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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赫尔曼·黑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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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一章(1)
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大门前,有一个由成对的小圆柱支撑着的拱顶;拱顶外边,紧靠着大路,耸立着一株栗子树——一位孤孤单单的南国之子,气质高贵,树干粗壮,是很多年以前一位罗马的朝圣者带到这里来的;它那圆形的树冠,柔软地伸展到大路上空,微风吹来,便婆娑地摇曳抖动。春天,周围一片绿色,连修道院内的核桃树都已经长出淡红色的嫩叶,这株栗子树却仍然是光秃秃的;到夜晚最短的夏天,它才从一簇簇树叶中开出泛着淡青色微光的、形状与众不同的花朵,散发出一股股酸涩的闷香;十月里,水果和葡萄已经收完,秋风才从那渐渐变黄了的树冠中把那些带刺的果实摇落,出生在意大利邻近地区的副院长格雷戈尔便用自己房中的壁炉烤食这些果实,修道院中的男孩子们便为争夺它们而扭滚在一起,可是它们并非每年都能成熟。这树冠在修道院入口处上空奇特而多情地拂动着,宛如一位来自异地的思想细腻而微感寒栗的客人;在它和大门口那些修长的成对的小圆石柱之间,在它和拱窗上那些石头雕饰、壁架和立柱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亲缘关系,同样受到意大利人和拉丁文学者的喜爱,但却让本地居民视为异己。
在这株来自异国的树下,已经走过好几代的修道院学生;他们腋下夹着习字板,一边走,一边谈笑嬉闹,争论不休,而随着季节的变化,有时赤着脚,有时穿着鞋,有时嘴上叼着一枝花,有时口里咬着一枚核桃,有时手中拿着一只雪球。新的学生不断到来,隔几年就换一批面孔,但大多数彼此却是相像的,都是些金黄色的小卷毛儿。有的毕业后留下来,先当试修士,再当修士,削了发,穿上修士衣,系上带子,研读经典,指点学生,直到老,直到死。另一些学习期满就由父母领走,回到骑士的城堡,回到商人和手工业者的家中,奔向世界,享乐的享乐,干活的干活,偶尔回修道院来作客,后来成了家,又送自己的小儿子来当神父们的学生,并且仰头向这株栗子树瞥上一眼,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充满感慨,最后又各自归去。在修道院那一间间的卧室里和大厅中,在那端庄的圆拱窗和红石凿成的笔直的成对圆柱之间,总有人在生活、教授、钻研、管理、统治;在这儿曾从事各种各样的艺术和科学,并且代代相传,有虔诚的和世俗的,有光明的和阴暗的。也编写和诠释书籍,想出种种体系,搜集古人的著述,临摹名画的真迹,培养民众的信仰,嘲笑民众的信仰。博学与虔诚,单纯与狡诈,福音的智慧与希腊人的智慧,圣迹与邪术,在这儿统统得到一定的施展,适得其所;这儿既可隐居和苦修,又可进行社交和享乐;至于是前者占上风或是后者大行其道,都取决于当时的院长是个怎样的人以及时代的潮流如何。这座修道院之所以出名和朝拜者不断,有一阵子是因为它有一些驱魔师和能识别精怪的修士,有一阵子是因为它有美妙的音乐,有一阵子是因为它的某个神父妙手回春,能治百病,有一阵子又因为它的梭子鱼汤和鹿肝包子可口得很,总之,它在每个时代都总有所长。而且,在它众多的修士和学生中间,在这些虔诚,或者冷淡,或者吃斋,或者肥胖的人中间,在这些留在修道院中生活一辈子的人中间,任何时候总有那么一个两个特殊人物,大家要么爱他,要么怕他,他显得出类拔萃,叫大家久久惦念,虽然同时代的其他人早已被遗忘。
眼下,在玛利亚布隆修道院里也有两位与众不同的特殊人物,一老一少。在那些充斥在寝室、教堂和课室的同伴中间,他俩是无人不知道,无人不敬重的。老的一位是院长达尼埃尔;年轻的一位是个叫纳尔齐斯的学生,这小伙子前不久才当上试修士,但由于才华出众,特别是希腊文非常之好,已经破例被任命为教师。这两个人,一位院长一位试修士,在院内都举足轻重,为众人所瞩目和好奇、钦佩和羡慕,同时暗中也受到诽谤。
院长为大多数师生所热爱,他没有冤家,为人极为善良、忠厚、谦虚。只有院里的学者们在对他的爱戴中带有一点轻蔑,因为达尼埃尔院长尽可以成为一位圣者,但却不是一位学者。他所具有的忠厚就算是一种智慧,可他的拉丁文毕竟很糟,而希腊文压根儿一窍不通。
这少数几位学究偶尔嘲笑嘲笑院长学识浅薄,而对纳尔齐斯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位神童,这位美少年的希腊文很漂亮,风度举止潇洒大方得无懈可击,长着一双沉静而深邃的思想家的慧目,两片线条俊美的薄嘴唇。他的希腊文顶呱呱,学者因此喜欢他。他高尚文雅,院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因此爱戴他,许多人简直对他入了迷。他非常老成持重,彬彬有礼,有少数人看不惯他这副模样。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一章(2)
院长和试修士,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肩负着一个杰出人物的命运,以自己的方式驾驭着其他人,以自己的方式忍受着痛苦。比起院里的其他所有人来,他们都觉得相互更加亲近,都受着对方更强烈的吸引;尽管如此,他们却走不到一块儿来,无法向对方表示温情。院长对青年极为关怀,极为照顾,就像关心一个珍奇而脆弱、也许过于早熟、也许已遭到危险的弟子。青年对院长的任何命令,任何建议,任何称赞都竭诚领受,从无怨言,从无不快。要是院长对他的品评正确,他唯一的缺点就是高傲的话,那么,他也很善于藏而不露。对于他是无可非议的,他是一个完人,比大伙儿都要优越。只不过在学者之外,他很少有真正的朋友;他只是孤芳自赏,感到四周的人们都是冷冰冰的。
“纳尔齐斯,”有一次院长在听完告解后对他说,“我承认自己对你的批评失之过严了。我常常认为你高傲,也许我这样是冤枉了你。不过,年轻人,你很孤单,寂寞,尽管有些崇拜者,却没有朋友。我曾希望,有什么理由可以时时责备你就好了;可是找不到这样的理由。我很希望,你什么时候也能像你同年龄的小伙子似的淘淘气;可你从来不是这样。我有时真为你有些担心啊,纳尔齐斯。”
青年抬起头,黑色的眸子望着老院长。
“敬爱的神父,我非常希望不要让你担心。是的,我可能是高傲的,神父。我请你因此处罚我。我自己有时候也很想惩罚自己。送我进苦修室去吧,或者罚我干一些低贱的差事。”
“你的这两种想法都太幼稚了,我的孩子,”院长说,“何况你能说会道,又善于思考;要是我罚你做低贱的工作,那岂不浪费了主的恩赐吗。看来你一定能成为一位教师和学者。难道你自己不愿意这样吗?”
“请原谅,神父,我对自己的愿望并不十分清楚了解。我始终会喜欢科学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不相信,科学会成为我唯一献身的事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和使命的并不可能总是他的愿望,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前定的东西。”
院长倾听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但老脸上立刻又泛起笑意,说道:“就我对人的了解而言,我们大家,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些喜欢把神的意志和自己的愿望混为一谈。可你以为已经知道你的天职,那你告诉我一句,你究竟认为自己的天职是什么?”
纳尔齐斯把自己黑色的眼睛眯缝起来,眼睛隐藏在长长的黑睫毛背后。他沉思着。
“讲啊,我的儿子,”院长在长久的等待以后催促道。纳尔齐斯垂着眼帘,用低沉的声调讲了起来。
“我以为自己知道,尊敬的神父,我首先是注定了该过修道院生活。我会成为——我相信——我会成为修士,成为神父,成为副院长或者也许院长。我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我无意于担任要职。可是到将来,它们会加在我身上的。”
两人久久地不再言语。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信念呢?”老院长迟疑地问。“在你身上,除了博学,还有别的什么品质在促使你这么想呢?”
“有这样一种品质,”纳尔齐斯不慌不忙地回答,“我能感觉出人们的类型和天赋,不仅仅对我自己,对其他人也是一样。这种品质迫使我去为我所管辖的人造福。倘若我生来不该过修道院生活,我就准会成为一名法官或者政治家。”
“有可能,”院长点点头。“可是,你的这种辨别他人和知道他们命运的才能,你有没有在谁的身上试验过呢?”
“我试验过。”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一章(3)
“你乐意给我举个例子吗?”
“乐意。”
“好。因为我不愿在我的弟子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探听他们的秘密,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一些你认为知道的关于我——你的院长达尼埃尔的事情吧。”
纳尔齐斯抬起眼睑,看着院长。
“这是你的命令吗,神父?”
“我的命令。”
“要我讲很难啊,神父。”
“我强迫你讲也很为难,孩子。不过,我仍然要这样做。说吧!”
