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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下天山

_6 梁羽生(当代)
己身份的确比他差得很远。只是谁都知道李自成功败垂成,原因就是在于吴三桂引清兵入
关,这种大恨深仇,如何能够化解?他们万分不解何以李自成的侄孙居然敢来,而吴三桂又
以上宾相待?
  说起这次离奇的聚会,要追溯到三十三年前的拄事,那时是明朝未代皇帝崇帧的末年,
李自成的农民军自西安一直打到北京,崇帧在煤山自缢,吴三桂那时是辽东镇的总兵,驻防
山海关,统有马步军十余万,当李自成大举进攻、京师危急之时,明朝封吴三桂为“平西
王”,叫他急急带兵回京。哪知他走到中途,京城已破,他又重回山海关观望。
  李自成攻破北京后,明朝的力量已经瓦解,只剩下吴三桂这支人马还有点实力了。李自
成为了尽早收拾大局,遂叫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作拧劝降。吴三桂初时以势孤力薄,自念远非
李自成对手,被迫答应投降。不料他未到北京,就听到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所夺的消息,刘
宗敏正是李自成麾下第一员大将。他大怒之下,又想起自己若投降李自成,一定要屈展刘宗
敏牛金星(李自成的宰相)等人之下,利禄未如己意,夺妾之恨难消,于是遂幡然变计,竟
然勾引清兵入关,把李自成的军队和南明的残余政权都消灭了,得到陈圆圆的代价是做了头
号汉奸。
  李自成在清兵和吴三桂夹击之下,在湖北九宫山战死。但他死后还留下各地的农民军四
十万之众,由他的侄儿李锦率领,因大敌当前,农民军决定和南明政府合作,南明政府还曾
封李锦的军队为“忠贞营”,封李自成的妻子高氏为“忠贞夫人”。不过李锦虽和南明政府
合作,却仍是保持独立,仍奉大帅(李自成建国的国号)正朔,称李自成为“先帝”,称高
氏为“太后”。后来李锦又在湖南战死,军队由李锦的养子李来亨率领,转战至四川云南的
边区,十余万军队都分散藏匿山岭之中。清朝后来封吴三桂为平西王,命他管辖云南四川两
省,用意之一,就是要他对付李自成的残部。
  (羽生按:李来亨据说是在康熙三年因力竭矢尽,自焚于湖北茅麓山九莲坪的,但小说
不同历史,而且说不定他是“假死”,因此我写他在康熙十二年之后仍然生存。作者姑妄告
之,读者姑妄听之可也。)
  吴三桂开府昆明之后,也曾屡次派军“进剿”,可是川滇边境,深山大川,地势险峻,
李来亨部队又神出鬼没,飘忽如风,因此在明亡之后一直成为清廷的隐患。
  这样的僵持,继续了十余年。李来亨虽然限于实力不能出击,吴三桂也不敢深入“剿
匪”。这少年书生名唤李思永,是李来亨的幼弟,义才武略,出色当行,虽然他不是主帅,
名气还在担任主帅的哥哥之上。
  到了康熙十三年,吴三桂为清廷所迫,急图谋反自救,这时想起了李自成的余部,正是
自己背后的一把尖刀,若然得不到他们的谅解就冒昧举兵,他们自山区一出,自己就将背腹
受敌,因此极为焦虑。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时光,昆明正处在大风暴的前夕,清廷的人,西南各省督抚的
人,平南王、靖南王的使者,李来亨的部属,各方的人都在昆明勾心斗角地活动。吴三桂苦
思无汁,最后听了一个谋士之言,厚着面皮,遣使者带信到川滇边区,致函李来亨,要求弃
嫌修好。李来亨和手下大将,密议三日,众论纷纪,有的说吴三桂是逼死“先帝”(指李自
成)的大仇人,如何能够合作;有的说他既决心抗清,就大可联合一致。最后李思永一言而
决,提出八个大字:“以我为主,先外后内。”上句意思是若和吴三桂联合行动,必须自己
这边握着主动的大权;下句意思是,为了先对付满请,不妨把吴三桂的旧仇暂抛开一边。计
策一定,李思永不惜亲身冒险,单枪匹马,前往昆明。
  书接前文。话说吴三桂见了李思水,满面堆欢,连连解释,李思永冷冷说道:“王爷不
用多言,我们若是记着前仇,今日也不会到此。”
  吴三桂拍手作念,连声赞道:“是呀!所以我们都佩服李公子的度量!今日之事,该先
驱逐胡虏出关。”凌未风听了,忽然唱起一段戏的道曰:“这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成
也萧何,败也萧何。”意思十分明显,讥笑旧日引清兵入关的是吴三桂,现在要驱逐清兵出
关又是吴三挂。
  保柱双日喷火,按捺不住,大声说道:“你这厮说什么?”凌未风嘻嘻笑道:“无聊得
紧,唱唱曲儿。”吴三桂怕事情弄僵,干笑几声说道:“这位壮士真好闲情,不过咱们还是
先谈谈正事。”接着他就说出一大堆督抚朝名字,并道:“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也
将在南方响应,我看除非义旗不举,一举大事必成。喏,这位就是平南王的使者。”说着指
了一指金崖,金崖受宠若惊,躬腰说道:“我们都唯平西王的马首是瞻。”吴三桂瞪了他一
眼道:“以后别再称我平西王了,我现在的官衔是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说
罢又换过笑脸对李思永道:“贤昆仲一向以讨虏为己任,这回该没第二句罗!”
