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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30 梁羽生(当代)
  孟华说道:“或许他还未能算是坏人,不过,有件事情,他却是对不起你。”
  罗曼娜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事情?”
  孟华说道:“他是不是叫做段剑青?”
  罗曼娜道:“不错,你认识他?”
  孟华说道:“是的,我认识他,但是他却恐怕未必认识我了。”紧接着又再问道:“你每次见他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的吗?”
  罗曼娜道:“是呀,他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的。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独自一个人跑到我们这里?他说他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喜欢我们这样的人。在他的家乡,有人和他为难,在我们这个地方,大家都对他友好。但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你以为会有什么人和他同住的吗?”
  孟华说道:“是的,他有一个汉人姑娘,他根本就不应该参加这个刁羊之会,更不应该特地为难桑达儿的。”
  罗曼娜呆了一呆,说道:“他、他们彼此相爱?”
  孟华说道:“是的,那个姑娘非常爱他。而据我所知,最少在两年之前,他也还是喜欢那个姑娘的。”
  罗曼娜低下了头,心中不觉一阵难过,她伤心的并不是段剑青有了别个姑娘,她是伤心段剑青不该骗她。她相信段剑青是个好人,谁知道她所相信的“好人”竟然想要骗取她的爱情。“幸亏我没上当”罗曼娜心想。
  孟华叹了口气,说道:“罗曼娜,你在草原上长大,就像草原上的露珠一样纯洁。可是外面的世界却是没有这么纯洁的,人心的险恶,往往会出乎咱们意料之外。你以后可要多当心啊!”
  罗曼娜抬起眼睛,眼角有朝露一样的泪珠,但却是笑靥如花地说道:“孟大哥,多谢你对我的赞美,更多谢你的提醒。”
  孟华低声说道:“其实我也不该参加刁羊之会的。”
  罗曼娜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孟华缓缓说道:“因为我也有一个我所喜欢的姑娘。”
  罗曼娜又是难过,又是羞惭。心里想:“幸亏我没举起皮鞭打他。”过了半晌,问道:“那位姐姐想必是长得很美的了?”
  孟华道:“罗曼娜,你真是美人中的美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长得更美的姑娘。不过那位姑娘是和我同过患难,我们彼此都是真心相爱。”
  罗曼娜呆了片刻,道:“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心相爱。孟大哥,我会求真主保佑你们,保佑你们一生幸福。”
  孟华说道:“多谢你。但罗曼娜,幸福的大门也正是等待你走进去的!”
  罗曼娜茫然说道:“我?我会有这种福气吗?”
  孟华低声说道:“桑达儿是真心爱你的人,难道你不知道?”
 
  罗曼娜道:“我知道的。啊,他来了!”
  孟华叫道:“桑大哥,你快来!罗曼娜等着你呢!”
  桑达儿叫道:“孟大哥,你去哪儿?”孟华在向他呼唤的时候,早已拨转马头了。
  孟华笑道:“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们玩罢,我是恕不奉陪了。”
  段剑青正在盘算如何对付孟华,想不到孟华已经追到。
  段剑青一咬牙根,喝道:“好小子,你要怎样,划出道儿来吧!”两人同时下马,段剑青像斗鸡一样盯着他。
  段剑青见他面带笑容,好像并无恶意,不由得惊疑不定,暗自想道:“莫非这小子已得到了罗曼娜,罗曼娜不愿他和我决斗?”一时心情大乱,殊不知也只是猜中一半。
  “你笑什么?”段剑青喝道。
  孟华面色一端,道:“我划出什么道儿,你都要一准奉陪。这是你说过的,对不对?”
  段剑青心头一凛,硬着头皮说道:“不错,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孟华哈哈一笑,道:“那也用不着拼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大家都必须回答。这就是我划出的道儿!”
