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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14 梁羽生(当代)
  邓中艾轻功也很不错,不过比起杨华要稍逊一筹。至于叶谷浑则是练大摔碑手功夫的。外功造诣极高,轻功却是三人之中最弱的一个,当然更是不能和杨华相比。
  刘、邓自忖都是难敌杨华,即使联手也没有取胜的把握,故此必须三人一同去追杨华。叶谷浑跑得慢,另外两人也必须等他。过了一会,和杨华的距离越拉越远。
  跑了一会,那座耸立的危崖和两旁的松树都已经看得见了。金碧漪就是在那个地方睡觉的。杨华回头一看,不见追兵,松了口气,叫道:“金兄,金兄!”
  没有听见金碧漪的回声,却忽然听到一声长啸,远远传来,宛似龙吟虎啸。杨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似乎不是碧漪,但他的功力却是不在碧漪之下!”
  啸声由远而近,杨华凝神一听,隐约听见那个人似乎是在喝骂,骂些什么,听得不大清楚,但最后两个字是大声喝出来的,这“滚开”二字可是听得十分清楚!
  跟着听见刘挺之似乎奉命唯谨的应了一个“是”字,随即听得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向山下跑去。杨华诧异之极,不知这人是谁,竟然能够斥退两名大内卫士,加上一个小金川清军提督帐下,名列“五官”之首的邓中艾!
  此时他已经走到原来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地方,心道:“还是先见了碧漪再说吧。”
  金碧漪那张轻纱帐还是挂在树上,覆盖下面的石台,但系在树旁的马匹坐骑却只剩下一匹。
  杨华心头“卜通”一跳,大声叫道:“金兄,金兄!”山风吹过,纱帐轻扬,却是无人回答!
  杨华顾不得被金碧漪责怪,一纵身上石台,忙即揭开纱帐,里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金碧漪曾告诉他,这纱帐柔若无物,折起来不过盈握,乃是天山特产的天茧丝织成的。这样的宝物,金碧漪竟然没有将它收起,可知他跑得甚匆忙,来不及收拾了。
  “奇怪,他害怕什么?要跑,为什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心念未己,忽觉微风飒然,杨华回头一看,只见石台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剑眉虎目,英气逼人。这个人满面怒容地瞪视杨华。
  杨华莫名其妙,连忙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兄台赶走那三个鹰爪孙……”刚说得一句话,那人已是怒气冲冲地向他喝问:“你是何人?”
  杨华好像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心里想道:“我这样客气对他,怎的他却如此之没礼貌!”答道:“小弟杨华,木易杨,中华的华,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哦,你叫杨华?”似乎是因“杨华”这个名字对他太过陌生,因而感到有点奇怪。但却不和杨华通名道姓,跟着就问杨华:“金碧漪是不是和你一起的?”杨华说道:“不错。你和他也是相熟的吗?那么咱们可是自家人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自家人”三字,听得那人甚感刺耳,不觉又是哼了一声,问道:“他呢?”
  杨华说道:“刚才他还在这里睡觉,但如今我却不知他是到哪里去了。”
  那人怒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但他是不敢见我,躲起来啦,哼,好不要脸!”
  杨华忍不住气,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怕你而躲开的。不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这样随便侮辱我的朋友!”
 
  那人骂道:“我还要骂你呢,你们两人都不要脸!”
  杨华怒道:“我有什么不要脸了?你怎能胡乱骂人!你不说个清楚,我、我……”那人喝道:“说出来污我的口,我只问你,你要怎样?”
  杨华刚才连说两个“我”字,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样的,心想:“不知他对我有什么误会,但他替我赶走那三个鹰爪,想必不是坏人。”说道:“我也不要你怎样,但你不该胡乱骂,你道个歉吧!”要知杨华还是一个不大通晓世故的大孩子,在他以为,只要对方道一个歉,对方应该容易做到。大家把话说清楚了,还是可以交朋友的。
  哪知那人越发大怒,唰的便即拔剑出鞘,喝道:“你这个轻薄无行的小子,居然还敢要我道歉?赶快拔剑吧!”