纳尔齐斯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道:“您的情况,我知道的不多,尊敬的神父。我知道,您是一位主的仆人,您宁肯去牧放羔羊,在苦修所里敲铃,听农民忏悔,而不愿来掌管一所大修道院。我知道,您对圣母马利亚特别热爱,向她祈祷得最勤。您常常祷告她,希望院内研究希腊人的科学和其他种种科学,不要扰乱和危害您的弟子们的灵魂。您有时还祈祷,希望自己对格雷戈尔副院长不要失去耐性。您有时也祈祷获得善终。我相信,您的祈祷会被圣母听见,您会得到善终的。”
在院长小小的接待室里鸦雀无声。最后,老人开口了。
“你是一个幻想家,有幻想,”白发老人和蔼可亲地说,“不过,虔诚与美好的幻想也会骗人;你丢掉幻想吧,就像我那样别去相信它。——你看得出来吗,我的小幻想家,我对这件事心里有什么想法?”
“看得出来,神父,您的想法出于一片好心。您在想:‘这个年轻弟子受了坏影响,他想入非非,沉思默想得太多了。我也许可以处罚他一下,这对于他没坏处。不过,我在处罚他的同时,也要同样地处罚自己才是。’——这就是你刚才想的。”
老院长站起身。他微笑着向试修士挥手告别。
“是的,小伙子,”他说,“对你的这些幻想可别太认真;上帝要求我们的不仅仅是这个。让我们设想一下,你为了使一位老人快乐,预言他会获得善终。让我们设想一下,这位老人非常乐意地听了一会你的预言。这就够了。可你明天在早弥撒以后,得多念一遍经,要诚心诚意地掐着念珠祈祷,不可马虎了事;我自己也会同样地去做。好,去吧,纳尔齐斯,咱们谈得够了。”
又有一次,在对待教学计划的某一点上,任教的神父中最年轻的一位与纳尔齐斯之间发生了分歧,院长不得不进行调解。纳尔齐斯竭力主张对教学作某些改革,并把改革的理由讲得头头是道,很有说服力;可洛伦茨神父出于某种嫉妒心理,咬住牙不肯承认,每谈过一次都要沉默几天,赌几天气,直到纳尔齐斯感觉到自己在理,又一次提起这件事为止。洛伦茨神父颇为难堪,最后便说:“好,纳尔齐斯,这个争论,我看咱们可以了结啦。你是知道的,决定权在我,而不在你;你并非我的同事,而是我的助手,得服从我。不过嘛,此事在你看来非常重要,我的职权尽管比你大,学识和才能却不如你,所以我也不想自作主张,而让我们把它提交院长大人,请他来决定吧。”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一章(4)
他们也就这样办了;达尼埃尔院长耐心而和蔼地听着两位学者对语法教学发表他们的不同看法。在他俩详细地阐述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以后,老人高兴地望着他们,摇了摇自己那白发苍苍的脑袋,说道:“亲爱的兄弟,你们两位大概都不相信,在这件事上我和你们懂得一样多吧。纳尔齐斯非常关心教学,努力想改进教学计划,这是值得称赞的。可是,既然他的上级持有不同意见,纳尔齐斯就只能保持沉默和服从,要知道不管这些改进有多么重要,也不能因为它们破坏院里的秩序和顺从精神。所以,我要批评纳尔齐斯,批评他不懂得谦让。你们两位年轻的学者啊,我希望你们任何时候也不要指摘比你们愚蠢的上司;此乃克服高傲的第一良方。”他以这样一个善意的玩笑把他们打发走了。不过,他绝对没有忘记在以后的日子里留心观察,看那两位教员是否又已言归于好。
这其间,修道院中又出现了一张新的面庞;此地尽管人来人往,出现过的面孔异常之多,这张新的面庞却不会不引起注意,让你很快把它忘记。这是一个少年,他父亲早就为他报了名,直到今年春天才来修道院入学的。那一天,少年和他父亲把自己的马拴在栗子树下,门房就从大门内出来,迎着他们走去。
少年顺着那棵过了冬还光秃秃的栗子树的树干往上瞧。“这样的一棵树,”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哩。多么漂亮和稀罕啊!我很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父亲是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一张忧愁而有点儿皱纹的脸,他对儿子的话全不在意。但门房一见这个少年便心里喜欢,于是回答了他。少年亲热地道过谢,伸过手去说:“我叫歌尔德蒙,来这儿上学的。”门房望着他慈蔼地笑了笑,赶在两位客人的前面穿过大门,走上宽阔的石阶;歌尔德蒙也毫不迟疑地跨进了修道院,心里觉得在这儿已经碰见两个可以结交的知己,就是那棵树和这位门房。
客人先受到了担任校长的神父的迎接,傍晚又得到院长的接见。父亲向他们两位介绍了自己的儿子歌尔德蒙;他们也邀请他,一位帝国的官员,在院中小住一些时候。可他只打算打扰一夜,说是明天必须赶回家去。他把自己那两匹马中的一匹留赠给修道院,院方也收下了。和教士们的谈话进行得拘谨而索然无味;但不管是院长也好,神父也好,两人都很满意地注视着恭恭敬敬地一言不发的歌尔德蒙,这个文弱的美少年立刻博得了他们的好感。翌日,他们毫不惋惜地让父亲去了,却满心欢喜地把儿子留下来。歌尔德蒙被一一介绍给了老师们,并在学生寝室里分到个铺位。他毕恭毕敬地,满脸难过地送别自己的父亲,站在那儿目送着他,直到他骑着马的身影穿过谷仓和磨房之间,消失在修道院外院的狭窄拱门中。歌尔德蒙转过身来,金黄的长睫毛上挂着泪珠;这当儿,门房已迎上前来,爱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少爷,”他安慰歌尔德蒙,“你千万别难过。大多数学生开头都有一点儿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弟兄姊妹。不过你很快便会发现:这儿也可以生活,而且过得挺不错。”
“谢谢,门房大哥,”少年道。“我没有兄弟姊妹,没有母亲,只有父亲一个亲人。”
“可你在这儿可以找到许多同伴,得到学问。音乐和别的一些你还不知道的有趣儿的东西,各式各样,你很快就会看到的。要是你还需要谁帮助你,你就只管来找我好啦。”
歌尔德蒙望着他微笑了。“哎,我非常感谢您。如果能劳您的驾,那就请您马上领我去看看我父亲留在这儿的那匹小马。我很想去问候它一下,看它在这儿过得好不好。”
门房立即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进谷仓旁的马厩。里面一片幽暗,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马汗、马粪和大麦的气味。歌尔德蒙在一个隔间里找到了驮他来到这儿的那匹棕色马。这畜生也立刻认出了他,远远地就把脑袋伸出来;他双手搂着马脖子,把脸颊贴在它宽宽的、带有白斑的额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它,凑近它耳朵轻声说:“布莱斯,我的小驹,我的乖乖,你过得怎么样?你还爱我吗?你也有吃的吗?你也还想家吗?布莱斯,好朋友,你能留在这儿太好啦,我要经常到你这儿来,来看看我的小马。”说着,他从袍袖的褶襞中掏出一个早饭时省下的面包来,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进马嘴里。随后,他离开布莱斯,跟着门房走过院子;这院子跟一座大城市的市集广场一般宽广,有些地方长着菩提树。在里门旁,他向门房道过谢,并握了握手;这当儿他才发现,他已经忘记了昨天人家指给他的上教室去的路,尴尬地笑一笑,脸也红起来,于是请求门房领他去;门房也乐于这么做。接着,歌尔德蒙跨进教室,那儿已经有十来个青少年坐在位子上;助教纳尔齐斯朝他转过脸来。
“我叫歌尔德蒙,”他说,“新来的学生。”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一章(5)
纳尔齐斯点点头,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指着后排的一个位子让他坐下,立刻又讲起课来。
歌尔德蒙坐下了。他感到惊讶,老师竟如此年轻,比他自己大不了几岁;他并且发现,这位教员是如此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认真严肃,同时又令人敬重和招人喜爱,因此更是又惊又喜。门房待他很可亲,院长对他非常慈祥,外面的厩舍中站着布莱斯,这马是他的故乡的一部分;眼下还加上这位年轻得惊人的教员,严肃得像一位学者,高贵得像一位王子,再听听他那沉着、冷静、朴实、自然的声音吧!歌尔德蒙满怀感激地倾听着,虽然没能立刻听懂讲的是些什么。他心情舒畅。他来到了一些善良可爱的人们中间;他打定主意要爱他们,和他们交朋友。回想今天早上,他醒来躺在床上心头憋得慌,长途旅行以后的倦意也未消散,他在送别父亲时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可是现在好了,他满意了。他久久地、一次又一次地盯着这位年轻的教员瞧,欣赏他那修长而挺直的身材,冷静而炯炯发光的眼睛,吐字清晰而有力的嘴唇,抑扬顿挫的不倦的嗓音。
可是,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吵吵嚷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歌尔德蒙却吓了一跳,并有些难为情地发现,他竟睡了一会儿。而且,发现这个的还不只是他自己;他的几个邻座也看见了,并在那里咬耳朵告诉别人。等年轻的教员一离开教室,同学们便围住歌尔德蒙,拽的拽,推的推。
“睡醒啦?”一个怪笑着问。
“好个优秀学生!”另一个讥讽说。“赶明儿一定会成为修道院的光荣啊。才上第一堂课就入了定!”
