状怪异的尖顶,那闪着珍珠光泽的空洞。他闭上眼睛,以便只用手指去触摸和感觉出那些形状;这在他已是一种老习惯和消遣了。蜗牛壳在他的指间转动着;他轻轻地、珍爱地将它抚来摸去,心中对于造化的奇迹充满了欣喜。他做梦似的想,学校和科学的弱点之一,就在于精神看来有一种倾向,总是把一切东西都看作和描绘成仿佛是平面的,只有长度和宽度两个尺寸。他觉得,他这样已概括出了整个理性世界的缺陷和无价值。可是,他没有能把这个想法巩固下来,蜗牛壳便从他手指间滑落,他感到疲倦,想打瞌睡,脑袋歪在正慢慢枯萎的越来越香的小连翘上,于是在太阳光下沉沉睡去了。蜥蜴一群群从他皮靴上爬过,小连翘在他的膝盖上萎了下去。布莱斯在枫树底下已等得不耐烦了。
这当儿,从远处的林子边上走过来一个人,一个穿着件泛白的天蓝色裙子的少妇,黑色的头发上包一条红头巾,面孔晒得黑黑的。少妇越走越近,手头提着个小包,嘴里衔着朵火红的小丁香花。他看见坐在那儿的少年,从一旁久久地端详着他,既好奇又疑心,发现他在睡觉就光着一双黧黑的脚,轻脚轻手地走近他,站在歌尔德蒙面前细细看他。她的疑惧消除了,这个酣睡的美少年不会是个危险人物,他很逗她喜欢哩——不过他怎么来到这荒野里?她发现他采了些花,花都已经枯萎,于是她微微笑了。
歌尔德蒙睁开眼睛,从梦幻的森林回到了现实中。他的头枕得软软的,原来是躺在一个女人的怀中,一双陌生的温柔的棕色眸子正从头上注视着他,而他的眼睛却流露出诧异和睡眼惺忪的神色。他并不害怕,感到并无危险,那一双温暖的棕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显得很和蔼。少妇对着他吃惊的眼神嫣然一笑,笑得那么温柔可亲,歌尔德蒙自己不禁也慢慢笑了。少妇的嘴唇便凑到他微笑的嘴唇上来,以轻轻的一吻作为相互见面的问候,歌尔德蒙顿时不由得想起在村子里的那个晚上,以及那位拖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可是这吻还没有完。少妇的嘴久久逗留在他的嘴上,嬉戏着,挑逗着,临了还用尽全力吸住他的嘴唇,贪婪得似乎要吸去他的血液,直到使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完全醒来。在长时间无声的戏弄中,皮肤黝黑的少妇耐心地指点着他,听凭着他任意摆布,让他探索寻找,让他爱火高烧,然后再使他的爱获得满足。短暂的爱的欢娱恰如一个罩在他头上的天穹,金光闪烁,烈焰熊熊;随后天空慢慢暗淡下来,光焰完全消失。歌尔德蒙闭着眼睛躺着,脸贴在少妇的胸脯上。没有讲一句话。少妇一直静静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让他慢慢恢复过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喂,”他问,“我说,你叫什么?”
“我叫莉赛,”她回答。
“莉赛,”他重复着,琢磨着她这名字,说,“莉赛,你真好。”
她把嘴伸到他耳朵边,轻轻问:
“喏,第一次吧?在我之前还没有爱过任何女人吧?”
他摇摇头;随后蓦地坐起来,环顾四周,眺望田野,仰视天空。
“啊,”他嚷道,“太阳快下山了。我得马上回去。”
“回哪儿去?”
“回修道院,去见安塞尔姆神父。”
“去玛利亚布隆?你是从那里来的吗?你不乐意留在我身边?”
“乐意。”
“那就留下呀!”
“不,这不行。我得再采一点药草。”
“你是修道院的人吗?”
“是的,我是个学生。不过我不愿再呆在那里。我可以来找你吗,莉赛?你住在哪儿?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六章(2)
①歌尔德蒙在德文中有两个意义,一是姓名,二是“金口”。
“我不住在任何地方,我的宝贝儿。难道你不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啊,你叫歌尔德蒙?那么再吻吻我吧,小金口①,然后你就可以走啦。”
“你说不住在任何地方?那你在哪儿睡觉呢?”
“如果你愿意,就和你睡在林子里或者草堆上。你今晚上来吗?”
“来。可上哪儿?在哪儿找你?”
“你会学小枭叫么?”