  李思永淡淡说道:“‘义旗’说得倒容易,只是这檄文可很难下笔呀!”凌未风突然又
插口道:“敢问这‘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是谁封的?若有人问起永明王的
下场,大将军又该如何对答?”永明王是明朝的宗室,也是南明抗清的最后一支,永明王是
吴三桂亲自追到缅甸,捉来绞杀的。凌未风这一当面嘲骂,吴三桂尚未作声,保柱已倏地拔
出剑来,隔座刺去,李思永站起袖子一拂,拦在两人中间。吴三桂大叫“住手!”保柱涨红
了面,硬将刺出的剑撤回,仍是怒目而视。
  李思永双手据桌,缓缓说道:“大将军暂请息怒,凌大侠所言虽然冒犯虎威,却也不无
道理!”吴三桂凝坐不动,阴阴沉沉地说道:“什么道理?愿见教于高明!”
  李思永道:“大将军既愿坦诚相见,必不以直言为罪,以大将军的身份,今日若仍以反
清复明为号召,恐大有未便。名不正则言不顺,明朝断送在将军身上,天下共知,今日将军
自称‘兴明灭虏’恐百姓难以信服!”
  吴三桂尴尬之极,满肚怒火,却又不便发作出来,眉头一皱,强忍问道:“然则公子又
有何高见?”李思永坦然说道:“与其用‘反清复明’,不如用‘驱虏兴汉’,而且以大将
军名义昭告四方,不如由家兄出面。”保柱怒问道:“原来说来说去,却是你们想自己作
主。叫我们替你们打江山!”李思永愤然说道:“我只知择于天下有利者而为,只求能驱除
胡虏,并不计较其他,也不避嫌退让!”
  吴三桂拂袖而起,干笑几声说道:“李公子确是直爽男儿,但此事一时难决,容改日再
议如何?保柱,你替我送客!”给保柱打了一个眼色,便即带领两旁文武离开。
  保柱心领神会,端茶送客,此时大堂上除李思永、刘郁芳、凌未风三人外,便只有保柱
一人。保柱端起茶杯,却只是作出送客的姿态,并不陪他们外出,也没叫人带路。李思永只
道是彼此言话冲撞,所以他们故意冷淡,心中暗笑吴三桂量浅;凌未风老于江湖,却是满腹
狐疑。他走了十余步,回头一看,只见保柱一脸狞笑,凌未风大叫:“李公子留神!”保柱
已在墙壁上一按,蓦然间“轰隆”一声,大堂中央的地面,突然下陷,凌未风施展绝顶轻
功,身子一弓,箭一般朝保柱冲去,保柱双袖一扬,打出一套金杯,凌未风半空中身子蜷
曲,一个倒翻,避过金杯,像大鹰扑下,朝保柱便抓。他来得疾如闪电,保柱刚自一怔,已
给他冲到面前。保柱急得双拳如风打出。凌未风不闪不躲,一把将他抱住,两人一同跌下地
牢。
  地牢里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凌未风一待脚踏实地,立刻嚷道:“刘大姐,你们都在
这里吗?”角落里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答道:“是凌大哥吗!我们都在这里。”凌未风放开保
柱,循声找去。哪知保柱一脱身,劈面又是一拳,凌未风奋力格开,喝道:“你想找死?”
保柱气呼呼的一言不发,霎忽之间,打出七八拳。
  凌未风刚才受了保柱几拳颇感疼痛,知道此人功力,不能小视,如何能让他再度打中,
黑暗中展开八卦游身掌法,绕着保柱,乘隙进击,那保柱也煞是了得,听风辨形,拳势丝毫
不缓,每一拳都是打向凌未风的要害,就像周身长着眼睛一样。
  凌未风知道他打的是少林罗汉拳,讲究的是势劲力足,招数迅捷,不能硬接。他叱咤一
声,双掌翻翻滚滚,专从“空门”进扑,把一双肉掌,当成三般兵器使用,石掌劈按擒拿,
如同一枝五行剑,左掌掌劈指戳,如同单刀配上点穴撅。保杜在黑暗中,只觉掌风呼呼,凌
厉之极,而敌人每一招数,又都是向自己穴道打来,不禁大骇,心想,这凌未风果然名不虚
传,在黑暗之中,认穴还是如此清楚!
  李思永、刘郁芳在暗黝里听暇暇啪啪的拳掌声,打得十分热闹,也不知凌未风和什么人
打,只是听得两方的拳声掌声,竟似功力悉敌。
  李思永道:“刘姑娘,你带有火熠子吗?”火熠子是江湖人随身携带的物件之一。刘郁
芳给他提醒,应了一声,将随身火熠子亮起,走近一看,凌未风见了火光,瞧见刘郁芳缓缓
向自己走近,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掌按指戳之中,猛的飞起一腿,把保柱踢倒地上。保柱
懒驴打滚,一翻身,亮出折铁刀便斫,凌未风掌势一引,又再起一腿,正踢中保柱手腕,折
铁刀凌空飞起,凌未风赶上一步,啪的一掌打在保柱背上,把保柱再度打翻,右脚照腰眼一
踩,喝道:“你这厮还想打?”保柱给他踩着“涌泉穴”,只觉百骸欲散,痛彻心脾,嘶哑
叫道:“你把我杀了吧!我死了,你们也不能活。”凌未风听了眉头一皱,把脚抽开,见刀
把他踢过角落,喝道:“谁耐烦杀你!”凌未风正待和刘郁芳相见,忽听得周围有混淆的流
水之声。
  凌未风苦笑道:“这是水牢!”保柱躲在角落哈哈大笑。李思永心头火起,将他一把提
起,伸出窗外在水中一浸,保柱一向生长在云贵高原,从未下过水,给这么一浸,登时杀猪
似的惊叫起来。李思永浸了几浸,再将他提起,笑道:“看你还嚷?”这时外面水声忽然停
止,有人大叫道:“请李公子答话!”
