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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剑灵旗

_5 梁羽生(当代)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幕容垂寒冰掌的厉害,固然令人震惊;上官飞凤的“幻剑”之奇幻,更是令得场中的剑术名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一浪高于一浪,众人心神未定,眼前又已出现了更其惨酷的场面。
  慕睿垂好像发了狂的野兽扑上前去,剪一山的铁拐竟然给他震得飞上半空!
  紧接着只听得“蓬”的一声,两人都是双掌齐出,硬对硬的碰上了!
  慕容垂晃了一晃,好像一根木头似的倒下去。口里还在叫道,“你,你们还、还不赶快……”但这句话他己是说不完全了。“动手”二字叫不出来,鲜血倒是从七窍之中流出来了。他在地上动了两下,身躯忽地蜷缩,好像变成了一团肉泥。
  也不知剪一山是否受伤,不过他的嘴角已见有血流出。他抹去血迹,哼了一声冷笑道:“剪家的武功,你还差那么一截儿。你冒充我,也只是差这一点你还冒充不来!”
  原来慕容垂身受剑伤,已是不能使用火焰刀与寒冰掌了,只能用他练成未久的大金刚手与绵掌合而为一的掌力,一用到剪家的武功,他当然是比不过剪一山了。
  不过,剪一山伤得虽然不算很重,但亦已疲态毕呈,当他转过身向他哥哥走过去的时候,身子已是摇摇晃晃。
  忽地众人只觉眼睛一亮,原来是一支蛇焰箭射上空中。蛇焰箭通常是用来作讯号的,箭一射出去,就带者一溜蓝色的火焰直上遥空。
  有经验的江湖人,一见蛇焰箭,就知必将是有大事发生了。
  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像预先约好似的,四面八方,许多人异口同声喝道:“飞天神龙为患武林,作恶多端,咱们决不能将这大魔头放了!”
  于是有的人在叫要报“杀父之仇”,有的人喝骂要报“夺妻之辱”,有的人要为朋友两肋插刀,有的人要为师门换回面子。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的师长和朋友都是受过卫天元欺侮的。
  四面八方,少说也有几十人之多,一窝蜂的抢上前去围攻卫天元。
  这些人说碍好像煞有介事,其实都是一派胡言。
  在此之前,这些人十之八九和卫天元还是未见过面的,哪来许多仇恨?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在他们背后的主子就是御林军的统邻穆志遥。穆志遥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
  剪一山正在向哥哥跑去,剪大先生用尽气力喝道,“救朋友要紧!”
  这件事情是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但始料之所不及的是,不但他自己受了伤,卫天元和上官飞凤也都受了伤了。上官飞凤的“幻剑”若是使不出来,她的“幻剑灵旗”还能有效么?现在他只能寄望于弟弟了。但他却不知道,他的弟弟也是受了伤的。
  说时迟,那时快,已是有三个人抢先跑到了卫天元身边。
  这三个人是穆志遥手下的一等卫土,但若把他们的武功拿来与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相比,则还是相差甚远的。
  穆志遥这次请来对付卫天元的人,其中也不乏真正的一流高手,不过,也正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多少要顾着一点身份,自是不屑与卫士争功,去打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卫天元盘膝坐在地上,恍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三名卫士,口中喝着要报父母之仇,手里刀枪齐举,向卫天元斫戮!
  卫天元蓦地一声大喝,双臂一振,一支长矛,一杆花枪飞上半空。
  “你们见鬼去吧!”大喝声中,卫天元已是把左右两名卫士抓了起来,好像抓着稻草人似的抛了出去。第一名卫土摔得头破血流,爬也爬不起来。第二名卫士更惨,他给卫天元抛出去,恰好碰着第三名卫士,额头碰着额头,一声惨呼,两个人同时毙命。
  跟着跑来的几名卫士,不觉都是大吃一惊,急忙止步。
  卫天元冷笑道:“你们有多少个父亲,好,都算是我杀的吧,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要报仇的赶快来!”
  这几个人都是穆志遥的卫士,抱着同样心思,以为卫天元业已受了重伤,这才敢来争功的。一见卫天元居然还能发掌毙敌,哪里还敢向前?卫天元作势反击,顿时把他们吓跑。
  但接着来的两个,却不是等闲之辈了。一个是少林派的还俗弟于印新磨,一个是崆峒派四大弟子之一的司马都。这两个人可是真正的一流高手。
  卫天元冷笑道:“你们是来报杀父之仇还是来报夺妻之辱?”
  司马都面上一红,喝道:“我是看不过眼你的猖狂,嘿,嘿,听说你的武功是齐勒铭所传,我偏不信邪,倒要看看你这号称天下第一的齐家武功有多厉害!”其实他也是被穆志遥收买了的,所谓要见识齐家武功云云,不过是为了维持自己一流高手的面子而已。
  卫天元冷笑道:“你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你的面皮之厚,我却是甘拜下风。不过,看在你面皮厚的份上,我也不能让你失望,就让你见识见识齐家的十分之一的武功吧。”谁都听得懂他的意思,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他如今所施展的武功是只有原来所学的十分之一了。
  王殿英愤然说道:“不要脸,收负别人受伤,才敢讨教,崆峒派的面子都给你丢尽了。”
  司马都满面通红,只当听不见,沉腰坐马,使出“通臂拳”,就向卫天元小腹掏去。通臂拳乃是长拳,拳重力沉,他是蓄意和卫天元硬碰硬打的。
  卫天元小腹一收,像一张纸似的贴在石壁上。手掌轻轻一拨,反切司马都脉门。司马都一拳打歪,几乎碰着石壁,慌忙收招。卫天元这一招虽然占了上风,但印新磨却已看出他的确是受伤不轻了。否则这一发就能借力打力,令得司马都整个人都摔到那块凸出的崖石上。
  印新磨倒是比较坦白,他见司马都抵敌不住。挥舞禅杖,便即加入战团,喝道:“我和徐大侠是好朋友,用不着别的理由我就可以杀你!”