“咱们抬这小子上床去吧,”有谁提议说。大伙儿于是抓住他的胳膊和腿,哄笑着抬起了他。
歌尔德蒙又惊又恼,手脚不住地挣扎,想要脱开身,结果挨了一顿推搡,才被丢下来,这时有一个学生还紧紧抓住他的脚。他猛的一脚把这人踹开,跟着又扑向站得最近的一个小伙子,和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格斗。他的对手是个强健的家伙,其余的人全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瞧热闹。眼见歌尔德蒙并不示弱,连连让大个子结结实实地吃了几拳,这家伙在学生中的几个朋友没等他招呼便一拥而上。可是突然间,所有的人都惊慌地跑开了。他们前脚刚离开,校长马丁神父后脚便跨进教室来,站在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的少年面前。他惊奇地打量着歌尔德蒙,只见他脸上有些伤痕,面色绯红,一双蓝眼睛闪着窘迫的光芒。
“你怎么啦,嗯?”神父问。“你叫歌尔德蒙,是吗?这些坏小子们,他们欺侮你了,是不是?”
“啊,没有,”少年回答,“我已和他算过账了。”
“和谁?”
“我不知道。我谁也不认识。有一个和我打了一架。”
“是这样?是他先动手的吗?”
“我不知道。不,我想,是我自己先动手。他们寻我的开心,我便恼了。”
“好,好,做得对,孩子。不过得记住:你再在教室里打架就会受处罚的。喏,现在听我的话,吃点心去吧,去吧!”
神父笑吟吟地目送着歌尔德蒙,看他如何羞愧地走出教室,边走边用手指努力梳理揉乱了的金黄色的头发。
歌尔德蒙自己觉得,他在修道院中的第一件事做得很不像话,很愚蠢;他在吃点心的桌旁找到了班上的同学,心情颇为懊丧。不料同学却对他又尊敬又亲热,他也像个骑士似的和自己的对手讲了和,并且顿时感到自己成了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分子。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二章(1)
如今歌尔德蒙已和大伙儿和好起来,不过并没能很快找到一个真正的朋友。在同学中间,他觉得没有谁特别心情相投或值得他亲近。而他们呢,也感到奇怪:这个动起拳头来很厉害的新同学,并非如他们希冀的那样是个好样儿的斗士,原来他是这么文质彬彬,看样子很想争取当个模范生哩。
在修道院中,歌尔德蒙感到有两个人对他有吸引力,使他喜欢,他老是想着他们,对他们怀着钦佩、爱戴和敬畏;他们是院长达尼埃尔和助教纳尔齐斯。他爱把院长看做是一位圣者;院长的忠厚和善良,他那明亮的充满关怀的目光,他那发布指示和行使管理职权的谦卑的方式,他的温良沉静的举止,所有这些都对歌尔德蒙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真巴不得能当这位虔诚长者的贴身仆人,唯命是听地呆在他身边,心悦诚服地服侍他,永远为他献身,同时从他那儿学习到一种纯洁的、高尚的、圣人一般的生活。因为歌尔德蒙打定主意不仅仅从修道院学校毕业就了事,而要争取永远留在修道院中,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上帝;他自己的志愿是这样,他父亲的希望和指示也是这样,而上帝本身的决定和要求恐怕也是这样。全院上下似乎谁也看不出这个容光焕发的美少年会如此;可是在他身上压着一个重负,一个出身的重负,它神秘地决定了他必须赎补罪孽,作出牺牲。就连院长也未看出这一点,虽然歌尔德蒙的父亲一再向他暗示,明确地表示了希望儿子能留在修道院中的心愿。似乎歌尔德蒙的出生与某种隐私有牵连,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要求他儿子来赎罪。可是,院长很不喜欢这位父亲,因此对他讲的话以及他整个装模作样的为人都报之以有礼貌的冷淡,对他的那些暗示也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歌尔德蒙所爱戴的另一个人,目光可要锐利些,他已多少有些预感,只是没有讲出来罢了。纳尔齐斯看得很清楚,现在有一只非常珍贵的金丝雀已飞到了他身边。由于清高而显得孤独的他,立刻在歌尔德蒙身上发现了类似自己的影子,虽然在任何一点上,他俩似乎都截然相反。纳尔齐斯面目黝黑清瘦,歌尔德蒙却容光焕发,朝气蓬勃。纳尔齐斯是个思想家,遇事善于条分缕析,歌尔德蒙却似乎是个梦想家,有着一颗童心。然而差异尽管差异,却有一个共同之点把它们联系起来:两人都气质高贵,才华出众,品性超群,都受到命运特殊的关照。
纳尔齐斯不久便窥探清楚了少年的人品和命运,对他怀着强烈的兴趣。歌尔德蒙也热切地仰慕着自己这位英俊而聪明绝顶的老师。不过,他为人羞怯,除了竭尽全力做一个认真听讲、学业优秀的学生外,就找不到其他办法博取纳尔齐斯的欢心。而且妨碍他的还不只羞怯;他隐约感到纳尔齐斯对于他乃是一种危险,这也使他不敢去接近他。他既不能以善良谦卑的院长作为自己的理想和楷模,也不能把聪明绝顶、博学多才、思维敏锐的纳尔齐斯当成自己的榜样。但尽管如此,他又苦心孤诣地效法他们,效法着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极端。这可常常苦了他。在刚入学的几个月,歌尔德蒙不少时候感到心烦意乱,无所适从,以致萌起打算要么逃走的意念,不然就和同学们一块儿鬼混,以排遣内心的苦恼和愤懑。为着同学对他的小小的作弄和放肆,这个性情温厚的少年会经常突然间火冒三丈,只有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闭上眼睛,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走开。随后他就去马厩里找他的布莱斯,把头靠在马脖子上,吻着它,自己却啜泣起来。可久而久之,他的痛苦有增无已,便形之于外:他面颊消瘦,目光暗淡,众人喜爱的笑容也很难再看到了。
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境况怎样。他衷心希望着做一个好学生,能很快被选拔为试修士,以便日后成为神父中安静而诚笃的一员;他相信自己正以全部的精力和天赋在朝着这个神圣的目标努力,他毫不察觉自己心中存在任何别的欲望。因此,在他不得不正视现实,发现这样一个单纯而美好的目标却很难达到时,他心里就别说有多诧异和难过了。他有时心灰意懒,神不守舍,因为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种种该受谴责的倾向和情况,诸如学习不耐烦和心不在焉,听课时想入非非或者打瞌睡,对拉丁文教员心怀反感和不听从,对同学不耐心和动辄发脾气等等。尤其令他伤脑筋的是,他对纳尔齐斯的爱竟如此难于和他对达尼埃尔院长的爱协调起来。在此情况下,他却常常相信,在他内心深处很有把握地感觉到纳尔齐斯也是爱他的,并且在关注着他,对他抱着期望。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二章(2)
而事实上,纳尔齐斯对他的关心,远远超出了少年本人的预料。他盼望着能使这个漂亮、爽朗、可爱的少年成为自己的朋友;他感到他可以对自己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他很愿意照顾他,指引他,开导他,提高他,帮助他成材。可是他却迟疑着。他之所以迟疑有许多原因,而所有的原因他几乎都心中有数。首先妨碍着他的,是一种对于那些不在少数的爱上了学生或试修士的教员和神父的厌恶。他自己常常感到有些成年男人的贪婪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心里非常反感,对于这些人的亲昵举动和谄媚,总是报以无言的拒斥。现在他算理解他们了——他也面临着一种诱惑,总想去博取美少年歌尔德蒙的欢心,逗引出他甜蜜的笑容,用手温柔地抚摸抚摸他那金黄色的头发。不过,他决不会这样做,决不会。何况,他身为助教,有着教师的身份,却没有教师的权力和威信,已经习惯于谨小慎微。他已习惯在比他小几岁的少年面前,摆出一副要大二十岁的老成持重的面孔;他已习惯于严格禁止自己对某个学生表现出任何偏爱,而强迫自己对每一个他所讨厌的学生格外公正,格外关怀。他的职责是为精神服务,他把自己严谨的生活奉献给了这一职责;只有在一些失去警觉的短暂时刻,他才偷偷地因自己的清高,自己超群的学识,自己过人的聪敏而洋洋得意。不行,不管与歌尔德蒙结交多么具有诱惑力,这都是一种冒险;他决不能够让它来触动自己的生活的核心。他的生活的核心和意义就是为精神服务,为言语服务,就是静静地、深思熟虑地、毫不利己地引导自己的学生——还不仅仅是自己的学生——向着崇高的精神目标前进。
转眼间,歌尔德蒙在玛利亚布隆修道院里做学生已经一年有余;在院子里那些菩提树和那株美丽的栗子树下,他已和同伴们玩过上百回学生们喜爱的各种游戏:赛跑,打球,抓强盗,打雪仗。眼下又到了春天,歌尔德蒙却感到疲倦和身体不舒服,经常头疼,上课时要费老大的劲才能打起精神,保持注意力。
一天傍晚,阿道夫找他谈话。阿道夫就是第一次见面便和他打了一架的那个对手,他俩去年冬天已开始一起学阿基米得几何学了。谈话是在晚饭后的一小时自由活动时间里进行的;在这一个钟头里,学生们可以在寝室里玩儿,可以在自修室聊天,也可以到修道院的外院里去散步。
“歌尔德蒙,”阿道夫一边拉着他走下台阶,一边说,“我要对你讲一件事,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你是个模范学生,有朝一日肯定还想当主教的——你得先对我发誓,保证不出卖朋友,不到教员那儿去告发我。”
歌尔德蒙十分干脆地起了誓。他知道,修道院有修道院的荣誉,学生们有学生们的荣誉,两者有时是矛盾的;可是,跟任何别的地方一样,不成文的法律总比成文的法律更加强有力,只要他是个学生,就免不了受到学生守则和荣誉观的制约。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二章(3)
