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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斗京华

_4 梁羽生(当代)
掩护左含英柳梦蝶二人,夺路上屋。一股猛劲竟给他们冲出去了。
  一路打得翻翻滚滚,可是打到外面的大堂时,他们却又打不出去了。
  一到大堂,地方较为舒展,柳大娘等五人,竟给敌人截开来围攻了。敌人方面仍然是由
罗二虎、罗四虎两人缠斗柳大娘,另外的人则和杨振刚等四人混战。这一来形势恰恰变成相
持的局面,柳大娘等冲不出去,强人等也杀不进来。
  柳大娘的万胜门最擅长的是刀法,但凡是武林名家,十八般武艺,总会通晓。何况柳大
娘见多识广,哪有不懂用枪之理。她将枪一摆,倏倏带风,以小花枪而使出“金枪二十四
式”的大枪招数,枪缨乱摆,枪尖乱颤,斗起来就宛如腾蛇翻浪,格过峨眉刺,荡开金背
刀,还不时还招进击,打得地转天旋。但话又说回来,用小花枪到底不是她本门的绝技,她
不能像罗大虎一样,既可以用作点穴撅,又可以用作虎尾棍,使起来就不能尽量发挥小花枪
的精妙招数。何况她在柳林中屡逢强敌,苦斗多时,如今已是鼓着最后的一股劲和强徒拼
斗,她已是强驽之未了。但饶是这样,她威风犹在,“金枪二十四式”仍然无暇可乘,她杀
不出去,罗二虎和罗四虎可也不能胜她的招,只能像走马灯似的团团厮杀!
  其时火光已上冲霄汉,火舌已横卷过大堂来了。柳家房舍己完全被烟雾火焰所包围,只
听得四周梁摧栋折之声,夹杂着刀剑相击的声音。烟雾迷漫,人影绰绰,在火场中大家作舍
死忘生的拼斗,大家给火烟遮服,火气攻心,已打得有点昏乱,竟然不知谁要冲出去了,
(敌人仍是死死不肯退出。)如果这样再打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就会玉石俱焚,同丧火
窟!
  就在这烟雾迷漫之中,猛见一条人影,穿入烟雾,而且还托着一个人,突地扑入火场,
烂银长剑在火影里一闪,就疾如劲风,直向罗四虎刺去,四虎、二虎急急后退,凝眸一望,
这人竟是前日在湖泊交手的豹子头汉子,左手托住那人,竟是他们的领袖瘦长老者蒙永真,
罗四虎惊叫一声,急急就向火场之外冲击,连头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望。这个豹子头汉子,
曾使他在湖泊之上吃过大亏,还给他追出十数里水面之遥,仗着水性纯熟,这才逃了一条
命,锋镝余生,至今犹有余悸,他如何还敢再迎击这豹头汉子?只有罗二虎还不知厉害,欺
他只有一只手使兵刃,还待上前应敌,夺回他们的首领,哪知才一交手,给他烂银剑一碰,
直碰得手腕也有些酸麻,那豹头汉子更不容他稍缓,剑锋乘势直上,“李广射石”,如“白
虹贯日”,直刺向他的咽喉,他呵呀一声,拼死斜斜地横跃出去。哪料身形未定,恰恰又碰
上杀气腾腾的柳大娘,柳大娘更是心狠手辣,小花枪“白蛇吐信”,一刺一搅,在罗二虎的
当胸猛刺一枪,大喝一声。“倒!”枪尖抽出时,罗二虎已经一缕鲜血,如喷泉一样直喷出
来,倒在火场之中,再也不会动颤了!
  这一来,敌人纷纷逃命,在忙乱中又给刘希宏和杨振刚各斫倒一个。还待追时,己给柳
大娘和来人喝住,他们拼斗半夜。已没心思再追敌人了。
  天将破晓,曙光朦胧,人光耀目,他们跃出了广场中,只见柳家已全被火光所吞没了!
  柳大娘、豹头汉子和柳家子女门徒,在杀退敌人之后,都已聚集在广场之中。杨振刚借
火光一看那豹头汉子,不禁高声欢呼:“呵!师兄,原来是你!”
  柳梦蝶也同声喜叫:“妈,这位就是前天在湖泊之上援救我们的好汉!”她话声未完,
已给柳大娘拉过去叫她行礼,说道:“连大师兄也不认识?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其实这可怪不得柳梦蝶,娄无畏离开柳家时,她还不过五六岁,所以那天娄无畏在湖泊
之上给他们解围时,她好似依稀在那里见过,但却怎样也记不起来。至于左含英,那更不用
说了,他是在娄无畏离开柳家几年之后,才带艺投师的。
  当下师兄师妹等重新行过见面礼。只乐得柳大娘呵呵大笑:“俺有了你这一个徒弟,俺
家虽被强徒所毁,也值得了!哎,孩子!这次的事可全亏了你!”
