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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斗京华

_10 梁羽生(当代)
火,就是庙门前挂着的灯笼。
  娄无畏问道:“这是大师的宝刹?”心如道:“正是,是贫尼驻脚之地。”她顿了顿,
突然回顾娄无畏道:“你的马呢?”原来她见着娄无畏穿的还是马靴。
  娄无畏苦笑道:“前几天在沙漠迷途,碰着狂风扬沙,两天找不着点水,人耐得住,马
却死了。”心如笑道:“这里的沙漠,还不骇人,如果你是在外蒙,碰着狂风卷人,飞沙扑
面,瞬息之间,可以卷成土阜,那声势才是骇人呢!你的马大约是关内的马匹,不惯行走沙
漠,也不能耐渴,所以两天没有食水,就倒毙了。等你去时,我给你找两骑塞外的健骡
吧。”娄无畏听她说的是,‘两骑”,心中暗喜:“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来意,她是准备放
柳梦蝶随自己走了。”
  谈笑之间,已到寺院门前。老尼姑轻拍寺门,撮声叫道:“蝶儿,稀客到了,你还不快
来迎接!”
  话声方停,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脆般银铃般的声音已自内传出:“师父,谁呀?
有什么稀客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别哄我!”这声音娄无畏非常熟悉,但又似觉得有点“陌
生”;这正是他师妹柳梦蝶的声音,只是圆熟得多了,“甜”得多了!“这几年来,她不知
变得怎样了?不知可还记得这个师兄?”娄无畏这时思潮乱涌,心情的变化,似乎觉得师妹
也有点“陌生”了。
  声到人来,寺门倏地打开,柳梦蝶曳着白色的长裙,似仙子凌波,轻盈缓步,哦!她已
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在烛光闪映之下,娄无畏只觉得她容光
逼人,霎时间竟忘了给她问好。
  柳梦蝶是长大了,但她娇戆的神情,还似当年,她一见娄无畏,就禁不住拍掌嚷道:
“哦,是你!是大师兄!这几年来,你好?我爸爸呢?他有没有来?”
  心如神尼见柳梦蝶一串问话,不禁笑道:“你师兄刚来呢,你不先请他进去歇歇,就一
阵冲锋似的问这问那。”
  娄无畏也不禁笑道:“师妹,你好,师父在河北,没事情!你甭担忧!”
  说着,说着,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给他备茶水素餐,并叫慧修连夜给他们去找两
匹骡子。
  娄无畏把三年间事,约略说给柳梦蝶听,说到他们夜战索家,连伤清廷卫士时,柳梦蝶
色舞眉飞;说到丁剑鸣埋骨荒山,临终传命时,柳梦蝶又不禁烯嘘叹息;说到义和团波澜壮
阔,大闹中原,许多女子也参加了“红灯照”(义和团的妇女组织)时,柳梦蝶又不觉英姿
焕发,朗然笑道:“我们女孩儿家原来也不输给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梦蝶忽地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大师兄,你说了半天,为什么不提起
三师哥,他,他现在怎样了?”
  柳梦蝶说的“三师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娄无畏不觉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
起左含英呢?他们当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说了半天都不提到。何况他们又是
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娄无畏也觉得自己过于疏忽了。
  这其实不是娄无畏故意“忘记”提起,这实在连娄无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潜意
识里,好像总是用力压制住不让左含英的影子泛上来,所以他很自然地说这说那,却单单忘
掉提起左含英了。
  当下柳梦蝶一问,使他哑然若失,强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还无暇谈到他。师妹别
急,他也是好好的,没有损伤半点毫发!”
  于是,他告诉了柳梦蝶,左含英当日脱难的经过。事情很简单,当日一众凶徒围截他们
时,本领最高的胡一鄂缠着娄无畏,其他还有三个好手,两个绊着柳梦蝶,只分配了一个去
对付左含英。
  论左含英的本事,一对一原对付得了。但因为除掉那个好手,还有十个八个小唆罗一同
围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风。
  左含英虽不能占上风,但逃脱却比较容易。他和一众凶徒,翻翻滚滚地越打越深入丛
林,有几个本事差点的,已被抛在后面。左含英神威奋发,泼风一阵地乱斫乱杀,竟给他冲
出了童围,落荒而逃。
  当时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冲出了重围,自然不敢再杀回来探师兄师妹的安危,他
毕竟还是个“大孩子”,为了怕敌人穷追,急急跑出几十里外,找到一处农家投宿。第二天
白天再到昨晚打斗之处寻时,自然连柳梦蝶和娄无畏都不见了。于是他只好先回山东老家,
跟他父亲左琏仓,自己练习武艺。到后来由他父亲探知柳剑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
随着柳剑吟在义和团中。
  柳梦蝶听完之后,格格地笑道:“这小子倒好造化,他连伤也没有受伤。若不是心如师
父,我还几乎死掉了呢!”她也将当日的危险说给娄无畏听,听得娄无畏直吐舌头,连说:
“好险!好险!”