  卫天元哼了一声道:“那你最好先给自己念往生咒!”他贴着石壁,避免背腹受敌,和两大高手周旋。
  秘魔崖形如狮子张嘴,卫天元站在咽喉部位,背靠石壁作战,地形倒是对他相当有利。要来攻击他的人虽然很多,却是插不进手去。
  不过所谓“有利”,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即使他能够击败印新磨和司马都,跟着必定有人补上。敌方高手源源而来,在车轮战之下,终须还是丧命无疑。何况他就是对付眼前这两个强敌,亦已渐渐支持不住了。
  唯一可以替他解困的,就只有上官飞凤了。但可惜她亦已是被人堵截,闯不过去。
  那些人早已知道上官飞凤的厉害,蛇焰箭的讯号一发,立即分出入手来对付她。而且堵截她的都是一流高手。
  上官飞凤被慕容垂的“隔物传功”所伤,侵入她的体内的阴煞之气虽然不多,伤得也不算重。但“幻剑”的威力却是不免打了折扣。她伤了两名高手,随即便给困在核心。根本就腾不出手来打起她父亲的旗号。
  剪一山回过来;向上官飞凤走去。他走得很慢,显然受伤也是不轻。
  不过,他来得却也恰是时候。
  那些人见他走路都好似有气没力的样子,根本就不理会他。
  只有一个与他有点交情的人冷冷说道:“剪二先生,你已经报了兄仇,这件闲事,你就不必理了。”
  剪一山咳了一声,说道:“不错,闲事我是不会理的。”
  哪知他说了这话,却突然挤了进去。声如霹雳,陡地喝道:“矛老六,诸老三,你们两个也算得是成名人物,怎的如此无耻,欺负一个受伤女子!”
  大喝声中,他已是双掌齐出,把这两个人打得变成了滚地葫芦,转眼之间,又从滚地葫芦,变成了瘫作一团肉泥。
  这两个人是正在向上官飞凤痛下杀手的那一刹那,被他以绵掌和大金刚手台而为一的掌力击毙的。
  他回过头,对那个和他相识的人说道:“不错,我不会多管闲事,但这位上官飞凤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可不能不管!”一掌又把这人打翻。
  说话之间,他已经和上官飞凤站在一起,上官飞凤看得出他乃是强运玄功,其实已是强弩之未的,说道,“剪二先生,我不想连累你,你让我单独应付吧。”
  剪一山道:“好,随你的便,我也不想多管你的闲事了!”说罢,突然反手一掌,向上官飞凤的背心拍下,拍个正着。
  这一下突如其来,令得众人都是吃惊不已。剪二先生怎的忽然把朋友当作敌人,打起上官飞凤来呢?
  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这一掌拍下,上官飞凤非但没有跌倒,反面好像精神大振了!她本来已是只有招架之功的,随着那一掌拍下,突然剑光暴长,登时就有两人中剑倒地,第三名高手给她刺中虎口,兵刃脱手飞上半空!
  上官飞凤一剑得手,回头说道:“多谢。”围攻她的敌人,本来还剩下几个的,此时亦已慌不迭的逃走了。
  剪一山道:“别客气,我也还有未了结的事情,咱们各于各的吧!”
  说吧,他脚步蹒跚的重新向哥哥走去,似乎比刚才还更显得疲累不堪,而且嘴角还有血丝沁出。
  但穆志遥那些手下,震于他刚才的神威,只道他又是重施故技,故意装成这个样子,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了。
  他们哪里知道,剪一山这一次却并不是假装的。
  原来他刚才打上官飞凤的那一掌,用是也正是“隔物传功”。
  不过,他的“隔物传功”却与慕容垂的“隔物传功”不同,他是用来救人,不是用来伤人。他是把功力传给上官飞凤,真气从她后心输入,一举就替她化解了侵入体中的寒冰掌阴劲,令她血脉畅通,功力恢复如初。但他本来是受了伤的,这一下“隔物传功”又几乎消耗了他一半功力,他剩下来的功力已是不到原来的三成了。此时倘若有个一流高手与他硬拼,只怕他不死也得重伤。
  那一边,司马都和印新磨双战卫天元,已经取得绝对优势。在他们背后的还有数十人之多,源源不绝而来。虽说由于地形关系,人多也是插不上手,但卫天元被困在一隅,背靠石壁死战,这形势却已是插翼难飞了。
  上官飞凤来得也恰好是时候。
  只听得她一声叱咤,剑花错落,转眼间就刺伤了六七个人,每个人都是被刺着虎口,以至兵刃脱手飞出。旁人纷纷躲避。
  说时迟,那时快,印新磨的禅杖刚向卫天元打下,肩头的琵琶骨已给剑尖穿过,禅杖脱手,反而打着了司马都。
  司马都脑袋开花,倒了下去。卫天元腾的飞起一脚,把印新磨也踢翻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上官飞凤出剑如电,把周围的七八个汉于全都刺中了穴道,兵器纷纷脱手,外围的人慌不迭的躲避。
  上官飞凤挽了一个剑花,左手拿出一面令旗,迎风招展,喝道:“昆仑山上,幻剑灵旗。不服灵旗,幻剑诛之!”
  这次奉了穆志遥之命,来扬杀卫天元的人,本来有六七个真正的一流高手在内。其中只有两人是受了伤的。余下的四五个一流高手,倘若齐心合力,上官飞凤与业已是强驾之未的卫天元绝对抵挡不了他们的进攻。
  但余下的五名一流高手之中,有三个是知道幻剑灵旗的厉害的,灵旗一出,这三个人登时面上变色,齐声说道,“上官姑娘,请恕我们无知冒犯。”
  上官飞凤微微一笑,说道:“不知不罪,你们走吧!”
  这三个人一走,另外两名一流高手虽然不知“幻剑灵旗”的来历,但“见机行事”却懂的。这两个人急忙跟着逃跑,刚跑到山下,追上了那三个人,这才敢歇下来查问根由。
  另外那些不是一流高手的门客、卫士之类,也有五六个是知道“幻剑灵旗”的来历的,他们不敢公开向上官飞凤请罪,但却悄悄的告诉了与他们有文情的同伴。
  转眼间已经有一半人走了。
  剩下的那一半,有些在交头接耳,打听“幻剑灵旗”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些则尚在摇旗呐喊。但高手已经尽走,他们也只能仗着人多,乱喊一通而已,谁也不敢向前,而且看着“风势”越来越是不对,一面呐喊,一面也在悄俏溜走了。
  剪一山对场中的纷扰,恍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缓缓举步,调匀气息,终于走到了哥哥身旁。他脆了下去,说道:“哥哥,我实是无颜见你!”