  娄无畏正待过去和师娘谦逊一番,不料柳大娘笑声未停,语音方歇,竟突地一交跌在地
上,爬不起来了。
  原来柳大娘在柳林之中和强敌打斗了半夜,又鼓着余勇回到家中和罗二虎、罗四虎拼斗
了如许时辰,早已精疲力竭!而且更致命的是,她给罗大虎以小花枪点穴,虽未正正点中,
但却也受了内伤,当时她仗着功夫精纯;为着要救女儿,这种由于简亲天性所迸发出来的一
股勇气,直支持到完全扫荡强人,脱离险境。现在苦斗已过,紧张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这
一笑,立刻觉得百骸欲散。地转天旋,眼前景物模糊,一切如梦如幻,柳大娘已再也支持不
住了。
  柳大娘这一仆地不起,可吓坏了在场的人。柳梦蝶首先扑过去扶起母亲,见柳大娘已双
眼紧闭不会说话,不禁放声大哭,其余的人也都围上前来,满怀焦虑。娄无畏仔细端详了一
下柳大娘的面色,安慰众人道:“大家放心,师妹,你也不必这样哀痛,师娘坏不了。”她
这是过劳所致,休息一回就会好了的。他可还不知道柳大娘已受了内伤。
  当下大家聚议一番,决定先将柳大娘拉到刘希宏处救护。刘家就在邻村,顺水撑舟,只
半个时辰,就可赶到。至于救火以及善后,则留下杨振刚办理。
  救火的事易办,当晚火起时,本来就有乡民出来准备援救,但给强徒一顿恐吓吓回去
了。金鸡村的人和柳家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晚谁也提心吊胆的没有熟睡,等振刚一喊,自然
大家都会出来帮忙。
  柳大娘的事,可就没有这样易办了,扶她上了小舟,她兀地不醒,娄无畏教柳梦蝶给她
推血过宫,她还是兀地不醒。但她可还有呼吸,还有脉搏,大家也就放了一些心,索性让她
先休息一回再算。
  小舟中本来就很狭窄,现在坐了刘希宏、娄无畏、左含英、柳梦蝶四人,还要安置柳大
娘,大家已感相当拥挤。偏偏娄无畏还把那瘦长老者也要安置进来。柳梦蝶不禁叽咕道:
“师兄,还带这个累赘干吗?一脚把他踢下泊心吧!”娄无畏睨她一眼道:“这如何使得,
这人关系极大呢!我就是冲着他来的……”当下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要求娄无畏说明原
委。
  列位看官,娄无畏这样突然而来,恰恰赶上“波翻水泊”,“剑护师门”,这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且先待在下在此交待一下。
  娄无畏本是保定近郊一个佃农的儿子,六七岁时就被柳剑吟带在身边学技,后来便跟着
柳剑吟来到高鸡泊里的金鸡村。从此柳剑吟就“闭门封剑”,一心传授娄无畏丁门太极的绝
技。(见第一回)到了娄无畏二十岁时,已经在柳家学了十三四年,不但太极门本门的武
功,得了柳剑吟真传的十之八九,就是万胜门的武功,也从师娘刘云玉处学了许多。他虽年
纪轻轻,已是兼擅两家之长,就算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中,也不易寻见了。
  柳剑吟虽隐居水泊,但可尚有雄心。他自己因与师弟闹翻,满怀凄怆,不愿到江湖道上
闯荡;他却愿自己的徒弟继承衣钵,到外面去闯闯“万儿”,好叫人知道柳剑吟还能调教出
这样一个徒弟。因此在娄无畏二十五岁那年,特选了一天“吉日良辰”,郑重地把娄无畏叫
到跟前,把以前太极丁吩咐的话,照样吩咐娄无畏,要他记着不能替满洲人做事;在江湖道
上行走,也应记着除暴安良的明训。未了还吩咐他,有机会的话,不妨到保定去见见师叔丁
剑鸣。
  这十年来,娄无畏有依从了恩师的吩咐的,也有不依从恩师吩咐的。依从恩师吩咐的
是:绝不做满洲统治者的奴才,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依从恩师吩咐的是:十年来他竟没有
去找过师叔丁剑鸣,他的悲痛身世,他自己从未忘怀,他痛恨“索善人”害得他家破人亡,
而还顶着个“善人”的称号。他恨“索善人”,因此也就连带不满自己师叔和索家来往。他
当然不愿去找丁剑鸣。
  但娄无畏到底是愤愤不平,对伤心身世,无日或忘。他把一腔愤怒,满怀抑郁,都发泄
在对满清的统治者,和帮助满清统治的官吏上,因为他认为满清的统治是树根,“索善人”
等不过是凭借大树的藤蔓。
  这样在娄无畏出了师门之后不久,就给江湖上一个秘密团体拉了去。这个秘密团体叫做
“匕首会”,专门以最激烈的手段,暗杀贪官污吏。以前在太平天国起义时,“匕首会”也
曾是影响过太平天国的外围组织,也曾在太平军围攻上海时,举行过暴动,后来太平天国失
败了,“匕首会”人物就给搜捕得不能露出面来,成了“黑字号”的人。可是“匕首会”仍
然是坚持着暗杀的手段。京戏里“铁公鸡”所演的“汉祥刺马”——张汉祥刺山东马巡抚的
故事,张汉祥就是“匕首会”中的人,后来在四川做盐袅,最后又以匕首去刺杀了仇人的。
  娄无畏满心以为凭着自己一身功夫,总可以杀一两个贪官污吏出出气,甚或可以达到令
“胡虏”寒心,激发起民众反抗满清的目的。
  谁知事与愿违,用激烈的暗杀手段,非但不能成功,反而越弄越糟了!那些旧小说中,
侠客夜入抚衙,取贪官污吏首级于不知不觉之中的描写毕竟只是“小说家言”,事实可并没
有那么容易!越是贪官污吏,他们就越发警戒得严密,有弓箭手,有当时初从外洋买来的火
器,虽然那些火器远不及现在的枪械,可也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加以贪官污吏的府第官
衙,又都是“曲径幽深”,“重堡垒户”,就算你有“飞行绝迹”的功夫,也不容易找到
“正点”(目的物);何况轻功最厉害的人,也不能到“飞行绝迹”的地步!如果等贪官污
吏出巡时来实行暗杀,在白日青天之下,警戒森严之中,要下手是非常非常之难的一回事。
  但也不能说,暗杀完全不会成功,偶而也有趁着适当的机会,刺杀到一个贪官污吏的
事。可是那结果却只有更糟!譬如娄无畏吧,他参加了几次暗杀都没有成功,反几乎都丢了
性命。这且不说,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党在闹市之中,侥幸刺杀了一个知府,但也赔了两个同
党的性命。娄无畏仗着武功精纯,人又机警,逃是逃得脱了,可是就在他私庆生还,手刃贪
官的时候,消息传来,令他捶胸痛哭,痛不欲生!