  杨华无端端受他臭骂,怒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是轻薄无行?”
  那人斥道:“我不和你多说,赶快拔剑!”
  杨华说道:“拔剑作什?”
  那人喝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这小子!”
  杨华眉头一皱,说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话犹未了,只听嗤嗤声响,那是长剑刺出的破空之声,对方的剑尖业已指到他的面门。剑势凌厉之极,杨华想不到他出手如此之快,百忙中已是无法闪避,只好拔剑招架。
  那人剑锋一偏,待到杨华出剑,这才倏地反圈回来,双剑相交,当的一声,溅起火花,两人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
  杨华不觉怔了一怔,要知他刚才拔剑招架,其实已慢了半分。假如那人径自便刺过来,根本不待他长剑出鞘,就可刺瞎他的眼睛。但他却把剑锋一偏,这才正式接招,用意显然是在逼杨华和他比剑,并非攻他不备。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刚刚刚连环三剑,又攻过来。喝道:“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杨华剑已出鞘,这人可是不再剑下留情了。
  杨华连退三步,退一步化解敌人一分攻势,连退三步之后,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和那人扳成平手。那人攻势兀未少休,剑法展开,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逼得杨华全神招架,无法向他解释“误会”。杨华也还未曾弄得清楚,对方的误会,究竟是在甚么地方。
  斗了数十招,杨华心头大骇,暗自想道:“这人除了功力不如缪长风,剑法的高明,似乎还在缪长风之上。”杨华自从出道以来,在剑法上可说是从未碰过敌手,那次虽然输给缪长风,也不是剑法上输的。但这次碰上了这个少年,可是当真在剑法上也足以和他匹敌了。
  杨华给他占了先取攻势之利,斗了数十招,方始渐渐夺回先手,稍微多占半分攻势,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可惜,可惜!”杨华道:“可惜什么?”那人说道:“你这小子剑法倒还不错,可惜就是轻薄无行!”
  杨华接连两次给他斥为“轻薄无行”,禁不住心头火起,怒喝道:“你讲不讲理?你说说看,我到底怎样——”“轻薄无行”四字还未曾说出口来,那人已是蓦地欺身直进,长剑一招“刺破青天”,指到他的胸膛!
  杨华一个移形换位,连使两招奇诡之极的剑法,方能抵挡对方一招。那人口中说话,剑势丝毫不缓。杨华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急攻之下,竟然不能分神说话,显然已是相形见绌。
  杨华蓦然一省,心里想道:“只怕我必须把他当作敌人,方能招架得了!”当下摒除杂念,眼睛只是注视着对方的剑尖,见招化招,见式化式。
  这少年的剑法大开大阖,好像用兵一样,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绝不行险侥幸。可是从“平淡”之中却是具见功夫。杨华和他斗了一百多招,竟是找不出他的破绽。
  杨华暗暗佩服,心想:“武学中的最高境界是返璞归真,举重若轻,以拙胜巧,此人剑术,虽然未达到炉火纯青,但走的却正是这个路子。上乘剑术的‘重、拙、大’三字,看来他是要比我领会得多。”忽地想起金碧漪和他谈论剑术之时,对“重、拙、大”三字诀曾经加以详细的解释,令自己得益不少。此时留心观察这人的剑法和金碧漪的解释若合符节,不禁心中一动隐隐感觉得到,此人的武学和金碧漪正是同出一源,虽然金碧漪并不用剑。
  杨华心神略分,那人平剑一挑,一招“李广射石”,登时把杨华的衣袖戳破。要不是杨华快剑游斗,一合即分,一沾即退,对方这一招就能刺破他的虎口。
