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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

_11 亨利克·显克维奇(波兰)
  第二章
  就在这同一个大厅里,当天晚上,桌上坐着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他在邓维尔特死后暂时掌管息特诺,坐在他旁边的是罗特吉爱法师,尤仑德以前的囚犯德·贝戈夫骑士,以及两个青年贵族——见习修道士,不久就要披上白斗篷了。冬季的风暴在窗外咆哮,摇动着铅制的窗框;在铁环里燃烧着的火把,火光摇曳不定,风不时地把阵阵烟雾从壁炉里倒吹进大厅。这些法师虽然是聚集在一起议事的,却都默不出声;因为他们正在等着齐格菲里特说话,而他呢,却把双肘支在桌上,双手在他灰白的低垂的头上摸来摸去,阴郁地坐在那里,脸朝向照不到火光的地方,心里在转着阴暗的念头。
  “我们要商量些什么呢?”罗特吉爱法师终于发问了。
  齐格菲里特抬起头来,望了望这个说话的人,一面从沉思中苏醒过来,说道:
  “要商量商量这一次的失败,估量估量大团长和神甫会将说些什么,还要商量一下,如何使我们的行动不至于给骑士团造成损失。”他又住口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四下一望,翕了下鼻孔,说:“这里还有一股血腥气。”
  “并没有,‘康姆透’,”罗特吉爱回答:“我已经吩咐他们擦过地板,用硫磺熏过了。这是硫磺气味。”
  齐格菲里特用奇特的目光望了一下在场的人,说道:“愿天主怜惜已故的邓维尔特法师和戈德菲列德法师的灵魂!”
  他们都明白这个老头之所以恳求天主怜惜他们的灵魂,是因为一提到硫磺,他就想到了地狱;因此他们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同声回答道:“阿门!阿门!阿门!”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风在怒吼,窗框在卡嗒卡嗒作响。
  “‘康姆透’和戈德菲列德法师的遗体在哪里?”这老头儿问道。
  “在小教堂里,神甫们正在为他们念连祷。”
  “已经把他们放在棺材里了么?”
  “放进去了,只是‘康姆透’头上还盖着布,因为他的脑壳和面孔都给打烂了。”
  “其余的尸体都在哪里,那些受伤的人在哪里?”
  “其余的尸体都放在雪地里,一面让它们给冻硬,一面正在为它们做棺材,受伤的都送到医院里去了。”
  齐格菲里特又用双手掠一掠头发。
  “他单身一个人竟会造成这种局面!……天主呀,但愿骑士团日后同这个豺狼似的民族大战的时候,能够获得您的保佑!”
  听了这话,罗特吉爱的眼睛往上一抬,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在维尔诺听说,沙姆鲍兹的执政官同他兄弟——大团长这样说:‘如果您不发动一场大战,把他们消灭,把他们连根扫除,我们和我们的民族就要遭殃。’”
  “愿天主赐予这样一场战争,同他们决一胜负!”一个贵族见习修道士说。
  齐格菲里特望了他一阵,仿佛想说:“你今天很可以同他们那一名骑士决个胜负嘛,”可是,看到这个见习修道士那副矮小而年轻的身材,又想起了他自己虽然以勇敢出名,却也不愿意出头露面,自招毁灭,于是就忍住了,改口问道:
  “你们谁看见了尤仑德?”
  “我,”德·贝戈夫回答。
  “他还活着么?”
  “活着。他依旧躺在我们把他绊倒的那张网里。他醒来的时候,仆役们要打死他,但是神甫不答应。”
  “不能打死他。他在他国内名望太大了,打死了他势必会引起舆论大哗,”齐格菲里特答道。“也不能把已经发生的事隐瞒起来,因为见证太多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说,怎么办呢?”罗特吉爱问道。
  齐格菲里特沉思了一会,说道:
  “您,高贵的德·贝戈夫伯爵,到玛尔堡去见大团长。您曾经在尤仑德的奴役下吃过苦头,现在又是骑士团的一位客人;因此凭了这个身份,加上您用不着替教士们说好话,他们会更相信您。您去把您亲眼看到的情况说出来,就说邓维尔特从边界上的一帮强盗那里救出了一个姑娘,以为她是尤仑德的女儿就通知了尤仑德,尤仑德赶到了息特诺,下文如何,您自己有数。”
  “请原谅,虔诚的‘康姆透’,”德·贝戈夫说。“我在斯比荷夫作了奴隶,受过无限的痛苦,作为你们的客人,我很乐意为你们作证;但是为了使我的灵魂获得平静,请告诉我:究竟尤仑德的女儿是否在息特诺,究竟是不是邓维尔特的背信弃义惹得她的父亲发了疯呢?”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迟疑了一会儿,没有作答;他天生对波兰民族有深仇宿恨;他的残暴胜过邓维尔特;他贪婪成性,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就更加骄傲和贪心,但他并不喜欢诡诈。他这一生中最最痛苦和悲哀的莫过于这样一件事:由于十字军骑士团漫无法纪和横行霸道,施弄阴谋诡计已成为骑士团生活中最普遍和不可避免的现象了。因此德·贝戈夫这一问触动了他的痛处,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邓维尔特已经到了天主那里,天主自会裁判他。至于您,伯爵,如果他们征求您的意见的话,您高兴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吧。如果他们问起您所看到的情形,您就说,在我们用一张网兜住这个野人之前,您不仅已经看到好些人受了伤,还看到了九具尸体躺在地上,其中有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法师,封·勃拉赫特和胡格斯,以及两个贵族青年……愿天主赐他们永恒的安息。阿门!”
  “阿门!阿门!”两个见习修道士又说了一遍。
  “还要说,”齐格菲里特补充道,“邓维尔特虽然想要制服骑士团的这个敌人,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先向尤仑德动过武。”
  “我只说我亲眼目睹的事。”德·贝戈夫回答。
  “请在午夜之前赶到小教堂;我们要到那里去为死者的灵魂祈祷,”齐格菲里特说。
  他向德·贝戈夫伸过一只手去,表示致谢和告别;他想留下来单独同罗特吉爱法师再商议一下,他钟爱罗特吉爱,也非常信赖他。德·贝戈夫告退之后,他又把两个见习修道士打发出去,借口要他们去监制被尤仑德打死的普通仆从们的棺木。等他们走了出去,门一关上,他就生气勃勃地转向罗特吉爱,说道:
  “你听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决不能让人知道尤仑德的真女儿在我们这里。”
  “这不难办到,”罗特吉爱回答,“因为除掉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我们两人,和看守她的那些仆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邓维尔特早已下令把那些带她到这里来的人毒死的毒死,吊死的吊死。卫戍部队中有些人对这件事有些怀疑,但他们也弄不清楚,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们的过错呢,还是当真有什么巫师把尤仑德的女儿变了样。”
  “这很好,”齐格菲里特说。
  “我刚才又想到,高贵的‘康姆透’,既然邓维尔特已经死了,我们是否可以索性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他身上……”
  “这样一来,岂不等于向全世界承认,我们一面同玛佐夫舍公爵和睦相处,十分融洽,一面却从他的朝廷里劫走了公爵夫人的养女和她钟爱的宫女么?不行,万万不行!决不行!……人们看见过我们同邓维尔特一起到过公爵的朝廷;而且医院骑士团大团长[注]是他的亲戚,也知道我们什么事总是大家一起于的……如果我们归咎于邓维尔特,他要为他洗刷身后的名声呢……”
  “那末我们得商量一下该怎么办,”罗特吉爱说。
  “必须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来,否则我们必定倒霉!如果我们放回尤仑德的女儿,那末她自己就会说,我们并不是从强盗那里把她抢过来的,而是劫走她的人直接把她带到息特诺来的。”
  “这是一定的。”
  “问题不仅在于责任。天主证明,单单由我一人担当责任,我也不在乎。问题是:公爵会向波兰国王申诉,他们的代表准会到各地朝廷去诉说我们的暴行,我们的不义和我们的罪愆。只有天主才知道骑士团将会因此受到多大的损失!大团长本人如果知道真相的话,也会下令叫我们把这姑娘藏起来的。”
  “即使如此,如果那姑娘失踪了,他们就不会指控我们么?”罗特吉爱问道。
  “不!邓维尔特法师是个很狡猾的人。你不记得么,他早就逼迫尤仑德接受了这么一个条件:他不但应该亲自到息特诺来,还应该预先向大家宣告,并写信告诉公爵说,他此行是向强盗去赎取他的女儿,而且他知道他的女儿并不在我们这里。”
  “对!不过话虽如此,可是息特诺发生的事,我们又该怎样辩解呢?”
  “我们可以说,我们知道了尤仑德正在找他的女儿,恰巧我们从强盗手里夺到了一个姑娘,当时不知道她是谁,便通知了尤仑德,以为这姑娘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儿;谁知他来到这里,一看见她,就好像邪魔附上了身似的,发起疯来,使许多无辜的人流了血,恐怕打一次仗也不会流那么多血的。”
  “确实,”罗特吉爱回答,“您说的全是经验丰富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们把一切罪过都推托在邓维尔特身上,他的罪行也总会落到骑士团身上,因而也等于落到我们大家身上,落到神甫会和大团长本人身上;所以我们必须表明我们的清白无辜,必须把一切都说成尤仑德和波兰人的过错,他们跟魔鬼的勾搭……”
  “到那时候,谁愿意来裁判我们,就让他来裁判吧;教皇也好,罗马皇帝也好!”
  “是啊!”沉默了一阵子,罗特吉爱法师问道:
  “那我们拿尤仑德的女儿怎么办?”
  “我们来商量商量。”
  “把她交给我吧。”
  齐格菲里特望了他一眼,答道:
  “不!听着,年轻的法师!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决不可信任任何男人或女人,也不可信任自己。邓维尔特所以受到了天主的惩罚,因为他不但想要为骑士团伸冤报仇,还要趁机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您错看我了!”罗特吉爱辩白说。
  “别太自信了,”齐格菲里特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你的肉体和灵魂都会软化,而那个强悍的种族有朝一日也会将它的膝盖沉重地压在你的胸口,使你站都站不起来。”于是他第三次阴郁地用手撑住头,显然是一心在同他自己的良心谈话,一心只想到他自己,因为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我心里也为了太多的人流血、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眼泪而感到十分沉重……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当我看到光用武力不会成功的时候,我就毫不迟疑地寻求别的办法;但是等到我将来站在全能的天主面前受审判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那样做是为了骑士团,至于我自己呢——随便怎样都可以。’”
  说完这话,他就双手伸到胸口,解开黑布长袍,露出了一件麻衣。接着,他又用双手按住太阳穴,仰起了头,抬起眼睛,大声喊道:
  “别再放荡淫佚,赶快磨练身心,因为即使现在,我也看见天空里那雄鹰[注]的白色羽毛,看到它的爪子染着条顿人的鲜血!……”
  不料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哗啦一声震开了回廊上一扇窗子,整个大厅里充满了风暴夹着雪片的怒号声、呼啸声。
  “凭天主、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这是个多么不祥的夜晚啊,”这个条顿老头说。
  “一个魔鬼之夜,”罗特吉爱回答。
  “有神甫给邓维尔特守灵么?”
  “有……他没有忏悔就去世了……愿天主怜悯他!”
  于是两人都不说话了。然后罗特吉爱叫了几个小厮来,吩咐他们关好窗户,点上火把;等他们走后,他又问道:
  “您打算拿尤仑德的女儿怎么办?您要把她从这里带到扬斯鲍克去么?”
  “我要把她带到扬斯鲍克去,我要根据骑士团利益的需要来处置她。”
  “那我做些什么呢?”
  “你有勇气么?”
  “我做过什么事使您怀疑我的勇气呢?”