  当下柳梦蝶又道:“师兄,我也想随你到义和团去看看,见见爸爸,你带我去好吗?”
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带蹙容说道:“不知心如师父许不许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
我!”
  “蝶儿,你要找你父亲,我怎能不许你去!”心如神尼正在里面走出,听了柳梦蝶的
话,就笑着说,“骡子也给你们准备了呢。不过蝶儿,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庄严,她叫柳梦蝶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柳梦蝶的头说:“咱们师
徒总算有缘,三年来你也学了不少东西,虽说你目前的本领,大约还只是学了我四五成的样
子,但此去闯荡江湖,大约也不容易给人欺负了。只是你可不准恃技骄人,牟尼珠镖,更不
能轻发,这是一,你可记得?”
  柳梦蝶点了点头,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又往下说道:“蝶儿,我这一生未了之事,就
付托给你了,只是不知咱们还能否再见。
  柳梦蝶一怔,急急说道:“师父,怎好好的说这样的话?师父还是这样硬朗,咱们怎的
就不能再见?”
  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不过,咱们也先别谈这个,我倒有些
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是我的徒弟,但现在还不是佛门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样,独处荒山,扈留古
刹。但未来难料,你如有一天要再来时,这间寺院与所藏经典,都是你的,你愿意的话,你
就是这墅的主人。”
  “你的师祖是禅宗北派嫡支,你随我几年,大约也略为知道。我且再给你说一说禅宗分
南北两支的故事:
  “禅宗的五祖弘忍,号称黄梅大师,开山授徒,门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传法时,要众
弟子各作偈语。当时首座弟子神秀写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众弟子都认为是最好的‘悟道’语,但另有一位厨下的春米僧人叫做慧能的
听了却不以为然,请人代写了四句偈语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
惹尘埃?’五祖因这偈语更为超脱,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但这两首偈语,其实是代表了两派的主张,因此禅宗从此分为南(慧能)北(神秀)
两支。南派主‘顿悟’,不须讲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渐悟’,就是说要一点一滴地
积累,一天一天地求有进境,才能悟道。”
  “后世的人多认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实不尽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
道理;但我以为北支比南支更切实际,因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
有,而北支是主张‘时时勤拂试’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说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门弟子,但我却望你能记着神秀祖师的话:‘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
尤其当自己有什么迷乱的时候,更要想怎样去拂拭掉心中的尘垢。”
  柳梦蝶听了这一番话,虽然觉得道理颇深,但不免觉得奇怪,师父的话,太像“临别赠
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话。
  当下心如又说道:“你们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会将两口塞外惯行沙漠的健骡交给你
们。”
  但第二天,他们竟不能和心如话别了,柳梦蝶辞行时,见师父端坐蒲团之上,双目低
垂,已告圆寂(死)了。蒲团上还留给柳梦蝶一张“遗训”,上面写着: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
梦了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能断无明,真如可证!”
  柳梦蝶也跟心如读过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无明”的意
思便是指贪、嗔、痴三种情孽。心如所说的也是禅宗的根本主张,不是靠念佛,靠信佛能求
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达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应该斩掉无明。
  三年师徒,恩深义重,柳梦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记着了心如的话。但她在料理
了心如的后事后,却突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如神尼的圆寂,在娄无畏还不觉得什么。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风尘游戏,享了遐
龄,觉得世事无所牵心的时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梦蝶却和他的感觉不同,她倒
是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她虽然还是一个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对佛门空寂,
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到底追随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禅宗的规矩和习惯。禅宗是
不说法,不著书,在觅得衣钵传人之时,前宗就圆寂的。昨宵心如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说
话,而今就突然圆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钵传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
却仅是俗家弟子,并非想传她的佛家衣钵,难道心如的愿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样,遁迹空
门?