  段剑青怎也想不到对方划出的竟然是这么一个“道儿”,惊疑不定,沉吟半晌,说道:“好,你先问吧。”
  孟华缓缓说道:“冷姑娘呢?她在哪里?”一句普普通通的说话,听到段剑青的耳中,却是不啻青天霹雳。
  段剑青心头一震,颤声说道:“你,你是谁?”
  孟华微笑道:“你忘记比试的规矩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段剑青喝道:“你先说!”
  孟华笑道:“也好,虽然是你叫我先划出道儿,我也可以让你一招。你要知道我是什么人不是?我就是曾经送过两匹坐骑给你和冷姑娘的那个人!”
  段剑青这一惊非同小可,呆了一会,说道:“你、你是石林中的那个少年?”
  孟华道:“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了,好,我也可以答你。待会儿,你也得回答我的两个问题。不错,你毕竟是记起来了。我就是那天在石林的剑峰之上跳下来救你们的那个少年!不过,我并不要你报答我这份人情,我只要知道你为什么抛弃冷姑娘?”
  段剑青心头大震,做声不得。要知那一日在石林之中,他虽然先行逃走,后来的事情并不知道。但是孟华既然能够平安脱险,可知最少也是敌人难奈他何。段剑青暗自思忖:“崆峒派的长老洞冥子和阳继孟的徒弟盘石生都奈何不了这个小子,我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孟华喝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奉陪’我划出的道儿吧,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冷姑娘究竟怎样了。”段剑青面色铁青,期期艾艾,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孟华疑心顿起,喝道:“你把冷姑娘怎样了?”
  段剑青瞿然一省,连忙说道:“你别胡乱猜疑,难道我还能把冷姑娘害了吗?”
  孟华稍稍放心,说道:“那么她在哪里?”
  段剑青道:“她没有跟我来回疆,或许是回到她叔叔那里去了。”
  孟华怒道:“胡说,三个月之前,我才见过她的叔叔。她的叔叔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段剑青道:“你这样凶做什么?我不过是猜想而已。既然她不是回到叔叔那儿,那就是到别的地方去了。”
  孟华道:“什么地方?”
  段剑青苦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们已经分手了?”
  孟华道:“冷姑娘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和她分手?”段剑青道:“这是我的私事,你管得着?”
  孟华说道:“我偏要管!你何以要抛开冷姑娘独自躲到回疆,有甚图谋,快说!”
  段剑青道:“我在大理的家,早已是不能回去的了,你不知道么?”
  孟华说道:“我知道。但我要问你的是,为什么你一个人跑到这几,而撇开了冷姑娘?你别扯到别的地方去!”
  段剑青苦笑道:“你这人真是爱管闲事。好,你一定要知道么?”
  孟华道:“我的道儿已经划出来了,你非说不可!”言下之意,要是段剑青不说的话,那就只有和他决斗了。
  其实孟华也只是吓吓段剑青,他已经答应罗曼娜在先,何况段剑青又是他恩师的侄儿,他怎能横起心肠和他决斗。
  不过,段剑青却是当真害怕和他决斗,于是说道:“好吧,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不过,说来话长……”
  他边说边挨近孟华身边,孟华只道他是要来向自己诉说,还想坐下来听他长谈,不料段剑青突然一掌劈他后心的“风府穴”。
  孟华是毫无伤他之心,也丝毫没有提防他会有伤害自己之意,这一掌劈个正着!
  幸好孟华的内功造诣不弱,本能的便生反应。段剑青打得重,所受的反弹之力也很重,倒退几步,险些摔个筋斗。
  孟华曾经救过段剑青的性命,当然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恩将仇报,给他一掌劈个正着,又惊又怒,呆了一呆之后,喝道:“你干什么?”
