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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下天山

_24 梁羽生(当代)
中右胯,在空中打了个滚,坠下了尤底的冰河!
  还剩下一个卫士,魂魄不齐,不理楚昭南的吃喝,抽身便退,凌未风猛吸一口丹田之
气,连人带剑舞成一道白光,飞琼过去,这一手正是天山剑法中登峰造极的功夫,名唤“流
星赶月”,只见白光一闪,如箭离弦,那名卫士,如何挡得?登时给凌未风一剑自后心直透
驹心!
  一场恶战,凌未风连毙七名大内高手,呼吸紧促,全身滚热,冰河冷气,阵阵袭来,不
觉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头脑胀闷,楚昭南唰!唰!唰!连刺数剑,凌未风着着退后,竟给他
迫至恳崖边缘!楚昭南料他油尽灯枯,心中狂喜,纵声狞笑,叫道:“凌未风,你也有了今
日!”游龙剑剑锋一指,直取凌未风咽喉!
  不料,凌未风闻言瞿然醒起,大声喝道:“叛贼,你想在我手上讨得好去?”剑把猛
翻,呼地圈转身来,青钢剑疾发如风,反撩敌人腕底,带挂腰胁,一招两式,虚中套实,把
楚昭南攻势轻轻解了。楚昭南大吃一惊,给他反转来迫退几步,仗宝剑的威力,挽起一个剑
花,护着胸腹,剑招一变,使出天山剑法的防身剑术,紧紧封闭门户。
  凌未风本将精气焕散,给楚昭南一激,想起刘郁芳给他迫死,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精神
陡振,一招紧似一招,剑光霍霍,剑剑直指楚昭南要害!
  这时,慕士塔格山上,唯闻朔风怒号,流冰裂响,楚昭南带来的十几名大内卫士,和天
蒙禅师带来的八个天龙派高手,几乎全部死亡!只剩下成天挺一人在冰河之边打坐,调匀呼
吸,疗冶毒针之伤,凌未风和楚昭南都不知自己的人打得怎样。只觉空山岑寂,沓无人声,
心中都暗暗发慌,凌未风生死置之度外,虽然心悬战友安危,剑招却是丝毫不缓,楚昭南大
叫几声,毫无回应,冷汗沁肌,宝剑一封,猛地向后跃去,哪料他身形一动,头顶剑风飒
然,他伸剑一格,只见凌未风已赶过前头,挺剑截着了他的道路!楚昭南汗毛倒坚,大声叫
道:“凌未风,咱们不论如何,都是同门一脉,今日冰河之战,所有的人都已的亡,只有你
我幸存,何必还要苦拼下去?不如各走各的,免致两败俱伤!”凌未风不理不睬,青钢剑迅
如掣屯,扬空一划,直点敌手脉门,楚昭南一个盘旋,游龙剑一荡一圈,败里反击,凌未风
叱咤一声,欺身直进,剑锋已在楚昭南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楚昭南负痛狂曝,黄豆大的汗
珠点点滴下,狂叫道:“凌未风,你真不念同门之情?”凌未风手腕一翻,喝道:“叛贼看
剑!”唰的又是一剑刺去,楚昭南剑交左手,一招“乘龙引凤”,奋力挡开,凌未风剑走连
环,攻势绵绵不绝!楚昭南又给他迫退几步,险象环生,头面青筋毕现。
  凌未风进一步,楚昭南退一步,渐渐又迫到了恳崖之边。论这时的形势,凌未风原可早
把楚昭南杀掉,但凌未风想要为刘郁芳报仇,想照样把楚昭南迫下悬岩,因此便如灵猫戏
鼠,步步追迫,楚昭南大急,游龙剑连走险招,拼命抢攻,凌未风冷笑一声,嗖地一伏身,
利剑疾如闪电,对准咽喉,直刺过来,这剑又准又深,楚昭南虽明知再几步,就要跌下悬
岩,但若不退,当场就被利剑穿喉,迫得退后一步,用剑一封。凌未风霍地收招,虎眼一
睁,剑诀一领,唰地又是一剑,探身直取,剑扎胸膛,楚昭南往后又退了一步,用剑一架。
凌未风这一回却不收招,剑尖一沉,反手一变招,旋身刺扎,借这甩臂回身之力,第三招斜
肩带臂,狠狠扫来,楚昭南不敢硬接,伏身一旋,窜后数步,猛觉左足足跟踏空,半身已挂
在悬岩之外,急急凝身,凌未风青钢剑倏地一指,剑尖闪闪,看看点到楚昭南的心窝!
  楚昭南闭目待死,忽听凌未风“哎哟”一声,利剑堕地,楚昭南睁眼一看:只见凌未风
身子抖个不住,脸上肌肉收缩,现出极痛苦的神情。楚昭南犹自不敢妄动,再看凌未风抖得
更甚,膝盖下弯,看看就要倾倒,楚昭南大喜过望,反身跃出,一掌击去!凌未风竟毫无抵
抗,给掌力震倒地上!
  原来凌未风因少年时候,独上天山,在冰无雪地之中,受寒气侵蚀,得了一种怪病,常
常突然会发生痉挛(抽筋),后来武功日益深湛,痉挛症已不常发了,可是偶然还会突如其
来地发作,像以前他在吴三挂的水牢中就曾发作过一次,这次在冰河之旁,苦战一日,用力
太甚,出汗过多,寒气又浓,竟然在最后关头,痉挛症突然发作,绝世武功,竟自无能为
力!