  “我不怀疑,因为我了解你,我所以爱你如同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就是为了你的勇气。那末,你就到玛佐夫舍公爵的朝廷去一趟,把这里发生的事按照我们商量的结果说给他们听。”
  “我能去自招灭亡么?”
  “你应该去,只要你的灭亡会给圣十字架和骑士团带来光荣。不!你不会招致灭亡的。他们决不会加害于一个客人:除非有人向你挑战,像那个年轻的骑士向我们大家挑战一样……除非是他,或是另外什么人,但是这并不可怕……”
  “天主保佑!但是他们反正会逮住我,把我关到地牢里去。”
  “他们不会那么做。记住,尤仑德有一封信给公爵,而你又是去控诉尤仑德的。你一五一十把他在息特诺所干的一切都说出来,他们一定会相信你……是我们先去通知他有这么一个姑娘的;我们先请他来见她,他来了,发了疯,摔死了‘康姆透’,杀了我们不少人。你就这样去说,他们能拿什么话回你呢?邓维尔特的死必然会传遍玛佐夫舍。因此他们提不出控诉了。他们当然要寻找尤仑德的女儿,但是既然尤仑德本人都写信说她不在我们这里,那他们就不会怀疑是我们劫走的了。必须大胆地面对他们,封住他们的口,要知道他们准会这么想的:如果我们真有错,我们就没有人敢到他们那里去了。”
  “不错!我等邓维尔特下了葬就动身。”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一切处理得当,他们不但不会拘留你,少不得把尤仑德这个人也放弃不要了,免得我们说:‘请看,他们如此对待我们!’”
  “我们还必须向所有的朝廷申诉。”
  “医院骑士团大团长为了骑士团的利益会这样做的,何况他又是邓维尔特的亲戚。”
  “但是,如果那个斯比荷夫的魔鬼活了下来,又获得了自由呢?……”
  齐格菲里特眼睛里露出了狠毒的神色,缓慢而着重地答道:
  “即使他获得了自由,也决不会让他说出片言只语来控告骑士团。”
  他于是又开始指点罗特吉爱,该在玛佐夫舍的朝廷上说些什么,提出些什么要求。
  第三章
  可是罗特吉爱法师还没有到华沙,息特诺所发生的事件已经传到了华沙,引起了惊奇和不安。无论是公爵本人,或是朝廷中任何官员,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刚要拿着公爵的信动身到玛尔堡会,斯比荷夫的主人却来了一封信。公爵本来在信上狠狠地指责了边界上强横的“康姆透’们抢走达奴莎的行为,并且以一种迹近威胁的口吻要求立即归还达奴莎,谁料尤仑德的信上却说什么抢走他女儿的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边界上的普通强盗,只要付出赎身金,她立即就会获得释放。既是如此,公爵的信使便没有出发;谁做梦都想不到十字军骑士是会以尤仑德女儿的生命相威胁,强迫尤仑德写出这封信来的。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强盗怎么会劫走姑娘,因为边界上的各帮强盗,他们既是公爵的臣民,又是骑士团的臣民,一向都是在夏季才互相攻打,但是一到冬季,由于积雪会泄露他们的足迹,从来也不这样做。他们还常常抢劫商人,或者打家劫舍,绑老百姓的票,劫掠牲畜,但是胆敢侵犯公爵本人,劫走他的养女,而且这被劫走的姑娘又是一个力大无比、人人害怕的骑士的女儿,这是完全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一点以及其他的疑点,都由尤仑德亲自签盖的信件作了解答,而且信是由一个大家都认识的斯比荷夫人送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怀疑便又不能成立了;公爵发了一通从来没有过的大脾气,命令在他公国的整个边界上搜捕强盗,同时要求普洛茨克的公爵同时进行搜捕,决不让那些胆大妄为之徒逍遥法外。
  正在这时传来了息特诺出事的消息。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这里,已是扩大了十倍。据说,尤仑德先单枪匹马去城堡,夺门而入,一路斫杀进去,守军惊惶失措,只得向邻近各城堡求援,请来杰出的骑士和武装的步兵,他们经过了两天围攻之后才得重新进入城堡,杀了尤仑德和他的同伙。还说,那支军队眼看就要越过边界,进入公国,必然要引起一场战争。公爵听了这些传说,并不置信,因为他知道,如果十字军骑士同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他们的大团长总会理解到使玛佐夫舍的两个公国的力量保守中立对于他是多么的重要,因为大团长很明白,万一十字军骑士敢向他或者向普洛茨克公国宣战,那就谁也阻挡不了波兰王国出兵相援,而大团长是害怕这样一场战争的。大团长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他竭力想拖延一下,因为一则他素性爱好和平,二则要同强盛的亚该老的军队交战,必须积蓄力量,到目前为止,骑士团还没有具备足够的力量,同时,他不仅要取得日耳曼的、而且也要取得整个西方的公爵们和骑士界的援助。
  公爵并不怕战争,不过他想了解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究竟应当怎样看待息特诺的事变,达奴莎的失踪,以及从边界传来的那些流言。因此尽管他痛恨十字军骑士,但是有天晚上,当弓箭手的队长来报告他说,骑士团有一个骑士来求见的时候,他倒感到高兴。
  公爵傲然接见了他,尽管他立即认出来者是到过森林行宫的法师之一,可他还是假装不认识他,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华沙有何贵干。
  “我是罗特吉爱法师,”这个十字军骑士回答。“不久以前,我曾荣幸地拜谒过殿下。”
  “既然是骑士团的法师,为什么不佩戴骑士团的标帜呢?”
  这骑士就向公爵解释说,他之所以不穿白斗篷,是因为穿了就一定会被玛佐夫舍的骑士俘虏或者打死;说是在全世界,在所有的王国和公国里,斗篷上的十字标记本来都会受到保护,获得人们的善意和礼遇,唯独在玛佐夫舍公国,佩戴十字标记的人却是自己找死。
  公爵怒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因为十字标志的关系,”他说,“我们也吻十字架的,而是因为你们的恶行;至于说你们在别处受到人们较好的接待,那只是因为他们不够了解你们。”
  公爵一看这骑士听了这些话,显得十分狼狈,就问道:“您既是从息特诺来,可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息特诺来,知道那里发生的事,”罗特吉爱回答,“不过,我这回不是作为任何人的信使来的,只是因为阅历丰富的、虔诚的扬斯鲍克的‘康姆透’告诉我说:‘我们的大团长敬爱虔诚的公爵,信赖他的公正,因此我赶到玛尔堡去,你到玛佐夫舍去,去陈述我们的苦楚、屈辱和不幸。公正的公爵一定不会赞美一个和平的破坏者和一个残酷的侵略者,这人已经使得许多天主教徒流了血,仿佛他不是基督的仆人,而是撒旦的仆人。’”于是这个十字军骑士就开始叙述息特诺所发生的一切详情:他们如何从强盗手里救出一个姑娘,就叫尤仑德去看看那位姑娘是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尤仑德如何不感恩,反而发起疯来,打死了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法师。英吉利人胡格斯、封·勃拉赫特和两个贵族侍从,至于被他打死的仆从,那就无法计数了;而他们却记住天主的戒律,不愿杀害他,“克耐黑特”只是迫不得已,才把这可怕的人兜在网里,他便拿起剑来砍自己,受了重伤;这使者最后还说到,就在发生殴斗的那天夜里,不仅在城堡里,而且在市镇里,人们都听到严冬的狂风怒吼声中响彻了吓人的大笑声和呼喊声:“我们的尤仑德!冒读十字架的罪犯!杀害无辜者的罪犯!我们的尤仑德!”
  这整个叙述,特别是最后那几句话,给所有在场的人造成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全都感到可怕。他们简直给吓坏了,唯恐尤仑德真个是招来了”魔鬼作助手,于是大家都悚然不语。但是当时在场的公爵夫人,因为她深爱达奴莎,为了她而感到无法安慰的忧伤,就向罗特吉爱提出了一个意外的问题:“骑士,您刚才说,你们救出了那个姑娘以后,以为她是尤仑德的女儿,因而就召他到息特诺去,是么?”
  “是的,敬爱的公爵夫人,”罗特吉爱回答。
  “你们曾经在森林行宫中看见过尤仑德的女儿同我在一起的,那你们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罗特吉爱法师给问住了,因为他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公爵站起身来,严厉地望着这条顿人,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雅杰尔尼查的雅斯柯和玛佐夫舍其他的骑士们都立即跑到这教士跟前,一再以威胁的语调问道:
  “你们怎么会这样想?说啊,日耳曼人!怎么会这样呢?”
  罗特吉爱法师定了一下神,这才说道:“我们教士向来是不正眼看女人的。在森林行宫中有许多宫女同公爵夫人在一起,我们并不知道哪一位是尤仑德的女儿。”
  “邓维尔特知道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他在打猎的时候还同她说过话呢。”
  “邓维尔特现在去见天主了,”罗特吉爱回答,“关于他,我只能这样说,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他棺材上看到了一束盛开的玫瑰花;严冬腊月,这决不是人力所能办得到的。”
  又是寂静无声。
  “你们是怎么知道尤仑德的女儿被劫的呢?”公爵问道。
  “只因事情本身十分邪恶、天理难容,所以传到我们耳里来了。因此我们一听到这消息,就吩咐做谢恩祈祷,因为从森林行宫中被劫夺去的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女,而不是您殿下的亲生女儿。”
  “但我还是弄不懂,你们怎么会把一个乡下姑娘错当做尤仑德的女儿呢?”
  “邓维尔特对我们说过:‘撒旦常常出卖他自己的仆役,所以也许他使尤仑德的女儿变了样。’”
  “这些强盗可是粗人,假造不了卡列勃的笔迹和尤仑德的印记。谁干得了这事呢?”
  “魔鬼。”
  于是大家又都无言以对了。
  罗特吉爱锐利地望着公爵的眼睛,说道:“的确,这些问题就像一把一把的剑戳在我的胸口,因为这些问题里边含着怀疑和不信任。但是我信赖天主的公正和真理的力量。请问公爵殿下:难道尤仑德本人也曾怀疑那是我们干的么?如果他怀疑过,那末在我们召他到息特诺去之前,他为什么在整个边界上搜索强盗,想从他们那里赎回他的女儿呢?”
  “这不错!”公爵说。“即使你们能隐瞒世人,可隐瞒不了天主。他开头怀疑过你们,但后来……后来,他又有另一种想法了。”
  “请看真理的光明如何战胜黑暗吧,”罗特吉爱说,得意扬扬地向着大厅扫视了一下他以为条顿人的头脑比波兰人的头脑更机智,更有见识,波兰人只能永远做骑士团的牺牲品和猎物,正如苍蝇是蜘蛛的牺牲品和猎物一样。
  因此他卸除了先前的伪装,走到公爵跟前,大声而强硬地说道:
  “殿下,请赔偿我们的损失,补偿我们所受的苦,我们所流的眼泪和鲜血!那个恶魔一样的人尤仑德是您的臣民,因此凭着赐予一切君主以权力的天主的名义,凭着正义和十字架的名义,补偿我们所受的苦,所流的鲜血吧!”
  公爵惊奇地望了他一眼。
  “天呀!”他说,“你要求什么?如果尤仑德果真发了疯,使你们流了血,难道也要我来负责么?”
  “他是您的臣民,殿下,”这条顿人说,“他的领地,他的村落和他囚禁过骑士团的仆人的城堡,都在您的公园里;至少得让他那些领地、产业和那座邪恶的城堡从此成为骑士团的财产。老实说,这也补偿不了我们已经流出的高贵的鲜血!老实说,这并不会使死者复生,但也许会平息天主一部分愤怒,洗刷掉整个公国由于不予赔偿而会蒙受到的耻辱。哦,殿下!骑士团到处拥有土地和城堡,这都是天主教公爵们出于恩惠和虔诚而赠送给我们的,只是在您的领地内我们还没有一寸土地。我们所受的欺凌,天主会帮助我们报复,您至少也得给我们一点赔偿,让我们也可以上达天主,说这里也居住着敬畏天主的人民!”