  王殿英见他神鱼怪异,心中一动,连忙说道:“剪二先生,你力诛妖人,已是无愧于剪家的侠义家风。和妖人说过的话,根本无须放在心上!”
  要知剪一山曾受过慕容垂医治半身不遂之恩,而他也曾说过大丈夫要恩怨分明的话。王殿英是怕他在杀了慕容垂之后,实践诺言,自残相报。
  剪一山面目毫无表情,不置可否。忽道:“让我来!”
  王殿英和梅清风正在为剪大先生施救,但他们的内功造诣还不及剪大先生,虽然他们已是源源不绝的把真气输入剪大先生体内,但只能使剪大先生的痛苦稍稍减轻,仍然冷得牙关打战。
  梅清风喜道:“你能医好寒冰掌之伤?”
  剪一山淡淡说道:“慕容垂以为他这两种邪门功夫天下无人能治,他说错了。可惜我不能令他亲眼见到!他能医我也能医!”
  王梅二人见他说得如此肯定,心想他与慕容垂彼此传受武功,这话大概可以相信,于是就让他来一试。
  过了一会,只见剪大先生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面色渐渐恢复红润。
  “我的真气已经可以运转自如了,弟弟,你可以住手啦。”剪大先生喜道。
  果然他的弟弟一放开手,他马上就能够站了起来。
  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他站了起来,弟弟却倒了下去!
  剪一山突然“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一根木头似的,“扑通”倒在地上。
  “我说过要自废武功的,不过,并不是只为了把武功还给慕容垂,我是用残存的功力医好了哥哥,纵然今后变成废人,也值得了!”
  他表明心迹,脸上还在露着笑容,人已昏迷过去。
  剪大先生捶胸痛哭:“弟弟,你何苦如此!”
  此时场中的骚乱渐近尾声,穆志遥的人已走了十之七八。
  卫天元听得剪大先生的号叫,大吃一惊,赶忙向他走去。留下上官飞凤对付敌方残余。
  哪知又有一件更加令他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剪大先生那声号叫之后,他听到了姜雪君尖锐的叫声!
  原来是姜雪君遭了徐中岳的毒手。她已经被徐中岳抓起来
  卫天元这一惊非同小可,突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大吼一声,就向徐中岳奔去。
  这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
  姜雪君一直是盯着徐中岳的,徐中岳在混乱之中逃跑,立即给她发现。
  “徐中岳,你罪恶满盈。还想逃么?”姜雪君一声斥叱,宝剑出鞘,连人带剑,追踪急刺。
  徐中岳脚步一个踉跄,不知是否心慌失足还是给石头绊着了脚,身向前仆。
  姜雪君大喜,一招“白虹贯日”,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光芒,刺到了徐中岳的后心。
  只听得“叮”的一声,剑尖刺着的好像不是血肉之躯,徐中岳突然反手一抓,就扣着了姜雪君的虎口,姜雪君宝剑坠地,人也落在他的手中了。
  原来徐中岳身上披着软甲,他自知剑术决不是姜雪君的对手,故而诈摔跤,拼着受一点伤,以诱敌之计,出其不意,反袭对方。近身缠斗的三十六路小擒拿手法可是他的特长,果然一击成功。
  软甲给宝剑划破一道裂缝,徐中岳背部也受了点伤,他忍住疼痛,哈哈笑道:“雪君,你也真够狠毒,居然想要杀害亲夫。嘿嘿,只要你答应和我回转洛阳拜堂成亲,我还可以饶你。”
  姜雪君气得双眼翻白,几乎就要晕了过去。
  卫天元在徐中岳的哈哈大笑中赶来了。
  有两名统领府的卫士上前拦截,给他一掌一个打翻。
  卫天元冷喝道:“不错,我是受了伤。但受了伤也还能够杀人,谁着不信,请来一试!”
  此时在上官飞凤的“幻剑灵旗”威胁之下,穆志遥的人已经逃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人见卫天元还是如此勇猛,谁也不敢替徐中岳卖命了。
  “把雪君放下!”卫天元喝道。
  徐中岳却是一点也不慌张,慢条斯理的说道:“你若想要姜雪君性命,赶快退下,否则你纵然杀了我,你也只能得到姜雪君的尸体!”
  卫天元也给气得几乎爆炸了。
  哪知就在此际,突然又有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徐中岳正在得意洋洋,纵声大笑。不知怎的,笑声忽然冻结!
  他脸上的肌肉,亦已在痉挛变形,十分可怖。
  “你、你好……”只说得三个字。双手一松,就四脚朝天的倒下去了。一双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充满惊骇已极的神情,好像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是不敢置信似的!
  姜雪君朝天一揖,说道:“爹爹,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女儿已经给你报了仇了!”
  事情的变化如此离奇,谁也想不到死的反而是徐中岳。
  唐希舜忽地叫道“高明,高明!这是穆家的毒针吧?”
  他没有指名,但谁也知道他是向姜雪君发问。
  姜雪君当然没有回答。原来她的确是在指甲缝里藏着一枚毒针,趁着徐中岳狂笑之际,突然刺入他的肩井穴的。
  卫天元此时方始心神稍定,受了过度的惊吓之后,两条腿都几乎不听他的使唤。
  “雪君!”他大喜若狂,叫出姜雪君的名字,一时间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姜雪君没有应他,只是朝着躺在地上的徐中岳一指,像是在说:“你不要看一看么?”
  卫天元霍然一省,走上前去,撕开徐中岳的上衣,只见他的肩头上一排月形的齿印。
  十三年前的某一个晚上,卫天元的父亲被一班不明来历的强敌围攻(后来才知是大内高手),那时卫天元还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他跑去要帮他的父亲,被一个蒙面人抓着,他挣脱不开。情急之下,就在他的肩头狠狠一咬。
  待到卫天元学成之后,经过几年的明查暗访,才找到一些线索,综合这些线索判断,那个蒙面人很可能就是徐中岳。他之所以蒙面,因为他本是卫天元父亲的朋友,那些大内高手就是由他带引来的。
  现在这排齿印又重现在卫天元的眼前了。
  卫天元悲喜交集,虎目蕴泪,说道:“不错,他果然是出卖我爹爹的仇人。雪君,你报了令尊之仇,也替我的父亲报了仇了。”
  姜雪君忽然低声说道:“元哥,我对不起你!”