  柳梦蝶以往虽然对心如神尼颇为依恋,但她却是专心向心如习武,而并不是对佛家有什
么兴趣;她对蒙古草原,西藏盐湖,虽也感到新奇,但叫她在荒凉的草原长住下去,她还没
有这份“耐力”。
  这奇怪的预感使柳梦蝶很是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她自己在心里笑她自己:“傻姑
娘,你不出家,谁还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柳梦蝶又神驰于关内的原野了,她想到碧波撒潍的高鸡泊,她
想起疼爱自己的亲人,爸爸和妈妈,还有三师哥左含英。“哎!左含英可并不是自己的‘亲
人’呀!”柳梦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会像自己爸妈的影子一样,一同泛上心头时,她
的脸是微微有点羞红了。但想到这些人,到底给她带来一份不小的喜悦!
  可是在回向关内的旅途中,又有一种新的不安的情绪,在向她袭击了!她有点苦恼,也
有点恐惧。她觉得大师兄变了,和三年前的大师兄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师兄也曾有一次带
自己跋涉长途(还有左含英呢),但在途中,大家都是愉快地谈天。爽朗的笑语,每一个日
子都很容易地过去,并不感到旅途的遥长。但这一次呢?在大师兄的面上却看不到爽朗的笑
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强。
  柳梦蝶又看出他对自己也好像拘束得多了,他常常不能很流畅地和自己谈话,好像要经
过很艰难的思索,才能组织好他的话语。他在骡背上常常欢喜回顾自己,当自己以为他有什
么话要说,纵骡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问他有何话时,他又嗫嗫嚅嚅,含含糊糊地说是怕自己
落后,怕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样,被凶徒分开截击。
  柳梦蝶心里,不由得暗暗奇怪,为什么豪气逼人,英姿飒爽的大师兄,会变得好像扭扭
怩怩的女孩子?
  大师兄的态度,在她心里结成了一个谜,但这个谜也很快地就被揭破了。那一天他们走
过了绥远首府归绥的北部,在大青山一家民家投宿。大青山巅,是终年积雪,亘古不化的,
有一首诗这样描写过它的面貌:
  “群山为座地为盘,天外飞来白玉山,久被太阳毫不化,时时当作水晶看!”
  柳梦蝶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烦恼,遂飘身出屋,看大青山的积雪皑皑,闪映流
辉,正出神,蓦地一条黑影,在眼前一闪。正待喝问,却己听得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轻
轻向自己问道:“师妹,还没睡?”
  柳梦蝶定睛一看,不就正是自己的大师兄娄无畏!她心里轻轻一跳,但随即恢复平时的
态度,微笑地问道:“师兄,你也还没睡?”
  娄无畏苦笑道:“我睡不着,见师妹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柳梦蝶本来是一个天真爽直的姑娘,这几天给大师兄恍惚迷离的态度,弄得满腹狐疑,
心中很是烦闷,她觉得非问个明白不可了。她突然抬起了秋水盈盈的双眼,直问娄无畏道:
“大师兄,这几天来,你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是吗?大师兄,你一向纵横江湖,爽快豪
侠,有什么事情会闷在心里说不出来?大师兄,你一向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我没有兄弟姐
妹,更是一向把你当做长兄看待,你有什么烦恼,难道不能对小妹说么?”
  娄无畏一面听着柳梦蝶的说话,一面凝望着大青山积雪的山巅,昂立如僵石,眼睛似定
珠,听完了柳梦蝶的话后,仍是悠然存思,茫然若梦,良久良久,始突然抬看大青山巅的积
雪说道:
  “师妹,你看看这大青山颠的积雪!我觉得我就像这大青山一样,大青山的积雪亘古不
消,我的心底也好像有一座冰山,一直没有溶化!”
  柳梦蝶打了一个寒颤,蹩着双眉,又再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娄无畏在刚才柳梦蝶问他有什么烦恼时,还好像讷讷不能出之口似的,后来话一说开,
再经这一问,他突然地像雪山崩泻一样,滔滔的话语,就像奔腾的冰河。
  “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你既然这样问我,我只能给你说说我心里的感
觉。”
  “师妹,你是幸福的,你有爸爸,有妈妈,有许多疼你的人,你好像春天一样,散播着
欢乐的气息。”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连爸爸妈妈的颜容,也记不清楚了。虽然师父、师母对我都很
好,但我总不能长住在你的家。”
  “这还不足以形成我心里的雪山。师妹,你没有经历过我这么长久的亡命生涯,没有尝
过流浪的滋味。而我却是历尽沧桑。
  “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惯于孤独了!你不知道,我常常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在渺
无人迹,猿啼虎啸的燕山;在流水呜咽,孤舟难觅的黑水,我曾消磨过多少早上与黄昏?”