“从来没试过。”
“那就试试呗。”
歌尔德蒙努力学小枭叫。莉赛笑了,感到很满意。
“这样你今晚上从修道院出来就学小枭叫,我会呆在附近的。我使你喜欢吗,小金口,我的小乖乖?”
“哈,莉赛,你使我很喜欢。我会来的。上帝保佑你,现在我可得走啦。”
暮色苍茫中,歌尔德蒙骑在热汗蒸腾的马背上赶回修道院,很高兴地发现安塞尔姆神父正忙得什么似的。一名修士在小溪里踩水玩儿,脚让一块碎石戳破了。
现在应该去找纳尔齐斯。他向一个在斋堂中值日的修士打听。人家回答他不知道,纳尔齐斯不来吃晚饭,他正在斋戒,没准儿这会儿已睡觉去了,因为夜里还得起来念经。歌尔德蒙急忙走去。相当时间以来,他的朋友就住在很里面的一间苦修室中。他不假思索地奔到那儿,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悄悄走进房去,全不顾这是严格禁止的。
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躺着纳尔齐斯,黑暗中恰似一具尸体,脸色苍白、瘦削,仰面僵卧着,两只手在胸前叠成一个十字,可是却睁着眼睛,并未睡着。
他一声不吭地瞅着歌尔德蒙,没有责备他的朋友,但仍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沉潜到另一个世界中,变成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中的人,很难认出他的朋友,听懂他的朋友的话。
“纳尔齐斯!原谅我,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打扰你;这可不是我一时兴起啊。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和我谈话;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求你,和我谈一谈吧。”
纳尔齐斯思索着,眼皮用劲地眨巴了好一会儿,似乎想努力清醒过来。
“很必要吗?”他声音微颤地问。
“是的,很必要。我来是向你告别的。”
“那确实必要。不能让你白白跑来。坐下吧,坐在我身边。时间只有一刻钟,然后该开始第一次祷告啦。”
他撑起身来,瘦骨嶙峋地坐在光板床上;歌尔德蒙挨着他坐下。
“原谅我吧!”歌尔德蒙深为内疚地说。这苦修室,这光板床,纳尔齐斯那过度失眠和过度紧张的脸,那半醒不醒的眼睛,一切都清楚表明,他到这儿来是太冒昧了。
“没什么好原谅的。不用担心我,我一切很好。你讲,你想告别?这么说,你马上就要走吗?”
“我今天就走。唉,我怎么对你说好呢!一切是突然间就定了的。”
“是你父亲来了,或是他带了信来?”
“不,完全不是。是生活自己到我身边来啦。我将离开,不遵父命,也不管允许不允许。我给你带来耻辱喽,我准备逃走。”
纳尔齐斯低头看着自己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头;它们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来,细瘦得几乎像幽灵的一般。
“我们时间很少,亲爱的。所以只能谈必须谈的话,而且得简单明了。——要不让我来讲讲你发生的事情吧?”纳尔齐斯说。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出他在微笑,但不是从他严峻而极度疲惫的脸上,而是从他的声音中。
“你讲讲吧,”歌尔德蒙请求说。
“你恋爱啦,小伙子,你认识了一个女人。”
“你这会儿又怎么能知道呢!”
“是你自己让我一下就看出来的。你这模样,啊,兄弟,具有一切被人称作热恋的醉态的特征。唔,就谈出来吧。”
歌尔德蒙羞涩地把双手搁在朋友的肩上。
“刚才你已经讲了。不过这次你讲得不好,纳尔齐斯,不正确。情况完全两样。我到野外去,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个漂亮的女人的膝头上,马上我就感觉出,是我的母亲来带我去了。不是我把这个女人当作自己的母亲;她有的是深褐色的眼睛和黑头发,我母亲的头发却跟我一样是金黄色的,样子完全两样。但尽管如此,这还是她,还是她的召唤,是她送来的信息。就像出自我心中的梦境似的,突然来了这么个漂亮的陌生女人,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怀里。她朝我微笑着,可爱得就像一朵鲜花;她对我那么温柔,经她一吻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溶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痛快之感。我曾经感到过的一切渴慕,一切梦想,一切甜蜜的恐惧,一切沉睡在我心中的秘密,蓦然间统统苏醒了,统统起了变化,统统显得神奇起来,统统有了意义。她教我了解到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有怎样的秘密。在半个钟头内,她使我长大了许多岁。如今我懂得了许多事情。我还突然间明白过来,我已不能再在这所房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能再呆下去。天一黑,我就要走啦。”
纳尔齐斯倾听着,点着头。
“这可来得突然,”他说,“但也是我预料中的事。我将常常想念你。你一走我将感到怅然若失,兄弟。我能够帮你做点什么吗?”