  你道他为什么这样痛苦?原来就在知府被刺杀后的第二天,官府便立刻大搜疑犯,正式
的匕首党人,当然早已闻风远避,可是他害苦了老百姓!无辜被捕的竟达百多人。而且不到
三大,新知府又放来了,新知府可比旧知府还要毒辣,被捕的“嫌疑犯”,许多被无辜地处
决了,统治的手段来得更严密厉害了。暗杀的结果,并没有给民众带来好处,反而给民众带
来了更深的苦难!暗杀的结果,只是鲜血加上了鲜血!
  而且从此,娄无畏们给追捕得更紧了,官府之中,也有的是武林叛节之徒,精通技击之
士。好汉斗不过人多,以一个秘密会党之力,如何斗得过整个满清的统治。弄至后来,娄无
畏等亡命江湖,席不暇暖,又要转移住处。终日凄凄惶惶,提心吊胆。娄无畏健硕的身躯,
也渐渐消瘦了。
  有一天晚上,娄无畏已远避至热河西北,就住宿在燕山山脚的一家小户人家,(那人家
也是“匕首会”中一个不出面,专做窝藏人犯的小党羽)晚间听燕山的野兽嘶鸣,松涛过
耳。不觉绕室而行,思潮起伏,不是“为谁风露立中宵”,而是想着自己的身世和今后的出
处,想着,想着,不觉对“匕首会”所采的暗杀手段起了怀疑,但又不知道除了暗杀还能采
取什么手段?这样,思想打了一个一个的结,苦闷加上苦闷,正在枯惶无计之琢,猛所得有
人轻敲窗户之声。娄无畏急地一跃而起,正待穿出窗户,忽听得窗外有一个苍劲低沉的声音
道:“红花绿叶是一家。”
  娄无畏怔了一怔,便即接声问道:“什么时候结的果?什么时候开的花?”那苍劲声音
又悠然而起:“八月十五结的果,正月十五开的花。红花绿叶相辉睐,志士仁人是一家!”
娄无畏将手一拍,哈哈一笑,只见一个白须老者,跳入室来,刚才那几句问答,便是“匕首
会’中人相认的切口(暗语)。
  娄无畏定睛注视那个老者,只见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还披襟迎风。其时已是初
冬十月,北方皆寒,看他一把苍白的胡子,怕不有六旬以上年纪?还能这样耐冷,其人必有
精纯功夫。可是娄无畏左思右想,却总想不起“匕首会”中有这样一个老前辈,而且连听也
未听人说过。
  那白须老者看娄无畏呆呆的神情,微笑问道:“你是‘复’字辈?”娄无畏垂手答道:
“正是‘复’字辈。敢问前辈如何知道?”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你可
知道‘匕首会’中当年开山的三老之中,有一个叫做云中奇的?”
  娄无畏微微一震道:“莫非你老就是云中奇老前辈?”原来“匕首会”中以“金鸥复
固,汉族重光”八字,排列班辈。云中奇是“金”字辈的人,据说当年因暗杀了一个贝勒
(皇家子弟),被四处搜捕,曾一晚之中,连斗四个清宫卫士,而且杀了其中三人,之后就
飘然远行,不知踪迹,会中传说纷纭,大多数认定他不知流落何方死了。想不到今晚却在此
露面。
  当下娄无畏再重新施礼,然后请问来意,才知云中奇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云中奇说,
他当年被清廷搜捕,偶因机缘,认识了一位关外的朋友,跟他逃亡到了辽东。那位朋友是个
奇人,他一见面就不赞成“匕首会”的暗杀做法,云中奇和他谈了一天一晚,为他折眼,不
禁嗒然而废,因此就索性再不回到“匕首会”来。可是他和那位朋友,并不是“无所为”
的,他们还有雄心,还待伺机而起。这几年来,他听说“匕首会”又有一位少年俊杰,而且
是太极名家的嫡传弟子,武功甚为了得,气度也很不平凡,在“匕首会”中担当了好几次危
险的任务。他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匕首会”这样做法,很可能牺牲一个杰出的少
年。后来又听得娄无畏也因暗杀失败,而被搜捕,走上自己的老路,到处逃亡,心中更是可
惜,因此便立心来找他,叫他也到关外去。
  娄无畏听了,半晌沉吟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闪闪生光,问云中奇道:“老前辈也
可能将那位‘奇人’的话说给弟子听听吗?不用暗杀,又该用什么呢?”