  楚昭南扑身上前,用重手法把凌未风的“晕眩穴”封住,纵声狂笑,随手在冰崖之边折
下山藤,将凌未风捆得结结实实,这种山藤坚韧异常,纵许凌未风醒来,也要经过一阵挣
扎,而一挣扎一定又会被楚昭南发现。再施辣手,所以楚昭南是有恃无恐。
  这时楚昭南也已腰酸骨软,眼睛发黑,休息了一会,忽听得成天挺尖声叫唤,楚昭南挟
着凌未风走去,只见成天挺也是面色惨白,神情狼狈。楚昭南惊问道:“你怎么样了?”成
天挺一见楚昭南捉了凌未风,不禁大喜,精神一振:答道:“我中了女贼的一口毒针,幸得
我内功尚深,运气行血,现在己无事了。你呢?怎么居然捉着了凌未风?”楚昭南得意洋
洋,笑着说道:“我本来是他的师兄嘛,他的那套剑法,如何斗得过我?”成天挺将信将
疑,连声道贺,楚昭南笑道:“我们虽折了数百精骑,十余高手,捉到了他,也抵得过
了!”
  楚昭南与成天挺游目四顾,只见流冰殷红,尸横遍地,间有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声传人
耳鼓。楚昭南正想叫成天挺搜索一下,看敌我双方死伤了多少人,若发现有负伤未死的敌
人,还可再补他一剑。忽听得山谷下隐隐有马蹄声,成天挺跳起来道:“恶斗一日,我已累
得要死了,若来的是敌人,我们如何吃得消?还是快点走吧!”楚昭南虽然嘴硬,其实也是
筋疲力倦,无能再战。张望一下,见冰河之边,辛龙子石天成齐真君三人满身浴皿,他跑去
每人踢了两脚,三人哼都不哼一声,显见死了,楚昭南在辛龙子身上搜了一阵,空手抽出,
忽然把凌未风点醒,嗖的拔出剑来,剑锋一挥,把凌未风右手的拇指削掉,疯狂叫道:“叫
你终生不能使剑!”成天挺骇然相视,楚昭南昂头狂笑,对成天挺道:“辛、齐二人死掉,
凌未风又成残废,从今而后,当今天下,没有人的剑法再比得上我了!”成天挺不觉心寒,
想道:凌未风、辛龙子也还罢了,齐真君是自己人,他居然也幸灾乐祸!凌未风痛彻心脾,
却哼也不哼,哈哈笑道:“凭你的剑法,便想横行天下?哼,那是做梦!”楚昭南瞑目叫
道:“你说说看还有谁比得上我?”凌未风道:“师父的拳经剑诀,我早收藏好了,我传给
谁,谁便要胜过你!”楚昭南心念一动,想起辛龙子以前对他说过在天山骆驼峰遇见凌未风
的事,想道:“哼,原来他一到回疆,便上天山,取到了师父的遗书。”他伸手要搜凌未
风,凌未风“呸”的一声,一口浓痰突然喷出,楚昭南一声狂呼,左眼眼珠,竟给浓痰射
碎,血流满面。
  凌未风在重伤大病之中,内功层然还是如此深湛!楚昭南愤极一戳,又把凌未风的晕眩
穴封着。成天挺道:“何不把他杀掉!”楚昭南一面扎伤,一面摇了摇头。这时山谷下已有
马嘶之声。楚昭南挟着凌未风腾身便起,叫道:“快走!”与成天挺二人施展轻功,翻山逃
跑。
  辛龙子石天成二人伤重昏迷,其实未死,给楚昭南踢了两脚,悠悠醒转,彼此相望,不
觉哭出声来,辛龙子在地上慢慢移动,挨近师兄!伸手将他抱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师
兄,我知错了!”石无成道:“知错便好。”他们师兄弟俩一向隔膜,而今临死拥抱,又是
辛酸,又是欢喜,石天成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活了,你若能侥幸逃生,请代我还两个心
愿,一个是将我的骸骨拾去葬在剑阁之上,和我师兄桂天澜,葬在一处。另一个是望你指点
一下桂仲明。”辛龙子内功深湛,一时尚死不掉,侧耳四听,只听一阵马嘶之声,不久又渐
渐静寂,辛龙子叹口气道:“即使是草原马帮,也只能在谷中行走,绝上不来。而且我如此
重伤。便有灵芝仙草,也难救治。还等什么?”他剧痛攻心,忽然眼睛一亮。
  正是:
  问君何事索怀抱,有愿难偿目未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廿六章 品茗谈心 喜有良朋永认夜 因词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闪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 第二十六回
品茗谈心 喜有良朋永认夜
因词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闪   辛龙子眼睛一亮,原来是看见齐真君的尸体就横躺在自己身边,自己那柄宝剑,尚插在
他的胸膛,露出半截,耀眼生辉。辛龙子爱剑如命,一生寻求宝剑,不想一得宝剑,未满一
月,便遭大劫,此际,他见了自己的宝剑,不觉苦苦挣扎,在雪地上又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躯
体,滚到齐真君的旁边,抓着剑柄,慢慢地把它拔了出来,深情地看了一眼,长叹叫道:
“凌未风呀,我辜负了你所赠的宝剑了!”把剑尖贴着胸膛,正想自尽,忽然有人叫道:
“凌大侠、凌大侠!”辛龙子手指一松,宝剑落地,冰崖旁边闪出一个人来,辛龙子惊喜叫
道:“韩志邦,原来是你!”