  公爵听了这话,愈加惊奇;沉默了半晌,他才答道:
  “天主啊!如果你们骑士团不是凭着我祖先的仁慈,又是凭着谁的仁慈才能拥有这一大片土地呢?以前属于我们、而现在都落到你们手里的土地、庄园、城堡,你们还不满足么?尤仑德的女儿还活着呢,因为你们还没有听到过她的死讯,你们就想要夺取这孤儿的嫁妆,要想拿一个孤儿的衣食来补偿你们的委屈么?”
  “殿下,你既然承认我们受了委屈,”罗特吉爱说,“就请凭着你公爵的良心和你诚实的灵魂补偿这委屈吧。”
  他心里又乐开了,因为他想:“现在,他们不但不会向我们提出控告,甚至还要考虑如何摆脱干系,回避整个事件了。谁也不会责备我们了,我们的声名依旧像骑士团的白斗篷一样洁白无瑕。”
  就在这时,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老头说话了:“人们怀疑你们贪心不足,天主知道这怀疑是否公正,因为即使在这件事上,你们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骑士团的荣誉。”
  “对啊!”玛佐夫舍的骑士们都异口同声地喊道。于是这条顿人向前走了几步,傲慢地昂起了头,骄横地打量他们,说道:
  “我不是以信使的身份到这里来的,我只是以这件事的见证人身份和骑士团的骑士身份来的,我随时准备甚至以自己的鲜血来保卫骑士团的荣誉直到我咽气为止!谁敢否认尤仑德自己的话,怀疑骑士团劫去了他的女儿——就让他捡起这骑士的手套,听从天主的裁判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他的骑士手套抛在他们面前,手套落在地上;但他们都默默无声地站着,因为虽然他们中间不止一个人想用自己的剑朝这条顿人的头劈下去,可都害怕天主的裁判。每个人都知道,尤仑德明明白白地说过,骑士团的骑士没有劫去他的女儿;因此他们全都在心里想,“罗特吉爱是有理的;决斗起来他会得胜。”
  他显得愈加傲慢了,双手叉着腰,问道:
  “果真如你们所说,谁来拾起这手套?”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突然走到大厅中央。他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看到,可是他早已在门口听着这场谈话,他抬起铁手套,说道:
  “我来拾!”说着他就瞪眼紧瞅着罗特吉爱的脸,然后以一种雷鸣似的吼声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嚷道:
  “当着天主的面,当着威严的公爵和全场骑士的面,我告诉你,你这个条顿人,你像一条狗似的对着正义和真理吠叫——我要向你挑战,到比武场上去决斗,徒步也好,骑马也好,使矛使斧,使短剑,使长剑,随便你挑选!不是谁打败了谁做奴隶就算数,而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到死方休!”
  大厅里寂静得连苍蝇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的目光都转向罗特吉爱和这个向他应战的骑士。谁都认不出这个骑士是谁,因为他头戴铁盔,虽然没有钢罩,圆形的脸甲却一直罩到耳后,把面孔的上半部完全这没了,下半部也给遮得暗沉沉的。那个条顿人也同其余的人一样吃惊。惶恐。苍白和忿怒轮流出现在他脸上,像闪电掠过夜空一样。
  他接住兹皮希科扔过来的铁手套,把它挂在他臂驯的钩上,说道:
  “你是谁,敢向天主的正义挑战?”
  对方于是解开颈甲,卸下头盔,突然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说道: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尤仑德的女婿。”
  大家(包括罗特吉爱)都十分惊奇,因为除了公爵夫妇,维雄涅克神甫和德·劳许,谁都不知道达奴莎的婚事;那些条顿人本来就以为尤仑德的女儿,除了她父亲以外,就没有别的直系亲属来保卫她了。这时候德·劳许站了出来,说道:
  “凭我骑士的荣誉,我担保他说的话忠实可靠;谁如果胆敢怀疑,这里是我的手套。”
  这个胆大包天的罗特吉爱,这时候一肚子怨愤,本来也许连这个挑战都会接受的,但他猛然想到这个抛手套的人是个著名的骑士,而且又是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只得强自克制;而且再加上公爵本人站起身来,皱紧双眉,说道:
  “不许捡起这只手套,我也宣布这位骑士说的是真话。”
  条顿人听到这话,连忙鞠了个躬,又向兹皮希科说道:
  “如果你同意,那末就到比武场上徒步比砍斧吧。”
  “我刚刚向你挑战的时候,就说过悉听尊便了,”兹皮希科回答道。
  “愿天主让正义获胜!”玛佐夫舍的骑士都喊道。
  第四章
  整个朝廷,包括骑士和宫女,都很为兹皮希科担心,因为大家都喜爱他;而且根据尤仑德的信看来,谁都不怀疑,道理是在条顿人那边。况且大家都知道罗特吉爱是骑士团最著名的骑士之一。他的扈从万·克里斯特[注]也许是故意在玛佐夫舍贵族中间宣扬说,他的这位主人在没有成为武装的教士之前,就曾经坐过十字军骑士团的荣誉席,荣誉席是只有那些曾经远征圣地,或者同巨人、龙、非凡的巫师作战得胜的世界闻名的骑士才能人座的。玛朱尔人听了万·克里斯特讲的这些话,又听他吹嘘他的主人曾经好几次一手握“米萃里考地阿”、一手握斧或剑、独自同五个敌手交战过,大家心里愈加为兹皮希科担忧起来了。有人说:“哦,要是尤仑德在这里多好啊,他对付两个也不在话下,至今还没有一个日耳曼人逃过他的手呢,但是这个青年人——可不行啊!——因为这个日耳曼人不论力气、年纪和经验,都胜过他。”
  因此大家都懊恼自己没有接受那个挑战,认为要不是尤仑德的那封信,他们早就会接受挑战的,“都是为了害怕天主的裁判……”于是为了互相安慰起见,他们想起了玛佐夫舍以及一般波兰骑士的名字,那些骑士无论在宫廷的骑马比武中,或是在决斗中,不知打胜过多少西方骑士;他们特别提到了加波夫的查维夏,在信天主教的国家中简直没有敌得过他的骑士。不过,也有些人对兹皮希科抱了很大的希望,他们说:“可不能小看了他!听说他有一次就光明正大而令人钦佩地敲碎了好几个日耳曼人的头。”后来他们又看到兹皮希科的侍从——那个捷克人哈拉伐——的行动,信心就特别加强了。原来在决斗的前夕,这位年少气盛的随从,听到万·克里斯特在胡吹罗特吉爱那些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胜利,就一把抓住万·克里斯特的胡子,让他脸朝天,说道:
  “如果当着大家撒谎不感到羞耻的话,那末就抬起头来再说一遍,让天主也听听!”
  他拉住万·克里斯特的胡于的时间简直可以念完一遍“主祷文”;等到他放了对方,对方就问起他的门第出身,他说他的出身是“弗罗迪卡”,对方便向他挑战,要用板斧决斗。
  玛朱尔人看到这种举动,心里很高兴,有些人又说道: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大概是不会手软的;只要真理和天主在这一边,那两只条顿狗就休想活命!”
  但是罗特吉爱的话还是把大家迷糊住了,许多人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断定真理究竟是在哪一边,连公爵本人也都惶惑起来了。
  因此在决斗的前一晚,他召了兹皮希科来商议,在场的只有公爵夫人。他问道:
  “你拿得准天主会保佑你么?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把达奴莎抢去的?是不是尤仑德对你漏过什么回风?因为,你看,这是尤仑德的信,是卡列勃神甫的笔迹,还有他自己的印记,尤仑德明明说,他知道那件事不是条顿人干的。他究竟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说那不是条顿人干的。”
  “那你怎能冒生命危险去恳求天主裁判呢?”
  兹皮希科门声不响。但见他的嘴巴在抽搐,眼里含着泪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仁慈的殿下,”他说。“我们同尤仑德一起离开这里,在路上我向他承认我们结婚了。于是他悲叹着说,这也许是对天主犯了罪;等我告诉他这是天主的意旨的时候,他就放下了心,还原谅了我。一路上他只是说,除了十字军骑士,没有谁会抢去达奴莎,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次就是那个给我送药到森林行宫来的女人,由另一个信使陪着来到斯比荷夫的。他们关起门来同尤合德进行谈判。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们交谈过之后,就连尤仑德自己的仆人都认不出尤仑德了,因为他的脸色简直像死人一样。他告诉我们:‘达奴莎不是条顿人劫去的,’他把德·贝戈夫和地牢里所有的囚犯都释放了,天晓得是为了什么!后来他又独自骑马走了,一个战士或者仆从都不带……他说他是骑马去找强盗赎取达奴莎的,嘱咐我等着他。我就一直等着,最后就听到息特诺传来消息,说是尤仑德打死了日耳曼人,他自己也战死了。哦!仁慈的殿下!我在斯比荷夫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快要发疯了。我叫手下人都骑上马,要去为尤合德复仇,但卡列勃神甫说:‘您拿不下那个城堡,别去挑起战争。还是上公爵那里去,也许他们那里知道一点达奴莎的情况。’于是我就和哈拉伐赶来了,刚一来就听到那条狗在乱吠乱叫地说什么条顿人的委屈,尤仑德的发狂……我的殿下,我接受了他的挑战,因为是我先向他挑战的,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毕竟知道他们都是些凶险的撒谎者——不知羞耻,不顾荣誉,毫无信用!您只要想一想,仁慈的殿下,他们曾经刺死了德·福契,却想把罪名加在我的侍从身上!天主在上!他们像杀一头牛那样把他刺死了,却跑来跟您说什么要报仇、要赔偿!那末谁敢保证,他们不是先骗了尤仑德,现在又来欺骗您殿下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达奴莎在哪里,但是我向他挑了战,因为即使我会送命,我也宁可死,而不愿没有最亲爱的达奴莎而活下去,全世界再没有比她更亲爱的人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猛地拉下头上的发带,头发顿时披了下来,落在肩上,他紧紧抓住头发,伤心地哭了起来。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因为失掉达奴莎,心里也很悲痛,看到他这样痛苦,自然十分可怜他,便把双手放在他头上,说道:
  “愿天主帮助你,安慰你,祝福你!”
  第五章
  公爵并不反对决斗,因为按照当时风俗,他没有权力反对。他只是劝罗特吉爱写封信给大团长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是他自己先向玛朱尔的骑士们掷下铁手套,因而要同尤仑德的女婿决斗的,这尤仑德的女婿以前也向他挑过战。
  这个十字军骑士还向大团长解释道,如果认为他没有得到许可就跟人家决斗,那他这样做也是为了骑士团的荣誉,而免得引起恶意的怀疑,给骑士团招来耻辱;他罗特吉爱是随时都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这种耻辱的。信写好之后,他立即派了一个马夫送到边界,再由那里的驿站送到玛尔堡会;条顿人比别的国家早好几年就发明了驿站,并且在他们的领域内广泛使用。
  这时候人们把庭院里的雪铲平踏结实了,还撒上了灰,以免决斗者给绊倒,或是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倒。整个城堡里都紧张异常。
  骑士们和宫女们都非常激动,决斗前夕没有人睡过觉。他们说,骑马决斗,不论使矛,甚至用剑,结果大都是受伤;相反,徒步决斗,尤其是用那些可怕的斧头,结局总是要死人。大家都关心着兹皮希科,不过就是这些对他或对达奴莎特别友善的人,一想到人们纷纷传闻的那个条顿人的名声呀,高妙的武艺呀,就越发为他担心。许多宫女都在教堂里过夜。兹皮希科也在那里向维雄涅克神甫作了忏悔。她们一看到他那张简直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就彼此说道:“哎呀,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怎么能拿脑袋去挨日耳曼人的斧头?”于是她们越发热情地祈求天主帮助他。可是等到他天一亮起来,走过小教堂,到大厅去披甲戴胄的时候,她们又信心百倍了,因为尽管兹皮希科的面貌确实像个小孩,他的身躯却非常魁伟健壮,都认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哪怕力大无比的对手,他也对付得了。
  决斗就要在城堡里那个护廊回绕的院子里举行了。天大亮的时候,公爵和公爵夫人带着子女一起到来,坐在廊柱之间的正中央座位上,那里可以把整个庭院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些主要的宫廷侍从、贵夫人和骑士。护廊的各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仆役们都聚在积雪砌成的那堵墙后边,有的抱着柱子,有的甚至爬到屋顶上去。那些底下人都在彼此喃喃私语:“愿天主别让我们的战士被日耳曼人打败!”