  段剑青一掌击中孟华的后心要害,本以为孟华不死也得重伤,不料反而给孟华的内力弹开,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待孟华追来,连忙跨上坐骑就跑。
  孟华吐气开声,跟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才觉得背心火辣辣的作痛。
  假如孟华要想和他拼命,拼着伤势加重,还是可以追得上去把他杀掉的。不过一来是看在恩师的份上,二来自己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在身,倘若伤势加重,非得养伤不可。岂不误了大事,权衡轻重,孟华也就只好让他逃走了。
  好在孟华已经得了张丹枫的内功心法,当下盘膝而坐,调匀气息,过了一会,疼痛渐渐减轻,精神也好了许多,抬头一看,只见月亮已过中天。“桑达儿想必已经追上了罗曼娜,罗曼娜的皮鞭也已经打在他的身上了吧?我也该回去看看他们了。唉!想不到二师父竟然有这样一个侄儿,人很聪明,心肠却是如此恶毒,真是可惜:不过看在恩师的份上,我还是不能让他毁掉的。不管他听还是不听,有机会我还是应该劝一劝他。冷姑娘的下落如何,我也还是应该查个水落石出。”孟华心想。
  孟华的心地实在是太过纯厚了,他哪里知道,当他深深地为段剑青的自甘堕落而感到可惜之时,段剑青在心里也正在连呼“可惜!”
  原来段剑青之所以突施毒手,一来为了和他争夺罗曼娜,二来则是想得到张丹枫留下的剑谱的。他当然不会知道张丹枫留在石窟中的无名剑法图形,老早已给孟华铲掉了。功败垂成,他的心里也在连呼“可惜”:“早知他有抵御雷神掌之功,我用淬好剧毒的透骨钉,插进他的穴道,那就好了。如今他没有死,必定会来找我报仇,我只好暂且避开他,先找着那个人再说了。”
  段剑青要找的是什么人,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孟华回过头来,刚好去寻找桑达儿和罗曼娜,他们二人却己先来找他了。
  孟华一看桑达儿喜气洋洋,便知他们好事已谐,但桑达儿见到他那苍白的脸色,却是不由得突然由喜变惊了。“孟大哥,你怎么啦?”桑达儿和罗曼娜同声问道。
  孟华极力忍住,不让他们看出自己受伤,说道:“没什么,我已经见过段剑青。”
  罗曼娜吃了一惊,说道:“你和他打了架吗?”
  孟华笑道:“我答应了你的,怎能和他打架?”
  桑达儿说道:“啊,你们说的敢情就是那个今晚和我作对的汉人小子?”罗曼娜有点尴尬,点了点头。
  桑达儿业已赢得美人,心情自是十分之好,说道:“孟大哥,你别误会我是敌视汉人,我是看这小子看不顺眼才骂他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汉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就像我们哈萨克人之中,也有好人和坏人一样。或许那个小子我也是骂错他了。不过我们哈萨克人有句俗话,说是爱情好比眼睛,容不得掺进半点砂子。”罗曼娜面上一红,说道:“你就是喜欢瞎猜疑,心胸该放宽大一些才好。”
  孟华微笑说道:“桑大哥骂那小子没有骂错,那小子是应该骂的。”罗曼娜哪里知道,孟华是遵守诺言没有和段剑青打架,段剑青却打了他。笑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难道只是骂了他一顿就走么?”
  孟华笑道:“你猜得不错,我只骂了他一顿就走。不过现在却有点后悔了。”
  桑达儿诧道:“你又说这小子该骂,后悔什么?”