  云中奇又哈哈笑道:“我知道老弟必然有此一问,也该有此一问!”于是云中奇叠着手
指,对娄无畏说出当年那位奇人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
  云中奇道:“我见着他的时候,是在小兴安岭之中,他教我看了一幕奇景:小蚂蚁和大
白狼打架。”娄无畏不禁奇异地问道:“蚂蚁怎能和白狼打架?”
  云中奇笑道:“就是!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我也不相信。那天只见小兴安岭中,满山
都是黑蚂蚁,有几只大白狼,大约是离群走散的,大约是走得疲倦了,就随便在林荫之下稍
作休憨,哪料到就只是一会儿工夫,便给蚂蚁群包围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又像黑色的波
涛一样,直把那几只狼都淹没了。那几只狼给咬得满地打滚,蚂蚁固然死了不少。那几只狼
可也逃不了,‘黑色的波涛’如影随形,直卷过去,不过片刻,就只见黑色的土地上只剩下
一大堆白色的狼骨头。”
  类无畏吐吐舌头道:“小蚂蚁也这样厉害?”
  云中奇道:“就是!幸亏那天,我们是在蚁阵之外,在离开它们‘打斗’之处很远的一
棵大树上观看,但饶是这样,可比‘隔山观虎斗’,还要触目惊心!”
  云中奇歇了一歇又说:“我的朋友教我看了这幕奇景后就道:‘一只蚂蚁只消一只指
头,稍微用一点力就可捺死。但一大群蚂蚁,可就有这么大的威胁,蚂蚁合群起来,已有这
么厉害,何况万物之灵的人?’”
  云中奇说到这里,便直点题目,答复娄无畏刚才的问话:“老弟,就是这样,那位奇人
对我说:凭几个人的武功本领,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推翻一个根深蒂固的皇朝。用
暗杀吗?杀了一个贪官,还有无数贪官,何况未必暗杀得着。试看历史上,哪一件轰轰烈烈
的事,不是一大群人才能干得出来的?远的不说,近的如明末李闯王的起义,以及我年轻时
候还经过的太平大国起义,一大群农民也就像‘黑色的波涛’一样淹没了大地。他们虽因犯
了错误,不能成功,但到底是摇动了帝皇统治的根基。这岂不比我们要东躲西闪地实行暗杀
来得强。”
  娄无畏听了,沉吟半响不语,眼睛凝望夜空,就好像思索一件难于解决的问题。思索了
好久好久,他忽然直视云中奇道:“那么你是教我脱离‘匕首会’了!”
  云中奇捻捻苍白的胡子道:“老弟,我的意思就正是这样!”他满以为娄无畏听了他的
话,会改变主张了。
  谁知并不如此。原来娄无畏在亡命的生涯中,早已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有了戒心。他心
想,云中奇虽然是“匕首会”的开山三老之一,但他到底是离开“匕首会”这么多年了,谁
知他在干什么?他如果觉得“匕首会”做法不对,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又不向“匕首会”提
出?这是一。其次关外正是满清统治者的巢穴,如果是在关内存身不易,又怎能在关外存
身?他想想,反而怀疑云中奇可能已与“胡虏”联结起来,哄骗自己了,谁知他所想的,却
想歪了。云中奇固然还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但他却的确比“匕首会”看得远。他这一来,也
是好意,谁知娄无畏却冷冷地注视着他,突然朗然发声道:“多谢老前辈好意!关外我不
去!”
  云中奇怔了一怔,也冷冷地注视着娄无畏,突然微噫一声:“老弟,既然这样,那我只
好走了!若有一天老弟想得通透,到关外依兰三姓的黄沙围来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我,你就
说是找‘百爪神鹰’独孤老英雄来的,一定会找得到,见了他你就道我的字号好了。老弟,
你再想一想吧,我走了!”话声一完,只见云中奇早悄然无声地跃出墙外,墙外风声怒号,
风声中又传来燕山猿啼虎啸之声。娄无畏兀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那管夜寒霜重他竟这样
地在庭中站了大半个时辰!
  第二天娄无畏病了,发起高热,敢情是受了风露之欺?幸好那位“匕首会”的小党羽叫
做郑三的,夫妻二人,殷勤服侍,过了两天热竟退了一大半,只是身子还有点软软的。这两
天中,娄无畏既思索白须老者云中奇的话,又担心会被官差搜捕,害了人家,只想着病稍微
好一些后,可就得再继续亡命天涯。那一晚热退出多,正想第二天挣扎动身,谁知当天晚上
就出了事!