  韩志邦是从西藏来的。当清军侵入回疆之后,蒙藏本已严密戒备,后来见清军在回疆推
进,极为缓慢,两个多月,尚未进至伊犁,不觉松懈下来。不料清军在侵入回疆之时,已暗
中分出一支奇兵,由皇子允题率领,突然攻入南藏,把达赖活佛俘虏了,另立新的达赖。韩
志邦和西藏喇嘛的感情极好,在清军迫近拉萨之时,冒险逃出,到回疆去讨救兵。这日,黄
昏时分,经过慕士塔格山,见山谷中满坑满谷都是清军的尸体,有些未死的还在悲惨呻吟,
不觉毛骨悚然,爬到山腰,蓦然听得辛龙子在大叫凌未风,两人相见,几乎疑是恶梦。
  韩志邦见辛龙子通身血红,奄奄一息,骇然问道:“辛龙子,你怎样了?”取出随身携
带的金创药,便待给他揩血敷伤,辛龙子呻吟道:“你不用理我,把那柄宝剑捡起来!”韩
志邦哪里肯依,一定要替辛龙子治伤,辛龙子睁着怪眼骂道:“我临死你还不听我的话,
快、快、把那柄宝剑拿过来,趁我还有三分气在,如迟就不及了。”韩志邦无奈,将剑捡起
递去,辛龙子并不接剑,又吩咐道:“你双手捧剑,平放头顶,跪下来,跪下来!”韩志邦
诧极问道:“为什么?”辛龙子道:“我要你宣誓归入武当门下,我今日替去世的师尊收
徒!”韩志邦见辛龙子双眼圆睁,直叮着自己,知道若不答应,他死不瞑目,只好跪下。辛
龙子精神一振,听了韩志邦宣誓皈依之后,吁口气道:“师弟,你为人朴讷诚实,本门戒律
我不必说了,以后自有人告诉你。现在你把宝剑给我。”接过宝剑,在剑鞘中抽出一张丝
绢,上面写满文字,还画有图式,辛龙子道:“这是我手抄的达摩一百零八式的副本,还有
我的体会心得,都写上去了。正本我埋在骆驼峰的石窟中,这本副本我已译成汉文,达摩秘
复本来是你发现的,但你以前不是本门中人,所以我暂借去。”韩志邦这才恍然辛龙子要自
己入武当门的用意,忙再跪下叩谢。辛龙子运一口气,强自支持,叫韩志邦在冰崖之下、冰
河之边,借着冰雪的光辉,看清文字,他口讲指划,给韩志邦讲解这武林不传之秘。
  辛龙子讲完之后,已是气若游丝,犹自挣扎问道:“你懂了么?”韩志邦其实并不很
懂,但见辛龙子如此苦楚,不忍叫他再讲下去,略一踌躇,点点头道:“多谢师兄,我全懂
了。”辛龙子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若不懂,我特准你拿秘本去请教凌未风,只是他今
日生死如何,我也毫不知道!”韩志邦骇极问道:“什么,凌大侠和你都中了敌人暗算
了?”辛龙子只剩最后一口气,不答韩志邦的问话,连着往下说道:“还有桂仲明和张华昭
二人,也应当人我武当之门,他们就算你的徒弟吧!”桂仲明是石天成临终拜托辛龙子指点
的,至于张华昭则是因为取得了优昙仙花,由卓一航遗命要辛龙子教的,韩志邦还待问时,
辛龙子对宝剑一指,说道:“给你!”怪眼一翻,溢然长逝!
  韩志邦取了宝剑,在冰河中洗抹干净,正想挖一墓穴,将辛龙子埋葬,忽见幽谷下火把
宛若长龙,慢慢向上移动。韩志邦心想,自己是讨救兵来的,这队人马,若是敌人,被他们
上得山来,自己插翼难逃,看来公谊私情不能兼颐,只好让辛龙子彼流冰所埋了。他滴了几
滴眼泪,怅触一代怪侠,如此收场,翻过山坡,急急向南进发。
  谁知这队人马,既不是草原马帮,也不是清军兵士,乃是哈萨克年轻酋长呼克济所带的
人。孟禄逃走之后,孟曼丽丝起头瞒他,当晚她整夜失眠,心中总像被一条小毒蛇吞啮似的
十分难过。
  孟曼丽丝忽然醒过来道:“我们草原上有句成语:对所爱的人隐瞒,就像把污泥撒下甘
泉,天下最美的东西也变了昧,这成语说得对呀!我为什么要瞒着所爱的人?若告诉了他,
能把我的爸爸追回来,也是一件好事。”第二日一早,她就去告诉呼克济,呼克济带人搜
索,进入慕士塔格山,只见山谷中横七竖八堆着无数清兵尸体,大吃一惊,正待细看,忽听
得银铃似的少女声音叫道:“你们是些什么人?是马帮吗?”冰河脚下,一个红衣少女,怀
抱一人,似精灵般的冉冉升起,呼克济和孟曼丽丝都看得呆了。
  孟曼丽丝迎上云道:“姑娘,我们是哈萨克的战士,你又是什么人?这么多清兵是谁杀
的!”那个红衣少女大喜跳跃,叫道:“哦,哈萨克的战士!那你们一定知道凌未风的
了?”呼克济道:“凌未风,那怎能不知?他是我们一族的恩人!敢问女挟和凌大侠可是相
识?”红衣少女嫣然笑道:“我们都是凌大侠的好朋友,我叫武琼瑶,我手中抱着的叫刘郁
芳,……”武琼瑶生性顽皮,见呼克济和孟曼丽丝态度亲热,笑着接下去道:“她和凌未风
就像你们两人一样要好!”孟曼丽丝杏脸飞霞,呼克济则刮目相看,急忙问刘郁芳伤得怎
样?