  孟华说道:“我并不是后悔骂了他,我是后悔自己走得太快,忘记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好了,他也是我相识的人,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我想劝他回乡。”
  罗曼娜道:“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告诉你。”恐怕说不清楚,还拿马鞭在沙地上画来给他看。
 
  “你是要经过我们瓦纳部落‘格老’(即酋长)所住的地方吧?”罗曼娜问道。
  孟华说道:“不错,我要拜访回疆的十三个部落,瓦纳也是其中之一。”
  罗曼娜道:“段剑青常常到格老那里作客的,你要是找不着他,也可以向我们的格老打听他的消息。”
  此时,已是月落星沉的五更时分,草原上的歌声此起彼落,歌声伴着健马奔驰的蹄声。这是已经定了名份的一对情侣在玩得尽欢之后,唱着情歌回去了。
  孟华和桑、罗二人回到了族长的帐幕,远方天色已亮。罗海整晚没有睡觉,等着女儿回来。但见他们三人一同回来却是有点诧异。
  只见女儿戴着花环,笑盈盈地走进帐幕,孟华和桑达儿一左一右的陪伴着她。罗海方自一怔,不知女儿选择了谁,心念未已,便听得女儿道:“傻小子,还不上前去拜见爹爹。”这句话是用他们本族的土语说的。
  桑达儿从罗曼娜手中接过马鞭,双手高举,跪在罗海面前,叫了一声“爹爹”,把马鞭交给罗海。这是“姑娘追”最后的一个仪式,在获得心爱的女子之后,把她打过自己的皮鞭作为信物,献给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罗海呆了一呆,道:“原来这花环是你给她戴上的?”
  桑达儿又是得意,又是害羞,黑脸泛红他说道:“多谢罗曼娜看得起我,她的皮鞭已经打在我的身上了。”
  罗海心目中的女婿本来是想选择孟华的,这个结果颇出他意料之外。不过转念一想,孟华虽然很好,但他是个汉人,将来一定会把他的女儿带走的,倒不如让女儿嫁给本族的人,可以陪伴他的晚年。何况桑达儿也是族中年轻一辈的第一勇士,虽然比不上孟华那样好,也配得上他的女儿。于是也就欢欢喜喜起来了。
  罗海按着回教仪式给女儿和未来的女婿祝福之后,说道:“孟少侠,你可要多留两天,喝他们的喜酒了。”
  孟华笑道:“我本来应该喝这杯喜酒的,不过我想早日赶上尉迟大侠,恐怕是不能耽搁了。”
  罗海还没开口,桑达儿已说道:“那也好。反正我们现在只是订亲,待你回来的时候,也许刚好赶得上喝我们的成婚喜酒。”
  孟华笑道:“但愿如此。”
  桑达儿道:“你一定回来喝我们这杯喜酒的。对啦,我们可以等你,待你回来,我们才行婚礼。爹爹,你不知道,孟大哥不仅是我们的好朋友,他还是我们的媒人呢。”
  罗海不觉又是一怔,要知按照他们的风俗,在“姑娘追”中缔结良缘的男女,都是彼此两情相悦的,根本就用不着媒人。“啊,怎的他还是你们的媒人?”罗海问道。
  桑达儿道:“我本来没有勇气去追罗曼娜的,是孟大哥鼓励了我。他还在罗曼娜面前,替我说了许多好话呢!”
  罗海本来恐怕孟华心里也许有点不大高兴的,听桑达儿这么一说,方始放下了心。
  “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强留。不过,昨晚你也是和我们的小伙子一样,整晚没有睡觉的。最少总得多歇一天才走吧?”罗海说道。
  “不了!”孟华道:“三两晚没睡觉,在我是很寻常的事情。多谢你们的招待,我告辞了。”
  罗海见他去意坚决,只好让他动身。送了他一匹骏马,一袋干粮。桑达儿舍不得和他分手,又亲自送他一程。罗曼娜也赶在后边。
  “别忘了快点回来啊!”临别依依,桑达儿扬手说道。
  孟华笑道:“我不会忘记的,我还要回来喝你们的喜酒呢!”