  卫天元莫名其妙;说道:“雪君,你说什么。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呢!咱们走吧?”
  姜雪君道:“上官姑娘在等着你呢。她是和你刚刚共过患难的人,你回去她那里吧。”
  卫天元一时未能会意,说道:“对啦,我知道上官姑娘也曾帮过你的大忙的,她是咱们的好朋友,咱们一起走吧。”眼光望过去,上官飞凤正在秘魔崖下“狮嘴”那边缓缓向着他们走来。
  姜雪君风丝不动。
  卫天元道:“咦,你怎么啦?你,你是受了伤么?”他是武学的大行家,一搭姜雪君的脉门,虽然觉得脉息稍弱,却看不出她有受伤迹象。
  姜雪君忽地凄然一笑,说道,“元哥,你听我说。你有你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
  卫天元怔了一怔,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我都是历尽艰辛,受尽磨折,好不容易今日才得排除障碍,重新相聚。从今之后,咱们是永远也不要分开啦!”
  被压抑多年的感情,突然好像洪水一样,冲破堤防,他不由自己的激动起来,也顾不得是在众人注视之下,便向姜雪君倾吐情怀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白,姜雪君的面色更加苍白。
  苍自的脸上却忽然绽出花朵似的娇艳笑容。
  “元哥,多谢你。听见你这样说,我,我很高兴!真的真的非常高兴!上官姐姐,我把他交给你啦!”
  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上官飞凤也还未来到他们眼前,卫天元握着她的那只手却已经感到冰冷了。
  上官飞凤赶忙跑来,仔细一瞧,只见她的盾心隐隐有团黑气。
  卫天元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飞凤叫道:“唐二公子,快来,快来!”
  卫天元这才蓦然一省,四川唐家是以擅于制炼毒药暗器被称为“天下暗器第一家”的,既然擅于使毒,也就擅于解毒。这位唐二公子(唐希舜)正是卫天元新交的朋友。
  唐希舜到来了。
  “唐兄,她是否中毒?请你务必救她!”卫天元只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
  唐希舜只看了一看,就摇了摇头,说道:“迟了!”
  卫天元吼道:“什么迟了”
  唐希舜道:“这是孔雀胆和黑心兰合炼的毒药,要是刚入口就给我发现或许还有挽救的希望,但她是早就服下的,恕我无能为力了!”
  卫天元呆若木鸡,好像灵魂已出了窍。
  上官飞凤摇着他的身子叫道:“卫大哥,你醒醒!死者己矣,你自己也该保重啊!”
  卫天元对周围一切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活着的只是他的躯壳,他的心魂早已迫随姜雪君去了。上官飞凤哪里能唤醒他?
  上官飞风抱着他,只觉他的身体已在僵硬,手脚也在渐渐冰冷了。上官飞凤本来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此时亦已叫吓得六神无主了。
  汤怀义道:“可惜剪二先生武功已废。”
  上官飞凤虽然心慌意乱,这句话是听得懂的,卫天元是受了寒冰掌之伤,剪二先生兼通正邪两派内功,这寒冰掌之伤,除了慕容垂之外,他也能治。但可惜剪二先生的内功早已在替他哥哥治伤的时候耗尽了。汤怀义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唐希舜道:“他受的寒冰掌之伤,不算很重,但也不轻。只不过,不过……”
  上官飞凤燃起一线希望,叫道:“唐二公子,你给想想办法!”
  唐希舜叹了口气,说道:“他自己不想活,我又有什么办法?”
  原来以卫天元本身的内功造诣,假如有一个兼通正邪两派上乘内功心法的人为他施救,那还是有希望的。但首先必须他自己有求生的意志,他才能够运功配合。
  就在唐希舜叹息声中,忽听得卫天元一声叫道:“雪君!”这是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晃了一晃,登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元开始有了知觉。
  感觉所得,好像是躺在地上,却不知身在何处。
  虽说有一点知觉,人却还在梦中。
  梦境迷离,迷离的梦境中有姜雪君在。
  姜雪君对他拈花微笑,忽然又变得满身鲜血。他大叫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有一个人,正在用柔软如绵的小手抚摸他的脸。“元哥,你醒来啦。”
  卫天元叫道:“雪君,雪君,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啊!”
  眼前的女子叹了口气,唉,不是姜雪君,是上官飞凤。正是:
  好梦岂期成恶梦,旧人换了变新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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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羽生《幻剑灵旗》第 四 回境换情移 空怀旧侣人亡物在 相对无言
  阵阵疑云
  上官飞凤叹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卫大哥,你看开点吧。”
  卫天远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副茫然的神气道:“你说什么,谁人死了?”
  上官飞凤道:“雪君姐姐已经死了三天了!”
  卫天元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的,你骗我的!刚才我还看见她千里拿着一朵花呢!”
  上官飞凤凄然道:“卫大哥,你的梦也该醒了!雪君姐姐,她,她是死在你的怀中的!”
  卫天元逐渐恢复了记忆,嗒然若丧。
  上官飞凤道:“别胡思乱想了。卫大哥,你听我说吧,你必须振作起来,面对,面对……”
  卫天元嘶声叫道:“不,不,我要先问你,问你……”
  上官飞凤道:“你歇歇再说吧。你要知道的,我都会让你知道。”
  卫天元道:“我现在就要知道!你说,你说她是在我的怀中的,那你为什么把我们分开?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上官飞凤道:“她已经死了,我们怎能让你和死人长在一起?雪君姐姐,她、她早已躺在棺材里了!”
  卫天元道,“不,不!她死了我也和她一起!”牙关打战,说到后面几个字,已是话不成声。
  上官飞凤心痛如割,说道:“瞧,你的寒毒又发作,你再这样,你会死的!”