  刘郁芳可真伤得不轻,她被楚昭南和卫士们迫下悬崖,本来万难逃命,幸她手上有奇门
暗器锦云兜,张在空中,飘飘荡荡,减低了下堕的速度,恰好那锦云兜又刚受楚昭南石弹震
裂,钢须歪斜凌乱,堕到半山,勾着一株虬松,登时止了下堕之势,但人己昏迷不醒了。
  武琼瑶运白发魔女的独门轻功,先觑准一点,落下十余丈、脚不沾尘,用脚尖一点实
地,换势又跃下十余丈,这样看来,也和半空飞堕一样。刘郁芳在半空飘飘荡荡地降落,武
琼瑶看得分明,紧紧追蹑,终于救了刘郁芳一命。
  当下武琼瑶将当日恶战的情形,告诉了呼克济。这位年轻的酋长热心得很,一面派人爬
上山去找寻凌未风,一面邀请武琼瑶住到他的营地去,好替刘郁芳治伤。武琼瑶自然是求之
不得。
  再说飞红巾和傅青主他们,自凌未风去后,心中悬悬,但战情一天天紧张起来,清军突
然急速推进,大军像风暴般横扫过草原,飞红巾执行既定的策略,化整为零,流散在广阔无
边的草原,当大军经过的时候,傅青主和飞红巾在一座高山之上观望,只见胜旗蔽空,万马
奔腾,军容甚盛,傅青主蹩眉说道:“清军中大有将才,今回的统帅绝不在多铎之下。”飞
红巾扬鞭笑道:“我们也不输他,且先把条长蛇的尾巴切了!”待大军过了十之七八,突然
集中兵力将它切断,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但那股清兵强得很,虽败不乱,坚守待援。磨了好
几天,清军后援续到,又只好放走他们。不过亦已把他们消灭了大半。
  大军过后,消息传来,报道清兵突分两路,一入蒙古,一入西藏,入西藏的且是皇子允
题率领。傅青主喟然对飞红巾道:“我们这次打个胜仗,但他们这次却打了个大胜仗,他们
明明知道这一带是南疆各族集结之地,经过时理也不理,故意让长蛇的尾巴给我们截断,和
我们缠打,蛇头仍疾驰去了!”飞红巾一想,果然中了敌人的圈套,有点懊恼,傅青主却笑
道:“他们纵有将才,就全局来说,却无法挽回败亡命运。”飞红巾点点头道:“没老百姓
帮助的军队,迟早都会失败,我懂得你的话了。”
  两人正在闲话,忽见冒浣莲和桂仲明并辔驰来,冒浣莲在马背上高声叫道:“傅伯伯,
傅伯伯,你猜这次清军的统帅是谁?”傅青主讶道:“我怎么会猜得着?你这小鬼头这样
说,一定是得到什么风声了!”桂、冒二人是飞红个差去察看一个清军驻扎过的营地的,因
此,飞红巾也连忙问道:“你们在清军的营地里发现什么东西了?”
  冒浣莲拉着飞红巾便走,并对傅青主道:“傅伯伯,你也来看看,看我的猜测对不
对?”四人策马登山,看山腰上清军驻过的营地,只见截壁连营,犄角相依,犬牙交错,深
有法度。傅青主道:“调度大军,如臂使指,安营行军,中规中矩,这位统帅称得上是大将
之才了!”冒浣莲道:“只怕统兵的不是将军!”伸手一指对面石壁,傅青主等凑过去看,
只见上面刻着几行擘窠大字,当是写了之后,叫石工刻的,那几行字写得龙飞凤舞又有清逸
之气,傅青主是书法名家,也不禁赞出声来,冒浣莲读道:
  “试望阴山,默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
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蜘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穷边自足愁怀,又
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
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冒浣莲读完之后说道:“傅伯伯,你看这首沁园春词,是不是纳兰容若的风格?”傅青
主道:“哀感顽艳,凄惋之中又有豪情,当今之世,也只有纳兰容若才能写得如此好词。”
冒浣莲道:“我也深有同感!此词绝塞生情,边城寄感,随军征战中隐隐有反战之思,不是
纳兰,谁敢填此?”傅青主拍掌赞道:“你真聪明,猜得对了,统兵的不是将军,而是皇
帝!”飞红巾道:“你们谈诗论词,我是一窍不通,怎么你们会从这一首词而猜到统兵的是
皇帝?”傅青主道:“纳兰容若是相国公子,又是一等待卫,若非康熙御驾亲征,他怎会随
军到此边荒之地?”飞红巾哼道:“就是皇帝老儿亲来,我们也不怕他!”傅青主道:
“怕,我们当然不怕,只是康熙亲率大军,可见他对边疆的重视,我们想正面对抗,那是绝
不可能的了。”桂仲明和飞红巾一样,也是不解诗词,见冒浣莲对壁凝思,忽然想起纳兰容
若拉她的手的往事,心中颇为不快。
  四人说话间,忽见草原远处,飞来两骑快马,紧紧追逐,两马一交,前面的人就回身拼
命,再过一阵,看得更是分明,只见后面那骑,乃是个红衣少女,剑光闪动,不离前面那名
骑士的背心,两人大声叫嚷,似是互相斥责,忽然双双落马,在草原上斗起剑来,那红衣少
女剑法精绝,疾似狸猫,矫苦猿猴,剑光起处,起一片精芒冷电,前面那名骑士是个中年汉
子,剑法甚怪,脚步跄跄踉踉,如醉汉狂舞,竟是辛龙子的怪招家数,飞红个一声大喊,策
马冲下山去,大声叫道:“师妹,住手,都是自己人!”傅青主也紧随着叫道:“韩大哥住
手,我们都在这儿!”