  凌未风从刘郁芳手上火折子所发出的火光中,看出这座水牢只是木板砌成,造得并不坚
固,窗户虽然用精大的铁枝相间,也容易拗断,只是屋子外全是水,只是深藏地下,就是毁
了这座屋子,也插翅难逃。他挨近窗户,攀着铁枝大声喝道:“什么人?”外面的人倒很能
分辨口音,又是大声喝道:“不要你这厮插嘴,叫李公子出来。”
  李思永缓缓走到窗的,郎声说道:“你们王爷想的好计谋,只可惜你们就弄得死我们几
个人,也弄不死我们十万兄弟!”外面的人声调一变,温语劝道:“王爷岂敢怠慢公子,只
是公子也太执拗了,王爷的意思,想公子修函合兄,请他出兵湖北,我们两家仍结盟好!公
子如肯答允,立刻便可出来!”李思永知道他们想以自己作人质,让自己这一支军队,替他
先打硬仗,好让他从中取利。冷冷一笑,“哼”了一声,说道:“这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
的?你们若有诚意抗清,那就得马上改番号,易服饰,奉大顺正朔,至于吴三桂这厮,纵不
自杀以谢国人,也当交出兵权,从此退休!”外面的声音寂然不响,水声又哗啦啦的响起
来,快要浸到窗口了,李思永恰然自若,不住冷笑,忽然间水声又告停止,水牢牢顶忽然揭
一个大洞,有人把一篮食物吊下来,传声说道:“请李公子进餐。”
  刘郁芳对食物看了一眼,不敢动手。凌未风一把按了过来,大吃大喝,笑道:“他们此
刻还不敢下毒!”说罢看了保柱一眼,将一份食物抛过去,保在心念一动,竭力喊道:“上
面不要再吊食物下来,我饿得起!”李思永飞起一脚,把他再踢一个筋斗,他还是恶毒地笑
着。保柱料定,在这种形势之下,他们互相要挟,吴三桂不敢杀他们,他们也不敢杀自己,
乐得大家挨饿,到饿得慌了,不怕他们不就范。而且他算定,如果大家都饿得晕软无力,外
面的武士,就敢闯进水牢,那时自己当然可以逃出他们的掌握。
  经保柱这样一嚷,上面果然停止供食了。一连过了四天,大家都已饿得发慌,凌未风忽
然生起病来,全身痉孪,抖个不住,刘郁芳也虚弱无力,慢慢地挪近他的身边,执着他的
手,凄然地望着他!虽然是在黑暗的水牢,凌未凤也能从她晶莹的眸子中,感到一份凄冷。
他感到心灵的颤慄,与心灵的痛苦比较起来,他身体的痉挛真不算得什么一回事了,虽然身
体的痛苦也在折磨着他。
  刘郁芳挪正身子,执着他的手问道:“未风,我们都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了!答应我,
你能够告诉我实话吗?”凌未风将手挣脱出来,又习惯地绞扭着手指,喟然叹道:“如果确
知我就要死的话,在临死的我会将一切告诉你。”
  刘郁芳屏息呼吸,一见他绞扭着手指,突然又把他的双手握着,用一种突然爆发的、又
好像自言自语的声调说道:“你生平曾干过一二宗真正残酷的事情吗?如果你干过,你就知
道这要比死还难受!我杀死的那个童年朋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会遗憾终生。但如果他像
你那样,没有死去,只是跑到远远的地方去,而他又一生恨着我,那么我就不止是遗憾而将
是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黑夜,都处在恶梦中,在梦中周围都是黑漆漆的,就像这个水牢一
样……”
  凌未风痛苦地回答道:“你说得已经够残酷了!我但愿你那位朋友还是死去的好,活着
回来,恐怕真是更残酷的。啊,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童年是怎样的,是吗?我们现在都
是大人厂,悄有时也还会回忆起小孩子时候是怎样的,是吗?”
  刘郁芳用一种期待的眼光搂着他,低声道:“你说吧!”凌未风再度将手挣脱出来,又
绞扔着手指说道:“我的母亲很爱我,但有时她也很严厉。有一次有个大孩子欺侮我,我把
他打了一顿。我的母亲责备我,我觉得很委屈,我突然偷偷地离开了家,躺在附近的山顶,
在那里想:母亲一定以为我死了,这时候她一定在哭泣了。这样地想着想着,孩子的心好像
是既感到快意,又感到凄凉……啊!郁芳,你在笑还是在哭了?你感到这个孩子想法很可笑
吗?”