  “你只知道我曾叱咤江湖,但你却不知道我也很软弱。我惯于孤独,但却害怕孤独。我
常常害怕黑夜的到来,宁愿在漫漫长夜里坐待着黎明。我更害怕没有音响与没有色彩的世
界,在静寂的深夜,我甚至宁愿听到虎啸猿啼,听到流水呜咽。”
  在娄无畏滔滔不绝地说话时,柳梦蝶一直地凝神在听。这时,她突然地插嘴问道:
  “大师兄,你相识遍江湖,难道就没有友人?再说,你曾在义和团中,那里不就正似沸
腾了的海洋?”
  娄无畏苦笑道:“朋友么?自然是有的。我有爱护我的良师,比如你的父亲,关外的老
英雄独孤一行;我也有患难中的朋友。比如我曾参加过的匕首会和义和团中的一些人。”
  “可是我还是感到空虚和寂寞,我缺乏一种朋友,能分享我的欢乐与忧愁,在并肩战斗
之余,也能喁喁细语,获得心灵上的和谐。”
  “而且我更多的时候,就并不是和朋友们一起的,在我年轻的日子里,我就常常是一剑
去来的了!”
  “而我感到最大的苦恼还是:尽管有许多朋友,可是没有人指引找一条可行的道路。师
妹,你也许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样死的。我恨透了满清和满清的奴才,可是我找来找去,还找
不到一种力量,可以摇撼这根深蒂固的皇朝。我听过小蚂蚁咬死大白狼的故事,我在找寻一
个有力的团体,集合了许许多多人的团体,于是我找到了义和团。”
  “但我在义和团中又找到了失望。义和团是要‘扶清’的,而里面也是清浊合流,龙蛇
混杂,尽管有人主张参加义和团还是值得,但我却还是没有看清楚其中的道理。”
  “师妹,你问我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我不能很明白地说出来,我也没办法说
得清楚。我常常在血雨腥风之后,独自徘徊,许许多多奇怪的思想,就乘时袭到。我像在期
待什么,又像在追求什么,于是一些幻想,就好想朦胧的春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
  娄无畏像雪山崩泻一样的倾诉,震憾了柳梦蝶的心灵。她不晓得在这江湖豪侠的心底,
会像深海中埋藏着一座大冰山。其实娄无畏的苦闷,正是他情感的无处发泄,加上思想上的
没出路,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忧郁的“结”。他的苦闷,也正是那一个时代中,许多人共
同的苦闷。柳梦蝶还是思想上没有怎样成熟的少女,她还不能怎样理解这种苦闷。可是娄无
畏的话,已经在她澄明如镜的心湖,荡起了涟漪!
  她轻轻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低沉的对娄无畏道:
  “师兄,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但我爱我的家庭,我也爱这个世界。如果可能的
话,我愿意将幸福带给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够帮助你什么?不过,我是诚心愿意做你的妹妹。我的家庭也可以当作
你的家庭,当你感到寂寞,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愿意像对兄长一样款待你!”
  “至于义和团,我对它也很陌生,不过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有光和热的,你不知道,当
我一听到你谈到它时,我是多么想往‘红灯照’(义和团中的妇女组织)中的那些姐妹们!
我想也许你在他们之中,但却也没有分享他们的欢乐与忧愁,所以就感到特别寂寞了吧?”
  娄无畏带着大病初愈的、疲倦的神情,“哦”了一声道:“师妹,也许你是对的,你充
满着青春的气息!而我却有点衰暮了。我谢谢你的关怀,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去休息
吧。”他在柳梦蝶的谈话中,感到温暖,也感到失望。她只是把自己当做“兄长”而已,他
不敢细细咀嚼她的话,于是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走了。
  但柳梦蝶那晚却不能好好地安息,她在院子里徘徊,一直到天明,正是:似此星辰非昨
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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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虎斗京华》——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
梁羽生《龙虎斗京华》 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   可怜那一晚上,柳梦蝶终夜无眠,在院子里徘徊凝想,直到天明。
  十多年来,她都是在父母痛爱之下长大的,这三年来,虽说在塞外穷荒,也有心如神尼
