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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下天山

_17 梁羽生(当代)
神的宣判,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牢门轻轻打开,一条黑影飘了进来,易兰珠动
也不动,厉声叫道:“好吧!把我带出去,杀死,绞死,车裂,分尸,随你们的便,只是我
们汉族的人你可杀不完啊!”
  那条黑影“砰”的一声把牢门关上,忽然间,易兰珠眼睛一亮,那人亮起火折,点燃了
一枝牛油烛,捧着烛盘,缓缓行来,低声唤道:“宝珠,你不认得我吗?你抬头看看,看我
是谁?”
  易兰珠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谁是宝珠?尊贵的王妃,我是杀死你丈夫的凶手!”
这霎那间,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面庞,抚摸着她的头发,易兰珠想叫嚷,想挣扎,可
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鄂王妃泪流满面,哭着叫道:“啊!他们把你折磨得好苦!”易兰珠的脖子给大枷磨伤
了;周围起了淤黑的血痕,两只脚踝也
  ”流着脓血,王妃取出丝绢,给易兰珠慢慢揩拭,脓血湿透了三条丝绢,王妃慢慢折
起,藏在怀中。易兰珠忽然睁开眼睛,尖声叫道:“王妃,你不要假慈悲,拆磨我的不是他
们,是你!”
  王妃打了一个寒噤,茫然地挪开半步。易兰珠斜着眼睛,冷冷笑道:“十八年前你抛弃
了我,现在又要来杀死我了!”王妃失声痛哭,紧紧地搂着易兰珠,叫道:“宝珠,你一点
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易兰珠用手肘轻轻推开了她,叫道:“爱我?哈哈,你爱我?
你为了要做王妃,让我的父亲给你的丈夫杀死;你为了要做王妃,忍心把我抛弃,让我在寒
冷的异乡飘泊了十八年。”王妃叫道:“宝珠你骂我?骂下去吧!我很喜次,你已经知道我
是你的母亲了!”易兰珠道:“我没有母亲,我的母亲在十八年前已经死了!”王妃抱着易
兰珠坐在地上,低声叫道:“宝珠,你的母亲做错了事,可是她并不是那样的女人!你相信
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说给你听,但一定说不清楚。我只请你模
模我的心吧!从我跳动的心,你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爱你,十八年来,白天黑夜,我都惦记着
你,我记得你开始学行时候的神情,叫出第一声‘妈妈’时候的喜悦;我想着你不知在什么
地方长大了,不知你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现在看来,你是长得跟你的爸爸一模一样,
嘿!像他那样的倔强!”易兰珠的头贴着王妃的胸,两颗心都在剧烈的跳动!忽然易兰珠倒
在王妃怀中,轻轻啜泣,叫道:“说真的,妈妈,我也爱你啊。”
  烛光驱散了黑暗,分别了十八年的母女互相地搂着,母亲的眼泪滴在女儿的面上,女儿
的眼泪滴在母亲的胸前,过了许久许久,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忽然外面传来了阁阁的脚步
声,似有人在牢房外走来走去!
  王妃皱了皱眉,瞿然一醒,揩干眼泪,高声叫道:“脚步放轻一点,别吵我审问!”王
妃进入天牢时,掌管天牢的贝勒再三问她要不要人陪伴,王妃摇头说不要。贝勒道:“那女
贼的武功很厉害,虽然背了大枷,扣上脚铐,只怕还要预防万一。王妃万金之体,出了差
错,那可不值。”工妃怒道:“别罗嗦,我要亲自审问,不许一个人在旁,你知道么?”随
手一抓,在檀木桌抓了五道裂痕,贝勒大骇,心道:“怪不得人说鄂王妃文武全材,是咱们
旗人中第一美人,又是一位女英雄,看来真是不错!”当下不敢再说。但虽然如此,贝勒还
是很不放心,因此加派卫士在外面巡逻。
  王妃斥退了外面的卫士之后,紧紧楼着易兰珠,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女儿啊,现在
你是我的了!”听了外面卫土的脚步声,易兰珠心头陡然起了一种憎恨的情绪:“我的母亲
和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要听我母亲的话!”这个念头像火焰一样烧痛了她的心,她挣扎着从
母亲的怀抱里脱出来,叫道:“王妃,你说要审问我,为什么不审问呢?”王妃心痛如割,
颤声说道=宝珠,你要怎样才相信我?相信你的母亲?你说罢,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会
做!”易兰珠冷笑道:“也许是明天,也许等不到明天,他们就会把我的头悬在午门之外,
把我的心肝祭奠你的丈夫,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做?”