  天气虽然又寒冷又潮湿,却是晴天;抬头只见满天空都是穴乌,它们原来栖居在屋顶和塔楼上,如今听到这一片不同寻常的喧噪声,便拚命拍着翅膀,都在城堡上空盘旋。天气虽然冷,人们还是兴奋得汗水涔涔。宣告决斗者人场的号角一响,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锤子一下下地在敲打。
  两对决斗者分别从比武场的两边侧门入场,在栅栏旁边停下。每个观众都屏声凝息,心里都在想,很快就要有两个灵魂飞向天庭门口,留在雪地上的将是两具尸体。一想到这里,妇女们的嘴唇和脸颊都一阵白一阵青;男人们眼睛都凝视着这两对敌手,好像凝视一道彩虹似的,因为每个人都想凭着双方的姿态和武装,预测哪一方会战胜。
  那个十字军骑士穿戴着天蓝色的胸申,大腿上的铠甲和那顶没有放下脸甲的头盔,也都是类似的颜色。头盔上有一大簇华丽的孔雀毛帽缨。兹皮希科的胸。腰和背脊都披挂着绚烂的、米兰制的铠甲,这是他从前从弗里西安人那里夺来的。他头上戴着一只脸甲镂空的头盔,只是没有插羽毛;脚上穿着野牛皮制的高统靴。这两个骑士的左肩上都负着饰有纹章的盾;十字军骑士那只盾的上端绘着一个棋盘,下端则是三头竖起后脚的狮子;兹皮希科的盾上绘着一块粗笨的马蹄铁。他们的右手都拿着一把又宽、又大、又吓人的斧头,镶着黑黝黝的橡木柄,比成人的手臂还要长。跟在他们后面的侍从是哈拉伐(兹皮希科管他叫格罗伐支)和万·克里斯特,两人都穿着深色铁铠甲,也都拿着斧和盾:万·克里斯特的盾上绘着一株小连翘;捷克人的盾则是那种“波米安”式的盾,跟那种后只有一点不同:它不是绘着一把斧头斫在野牛头上,而是一把短剑,有一半刺在野牛的眼睛里。
  第二次号角响了,等到第三遍号声一响,按照约定,双方就要交手了。现在把他们隔开的只有一小块撒上灰的地方,就在那儿的上空,死神像一头不祥的鸟儿似的盘旋着。第三遍号角还没响,罗特吉爱走到廊柱当中公爵一家人跟前,昂起了他那戴着钢盔的头,扯高了嗓门大嚷起来,回廊的各个角落里都听得见:“我请天主,您、尊贵的殿下,和这里的整个骑士界作为见证,对于即将流出的鲜血,我是无罪的。”
  人们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这个十字军骑士那样自信会得胜。但是心地单纯的兹皮希科却转向他的捷克侍从,说道:
  “那个条顿人在自吹自擂,真使人恶心;这种话最好还是等我死了再说,我现在还活着呢。正好那个吹牛皮的人头盔上还插着一簇孔雀毛,当初我起过誓,要拿他们三簇孔雀毛,后来我又发誓要拿双手之数。愿天主准许我兑现!”
  “爵爷……”捷克人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子,双手从雪地上捧起一撮灰,免得斧柄在手中打滑:“也许基督会许可我一下子就打发掉那个下流的普鲁士人,那时我即使不能来打败这个条顿人,至少也可以把这个斧柄插在他双膝中间,叫他来个倒栽葱。”
  “你别那么干!”兹皮希科连忙嚷道:“那只会使我和你自己丢脸。”
  就在这时候,吹起了第三遍号角。两个侍从一听见这声号角,便又快又猛地互补过去,倒是两个骑士慢慢吞吞,从容不迫,既得体又庄重地来打第一个回合。
  人们不大注意这两个侍从,不过那些有经验的人和仆役却一看就知道哈拉伐这一边占有多大优势。那个日耳曼人拿的是较重的斧头,那只盾又很笨重。露在盾下的那两条腿倒是很长,只是远不如这个捷克人那双强健而扎得很紧的腿来得既结实又灵活。
  而且哈拉伐来势汹汹地逼近过来,使得万·克里斯特几乎一开始就不得不步步后退。大家马上看出了这个形势:眼看一方很快就要像风暴一样猛袭对方,像闪电一样猛打急攻,对方自知死在临头,看来只能处处招架,尽可能延迟那个可怕时刻的到来。
  事实果然如此。那个向来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人家交手的牛皮大王,这下子才认识到,这个可怕的巨人似的对手,他早该避之唯恐不及,真不该随随便便说出那番大言不惭的话来跟人家交战;他现在才感到,对手的每一下都能砍死一头牛,他完全丧失勇气了。他几乎忘记了光是用后来挡住这些斫击是不够的,还必须还击。他看到那把斧子像闪电一样在他头上闪过,每一下闪光他都认为是致命的最后一击。他举着盾牌,不由自主地吓得一下一下闭住眼睛,担心这对眼睛闭上了是否还能张得开。他自己简直没有主动斫击过,而且根本不敢指望能够斫击到对手,只是把盾牌举得高了又高,遮着头顶,护住脑袋。
  终于他感到乏力了,可是那个捷克人的析击却愈来愈有力。正如一棵高耸的松树,在农夫的斫击之下落下大块大块的碎片来一样,那个日耳曼侍从的甲胄也在这个捷克人的斫劈之下剥落纷飞。盾的上半截边缘被斫弯了,砸碎了,右肩上的铠甲连同给斫下来的鲜血淋漓的皮带一起落到地上。万·克里斯特的头发都倒竖了起来——他感到恐怖万分。他用尽全力在捷克人盾上又析了一两次;最后,他自知无法对抗敌手的可怕膂力,觉得只有出奇制胜,或可自救,于是他突然用尽全身的力量,连同全身甲胄的重量一古脑儿向哈拉伐的两条腿扑过去。双方都摔倒在地上,彼此想制服对方,在雪地上打滚挣扎。但是不一会儿,捷克人就把敌手压在下面了;他花了没多少工夫,就制服了万·克里斯特的垂死挣扎;最后他用膝盖压住他肚皮上的铁甲,从腰带后面拨出一把短短的、三刃“米萃里考地阿”。
  “饶命!”万·克里斯特无力地喘着气说,一面抬起眼睛望着捷克人的眼睛。
  捷克人却不答话,把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以便够到他的脖子,一剑捅下去,刺穿了那条缚在下巴下面的头盔皮带,在这个倒霉人的喉咙上连刺两刀,刀刃直插进胸口正中央。
  万·克里斯特的眼珠顿时在眼窝里陷下去,两手两脚在雪地上乱扑,仿佛要扑掉雪地里的灰似的,过了一会儿就僵硬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只有那猩红的、布满着泡沫的嘴唇还在喘息,全身都浸在血泊里。
  捷克人站了起来,把“米萃里考地阿”在日耳曼人的衣服上抹了一抹,然后竖起斧头,身子倚着斧柄,专心望着他的主人和罗特吉爱法师那场更费劲、更顽强的战斗。
  西方的骑士们早已过惯舒适和奢侈的生活,而小波兰、大波兰以至玛佐夫舍的贵族们,却依然过着严峻的、吃苦耐劳的生活,因此甚至外国人和敌人都不能不佩服他们的体力和那种经受得起长期或短期的一切艰难困苦的精神。现在又一次获得了证明:兹皮希科的体力之胜过条顿人,正如他的扈从胜过万·克里斯特,虽然人们也看到这个青年在骑士素养方面比他的敌手要逊色一些。
  说起来,兹皮希科的运气倒算不坏,因为他选的是斧头决斗,用这种武器不同于击剑。如果用长短剑决斗,那就得懂点儿斫、刺和挡击的技术,那就会让这个日耳曼人占很大优势。话虽如此,兹皮希科和观众们,都从罗特吉爱的动作和使用盾牌的本领上看出这是一个经验丰富而不可等闲视之的敌手,显然不是第一次作这种决战的。兹皮希科每次用斧斫过来,罗特吉爱就用盾牌来挡,而当兹皮希科的斧头猛力斫击在盾牌上的时候,他又轻轻把盾牌往后一缩,这样一来,即使是最有力的斫击,也就失去了作用;既不能劈开、也不能击碎盾牌的光滑的表面。罗特吉爱时而后退,时而进攻,动作安详却又快得叫人无法看清。
  公爵很替兹皮希科担心,观众的脸色都很阴郁;他们觉得这个日耳曼人是在故意愚弄他的对手。有一次,兹皮希科一斧头劈过来,他甚至根本不用盾牌来拦,而是闪过一旁,叫他劈个空。这是最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因为兹皮希科也许会因此而失去平衡,跌倒下来,那他就无法逃脱灭亡的命运。站在万·克里斯特的尸体旁边的那个捷克人,一见这情形,也为他的主人担起心来,他心里说:“我的天主!如果我的主人倒了下去,我一定要用我斧头的弯钩戳在这个日耳曼人的肩胛骨里,叫他送命。”
  可是,兹皮希科毕竟没有倒下来,因为他那两条腿强健有力,又跨得很开,所以即使当他整个身子转动的时候,也撑得住全身的重量。
  罗特吉爱马上看出了这点,但是观众却错认为他低估了他的对手。相反,在最初几下斫劈中,他尽管能非常巧妙地缩回盾牌,但是他的手却捏盾牌捏得几乎僵硬了,从此他知道这个青年不好对付,如果不能用妙计把他打倒,这场决斗势必拖得很长,那就十分危险了。他一心期待兹皮希科劈个空,跌在雪地上,可偏偏没让他盼到,他立刻心神不定起来。他打钢脸甲后面看到他的敌手紧紧屏住气的鼻孔和嘴巴,有时还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个小伙子既然怒火冲天,准会奋不顾身,大却理智,只管疯斫狂劈,而不顾自卫。可惜他又估计错了。兹皮希科固然不知道怎样侧转身子来避开斫击,可是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盾牌,因此当他举起斧头的时候,决不无谓地暴露出自己的身子来。他显然加倍集中了注意力;一看敌手富有经验、技艺熟练,他非但并不鲁莽从事,反而集中思想,更加小心;他的一斫一击,都是经过考虑的,你只有在愤怒中保持冷静,才能制胜,暴躁是不顶事的。
  罗特吉爱久经沙场,经历过多次大战和决斗,他凭经验知道,有些人像猛禽一样,得天独厚,生来就会作战,具有着别人需在多年训练之后才能获得的一切本领。同时他也看出,现在他所对付的正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同这个小伙子一交手,就知道这个青年浑身都是猛鹰的冲劲,把对手只看作他捕食的对象,一心一意要把他攫在利爪中。虽说他自己孔武有力,他也发觉还是比不上兹皮希科的膂力;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作一次有决定性的袭击就精疲力竭了,那末跟这个虽然经验较少。却又不可轻视的小伙于的决斗,准会使他完蛋。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尽量少使力气,把盾牌紧护着自己的身子,进退都不能过猛,而要集中全身力量,以备作一次有决定意义的袭击,他就等着这个机会。
  这场可怕的战斗持续得比平常长久。回廊里笼罩着一片死也似的寂静。只听得斧尖或斧刃斫在盾牌上发出的叮当声,或是扑空的所劈声。对于公爵和公爵夫人、骑士和宫廷侍从们说来,这个场面并不新奇,然而却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像铁钳似地紧紧箝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明白,在这场决斗中,决斗者双方都决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技艺和勇气,这里包含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愤恨,绝望,不可克服的顽强深沉的仇恨。这一方是为了数不尽的冤屈,为了爱情和无尽的忧伤;那一方是为了整个骑士团的荣誉和深仇大恨;双方就在这个战场上听候天主裁判。
  寒冬的暗淡晨光渐渐明亮起来,灰蒙蒙的迷雾消退了,阳光照射在十字军骑士的天蓝色胸甲上,也照射在兹皮希科的米兰制的银色甲胄上。小教堂里敲起了晨祷钟,一群群穴乌一听到钟声便又从城堡的屋顶上飞起来,拍击翅膀,刺耳地叫个不停,仿佛看到雪地上的血迹和僵挺的死尸而乐不可支。罗特吉爱一边交战,一边对那具尸体望上一两眼,突然感到十分孤独。望着他的都是敌人的眼睛,而女人们的祷告、愿望和悄悄的祈求都是为了兹皮希科的。尽管他深信那个侍从不会从背后来袭击他,也不会不守信义地来斫他,无奈眼前这个可怕的躯体这样贴近着他,使他不由得心惊胆战,就像人们一看到没有被关进棚栏的狼、熊或者野牛一样。他摆脱不了这种感觉,特别是看到那个捷克人由于想仔细观看战斗过程,不住移来移去,一会儿走向旁边,一会儿走到后面,一会儿又走到前面,总是紧跟着他们两个交战者——同时还低下头来,凶狠狠地透过铁头盔的脸甲望着他,有时候又好像情不自禁地微微举起他血腥的斧头来;这些叫他看了实在心慌。
  这个十字军骑士终于乏力了。他一下接着一下,连劈了两次,又短促又可怕,直对着兹皮希科的右臂斫下来,可是都被盾牌猛力挡了回去,弄得罗特吉爱手里的斧头猛然一震,不得不突然往后一退,免得跌倒;从此以后,他就步步后退。最后,他不仅是力气耗尽了,连那点冷静和耐性也都耗尽了。观众看到他不住后退,不禁从心坎里发出一阵得意扬扬的叫喊声,叫他听了又气恼又绝望。斧子斫劈得越来越密了。双方的眉梢都汁珠涔涔,不住地从咬紧的牙关中透出喘气声。观众再也不能安静了,时时刻刻都听到男男女女的喊声:“劈呀!斫他呀!……天主作主!天主惩罚!天主助你!”