  刘郁芳哽咽着说道:“你为什么要折磨你所爱的人呢?”凌未风道:“我自己也不知
道,我那时大约是觉得母亲这样爱我,就不该不问青红皂白责备我,孩子气的想法常常是这
样的,是吗?”刘郁芳呼吸迫促,第三次将他的双手握着,说道:“可是你现在不是孩子
了!”凌未风忍受着痛苦,故意笑出声道:“我不是说我们的事。当然我不是你那个朋友。
不过我想他也许有过这样孩子气的想法,而且如果他像我那样,很小的时候,就跑到寒冷的
异乡,啊!我忘记告诉你,我常常突然发生痉挛症,就是小时候在寒冷的异乡造成的。我想
你的朋友如果像我那样,假如他是活着的话,他想起来也许会发狂的!”
  刘郁芳突然紧握他的双手,以充满绝望的声音说道:“真的一点也不能原谅吗?”凌未
风忽然低低地说道:“我想是可以原谅的……”话未说先,忽然水牢上面吊下一个人来。
  李思永虽然饿了几天,还能走,这时见上面吊下一个人来。忙迎上去问道:“什么
人?”那人披着一件斗篷,遮过头面,一言不发,缓缓走来。李思永等他走近身边,猛地伸
出在乎,一把拉着来人脉门,拇指食指紧扣在“关元穴”。李思永虽然久饿之后,气力不
佳,但点穴功夫到底还在,“关元穴”又是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要是常人被这样一扣,马上
就得软瘫下来。可是来人只轻轻“咦”一声,李思永只觉捏着的是一堆棉花,软绵绵的无从
使刀,心中人骤,这正是内家最上乘的闭穴功夫,便是李思永也只一知半解。心想:如何吴
三桂府中,竟有如此人物?
  来人“咦”了一声之后,忽然凑近李思永耳边说道:“公子别慌,我绝不会加害于你。
你别叫嚷,只请你悄悄告诉我,有位凌未风是在这里?”李思永面红耳热,忙把捏着他的手
放开,向凌未风躺处指了一指,来人双眸一看,就向凌未风走去。
  刘郁芳正自心如醉,有人进来,她也浑如不觉,仍是紧紧握着凌未凤的手问道:“你说
什么?再说一遍……你是不是说可以原谅?那么你是……你是那个人吗?”凌未风突然挣扎
着又把手脱了出来,推开了她,轻轻说道:“有人来了。”刘郁芳芒然坐在地上,被凌未风
这么一推,方始如梦初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站了起来,向来人一掌打去。来人轻
轻一闪,刘郁芳收势不住,身向前倾,来人将她扶住,在她耳边说道:“侄女,你醒醒!是
我来了!我给你治病!”说了两遍,刘郁芳才听出那人的声音,忽然“哇”的哭了出来。
  来人武功深湛,练就一双夜眼,他朝刘郁芳面上一看,又朝躺在地上的凌未风一看,轻
轻地拍着刘郁芳肩膊说道:“你别心急,我先给凌未风治病。”他只道刘郁芳是受不住苦楚
而哭出声来,却不知她另有心病。
  提到凌未风的病,刘郁芳倒清醒过来了,哽咽道:“叔叔,我不要紧,你先看看他吧,
我并不是心急……”她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来人非常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就
蹲在地上,替凌未风把脉。
  凌未风这时也看出来人是谁,正想张口招呼,来人却摆了摆手,示意叫别嚷。把脉之
后,来人自怀里取出一支尺余长的银针,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把凌未风的外衣脱掉,忽然
用针在凌未风的身上乱刺。李思永见状大惊,急忙喝道:“你做什么?”来人取出银针,解
掉凌未凤外衣时,刘郁芳已把头别过一边,这时见李思永欲上前拦阻,急忙伸手拦道:“他
是替凌未风治病!他是神医!”李思永见银针刺入凌未风背脊,几没入一半,凌未风却若无
其事,一声不嚷,这才半信半疑。
  过了半晌,凌未风“哟”的一声叫了起来,来人将银针抽出,笑道:“好了,好了!”