  那人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杀得大为性起,“哼”了一声,说道:“看你还能抵挡几招?”剑光霍霍,剑气纵横,登时把杨华整个身形,笼罩在他的剑势之下。
  杨华连忙凝神应付,斗到紧处,不知不觉进入了“敌我两忘”的境界。眼中所见,唯有对方的剑尖。
  剑术的最高境界虽说拙可胜巧,但在未曾达到这个境界的旗鼓相当的对手来说,一奇一正,却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何况杨华也并非不懂那三字真言,不过在这方面的造诣不如那人之深罢了。
  但杨华已得了无名剑法的精髓,随机应变的本领可又比对手高得多了。无名剑法不拘一格,顺敌势而应招,看似毫无章法可寻,其实却是有它的独创的章法。斗到百招开外,杨华乱意挥洒,或攻或守,都是妙到毫巅。
  杨华蓦地省起“以我为主,与其为客犯主,不如以主迎客”的诀窍,当下把孟家的快刀刀法,化为快剑疾攻,注重的仍然只是剑意,乱意挥洒,快如闪电。找不到对方的破绽,他就自己给对方“制造”破绽。
  两人全神比剑,也不知斗了多少时候,兀是未分胜负。那人在杨华瞬息百变的剑术侵扰之下,却是禁不住有点心躁气浮了,斗到分际,那人左一剑“天山雪崩”,右一剑“银汉浮搓”,前一招刚猛,后一招急捷,剑势凌厉。但在两招交替之际,却是不知不觉露出了少许空门。杨华一招“金针度劫”便刺过去,喝道:“撒剑!”
  杨华这一招“金针度劫”,寻暇觅隙,拿捏的时候,当真是妙到毫巅。对方若不赶忙扔剑,虎口非给刺伤不可。
  哪知变化莫测,对方的剑是扔了,但却是笔直地掷出来的。这脱手掷剑的招数,正是天山剑法中反败为胜的一招绝招,名为“飞龙在天”!
  杨华用意只是想逼对方扔剑,无意伤人,因此他也意想不到对方竟然会使出这种拼命的招数,突施杀手!
  距离太近,对方长剑掷出,又是急劲异常,杨华无法闪避,举剑招架,只怕也是抵挡不了这股急力,百忙中无暇思量,身躯一矮,背脊几乎贴着地面,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长剑已化作一道银虹,疾飞来到。杨华一招“举火撩天”,剑尖轻轻一拨,只听得当的一声,那口飞来的长剑掉转方向,俨若经天长虹,掠过胸际,坠下深谷。
  幸亏这一招临机应变,深合兵法与武学相通的道理:“避其朝锐,击其暮归”,这才能够“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对方飞剑掷来的那股劲力,反而将对方的飞剑击落。但貌似“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出尽他的平生所学。
  杨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此时方始听得那柄长剑跌落深谷的回声。跟着眼光一瞥,只见那人已是跑到石崖后面,抢了杨华那匹坐骑。那人跨上马背,哼了一声,说道:“好小子,我和你不能算完,你等着瞧吧!夺剑之辱,我若不报,誓不为人!”
  杨华这才省起,兵器被夺,在武林人中是认为奇耻大辱的,怪不得对方如此恼怒。但自己实在是被迫如此,在刚才那情形之下,不把对方长剑击落,又有什么办法应付?
  杨华忙叫道:“兄台请回,我、我向你道歉!”但只听得蹄声得得,宛似急骤的雨声,那人早已飞骑去了,如何还唤得回?
  杨华叹了口气,心里想道:“连姓名都未知道,就和这人结了梁子,真是莫名其妙!”
  残月西斜,已是接近破晓时分了,金碧漪已是骑了一匹马先走,料想他是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杨华只好把他的那床轻纱卷起来,施展轻功,下山而去。他的心里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金碧漪或者会在山下等他。也只有见着了金碧漪,才能够打破他心里的闷葫芦。
  想不到没见着金碧漪,却在山下隐隐看见在前面行走的三条黑影。
  前行的正是刚才和他交手的那三个人;刘挺之、叶谷浑和邓中艾。杨华孤掌难鸣,不敢让他们发现,但又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好匿藏乱草丛中,伏地听声。
 
  只听得叶谷浑道:“你们听见蹄声没有?”