  王妃亲了一下她的女儿,毅然说道:“好吧,宝珠,我带你走出天牢,将你偷偷放走,
然后我就吃最厉害的毒药,去见你的爸爸,这样你总可以满意了吧?”
  易兰珠尖叫一声,搂着她的妈妈,叫道:“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是把我当成你
的女儿,还是把我当成你的敌人?说得好像我要向你报仇,让你去死!”王妃目不转睛地望
着女儿,忽然喊道:“你的眼睛,跟你的爸爸完全一样哟!”
  易兰珠探手入怀,把内衣撕破,取出那封藏了许多年的血书,掷给王妃道:“这是爸爸
给我和你的信,爸爸本来就是要我像他一样啊!”
  王妃身躯颤抖,似波浪般起伏不休,展开血书,只见信上写道:“宝珠吾女,当你阅此
书时,当已长大成人。你父名杨云骢,你母名纳兰明慧,你父是抗清义士,你母是清室王
妃,你父丧命之日,正是你母改嫁之期。你母是皇室中人,改嫁迫于父命,不必责怪。惟彼
所嫁者乃国人之敌,胡虏元凶,你学成剑法,定须手刃此獠,以报父仇,并除公敌,若见你
母,可以此书交之,令伊知你父非不欲伊晚年安乐,而实为国家之仇不能不报也,其余你未
明了之事,可问你之祖师与携你上山之叔叔,父绝笔。”
  王妃读后,痛哭说道:“宝珠,我并没有怪你的爸爸叫你杀他啊!”
  易兰珠的眼睛放出闪闪光芒,再追问道:“妈妈,你真的不怪我吗?”王妃打了一个寒
噤,泪光中蓦然现出多铎临死时的情景,鲜血淋漓,惨笑待死的情景,她又想起她曾对多铎
应诺的话:“你不要伤害她,我也叫她不要伤害你!”是的,她并不怪她的女儿,然而知又
有点为他们的互相伤害而惋惜。她幽幽地答道:“女儿,我怎会怪你呢?但血已经流得够
了,我不愿再看见流血了!”
  “血已经流得够了?”易兰珠冷笑接道:“我们汉族人流了多少血?你们皇帝和将军还
要使我们继续流!但我们的血也不会白流的,我的父亲血洒杭州,你的丈夫就要血洒西山;
明天,我的血染红天牢,后天,更多满洲人的血就要染红京城的泥土!”
  王妃像挨了打一样惊跳起来,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女儿。她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女儿,如今
在她的面前,是如此亲密,却又是如此陌生!她和她好像是处在两个世界里,她不了解她,
她们的心灵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帷幕!她听着她的女儿把那满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倾泻出来,她
又是惊恐又是哀痛,她昏眩地颤抖着,忽然又紧紧地楼着女儿,叫道:“你的我的女儿,你
为什么要分出‘我们’和‘你们’?你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你和我是一个身体的
啊!”
  易兰珠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喜悦的笑,她把脸扑在母亲的胸脯上,说
道:“妈妈,你真的这样爱我,愿意是我们的人吗?”王妃还来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赶忙
说道:“当然是这样的啊,你还有什么不相信我呢?”易兰珠急促地叫道:“那么,你就跟
我一道走吧!母亲,不是你带我走,是你跟我走,明白吗?妈妈,凌大侠他们一定还在想办
法救我,你马上出去,我告诉你他们的地址,他们有你的帮助,一定会救出我。除非我过不
了明天,否则你还有机会救我出去的!”
  王妃一阵阵晕眩,“跟你一道走?”她喃喃问道。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她是一个王
妃,怎么能够和陌生的汉族人一道,反对自己的族人呢?她这样的一阵犹疑,易兰珠早已变
了颜色,叫逼:“妈妈,我一丝一毫都不愿勉强你,是我太过份了,是我想得太孩子气了。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亲走了。我不怪你,妈妈!你也别怪我啊!