  他满载着友情离开,心中不无感慨:“想不到我交了这样好的两个异族友人,反而同样是汉族的段剑青,却下毒手害我。他还是我二师父的侄儿呢。不过,也正因为他是我恩师的侄儿,我还是要把他当作朋友看待的。但愿他肯接受我的劝告。”怀着这个希望,孟华快马加鞭,兼程赶路。
  可惜他对段剑青估计完全错了。对他的心地固然估计错误,对他的功力也是估计错误。
  若在平常孟华练过上乘武功,三两晚不睡觉,的确是很普通的事情,对身体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的,但现在他刚在受伤之后,便即赶路。跑了一程后,伤处又在隐隐作痛了。而且浑身发热,好像被放在蒸笼里一般。这种闷热之感,是由内而外的,和普通的由于赶路而身体发热的感觉不同。
  “奇怪,段剑青练的不知是什么功夫,功力比以前高得多了,但却似乎是邪派内功。好在我还经受得起。”
  虽然禁受得起,不过为了发散热毒,他只好下了坐骑,找个僻静的地方,做了一会吐纳的功夫才能恢复精神。走一会休息一会,如是者数次之多,直到将近日暮的时分,方始找到罗曼娜说的那个地方。
  抬头一看,在山腰处发现一间茅舍,据罗曼娜所说,那就是段剑青所住的地方。
  孟华不觉有点怀疑,心里想道:“他是小王爷的身份,过惯舒服的生活,为何肯在这间茅屋里挨苦?难道只是为了贪图罗曼娜的美色吗?”
  当然他也曾经想到,段剑青昨晚想要害他,没有成功,料想也会提防他来报仇的。“多半他是不会回到这间茅屋来了?”孟华心想。
  不过,孟华虽然知道想在这一间茅屋找着段剑青的希望甚属渺茫,他还是要试一试的。
  这座山虽然并不很高,也远远比不上石林里剑峰的陡峭,但孟华身上带伤,爬到山腰,已是不由得吁吁气喘。
  好不容易,终于走到那间茅屋了。
  “有人在里面吗?”孟华朗声说道。
  只听得里面好似有呻吟之声,半晌,那人说道:“是谁?”声音微弱,似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不过孟华已是听得分明,一点不错,正是段剑青的声音!
  本来他是不敢怀抱大大的希望的,想不到段剑青真的是在里面,倒是令他有意外的惊喜了。
  “是我!”孟华应道,一面说话,一面放轻脚步,走进那间茅屋。
  定睛一看,只见段剑青躺在一张竹床上,满面病容,正在连声咳嗽。
  孟华一踏进来,段剑青的咳嗽登时停了,他“啊呀”一声的叫了起来,可是他的人却跳不起来,刚一欠身,咕咚一声,又倒下去,看来他的病似乎还是当真不轻!
  “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孟华连忙说道。
  “那你来作什么?”段剑青喘着气问道。
  孟华说道:“我想你还未曾知道我是谁吧?”
  段剑青一副茫然的神态,重复他的话道:“你是谁?”
  孟华说道:“我叫孟华,你的叔叔是我的师父。”
  段剑青好像稍稍放下点心,但仍是有点惊疑不定的神气说道:“你来做什么?”
  孟华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是来劝你的。当然我也还有一些事情,想要知道。”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说得段剑青也好像为之动容。
  段剑青道:“多谢你关心,可惜我抱病在身,不能招待你。那里有茶水,你自己倒来喝吧。”他说“不能招待”,弦外之音,自然也是不能和孟华长谈的了。
  孟华道:“你别着急,待你病好之后,咱们慢慢再谈。段兄,你得的是什么病?”
  “那天我回来之后,很是后悔,或许是心力交疲之故,又受了一点风寒,这就起不了床啦。”段剑青说道。
  孟华不懂医术,束手无策,说道:“段兄,我给你请一位大夫可好,你知道附近有大夫吗?”
  段剑青苦笑道:“此处方圆五十里之内,定居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孟华说道:“我有罗曼娜父亲送给我的快马,可以跑远一些。”
  段剑青摇了摇头,说道:“瓦纳族格老那儿,倒是有一个大夫,那儿离这里有一百多里山路,快马来回,也得两天。而且那个人只懂得用草药的大夫,本领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孟大哥,我多谢你的好意,你不必为我操心了。”
  孟华道:“啊,你懂得医术?”