  邓中艾道:“前后两次,都听见了。似乎是一骑向西,一骑向东。好在不是向咱们这方向跑来。奇怪,他们怎么不走同一方向?”
  叶谷浑道:“这有什么奇怪,这两个小子事先没有约定,山上那小子逃走的时候,山下那小子还在和咱们拼斗呢。后来逃跑的这个小子想必以为他的朋友是回到玉树山去。”他们以为骑马走了的这两个人是杨华和金碧漪,却不知只猜中了一个,杨华可还正在后面。
  叶谷浑说道:“想不到咱们白走一遍,毫无所获!”
  刘挺之哼了一声,说道:“谁想得到横里杀出一个程咬金呢?还算咱们运气不错,要是让他们三个会合,咱们恐怕还要吃亏!”
  邓中艾道:“后来来的那个小子,当真是金逐流的儿子么?”
  刘挺之冷笑:“那还有假?如果我不是确实知道他是金逐流的儿子,我岂能那样忍气吞声,他喝我滚我就滚呢?嘿嘿,你是不是笑我刚才胆子太过小了?”
  邓中艾连忙替他兜回面子,说道:“哪里,哪里,刘大哥,你这是应付得宜。单独一个金逐流的儿子,咱们原是不用怕他,但他的剑法一定比那个姓杨的小子还要高强,两个人联手,咱们已是没有便宜可占。何况咱们也得罪不起金逐流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
  听到这里,后面的话已听不清楚。杨华出来一看,那三个人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杨华又惊又喜,心中苦笑,想道:“要是我早知道他是金逐流的儿子,我就不会和他打这一架了。如今可是糊里糊涂的和这位金少侠结上梁子啦。”
  再又想道:“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那么金碧漪当然不会也是了。不过他们同是姓金,或许是堂兄弟也说不定,故此他要来找金碧漪。但是,他为什么骂我轻薄无行?”杨华岂非糊涂,但有一种可能,他却不敢胡猜乱想。当下只好怀着一个闷葫芦,怅怅惘惘继续前行。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已经踏入柴达木的山区了。山区的边缘,有个小小的市集,名叫平安集。市集的规模虽然很小,却不啻是山区的咽喉,有了它才能呼吸畅通。五天一次墟期,山地人把土产挑出来卖,换回油盐布匹等日常用品。是以这小市集也聚居有百来户人家,十多间商店,一间客栈。杨华早已在路上打听清楚,过了这平安集就是人烟稀少的山区了,所以必须在这里备办干粮。还有,假如是外地来的客人,不熟悉山区的道路,最好就在这小市集找个向导。否则到了山区才找人带路,那就未必找得到了。
  杨华了解这些情况之后,不觉又思念起金碧漪来。“要是有他同行,那就方便得多了。我是来找孟元超报仇的,当然不能让向导带我去,只好凭着自己瞎闯了。”
  这天不是墟期,集上冷冷清清。杨华备办了足供的干粮,便在那间客栈投宿。此时已是天黑时分,客栈外面有个木板搭盖的马厩,一个小厮正从马厩出来,随手掩上了板门。
  杨华忽听得一声马嘶,这马嘶之声竟是似曾相识。杨华心中一动,忙把眼光投射过去,隐约看见一匹纯白的马正在吃草。可惜夜色苍茫,他还未曾看得清楚,那小厮已是把板门关上。
  金碧漪那匹坐骑正是白马,但由于看不真切,杨华却不敢断定,是否就是那匹白马。他心里惊疑不定,上前和那小厮搭讪。
  那小厮道:“客官是来投店的么?”
  杨华说道:“不错。请问贵店的客人多不多?”
  那小厮道:“生意清淡得很,好几天没有客人上门,今天方才来了两个。你打听这个干嘛?”
  杨华说道:“我担心没有房间。”
  那小厮笑道:“你要十间都有。进去吧。”
  杨华道:“这两个客人多大年纪,可是和我一样,从外地来的么?”