  公爵摇了好几次手,叫大家安静下来,但他止不住他们!喧闹声愈来愈响亮,回廊里的孩子们在哭叫,最后就在公爵夫人身旁,一个年轻女人流着眼泪叫喊道:
  “为达奴莎报仇,兹皮希科!为达奴莎报仇!”
  兹皮希科知道自己此举完全是为了达奴莎。他相信他们俘虏达奴莎时,这个条顿人也是同谋,他现在在同他决斗,就是为她伸冤报仇。只是由于年轻和贪恋战斗,所以他在决斗中想到的只是战斗。但是这声突然的叫喊使他猛然想起了达奴莎的失踪和她所受的苦难。爱情、悲痛和复仇心使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因此全身心地投入了如疯如狂的战斗。那个条顿人再也挡不住、再也逃不过那一下又一下雷击似的可怕的斫劈了。兹皮希科使出超人的力量把自己的盾牌朝着他的盾牌猛推过去,使得那个日耳曼人的臂膀突然发僵,无力地垂了下去……罗特吉爱恐惧地怄下身子往后退,可是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眼前又闪过那斧头的光芒,斧口像霹雳似的斫在他的右肩上。
  观众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号:“耶稣!”——接着,罗特吉爱又往后退了一步,咕咚一声仰天倒在地上。回廊里立刻掀起一阵喧闹声和嗡嗡声,仿佛是蜂场里的蜜蜂被阳光晒得热了,骚动了起来,成群飞出窝来。骑士们一大群一大群地奔下阶梯,仆役们跳过雪墙,争着去看那具尸体。到处都响起了叫喊声:“这是天主的裁判……尤仑德后继有人了!光荣归于他,感谢上天!这才是使斧的英雄!”其余的人又喊道:“瞧,真了不起!尤仑德本人也不能斫得比这更出色。”一群好奇的人站在罗特吉爱尸体周围,他仰卧在那里,脸色像雪一样自,张大着嘴,一只血淋淋的手臂非常可怕地从脖子上一直给劈到胳肢窝,藕断丝连似地挂在那儿。
  因此人们又说道:“他刚才还那样神气活现,目中无人,昂首阔步,可现在连一个手指都不能动弹了。”说着说着,有些人就赞赏起他的身材来,因为他在决斗场上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死后甚至显得比生前更庞大了;有的则去赞赏他那给雪光映衬得色彩绚丽奇幻的孔雀毛帽饰;还有些人在赞赏他那值钱的甲胄。可是捷克人哈拉伐同兹皮希科的两个仆役这时候走过来,要在死者身上剥甲胄了,因此好奇的人们便都围着兹皮希科,赞扬他,把他捧上天,因为他们有理由认为他的名声将为整个玛朱尔和波兰骑士界增光。这时候有人接过了他的盾和斧,使他减轻负担,然后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为这年轻的骑士解开头盔,在他那湿漉漉的头上戴上一顶深红色的布帽。
  兹皮希科站在那里,好像泥塑木雕似的,吃力地喘着气,眼睛里的怒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脸上透露出精疲力竭和大功告成之后的苍白,全身由于激动和疲乏而微微颤抖。人们挽着他的手,领他去见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正在一间暖和的房间里的火炉旁边等着他。兹皮希科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等到维雄涅克神甫给他祝了福、为两个死者的灵魂祈祷了永恒的安息之后,公爵就拥抱着年轻的骑士,说道:
  “全能的天主在你们两人中间作了裁决,并指引了你的手,为此必须赞美天主。阿门!”
  于是他转身向德·劳许骑士和其余的人说:
  “我请您,外国的骑士,还有你们所有在场的人,作为我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的见证,他们是按照法律和习惯决斗的。正像‘天主的裁判’在任何地方所执行的情形一样,这一次决斗也是合乎骑士的方式,而且是以虔诚的态度进行的。”
  玛佐夫舍的战士们都异口同声表示赞同;当公爵的话翻译给德·劳许听的时候,德·劳许也起身宣称,他不仅要证明这一切都做得合乎骑士和虔诚的格式,而且将来在玛尔堡或者任何其他公爵的朝廷里有人敢于怀疑这件事,那末他德·劳许,一定立刻向那人挑战,在比武场上决斗,不论徒步还是骑马都行,不管他是一个普通骑士,还是一个巨人,甚至是一个超过茂灵的魔术力量的巫师。
  这时候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在兹皮希科拥抱她的双膝时,俯身向他说:
  “你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呢?高高兴兴地感谢天主吧,因为既然蒙他的慈悲成全了你这个请求,那末他将来也不会遗弃你的,一定会指引你得到幸福。”
  但是,兹皮希科答道:
  “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仁慈的夫人?天主成全我战胜了那个条顿人,向他复了仇,可是达奴莎失了踪,到现在也还没有在这里,她仍然离开我很遥远。”
  “那些最顽固的敌人,像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都死了,”公爵夫人回答,“据说齐格菲里特虽然也很残忍,却比他们稍为公正些,你至少也该为这一点而赞美天主的慈悲。德·劳许先生说过,如果这个十字军骑士死了,他会把他的尸体运回去,还会立即上玛尔堡去向大团长本人要还达奴莎。他们当然不敢违抗大团长的命令。”
  “愿天主赐德·劳许先生健康,”兹皮希科说,“我要同他一起上玛尔堡去。”
  这几句话却把公爵夫人吓了一跳,她觉得仿佛兹皮希科要赤手空拳进入那冬季狼群麇集的玛佐夫舍丛林中去一样。
  “干么去呢?”她叫道。“去找死么?你到了那里,不管是德·劳许,还是罗特吉爱在决斗之前所写的那些信,都帮不了你的忙。你救不了别人,反而毁了你自己。”
  但是兹皮希科站了起来,双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说道:“我愿向天主发誓,我一定要到玛尔堡去,跨海过洋都不怕。愿基督保佑我,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我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停止,至死方休。我同日耳曼人战斗,跟他们交战,总比起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地牢中呻吟要好受些。哦,好受得多!好受得多了!”
  他说这话,就像他一向说到达奴莎的时候一样,那么激动,那么痛苦,使得他突然说不下去,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头一样。
  公爵夫人知道实在无法叫他改变主意了,也知道如果有人要拦阻他,除非给他加上链条扔在地牢里。
  但是兹皮希科并不能立即动身。当时的骑士们虽然可以随意行动,但是他却不能破坏一般骑士习俗:战胜的一方必须在决斗场上待一整天,一直待到第二天午夜,为的是要表示他始终是这个决斗场的主人,并且表示,战败者的亲友如果要向他挑战,他随时准备接受。
  甚至连整支军队都遵守这个习惯,以致往往丧失了紧接着胜利之后迅速前进所可能取得的利益。兹皮希科根本不想逃避这条铁定的法律,所以他吃了些东西之后,便又穿上甲胄,在城堡的广场上逗留到深夜,在寒冬的阴霾的天空下等待着那不可能光临的敌人。
  到了午夜,当传令官最后用喇叭声宣布他绝对胜利的时候,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就来请他去吃晚餐,同时去跟公爵商谈。
  第六章
  商谈的时候,公爵首先说了下面的话:
  “不幸我们没有任何书面证据或是人证来对付这些‘康姆透’。虽然我们的怀疑可能是正确的,我自己也认为,除了他们,谁都不会抢走尤仑德的女儿,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否认这件事。万一大团长要起证据来,我拿什么给他?嗨!连尤仑德的信也对他们有利。”
  说到这里,他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说他们是用威胁手段迫使他写出这封信的。这是可能的,而且毫无疑问,因为如果正义是在他们那一边,那末在你同罗特吉爱的决斗中,天主就不会帮助你了。不过,既然他们逼出了二封信来,那末他们也会逼出两封信来。也许他们手里还有尤仑德出的证据,说他们根本没有抢去这不幸的姑娘。如果是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这类证据交给大团长,那时候又怎么办呢?”