凌未风霍地翻身坐起,纳头便拜,赞道:“针疗神技,名不虚传!”李思永愕然回顾,只见
保柱也行了近来。
  凌未风见保柱行近,突然骈指一点,正正戳中保柱腰间的昏眩穴,保柱未及出声,已倒
在地上。来人向水牢上面一指,李思永抬头上望,隐约可见水牢上火光闪映,人影绰绰。来
人忽然大声说道:“李公子,王爷好意命我替你们治病,一心仍欲结盟,公子何必如此强
硬!”说罢随即悄声说道:“公子快唱双簧!”李思永聪明绝顶,心领神会,随即大声喝
道:“医者闭口!治病之劳,理当感谢,若谈大事,岂是你可插言!”来人叹了口气,又故
意大声唠叨,李思永声调转温和,说道:“我愿结交你这样一位朋友便是了,但你若替吴三
桂这厮说客,可是白费心神!”来人又重重叹了口气,牵动绳索,水牢上的人又把他吊上去
了。
  凌未风与李思永相视而笑,随手解开保柱的穴道,笑道:“你想把我们饿死?你的王爷
偏偏不听你的话。”话声未了,果然上面又把食物吊下来了,李思永等大吃大喝,却把骨头
残余,丢给保柱,把保柱气得要死,白白陪他们饿了几天,结果上面又不依自己原来的计策
行事。
  自此之后,那医生每隔两天,就下来一次,给他们四人都食了些补中益气的药茶,每次
下来,都故意和李思永等大声说笑,到最后两天,上面的人影已没有最初的多了。
  十天之后凌未风等已完全复原。一日,那医生忽然飘然而下,一见面就大声嚷道:“快
随着我走!”保柱惊诧之间,已被他一掌击倒,他使的是分筋错骨手法,把保柱弄得全身麻
软,跟着随手在药囊中取出一把匕首,向刘郁芳道:“借你的锦云兜一用!”李思永知道用
急,将缠在腰间的流星锤解下,递给他道:“这个比锦云兜更合用!”医生赞道:“李公子
真是能人!”手中匕首向上一掷,插在十余丈高的石壁上,用力一跃,宛如大雁腾空,右掌
在匕首上一按,左手一撤,流星锤朝下面一晃,刘郁芳一跃数丈,刚刚握着锤头,那医生用
力一挥,刘郁芳凌空飞起,借着这一挥一送之力,飞身脱出水牢
  医生这手名叫“金刀换掌”,原来自牢底至上空有三十余丈高,以他的功力,虽然不藉
匕首,也可在石壁上换掌飞出,但他料刘郁芳未必有如此功力,因此才用匕首来支持身体的
重量,以绝顶轻功,将刘郁芳送出水牢。跟着李思永也以同样方法飞出。第三个轮到凌未
风,他把保往夹在胁下,不接飞锤,平地拔起,跃到十余丈高之处,用足尖一点石壁,换势
再起,那医生赞道:“好轻功!”收起飞锤,随同他一同跃出!
  出了水牢,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看五六个武士,不问而知是这怪医生用重手法点倒的
了。只是刚才在水牢下丝毫不闻打斗之声,可以想见他动手的迅速。用重手法点穴不难,难
在他俄顷之间,将这些人完全制服。
  李思永好生敬佩,以前在水牢中看不清楚,现在光亮之处,只见这医生童颜白发,长须
三绍,飘飘若仙。李思永正欲请问姓名,刘郁芳已笑道:“以前在水牢中不便说给你知,他
就是我的师叔傅青主先生!李思永“哦”了一声,欣然说道:“原来是终南派老前辈,怪不
得武功如此精纯!”正待施礼,傅青主一把将他拉住,微微笑道:“这里不是叙话之地。快
随我走!”
  傅青主对于王府的道路似乎很熟,带领众人,上了瓦面,直向后园奔去。正奔跑间,凌
未风挟着的保柱忽然大喝一声:“孩儿们还不出未!”猛然间,正面暗器如飞螟般打上,凌
未风怒喝一声:“你找死!”右臂用力一挟,保柱登时痛得晕了过去。他游龙剑早已出手,
左臂一抡,舞起一圈清光,把那些暗器碰得满空乱飞,如同洒下了大花雨。下面的暗器还是
不断打未,这时李思永已舞起流星锤,那些钢镖藻蘸之类较有份量的暗器,给飞锤碰着,发
出一溜溜火花,在高空激荡!十分好看,傅青主应付暗器的方法更是特别,只见他挥动双
袖,或拂或接,任是暗器纷纷攒击,也奈何他不得。
  凌未风趁李傅二人碰接暗器之际,宝剑入鞘,随手探出几枝飞芒,大喝一声:“来而不
往非礼也!”双手一扬,几道乌金光芒,电射而出,下面连声惨叫,几个武土给飞芒对胸穿
过,登时了结。一阵大乱,傅青主已率众越过几重瓦面,直奔后园。
  这时保柱己悠悠醒转,李思永在后面,见他虽然被凌未风用力挟着,却是一面狞笑。心
念一动,忽见前面呼的一声,一股烈焰,迎面喷来,众人知道这种硫磺火焰十分厉害,急忙
四下走避,猛然间前后左石都射出这种火焰,而且都是向凌未风扫来,宛如几道火龙,要将
凌未风吞噬。凌未风怒吼一声,飞身一晃:“一鹤冲天”,在火光中凌空而起,扑下花园,
在地面上和身一滚,将身上火星扑灭,而保柱也给摔出几丈之外,头面都给火焰灼伤。他一
脱出凌未风掌握,立刻从武士手中,夺过一条杆棒,像发狂的狮子一样,率领武士上前包
围,真是名不虚传的一员悍将。
  傅青主等人紧跟着凌未风跃下花园,只见花园里影影绰绰的四面是人,当前的十几个武
上下持喷火筒,交叉扫射,火焰到处,树木花草,都熊熊地焚烧起来,凌未风等四人施展绝
顶轻功,在火光中窜来窜去,还要对付随着人焰射出的各种暗器,形势确是十分危险!