阿道夫凑在他耳朵旁边嘀咕着,把他拽到了大门边的菩提树下。有这么几位大胆的同学说过(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从前几代的学生中继承了一个传统,就是要不断提醒自己并不是修道士,因此有时候溜出修道院,到村子里去逛一个晚上。那真是又有趣又冒险,只要是好样儿的就不能不去;到了半夜便可以溜回来了。“可那会儿院门已经关了,”歌尔德蒙打断了阿道夫的话。
不错,当然关了,而事情的乐趣也就在这里。不过大伙儿认识几条秘密的路径,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院来,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歌尔德蒙记起来了。“到村里去”这句暗语他确实已经听见过,指的是学生在夜间跑出去偷偷寻欢作乐,干各种冒险勾当。这是为院规所严格禁止,一经发现要受重罚的。他吓了一跳。“到村里去”乃是罪过,乃是犯禁。可是他同样也很清楚,对于一个“好样儿的”学生来说,去冒这样的险也因此成了一种荣誉;谁被邀请参加,谁就算获得了某种奖赏。
歌尔德蒙非常想说不行,并且马上跑回寝室睡觉去。他感到非常疲倦,很不舒服,整个下午一直头痛。可是,他当着阿道夫的面却有些害臊。而且,说不定到外面去冒险真会碰见些新鲜有趣儿的事,这一来倒可以把头痛、烦恼以及所有的不快通通忘了。这是一次闯入世界的旅行,虽然是偷偷摸摸和犯禁的,不十分正大光明,但说不定却是一次解放,一次体验。他犹豫不决,阿道夫一个劲儿劝他,突然,他纵声大笑,说了一声“行啊”。
这时宽阔的外院已经一片昏暗,院门也已关闭。他跟着阿道夫,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消失在菩提树下的阴影中。阿道夫领他溜进磨房;磨房里光线晦冥,磨轮发出隆隆的响声,他们很容易穿过去而不被人们听见和看见。他们从一扇窗户爬出来,站在一叠潮湿、溜滑的厚木板上,这时已伸手难见五指。他们拖出了一块木板搭在小溪上,走了过去。此时已到院外,脚下泛着微光的便是那条通往黑魆魆的树林中去的驿道。这一切都令人激动和充满着神秘感,很合歌尔德蒙的心意。
在树林边已站着一个同学,名字叫康拉德。三个人一块儿等了半晌,大个子艾伯哈特才跑了来。四个小伙子走进林子。在他们头顶上,夜鸟正发出聒噪;在静静的云朵间,几颗流星放射着明亮而湿润的光辉。康拉德滔滔不绝地讲着笑话,其他人间或也跟着笑两声,但总的来说,他们都被一种既恐怖又庄严的黑夜的气氛笼罩着,心儿怦怦直跳。
走了将近一小时,他们便穿出森林,到了一个村子里。全村看上去都已入睡;在黑色的房架桁木之间,低矮的山墙微微泛白,哪儿都见不到一星灯光。在阿道夫带领下,他们一声不响地、蹑手蹑足地绕过几幢房子,翻过一道篱笆,站在一片菜园中。他们踩着菜圃里松软的泥土往前走,在台阶上踉跄了一下,停住在一所住宅的墙外。阿道夫敲了敲一扇百叶窗,随后便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这时房里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紧跟着亮起一盏灯来,百叶窗也开了,小伙子们便一个跟着一个爬进窗去,到了一间有漆黑的烟囱和泥地的厨房里。灶台上摆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细细的灯芯上跳动着一条微弱的火苗。灯光里站着一个大姑娘,一个瘦瘦的农家女婢,她和来人一一握了手。这当儿,从她身后的黑暗中又走出一个少女来,拖着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年轻得几乎还是个小妞儿。阿道夫取出带来的礼物,半个修道院里吃的大白面包以及一些纸裹着的东西,歌尔德蒙猜想可能是几支偷来的圣香或蜡烛什么的。长辫子少女摸着黑出门去了,半晌才提着一个用灰色黏土烧的酒壶走回来,壶上装饰着一朵蓝色的花。她把酒壶递给康拉德,康拉德喝一口又传给其他人,于是大伙儿便挨个喝了起来。那是一种烈性的苹果酒。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二章(4)
在微弱的灯光下,两个少女坐在小木凳上,学生们则围着她们席地而坐。大伙儿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喝果子酒,讲话最多的数阿道夫和康拉德。不时还有一个小伙子站起身来,走上去摸一摸大姑娘的头发和脖子,凑着她耳朵嘀咕几句,小的一个姑娘却没谁敢碰。歌尔德蒙想,大的一个看样子是个婢女,这小美人才是家中的千金。不过是也罢,不是也罢,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反正不会再来啦。秘密外出和夜间行经森林固然挺美,挺不平常,使人心情激动和充满着神秘感,但并没有什么危险。虽说院规禁止这种事,但违犯禁令也并没使良心承担什么重负。可是眼下半夜三更来找姑娘玩,他感到不仅仅是犯禁,而是罪过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也许只算一次小小的越轨行为,可对他就不仅如此;他明知自己注定要过清心寡欲的修士生活,和姑娘们混在一起是绝对不允许的。不,他再不会跟着来了。在这油灯荧荧的寒伧的厨房中,他的心狂跳着,充满了忧虑。
他的同学们却在姑娘面前逞英雄,在谈话中时常掺进几句拉丁文,以显示自己了不起。所有三位似乎都受着大姑娘的青睐,他们轮流着凑上去做些笨手笨脚的亲昵的小动作,充其量莫过于偷偷地吻一下罢了。他们看来非常清楚,在此地允许他们干些什么。由于整个交谈都是悄声进行的,那场面本来有些滑稽可笑;不过歌尔德蒙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蹲在地上,两眼凝视着那小小的灯焰,一声不吭。偶尔他斜着眼睛瞟一眼其他人相互间的亲热举动,目光中也带着少许欲望。他呆愣愣地凝视前方,心中却非常想去看那个拖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而这个正是他所不应该看的。可每当他的意志松懈下来,目光不自觉地溜到那张文静、甜蜜的少女的脸上去时,他都会发现她那一双黑眼睛也正盯着自己的脸,她望他简直像着了迷。
大约过了一小时——歌尔德蒙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长的一个小时——,学生们的趣话和亲昵都消耗完了,屋里不再有声音,大伙儿坐在那儿都有些尴尬,艾伯哈特更打起哈欠来。于是女婢催客人开路,大伙儿便站起身来,一一和她握手,最后轮到歌尔德蒙。随即康拉德便从窗户爬出去,艾伯哈特和阿道夫也紧紧跟上。在歌尔德蒙也往外爬的时候,他蓦地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无法停下来,直到站稳在窗外的地上,才迟疑地转过身,看到那个梳两条长辫子的少女从窗口探出身来。
“歌尔德蒙!”她轻轻唤道。歌尔德蒙脚下像生了根。
“你还来吗?”她问。她那羞怯的声音听上去宛如一声轻轻的嘘息。
歌尔德蒙摇摇头。姑娘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脑袋,他的太阳穴感到了从她那小手传来的温暖。姑娘俯下身子,直到自己的黑眼睛紧紧靠着他的眼睛。
“再来吧!”她柔声说,嘴唇轻轻凑到他的嘴唇,孩子气地吻了吻。
歌尔德蒙穿过菜园追赶其他人,在菜圃上踉跄了几次,鼻子里闻到潮湿的泥土味和粪臭,手也在一丛玫瑰上划伤了。他翻过园篱,跟着伙伴们出了村子,朝着树林赶去。“再不准来了!”他的意志命令道。“明天再来吧!”他的心哀求道。
夜游者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玛利亚布隆,跨过小溪,钻出磨房,穿越长着菩提树的院子,再循暗道爬上房檐,钻天窗进入内院,溜回了寝室中。
第二天早上大个儿艾伯哈特睡得非常沉,是人家用拳头把他给揍醒的。大伙儿全准时参加了早弥撒,喝了粥,到了教室里;只有歌尔德蒙一个人没精打采,面色很坏,连马丁神父都来问他是不是病了。阿道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说没有什么。可快到中午上希腊文课时,纳尔齐斯在课堂上一直盯着他。他也看出歌尔德蒙像是病了,然而并不言语,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他。上完课,他叫去了歌尔德蒙。为了不引起别的学生注意,他派他到图书室去办点事,随后自己也跟到了图书室。
第一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二章(5)
“歌尔德蒙,”他说,“我能够帮助你吗?我看得出来,你碰见了为难的事。你大概病了吧。要这样,我们就让你去睡觉,给你送一碗病号汤和一杯葡萄酒来。你今天根本听不进希腊文啊。”
他久久地等待着答话。面容苍白的少年抬起困惑的眼睛望了望他,低下头,再把头抬起,嘴唇哆哆嗦嗦,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蓦地,他身子往旁边一倒,脑袋倚在书桌上,恰好在桌边镶着两个橡木小天使的脑袋之间,同时放声痛哭起来,弄得纳尔齐斯也感到困窘,只好把目光掉向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过去捧住抽泣着的歌尔德蒙的肩,扶他站起来。
“好啦,”他用歌尔德蒙从未听到过的那种温柔的声调说,“好啦,小兄弟,你只管哭吧,哭了马上会好受一些。喏,坐下来,不用讲话。我看你是够难受的了;今儿一上午,你准是很费劲地坚持着,不让人看出你有什么异样,你做得很好嘛。这会儿尽量哭吧,哭是你眼下能做的最好的事。不哭啦?哭够啦?又没什么啦?那也成,那咱们就到病房去,你得躺在床上,到今天晚上就会好受得多的。走吧!”