  “怎么,仁慈的殿下,他们自己也承认是他们把达奴莎从强盗手里抢过去的,还承认她现在在他们那儿。”
  “这个我知道。不过现在他们说他们弄错了,说那是另外一个姑娘,而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尤仑德自己也不承认是她。”
  “他所以不承认她,是因为他们让他见到的是另一个姑娘,因此他恼怒了。
  “当然是这样,不过他们可以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想而已。”
  “他们的谎言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就像一座松树林子一样。从一旁看过去,倒看见一条小路,可是你越走进去,越是茂密,弄得你走上叉路,完全迷了路。”
  他又把这番话用日耳曼语向德·劳许先生重新说了一遍,德·劳许说:
  “大团长本人比他们好些,他的兄弟也还好,虽然是个蛮干的人,却还顾全骑士团的荣誉。”
  “不错,”米柯拉伊支持他道。“大团长比较厚道。可他约束不了神甫会和那些‘康姆透’,他虽然不赞成骑士团那种损人利己的事情,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去吧,去吧,德·劳许骑士,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们在外国人面前比在我们面前要顾羞耻一些,他们怕人们在外国朝廷上谈论他们的暴行和不守信义。万一大团长向您要证据,您就对他这样说:‘只有天主认识真理,世人应该寻找真理,因此如果您要证据,那末去找吧:去搜查所有的城堡,审问城堡里的人们,允许我们去搜查吧,要知道所谓山林盗匪劫走了那个孤儿,那完全是愚蠢的谎言。’”
  “愚蠢的谎言!”德·劳许重说了一遍。
  “因为盗匪决不敢攻击公爵的朝廷,也不敢抢劫尤仑德的女儿。即使他们抢走了她,也不过是为了赎金,他们自己会来通知我们,说她在他们手里。”
  “我准把这些话都说出来,”这位罗泰林格的骑士说,“还要去找到德·贝戈夫。我们都是同国人,虽然我不认识他,却听说他是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他当时在息特诺,理该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大团长。”
  兹皮希科也听得懂几句他的话;不懂的部分由米柯拉伊解释给他听;于是他紧紧拥抱着德·劳许先生,直抱得这位骑士叫起病来。
  公爵又问兹皮希科:
  “那么,你一定非去不成么?”
  “非去不成,仁慈的殿下。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发过誓要拿下息特诺来,即使我用牙齿去啃也要把它的城墙啃下来,只是没有得到许可,我怎能擅自挑起战争呢?”
  “谁要是擅自挑起战争,他就会在刽子手的宝剑下面悔不当初了,”公爵说。
  “这当然是绝对的法律,”兹皮希科回答。“唉!我当时就打算向息特诺所有的人挑战,但是人们说,尤仑德像宰牲畜似地屠杀他们,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还活着。……但我向天主和圣十字架发誓,我拚死也不会丢下尤仑德不管!”
  “说得真豪爽,钦佩钦佩,”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也表明你有见识,才没有单独到息特诺去,因为即使是一个笨蛋也会知道,他们决不会把尤仑德和他的女儿留在那里,准是把他们送到别的城堡去了。所以天主就在这里以罗特吉爱给你作为酬报。”
  “是啊!”公爵说,“我们从罗特吉爱口中也听说了,这四个人之中只有齐格菲里特老头还活着,其余三个人天主已经借你的手或尤仑德的手给予惩罚了。至于齐格菲里特,他比其余几个无赖稍微好一些,但也许是个更残忍的暴徒。糟的是,尤仑德和达奴莎都落在他手中,必须很快把他们救出来。为了使你不至于发生意外,我交给你一封信带给大团长。记住,好好听清我的话,你不是作为一个使者去的,而是代表我去的。我给大团长的信是这样写的:他们既然曾经企图加害于我本人,他们的恩人的一位后裔,那末劫走尤仑德女儿的一定也是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对尤仑德有仇恨。困此我请求大团长下令严加搜查,找寻这姑娘,如果他很想取得我的友谊,应该立即把她归还到你手中。”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就跪倒在公爵脚跟前,抱住公爵的双脚,一面说道:
  “但是尤仑德呢,仁慈的殿下,尤仑德呢?请您也为他求求情吧!如果他受了致命的伤,那至少也要让他死在他自己家里,同他的孩子在一起。”
  “我在信里也提到了尤仑德,”公爵和善地说。“按照骑士荣誉的规矩,由他指定两个法官,我也指定两个,来调查这些‘康姆透’和尤仑德的行动。他们可以自己选一个人来主持这个审判团,事情将由他们决定。”
  商议就此结束,兹皮希科向公爵告了别,因为他马上就要动身。但在他离开之前,富有经验而很了解十字军骑士团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把兹皮希科叫到一旁,问道:
  “你要带那个捷克侍从跟你一起到日耳曼人那里去么?”
  “当然,他离不开我。有什么事么?”
  “我很可惜这个小伙子。他对你是个有用的汉子,只是记住我的话:你除非在决斗中遇到一个比你强的人,否则你一定会平安无恙地从玛尔堡回来,可是他就决难生还。”
  “为什么?”
  “因为那些狗法师指责过他刺死了德·福契。他们一定把德·福契的死讯报告了大团长,他们准会说是这个捷克人打死他的。他们在玛尔堡决不会放过这件事。审判和惩罚在等着他,因为你怎么能向大团长表明他是无辜的呢?再说,他甚至把邓维尔特的手臂也都给扭断了,可邓维尔特是医院骑士团大团长的亲戚。我很为他担心,我再说一遍,如果他跟你去,必死无疑。”
  “他决不能去送死:我要把他留在斯比荷夫。”
  但是事情后来有了变化;由于某些原因,捷克人没有留在斯比荷夫。兹皮希科和德·劳许同着他们的扈从在第二天早晨动身了。德·劳许在维雄涅克神甫解除了他同乌尔利卡·德·爱尔内的婚约之后,高高兴兴骑马而去,一心在想着德鲁戈拉斯的雅金卡的芳姿。因此默不作声。兹皮希科山于不能同他谈起达奴莎(因为他们彼此不很了解),就只同哈拉伐谈天,哈拉伐直到现在还一点也不知道这次打算深入条顿人地区的事。
  “我上玛尔堡去,”他说,“但是天主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很快,就在春季,也许在一年之后,也许根本就不会回来了,你懂么?”
  “我懂得。阁下一定是去向那里的骑士们挑战的吧?感谢天主,幸而每一个骑士都有一个侍从!”
  “不,”兹皮希科回答。“我不是去向他们挑战的,除非万不得己;但是你不能同我一起去,你要留在斯比荷夫。”
  捷克人听了这话,先是焦躁不安,悲伤地嘟哝起来,继而恳求他那年轻的爵爷别把他撇下来。
  “我发过誓,我决不离开您。我凭十字架、我的荣誉发过誓。如果阁下发生意外的话,我怎能去见兹戈萃里崔的小姐呢!我向她发过誓,爵爷!因此请可怜可怜我吧,别使我在她面前丢脸。”
  “你难道没有向她发过誓要听从我的命令么?”兹皮希科问。
  “当然!发过誓的。什么事都要听从,就是别让我离开您。如果阁下把我赶走,我就离得远一点跟在后面,以便万一必要的时候,可以就近听候差遣。”
  “我不赶走你,我也不愿意赶走你,”兹皮希科答道:“不过,如果我哪儿也不能派你去,连小小的差使都不能派你走一趟,如果我连一天也离不开你,那也叫我受不了。你总不能老钉住我,像个刽子手钉住一个好人一样!至于战斗,你怎么帮助我呢?我不是说战争,因为在战争中所有的人都作战;至于一对一的决斗,你肯定不能为我效劳。如果罗特吉爱比我强的话,他的甲胄就不会放在我的马车上,而是我的甲胄放在他的马车上了。再说,要知道如果带了你,我就会有更大的困难,你只会使我遭受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阁下?”
  于是兹皮希科把他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他,说那些“康姆透”决不会承认是他们杀死了德·福契的,因此只有归罪于他,在他身上报仇。
  “如果他们抓住了你的话,”最后,他说,“那末我当然不能把你丢在他们虎口里,也许我会为你丢掉脑袋。”
  捷克人听到这些话,闷闷不乐,因为他觉得主人这些话倒说得有理;可是他还想按照自己的愿望设法另作安排。
  “但是,那些看见过我的人都已经死了,因为照他们所说,有几个被斯比荷夫的老爵爷打死了,而罗特吉爱又被您析死了。”
  “当时那些跟在你后面不远的马夫都看见过你,那个十字军骑士老头也还活着,现在也一定在玛尔堡,即使他目前不在那里,也一定会来,天主保佑,大团长一定要召他去的。”
  捷克人无话可答了,于是他们骑着马,默默无声地上斯比荷夫去。到得那里,发现已经完全作好了战争准备,因为老托里玛预计到不是十字军骑士会来攻击这个小城堡,就是兹皮希科一回来就率领他们去援救老爵爷。无论是沼地里的各条通道上或是在城堡内部,到处都布满着守卫。农夫们都武装起来了,并且由于战争对他们说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倒是热心地等着日耳曼人来,希望得到出色的战利品。
  卡列勃神甫在城堡里迎接了兹皮希科和德·劳许。晚饭一吃好,他就拿出盖有尤仑德印记的羊皮纸文件给他们看,这就是神甫亲笔写下、斯比荷夫的骑士口授的那份遗嘱。
  “这是他向我口授的遗嘱,”他说,“就在他到息特诺去的那个晚上,而且——他当时就不指望会回来。”
  “但是您为什么根本也没有向我说起呢?”
  “我不能说,因为他是在受忏悔礼的时候向我说明他的意愿的。愿天主赐他永远安宁,愿天国的光辉照耀在他身上。……”
  “您别为他祷告,他还活着呢。这是我从十字军骑士罗特吉爱那里知道的,我同他在公爵的朝廷里作了一次决斗。天主给我们作了裁判,我把他打死了。”
  “那末尤仑德准是不会回来了……除非是天主援助!
  “我就同这位骑士去把他从他们手里夺过来。”
  “看来您还没领教过十字军骑士的毒手吧,我可领教过,因为在尤仑德把我带到斯比荷夫来之前,我在他们那里做了十五年神甫。只有天主才能救得了尤仑德。”
  “天主也能帮助我们。”
  “阿门!”
  于是他打开遗嘱读起来。尤仑德把所有的产业和领地都传给达奴莎和她的子孙,但如果她死后没有子嗣,就传给她的丈夫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他最后提出要把他的遗嘱托付给公爵监督执行:要是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就让公爵使之合法化。所以要加上这一条,是因为卡列勃神甫只知道教会法,而尤仑德本人又一直专心致志于征战,只知道骑士的规矩。神甫把遗嘱读给兹皮希科听了之后,又读给斯比荷夫守军的官长们听,他们立刻就承认这年轻的骑士是他们的主人,并且保证效忠于他。
  军官们认为兹皮希科不久就会带领他们去搭救老主人,他们都勇猛而渴望战争,而且也念念不忘尤仑德。可是他们一听到要他们留在家里,小主人只带少数随从上玛尔堡去,又不是去战斗,而是去控诉,大家都感到很不痛快。
  捷克人格罗伐支也跟他们一样不痛快,虽然他因为兹皮希科增加了这么一大笔财富而十分高兴。
  “嗨!谁会快乐呢,”他说,“还不是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他可以来管理这个地方了!波格丹涅茨同这样一块领地比起来,算得什么呢!”
  兹皮希科突然想念起他的叔父来了,这是常常会有的事,特别是当他碰到人生难题的时候;于是他转向这个侍从,毫不犹豫地说:
  “你千么要闲在这里呢!上波格丹涅茨去吧,你给我送一封信去。”
  “如果您不带我一起走,我宁愿到那边去!”这个侍从高兴地答道。
  “请卡列勃神甫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好好写下来,这封信可以请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读给我叔父听,或者由修道院长读,要是他在兹戈萃里崔的话。”
  但他说过之后,用手捋捋唇髭,好像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
  “唔!修道院长!……”
  雅金卡顿时出现在他眼前了,蓝眼睛,黑头发,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眼睫毛上挂着泪珠!他觉得有点困惑,用手擦了擦前额,心里说道:
  “你会感到难过,姑娘,不过总不会比我更难过吧。”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来了,他坐下来动手写信。兹皮希科把他到达森林行宫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详细口授给他。他什么事情都不隐瞒,因为他知道,老玛茨科把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后,就会高兴。波格丹涅茨怎能跟斯比荷夫相比,斯比荷夫是一处富庶的大产业,兹皮希科也知道玛茨科非常爱好财富。
  等到卡列勃神甫辛辛苦苦地写好了这封信,盖上印记之后,兹皮希科又把他的侍从叫了来,把信交给他说:
  “你也许可以同我叔父一起回来,那我就非常高兴了。”
  但是捷克人却显得面有难色;他踌躇了一下,两只脚换来换去,却又不走,后来还是年轻的骑士说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吧。”
  “我想,您……”捷克人回答,“我想再问您一声,我该怎么向人家说呢?”