  在王府武士们硫磺喷火筒乱扫之下,凌未风等四人闹得个首尾不能兼顾,各自分开,以
绝顶轻功,轻登巧纵和他们周旋,但只要他们跑到哪里,火焰便随着喷来;凌未风勃然大
怒,脱下外衣,振臂一抖,呼呼带风。一股烈焰如火蛇般射到,凌未风并不躲避,迎着火
头,将布衫一罩,身子凌空跃起,左手手心扣着的“天山神芒”,也就在掠起之际飞出,烈
焰给布衫一扑,火头也给扫了回去。虽然在这一挡一扑之间,布衫已熊熊地燃烧起来,可是
凌未风因有布衫掩蔽,竟是毫发不伤。
  那个武士绝未料到凌未风如此厉害,猛然间见他怪鸟似的凌空掠起,目瞪口呆,说时迟
那时快,一道乌金光芒杂在火光中电射而至,他躲闪不及,本能地将喷火筒一挡,只听得
“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火星纷飞,火焰倒射,登时给烈焰包围了全身,像烤猪一样的烧焦
了!火焰飞处,附近的武士纷纷走避,凌未风这时已凌空下走,将着火的布衫四下一扫,顺
手向人丛中抛去,右手拔出游龙剑,狂风暴雨般的直杀过来,喷火筒只宜远攻,不宜近取。
人丛中有几个手持喷火筒的武士,也只得放下火器,拔出兵刃应敌。
  凌未风这一路冲开缺口,傅青主等急展开身形,自缺口涌进。三男一女如四头猛虎,锐
不可当。只是花园中的卫士可真不少,一见四人要想冲出重围,立刻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前
后左右都成了刀山剑海。凌未风一马当先,傅青主仗剑殿后,李思永和刘郁芳夹在当中,李
思永舞起流星锤,将近身的敌人迫开;刘郁芳则偷空施放暗器,助凌未风闯道。
  游龙剑虽有断金截铁之能,无奈敌人太多,截不胜截,而且碰着一些重兵器,还真不敢
硬接,虽然打得翻翻滚滚,地转天旋,却竟是冲出三步,退后两步,无法脱身。
  打到紧处,傅青主忽然连连怪啸,随着怪啸之声,一阵号角呜呜长鸣,王府武士愕然四
顾,猛然间,轰天震地的一声巨响,花园的四面围墙在轰雷声中,给炸得砖石纷飞,附近的
武士,纷纷伏下,凌未风趁势大展神威,杀出一条血路!
  巨响过后,自园外闯进了二三十条大汉,为首的竟是一个青衣少女和一个黄衫少年。这
群人一闯进来,立刻弯箭如连珠疾发,专捡人多之处射去,驽箭中还夹杂着灰瓶石子,一同
放射,硝烟滚滚,火焰熊熊,王府的武士们虽然训练有素,也给杀得手忙脚乱!
  刘郁芳认得那带头的少年正是以前和傅青主同到武家庄,后来又和他夜探五台山的冒浣
莲。至于和她一道的黄衫少年,却不识是何等人物。
  李思永则除了为首的那对男女不认识外,其余的全都认识,那些人正是自己的部下,在
他单身应约来昆明之前,先扼来卧底的。只是他万分不解,何以自己的部下,竟会听这对陌
生男女的指挥?
  这群人越杀越勇,尤其那个黄衫少年,使着一对长剑,银光耀眼,施展开来竟是隐隐带
着风雷之声,当黄辟易!保柱气红了眼,觑准李思永直扑过去,手中杆俸一个盘旋,直抖开
来,舞成一道丈许方圆的棒花,当头罩下。李忠永的流星锤飞舞过去,给杆棒绊住锤索,用
力一拉,李思永竟给拉动两步。凌未风距离稍远,未及来救,只见那个黄衫少年,虎吼一
声,如飞扑至,不问皂白,双剑交叉一劈,杆捧给劈去半截,流星锤的的锤索也给斩断。捶
头直飞上半空!保柱、李思永都大惊失色,各白退后几步。青衣少女指看李思永大声叫道:
“咱们是自己人。”黄衫少年一声不发,扭转了身追上保柱,又是一剑劈去,保柱一个绕步
侧身,半截杆棱以“长蛇入洞”之势,硬插进来,黄衫少年右剑劈出,左剑却接着不动,这
时突然往上一兜,哎咳一声,又把保柱的杆棒斩断一截,右剑改劈为刺,又疾又准,把保柱
的肩头刺了一个大洞,保柱一阵狂腺,连连倒纵,按着伤口便逃。王府三杰之一的范铮,急
忙过来抵挡,他的摩云剑法以轻灵迅捷见长,身掠起一剑向黄衫少年头上刺下,在下落之
际,一个“蹬脚”向黄衫少年胸膛猛踢。黄衫少年双手“举火燎天”,只一撩便把范铮的剑
磕上半空,可是他的胸膛也给范挣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凌未风这时正回身援助,见他给踢
个正着,大为着急,急忙一个“龙形飞步”飞掠数丈,哪知尚未赶至,只见范挣已给弹出数
丈开外,跌得头破血流,这少年竟有一身横练功夫!凌未风也不禁暗暗吃惊,看那少年不过
二十多岁,竟是内外兼修,三招两式就将保柱和范挣打败,武功之强,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王府这边,两员主将一去,众武士纷纷逃窜,冒浣莲打个胡哨,带领众人便向花园缺口
退出,花园外系有二十多匹骏马、冒浣莲道:“两人一骑,快快撤退!”凌未风将黄衫少年
一扯道:“我和你共乘一匹。”扯着他的手拉上马背,黄衫少年仍是一声不响,上了马背却
用力一夹,那匹马负痛怒奔,在长街狂嘶而过,霎忽之间,就跑出郊外竟远远抛开了众人,
凌未风心想:“这少年好怪!”他用手轻轻一按少年肩头说道:“慢些好吗?”少年微微一
振,哼道:“好!”身子腾空跃起,便飞下马背,说道:“你嫌快,我不和你同骑好了!”