他领着歌尔德蒙绕过自修室,来到一间病房里,在两张空着的床中指了一张给他;当歌尔德蒙顺从地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便走出去,到校长那儿为他请了病假。随后他到厨房,按照自己的诺言为歌尔德蒙要了一碗病号汤和一杯葡萄酒;在修道院中惯用的这两种汤剂,是大多数轻病人十分欢迎的。
歌尔德蒙躺在病床上,努力恢复头脑的清醒。一个钟头以前,他也许还能弄明白,是什么使他今天说不出地疲倦,心里紧张得要命,以致脑袋发懵,两眼冒火。那是一种每分钟都在进行、每分钟又都失败了的费尽心机的努力,努力要把昨天晚上的事忘记——不是忘记那夜晚本身,不是忘记从幽闭的修道院中的既愚蠢又快活的出游,不是忘记林间的穿行,也不是忘记黑色溪涧上滑溜狭窄的小桥或者在篱笆上翻来翻去,从窗户钻出钻进,而是要忘记那扇幽暗的厨房小窗前唯一的一瞬,忘记姑娘的呼吸和话语,忘记她那小手的触摸和她嘴唇的亲吻。
可是现在又增加了点什么,又多了一种新的恐惧,又多了一次新的经历。纳尔齐斯关心他,爱他,为他操劳——他,这个文雅、清高、聪明的人,这个嘴唇薄薄的说话讥诮的人。可他自己呢,却在这个人面前控制不住自己,自惭形秽,结结巴巴,临了竟号啕大哭起来!他未能用希腊文,用哲学,用精神的豪迈和处世的淡泊这些极其高贵的武器去赢取这位杰出人物对自己的好感,反而在他面前出尽丑态,显得懦弱而又可怜!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件事,永远不能不带羞愧地正视纳尔齐斯的眼睛!
可是哭过以后,心情毕竟大大松释了;病房中的孤独和寂静,柔软的床铺,都使他感到惬意;绝望的情绪已经消减了一大半。一小时后,值日的修士进房来,送来一盘麦糊、一块白面包和一小杯学生们平常只在过节时才有喝的红葡萄酒。歌尔德蒙坐起来吃喝着,把盘里的麦糊吃了一半就搁下了,重新沉思起来;然而思想不能集中,便再端起盘子来又吃了几匙。当过些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纳尔齐斯走进屋来探望病人时,歌尔德蒙已经躺下睡了,脸上又恢复了红润。纳尔齐斯久久地注视着他,心中怀着爱怜、好奇,外加几分妒忌。他看出来:歌尔德蒙没有病,明天也无须再送葡萄酒给他。可他也知道,魔障已经冲破,他俩可以成为朋友了。但愿歌尔德蒙今天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可以为他出一些力;往后也许他自己变得虚弱起来,需要人家的帮助和爱护。而一旦到了这步田地,他从这位少年身上是会得到所需要的东西的。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三章(1)
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之间开始了一种奇特的友谊;这种友谊只使很少的人满意,有时甚至令他们双方本身都感到不称心。
纳尔齐斯作为一位思想家,一开始为此事最感头痛。对于他说来,一切都是精神,爱也是如此;不假思索地倾心,对他来说是办不到的。在与歌尔德蒙的友谊中,他起着主导作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有他懂得这一友谊的命运、范围和意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在爱,并且知道,他只有帮助歌尔德蒙省悟过来,他的朋友才能真正属于他。当歌尔德蒙衷心地、热诚地、无忧无虑地投身到这新的生活里时,纳尔齐斯却清醒地、负责地肩负起他崇高的使命。
对于歌尔德蒙来说,这新生活是一种解脱和康复。那漂亮少女的青睐和亲吻,在他年轻的心中唤起了强烈的爱的需要,但与此同时又吓得他往后退缩,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因为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他迄今的全部生活理想,他所信仰的一切,他自以为注定要担负的所有使命,都让那窗前的一吻,都让那双黑眼睛的一瞥,从根本上给破坏了。父亲决定他过僧侣生活,他非常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决定,带着青春时期初次迸发的狂热心情向往着那虔诚的、英雄般的苦修的理想;正因为如此,第一次与女人萍水相逢,第一次在感官上享受到女性的爱抚,第一次接触女性,就不免使他感到他的大敌和魔星就在这里,女人对于他是危险的。现在好啦,命运拯救了他,在这最危急的时刻把纳尔齐斯的友谊带给了他,给了他一片满足自己欲望的盛开的花园,给了他一座寄托自己虔诚的崭新的祭坛。这儿允许他爱,这儿允许他献身而不犯罪,他可以把自己的心献给一位可钦佩的、年长的、更聪明的友人,可以把危险的欲火变成供奉牺牲的圣焰,变成崇高的精神。
然而,还在结下这个友谊的第一个春天,歌尔德蒙就碰到了奇异的障碍,碰到了出乎意料的谜一般难解的冷淡,碰到了一些令他震惊的要求。因为他万万想不到,他的朋友会是与他恰恰相反的另一极。在他看来,友谊需要的只是爱,只是诚恳的自我牺牲,以便变两者为一人,以便消除差别和矛盾。而纳尔齐斯却是多么的严厉和自信,明智和无情啊!似乎什么无私的献身,什么怀着感激之情在友谊的乐土上携手并进,统统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不希望的。他似乎不能承认,不能容忍漫无目标地梦游者似地往前走。诚然,在歌尔德蒙患病期间,他关心过他,帮助过他,在学习生活的种种问题上真心诚意地指点过他,给他解答过课本中的疑难,扩大了他在语法学、逻辑学和神学这些领域中的眼界;可是,他却仿佛对他这朋友从来也不很满意,从来也不完全同意他的意见,是的,常常还嘲笑他,把他不当一回事似的。歌尔德蒙感到,这不仅仅是作教员的怪癖,不仅仅是年长者和优越者的傲慢,而是背后另有什么更深沉的、更重要的原因。这更深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却弄不清;因此,和纳尔齐斯的友谊又常常使他感到忧愁和为难。
事实上,纳尔齐斯非常了解他的朋友是个怎样的人;他既非盲目倾心于他的少年英俊,也非盲目地被他那旺盛的精力和蓬勃的朝气所吸引。他绝不是想用希腊文来填塞一颗年轻火热的心,用逻辑学来报答纯真无邪的爱的那种教书匠。也许他太爱这个金发少年了;而对他来说,这正是一种危险。须知,爱对于他来说并非自然的状态,而是一种奇怪的事。他不能容许自己爱得入迷,不能容许自己满足于这一双俊眼的顾盼,这一头光亮的金发的亲近;他不能容许自己享有这种爱,哪怕只有一瞬间感官的享受。因为,如果说歌尔德蒙只是感觉自己注定了要当修士和苦行者,要终身追求神圣的生活的话——他纳尔齐斯却已经实实在在注定了过这样一种生活。对于他,只能有一种爱,一种最高形式的爱。而对歌尔德蒙命定做苦修者这一点,纳尔齐斯根本不信。他比谁都更了解这个人,尤其现在他爱他,就越发如此。尽管他与歌尔德蒙的天性适得其反,他也能深深地了解他的天性;因为这种天性乃是他自己失去了的另外一半的天性。他看到,这一天性被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自身的妄想、教育的失误、父亲的训诫等等,便构成了这个外壳。他早已预感到了歌尔德蒙年轻生命的全部并不复杂的秘密。他对自己的任务也很了解:把这一秘密揭示给当事者,把他从那个坚硬的外壳中解放出来,还他以自然的本性。这可能是困难的,而最难的地方则在于,他将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爱友。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三章(2)
他非常缓慢地接近着自己的目标。几个月过去了,他连一个重大步骤都未能采取,没能相互进行一次深谈。友谊尽管深厚,两人的距离仍然太远,中间还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犹如两个并排走着的人,一个视力很好,一个却是瞎子;然而瞎子对自己的失明全无所知,这只有对他本身才是一件轻松的事。
那天晚上的经历震撼了少年,使他在心力衰弱的时刻投身到纳尔齐斯的怀抱里;如今,纳尔齐斯就想用解开这个谜的办法,来打开第一道缺口。这件事做起来,不如他想的那么困难。歌尔德蒙早已觉得有必要对那晚上的事进行忏悔;可是除去院长以外,他对谁都不完全信任,而院长呢,又并非他的忏悔神父。因此,当最近纳尔齐斯瞅准一个有利的机会,向他的朋友提起他俩结交之初的情况,碰了碰那个秘密时,歌尔德蒙便坦率地说:“可惜你还没授神职,不能听告解;我倒是很想办个告解把这件事了结,为此受罚也乐意。不过我不能把它对我的忏悔神父讲。”
线索已经找到了,纳尔齐斯便小心翼翼地、狡猾地继续刨根问底。“你在回想你仿佛生病了的那个早上吧,”他试探着说,“你没有忘记它,因为我们那一天成了朋友。我也经常不由得想到那时的情形。这个你也许不曾注意到,我当时真是无法可想哩。”
“你无法可想?”他的朋友困惑得嚷起来,“无法可想的是我呀!我才真正无法可想,我呆呆地站着,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话,临了竟像个孩子似地哭起来了!嗨,到这会儿我还害臊;我曾以为,我永远也没脸见你。竟在你面前现出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纳尔齐斯继续摸索前进。
“我明白,”他说,“这对你来说是不愉快的。像你这么个坚强勇敢的小伙子,竟在朋友面前哭哭啼啼,加上他还是位教员,这实在跟你不相称。嘿,我当时还真当你病了呐。只要真的是发高烧,就连亚里士多德也都难保行为不古怪。可你后来却表明压根儿没有病!压根儿不发什么烧!而这恐怕就是你害臊的原因吧。谁也不会为自己发高烧而害臊,是吗?你所以害臊,是因为你出了其他毛病,是因为它把你给制住了。难道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歌尔德蒙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是的,是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就让我假设你是我的忏悔神父吧;这件事反正得讲出来才好。”
于是,他低下头,对他的朋友讲了那天晚上的前前后后。
纳尔齐斯听完以后笑吟吟地说:“不错,‘到村子里去’确实是犯禁的。可是有许多犯禁的事人们尽可以做,做过以后尽可以一笑置之,要不也可以忏悔忏悔,然后事情就了啦,同它再没有关系。为什么偏偏你就不允许像几乎所有的学生那样,也干一干这类小小的蠢事呢?问题难道有如此严重么?”