  “向哪些人说?”
  “不是波格丹涅茨的那些人,而是邻近一带……因为他们也很想知道详情!”
  兹皮希科决定什么事也不隐瞒他,听了这话就迅速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关心的不是什么别人,而是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捷克人的脸倏地一红,然后又有些发白,答道:
  “我说的是她,爵爷!”
  “你又怎么知道她还没嫁给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呢?”
  “小姐决不会出嫁,”这个侍从坚决回答道。
  “修道院长也许早就命令她出嫁了。”
  “是修道院长听从小姐的命令,不是小姐听从他的命令。”
  “那你想怎么办?也只有像对待大家一样,把真相说给她听吧。”
  捷克人鞠了一躬,有点恼怒地走了。
  “愿天主赐恩,”他一边想着兹皮希科,一边心里说,“使她忘掉您。愿天主赐她一个比您更好的男人。不过,如果她没有忘掉您,那我就告诉她,您结过婚了,只是没有妻子,您还没有进入新房就成了鳏夫。”
  这个侍从是很爱慕兹皮希科的,也很同情达奴莎,不过在这世界上他爱雅金卡超过爱一切人,因此从他在崔亨诺夫的那次决斗之前,听到了兹皮希科已成婚的时候起,就一直感到痛苦和伤心。
  “但愿您做鳏夫!”他又重复一次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有了一些显然是比较温和的想法,因为他走向马房去的时候,说道:
  “祝福天主,我至少将跪在她的足下!”
  这时候兹皮希科正急于动身,因为他兴奋得无法抑制自己了,——使他操心的那些必要的事务越发增加了他的痛苦,又不断地想念着达奴莎和尤仑德。可是为了让德·劳许先生休息一下,为长途旅行作一些准备,他至少必须在斯比荷夫过一夜。他由于决斗,由于在比武场上守了一整大,由于路途跋涉,缺少睡眠,忧心忡忡,终于疲累不堪了。因此晚饭后,他便朝尤仑德的硬床上一倒,希望至少能够睡一会儿。可是他还没有睡着,山德鲁斯就敲敲房门进来了,一面鞠躬,一面说:
  “爵爷,您救了我一命,我同您在一起,过着从未有过的舒服生活。现在天主踢了您一笔大产业,您比以前更富了,何况斯比荷夫的财库不是空的。爵爷,给我个钱包吧,我要到普鲁士去,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虽然我在那里也许不很安全,但我可能为您效些劳。”
  兹皮希科开头真想把他从房里扔出去,可是仔细想了一下,就从他床边的旅行袋里拿出一只相当大的钱包来,扔给了山德鲁斯,说道:
  “拿着,去吧!如果你是个无赖汉,那就是诈骗;如果是个诚实人——你就会效劳。”
  “我会像一个无赖那样诈骗别人,”山德鲁斯答道,“可不诈骗您,我一定诚实地为您效劳。”
  第七章
  同说齐格菲里特:德·劳夫正要动身上玛尔堡去的时候,没想到邮差给他送来了罗特吉爱一封关于玛佐夫舍朝廷消息的信。这消息深深地感动了这个老十字军骑士。首先从信上显然可以看出,罗特吉爱在雅奴希公爵面前把尤仑德这次的事件陈述得很巧妙,而且举止很出色。齐格菲里特含笑地读到罗特吉爱进一步要求公爵把斯比荷夫交给骑士团作为赔偿。可是,再念下去却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不大有利的消息。罗特吉爱说,为了更好地表明骑士团在抢劫尤仑德女儿的事件中是清白无辜的,他已经向玛佐夫舍的骑士们扔下了铁手套,向那些心存怀疑的人挑战,诉之于天主的裁判,也就是说,在整个朝廷面前和这些人决斗。“谁也没有拿起铁手套,”罗特吉爱继续写下去,“因为大家都看到尤仑德亲自在信中为我们作了证,况且他们害怕天主的裁判,但是忽然有一个青年,就是我们在森林行宫里看见过的那个青年,却走上前来,捡起了铁手套。请不要担忧,虔诚而智慧的法师,我正是因此而要稍延归期了。既然我自己挑了战,我就必须担当起来。我既然是为了骑士团的光荣才这样做,我相信,不管是大团长,还是我所尊敬并怀着做子女的情感所衷心敬爱的法师,您都不会因此而责怪我。我的对手简直是个孩子,而且您知道,我对于决斗并不是个新手,因此为了骑士团的光荣而使他流血,对我说来,真是轻而易举,特别是有了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更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齐格菲里特听到尤仑德的女儿是个结了婚的妇人,非常惊奇。一想到可能又有了一个虎视眈眈。报仇心切的新敌人坐镇斯比荷夫,他就心惊胆战。他想,“显然他决不会放过复仇的机会,尤其是一旦把他的妻子还给他,他妻子告诉他说,是我们把她从森林行宫中劫走的,那他更要报复了!不错,人家马上就会识破我们是为了要毁掉尤仑德才把他骗到此地来的,谁也不相信我们会把他的女儿还给他。”这样,齐格菲里特猛地又想到:由于公爵不断来信,大团长很可能在息特诺进行调查,以便至少可以在公爵面前为他自己洗刷一番,因为对大团长和神甫会说来,万一同强大的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使玛佐夫舍两位公爵站在他们一边是很重要的。公爵拥有大批的玛朱尔骑士,决不能忽视他的力量。同他保持和平就可以充分保证骑士团边界的安全,更好地集结力量。齐格菲里特在玛尔堡常常听见人们谈起这件事,人们也常常流露这样一种希望:等到打败了国王之后,可以另找借口攻打玛佐夫舍,那时候这块地方就再也逃不出十字军骑士团的手掌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妙算。因此大团长目前一定会尽力避免激怒雅奴希公爵,因为这位同盖世杜特的女儿结婚的公爵比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更难于妥协,齐叶莫维特的妻子却由于某种不知其详的原因而完全忠实于骑士团。
  想到这里,这个为了骑士团和它的声誉而随时准备无恶不作、极尽奸诈和残忍之能事的齐格菲里特老头,也不得不慎重地盘算起来了:“放掉尤仑德父女是不是会好些?把罪行和劣迹一古脑儿推到邓维尔特身上去,横竖他已经死了;即使大团长因为罗特吉爱和我自己是邓维尔特的同谋犯,要严惩我们,然而对于骑士团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些么?”但是一想到尤仑德,他的复仇和残忍的心又狠毒起来了。
  放走他,放走十字军骑士团的这个压迫者和刽子手,这个多次交战中的得胜者,这个叫骑士团出尽了丑、受尽了灾祸、吃了多次败仗的罪魁祸首,这个邓维尔特的杀害者,德·贝戈夫的战胜者,梅恩格、戈德菲列德和胡格斯的杀害者,他在息特诺使日耳曼人流的血甚至比在一场恶战中使日耳曼人流的血还要多。“不,我不能放他走!我不能!”齐格菲里特激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一想到这里,他十只贪婪的手指不禁抽搐地紧握起来,衰老瘦弱的胸脯也沉重地起伏着。“不过,如果这会给骑士团带来重大的利益和光荣呢?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惩办了依然活着的同谋犯,也许雅奴希公爵就会和他的敌人和解,跟骑士团签订协定,甚至结为联盟,岂不是就消除了这一重障碍吗?他们是非常暴躁的,”这个老“康姆透”又想道:“但如果向他们略示亲善,他们很快就会忘却怨恨的。嘿,公爵本人在他本国内不就被我们俘虏过么?应当提防他们报仇。……”
  于是他心乱如麻,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然后在耶稣受难像面前停了下来,受难像正对着门口,几乎占去了左右两扇窗之间的整堵墙头,他跪了下去,说道:‘启示我吧,主啊,教诲我,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我释放尤仑德父女,那末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将彻底败露,全世界不会说这是邓维尔特或者齐格菲里特于的,而是要责骂十字军骑士团,整个骑士团将因此蒙受耻辱,那个公爵的仇恨也将无比增长。如果不释放他们,把他们关住或者把这件事隐瞒起来,那末骑士团将要受人猜疑,我也不得不亵渎自己的嘴,到大团长面前去撒谎。怎么办才好呢,主啊?教诲我,启示我吧。如果我非受到报复不可,就按照您的正义作出定夺吧;只是现在请教诲我、启示我,因为这牵涉到您的宗教,无论您下什么命令,我一定照做,即使因此而使我下牢,处死我,把我加上脚镣手铐,我也甘愿。”
  他把前额靠在木头十字架上,祈祷了很久;他一点没有想到这个祷告本身就是邪恶的,亵渎神明的。然后他心安理得地站了起来,自以为这个木头十字架已踢恩于他,给了他一个既有道理、又极具识见的主意,似乎天上有一个声音在向他说:“起来,等罗特吉爱回来再说吧。”是啊!必须等罗特吉爱。他一定会打死那个年轻人;那时候再决定到底是把尤仑德父女藏起来,还是释放他们。如果把他们藏起来,不错,公爵决不会忘记他们;但由于确不定是什么人劫走了这姑娘,他就会找寻她,会写信给大团长,不是指责大团长,而是向他提出请求,那么这件事就会长久拖下去。如果释放他们,那么他看到尤仑德女儿回来了,欢乐之情一定会超过那种要为她的被抢劫而进行复仇的愿望。“我们还可以一口咬定说,我们是在尤仑德的暴行之后才找到她的。”最后这个想法使齐格菲里特完全安心了。至于尤仑德本人,那倒不足为俱;因为他和罗特吉爱早就想出办法,万一非释放尤仑德不可,自有办法叫他既不能为自己报仇,也不能危害他们。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残酷的心里高兴起来了。他想到即将在崔亨诺夫城堡所举行的天主的裁判[注],也感到很高兴。至于这场致命的决斗的结局,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想起哥尼斯堡的一次比武来,当时罗特吉爱就制服了两个在安提加夫地方算得上是无敌的战士。他也记起了维尔诺附近那次决斗,那是一个波兰骑士,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也在罗特吉爱的手里送了命。想到这里,他顿时容光焕发,心花怒放,因为当罗特吉爱已经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骑士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带领他远征立陶宛,教给他同那个民族作战的最好方法的;因此他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罗特吉爱,这种深挚的情感只有那些内心里蕴藏着强烈情爱的人才掏得出。现在那个“小儿子”将再一次使可恨的波兰人流血,满载荣誉归来了。唔,这是天主的裁判,同时骑士团还会因此打消别人对它的疑窦。“天主的裁判……”一眨眼工夫,一种近似惊吓的感觉又压上这个老十字军骑士的心头了。瞧,罗特吉爱必须进行殊死的决斗来保卫十字军骑士团的清白无辜。然而,他们却是有罪的;因此他是为谎言而战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幸,该怎么办呢?但是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是啊!罗特吉爱写得很有道理:“还有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不错,罗特吉爱三天之内就要回来,一定会凯旋归来。
  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就这样自我安慰着,但同时又想到,是否最好把达奴莎暂时送到某个偏僻的、遥远的城堡去,使玛朱尔人用尽计策也无法把她救出去。他犹疑了一会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采取公开的行动并且控告骑士团,那只有尤仑德小姐的丈夫才能办得到。不过他就要死在罗特吉爱手里了。接着而来的是调查、探问、信件往来和控诉。但是这种手续只会使事情大大拖延下去,使真相越来越迷乱、越模糊,不消说,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等他们调查出什么名堂来,”齐格菲里特心里说,“我已经死了,而且尤仑德小姐也将在我们的牢狱中变老了。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命令城堡内作好一切防御准备,同时也作好上路的准备,因为我还没有确切知道罗特吉爱交战的结局怎样。因此我得等一等再说。”
  罗特吉爱说过三天之内要回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接着又过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扈从队来到息特诺的城门口。一直到第五天,天快黑的时候,城堡大门的棱堡前面才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刚做过晚祷的齐格菲里特,立即派个小厮去看看是谁来了。
  一会儿小厮神色不安地回来了。但由于天黑,炉子里的火光远在后面,照不亮整个房间,齐格菲里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回来了没有?”老十字军骑士问。
  “回来了!”小厮回答。
  但是小厮的声调却使老十字军骑士吃了一惊,于是他问道:
  “罗特吉爱法师也回来了么?”