  那小厮盯了杨华一眼,冷冷说道:“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没有问过是哪里来的。年纪多大,我也不会看,有一个有胡子,有一个没胡子,大概总比我年纪长吧。你管他们的年纪做什么?”
  杨华尴尬笑道:“随便问问。”他有过在小金川寻访义军的经验,见这小厮对他似乎怀有敌意,不由得心头一凛,瞿然省起:自己可能已经惹起他的疑心,当下也就不敢多问了。
  店主人直上直下打量了杨华一番,说道:“客官,你贵姓?”
  杨华说道:“小姓杨。”店主人道:“杨大爷,你上哪儿?”杨华心里想道:“我若然说是往柴达木山区探亲,山里人恐怕是他熟悉,骗也骗不过他。”于是说道:“我是往鄂克昭盟找活干的。”
  店主人怔了一怔,说道:“往鄂克昭盟为何不走平路?”
  杨华说道:“走山路快些,那边的雇主等着用人。”
  店主人道:“不过山区近来不大平静,你知道么?”
  杨华笑道:“我身无长物,怕什么?”
  店主人不再盘问,说道:“好,我给你一间上房。你吃过晚饭没有?”
  杨华说道:“在集上吃过了。”
  店主人道:“杨大爷,你很喜欢喝酒的吗?”
  杨华诧道:“你怎么知道?”
  店主人道:“我闻得酒香,你这皮袋里敢情是葡萄酒吧?”原来杨华在白教喇嘛带出来的那一皮袋葡萄美酒还有一小半未喝完。
  杨华笑道:“不错,你真是大行家,连什么酒都闻得出来。”
  店主人道:“我们这个小市集似乎没有这样好的葡萄酒!”
  杨华说道:“这是前几天在路上买的。”
  店主人道:“原来如此。”似乎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
  杨华想道:“纵然他有疑心,料他也不会猜得着酒的来历。”
  店主人说道:“抱歉得很,小店设备简陋,连蚊帐也没有。好在现在是冬天,也没有蚊子。”杨华说道:“不用客气,我是荒山野岭都露宿惯的。”
  店主人道:“客官请早安歇。”
  杨华待他离开之后,掩上房门,自言自语道:“窗子也是破的,虽然没有蚊子,冷风刮来,也是难受。好在我自己带有蚊帐。”
  他把金碧漪那床轻纱帐挂了起来,又自言自语道:“这是天蚕丝织成的帐,这样好的宝贝却有人随手抛掉,好在我捡起来。”
  这些话当然是想说给金碧漪听的,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把声音传送出去,声音虽然不大,料想附近几间房间,里面倘若有客人的话,应该都听得见。
  过了半个时辰,仍是毫无动静。杨华好生失望,暗自想道:“恐怕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金碧漪也会刚好在这小客栈里?天下白马多得很,那匹白马,也未必就是他的坐骑。”
  杨华虽然心里在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但却止不住在思念金碧漪。只听得卜卜卜的更夫打更声,已是三更时分了。杨华毫无睡意,拔掉皮袋的木塞,喝了一口葡萄酒,独对青灯,朗吟一首唐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初唐四杰之一少年才子王勃写给他一位姓杜的朋友的诗,原题为《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少府是唐代县尉的通称,“之任”即“上任”,“蜀川”泛指蜀地。
  诗人是在长安给朋友送行的。“城阙辅三秦”,意思是长安城官阙嵯峨,险要“三秦”从四面卫护着它。“三秦”相当于现在陕西省中部和北部一带地方。“五津”指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都是四川省长江上的津口,这里用来代表“杜少府”要去的“蜀川”。“城阙辅三秦”点出送别的地点,“风烟望五津”点出行人要去的地方。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这两句乃承上而来,是诗人安慰他的朋友,意思是说:“你为了做官的原故,远去蜀川,我也是为了做官来到长安,同属‘宦游’之身,远离乡土作客他方的感触,彼此都是一样的。”