  那两人正是武琼瑶和韩志邦。原来武琼瑶和呼克济爬上山去搜索,只见横尸遍地,辛龙
子和石天成的尸体也在其内,不禁大拗,当下将两人的骸骨收拾好了,和呼克济回到喀尔沁
草原的营地,刘郁芳悠悠醒转,执着武琼瑶的手流下泪来,第一句话就问凌未风怎么样了,
武琼瑶告诉她并没发现凌未风的尸体,她才稍稍安心,但听了石天成和辛龙子的死讯,又觉
十分难过。武琼瑶安慰了她一阵,看她外伤虽重,但还不至于死,于甚拜托呼克济和孟曼丽
丝好好照料她,立即告辞了,快马赶回,一来是要向飞红巾报告消息,二来是要请傅青主去
施救。
  其时韩志邦已先走了一程,但他的骑术不及武琼瑶高明,路途也没武琼瑶熟悉,中途为
了要躲避清军,寻觅小路,又耽搁了一些时候,将要回到飞红巾的驻地时,便被武琼瑶追
上,武琼瑶见他手上的那把宝剑,正是凌未风送给辛龙子那一把,不禁大疑,只道韩志邦乃
是走脱的清廷卫士,杀害辛龙子的凶手,上前喝问,韩志邦结结巴巴,不善说话,武谅瑶性
子急躁,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未,韩志邦新学怪招,尚未成熟,挡不住武琼瑶辛辣的剑法,
一边打一边逃,若不是幸好碰上飞红牛,险些就要伤在武琼瑶的利剑之下。
  武琼瑶和韩志邦各将当日的情形说了,飞红巾和傅青主都不觉潸然泪下,桂仲明更是痛
哭尖声,不久石大娘也知道噩耗,想着这一生坎坷遭遇,恩爱夫妻,二十年离散,好容易冰
消误解,而今又分隔幽明,那份伤心就更不必提了。她欲哭无泪,遥望远方,良久,忽然抚
剑叹道:“他这样的死,也还值得!他的师兄九泉有知,也该谅解他了!”韩志邦再说出石
天成临死拜托辛龙子的说话,韩志邦道:“我的武功远不如桂贤弟,但辛龙子既转托了我,
我就替他收徒,互相研习达摩秘技吧。至于石老能辈的骸骨,将来桂贤弟再带到剑阁去和桂
老前辈合葬。”
  当下傅青主略作安排,就和韩志邦、武琼瑶、易兰珠、桂仲明、冒浣莲、石大娘等六人
一同出发,留下李思永、武元英、杨一维、华紫山、张华昭等人帮助飞红巾。
  傅青主等快马赶到喀尔沁草原,刘郁芳养息几天,伤势已渐好转。得傅青主给她医治,
果然药到回春,不消几天,刘郁芳身体上的创伤已完全医好,可是心灵上的创伤却反加重起
来。因为凌未风下落未明,至今仍是毫无消息,易兰珠也因此精神憔悴,郁闷难以言宣。但
见刘郁芳伤心,她只能抑着哀伤,为她开解。易兰珠说:“我的叔叔绝世武功,料想有惊无
险。”刘郁芳凄然说道:“只怕敌人太多,将他害了。”又道:“若他未死,为何还不回
来?”易兰珠百般安慰,她总是郁郁不欢。冒浣莲眼珠一转,忽然拍掌说道。”我们何不去
找纳兰公子,请他打探一下凌大侠的消息?若果凌大侠是被清军俘虏,他一定会知道的。”
飞红巾道:“百万军中,你如何能够进去?何况他是清帝宠臣,又如何肯告诉你?”冒浣莲
道:“我改装作牧羊姑娘,傅伯伯陪我去。”傅青主道:“纳兰公子不是常人,若见着了,
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消息。”桂仲明满怀不悦,但一转念这是为了凌未风的事,也便不作声
了。
  傅青主医术精湛,他自制有“易容丹”,能改变人的脸型面貌(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神
秘,只是一种高明的化装术而已,不过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是被人称为神奇的)。两人擦了
“易容丹”,形貌仍然保持原来的轮廓,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来了。刘郁芳握着冒浣莲
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韩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且说纳兰容若这次出征,原非所愿。他这些年来专心研究易经和唐代以下的经学书籍,
正在编一部大书,已定名为《通志堂经解》,他是想以此为“名山事业”的,不料康熙却拉
他到绝塞穷边,去打回人藏人。他眼见清军横越草原,杀害了无数牛羊,带给草原上的牧民
无穷灾难,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为贵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若闷异常,这日他已
随大军进到束勒,距离藏边不远了,立马高原,只见漫天飞雪,大地如堆琼砌玉,山头如倒
挂银蛇,不觉一片苍凉之感,想起自己爱妻死后,已无知心之人,欲白首穷经,又被迫随军
征战,长叹一声,回到营中,提起狼毫,随手在锦笺上写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挂;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前,万里西风瀚海沙!”