“如果可能,请告诉咱们的院长一声,请他别完全当我是个坏蛋。在这所修道院中,除你以外,他是唯一一个我不希望对我产生不好想法的人。他和你。”
“我知道……你还有别的愿望吗?”
“对了,还有个请求。你将来要想起我,就为我祈祷祈祷吧!还有……我感谢你。”
“感谢什么,歌尔德蒙?”
“感谢你的友情,感谢你的耐心,感谢一切。还感谢你今天听我讲这些,在这么个使你很为难的时候。还感谢你没有企图劝我留下。”
“我怎么会愿意留下你啊?你知道我对这事的想法。——可是你将去向何处呢,歌尔德蒙?你有个目的地吗?你想去找那个女郎吗?”
“是的,我同她一块儿走。目的地我却没有。她是个外乡女人,无家可归,看样子也许是个吉卜赛女郎。”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六章(3)
“原来如此。可你说说,朋友,你可知道,你和她一同走的路将是很短的吗?你不应过分依靠她,我想。她也许有亲戚,也许有丈夫;谁知道这些人会怎样对待你呢。”
歌尔德蒙依在自己的朋友身旁。
“这我知道,”他说,“虽然在此之前还未曾想过。我已经告诉你:我并无一定的目的地。就连那个待我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到她那儿去,但并不是为了她。我之所以走,是因为必须走,是因为我听到了某种召唤。”
他沉默下来,叹了口气;两人紧紧相偎地坐着,既哀伤,又幸福,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临了歌尔德蒙又说:
“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完全在盲目行事,毫无预感。不是的。我高兴走,是因为我感觉到必须走,是因为我今天经历了那么件如此奇妙的事情。但是,我并未想象此去只会得到幸福和欢乐。我想,道路将是艰难的。然而它也会很美好,我希望。能属于一个女人,委身一个女人,就很美好啊!别笑话我,要是我讲的话听起来有些蠢。可你瞧:爱一个女人,把自己交付给她,将她紧抱在怀里,感到自己被她紧紧搂在怀里,这与你称作‘热恋’而且略加讥笑的那种感情,难道不是一码事么。可这没有什么可讥笑的。对于我说来,这是走向生活之路,是使生命变得有意义的路。——唉,纳尔齐斯,我不得不离开你!我爱你,纳尔齐斯;我也感谢你今天为我牺牲一些睡眠。离开你,我十分难过。你不会忘记我吧?”
“别再折磨你的心和我的心啦!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请求你将来再到这儿来;我期待着这一天。要是什么时候你的处境险恶,你就上我这儿来吧,或者唤呼我吧。——别了,歌尔德蒙,愿上帝与你在一起!”
他站起身。歌尔德蒙拥抱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对亲昵的表示怀有反感,他没有吻他,只摸了摸他的手。
①拉丁语:圣言的仆人。
夜幕降临,纳尔齐斯随手关上苦修室的门,到外面的礼拜堂去了。他的木屐走在石头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歌尔德蒙以充满爱怜的目光伴送着他瘦削的背影,直至他像个影子似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为礼拜堂入口的黑暗所吞没,被祈祷、职责和德行所吸收和消耗得干干净净。啊,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多么稀罕,多么颠倒和混乱啊!就说今天的事,也够稀罕和令人惊异的了:仅仅为了为灵性服务,成为ministerverbidivini①
,纳尔齐斯正耽于沉思默想,精力让斋戒和不眠消耗殆尽;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已钉上了十字架,为此作了牺牲;他正受着最严格的顺从的磨炼。而为爱情所陶醉了的歌尔德蒙,却满怀激情,心花怒放,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自己的朋友跟前!只见他躺在苦修室里,筋疲力尽,面色苍白,双手骨瘦如柴,完全像个死人的样子;可是朋友一来,他顿时又神志清醒,和蔼可亲地接待他,听这个身上还散发着女人气味的情郎述说自己的遭遇,为他牺牲了自己两次祈祷中间短暂的休息时间!真是奇怪啊,真是美妙啊,世界也有这样一种无私的、完全精神化了的爱!比起今天在阳光灿烂的野地里的那种爱,比起感官的陶醉和尽情嬉戏,这种爱是何等的不同啊!然而,两者同样是爱。唉,在这最后的时刻,纳尔齐斯再一次向他清楚地表明,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彼此毫无相似之处;随后他便从歌尔德蒙的眼前消失了。此刻,纳尔齐斯已双膝酸软地跪在祭坛前,清心寡欲,准备好度过一个始终进行着祈祷和沉思、充其量只能休息和睡两小时的长夜;而他歌尔德蒙呢,却要离开修道院,到某一处的大树下去找到他的莉赛,与她一起重温那甜蜜的野兽般的乐事!对此,纳尔齐斯一定可以讲出一番值得注意的道理来。可现在他歌尔德蒙不是纳尔齐斯。他没有责任去探究这些美妙而令人悚惧的谜和迷津,讲出一番大道理。他注定要让自己在这不可预知的、愚蠢的歌尔德蒙式的路上走下去。他的任务是热恋,是爱,爱那个等待着他的美丽温柔的年轻女人,也同样爱他正在深夜的礼拜堂中祈祷的朋友。