的照顾。她很少碰到需要自己决定的大事情,然而现在是碰到了。
  她隐隐约约地想到,这大约就是平时亲友所说的,女孩子长大之后,必定会碰到的问题
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爱情”,这一种情感对她是如此“陌生”,令人激动,令人愁
烦,但也有一种奇异的“吸力”。
  这一种情感,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像狂潮一样卷到,使她整个身心都颤抖起
来!但这种感情,是“第一次”才体验到的吗?又似乎不是。
  “不是的!”柳梦蝶心中自己答道。她脸上也热辣辣起来了。左含英的影子,像闪电一
样地闪过她的心头,她想了三年多前,她和左含英在高鸡泊中划船的情景,那时左含英就问
过她:“妹妹,你愿意永远和我这样吗?”那时她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不知怎的,这
句话却像一个烙印,烙在她心上,令她直到现在,都未忘怀。
  她想到左含英,总是带着喜悦的,现在也是。她和他虽隔别了三年,但却一点不觉得有
什么隔膜,她相信再见面时,就是不说什么话,彼此也一样可以了解的。
  这是“爱情”吗?她同样的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缓慢”的,像滴在石阶上的檐头雨
水,慢慢侵蚀进去。而娄无畏的情感,却是像暴风雨一样袭来,以至她在仓猝之间,简直不
知怎样应付!但也由于娄无畏狂潮疾风一样的情感,令柳梦蝶想起她和左含英之间的情感,
这情感究竟是哪一类的情感?柳梦蝶在平时是一直没有想到的。
  她觉得对于大师兄,她是敬佩的,她一向也真的是衷诚把他当作兄长一样来尊敬的。她
对他冒死来救她一家,在柳林中力战群凶,以及他三年来,走遍江湖,来寻找她的踪迹,也
是非常感激。然而她总觉得,大师兄对她是比较“陌生”的,她和他相处的时候,远不及和
左含英相处时来得自然。
  但,尽管如此,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大师兄似乎很“可怜”,没有亲人,没有家庭,长
年地东飘西荡,独往独来。她蓦地觉得,这个人虽然豪气干云,纵横江湖,但却像“小孩
子”一样,需要“照顾”!一种女性天赋的“母爱”,使她好像忘掉年龄,忘掉她还只是十
九岁的女孩子,而大师兄却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
  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照顾”大师兄时,她感到异常的迷惘,她不知道该怎样做?她
不能想象和大师兄可能像和左含英的一样亲密,但她又不能让他太失望。
  经过了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娄无畏对柳梦蝶倾诉胸臆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发展了一种
奇妙的关系:他们好像更“亲近”了,也好像更“生疏”了。
  娄无畏把多年沉埋在心底的感情倾吐之后,不管如何,心胸都觉得舒畅了许多,对柳梦
蝶的态度,也减少了那种异样的尴尬,看起来是要比以前更“接近”了,可是娄无畏对柳梦
蝶的反应——既非接受,也非拒绝,却感到有“一击不中”的羞愧。在武林的传说中,最高
手的剑客,是“一击不中”,就“翩然千里”,不会再有第二次的纠缠的。娄无畏在情感
上,对柳梦蝶已是觉得“一击不中”了,但是他不能“翩然千里”,一来是于情于理他都不
能离开她,二来他甚至觉得,便只是把柳梦蝶当做一个“妹妹”吧,也给他带来许多“温
暖”,他并未衰老,可是却似乎需要一根“拐杖”了。至于是否会再有第二次的纠缠,他自
己也不知道,由于一种作为长辈(师兄)的情感上的”自尊”,他是要压制住自己的情感,
至于这种“压制”,会否像洪水一样地溃围而出,那就谁也不能预料了。不过,既然娄无畏
有了这种情绪,他就不能不感到好像是更“生疏”了。
  至于柳梦蝶呢?也是一样。她觉得师兄“孤独”,是一个“可怜的大孩子”,愿意尽可
能地“安慰”他。因此她经过了大青山畔那一晚后,对他是表现得比以前更关心了,以前她
只是他的“师妹”,要他“照顾”,而现在她觉得不单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姐
姐”,要反过来“照顾”他了,因此她对他的起居饮食,有意地关心起来,好像是比以前
“亲近”得多了。但是,虽然如此,她对大师兄这种情感,却又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
惧,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大师兄的情感,而且大师兄也不能替代左含英在她心中的位置。左含
英在她心中,是“平辈”的,是可以毫无拘束的谈笑的人,而且是她深深了解的人,她尽管