  卫天元心道:“我死了倒好。”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上官飞凤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里,双掌贴着他的胸口,只觉如触坚冰,她咬牙忍受,运用本门的内功心法,将真气输入卫天元体内。
  “卫大哥,你的内功造诣本来比我深厚得多,我知道你练过默运玄功的大周天吐纳法,你试试意存丹田,凝聚真气。”
  卫天元毫无反应,好像业已麻木不灵了。
  上官飞凤一面替他推血过官,一面说道:“那天你昏迷不醒,我只好将你背下山去,老王早已准备好一辆马车停在山下,马不停蹄的跑了两天,方始摆脱追兵。我必须找个地方给你养伤,但追兵还在后头,距离虽已拉长,停下来还是不行的。”
  “幸亏老王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他知道这山上有座古庙,古庙早已荒废,人迹罕至。他叫我把你藏在古庙养伤。他独自驾车从另一条路逃走,引开追兵。
  “此地是离开京师有三百多哩、的荒山野庙,你是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的!
  “目前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危险尚还未过。穆志遥手下能人甚多,万一给他们直到这个地方,我一个人决计对付不了。卫大哥,你必须赶快好起来,才可以脱离险境!”
  上官飞凤费尽唇舌,无非想要卫天元振作起来,最少也得先有求生的意志!
  哪知卫天元已是身如槁木,心似死灰。对她的苦口婆心,仍是毫无反应。
  上官飞凤给他推血过宫,可以察觉他根本就没有默运玄功和她配合。
  离开京师的时候,上官飞凤是准备有足供两人十天之用的粮食的,她煮了小米粥喂给卫天元吃,卫天元像个活死人一样,粥是咽下去了,但却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切任由上官飞凤摆布。食物只能令他苟延残喘,未能令他恢复一两分生气,
  他连话也不说了,第二天如此,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四天早上,上官飞凤对他说道:“卫大哥,你一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问你,你究竟是要死要活?”
  卫天元这才开口说话:“我的躯壳活着,心早已死了。飞凤,我不想连累你,你要走你就走吧!”
  上官飞凤银牙一咬,说道:“好吧,卫天元,你既是这样自暴自弃,那恕我也不能理会你了!”
  她果然说走就走,天黑了也不见回来。
  这晚月色很好,供桌上也有一盏上官飞凤业已点燃尚未熄灭的长明灯。
  卫天元整天没有进食,身子好似虚脱一般,但奇怪的是,人却比以前清醒了。
  他不想求生,但生理上还是感觉饥饿。也不知是否饥饿的感觉,不太过度的饥饿,是令人脑袋特别清醒的。
  卫天元当然不会仔细琢磨何以会比以前感觉清醒的原因,只在心里想道:“听老人说,临死之前一刻是特别清醒的,莫非我现在就是如他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吧?”
  他有了一点气力,抖抖索索从行囊中摸出一块小石头。
  这块石头并不是什么宝石,但在他心中的分量,却比宝石还更珍贵。
  小小的一块石头勾起他童年的回忆。
  在他们屋后的山上,有一种石头叫做乳青石,和云南的大理石相似,石上常有天然的美丽花纹,有的像是山永画,有的像是人物画。小孩子最喜欢拾这种石头来玩。
  有一天他和姜雪君在山上找到形状想似的两块石头,更巧的是,石头都有花纹,而花纹都像一只鸟儿,其中一只鸟儿较大,昂首振羽,一只鸟几较小,样子也似乎“温柔”些。卫天元把这两块石头戏称为鸳鸯石,他自己要了“鸳石”,把“鸯石”给了姜雪君。那时姜雪君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还不懂“鸳鸯”的意思,他讲给她听,姜雪君便道:“好呀,元哥,我也是喜欢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既然鸳鸯是一对恩爱的鸟儿,至死也不会分开,那么咱们就做鸳鸯吧。”
  人亡物在,他对姜雪君的深情如今是只能对这块石头诉说了。
  他叹了口气,把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两句诗改了两个字,念道:“悠悠生死别兼旬,魂魄不曾来入梦。”心中默祷:“雪妹,你等等我吧,不久我们就能相会的了。但在黄泉路上相会之前,今晚你能够来到我的梦中,和我先见上一面么?”
  供桌一灯如亘,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朦胧入梦了。
  果然在梦中见了姜雪君,这次姜雪君手上拿着的不是一束野花,而是那块“鸯石”了。
  不但见着了姜雪君,还听见了姜雪君的声音。
  奇怪。怎的不似梦了!
  “元哥,元哥!”声音摇曳,若远若近,但却很有“真实感”。不像是在作梦!
  他被这声音从梦中唤醒,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看,姜雪君果然是在他的面前。
  他大叫:“雪君!”他一出声,姜雪君就转过身跑了。
  “雪君,别走!要走你也应该带我走啊!”也不知哪里来气力,他居然能够站起来了!
  可惜气力不佳,他要去追赶姜雪君,只跨出两步,就跌倒了。
  他爬起来,咬咬指头,很痛,确实不是在作梦了。
  供桌一灯如豆,但这如豆的灯光,却令他的眼睛陡然一亮。
  供桌上出现奇事。
  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有一盘笋炒山鸡片,还有一壶酒,而且已经替他斟满一杯。
  酒香扑鼻,他一闻就知是他家乡的松子酒,他和姜雪君的父亲都是喜欢喝这种自酿的松子酒的。他的父亲并不禁止孩子喝酒,小时候他也陪父亲喝过松子酒的。
  他也曾经有过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人呢?
  闻到酒味,他的怀疑消失了一大半。
  “上官姑娘是决不会知道我喜欢喝这种松子酒的,而且那一声元哥分明是雪君的声音,我决不会听错。”
  死了的人怎么还能为他送来酒食?
  “哦,敢情她已经给人救活过来,是上官飞凤和我走了之后的事?”
  他不敢怀疑上官飞凤骗他,但心里却非常希望姜雪君真的业已复活,因此他只能把自己的设想当作事实了。
  心中有了希望,也就有了求生的意志了。
  “可惜我没有气力,刚才抓不住她。唯有盼望她下次再来了。”
  要有气力,先得吃饱。于是他把那盘山鸡片和小米粥吃得干干净净,酒也喝了半壶。
  山鸡肉很鲜,显然是在这座山上猎来的。过去几天,上官飞凤只是给他肉脯送粥,哪有如此鲜美滋味?