  当天晚上,娄无畏吃了药后,想睡竟睡不着,因为他想着明天又要亡命的事情。一直过
了午夜,方才觉得神思困倦,睡意朦胧,正在迷迷糊糊的当儿,猛听得屋顶上微微一响。娄
无畏是太极门名师的徒弟,耳目聪敏,一听就分辨出这不会是风吹落叶之声,而是夜行人出
没的音响,而且这夜行人的轻功,虽没有炉火纯青,可也有了七八成火候。
  娄无畏正想起来,冷不防窗外飒然风响,一条白练也似的东西,直向自己的床上飞来。
娄无畏惊恐之中,可还忘不了太极门的手法。让镖头,撮镖尾,以“单鞭”之势,左掌微
张,右手一撮,便把一技小银镖撮在手中。当下一个鲤鱼打挺一直自床上飞下地面,一面随
手将银镖发出,口里嚷道:“好朋友,原件奉还!”
  一镖打出,只听得外面铮然一声,似并没有打中人,落在地面去了。镖打出后,又见窗
外人影闪了两闪,然后哈哈大笑道:“是正点了,在这儿!”随着在笑声中,窜进了两条人
影!
  娄无畏情知必然是官府派来搜捕的人,他身上有病,又顾虑连累朋友,只吓得马上就出
了一身冷汗,可这一吓在他脑中只是电光石火般的闪过,跟着的却是痛恨清廷一步不肯放
松,而且事到临头,也不容他不作殊死的拼斗。
  人影一落,娄无畏早狂吼一声,从身后拔出长剑(他的武器是什么时候也不离身的),
凝神望时,只见对方两人都是五短身材,相貌也有点相似,敢情是一对兄弟。这两个人一个
拿着一根铁尺,一个拿着单刀,这是捕快们最常使的武器。
  那两个人中年长的那个说道:“朋友,你落了单了,还是卖个江湖义气,跟我们去交差
吧,没的难为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兄弟!”
  娄无畏圆睁双目,一声怒骂:“胡说,你们当官府鹰犬的也配说义气。大爷在这里,有
本事你就拿去。”说着便一步步地缓缓迎上前去,双睛注视对方,形状很是可怖。
  那两人又笑道:“朋友,既是这样,那可怪不得我们严家兄弟要动粗了。“严家兄
荣”?他们这一报字号,娄无畏可也突然缓了一下脚步。
  娄无畏突缓了一脚步,按剑而道:“哦,原来你们是严家兄弟,是北京城里的名捕头,
我失眼了!两位名捕头千里迢迢,跟踪来到这里,也太辛苦了,不才区区,真的不敢教朋友
们失望,真想跟随两位朋友回去交差,好使你们升官进爵!但,哼!……”娄无畏一拍长
剑,狞笑道:“我这位伙计可不答应!”原来严家兄弟,大的叫严振山,小的叫严振海,手
底下可也着实有些真功夫,在京城里颇有一些名望,曾捕获过好几个汪洋大盗。娄无畏一听
得他们自报字号,从心底里便憎恨起来,他最恼的便是替官衙做鹰犬的捕快。他顾不了自己
病还未痊,人还虚软,他可挺着剑便要硬斗这两位名捕头。
  严家兄弟也一同狞笑:“好兄弟,有你的!你有伙计,我们也有伙计,兄弟,明年今
日,便是你的周年忌祭。”
  说话一僵,两下里马上亮式开招,娄无畏一抖剑,刷的带着劲风,“白蛇吐信”向严振
山胸前便扎。严振山一举铁尺,“横架金梁”,直碰娄无畏的长剑,这一碰两人都斜斜地退
后几步。严振山心想:“看不出这小子面带病容,腕力竟还这样沉雄。”娄无畏也心想,这
家伙果然有两下子。
  双方退后,又复进步,这番交手,大家都不敢轻敌,各自把全身功夫拿了出来。这一动
手,倒是旗鼓相当,严振山的铁尺,压、劈、砸、盖,虎虎生风;那严振海的刀法可又别有
邪门,他使的竟是左臂刀。江湖上使左臂刀的,必有一些独门的刀法,只见他这左臂刀使
开,崩、扎、窝、挑、删、斫、劈、刺,全是反着的招数。
  但娄无畏也非易与,他长剑一领,便以以柔克刚的功夫,引开左臂刀,横截镣铁尺,绵
绵不绝,势如抽丝,展开了他十数年所学的太极剑法,当下各自展开精熟的招数,吞吐撒
放,抽式拆式,斗得很酣。
  若论真实本领,严家兄弟虽然是北京名埔,虽然颇有真实功夫,也尽可对付江湖中好
汉,但拿来对付太极门的名家弟子,技业到底还略逊一筹。若然是在平时,娄无畏真的不难
将他们两人都一齐打败。
  可是现在娄无畏是在病中,还幸刚才出了一身冷汗,精神却转好过来,但还是吃了虚弱
的亏,对方又是以两打一。挡得铁尺,还要顾着左臂刀。娄无畏竟是力不从心,眼看两人的
武功,原不是自己之敌,却给他们逼得无可奈何,不禁越杀越气,越气就越觉得晕眩,越递
不进招去。
  片刻时辰,双方又走了三五十招,娄无畏的剑几乎几次都被严振山的铁尺砸着。娄无畏
越斗越烦噪,心一急便使出险招,故意卖个破绽,往前一个“反臂剑”,右手剑却又并未向
前吐出,只斜斜地伸展开去,门户大开,把胸膛“卖”给敌人。严振山蜇不放松,立刻“怪
蟒翻身”,铁尺径向娄无畏胸前便点,娄无畏却并不救招,沉肩提步,使出回马剑往后一斜
步,转用“玉女投针”,剑光如练,便奔严振山的心口扎来。
  娄无畏剑挟劲风,猛向严振山心口扎去,严振山招数已经用老,无法撤回铁尺招架,急
右滑步,斜转身,跄跄踉踉地直调出去,饶是他退得快,右臂竟也给娄无畏的长剑撩了一道
口子,鲜血如注,只痛得滚地葫芦,直滚到门边。
  娄无畏还待前迫,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严振海的左臂刀也疾如闪电地施展了
“连环进步三刀”,向娄无畏的身后劈来。“金刀挟风”赐蹬劈到,娄无畏不转脚步,“回
马剑”反转一撩,刚好搭上兵刃,两人又立刻拼斗起来。娄无畏刚才使出险招,精神紧张过
度,这次再斗,竟然觉得脚步虚浮,有点不稳了。而那边严振山竟然“鲤鱼打挺”负痛而
起,举起铁尺,又跄踉地奔来。