对娄无畏“好”,但这“好”的性质,她隐隐约约觉得,和对左含英的“好”,又有很大的
不同。
  他们就是在这样一种奇妙的关系中,度过了长得令人烦闷的旅程,经过大漠流沙,深山
幽谷,他们又从大黑河畔回到直隶(即今河北省)的通州来。
  看官,你道他们为什么不回到山东,而去了直隶?原来那时义和团的本部已从山东移到
直隶。山东已是袁世凯的势力范围,只有一小部分留下来的义和团在山东和袁世凯对抗了。
  当时直隶的通州是义和团大本营的所在,柳剑吟和左含英都在那里,所以娄无畏带着柳
梦蝶,自然是直扑通州。
  不料,娄无畏他们却扑了一个空,柳剑吟和左含英己都不在通州,他们都为了义和团的
事,外出去了。柳剑吟去了天津,左含英也随他同行。他们此去,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情,可能在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娄无畏便急急先找在通州坐镇的义和团首领李来中打
听。
  那时正是义和团声威最盛的时候,李来中也忙得很,他只能和娄无畏很简略地谈了一
些。原来在义和团进入直隶境后,扩展很快,只琢州一地,就有拳民二三万人,占领了县
城。在直隶境内,到处都可见到头裹黄巾,腰缠红带,手擎戈矛的拳民!直隶的总督裕禄发
了慌,逼得以“敌体礼”(站在平等地位的礼节)迎义和团入天津。当时进入天津的义和团
首领是地位仅次于李来中的张德成和曹福田,柳剑吟便是李来中请他到天津察看形势,和联
络天津一带的江湖人物。李来中说完之后,坚请娄无畏和柳梦蝶暂时留在通州,他说柳剑吟
一个月后反正要回来,而且义和团的妇女组织“红灯照”,正缺乏有胆识、有武艺的女子帮
忙,所以他很希望柳梦蝶帮忙他训练“红灯照”中的女子。
  对于义和团,娄无畏倒不热心,但柳梦蝶却很感兴趣。她见“红灯照”中的女子,不梳
头,不裹足,行动矫捷,态度大方,觉得颇对心思。“红灯照”中的两个女头目董二姑和刘
三姑,也是一身武艺,豪放得很有男子气概,尤其是刘三姑,更是抗法名将刘永福的幼妹,
和柳梦蝶很是合得来。
  在通州的这段日子里,娄无畏和柳梦蝶还是常常见面的,义和团既然有妇女参加,男女
往来也被视为寻常,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师兄妹,所以他们就是往来较密,也没人觉得奇怪。
  在通州过了半个多月的样子,柳剑吟还没有回来,只是李来中已派人通知他——他的女
儿已经回来了。通知的人照日程算是已经到了天津多日,但也没有接到柳剑吟的复信。
  在这段日子里,娄无畏和柳梦蝶的情感,又有新的变化,变得更恍惚迷离了。娄无畏虽
然一直在压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仍不免有时流露。尤其令得他苦痛的是:柳梦蝶时时在有意
无意之间,会提起左含英来。而娄无畏看得出,每当她提起左含英时,总不自觉地流露着一
份喜悦之情。
  娄无畏的心情在矛盾中。他正如蜘蛛之甘缚于自己的网,很难于自拔了,他一面觉得他
需要像柳梦蝶一样的少女在他的身旁。但另一面却觉得,不应该用情感去束缚这样纯真的一
个少女:她是如此年轻,而自己已经渐渐“老”了,他想:她应该有她的幸福。她的欢乐,
看来她是喜欢左含英的,那又何必横在他们之间,作一个障碍?更何况他也隐隐觉得,柳梦
蝶好像是在“可怜”他,这叫他无法忍受,他的英雄意气,把受人“可怜”当成是一种耻
辱,就算柳梦蝶肯爱他,但这爱是搀杂着“可怜”的成份的话,他是宁愿孤独终生,也不愿
接受的。而且在另一面他又觉得,不知是不是由于年龄的不同,引起心理的差异,他觉得两
个人之间的谈话,常常不会很自然,不会达到他所企望的“心灵上的和谐”,他想“退
出”,但又不能毅然“退出”,情感上的矛盾,引起的苦闷是一天天在扩大了。
  同时柳梦蝶的心情也一样陷入矛盾与苦闷之中,在她纯洁的心灵上,她不愿任何人受到
痛苦,何况是她所敬爱的大师兄。因此她是尽可能的对他温柔体贴。但是每当她觉察出大师
兄有意无意之间所流露出的爱意时,她又不禁觉得后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
的恐惧,她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弄成什么局面。她有意对大师兄“体贴”,但自己又后悔这
种“体贴”。她恐怕会引起大师兄的“误解”,她更害怕大师兄的情感,又一次的像狂潮疾
风似的卷来。
  她同娄无畏的往来,别的人倒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可是却瞒不过精明的刘三姑。刘三
姑和她同住一间房子,常常看见她深夜失魂落魄地回来,心里早已“瞧料”(猜中)几分
了。
  有一天晚上,刘三姑径直地问柳梦蝶有什么心事,径直地问她是不是“欢喜”大师兄。
她还这样的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对柳梦蝶说:“姑娘长大了,是该找婆家了!我看你的大
师兄人又好,又老实,又有本事,和你正是一对儿!”