说罢发足狂奔,快逾奔马,凌未风无奈,只得催马赶上。不一会跑到一处丛林,他在一棵柳
树上一站,忽然自顾自地轻轻哼起小曲来,凌未风走近跟前,他也不理不睬!
  凌未风听他唱道:
  “河边有个鱼儿跳,只在水面飘,岸上的人儿,你只听着,不必往下瞧。最不该手持长
竿将俺钓。心下错想了,鱼儿虽小,五湖四海都游到,也曾弄波涛!”
  凌未风听他唱这支曲,情歌不像情歌,感叹不像感叹。心想:难道他也像自己一样,在
青春的岁月里,经历过百劫沧桑?他迈前几步,对黄衫少年道:“我叫凌未风,是从回疆来
的。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凌未风自报姓名,以为他必定耸然动容,不料他竟似没听过凌未风的名头一样,定着眼
神冷冷的看他,点了点头,跟着答道: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从那里来的,我还想找人告诉我呢!”
  凌未风不禁愕然,又想:莫非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肯将姓名相告?上去拉他手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兄台不肯见也就罢了。只是今日既承相救,大家总是
朋友,咱们谈一谈如何?”黄衫少年把手一甩道:“你叫我谈什么?我真像刚刚出生的婴儿
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呀!”他见凌未风满脸不悦之情,重重地把手一摔,说道:“我讲的都
是真话呀,你要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凌未风从未见过这样怪的人,不禁有点火气,少年将手重重一摔,他也暗运内力,紧紧
一握,少年“哟!”的一声,突然手腕下沉,运用腰刀将手挣脱出来,叫道:“你好不讲
理!”凌未风给他况腰一顿,把握不住,也不自禁“哟”了一声,两人功力,竟是半斤八
两。他见少年怒容满面,以为他必定翻脸,不料他又独自行开了去,倚在一棵树上,双手抱
头,似在那里苦苦思索。忽然发狂般地唤道:“什么人见我都要问我的姓名,我却去找谁告
诉我:我是谁?”喊罢虎目中竟然滴下了眼泪来!
  凌未风见他这样,不知所措。遥遥一望,只见尘头大起,傅青主、冒浣莲、李思永等一
干人众,飞骑赶至。冒浣莲一下了马,就笑着对傅青主道:“傅伯伯,我猜他是在这儿,你
看是不是?他还记得起我们和他约好的地方,怎会没法医治?”傅青主摇了摇头,说道:
“我看很难!”冒浣莲嘟着嘴道:“难并不等于绝望。”
  冒浣莲上去,柔声对那个黄衫少年道:“你随我们去安歇,我们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
也是你的朋友,朋友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听我话,过几天我就会告诉你:你是谁,我一定会
把‘失掉’的你‘我’回来。”说罢又替他介绍李思永道:“这位是中闯王的侄孙。”黄衫
少年喃喃地道:“李闯王,李闯王”冒浣莲急忙问道:“你听过这个名字叫了李闯工厂黄衫
少年道:“记不起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过,只是好像比别的名字熟。”说罢又双手抱头苦
苦思索。
  冒浣莲嫣然口一笑,说道:“想不出暂时就不要去想他。好,咱们走。”那黄衫少年,
竟然很听她的话,接着凌未凤跨上马背道:“你是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愿和你共乘
这匹马。”傅青主朝冒浣莲一笑,冒浣莲面上绯红,傍着刘郁芳催马便走。
  他们投奔的是李思永一个父执的家,这人以前景李锦永的牙将,闯王的后,他奉李锦之
命,隐居昆明郊外,二十年来都和闯王旧部保持联络。
  大伙到达这家人家时,已是黄昏时分,主人早已有了准备,当即设酒置饭,款待群雄。
  这家庭院里有两殊丹桂,昆明气候温和,初秋时分,桂花已然盛开,香气酸郁,中人如
醉。黄衫少年在经过庭院时,忽然双鹰紧皱,显得很是焦躁,冒浣莲看在眼内,也不作声。
食完饭后,主人取出桂花蜜饯待客,黄衫少年忽然发起脾气,将密饯扫落地上,主人大为惊
诧,傅青主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黄衫少年便即弊赔罪说道:“见了桂花,我好像要想起
什么事似的,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不知怎的就烦躁起来,主人家你可别怪。”众人虽觉
黄衫少年举动怪异,但他今日闯进王府,出力最多,谁也不愿当面怪责他。
  李思永和凌未凤都是满腹疑团,李思永想问自己的部下,怎样会和黄衫少年他们会合一
处;凌未风也想间博青主怎么忽然到了昆明,而且混进了王府冒充医生,傅青主好像知道他
们的心事似的,酒席方散,就对他们说道:“兄弟们闹了一天,也够累了。”还是趁早休
息,待明日再将前因后果,告诉二位如何?”傅青主是老前辈,凌未风见他这样说,只得满
肚子纳闷着,自去歇息。
  这一晚,凌未风思潮起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忽儿想起刘郁芳在水牢中激动的神
情;一忽儿又想起黄衫少年怪异的行状,睡不着觉,遂披衣起床,在庭院的月光下独自徘
徊。
  他的房门外就是厅堂,他一出来可又碰到了件奇事,厅堂上傅青主独自秉烛读书,一见
他出来,立刻说道:“凌壮士,你进去,等下不论碰到什么事你都不能声张,也不能动
手!”凌未风见他面容庄肃,郑重其辞,只好退回房内,注视着外边的动静。