  “她专诚来服侍我,却为何又要逃呢?”他又在揣测姜雪君的用心:“啊!我明白了,她是要我赶快好起来,要我自己能够追上他,他才愿意和我说话。”
  说也奇怪,他喝的松子酒好像是对症的灵药,喝过之后,浑身暖和。他的寒毒本来是在每一天将近天亮的时候就要发作的,这晚竟然延至天亮之后方始发作,而且也远远没有昨天的厉害。
  这个白天他整天都在打坐运功,饿了就吃上官飞凤留下的干粮。
  到了晚上,他把供桌的长明灯剔亮,聚精会神,等待姜雪君来到。
  盼呀盼的,始终是芳踪藐藐。
  月影西移,约真是过了三更的时分了,依然不见人来。
  卫天元已是神思困倦,仍然不敢阖上眼睛。
  忽然一阵风吹来,这阵风吹得好奇怪,有罩的长明灯本来是不易被风吹灭的,竟然也给吹灭了。
  卫天元听见好像有物体放在供桌上的声音,急忙跳起来,一手就抓过去。
  声如裂帛,那人的衣裳被他撕了一幅,但人却走了。
  卫天元追出去一看,但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哪里还看得见姜雪君的影子?
  姜雪君的轻功他是知道的,若在平时,他当然可以追得上姜雪君,但现在他的轻功不过恢复一两分,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了。
  他回到破庙,把长明灯重新点亮。
  一看那人留下的东西,不觉呆了。
  供桌上有一坛酒,有一只烧得喷香的雪鸡。
  但最令他触目惊心的是他手中之物——他撕下的那幅破衣。
  烧变了灰他也认得的,而且确是姜雪君的衣裳。
  湖水绿的绸衣上有几点血渍,是姜雪君和他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他的血溅上了姜雪君的衣裳的。姜雪君为了留作纪念,是以一直没有把血渍洗掉。
  他还能有什么怀疑呢?衣裳是姜雪君的,那个人还能不是姜雪君么?
  打开酒坛,果然又是他家乡的松子酒。他喝了个半醉,一觉睡到大天光。
  不知是他熟睡中没有知觉,还是松子酒的功力,应该在天亮发作的寒毒他竟然毫无感觉,也不知究竟发作了没有。
  这一夭他仍是整天运功自疗,比起昨天又好得多了。
  但如是者接连过了两天,却没见姜雪君来了。
  第三天晚上,临睡之前,他招“鸳石”放在供桌上默祷:雪君,倘若你真的是活在人间的活,请把一件信物留给我,我就放心了。
  似乎很可笑,姜雪君倘若还没有死,她不是鬼神,又怎能通灵?但卫夭元一片痴心,却没感到矛盾,他是诚心祷告的。
  这晚他睡得很酣,第二天醒来一看,只见供桌上多了两样物事。
  一坛酒和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和他的“鸳石”并排放在一起,形状一模一样。
  是姜雪君的“鸯石”。
  他喜极而呼:“雪君,你的苦心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振作起来。十天之内,我也一定能够医好自己。到时,你可别要再躲我了。”
  他希望姜雪君听得见他的说话,但听不见也不打紧,“待我的功力恢复,你要躲也躲不开。”他心里想道。
  心中有了希望,身体好得比他预期还快。不过七天,体中的寒毒已是给他运用上乘的内功全都净化,他的武功亦已恢复了。
  但姜雪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雪君为什么还是要避开我呢?难道是因为齐师妹的缘故?”他想了起来,姜雪君是曾经苦劝过他,要他为了报答师门恩义,和齐漱玉结为夫妻的。
  “唉,雪君,咱们一起经过了这许多患难,你怎的还是不懂我的心: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姜雪君没有出现,他只好自己去找她了。
  第九天他的功力已是差不多完全恢复了,这天晚上,又是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左等右等,不见姜雪君出现,忍不住又跑到树林里找她。
  和上两个白天一样,鬼影也没发现。
  “难道她已经离开此地?”他不禁有点担心了。
  将近天明,仍然找不到姜雪君,他思疑不定,只好回到那座破庙。
  想不到在林子里找不着的人,一回来就见到了。虽然见到的只是背影,但穿的就是那一身衣裳,还能不是姜雪君么?
  那个背向着他的女子正在向庙中窥探。
  卫天元心中暗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她对我也是同样的放心不下,偷偷的跑来看我了,跑来偷看,想必是要知道我是否已经痊愈,没看见我,恐怕她也有点思疑不定吧。好,且待我悄悄过去,一把抓着了她,吓她一跳。”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但因心情紧张,呼吸却不免比平时急促。
  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给那女子察觉了。
  卫天元一抓抓空,那女子身形飘闪,一溜烟似的跑了。
  月已西沉,是接近天亮的时分了。但黎明之前,却也是分外黑暗的。
  不过,卫天元虽然没有看见姜雪君的脸孔,她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却还是上次所穿的那件衣裳,下摆给他撕去了一幅,也还是保留原状,未加缝补。
  “雪君,我已经听你的话活下来了,你为什么还是避不见我?”卫天元大叫。
  姜雪君没有回答,跑得更快了。
  卫天元大笑道:“好,你要我抓着你才算数么?那咱们比比轻功吧。”
  他以为很快就可以追上姜雪君,哪知距离竟是越拉越远。
  卫天元思疑不定:“难道是因为我经过这场大病,轻功已是远不如前?”他本来是自信功力已经恢复的,(功力恢复,轻功即使疏于练习,也不至于有大大影响。〕此时也不觉信心有点动摇了。
  不知不觉,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姜雪君的轻功身法也看得比较清楚了。“奇怪,怎的她的身法也好像和以前两样,难道是在这十几天当中,她忽有奇遇?是她的轻功大有进境,还是我的轻功退步呢?”他思疑不定,姜雪君的背影都几乎看不见了。
  他大急之下,忽地心生一计。“哎哟”一声,自行失足,倒在地上。
  那女子吃了一惊,只道他病体尚未痊愈,当真是力竭倒地。急地回过头来,跑来扶他。
  卫天元一跃而起、两人面对着面,此时天鱼亦已大白,看得清清楚楚了。
  卫天元呆了一呆,失声叫道:“是你?”