歌尔德蒙勃然大怒,高声嚷道:“瞧你讲起话来真像一位老师!你可清楚了解这是怎样一个问题!当然,偶尔违反一下院规,和同学在一块儿胡闹胡闹,我也并不认为是什么大罪孽,尽管这对正准备终身在修道院中生活的我来说,是很不相宜的。”
“等一等!”纳尔齐斯大声说,“你不知道么,朋友,对于许多虔诚的神父来说,这样一种准备阶段恰恰是必要的?你不知道么,一个放荡者的生活恰恰能够成为通往圣徒生活的捷径之一?”
“嗨,别说啦!”歌尔德蒙驳斥他。“我想告诉你:使我良心负疚的,不是那么点儿不守教规,却是别的什么。是那个姑娘。是一种我没法向你述说清楚的感觉!也就是说,我感到我一旦屈服于诱惑,哪怕只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少女,我就再也不能回头,罪孽就会像地狱一样张开大口把我吞掉,永远也不会再吐我出来。从此我的一切美梦,一切德行,一切对上帝的爱和对善的爱,便统统完啦!”
纳尔齐斯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你对上帝的爱,”随后他字斟句酌地、不慌不忙地说,“和对善的爱并不总是一码事。唉,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喽!所谓的善,我们知道,都存在于戒律里面。但上帝却不仅仅存在于戒律里面,嘿,戒律只体现上帝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你可以恪守戒律,但却离上帝非常之远。”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歌尔德蒙抱怨地问。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三章(3)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感觉‘女人’,感觉‘性’,就是你所谓的‘世俗’和‘罪孽’等等一切的体现。其他种种罪孽,你似乎都觉得自己要么根本没有能力去犯,要么就算犯了也不至于压倒你,因为它们是可以忏悔的,可以改正的。这一个罪孽却不行!”
“是的,我正是这么感觉。”
“你瞧,我了解你的想法。而你的想法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那关于夏娃和蛇的故事显然并非无稽之谈。不过,亲爱的,你到底还是不对。倘使你是达尼埃尔院长或者你受洗时据以命名的圣克里索斯托姆斯①
,倘使你是一位主教或者神父,或者至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修士,那你也可以算对。可你却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学生,尽管你希望一辈子过修道院生活,或者说你父亲希望你这样,可是你还不曾宣誓,还没有接受祝福哩。就算你今天或者明天受到一个漂亮女子的勾引,屈服于她的诱惑,你也并未破戒,并未违反誓约。”
①古希腊有名的天主教传教士,他的希腊文名字与歌尔德蒙的意义都是“金口”。
“并未违反纸上的誓约!”歌尔德蒙十分激动地喊道,“但却违反了长期以来存在于我心中的、没有形成文字的、可又是最神圣的誓约。难道你看不出来,你那适用于别的许多人的道理,对我不适用么?你自己不是也还没有接受祝福,没有起誓,但同样从不允许自己接触任何女性么?或者我看错了你?或者你并非如此?或者你压根儿就不是我认为的那么一个人吧?你不是早已在心中许下了你还不曾当着教长们的面许下的誓言,并永远感到有义务遵守它么?难道你不是与我同一类人吗?”
“不,歌尔德蒙,我不是你所想的与你同样的人。是的,我也谨守着一个没有写成文字的誓约,这一点上你是对的。但我绝对不是与你同属一类的人。我今天告诉你一句话,有朝一日你会想起这句话来的。我告诉你:我们的友谊除了向你表明,你是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以外,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和别的意义!”
歌尔德蒙愕然站着;纳尔齐斯讲这话的目光和声调都是不容反抗的。他只好默不作声。可纳尔齐斯为什么要讲这话呢?为什么纳尔齐斯没有说出来的誓言就该比他的神圣呢?他压根儿不把我当一回事儿么?他还仅仅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么?他俩之间这奇妙的友谊重又开始,使歌尔德蒙感到迷惑不解,心里十分难过。
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的天性之谜已不再怀疑。在背后起作用的是夏娃,是人类之母。不过在这样一个如此俊美,如此健康,如此精力旺盛的少年身上,觉醒的性爱又怎么可能碰到如此强烈的敌意呢?看来,必然还有一个鬼魅在作祟。这样一个暗中存在的敌人,破坏了这位美少年内心的和谐,借他自己最原始的欲望来把他撕裂成了两半。既然如此,就必须找到这个鬼魅,用咒语使它现出原形来,然后才可将它战胜。
在这一段时间,歌尔德蒙越来越受到同学们的疏远和冷淡,但反过来,人家却感到是他疏远了他们,出卖了他们。谁都对他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看不顺眼。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中伤他们,说他们的关系是违反自然的;而说这话的人,恰恰又是这两位美少年的那些觊觎者。但另外一些人心里固然明白这当中并无什么可怀疑的罪孽,却也同样摇头。一句话,谁也不乐意他俩的结交;人们似乎觉得,他俩在一起会像高傲的贵族似的使自己脱离他们认为同自己合不来的人。不过这样有碍集体精神的发扬,不符合修道院的宗旨,而且违反基督徒的本性。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三章(4)
关于他俩的一些说法也传到了达尼埃尔院长的耳朵里,其中有谣言,有责难,也有诽谤中伤。在自己四十多年的修道院生涯中,他亲眼看到过许许多多起少年之间结成亲密友谊的情况,这在修道院已成常事,它是一种美好的副产物,虽然有时包含着快乐,有时包含着危险。达尼埃尔院长不加干涉,呆在一旁持静观态度。像他俩这样热烈而排他的友谊,实在罕见,它无疑是有些危险;但对于它的纯洁性,他却一刻也未曾怀疑过,所以便听其自然。如果纳尔齐斯不是处在一个介乎学生和教师之间的特殊地位,院长也会毫不犹豫地采取一些措施来隔开他俩了。对于歌尔德蒙来说,远离所有的同学而单单和一个年长者、和一位教师亲密交往,毕竟是不对头的。然而,纳尔齐斯这样一个非凡而杰出的青年,这样一个被所有教员视为与自己智力相当甚而至于更加优越的人,难道因此就可以断送他的前途,解除他的教职吗?倘使他作为教师不称职,倘使他俩的友谊使他玩忽职守,在学生中厚此薄彼,达尼埃尔院长一定马上撤销了他。然而并无任何可以责难他的事实,有的只是谣言,只是旁人的嫉妒猜疑。再说院长了解纳尔齐斯的特殊禀赋,了解他那异常深刻的、也许多少有点自以为是的识人的本领。他并不过分器重这种本领,纳尔齐斯身上的另一些品质更为他所喜欢。但他却不怀疑,纳尔齐斯在歌尔德蒙这个学生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比他自己或别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歌尔德蒙。对于院长本人说来,歌尔德蒙除去气质优雅招人喜爱以外,值得注意的只是某种过早表现出来的虔诚,或者甚至可算做早熟的狂热吧:他现在仅仅作为一个学生和客人,就自认为是修道院的一份子,简直已经把自己当成为一名苦修士了。至于说纳尔齐斯会赞成或甚至助长这种令人感动、然而却不成熟的热情,院长觉得没有必要担心。对于歌尔德蒙值得担心的,倒是他的朋友可能把某种精神的优越感和学者的傲慢传染给他。不过,恰恰对于这样一个学生,被传染的危险并不大;他尽可以让他们试一试。他身为院长,如果只管理一些平平庸庸之辈,而不管理富有个性的优秀杰出人物,真不知要省事多少,安闲多少,舒服多少;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微笑着叹了口气。不,他不愿跟着人家胡乱猜疑;这两个杰出的人都信赖他,他不愿辜负这一信任。