他心中百感交集,矛盾重重。可在他从院子里的菩提树下悄悄地走过来,寻找着穿过磨坊的出口时,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曾与康拉德一起顺着这同一条路溜出修道院,“到村子里去”,便不由得笑了起来。当初他在做这次小小的违禁的夜游时,他是多么激动和战战兢兢哟;而今天他将一去不归,永远走上犯禁和布满危险的道路,心中却毫无畏惧,既未想到看门人,对院长和教师也无所顾忌。这一次小溪上没有搭木板,他必须涉水过去。他脱掉衣服,扔到对岸,然后赤裸裸地走进深而湍急的溪流中。冰冷的溪水一直淹到他的胸口。
当他在对岸重新穿上衣服的一瞬间,他的思绪又回到纳尔齐斯身边。而今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此刻正干着纳尔齐斯所预言的事情,走着他指引给自己的道路,心中很为羞愧。那位聪明而颇喜欢嘲笑人的纳尔齐斯的形象又历历出现在他眼前,是他听他讲过那么多傻话,是他在关键时刻忍痛拨开了他的眼睛。纳尔齐斯当时说的一些话,此刻还清晰地回响在他耳畔:“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男……”
转瞬间,歌尔德蒙的心冷得缩紧了,孤独地站在黑夜中,内心充满了恐惧。背后躺着修道院,虽然它并非真正的故乡,却也是他热爱过和长期居住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又产生另一个方面的感触:如今纳尔齐斯已不能再做他的引路人和提醒者,事事给他以忠告和指点了。今天,他感到自己已踏进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能独自去寻找道路,纳尔齐斯再无法指引他。他为自己觉悟到这一点而高兴;他在回顾自己不得不仰赖他人的那段时间时,感到抑郁和羞惭。如今他心明眼亮,不再是个小孩和学生了。知道这一点是很愉快的。然而——离别又令人多么难过啊!明知他还跪在那边的礼拜堂里,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不能帮助他,不能安慰他!即将长时间甚至是永久地和他天各一方,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再听不见他的声音,再看不见他那双高贵的眼睛!
歌尔德蒙定了定神,沿着石砌的小路走去。走了一百步光景,他停下来猛吸一口气,尽可能像地学了一声枭叫。从小溪远远的下游,传来了同样的叫声。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六章(4)
“瞧我们像动物一样在互相呼唤,”他不禁想,同时回忆起了当天下午相爱的时刻。直到目前他才意识到,在他和莉赛之间只是到了最后,也就是在爱抚和亲热结束时,才交谈了几句,并且只仅仅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他与纳尔齐斯一谈就是多长啊!是的,他觉得,他如今走进一个无需讲话的世界中来了,人们只用猫头鹰的啼叫相互引诱,语言是没有意义的。他也乐意这样,他今天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他只需要莉赛,只需要那种无言的、盲目的、沉默的感受和摸索,只需要那种带着喘息的溶化。
莉赛已从那边的树林中迎着他走来。他伸出双手去摸索她,温柔地抱着她的头,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纤腰,她的丰臀。他用一只手搂着她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上哪儿?莉赛在黑魆魆的林子里大步走着,他很吃力地跟着她;她的眼睛似乎就跟狐狸和黄鼠狼一样能看穿黑夜,走起来丝毫不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他任她领自己到黑夜里去,到森林里去,到那个没有语言、没有思想、朦胧而神秘的国度里去。他什么都不再想了,不再想已经离开的修道院,不再想纳尔齐斯。