  “他们把罗特吉爱法师抬回来了。”
  齐格菲里特连忙站了起来,扶着椅子的扶手,撑了好久,免得自己跌倒,然后才问声闷气地说道:
  “给我拿外套来。”
  小厮把外套披在他的肩上。老骑士显然精神恢复了,因为他不用别人帮助就拉上了兜帽,出去了。
  不一会,他来到了城堡的庭院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缓慢地走在融化的雪地上,迎着进门来的扈从队走去。他在扈从队旁边停了下来,那里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几个卫兵拿着火把,把那地方照得亮晃晃的。仆从们一见老骑士来了,就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火把的亮光照出了人们恐怖的脸庞,只听得后面黑暗地方人们在低声私语:
  “罗特吉爱法师……”
  “罗特吉爱法师给打死了。……”
  齐格菲里特走到雪车跟前,尸体就放在雪车上,下面垫着草,上面盖着一件外套;他揭起了外套的一角。
  “拿个火来,”他说,一面把兜帽拉到后边。
  一个仆人拿来一个火把照着尸体,老十字军骑士在火光下细看了一下罗特吉爱的脑袋;脸色发白,像冻结了似的,一块黑手巾一直扎到胡子下面,显然是为了让死者的嘴唇合拢。整个脸部都收缩了起来,完全变了形,简直叫人认不出是他。双眼紧闭,眼窝四周和太阳穴附近都是青一块紫一块,霜冻的脸上好像生了鳞片。老骑士在一片死寂中注视了好久。人们都望着他,因为大家知道他像父亲一样对待罗特吉爱,钟爱罗特吉爱。但是这老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脸色比平常更严厉,流露出一种麻痹的冷静。
  “他们就这样把他送回来!”他终于说了。
  他立刻转向城堡的执事说道:
  “午夜前准备好一口棺材,把尸体停放在礼拜堂。”
  “给那些被尤仑德打死的人做的棺材还留着一口;”执事说。“只消把尸体盖上麻布就行,让我去吩咐办理。”
  “给他盖上一件外套,”齐格菲里特说,一面把罗特吉爱的脸遮盖好,“不要用这种外套,要用骑士团的外套。”
  过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说:
  “棺材盖别钉上。”
  人们都走到雪车跟前来。齐格菲里特又把兜帽拉到头顶上,刚要走开,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问道:
  “万·克里斯特在哪里?”
  “他也给打死了,”一个仆从回答,“因为尸体已经烂了,我们不得不把他葬在崔亨诺夫。”
  “好的。
  他走了,走得很慢,进了房间,坐在原先他听到消息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他的脸仿佛化石似的,毫无表情,在那里坐了很久,弄得小厮担心起来,时时向门里探进头来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城堡内惯常的忙碌停止了,但礼拜堂那面不住地传来隐约的捶打声;然后除掉值夜士兵的叫唤声之外,就没有声音来打破这里的寂静了。
  当老骑士好像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叫喊仆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罗特吉爱法师在哪里?”他问。
  小厮被这一片寂静、这一连串的事故和缺乏睡眠弄得胆战心惊,显然不明白这老头儿的意思,只是惊慌地望着他,声音发抖地答道:
  “我不知道,爵爷……”
  老头儿突然可怕地哈哈大笑,温和地说道:
  “孩子,我是问你已经把他送进了礼拜堂没有。”
  “送进去了,爵爷。”
  “那很好。告诉第得里赫带钥匙和灯笼到这里来,等我回来,叫他拿一小桶煤来。礼拜堂里上灯了么?”
  “棺材四周都点上了蜡烛。”
  齐格菲里特披上外套出去了。
  他一踏进礼拜堂,便四下一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人;然后小心地关上了门,走到棺材跟前,把死尸跟前六只大铜烛台上所点的蜡烛,拿开了两支,然后在棺材前面跪了下去。
  他的嘴唇一动不动,这表明他不是在祈祷。有一会工夫,他只是望着罗特吉爱那张冻僵了的、然而仍然漂亮的脸,仿佛要在这张脸上找出残剩的生机。
  然后在礼拜堂内那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压低了声调叫道: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接着,他就不作声了,仿佛在等待回答。
  他伸出手来,把他那消瘦的、兽爪似的手指探到盖在罗特吉爱尸体上面的外套下面,在他的胸口上摸来摸去,一面把上下、中央、肋骨下边的两侧,以及两边肩胛骨,统统看了一看,他摸到了伤口,这道伤口从右肩的顶端一直到胳肢窝;老头的手指插了进去,顺着伤口一直摸到底,于是他像伸冤喊仇似地大声喊道:
  “哦!……这可多么残忍呵!……你还说那家伙完全是个孩子哩!……你整整一条手臂给斫断了!整整一条手臂!为了捍卫骑士团,你曾经多少次举起这只手臂去攻打过异教徒。……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你是为不义而战的,因此死于不义,天主宽恕,愿你的灵魂……”
  话突然在他嘴上停住了,他嘴唇发抖,礼拜堂内又是一片岑寂。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齐格菲里特的声调中带有一种恳求的意味,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他的恳求中还含有什么重要而可怕的秘密。
  “慈悲的基督啊!……如果你没有被定罪,你就打一个手势,把手动一动,或者眨一眨眼睛,因为我的衰老的心正在我胸膛中呻吟。……打一个手势吧,我多么爱你,说一声吧!
  他的双手撑在棺材边上,一双兀鹰似的眼睛盯着罗特吉爱的紧闭着的眼皮,等在那儿。
  “唉!”他终于说道,“既然你的身子已给冻僵了,发臭了,怎么能说话呢?你既然一声不响,那末我就来告诉你一些事,但愿你飞翔在这些烛光之间的灵魂听着!”
  他怄下身子,对着尸体的脸庞。
  “可记得当时神甫不让我们干掉尤仑德,我们曾为此起过誓么?唔,我就信守那个誓约,但是不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使你高兴,哪怕我会因此而下地狱。”
  说完,他就离开了棺材,把烛台放回原处,在尸体上面盖好了外套,然后走出礼拜堂。
  那个小厮在门边睡熟了;第得里赫奉齐格菲里特的命令已经等在房间里。这人又矮又胖,罗圈腿,四方脸,一条长达双肩的黑头巾遮住了他的脸。他穿着一件没有硝过的野牛皮短上衣,腰上束着一条野牛皮的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把短刀,右手提着一只羊皮纸糊的灯笼,左手拿着一只小桶和一支火把。
  “你准备妥当了么?”齐格菲里特问道。
  第得里赫默默地行了个礼。
  “我吩咐过你带一桶煤来的。”
  这个矮汉子还是一声不响;他只是指了指火炉里燃烧着的木材,拿起炉旁的铁铲,把燃烧着的煤装在桶里,然后点起灯笼,等在那里。
  “听着,狗东西,”齐格菲里特说:“你曾经泄露过邓维尔特伯爵命令你做的事,因此伯爵吩咐割掉了你的舌头。但是你还能够用手指向神甫做手势告密。因此我预先警告你,只要你稍微做一做手势,把现在我叫你去做的事稍微泄露给神甫,我就下令吊死你。”
  第得里赫又默默地行了个礼,但是他的脸由于恐怖和不祥的回忆而绷紧了;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是另有原因的,并不像齐格菲里特所说的那样。
  “现在你走在前面,领我到那禁闭尤仑德的地牢里去。”
  这刽子手用一只大手拎起了煤桶,提起了灯笼,带头就走,走过了沉睡在门旁的守卫身边,下了扶梯,转了个弯,并不向大门那边走去,却直趋扶梯后面的小走廊,一直走到房屋的尽头,到了一扇隐蔽在壁龛里的大铁门那里。第得里赫开了铁门,他们又来到了一个露天小院子里,四面都是筑有高墙的粮仓,那里面储备着粮食,以备城堡被围时动用。右面的一所仓库下面就是一个地牢。那里一个卫兵也没有,因为即使犯人能够逃出地牢,也只能来到院子里,而这个院子的唯一出口就是壁龛里那扇门。
  “等一等,”齐格菲里特说,一面靠着墙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气喘不过来,仿佛硬挺的锁子甲把他胸口捆得太紧了。实在说,他所经受的这一切是他衰老的晚年所承受不了的。他觉得那压在兜帽下面的前额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因此他停下来歇歇气。
  尽管白天阴霾,夜空却非常爽朗,小院子被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雪地里也闪着微黄的光亮。齐格菲里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他突然想到也是在这样一个月明之夜,罗特吉爱动身到崔亨诺夫去,就此活的去,死的回来。
  “现在你却躺在礼拜堂里了,”齐格菲里特喃喃地说。
  第得里赫以为“康姆透”在同他说话,因此举起了灯笼,照着老头的脸,这张可怕而枯槁的脸,看起来活像一只老兀鹰。
  “带路!”齐格菲里特说。
  第得里赫又放低了灯笼,雪地上映出一圈圈的黄光,他们又向前走了。仓库的厚壁上有一个凹坑,从那里走进去几步路,就是一扇大铁门。第得里赫开了门,从一条漆黑的狭径中走下扶梯,一面高举着灯笼给“康姆透”照路。扶梯的尽头是一条走廊,里面从右到左,都是通向牢房的非常低的矮门。
  “到尤仑德的牢房去!”齐格菲里特命令说。
  不一会,门闩克拉一响,他们进去了,里面一片漆黑。齐格菲里特在昏暗的灯笼光下看不大清楚,吩咐点起火把,顿时火把的亮光让他看到躺在草堆上的尤仑德。犯人双足上了镣铐,手上的锁链比较长一些,让他可以把食物送到口中。他身上披的仍旧是受审时穿的那件粗麻布衫,只是沾染了许多殷红的血斑,因为战斗结束的那天,这个痛苦得发狂的骑士不幸被兜进网里,士兵们想趁机杀害他,用戟戳他,使他身上伤痕累累。后来神甫出来干涉,尤仑德这才没有被当场打死,但已流了不少血,抬进地牢时已经半死不活了。城堡里的人时时刻刻都以为他会死去。但是他惊人的体力终于战胜了死亡,尽管把他扔在可怕的地牢里,没有人给他疗治创伤。白大融雪的时候,雪水从屋顶上滴下来,可是一上了冻,四壁都覆盖着厚雪和冰柱。
  躺在草堆上的这个上了锁链的无力的人,很像一尊用燧石雕成的石像。齐格菲里特命令第得里赫把火光直照着尤仑德的脸,默默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接着转向第得里赫说道:
  “看清楚,他只有一只眼睛——把它弄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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