  再填上词牌名“采桑子”,在词名下注道:“塞上咏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
花一样,偏爱冷处。不喜繁华。可是我虽别有根芽,却偏偏生作人间富贵花。这也真是造化
弄人了!”他填好新词,想找人欣赏,却又不禁四顾茫然心中自叹:“爱妻和姑姑死后,想
找个人谈心也难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莲来,“不知这位精通音律,妙解诗词的江
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觉又提起笔来,填了一首“烷溪沙”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琼鬓云偏,情魂销尽夕阳前!”
  掷笔长叹,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莲同赏荷花的情景,不觉神驰!正在此时,忽听
得营门外一阵喧哗鼓噪……
  纳兰容若出来观看,见兵士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在那里争吵,营帐远处羊群正在
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萨克人打扮,老的短鬃如戟,状颇粗豪,但细看之下,粗豪中
却又隐有懦雅之气,那少女长眉如画,瓜子脸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风韵。兵士们嘻
皮笑脸地向那少女调笑,纳兰容若上前喝止,究问情由,那少女道:“我们的羊群给你们兵
爷的战马冲散了,我还没向他们索赔,他们反而把我拉到这里。”纳兰容若皱皱眉头,料想
必是士兵见她貌美,故意扰弄她的,清军劫琼牛丰,残害百姓都是常事,何况冲散羊群。纳
兰容若对清军纪律之坏,甚感痛心,正想叱责,但见那少女侃侃而谈,疑心大起。草原上的
妇儿见到清军,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这样与人理论?因此欲言又止,反诘问
那少女道:“你是哪里的人?大军驻扎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哟”一声
叫起来道:“偌大一个草原,不许放羊,难道叫我们喝西北风?”纳兰容若面色一沉,那年
老的牧人急忙说道:“我的闺女不懂说话,将军你多包涵则个。羊群我们也不愿要了,你放
我们走吧。”纳兰容若故意板起脸孔说道:“不成,非罚不可!”军士们见纳兰公子非但不
加责备,反而袒护他们,大为高兴,但又怕纳兰公子真的责罚那个少女,于是七嘴八舌地叫
道:“罚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听!”纳兰容若见少女手中拿着一支短笛,微笑说道:
“是吗?”兵士们道:“刚才我们还看见她一面放羊,一面吹着笛子唱歌呢!”纳兰容若面
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这次从轻处罚,就罚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着嘴儿,
老人道:“儿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赌气,说道:“好!吹就吹!”手指一
按,吹出一段激愤清越的调子来,老人唱词相和,纳兰容若一听,听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
己日前写在石壁上那首“沁园春”,从“试望阴山,黯然消魂,无言徘徊。”一直吹到“向
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半月前驻军南疆时写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够看到?即算看
到,怎么这样快就到此地?难道是专诚来找自己?心中满布疑云,存心试一试她,摇摇头
道:“这支吹得不好,罚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们轰然道好,少女扭不过,眼波流转,敛
襟椅斜阳一福,唱起来道:“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
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成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纳兰一听,更是惊奇,这
首词乃是他悼亡词中呕心沥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园中,初见冒浣莲时,自己叫
歌女所唱的那首,当时冒浣莲还是男子打扮,听歌之后,就和自己倚栏谈词,临流赏荷,纳
兰容若心魂一荡,盯了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莲轮廓,可是脸型相貌,却又不同,正在
惊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转
  纳兰容若暮然想起冒浣莲那时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动,再仔细看时,觉得那少女身
材好熟,竟隐隐似冒浣莲的轮廓。他大感惊奇,于是斥散士兵,带这两“父女”进入帐内。
  冒浣莲昂然不惧,随纳兰走进清营。纳兰容若独掘一个帐篷,虽在行军之中,也布置得
非常雅洁。他屏退卫卒,请傅青主和冒浣莲坐下,微笑说道:“大厚穷荒,知音难觅,今日
一会,令人心折,但拙词浅陋,不值一歌再歌,请姑娘子饮水词外再谱一调如何?”冒浣莲
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倔而后恭?”将短笛递给傅青主吹和,轻启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
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
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簿,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甘载包胥承
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相札,君怀。袖。”
  这旨“金楼曲”是纳兰好友顾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纳兰的
另一位朋友吴汉槎被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顾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为此填了两首“金缕
曲”寄给纳兰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莲歌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两首词悲深感切,纳兰容若看
了大为感动,就代向父亲求情,把吴汉槎救了回来,冒浣莲而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纳兰容若聪明绝顶,闻歌会意,慨然说道:“姑娘有什么亲朋,无辜被捕了么?”冒浣
莲道:“公子可愿援手?”纳兰道:“要看他是何等样人?若是像吴汉槎那样的名士,我也
愿‘乌头马角终相救’的。”冒浣莲道:“吴汉槎是狂傲书生,我的朋友却是一代奇侠。”
纳兰动容问道:“谁?”冒浣莲笑道:“曾令当今皇上寝食不安的凌未风。”纳兰容若悚然
一惊,定了眼睛,迫视冒浣莲和傅青主,冒浣莲嫣然笑道:“老朋友都认不得了么?”纳兰
容若惊喜交集,不觉握着冒浣莲的双手,颤声问道:“冒浣莲姑娘么?怎么相貌都变了?这
位又是谁人?”冒浣莲道:“这位便是当今的神医国手傅青主。”纳兰容若放开了冒浣莲,
又紧握傅青主的手,连道仰幕。傅青主除了医道高明,又是书画名家,诗文也好,算来还是
纳兰的前辈。纳兰注视许久道:“我与傅老先生神交已久,在宫中也见过前辈的画像,容我
冒昧一问,怎么相貌也与画像不大相同?”冒浣莲插口问道:“宫中为何有傅伯伯的画
像?”纳兰笑道:“还有你的呢!你们那晚在清凉寺一闹,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画了你们的
颜容,到处搜捕你们,你们还不知么?”