纳尔齐斯对他的朋友费了许多脑筋。他那识别人的类型和使命的特异禀赋,早已把歌尔德蒙的情况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这个少年身上充沛的活力和照人的光彩,都表明他具有一个个性强烈、富于情感和灵性的人的一切特征,或许他就是一位艺术家,要不,至少也是个有着巨大的爱情力量,把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寄托在爱情上,愿为爱情献身的人。可现在,这样一个多情种子,这样一个感官敏锐、感情丰富的人,这样一个能够深刻体验和热爱花香、日出、马驰、鸟飞和音乐之美的人,为什么偏偏会热衷于当一个教士和苦行者呢?纳尔齐斯对这个问题绞尽脑汁。他知道,歌尔德蒙的父亲助长了这种狂热。不过,他能够一手造成这种情况吗?他到底对儿子施了什么魔法,竟使他坚信自己的这样一种使命和义务呢?这位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尽管纳尔齐斯经常有意把话头引到他身上,歌尔德蒙谈得也不少,纳尔齐斯仍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仍看不透这位父亲。这难道不奇怪和可疑吗?要知道,每当歌尔德蒙讲他小时候抓过的鳟鱼,捕过的蝴蝶,每当他摹仿鸟叫,以至描写一位同伴、一只狗或者一个乞丐的时候,你面前就会出现生动的形象,就会真看见什么。然而当他谈起他的父亲,你却什么也见不到。是的,这位父亲在歌尔德蒙的生活中要真是一位如此重要、如此强有力和起支配作用的角色,那么,他一定会以另外的方式来讲他,赋予他另外一些形象!纳尔齐斯看不起这样一位父亲,不喜欢这样一位父亲,有时甚至怀疑,他实际上究竟是不是歌尔德蒙的父亲。他只是个空虚的偶像。可他又哪儿来这么大的权威呢?他怎么能给歌尔德蒙的心灵中灌进这样一些完全为其天性不容的幻想呢?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三章(5)
与此同时,歌尔德蒙也在苦苦思索。他尽管深信他那朋友对自己的挚爱,却经常不快地感觉到:纳尔齐斯总还有点儿当他是个孩子,并不认认真真地看待他。而且,他的朋友一再要他明白,他和他并非同样的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过,歌尔德蒙也没有成天想来想去。长时间地冥思苦索,他可办不到。还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这漫长的日子。他常常呆在门房那儿,他和门房是很亲热的。他不时苦苦哀求和想出什么鬼点子来,使门房同意他骑着布莱斯出去逛一两个小时。修道院周围有几户人家很喜欢他,其中尤其是一位磨坊主。他常和磨坊主的长工一起抓水獭,或者用上等的面粉烤点心吃;这种好面粉,歌尔德蒙闭上眼睛单凭嗅觉就可以辨别出来。他与纳尔齐斯呆在一块儿的次数也很多,而剩下的时间,他便用来干自己过去习惯的和爱好的事。做弥撒也总是使他感到快乐,他很喜欢参加学生们的唱诗班,很喜欢在一座他喜爱的祭坛前掐着念珠诵经,听做弥撒时庄严而悦耳的拉丁文,看香雾缭绕中闪着金光的圣器和装饰,以及静穆而端庄地立于圆座之上的圣像:领着羊群的众使徒,头戴帽子、肩挎朝圣者行囊的圣雅各。
他感到这些形象吸引着他,喜欢把这些石刻木雕的人物想象成与他本身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比如是他不朽的全知的教父,是他的生命的守护者和指导者。还有门窗旁的圆柱和科林多式柱头,祭坛上的装饰,那些造型精美的栅木和花环,那些栩栩如生地、十分茂盛地垂挂在石柱上的一簇簇花和叶,也使他感到亲切而神秘,似乎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他心里似乎暗暗藏着一个珍贵的秘密,似乎在自然界之外,在动物和植物之外,对于他还存在着第二个由人工造成的无声的自然,就是这些石刻木雕成的人、动物和植物。多少次,他就把自己的余暇花在临摹这些人物、动物的头以及一簇簇叶子上面;此外,他偶尔也尝试着画真花、真马和真人。
他非常喜欢教堂里唱的赞美歌,尤其是马利亚赞美歌。他喜欢这类歌严谨的格调,以及它们一再重复的祈求和赞颂。他既能随着它们崇高的意境进行祈祷,也能忘记这意境,尽情欣赏那些庄严的诗句,让自己沉浸在诗句中,沉浸在低沉悠扬的曲调、浑厚圆润的音色和激情饱满的反复唱段中。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爱那些科学,并不爱语法学和逻辑学,虽然它们也自有其魅力;而是更爱礼拜仪式时的形象和音响的世界。
一次又一次地,他也在短时间内打破了自己与同学们之间的隔膜。被人冷淡和不理睬,在他终究是件难过和无聊的事;他常设法逗不高兴的邻座笑一笑,找很少讲话的同寝室学生闲扯几句,而且不时地还努力使自己变得和蔼可亲,以重新赢得别人对他暂时的青睐和好感。通过这些拉交情的办法,他有两次竟使得人家又邀请他一块儿“到村里去”。这是完全违反他本意的,结果马上便把他吓得退缩回去。不,他再不到村子里去,他已经使自己忘掉了那个蓄有两条辫子的少女,永远不再想她,或者说几乎永远不想她。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四章(1)
纳尔齐斯长期的试验性围攻,都未能从歌尔德蒙的秘密中打开一个缺口。他想点醒歌尔德蒙,以便把那种能帮他道出自己秘密的语言传授给他的长期努力,看来也白费了。
歌尔德蒙关于自己出身和故乡所讲的一切,都是那么含含糊糊。他有一位影子似的、没有形象、然而却受到尊敬的父亲,除此之外,就是那个关于一位久已音容消逝的母亲的传说;如今,这位母亲仅剩下了一个苍白的名字。渐渐地,凭着自己洞悉人心的经验,纳尔齐斯看出他的朋友原来属于那种生命有缺陷的人。这种人出于无奈,或者受到某种蛊惑,不得不学会忘记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认识到,仅仅询问和指点在这儿不会起作用;他还发觉,自己太相信理性的力量,以致讲了很多废话。
可是,把他和他的朋友联结起来的友情,以及两人经常呆在一块儿的习惯,却不是没有作用的。两人的气质尽管迥然不同,但仍相互学到了许多东西。在他们之间,除了理性语言之外,还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灵语言和符号语言;这就像两个小镇之间一样,除了一条通行车马的驿道以外,还有许多小径、岔道和秘密路,其中有供儿童玩耍的,情侣溜达的,以及猫和狗奔窜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路。慢慢地,充斥着歌尔德蒙心灵的想象力便循着一些神秘的路径,潜入了他朋友的思想和语言中;不消说得,纳尔齐斯已经能够理解和体会歌尔德蒙的某些思想和情绪了。在友情的促进下,两人更加心心相印,肝胆相照,这一来也就有了共同语言。一天没有课,两个朋友呆在图书室里,在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情况下开始了一次谈话——一次涉及他们这友谊的核心和意义、给予他们以新的启示的谈话。
他们谈到在修道院里没人研究并被禁止了的星象学。纳尔齐斯说,星象学企图在千差万别的人、命运和使命中建立某种秩序和体系。这当儿歌尔德蒙就插话道:“你总是口口声声差别差别——我慢慢看出来,你这人最大的特点就在这里。当你谈到什么重大差别的时候,比如说你与我之间存在的差别吧,我总觉得这个差别不是别的,仅仅是你那热中于寻找差别的怪癖而已!”
纳尔齐斯说:“不错,你说到点子上了。事实上,你觉得差别不很重要,我却感到差别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按天性,我是一个学者,我的使命就是研究科学。而科学研究不是别的,拿你的话来说就是‘热中于寻找差别’。人们不可能对科学的本质作更精辟的说明了。对于我们研究科学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确定差别更重要,科学就是辨别的艺术。举例说,你在某一个人身上找出一些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征,这就叫做认识了他。”
歌尔德蒙说:“是的。一个人穿着草鞋,那他就是农民;另一个人戴着王冠,那他就是国王。这总算差别吧。可这样的差别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全不需要什么科学。”
纳尔齐斯说:“但是,如果农民和国王都同样穿戴,那小孩子就区别不出他们了。”
歌尔德蒙说:“科学同样不行。”
纳尔齐斯说:“也许行的。不错,它未必比小孩子聪明,这点可以承认;然而,它却更耐心,不至于仅仅注意那些简单明显的特点。”
歌尔德蒙说:“每个聪明的小孩也会这样。他将从眼神或姿态认出国王来。干脆讲吧:你们学者都自以为高明,把我们其他人总看得比自己愚蠢。一个什么科学也不懂的人,也可能非常聪明啊。”
纳尔齐斯说:“我很高兴,你已开始明白这点。很快你还会明白:我所讲的你与我之间的差别,并非指聪明不聪明。我讲的不是你聪明一点或者愚蠢一点,好一点或者坏一点。我讲的只是:你与我是不同的。”
歌尔德蒙说:“这个容易理解。只不过你说的,还不仅仅是特征的差别;你还经常谈什么命运的差别,使命的差别。举例说,为什么你就该有不同于我的使命呢?你和我一样也是基督徒,你和我一样也决心在修道院生活一辈子,你和我一样也是仁慈天父的孩子。我俩的目标是相同的,那就是永恒的幸福。我俩的使命是相同的,那就是皈依上帝。”
纳尔齐斯说:“讲得很好。在教义课本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自然完全一样,可在生活里却不然。我觉得,那个以自己的胸膛供救世主休息的他的爱徒,和另一个出卖他的徒弟——这两个人恐怕具有不同的使命吧?”