  转入五、六两句,诗人进一步申明了自己的看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思是说:“朋友分手,固然不免黯然神伤,但想到自己仍然有个知己,即使分隔在天涯海角,也是和近邻一样。”于是在结尾两句,诗人奉劝他的朋友:“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在临别的时候,可不必作小儿女态,哭得罗巾尽湿啊。
  这首诗表达真挚的友情,堪称千古绝唱。杨华与金碧漪都是“侠义道”,可以比拟王勃之与“杜少府”同为“宦游人”。他们为了行侠仗义而在江湖上离合无端,这境界可比“宦游人”的离合又更高。至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情,则是和古人完全一样。
  杨华重复念了两遍“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心里想道:“碧漪不知身在何方,要是今晚他能与我共此灯烛光,那才真是好呢。”心念未已,忽听得邻房有人哼了一声。
 
 
 
第十五回
  酒后未消豪侠气
  灯前方识女儿情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讨厌,三更半夜还在哼些什么,你不睡别人要睡!”杨华这才知道邻房有人,但可惜不是金碧漪而是一个老者。
  杨华吓得不敢作声,连忙上床睡觉。心里想道:“另一个客人不知是谁,但想来恐怕不是金碧漪了。”要知他念这一首诗,固然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情感,但未始不也是存着一个希望,希望在这客栈里的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金碧漪,谁知金碧漪没有出现,却惹来了邻房老者的讨厌。
  “碧漪假如在这里的话,他早就应该认出我的声音了。将心比心,我想见他,难道他就不想见我?”杨华希望破灭,想起自己的“稚气”,不由得心中苦笑。
  轻纱帐覆盖之下,隐隐好似闻得醉人的幽香,杨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听得隔房鼾声大起,杨华不禁有点感到诧异:“老年人听说是不容易熟睡的,他刚才还在骂我,怎的才过一会儿他就鼻息如雷?”
  幽香缕缕,中人如酒。这香气不是幻觉,而是真的了。杨华昏昏欲睡,蓦地心头一醒:“不对,纱帐怎会发出异香?恐怕是迷香吧?”当下连忙暗运玄功,以防中毒。过了一会,香气渐淡,嗅到的似乎确是纱帐中留下来的极淡极淡的脂粉气味了。
  杨华疑真疑幻,披衣而起,坐在窗前,窗外一勾残月,已过中天,唯闻虫声卿卿。
  他正在犹疑不决,要不要出去查察一番,查察是不是有夜行人偷入这间客栈。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
  杨华压低声音问道:“是谁?”那人噗嗤一笑,说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杨华喜出望外,连忙打开房门,只见进来的可不正是金碧漪是谁?
  杨华失声叫道:“原来你果然是在这里!”
  金碧漪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的房间就在你的对面,也算得上是比邻了吧?”
  杨华心花怒放,说道:“好在不是咫尺天涯!”忽地省起邻房还有一老者,低声说道:“咱们到外面找个地方说话吧,别吵醒了邻居的客人。”
  金碧游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邻房老者不到天亮是不醒来的了。”
  杨华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闻到香气,敢情是你用上了迷香?”
  金碧漪道:“我用的不是普通的迷香,是波斯来的安息香。迷香对身体有害,安息香则是可以用作宁神的药物,令人安睡,有益无损。”
  杨华笑道:“早知是安息香,刚才我也不用运功‘抗毒’了。”
  金碧漪道:“好在你运内功,否则此时恐怕也要鼻息如雷了。”接着说道:“这个老者似乎也是武林中人,但我们还未摸清他的来历,所以我只好让他熟睡。”
  杨华听得“我们”二字,心中一动,登时明白,说道:“这里的店主是你们的人吧?”