  这样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已经是下半夜了,凌未风见外面毫无动静,傅青主仍是端坐
如石像,眼睛不离书本,好生纳闷,倦疲欲睡。忽然间,听滑楼梯声响,一人走下来,凌未
风急忙眸眼看时,只见黄衫少年,手提双剑,挺立如僵尸,眼睛如定珠,面上隐隐含有杀
气,一步一步向傅青主走来。凌未风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去拦住,却又想起傅青主的话。放
眼看时,只见傅青主好像全兀知觉似的,仍在端坐看书。正是:
  深宵逢怪异,豪侠也心惊。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八章 恩怨难明 空山惊恶斗 灵根未断 一语酸迷茫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 第八回
恩怨难明 空山惊恶斗
灵根未断 一语酸迷茫   凌未风闯荡江湖,经过无数劫难,真是什么惊险之事都曾遇过,多凶恶的敌人,他也是
视若无物,但看着这黄衫少年像僵尸般直挺挺走来,眼珠动也不动地发出冷冷的光芒,不觉
也是有点毛骨耸然。眼看着他越行越近,就快走到傅青主跟前了,面上的杀气也更显露了,
他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是他知道傅青主早有准备,看他这样神色自如,丝毫不当做一回事儿
似的,他也稍稍放下心来。心想:虽然这黄衫少年武功极强,但傅青主也是武林中顶尖儿的
人物,绝不会一下子就为黄衫少年所制,若然他一动手,自己上去相助,合二人之力,无论
如何也制服得了他。
  傅青主一直等到黄衫少年走到了身边,这才缓缓起立,若无其事地问道:“睡得好
吗?”黄衫少年直着眼神呆呆地望着傅青主。傅青主微微一笑,拿起了一杯茶,递过去道:
“你喝一杯。”黄衫少年右手一松,长剑呛啷堕地,接过了茶便喝,傅青主拍掌笑道:“你
且再睡一会儿。”话声未了,黄衫少年颓然倒地,不一刻就发出了鼾声。
  凌未风正待纵出,忽听得又是格登格登的下楼梯之声,心想,难道又有一个失魂的家
伙?只是这脚步声急迫得多,见一个少女勿匆奔下,这少女正是冒浣莲。
  冒浣莲一见黄衫少年睡在地上,长剑堕在身边,失声问道:“他没有伤着你吗?”傅青
主道:“没有,他根本没有和我动手。”说罢微笑道:“姑娘,我把他废了,你看好吗?”
冒浣莲喊道:“这怎么成?”傅青主道:“我不是杀他,也不是把他弄残废,我是说把他的
武功废了,我只要略施手术,就可以便他空有一身武艺,却毫无力气使得出来!”冒浣莲哽
咽着道:“你怎能这样忍心?你平生替人治病,现在不替他治也罢了,还要捉弄他干嘛?”
傅青主道:“就是因为我治不了他的病,他这个‘离魂症’(作者按:这是中国以前医学上
的名词,相当于近代医学的所谓“梦游症”),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发作出来,偏
偏他又把什么都忘记了,没法探出他的病源,这叫我如何能治?尤其可怕的是,他在发作的
时候,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他虽然白天里是个好人,晚上发作时,很可能杀了人也不自
知,他的武功又这样厉害,我不把他废了。谁制服得了他?”冒浣莲问道:“他刚才想杀你
吗?”傅青主道:“我还看不出来,只是见他面上充满杀气。”冒浣莲道:“我记得你以前
和我谈过‘离魂症’的症状,有一些人心里埋藏着的事情,平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梦
中,世俗的束缚没有了,会突然升起来,如冰山之上浮,可是他只是为满足自己被压制的欲
望,在梦中欲求逞快于一时,真正的恶事还是做不出来的。这时他虽然是另外一个‘他’
(作者按:相当于近代医学上的“精神分裂症”),却并不危害世人,这叫做善性离魂症,
是吗?”傅青主听到这里,忽然摆了摆手,倏地站了起来。
  冒浣莲惊问道:“傅伯伯,你干什么?”傅青主道:“这个时候,亏你还有耐心谈医学
上的问题。他究竟会不会害人,谁也不知道,我不能够冒这个险,让他留着一身武功,晚间
乱闯。”说罢,缓缓向黄衫少年行去,冒浣莲急得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说道:“傅伯伯,你
不疼我了。”傅青主未及回答,忽见一条黑影似大雁般的飞掠而来,傅青主退后一步,哈哈
笑道:“我知道你忍不住要跑出来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这飞掠而来的黑影!正是凌未
风。
  凌未风呼吸紧促,急声说道:“别的人听你的话,你要把他武功废掉,我可不答应。你
想他这身功夫是容易练成的么?”正好对我们有多大好处!我实在不忍见这样的人才给你毁
掉!”冒浣莲接声说道:“傅伯伯,你看凌大侠也这样说,你还忍心下得了手?”
  傅青主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忽然敛手坐了下来,说道:“我苦苦思索怎样医治这个少
年,现在终于找到办法了。”冒淀莲诧然问道:“怎么……?”傅青主道:“你道我真的要
把他废掉吗?我不过是想试试你对他心意如何?现在可试出来了。”冒浣莲嘟着嘴道:“你
是与我开玩笑。”傅青主一本正经地道:“我也不开玩笑!你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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