  那女子道:“对不住,是我。”
  原来这女子是上官飞凤,不过身上穿的是姜雪君那套衣裳而已。
  卫天元也不知是感激她好还是责备她好,半晌说道:“原来这都是你定下的计谋;那松子酒……”
  上官飞凤道:“不错,我在松子酒里放了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但若不是失令你有求生的意志,什么灵丹妙药也没有用。”
  卫天元叹道:“你何苦为我浪费如此珍贵的灵丹,我早已对你说过,我即使能够活下去,活着的也只是躯壳罢了,不如死了还好!”
  上官飞凤道:“你以为死了就可以对得住姜姐姐么?”
  卫天元道:“我但求心之所安。”
  上官飞凤冷冷说道:“卫天元,你心里就只有一个姜雪君,没有你的父亲了么?”
  卫天元一愕,说道:“你这活是什么意思?”
  上官飞凤道:“你只知为姜雪君殉情,对得住你死去的父亲么?”
  卫天元道:“雪君已经替我报了杀父之仇了。”
  上官飞凤道:“喔,你以为杀了徐中岳,就算得已经报了父仇?”
  卫天元道:“还要怎样?”
  上官飞凤道:“不错,徐中岳是出卖你父亲的人,但充其量也只是帮凶而已,还不是头号的帮凶呢!”
  卫天元道:“那你说主凶是谁?”
  上官飞凤道:“据我所知,策划那次事件的是穆志遥,围攻令尊,他也有份。”
  卫天元道:“但据我所知,爹爹已是把当晚围攻他的八个大内高手都杀掉的。”
  上官飞凤道:“不,有一个当时只是受了重伤,还没死掉的。那个人就是穆志遥。令尊后来之所以因伤至死,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给穆志遥斫了一刀,他的刀头上是淬了剧毒的。”
  卫天元那晚听得厮杀之声跑出来看的时候,八个大内高手已经有一半倒下,穆志遥是脸朝地倒在同伴的血泊之中的,恶战结束之后,卫天元的父亲已经受了重伤,急于逃走,当然是无暇去验看每具尸体了。故此卫天元并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穆志遥。
  不过,他想起了当晚的情形,却是不能不相信上官飞凤的活,他呆了一呆,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上官飞凤道:“是震远镖局的总镖头汤怀远对我说的。据他说穆志逼就是因为策划那次事件有功,才得以升任御林军统领的呢。”
  汤怀远和穆志遥的“交情”不错,虽然这只是汤怀远一种敷衍达官贵人的手段,但由于手段运用得好,他也曾经是给穆志遥当作是“自己人”的,是汤怀远说的,当然不假了,
  卫天元叹口气道:“穆志遥是御林军统领,要报此仇,恐怕难了。”
  上官飞凤道:“穆志遥也只能算是头号帮凶,未能算是主凶呢。主凶应该是当今的皇帝!你想想看,倘若你的爹爹不是反清的帮会首领之一,穆志遥为什么要去杀他?”
  卫天元知道她说得有理。低下了头不敢回答。
  上官飞凤继续说道:“为子不肖,焉得为人?我想你的爹爹也曾勉励过你,盼你继承他的遗志的吧?”
  卫天元出了一身冷汗,喃喃说道:“为子不肖.焉得为人。上官姑娘,多谢你提醒我。但大仇人是皇帝,这,这又叫我怎,怎能……”
  上官飞风道:“我当然不是叫你去刺杀皇帝,多少反清义士的目的也不在于杀清廷的皇帝一人。这道理,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明白。”
  卫天元道:“我明白。反清的义士,他们是要驱除鞑虏,还我河山。”
  上官飞凤道:“你明白就好,那你说,你舍弃有用之躯,但求一死,对得住你为了反清而被清廷鹰爪杀害的父亲么?”
  卫天元汗流浃背,捶胸说道:“我真糊涂,忘了爹爹的遗志。上官姑娘,妻谢你救我一命,免我做了不孝之子。”
  上官飞凤道:“你知不知道,你若自以为一死可以了事,非但对不住你的父亲,也对不住雪君姐姐!”
  卫天元怔了一怔道:“此话怎说?雪君的仇,她已经亲手报了。”
  上官飞凤道:“她的父亲是给徐中岳毒死的,徐中岳哪来那样厉害的毒药?”
  卫天元想了起来,说道:“好像唐希舜说过,是穆家的毒药?”
  上官飞凤道:“不错,穆家金狐是白驼山主的妻子,徐中岳用来毒死姜志奇的毒药,是白驼山主从妻子手中拿来送给徐中岳的。姜志奇和你爹爹一样,都是反清义士。和你爹爹不同的只是,他不属于反清的帮会而已。”
  卫天元道:“我知道,家父生前的反清活动,是曾经得过姜伯伯许多帮忙的,他当然可以称为反清义士。我明白了,怪不得徐中岳要毒死他,原因还不仅是因为要娶他的女儿,怕他作梗呢。”
  上官飞凤道:“还有穆志遥用来伤你爹爹的那把毒刀,刀头上涂的毒药,也是得自白驼山主之手的。”
  卫天元道:“如此说来,白驼山主也是我和雪君共同的仇人了?”
  上官飞凤不作正面答复,却道:“撇开继承你爹爹的遗志不谈。如今你也应该知道,你的仇人不仅只是徐中岳一个了吧!”
  卫天元道:“不错,他们背后的主子暂且不提,一个穆志遥再加上一个白驼山主,已经是足够我对付的了!我怎么还能够死呢?”
  人总是难免有消沉的时候的,何况卫天元是在病毒折磨之下而又失了爱侣。
  现在他体中的寒毒已经消散,心底的阴霾也跟着消散了。
  他抬起头,迎着朝霞,沐着阳光,和上官飞凤走出阴暗的树林。
  “飞凤,我有一事未明,那块石头你是怎样得来的?你好像知道它的来历?”卫天元一面走一面问她。
  “在秘魔崖之战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见过雪君姐姐。”上官飞凤答道。
  卫天元道:“她给你的?”