  金碧漪道:“不错,他是义军的一个头目,你一进来,他就对你起了疑心。我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才敢安心睡觉。”暗示杨华,可以畅所欲言,不愁有人打扰。
  杨华说道:“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能够和你见面。”
  金碧漪笑道:“我答应给你作向导的,说过的话,当然不能不算。”
  一时之间,杨华不知从何说起,见他目光落在那床轻纱帐上,便道:“对不住,我借用了你的纱帐,如今应该物归原主了。”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好在是你,倘若别人用过我的纱帐,我就不要它了。”
  杨华不解何以他会面红,说道:“这样难得的东西,你为什么轻易将它抛弃?那天晚上 ……”
  金碧漪道:“那天晚上,我是不得不走。我知道那人一来,那三个鹰爪孙也是非跑不可的。后来,你和他碰上了没有?”
  杨华说道:“岂只碰上,还莫名其妙的和他打了一架呢。那人是谁?”
  金碧漪道:“他的剑法怎样?”
  杨华道:“高明之极。我本来不是他对手的,后来侥幸赢了一招,他生了我的气,就走了。”
  金碧漪道:“那么,你应该猜想得到他是谁了?”
  杨华说道:“那三个鹰爪孙说他是金逐流的儿子,但不知是真是假?”
  金碧漪道:“剑法是真,人岂会假?他叫金碧峰,正是你佩服的金大侠之子,江大侠之徒。”
  杨华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金逐流是他最崇拜的人,而他竟糊里糊涂的和金逐流的儿子结了梁子。喜的是自己居然打得过天下第一剑客的儿子,比那次打败自己的“大师叔”洞冥子还更令他感到意外。“要是我早就知道他是金大侠的儿子,恐怕我免不了就会胆怯,那就一定打不过他了。”杨华心想。
  “怎么,你吓得呆了吗?”金碧漪笑道。
  杨华说道:“这件事的确有点令我莫名其妙。我不懂你为什么那样怕他?他叫金碧峰,你名叫金碧漪,你们似乎应该是……”
  金碧漪低声道:“到现在,我也不必瞒你了。你猜得不错,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
  杨华惊了一惊,说道:“你们是同胞兄弟?”他本来以为你们只是堂兄弟的,因为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
  金碧漪道:“请、请你转过身去。”杨华诧道:“为什么?”金碧漪嗔道:“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别多问。”
  杨华隐隐猜到几分,可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会是事实。当下姑且背转身子,看看金碧漪弄的是什么玄虚。
  过了片刻,金碧漪柔声说道:“你可以转过身子了。”杨华转过身来,只见金碧漪已经除下了帽,解开了裹着头发的“英雄巾”,外套亦已除掉,穿在里面的竟是一件绣有花朵的女装罗衣。
  秀发披肩,衣袂飘香,秋水盈盈,笑靥如花。出现在杨华面前的可不正是一个绝色的女子!1
  虽然早就料到几分,杨华也不禁惊得呆了。
  金碧漪嫣然一笑,红晕满颊,轻轻的说道:“你明白了吧?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
  这刹那间,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事情,杨华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碧漪为什么往往会“莫名其妙”的脸红,为什么露宿林中,要他远远离开,他全都明白了。因为她是女子。
  他也明白金碧峰为什么一见他就那样怒气冲冲,一再骂他“轻薄无行”的道理了。因为他是金碧漪的哥哥。
  “啊呀,不好!”杨华几乎呀出声来,心里想道:“金碧峰一定是误会我和他妹妹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了,当时我正从她的轻纱帐中钻出来。”
  “我的哥哥和你说了一些什么?”金碧漪问道。
  金碧峰骂他那些说话,杨华可是不便和盘托出,只好含糊其辞,说道:“没什么。令兄赶走了那三个鹰爪孙,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不免对我有点误会。”
  金碧漪松了口气,说道:“就像我从前在小金川对你的误会一样吗。”这“误会”可不同那“误会”,但杨华却唯有心中苦笑,怎敢明言!
  金碧漪也不便再盘问下去,心里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哥哥没有其他的误会。”当下笑道:“我为什么那样害怕自己的哥哥,你一定觉得有点奇怪吧?”
  杨华心里苦笑:“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勉强笑道:“长兄如父,令兄想必一向都很威严?”