歌尔德蒙说:“你真是个诡辩家,纳尔齐斯!照这样下去,我俩走不到一块儿啊。”
纳尔齐斯说:“咱俩怎样也走不到一块儿。”
歌尔德蒙说:“别这么讲吧!”
纳尔齐斯说:“这是我的真话。我俩的任务不是走到一块儿,正如像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块儿一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
歌尔德蒙茫然地耷拉着脑袋,脸上表情变得悲哀起来。最后他说:“正因为如此,你才常常不把我的想法当真吧?”
纳尔齐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不错。亲爱的歌尔德蒙。你必须习惯这一点,那就是我仅仅只重视你这个人本身。相信我吧,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我都是十分注意的。可是你的想法,我却不怎么注意。我所重视的,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为什么你要特别重视你那些想法呢?你身上具有的可是许多别的天赋哩。”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四章(2)
歌尔德蒙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讲过,你总只当我是个孩子!”
纳尔齐斯也不退缩。“你的一部分想法,我确实认为是孩子气的。你回忆一下,我们刚才说过,一个聪明的小孩未必就比一位学者愚蠢。可是,当这个小孩也谈论起科学来时,那么学者也就不会认真对待他了。”
歌尔德蒙急得大叫起来:“在我们不谈论科学的时候,你也嘲笑我呀!比如你常常摆出一副神气,好像我的整个诚笃,我学习上的努力和进步,我想当修士的愿望,统统都只是儿戏似的!”
纳尔齐斯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说:“当你是歌尔德蒙时,我是认真对待你的。可你并非总是歌尔德蒙。我没有任何别的希望,只希望你成为纯粹彻底的歌尔德蒙。你不是一个学者,你不是一个修士——当学者或修士对于你都是大材小用。你以为我嫌你不够博学,头脑中缺乏逻辑,或者不够诚笃?啊,错啦,我是嫌你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不够。”
谈完这次话,歌尔德蒙垂头丧气,甚至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可是没过几天,他却自动表示希望把谈话继续下去。这一回,纳尔齐斯就成功地把他俩天性的差异给他分析清楚了,他也较好地接受下来。
纳尔齐斯讲得很起劲;他觉得歌尔德蒙今天听得进自己的话,他已经控制了他。一高兴,他就忘乎所以,一张口把本不打算讲的话也一古脑儿讲了出来。
“你瞧,”他说,“仅仅在一点上,我比你优越:我是清醒的,而你只半清醒,有时甚至完全在沉睡。我所谓清醒,是指一个人能凭借智力和悟性,认识并支配自身,认识并支配他内心深处非理性的力量、冲动和弱点。对于你来说,与我相好一场的意义就在于你将学会这样做。歌尔德蒙,在你的身上,精神和自然,意识和理想,彼此都相距太远了。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它却在你心灵的深处召唤着你。你将一直为它所苦恼,直至听从它的召唤。——够了!刚才已经说过,只有在清醒这一点上,我比你强;我比你优越和对你有用的地方,就在于此。在所有别的方面,好朋友,你都胜过了我——特别是一当你认清了自己以后,更是这样。”
歌尔德蒙吃惊地倾听着,但在听到“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这一句时,身子却像让箭射中了似的猛地哆嗦起来。然而纳尔齐斯习惯于在讲话时久久地闭上眼睛或凝视前方,似乎这样才能更好地措词,所以并没有看见。他没有看到歌尔德蒙的脸怎么突然抽搐一下,顿时变得憔悴而苍老。
“我比你——优越!”歌尔德蒙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地说,他似乎一下子愣住了。
“确是这样,”纳尔齐斯继续说,“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纳尔齐斯自我陶醉地一个劲往下讲,听得歌尔德蒙大大地瞪着一双眼睛。有几句话像利剑一样刺中了他;听到最后几句,他更变得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纳尔齐斯发现后吓了一跳。经他问起,歌尔德蒙才脸色惨白而有气无力地说:“有一次,我也当着你的面昏昏然了,禁不住哭了——你该记得吧。这样的情况再不允许发生,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而且也不会原谅你!现在你赶快离开,让我一个人呆着,你刚才对我讲的话真可怕啊。”
纳尔齐斯窘困异常。刚才他越讲越有劲,自己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讲得更好。这下子他可大吃一惊,他有某句话大大震动了他的朋友,在什么地方把朋友伤害了。他感到眼下很难让歌尔德蒙独自呆着,于是犹豫了几秒钟。歌尔德蒙额头上的皱纹却警告他还是走好,他才满足朋友的心愿,留下他独自一人,自己心慌意乱地离开了。
这一次,歌尔德蒙内心的极度紧张没有化成泪水。他怀着绝望的深受伤害的心情,仿佛他的朋友冷不防当胸戳了他一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呼吸急促,心口憋闷得慌,脸色蜡黄,双手麻木而僵硬。情况又跟上次一样可悲,所不同的只是更厉害一些,喉头似乎被扼住了,有一种不得不正视某种可怕的景象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然而,这一次没有用哭泣来帮助他解决困厄。仁慈的圣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测?难道有人谋害了他?还是他杀了人?或者刚才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心里就像一个中了毒的人感到自己必死无疑似的绝望和难过。他挣扎着逃出房间,下意识地选了修道院中人最少、最静僻的路线,穿过走廊,走下扶梯,到了空气新鲜的户外。这儿是修道院最里面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十字形回廊。只见在一座座绿意盎然的花坛顶上,映照着阳光灿烂的晴空;在从石穴中飘来的凛冽的空气里,浮泛着玫瑰花吐放出的缕缕沁人心脾的清香。
刚才,纳尔齐斯在不经意间就做了他久已渴望做而未做的事情:他唤出了迷惑着他的朋友的那个恶魔的名字,并慑住了它。他的某一句话触动了歌尔德蒙内心中的秘密,使这旧日的隐痛又激烈地发作了。纳尔齐斯在修道院内跑来跑去找他的朋友,可哪儿也找不着。
歌尔德蒙站在从回廊通到花园中去的石拱底下。在那些撑持这沉重石拱的圆柱上边,各有三个石兽头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它们不是狗,就是狼。他心上的创伤又可怕地绞痛起来,哪儿也没有通向光明之路,哪儿也没有通向理性之路。死的恐怖扼紧了他的咽喉和心脏。他机械地抬起头去望着柱顶,看见了那三个兽头,顿时就产生一个幻觉,好像它们是蹲在他的身体内,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冲着他狂吠。
“我马上就要死了,”他痛苦地感觉到。紧接着,他又恐怖得颤抖起来,心里想:“马上我便会失去理智,马上这些野兽便会来吞掉我。”
第二部分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第四章(3)
他哆嗦着倒在圆柱脚边;他太痛苦了,痛苦到了极点。他终于感到眩晕,脑袋一耷拉,就进入了一种求之不得的不省人事的状态。
这一天,达尼埃尔院长心里颇不痛快,两个一大把年纪的修士为着点争出风头的小事又大吵大闹,一同气急败坏地跑到他那儿来诉说对方的不是。他听他们啰嗦了很久很久,警告他们也不生效,末了只得赶走他们,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相当严厉的惩罚;尽管如此,心里仍感到自己这样处理也不会有效。他精疲力竭地退到小礼拜堂里祈祷了一会儿,祈祷完站起身仍未觉得轻松一点。在一股远远飘来的玫瑰花香的吸引下,这时他来到十字回廊里,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发现了晕倒在石砖地上的学生歌尔德蒙。他难过地望着他,看见那张往常十分英俊年轻的面庞竟变得如此苍白憔悴,不禁大为震惊。今天真是个倒霉日子,瞧吧,又出了眼下这件事!他试图把少年抱起来,却力不从心。老人气喘吁吁地跑去叫来两个年轻修士,让他们把少年抬回自己房中,并派了懂医术的安塞尔姆神父去照料他。与此同时,他又差人去找纳尔齐斯;不一会儿,纳尔齐斯便来到他面前。
“你知道了吗?”他问纳尔齐斯。
“歌尔德蒙的事么?是的,院长,我刚听说他病了,出了事,被人抬回房间去了。”
“唔,我发现他倒卧在十字回廊中,按理说,他是没有必要跑到那儿去的呀。他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晕倒了。不过也叫我伤脑筋。我仿佛觉得,你跟这件事肯定有点关系,或者知道些什么,他是你的知己嘛。所以我叫你来。讲一讲吧!”
与往常一样,纳尔齐斯以镇定自若的态度和语气,简单地把自己今天和歌尔德蒙的谈话汇报了一下,并且描绘了对歌尔德蒙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强烈影响。院长听了直摇头,表情有些不快。
“真是些奇妙的谈话啊,”他说,同时强自镇静下来。“根据你的描绘,这可以称为是一次涉及他人灵魂的谈话,我想说,是一次由神父进行的谈话。可你并非歌尔德蒙的神父呀。你压根儿就没当上神父,连圣职都还没有哩。你怎么搞的,竟以导师的口气,去和一个学生谈这些只有神父才能过问的事情?后果你瞧有多糟。”
“后果嘛,”纳尔齐斯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院长。我只是为那强烈的影响稍感惊异;但是我不怀疑,我们这次谈话将对歌尔德蒙产生良好的效果。”
“后果我们会看得到。我现在不谈它们,而要谈你的行为。是什么促使你与歌尔德蒙进行这种谈话的呢?”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怀有特殊的好感,也自信特别地了解他。您称我像一个神父似的对待他。其实我并未僭用任何神圣的权威,只是我觉得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罢了。”
院长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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