  傅青主笑道:“老拙就是预料有此,所以略施小技,将本来面目变了。”纳兰容若大为
钦佩,赞道:“先生医术,真有夺鬼神造化之能,冒浣莲姑娘的相貌,想也是老伯施术更易
的了。”冒浣莲点点头道:“如果要恢复原来面目,只需一盆清水就行了。”纳兰容若摇手
道:“还是不要恢复的好。”冒浣莲再问起凌未风之事,纳兰容若道:“我也不知道呀,待
我见着皇上时,再替你们探问吧。但我也要劝你们,不要再在回疆闹下去了。我与你们一样
都讨厌干戈,清军洗劫草原,我也极为内疚,只是天命难违,小人不敌,又何苦再令生灵涂
炭?”冒浣莲拂袖说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博览群书,岂不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
语?清军无故入侵,草原上的牧民又岂能不起来反抗?”纳兰容若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声
说道:“今日我们只论友情,不谈国事,好吗?”他的内心甚为矛盾痛苦,一方面同情冒浣
莲他们,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叛离皇室。所以只好避而不谈。
  正说话间,忽听得帐外远远的喝道声,纳兰容若惊道:“皇上来了!”傅青主道:“我
们要不要暂避?”纳兰容若再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不必,皇上不认得你们的。”揭开帐
幕,康熙带着几个卫士缓缓走进。傅青主和冒浣莲迫于无奈,随纳兰容跪下迎接。偷眼一
瞧,卫士中有一个正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张承斌,也就是当年带兵围武家庄的人。
  康熙见纳兰帐中有两个陌生人,也颇惊讶。纳兰急忙奏道:“无聊得紧,请一个牧羊姑
娘来唱唱她们塞外的曲儿。”康熙见冒浣莲面目秀丽,别有会心,笑了一笺,指着傅青主
道:“这人又是谁?”纳兰道:“是这个姑娘的爹爹,他在草原行医,颇懂得医塞外的一些
奇难杂症。”康熙道:“你就是喜欢结交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好,只要你高兴,我也可以
破例准你留他们在军中医住。”纳兰容若谢过皇恩,康熙又道:“这人既懂医术,朕就让他
试试去医十四贝子和博济将军,他们两人冻疮发作很是厉害,喂!你懂得医冻疮吗?”傅青
主道:“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只要用草原上的一种野草熬汁外敷,用不到三天,就可医
好。”康熙道:“好呀!那你就进去吧!”叫一个侍卫引他下去,在纳兰耳边悄悄说道:
“你瞧,朕对你好不好?”他以为纳兰喜欢这个牧羊姑娘,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调开,好让
纳兰单独和她亲近。纳兰容若满面通红,却是做声不得。
  康熙哈哈笑道:“朕御驾亲征,扫穴犁庭,直捣穷边,拓土开疆,国威远播,你熟读经
史,你说在历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个。”纳兰道:“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汉武唐
宗宋祖,不逞多让。茬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康熙哈哈笑道:“到底是
书生之见,咱们入关未满三十年,自当先严后宽,若不临以军威,安得四夷慑服?”谈了一
阵,康熙始终不提起凌未风之事,帐外朔风怒鸣,远处胡笳悲切,天色已渐黄昏,康熙向纳
兰要了几首新词,便待离去,纳兰容若忽然说道:“皇上留下张承斌与我如何?我想请教他
几手武艺。”纳兰容若文武全材,词章之外,骑射也甚了得,康熙笑道:“你今日还有如此
闲情么?”把张承斌留下,带领其他卫士离开了纳兰的帐幕。
  纳兰容若其实并不是想学什么武艺,他知道张承斌与楚昭南之间颇有心病,所以故意把
他留下,康熙走后,他撩张承斌道:“你在大内有二十年了吧?”张承斌道:“二十七八年
了,先帝登位还未满三年,我就来了。”纳兰又道:“你现在还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张承
斌道:“是呀,我做副统领也快近十年了!”纳兰漫不经心地说道:“楚昭南倒升得很
快。”张承斌道:“那是应该的,他武功既强,又屡立大功,我们这些先帝的旧人都比不上
他。”话虽如此,却颇见激愤之情。纳兰微笑道:“是吗?怎么不见他呢?”张承斌又道:
“他做了统领之后,弟兄们折损很多,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没有什么说的。”纳兰道:
“楚昭南最喜争功,我不喜欢他。其实嘛,做首领的人应该宽厚一点,这点,你比他强多
了。”张承斌喜形于色,跪下瞌头道:“还望公子栽培!”纳兰扶他起来,张承斌又道:
“最近他和成天挺带了十几名一等卫士出差,除了他们两人,其余全部死光,只捉到一个敌
人。”纳兰道:“啊!那么敌人一定很厉害了。捉到了谁呢?”张承斌道:“就是以前大闹