  金碧漪笑道:“你猜错了,哥哥和爹爹并不相似,倒是像他的师父。当然这是指脾气而言。我也不是怕他,我只是不想惹他。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是很喜欢教训别人的。”杨华心道:“我怎会不知道,我早已领教过了。”
  说到这里,金碧漪不觉又笑起来,继续说道:“说到这方面,我的哥哥恐怕还是青出于蓝,比他的师父更甚呢。他与其说是‘威严’,毋宁说‘迂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讨厌呢。不过他的师父倒真是当得起不怒而威这四个字的,虽然在我看,或许也还有点迂腐,但却令人一见就生敬畏之心。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哥哥的师父是谁呢。”
  杨华已经知道金逐流和江海天易子而教之事,但难得金碧漪有这样好的兴致,把平日不肯告诉他的家事都告诉他,他也就微笑着听她说下去,不插口打断她的说话了。
  “我的师伯是江海天,他比我爹爹成名早十多年,想必你也知道吧?”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令师伯的内功天下第一,令尊的剑法天下第一,武林中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天下第一,那也未必。”金碧漪说道:“还有我的师祖呢。不过他老人家遁踪海外,武林中人或许以为他是死了,其实还是活着的。再说,除了我的师祖,还有你呢。”
  杨华惶然说道:“我怎配和令尊令师伯相提并论?”
  金碧漪笑道:“你现在当然打不过他们,但单以剑法而论,你也不见得比不上我爹爹。好,现在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刚才说到哪儿?”
  “说到你的师伯江海天江大侠。”
  金碧漪继续说道:“江师伯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江上风,次子名叫江上云。
  “江大哥年纪比我们兄妹大得多,今年将近三十岁了,早已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现在是在他的掌门师兄叶慕华那里。叶慕华是江师伯的大徒弟,是川西一股义军的领袖。
  “江二哥和我的哥哥却恰好是同年同月生的,今年二十岁。他们二人自小一起游玩,就像亲兄弟一般。
  “江师伯和我爹爹效法古人易子而教的故事,江二哥拜我的爹爹为师,我的哥哥则变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江师伯的妻子谷中莲,是邙山派掌门。哥哥有时一年也不回家一次,脾气也就越来越变得像他的师父,不像爹爹啦。”
  杨华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的情性本来不是天生的。江大侠德高望重,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令兄像他,那也很好呀。”
  金碧漪说道:“但和我的脾气可大不相投,他不过二十岁,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不瞒你说,江师伯我是很尊敬他的,但我更喜欢我爹爹。妈妈拿我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往往和我开玩笑,说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哥哥却变成了江师伯的儿子。”说到这里,忽地笑道:“杨大哥,你倒是有些地方像我的爹爹。”
 
  杨华面上一热,说道:“真的吗?你爹爹的脾气是怎样的?”
  金碧漪说道:“江师伯规行矩步,不苟言笑。爹爹的为人却很随和,什么人都可以和他交朋友的。他又喜欢开玩笑,什么事情却好像不大在乎,但却并非不认真,往往谈笑之间就把大事情办妥了。”
  杨华笑道:“谈笑用兵,我可没有你爹爹这样的本领。或许我不怎么拘谨,但我拙于言辞,也不懂怎样和人家开玩笑才能恰到好处的。”
  金碧漪笑道:“我并不是说你全部像我的爹爹,对人随和,令人感到易于亲近这点却是很相似。还有一样,你喜欢喝酒,我爹爹也喜欢,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能喝一点的,虽然酒量远远不及爹爹。”
  杨华佯作恼怒,板起脸孔道:“原来你说不会喝酒,乃是骗我的。好,现在我要罚你喝了!”
  金碧漪道:“怎么你喝了几天,皮袋里的酒还未喝完?”
  杨华说道:“那天你口里说不要喝,心里却十分想喝,我早已瞧出来了。我是特地留给你的呀!”
  金碧漪道:“骗人。你怎么知道会碰上我?”
  杨华说道:“我有预感,我这样渴望见你,难道你就不想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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