  “找婆家!”刘三姑的话语,宛如在她耳边响起一个焦雷!她从没有想到过“找婆家”
的事,但现在却不能不想到了,是的,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可是她又怕想到“要嫁
人”这件事,她甚至这样天真地想:就是要嫁人,也要过八年十年再说。
  可是嫁给谁呢?她不能想像会嫁给大师兄。那么嫁给左含英吗?她又觉得不忍这样地
“抛开”大师兄,让他去独自忍受苦痛。她想,还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过了十年八
年,人事沧桑,情况一定会变,那时再想这件事情吧。
  可是,她又想起大师兄已经是中年人了,他不比自己,再过十年八年,大师兄已经四十
开外,到那时如果自己不嫁给他,他会更其失望,也会很难再找到其他女孩子。因此她又觉
得不应该这样“拖”下去,还是干干脆脆告诉大师兄,自己不愿意嫁人,请他找别个女孩子
吧。但,想是这样想,可怎能说得出来呢?大师兄也没有谈过结婚的事情,何况她还害怕损
伤了大师兄的“尊严”。
  有事情闷在心里,是最难受的。而这种事情又是连对父母也不方便谈的。于是当刘三姑
再三追问她时,她忍不住低声对刘三姑倾诉了。可是她也不敢,也不能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心
情,她只说看来大师兄娄无畏和三师兄左含英都“喜欢”她,因此她心乱得很,不知该怎样
决定。
  刘三姑听了,扑哧地笑道:“这还不容易决定?你喜欢谁就嫁给谁好了!这是你自己的
事情,有谁能强着把你拖进花轿?”她倒是说得那样轻松,那样爽朗,柳梦蝶可是一点也拿
不定主意,“喜欢谁?”这事情就不简单,而且她觉得,不是别人在追她,而是一种无形的
潜力在迫她,叫她自己不忍抛开大师兄,她觉得这不是“喜欢谁”的问题,自己纵是“喜
欢”左含英更多一点,也不能说离开就离开大师兄的。
  他们两人在这种苦闷的心情中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李来中告诉他们道:“左含英
明天就回来了!”
  原来李来中派人到天津时,柳剑吟恰巧不在天津,到外面联络江湖上的帮会去了,到他
回到天津时,一听左含英告诉他,柳梦蝶已经给娄无畏找回来了,他不禁老泪纵横,喜极而
泣,说道:“苦了这孩子了,三年来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现在找回来了,我也安心了!”
他不知道柳梦蝶这三年来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她在心如的照料下,过得好好的,还学了一身
武艺。
  柳剑吟是非常想念他的爱女的,但他不能立刻回来,当时的形势已经发展得很严重,有
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他想了又想,终于叫左含英代他回来一趟,一方面固然是代
他看看柳梦蝶到底现在是怎么个“样儿”?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大事情要问李来中的
主意。
  娄无畏听到“左含英就要回到通州”,心中很是不安,他的心情是既喜悦而又混乱。喜
的是:他又可见到隔别多年的师弟了,他觉得爱柳梦蝶是一回事,但师兄弟之情,是不会因
妒忌而变成“敌人”的;混乱的是:他不知该怎么做,事情好像该临到决定的前夕了。他想
了又想,突然在半夜里披衣起床,倏地朝柳梦蝶住处奔去。
  其时已月过中天,夜凉如水,女营外刁斗无声,只在远处有卫兵巡逻来往。柳梦蝶一听
通报,就马上出来见他,好像她也深宵未睡,等着他来找似的。
  两人在月光之下一再徘徊,月色溶溶,夜风萧萧,良久,良久,娄无畏才抬起头来,凝
视着柳梦蝶说道:“妹妹,(他在大青山畔那一夜之后,已不称“师妹”,而改称“妹妹”
了。)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和你说:
  “我很后悔搅乱了你的平静。我现在已经想过了,我以前惯于孤独,今后也将惯于孤
独,何况你还愿意做我的妹妹,我已经是很满足的了!”
  “我想过了!我已经渐渐衰老了!这不单是年龄上衰老,我说的是我的心境。而你还是
这样年轻,你的生命还刚刚开始,我不能‘拖’住你,我也不应该拖住你。”
  “我想过了,左师弟是更适合你的,他也是这样年轻,请恕我直说,你们应该是一对最
好的伴侣,你们的结合,将会在江湖上留下佳话。”
  “至于我呢?妹妹,你不必管我,我这一生,已经是注定在江湖上流浪亡命的了!”