  娄无畏正在心急,忽地只见严振山刚一前奔突又后倒;同时严振海也狂叫一声,跳出圈
外。原来在他们打斗时,郑三夫妇二人也已惊醒,严家兄弟不知道他们也是“匕首会”的小
党羽,只道他们是平常百姓,没有防备,不料便着了道儿。
  郑三夫妇偷起来时,见他仍打斗得正酣,自知武功有限,而且胆子又小,本不敢出手。
这时见严振山打得滚到门边,不禁大喜,心想若不趁此出手,将来恐怕在会中被人礁不起,
于是双双一跃而出,郑三妻子的一柄匕首,掷中了严振山的后心,郑三腕力较强,他的匕首
也遥遥地掷中了严振海的右臂,给它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哪知严振山身负重伤,还有余勇,他竟狂吼一声,拼命跃起来,转身便去伤害郑三夫妇
的性命,郑三夫妇只是“匕首会”中的小脚色,会的只是几手粗浅架式,竟挡不住这临死之
前拼斗的严振山,只听得几声惨叫,敢情是给铁尺打得很重。
  这边郑三夫妇是惨叫连声,那边娄无畏是声声入耳。他怕的就是连累人家,不料而今真
的连累了。他一急,也顾不得力倦精疲,鼓起一口气,挥剑如风,没头没脑地向严振海劈
去。严振海臂中匕首,也正自剧痛攻心,竟然抵挡不住,给他连劈几剑,倒在血泊中去了。
  待娄无畏赶到郑三跟前时,只见三个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挣扎。想是严振山打倒了郑三
夫妇之后己精神涣散,支持不住了。
  娄无畏上前验看,只见严振山眼皮微张,断断续续地说道:“好朋友,你赢了!但可别
得意,你们在江南的巢穴早给挑了!你也亮了相了,你不会逃得出去了!”他说完,一伸腿
就没了气息,面上可还带着狞笑。
  娄无畏又再去摸郑三,只见郑三也张口嘶叫道:“我不中用了,你快走、走吧!我没敢
告诉你,昨天得来的消息,山东的老手窑是给他们毁了。你得赶快走,最好走到辽东去!”
他也伸腿跟着严振山去了。而他的妻子,更是早就断了气。
  娄无畏看着一屋的死尸,不禁虎目中滴下泪来。他自己逃了命,可是却害了朋友了,而
且再也不能在关内立足了,云中奇的话又突像闪电股的在他脑中闪过。他突然动念:且试到
辽东去看看再说。欲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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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虎斗京华》——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
梁羽生《龙虎斗京华》 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   娄无畏到了辽东之后,经过几个月的漫游,终于在伊兰三姓黄沙围地方,找到了“百爪
神鹰”独孤一行老英雄。在娄无畏几个月的漫游中,自然也经过一些风浪,但这不属于本书
范围,在此不必,一一细表。
  单说娄无畏到了辽东后,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满族同胞,并不如他以前所想像的那样—
—和清廷一鼻孔出气。他新病之后,迢迢千里,仆仆风尘,好几次都幸得关外农家殷勤招
待,这才使得他能支持得住,能跋涉长途。关外农村,民风淳朴,和关内农民的勤厚,原就
一样。他这才觉得以前把满族同胞和清廷“胡虏”一样看待,乃是莫大的错误。关外的农民
也一样受着土豪恶霸与官府的欺凌,他们都一样憎恨着这些家伙。
  娄无畏到黄沙围拜访独孤一行时,他可并没有先道出云中奇的“字号”,也没有按江湖
礼节拜见,他只是扮做自关内而来的流浪者,要会会这好客仗义的老英雄,暂求得一个地方
歇脚。娄无畏在长期的亡命生涯中,养成了过份的戒心,他可要先看看风色。
  但他却没想到独孤老英雄是什么人物?独孤老英雄不但武艺精湛,而且阅历极深,他一
见娄无畏就知道此人并非等闲之辈,他看娄无畏虽然满面风尘,却是神光充盈,英华内蕴,
若非武功颇有根基,哪能有如此气概!他也怀疑娄无畏是来摸他“海底”的,当下拿话挤
兑,一定要邀他过几手,拆几招,娄无畏一来给他挤得没法儿,二来也想试试他的本领,于
是竟毅然下场,和他“过手”。
  他这一下场,才知道独孤老英雄的本领,远在自己之上,他施展了全副看家本领,使出
虚实并用变化莫测的太极掌法,竟连人家的衣眼都未沾上,那独孤一行行前忽后,行左忽
右,直令自己无法捉摸,而且自己的手臂,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捏了一把,觉得异常酸麻。
娄无畏弄得一额冷汗,正待跳出圈子,突地那老者道:“你到底是太极门哪一家的徒弟,赶
快说出来,免得自误。”
  娄无畏至此,从心底佩服他的本领,只得实话实说。独孤一行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柳
剑吟的入室弟子,怪不得有如此本领!我和你对了几十招,才只胜了你两招。这不是你太极
门的武功不济,而是你还略欠火候。”
  两人英雄相惜,谈得很是投机,娄无畏又问他和云中奇是什么交情?独孤一行忽然凝神
注视,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匕首会’的?”