  段剑青道:“我的家里是长年请有两位大夫的,小时候我常常跟着他们采药,多少也懂得一些。昨天我的病初起之时,我已采了一些草药了。暗,你瞧,屋角那个药罐,就正是在煎着我采来的草药了。”
  孟华放下点心,道:“好,那我留在这里服侍你。这药煎了多少时候了,要不要添点柴火。”
  段剑青道:“不敢当,我还勉强可以支持的。待我起来看看。”作势欲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孟华连忙扶他躺下,说道:“莫说令叔是我恩师,就是不相识的人,患难相助也是应该的。段兄,你别客气。”
  段剑青这才说道:“这剂药已经煎了一个时辰,火候大概是差不多了。请你打开盖子闻一闻,这草药的气味是有点刺鼻的,要是药味很浓的话,那就是够火候了。麻烦你倒给我喝吧。”
  孟华说道:“好的。”找了一个空碗,便即依言去做。
  段剑青道:“你走得累了,喝杯水再给我倒药茶不迟。那边那个樽子里装的是干净的清水。”
  孟华爬上山坡,踏进这间茅屋之后,一直没有余暇自行运功御毒,的确也是感到唇焦口渴,他打开了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口水,说道:“运水上山不易,这樽水留给你用吧。”孟华是出于诚意,段剑青却以为他已经有所提防,不由得心头一凛,但见孟华在喝过水之后,便即把那药罐的盖子打开,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暗暗欢喜。
  一股浓烈的药味直冲鼻观,孟华正在想道:“想必是够火候了。”刚要把药茶斟在碗,忽的只觉一阵昏眩,摇摇欲坠,他身子还没倒下,手中的空碗已是跌了下来,当啷一声,碎成片片。
  就在此时,只听得段剑青一声长啸,陡然从“病榻”一跃而起,掌挟劲风,向孟华劈下来了!正是:
  善心遭恶骗,装病露狼牙。
 
 
 
第三十一回
  伪装悔改欺君子
  偷听无心破诡谋
 
 
 
  原来药罐里煎的并非治病的药,恰恰相反,是害人的药。那些药草是可以用来制炼迷香的。蒸发出来的药气和点燃迷香的功效相同。
  本来用不着和孟华动手,孟华也过不了多久便会昏迷。但段剑青却恐防孟华在昏迷之前向他痛下毒手,是以趁他蓦地一呆,看样子尚未弄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之前,便即先发制人。
  哪知他这个如意算盘却是打错了,武功高明之士,猝然遇袭,本能的会生反应。不错,孟华是还未曾明白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情,但一觉背后微风飒然,立即便是反手一掌。尽管孟华的功力已是大打折扣,段剑青也还不是他的对手。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段剑青跌出了一丈开外,急切之间,竟然爬不起来。
  孟华又惊又怒,回过头来,喝道:“你、你,原来你是装病骗我!”
  他正要上前把段剑青抓住,忽觉背后又是微风飒然,孟华一个盘龙绕步,避招进招,反臂擒拿,这一招是他三师父丹丘生教给他的分筋错骨手,用于近身搏斗,最为厉害。
  不料这个人的武功却远非段剑青可比,只听得声如裂帛,孟华抓碎了他的衣裳,右臂却也给那人的指锋划过,登时有如给烧红的铁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的痛得甚是难受!
  说时迟,那时快,孟华已是忍住疼痛,拔剑出鞘,喝道:“你们埋伏有多少党羽,并肩子都上来吧!”
  和他交手的是个年约五十左右的汉子,相貌并不特别,头发却很古怪,乱蓬蓬的有如一堆乱草,而且是红色的。这红发怪人哈哈笑道:“好个狂妄的小子,你能有多大本领,敢吹大气?你能够在我手底过得十招,算你有本事!”
  段剑青叫道:“师父不可轻敌,这小子已经得张丹枫的剑法!”