天牢的那个凌未风。”说罢,看了冒浣莲一眼,冒浣莲故意低头卷着手绢玩。纳兰微笑道:
“这个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么风风雨雨,你但说无妨。”张承斌道:“折损了这么多人,
皇上还是嘉奖他!”纳兰道:“怎么我不见皇上提起,那个凌未风杀掉了吗?”张承斌道:
“皇上这些天来忙于调动大军,分占蒙藏,今天才空闲一点。想是见公子有客人,所以不提
起了。凌未风有没有杀掉,我也不知道。听说皇上交给楚昭南处置,又听说楚昭南还舍不得
杀他。”纳兰奇道:“他们本来是相识的朋友吗?”张承斌道:“岂止相识,还是师兄弟
呢。听说就是因此,他要迫凌未风交出师父的拳经剑诀。”纳兰道:“为什么楚昭南不押他
到这里来?”张承斌道:“皇上派他去帮三贝勒。”纳兰容若听至此处,随便又问了几手武
功,便端茶送客。
  张承斌去后,天已入暮。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龙涎香和宫女的锦衣来。纳兰容若大
窘,对着冒浣莲,面红直透耳根。
  皇帝送来这些东西,显然是把冒浣莲当作纳兰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莲神色自若,佯作
不知,待侍卫去后,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谈,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纳兰容若见
冒浣莲心胸开朗,自责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两人剪烛焚香,品茗夜话。纳兰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为凌未风冒此大险。”冒浣
莲道:“全靠公子帮忙。”纳兰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给十四皇子允题做帮手,那么现在是
在西藏了。允题帐下武士颇多,只怕不易营救。”冒浣莲道:“尽力而为,成不成那只好委
之天命了。”纳兰又道:“可惜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冒浣莲道:“你替我们探出消息,我
们已是感激不尽。”
  正事说完之后,两人谈论诗词,十分投合,帐外朔风怒号,帐中却温暖如春。纳兰容若
听冒浣莲细谈家世,又是怜惜,又是羡慕,说道:“父死别,母生离,剩下你一个孤女,浪
迹天涯,也真难为你了。”冒浣莲道:“惯了,也就不觉得了。其实我也并不寂寞,有傅伯
伯,还有许多朋友们在一起。”纳兰叹道:“所以我说你比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爱妻,
再着眼前的玉人,心魄动荡,暮然想起冒浣莲所说的“好朋友”之中,想来也有那“傻小
子”在,不禁问道:“你那位……那位,我记不起名字了。没有与你同来?”冒浣莲娇笑
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来。”话语中充满无限柔情,纳兰
容若如沐冷水,强笑道:“桂兄知你这样关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莲笑道:“若使两心
为一,那已无需感激了。”纳兰容若敲了一下额头,笑道:“该罚,该罚,我这句话真如词
中劣笔,道不出挚性真情。”冒浣莲忽然说道:“多一个知心的人就少许多寂寞,你还是该
早点续弦。”纳兰容若道:“曾经沧海,只怕很难再动心了。”冒浣莲笑道:“我虽未结
婚,但我想夫妇之间,只求有所适合,便是美满姻缘,不必强求样样适合。比如我和桂仲
明,同是江湖儿女,我喜欢他的戆直纯真,他虽不解诗词,我也并无所憾。以你的身世,尽
可找得温柔贤淑的闺秀,何必过份苛求?”纳兰勉强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姑娘关心。”
  夜渐浓,两人谈得也越亲切。纳兰容若闻得缕缕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说道:“我去年
在京中与你同赏荷花,过后时觉幽香。只道今生不能再闻了。谁料又有今晚奇逢。”冒浣莲
何等聪明,眼珠一转,扭转话题说道:“公子是当代词家,我有幸得与公子长谈,若不献词
求教,岂不辜负今宵之会?”纳兰容若大为高兴,拍掌说道:“姑娘冰雪聪明,填的词一定
是好的了。”展开词笺,提起笔来,说道:“你念吧,我给你写。”
  冒浣莲念道:
  “最伤心烽火烧边城,家国恨难平。
  听征人夜泣,胡笳悲奏,应厌言兵。
  一剑天山来去,风雨惯曾经。
  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
  此恨谁能解,绝塞寄离情。
  莫续京华旧梦,
  请看黄沙白草————
  碧血尚阴凝。
  惊鸿琼水过,波荡了无声。
  更休问绦珠移后,
  泪难浇,何处托孤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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