  娄无畏略一迟疑,随即答道:“正是,弟子是‘匕首会’中的复字辈。老前辈怎的知
道?”独孤一行笑道,“云中奇早已告诉我了。他说你是‘匕首会’中少一辈的英杰,又正
被清廷搜捕,所以前几个月特别到关内去查访你的行踪。你提起他,想必你们已经会过面
了?我看你既到这里,就暂时不必回去了吧。”
  娄无畏双眸凝定,悠然存思,又似恍然若失,半晌半晌,突然起立,向独孤一行就是当
头一拜!“弟子就是要回去也不能回去了!弟子也已想个通透,不愿回去再干杀人流血的勾
当了。就在此托庇您老人家吧。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求老前辈不弃愚顽,收录为弟子,俾
列门墙,得承教益。”说着,就行拜师大礼。
  独孤一行慌忙一手将娄无畏扶起:“老弟,你要拜师,老朽可不敢当。莫说老朽武学空
疏,没有什么教给老弟,而且,我与柳老拳师,虽缘悭一面,但却久己慕名,我怎能收出身
名家的弟子。”
  独孤一行苦辞,娄无畏却仍在苦求。他不是想离开柳师,而是一来恐自己将终老辽东,
不能再回关内去了,他愿以余生潜心武学;二来名师难得,像独孤这样的人哪里去求?三来
他当日出师门时,柳剑吟也曾嘱咐他多领其他名家的教益,就是再拜臣师也可以,当时武林
规矩,如果得本业师同意,兼拜其他名家是常有的事。柳剑吟索性通达,就是将来再见也不
会怪他。说到后来,独孤一行终于这样和他决定,不受师徒名义,而以半师半友身份,互相
“切磋”。其实在独孤一行心中,也何尝不想收一个质美好学的徒弟?但以碍于不好意思夺
柳剑吟的徒弟,只好这样决定。
  名份既定,独孤一行就对娄无畏说:“老弟,你不愿再回到‘匕首会’去,我觉得很
对。暗杀原就不能成什么大事。只是你灰心过甚,对‘杀人流血’一例视为不该,那又有点
‘过犹不及’了,不流血又焉能把‘胡虏’赶出去?又怎能把残害老百姓的东西扫除?只不
过流血也要流得有价值,不是像‘匕首会’那样盲干就是了!”
  师徒二人越说越投机,论英雄出事业,就整整谈了一天,娄无畏顿觉胸襟开朗,豁然贯
通。独孤一行又告诉他:“你可知道,和这辽东相连之地,有一个国家叫做俄罗斯的?那个
国家的皇帝叫做什么沙皇,也是十分残暴,许多人都被他充军放逐到和辽东毗连的西伯利亚
荒漠,那些人中,也有一些流入辽东的,据他们说,俄罗斯也有一批人像‘匕首会’一样的
做法,要用暗杀手段来推翻沙皇的。且他们比‘匕首会’的组织还更大,人也更多;而且说
起来他们干得比‘匕首会’还更有成绩,‘匕首会’所刺杀的不过一两个贪官,而他们竟曾
把‘沙皇’都暗杀掉,这还是最近的事呢!(按:即指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民意党人把沙
皇亚历山大第二暗杀掉的事。)可是暗杀掉一个皇帝,第二个皇帝又继位了,他们还是没有
成功。听说俄罗斯的民间,流传着一句说话,称这些‘勇敢’的暗杀党人为‘一钱不值的倒
霉英雄’呢!”