  红发怪人一记劈空掌把孟华的剑荡歪,哼了一声,说道:“张丹枫的剑法又怎样,为师的……”话犹未了孟华已是翻身进剑,剑势有如奔雷骇电,似左似右,又似正面指向他的咽喉。红发怪人大吃一惊,心想道:“这小子已经受了伤,怎的还有如此功力?”原来孟华乃是闭了呼吸,默运玄功,想在昏迷之前,先把敌人刺伤。
  红发怪人在他快剑急攻之下,连退几步。但他双掌盘旋飞舞,却也还是有守有攻。
  孟华的剑法,限于年龄的关系,或许尚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但若论到奥妙精微之处,当世已是无人能与比肩。那红发怪人夸下海口,要在十招之内将他击败,不料转眼之间,过了二三十招,非但未能将他击败,反而频遇险招,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想道:“幸亏这小子吸进了迷药,否则我只怕当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了。”
  红发怪人固然是悚然而惧,孟华亦是烦恼不安。他自知难以持久,意欲速战速决,可惜却是不能如他所愿。
  原来红发怪人练的是一种邪派毒掌,名为“雷神掌”。掌风呼呼,就像是在铁匠的鼓风炉中喷出来似的,令得孟华热得极其难受。他以快剑急攻,二三十招不过片刻,但在这片刻之间,他已是五体如焚,几乎就要窒息。
  与此同时,那迷香的药力亦已发作。孟华既是五体如焚,又是头晕目眩,剑招虽然精妙无比,却己力不从心。好几次眼看就可以在那红发怪人的身上刺个透明的窟窿的,每一次都是毫厘之差,不是刺歪了就是给他躲开。
  时间一久,孟华终于支持不住了。最后那招,他用尽全力,一剑刺空,登觉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一交跌倒地上,不省人事。红发怪人嘘了口气,说道:“你动手早了一些,害得我多费许多气力。总算还好,把这小子制伏了。你过来搜他吧。”
  段剑青惊喜交集说道:“想不到这小子受伤之后,还是这么了得。吸进了迷香,也还能够支持这许多时候。”
  原来段剑青是和他的师父约好了,段剑青在茅屋里装病,红发怪人则在屋后埋伏。假如孟华不上当,红发怪人也可以立即进来救他。但孟华这次果然是上当,红发怪人还险些闹成了两败俱伤,这却是非他始料之所及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孟华开始有了知觉。段剑青见他动了一下,忙上前察视,孟华紧闭双目,连呼吸也忍住不令气息过粗,装作仍是气息奄奄的重伤的人尚在昏迷的状态之中。
  红发怪人说道:“他不会这样快就醒来的,他已经给我的雷神掌打着了冷渊穴,就算他一出娘胎就练武功,也还得再过三个时辰方能醒来!”他哪里知道,孟华虽然并非一出娘胎就练武功,但他得到了张丹枫的“玄功要诀”,这“玄功要诀”乃是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他练一年就抵得人家练十年。
  红发怪人在说话中透露出自己所练的邪派功夫,孟华听了,不禁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当今之世,练雷神掌的只有欧阳一家,此人想必也是欧阳坚的子侄之辈。不知他是欧阳业的什么人。不过他的雷神掌功大似乎要比身为御林军副统领的欧阳业高明得多,据说欧阳业的雷神掌只是练到第五重,他的雷神掌则恐怕是已练到第九重了。
  原来“雷神掌”乃是从天竺传来的一种邪派功夫,和“修罗阴煞功”并称邪派的两大神功。二十多年之前,大魔头欧阳坚曾挟此技横行天下,后来与北丐帮的帮主仲长统斗个两败俱伤,这才销声匿迹,从此不再出现江湖。有人说这并非他自愿如此,而是迫于无奈,当时不能不许下这个允诺,来作交换性命的条件的。因为当时虽是两败俱伤,但仲长统的伤比他轻得多,本来还可以取他性命的。