他们默默地在林中跑了一段黑路,脚下时而踩着松软的苔藓,时而踩着坚硬的树根。一会儿,透过高大稀疏的树顶,在他们头上闪现出一角星空;一会儿,四周又漆黑一片,矮树枝不时抽打他的脸,刺莓藤不时勾住他的衣。莉赛条条路都熟,条条路都走得通,极少停脚,极少迟疑。走了一阵,他们来到一个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松树的地方,头顶展开了广阔的夜空,森林已到尽头,迎接着他们的是一片长满芳草的幽谷,空气里已弥漫着干草的清香。他们涉过一条无声地淌着的小溪。在这开阔的空地上,听不见树叶的喧哗声,听不见夜鸟的窜逃声,听不见枯枝的折断声,显得更其宁静。
莉赛在一个很大的干草堆前站住了。
“咱们就呆在这儿,”她说。
他们坐在干草里,先喘了喘气,休息了一会儿;两人都走累了。他们躺下来,倾听着黑夜的寂静,感到自己额上的汗干了,面孔慢慢变凉。歌尔德蒙屈身卧在草里,感受着疲劳后歇下来的惬意,一会儿用手抱住膝头,一会儿伸开,大口大口地吸着清新的夜空气和干草的芳香,既不回忆过去,也不思考未来。过了好一阵,他才渐渐被他那情人喷香而温暖的躯体所吸引和迷惑,不时地回报着她的双手对自己的抚爱,感到她在自己身旁慢慢激动起来,身子就越来越贴近他,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不,这儿既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思想。他清楚地感觉出了一切,感觉出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美好的;感觉出了青春的力和女性肉体的单纯而健康的美,感觉出自己的冲动和欲望;他还清楚地感觉到,她希望这次得到爱的方式能与第一次不同,这次她不愿再引诱他,启发他,而是希望他采取主动,等着他的欲火去温暖她。他静静地任一股股暖流流贯自己的全身,幸福地感觉到那无声的情焰在两人体内越烧越旺,活跃起来,把他们这小小草铺变成整个无声的黑夜唯一呼吸着、炽烈燃烧着的中心。
当歌尔德蒙把脑袋俯到莉赛脸上,开始在黑暗中吻她嘴唇的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她的眸子和额头都微微闪起光来,不觉吃了一惊,定睛再看,发现那闪光很快变得更亮更强了。这时他恍然大悟,于是转过头去,只见在远远延伸着的森林边上,一轮皓月正慢慢升起。他看着那银白色的月华倾泻到莉赛的额头上,脸颊上,圆圆的粉颈上,完全入了迷,忍不住发出轻声的赞叹:“你真美啊!”
莉赛得意地微笑了。歌尔德蒙撑起身来,轻轻地替她脱去了上衣,使她的肩和胸都裸露出来,在清冷的月光中闪闪发亮。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这娇嫩的躯体吸引住了,一个劲儿地看着,吻着;莉赛本人也像着了迷一般一动也不动,眼睑低垂,神色庄重,好像即使对于她自己,她的美也是此刻才第一次被发现和展示出来似的。
第三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七章(1)
野地里空气越来越凉,月亮也越升越高,一对情人静卧在柔光中的草铺上,忘情于他们那爱的嬉戏中,不一会儿便双双睡去了。半夜醒来,两人又滚到一起,相互挑逗着,重新紧紧拥抱,重新精神抖擞。直等最后一次拥抱过了,两人才精疲力竭,莉赛钻进了草里,呼吸沉重;歌尔德蒙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久久地凝视着月色惨淡的夜空。两人心里都陡然升起愁思,只有逃到睡眠中去求得解脱。他们沉沉地睡着,绝望地睡着,贪婪地睡着,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睡眠,仿佛他们被判了终身醒着的苦刑,必须在这几小时中提前猛睡个够。
歌尔德蒙醒来时,发现莉赛正在梳她黑色的发辫。他心不在焉地,似醒非醒地,从旁看了她一会儿。
“你已经醒啦?”他终于开了口。
莉赛猛地一下转过身来,像是吃了一惊。
“现在我得走了,”她说,神情显得颓丧而又尴尬。“我本想不叫醒你的。”
“我这不已醒了么。难道咱们眼下就得上路不成?反正咱们没有家啊。”
“我的确没有,”莉赛说,“可你是修道院的人。”
“我不再是修道院的人了,我跟你一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将和你一块儿漂泊,毫无疑问。”
莉赛把目光转向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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