  “一钱不值的倒霉英雄!”娄无畏细细咀嚼这句话,不觉苦笑了。
  从此娄无畏就在独孤一行门下,执“半徒”之礼受艺。独孤一行外号“飞爪神鹰”,可
以想见他的厉害。他的武功原出自“鹰子爪门”,又独创了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和别
人交起手时,飘忽若风,如鹰扑食。他的手法与太极拳刚刚相反,太极拳是以柔克钢,他的
擒拿手,则完全是以攻代守,而又善于顺势挫敌,合内家外家为二。武林中人因他猛如鹰
骛,又善出击,所以就送给他这个“百爪神鹰”的外号。
  ‘独孤”这一个姓,原是“胡姓”,但在唐时已自西北迁入中原,成为当时的“华族”
(大姓),例如唐太宗李世民的祖母,就是姓独孤氏的。因此长期以来,已渐汉化。独孤一
行就是以关内人的身份避居辽东的。他在起初也像娄无畏一样,以为关外是“胡虏”统治之
区,恐怕不能立足,及来到辽东之后,才知与料想恰恰相反。正因为关外是满洲统治者发祥
之地,他们对于本族人民的防备就不及在关内汉族地区那样严密,因此一些亡命之徒,才能
立足下来。
  娄无畏在独孤门下几年,不止习技,而且也尝谈论倾覆清廷的做法,他们虽知道李自
成、洪秀全的途径是唯一能倾覆一个皇朝的途径,但当时正在太平天国之后,满清的力量加
上洋人,帮助满清对付民众的力量,比以前更为顽强,发动起事,大不容易。而且他们到底
不是很熟悉农民的人,更不懂得怎样组织农民的道理。所以空有此心,而无此力。独孤一行
的想法,只是将江湖上秘密会社联结起未,坚持不与清廷合作,待有机可乘时,便为汉族同
胞(也是被满族压迫的同胞)做一番事业。
  自此类无畏就在独孤一行门下,学习他的独门武功,学习他的六十四手大擒拿手和七十
二路“飞鹰回旋剑”。娄无畏本来武功极有根底,许多基本功夫,如练气、练力和闪、躲、
腾、挪等身法步法,都可省略,自然学得很快,不消四五年功夫,他已得了独孤老英雄的倾
囊传授。而且他到了辽东之后半年,云中奇又已从关内回来,他又从云中奇处学得了“听风
辨暗器”之术,武功更是日益精进。
  独孤一行和云中奇对柳剑吟是慕名生敬的,但对柳剑吟的师弟丁剑鸣却颇有微词。尤其
是云中奇回来后,说起丁剑鸣以丁门太极派开山宗祖自居,以太极剑、太极拳,金钱镖三绝
技傲视江湖,而且和官府日密,和武林日疏,许多江湖豪杰都对他不满。独孤一行听得,竟
捻须微笑道:“总有一天,我要凭一双肉掌,来斗斗他的三绝技!”娄无畏听了,微微一
震,但他对师叔为人,也很不明白,尤其对师叔和索家来往的事,也是不满。因此当下没有
说一句话。
  光阴迅速,娄无畏在独孤门下,已是五年。这五年间物换星移,多少江湖上惊心动魄的
事情,又已成陈迹!“匕首会”的大巢已经给官方“挑”了,官府对“匕首会”的防范自然
渐疏,对娄无畏的追捕,也因他的突然失踪而早就停止了。于是独孤一行在他学成之后,又
派遣他回到关内去,做联络秘密会党的工作。
  哪知他回到关内不久,蓦地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使他不能不变更计划,卷入了一个波
涛起伏的漩涡。
  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就是他的师叔丁剑鸣保护一批贡物,在热河下板城外五十多里的
地方,给一个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劫去了。丁剑鸣名震江湖,是丁门太极的开山宗师,平素
又挟技自傲,从不下人。凭他那几十年纯净的功夭,凭他那一股骄横之气,竟然会在热河栽
这样大的筋斗,怎能不耸动武林?
  而且耸动武林的还不止此,消息传来,据说丁剑鸣竟是给人家一对肉掌打败的,他的
剑,他的镖,他的掌,丁门三绝技,给人家一一“领教”了,还是落个败字!丁派标志的太
极旗,也眼生生地看着别人拔去!
  不久,江湖之上又纷纷传言,说是隐居水泊几十年的柳老拳师也因师弟的事匆匆北上
了,江湖上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还收到柳老拳师邀请帮忙的请帖,于是江湖上议论纷
纷,话题集中在两方面,一是猜测这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是什么人物?二是猜测柳老拳师此
去,不知会不会和那怪老头子一决雌雄?如果打起来的话,不知谁胜谁负?有些人竟因此开
出“盘口”,赌他们两人交手的输赢,有看好柳老拳师的,也有看好那怪老头子的。看好柳
老拳师的是因为素知他几十年潜心学技,武功业已是炉火纯青,不比他的师弟,虽然开创一
派,却还是杂务分心,而太极拳是讲究“漫”,功夫深浅,同是一样的拳法,练过一年的和
练过三年的就有很大区别,勤于练习和疏于练习的更有分别。看好怪老头子的,是因为震于
他的先声夺人,以为他凭一双肉掌都可打败丁剑鸣,那么纵许柳老拳师武功比他师弟强,大
约也讨不了好去。
  在江湖上议论纷纷之中,老一辈的自然又谈起当日柳老拳师和他的师弟分手,以及丁剑
鸣和形意拳的掌门钟海平闹意气的事;又谈到当时那两个使丁剑鸣吃过亏的蒙面容。他们还
猜测这次事,可能是和钟海平有关,也可能是和那两个蒙面客有关,但想想又不像,那两个
蒙面客虽然武功深湛,但似乎还不会有空拳胜丁剑鸣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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