  孟华也并非第一次碰到雷神掌。早在四年之前,崆峒派的长老洞玄子邀了两个帮手进入石林,向他三师父丹丘生寻仇的时候,他就曾经吃过雷神掌的亏了。洞玄子那两个帮手,一个是“修罗阴煞功”已经练到第八重的阳继孟,另一个就是欧阳坚的儿子欧阳业。当时他的武功尚浅,几乎丧在欧阳业的雷神掌之下。幸亏正在和阳继孟恶斗的丹丘生,及时腾出手来助他一臂之力,击倒了欧阳业,这才挽救了他的性命。后来,他才知道,欧阳业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欧阳业的雷神掌却只不过是才练到第五重。
  这次他被段剑青暗算在前,被这红发怪人击晕在后。这两人用的都是雷神掌,但两人的雷神掌比起欧阳业还差得远,他也想不到段剑青学的就是雷神掌功夫。这个红发怪人的雷神掌功力却又比欧阳业高出大多,和他当年斗欧阳业之时的感受大有不同。如今他刚刚恢复清醒,一时之间,自是无暇想到,不过即使这红发怪人自己不说出来,过了些时,他也会想得到这是雷神掌功夫的。
  此际,红发怪人在夸耀他的雷神掌功夫,段剑青乘机奉承师父,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的雷神掌功夫如此厉害,我倒有点儿担心了。”
  红发怪人道:“你担心什么?”
  段剑青道:“我担心这小子再也醒不过来!”
  红发怪人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打死了他,张丹枫的剑法就得不到了。”
  段剑青说道:“是呀,咱们已经搜遍他的身子,连衣裳鞋帽都拆开来看过了,可没找到片纸只字,只有希望从他口中骗出来了。”
  红发怪人道:“不错,这小子倔强得很,用死来恐吓他,他未必害怕,只能骗他自己写出来。不过,你已经两次暗算过他,他还能相信你吗?”
  段剑青说道:“这小子老实得很,看得出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我的叔叔是他的恩师,古语说,君子可以欺其方,只要我多花一点心思,想出一套谎言骗他,再动之以情,说不定他看在我叔叔的份上,还会相信我的。”
  红发怪人笑道:“你这张油嘴,只怕连树上的鸟儿都可以骗得下来,这我倒是对你颇有信心的。
  “我的雷神掌虽然厉害,但你也不必为他担心。这小子的功力很是不弱,不会这样轻易就死去的。我估计他在三个时辰之后当会醒来,雷神掌之伤只有我能医治,我不给他医治的话,大概他还可以拖个十天八天方始一命呜呼。”
  段剑青道:“师父,你有没有一种药可以令他痛苦稍微减轻,但却并非给他解毒的。”
  红发怪人道:“有呀,你要知道这种药做什么?”
  段剑青道:“总要给他一点好处,才能骗得他相信我。但要恰到好处,不能让他恢复气力,我一个人才敢对付他。”
  红发怪人说道:“这个容易,我可以在止痛药中加上少许酥骨散,叫他连一只小鸡也捉不起来。”
  段剑青喜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红发怪人忽地问道:“你那次和冷冰儿进入石林,是不是恰好碰上了崆峒派的长老洞冥子?”
  段剑青道:“我是碰到一个老道,但却不知他是崆峒派的长老。”
  红发怪人道:“这老道士是右手使一柄拂尘,左手使剑的?”
  段剑青道:“不错。”
  红发怪人道:“那就一定是洞冥子了。听说他在这小子手下吃过大亏,你可曾亲眼看见他们动手?”
  段剑青面上一红,说道:“当时那个老道士和一个苗人同在一起,他们对我颇有敌意,那苗人和我动手,我打不过他,只好逃走。其时这小子刚好从剑峰下来,和那个老道士交上了手,后来的事,我可不知道了。不过他既然平安无事,想必那个老道士是吃了他的亏,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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