  “不!”柳梦蝶眼睛凝着泪珠,对娄无畏喊道。但“不”之下又是什么呢?柳梦蝶可一
时又说不出来。待她再想好话想说时,娄无畏已似掠水惊鸿,飘然而去了。柳梦蝶稍一迟
疑,便不见了他的影子!
  这一晚,柳梦蝶想到许多许多,终于在她心内,也暗暗地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来了,他欢喜得一步三跳地跑进营门,李来中和几个高级首领,以及
娄无畏、柳梦蝶都在中堂等着他,这不是因为李来中看重他的本人,而是因为他代表柳剑吟
前来,他们急于要知道天津的消息。
  左含英可并不怎样先看李来中,他只是急急地游目四顾,找寻柳梦蝶,可是当眼光一碰
到柳梦蝶时,他不禁呆住了!柳梦蝶颜容憔悴,双眉深锁,似郁似怨。左含英亲亲热热地叫
她一声:“师妹。”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话都说不下去
了。
  左含英的眼睛又从人丛里找到娄无畏,只见师兄虎目无光,精神也似很坏,他觉得奇
怪,蓦地他又省起,自己竟是“失礼”了,他在谒见李来中后,应该先向大师兄问好的,自
己却一心专注在柳梦蝶身上,他这一想,脸上不觉有点红晕,他正想开言,娄无畏已微微地
笑道:“咱们师兄弟慢慢再叙,你应该先把事情报告总头目,他们都在等着听天津方面的消
息呢!”娄无畏毕竟是历练过来的人,他虽然心也很乱,但在这些地方,却很识得大体。同
时他又说得很自然,轻轻地解了左含英的窘。
  左含英这才向李来中重新施礼,定了定神,正容说道:“总头目,情形非常紧张,那面
的弟兄,都在等着听你的意见。”
  原来义和团的声势越来越大后,和当时洋人以及教民的冲突也就越来越多,固然义和团
有许多盲目仇外的行为,但当时在华的列强,恃着特权先用激烈手段对付义和团的也不少。
例如有一次义和团经过山东庞庄时,一间美国教士所创办的教会,就无缘无故地开枪射击,
追逐捕捉。
  到光绪二十五年底,在华列强公使所组成的公使团,正式向满清政府提出照会,要求取
消义和团及大刀会(与义和团合作的一个主要团体),要求将为首的“拳众”以及帮助义和
团的人尽行诛戮。并声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各国就要自行派兵来办理!最初满清政府接受
了这个要求,派直隶提督聂士成去剿义和团,聂士成逢人便杀,见屋便烧,结果却激得老百
姓纷纷加入义和团,京津一带,秩序大乱。西太后一见不是办法,她恐怕会因此激起民变,
在洋兵未来之前,便动摇她的宝座。这位老奸巨猾的西太后,遂出尔后尔,反下了一道上谕
去斥责聂士成,说道:“倘因此(烧杀〕激成民变,惟该提督是问!”
  这还不算,西太后又幻想利用义和团来替她抵御洋人,她竟派人到天津来,说准许义和
团正式入京。
  这样义和团就碰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领张德成和曹福田是
主张入京的。而柳剑吟,他以义和团客卿的地位,不便发言,但他却是不主张入京的。因为
入京之后为西太后所利用,危险甚多。他就不敢相信满清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但尽管如
此,他还是服从张德成他们的命令,先行潜入北京,与北京原有的义和团会面打探风声,他
准备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动身。
  不过他始终不以入京为然,他觉得在北京发展义和团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队拉入北京又
是一件事。义和团所说的靠符咒可御枪炮,骗得别人,骗不了他,他就害怕一班没有武器的
义和团,到了京城,会白白送死。因此他郑重地叫左含英来问李来中的意见。
  李来中听了左含英的报告,和左含英传达了柳剑吟的见解后,沉吟半响不语。但旁人已
看得出他有一份不小的激动,也有一份不小的喜悦。他蓦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横扫众
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么不去?咱们成功啦!大英雄大豪杰做事情,何必像乡下妇人
那样怕前怕后,怕蛇怕鼠?俺要亲自率领大队进北京!”
  李来中这一拍案而起,娄无畏很是尴尬,柳梦蝶也很不高兴。至于其他头目,则有的狂
喜,有的忧虑,但大家见李来中如此,都不便进言。
  娄无畏尴尬的是:柳剑吟是他师父,李来中竟毫不尊重他的师父的意见,在决定进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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