  上官飞凤点了点头,说道:“她恐怕见不着你,叫我设法把这块交还给你。石头的来历我倒是还未知道的。唉,要是我早就知道,我就会懂得她的心意,不会替她做这件事了。”
  卫天元叹道:“是啊,她把鸯石交还我,那是已经萌了与我决别之意了。”
  上官飞凤继续说道:“我本来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的,后来见你取出同样的石头,放在供桌上,口中喃喃有词,似在祷告,我就猜到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了。”
  卫天元苦笑道:“那时她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我把两块石头命名为鸳鸯石,当时心中想到的。也只是希望能够像鸳鸯一样永不分开。唉,恐怕也只能说是两小无猜的天真愿望吧?说到‘定情’,只有期之来世了。”
  不知是对是错
  上官飞凤默然不语,心头思潮如涌:“这件事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走了一程,卫天元又再问道:“我喜欢喝家乡的松子酒,也是雪君告诉你的吧?”
  上官飞凤说道:“那天晚上,她整晚都是和我谈论有关你的事情。小时候,你怎样陪她到山上去采野花、捉鸟儿、捡石子,以及你喜欢的是些什么事物,她都和我说了。”
  卫天元道:“你能够在荒山野岭酿制我家乡的松子酒,我真佩服你的本事!”
  上官飞凤笑道:“这是我从五十里外的三河镇,特地请来一个颇有名的酿酒师傅,在山下一个农家加工调制的。好在他知道有这种松子酒,故此虽然不是早就酿好,他用相同的白酒,临时加上香料调配,也将就混得过去。你觉得怎样,还可以入口吧?”
  卫天元道:“高明极了,要不是酒中有点药味,我都分不出来。”随着笑道:“飞凤,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做这点小事,在你当然算不了什么。”
  上官飞凤佯嗔道:“我都是为了你的好:你却还在埋怨我么?”
  卫天元道:“哪里的话。你为我浪费了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
  上官飞凤道:“不准你再用浪费这两个字。你的性命要比一千颗、一万颗碧灵丹都更宝贵。莫说两颗碧灵丹,只要是我能拿得出来的东西,我都愿意用来换你。”
  卫天元叹道:“唉,你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恐怕也是难以报答的了。”
  说过这话,他又沉默下来,不作声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阴暗的树林,上官飞凤道:“你准备上哪儿?”
  卫天元却答非所问,说道:“飞凤,请你告诉我,雪君,她、她埋葬在什么地方?”
  上官飞凤道:“我想她现在大概还在路上,未曾下葬吧?”
  卫天元一怔道:“什么叫做还在路上?”
  上官飞凤道:“楚天舒将她的灵枢运回扬州去了。”
  卫天元道:“为什么要逢去扬州?”
  上官飞凤笑道:“你忘记了楚天舒的老家就在扬州么?他是雪君姐姐的师兄,雪君姐姐父母双亡,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她的丧事他来料理,自是义不容辞。”
  卫天元皱起双眉,上官飞凤道:“怎么,你不高兴让楚夭舒料理她的丧事?”
  卫天元仍是默然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上官飞凤道,“按情理说,你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楚天舒虽然与她份属同门,却是去年才相识的。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论关系应该是你和她比较深的。只可惜你们还未定下夫妻名份。”
  卫天元道,“我不是要和别人争什么名份;楚天舒自愿料理她的丧事,我也不想和他争夺。只不过她的父亲是葬在故乡莱芜的,我觉得雪君和她母亲的遗骸都应该迁回原籍莱芜,和她的父亲一起安葬。”
  上官飞凤心里暗暗好笑:“他分明是不愿意雪君葬在楚家的墓地,想不到他在人死之后,还吃这种劳什子的干醋。”
  “要不是你这么一提,我几乎忘记要把一件事情告诉你了。”上官飞凤想了一想,说道。
  “什么事情?”
  “姜伯母是死在洛阳的,雪君离开洛阳之时,是将母亲的雪枢寄放在鲍崇义的家中的。”
  “这件事我知道。”卫天元道。
  上官飞风道:“鲍崇义是姜怕怕的好朋友,也是楚天舒的父亲——扬州大侠楚劲松的好朋友。”
  “那又怎样?”卫天元问。
  上官飞凤道:“雪君姐姐在死前三日,曾经到过震远镖局,见过当时尚在震远镖局养伤的楚劲松。他托楚劲松转知鲍崇义,希望他们能够为她的父母合葬。”说至此处,叹口气道:“父母合葬之事,本是应该由她自己料理的,她却托之别人,看来她是早已荫了死志了。”
  卫天元禁不住又流下泪来,说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在亲手报仇之后、还要服毒自尽?大不合情理了!”
  上官飞凤道:“我也弄不明白,不过,那天晚上她和我的谈话中,却透露过一点心事,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卫天元连忙问道:“她透露的是什么心事?”
  上官飞凤道:“她曾经坐过徐家的花轿,虽然没有与徐中岳正式拜堂成亲,她也引以为耻。可能她是害怕她若做了你的妻子,会连累你受别人耻笑,”
  卫天元道:“这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与别人何于?她若有这个想法,那真是太傻了!”
  上官飞凤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追究她的死因了。咱们还是回到原来的活题吧。”
  卫夭元望向远方,一脸迷茫的样子,良久,良久,方始说道:“她托鲍崇义为她的父母合葬,咱们就更不能让她孤伶伶的葬在另一个地方了。她自有生以来,都是和他爹娘相依为命的。”
  上官飞凤道:“楚劲松父子也曾想到这一层,但在秘魔崖大战之后,穆志遥正在追查你的同党……”
  卫天元哈哈大笑:“我独在独来,哪有什么同党?”
  上官飞凤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真的没有?我如今不是在你的身边么?”
  卫天元笑道:“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同党。”
  上官飞凤道:“你的朋友也不单是只我一人吧?”
  卫天元道:“这倒说得是,帮忙过我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剪大先生,剪二先生,汤怀远兄弟,唐二么子都可以算得我的朋友的。”
  上官飞凤道:“楚劲松虽然未曾在秘魔崖露面,也没有帮过你的忙。但他和汤怀远一样,虽然没有公开站在你这一边,却也没有去做穆志远的帮凶。因此他们都是受到嫌疑的人物。”
  卫天元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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