现在我一点一滴也不愿受你帮助,你赶快走吧!这个牢房污秽得很。”
  王妃低声地抽咽,说了许多话,甚至说愿意跟她一道走,可是她的女儿像哑了一样,一
句话也不答她了!王妃这时比死了还难受,她料不到她的女儿竟比她的爸爸还坚强。忽然,
她的手触到一样东西,她蓦地叫道:“宝珠,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易兰珠仍是那个样子,把脸藏在掌中,忽然间,她的眼睛从手指缝中看到一缕血红的光
芒,王妃手上拿着一把亮晶晶的短剑,多铎的血凝结在剑刃上,还没有揩去,易兰珠跳起来
道:“这是爸爸的宝剑。”
  王妃道:“是的,这是他的宝剑,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给沙漠的风暴击倒,晕倒在我
的帐篷外,我就是看见他这把宝剑才救。他的。你在五台山行刺的时候,一剑插入我的轿
中,我一看见,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
  这把剑像是一个证人,易兰珠一家人的悲次离合、生死存亡都和它有着关联。它伴着杨
云骢和纳兰明慧在草原定盟;它保卫杨云骢到最后的一刻;凌未风拿它作信物,抱易兰珠上
天山;最后易兰珠将它插进了多铎的胸膛。
  也就是在刺杀多铎那天,易兰珠因为见着母亲,宝剑震落在地上,她在天牢里想起“亲
人”时,也曾经想念过这把宝剑的。但现在,她的母亲将它交还给她,她却感到一阵阵的迷
惑。
  王妃低声说道:“你留着这把剑吧,也许对你有用的。如果凌大侠他们再来救你,有这
把剑,也比较容易脱身。”
  易兰珠最爱她的父亲,因此也非常爱这把短剑。可是此刻,她却忽然间感到憎恨,不是
恨这把剑,而是恨她的母亲。她叫我留着这把剑等凌大侠他们来救,那么就是说,她非但不
肯跟我一道走,而且不愿再想办法救我了。”她并不希望母亲救她,可是她的心灵深处,却
是渴望母亲的爱的。她觉得十八年的痛苦,就该赢得母亲全部的爱。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
容易。这是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绪,但她却不知道,她的母亲在说这话时,心里已经作了
一个决定。
  易兰珠叫道:“我不要它,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把短剑!令你们满洲人颤抖的短剑。这把
剑还是留给你吧,你见着它会更记得爸爸。”易兰珠双手抱着头,低低地嗓位,又不理她的
母亲了!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有人催道:“贝勒问候王妃,皇上也派人来探问,王妃审完没
有?”鄂王妃应了一声,取出一条干净的丝帕,给女儿慢慢地揩抹眼泪。当她站起来时,茫
然地将手帕掉落地上。
  “宝珠,你好好保护自己,”王妃说:“你明白吗?”
  这刹那间,易兰珠的心像给千万把尖刀割成无数碎片!
  炬光渐渐消逝了,那枝王妃带来的牛油烛,只剩下短短的半寸,在吐着微弱的光芒,烛
泪凝结在地上,构成不规则的花纹图案。“蜡炬成灰泪始干!”王妃停止哭泣,最后瞧了易
兰珠一眼,木然地转过了身,向着牢门走去。
  “我明白了!”易兰珠温柔地叹道:“妈妈,这不是你的错!”但她说得太小声了,以
至王妃根本没有听见。
  蜡烛烧完了,烛光忽的熄灭,就在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门,天牢内剩下虚空的黑睹!
易兰珠陡然跳了起来,喊道:
  “妈妈!我们彼此原谅吧!妈妈,回来!回来!”
  牢门已经关上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易兰珠茫然地向四围张望,黑暗中似有无数鬼魁
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尖叫一声,扑在地上,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王妃喊了出来,此刻,她已经回到家中,在房间踱来踱去,发出绝望
的叫喊。
  房间的正中挂有多铎的画像,多铎那双眼睛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拔出那柄短剑,杨
云骢的影子在剑光中现出来,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尖叫一声,掩了面孔。漆黑中,她
女儿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现,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
  她张开了双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剑。
  突然一阵敲门声,侍女在外面报道:“纳兰公子求见!”
  “是他?怎么这个时候要求见我?”纳兰容若是王妃最疼爱的侄儿,也是她平日唯一可
以谈得来的人。她本来是不想见任何人的了,可是纳兰容若是例外,她叹口气道:“好吧,
就和他见一面吧!”她打开了房门,纳兰容若正缓缓地走上楼来,他的书僮在楼下等候。
  纳兰容若和王妃对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一惊。纳兰容若吃惊的是:姑姑本来是旗中最美
的美人,现在却似蓦然老了几十年,而且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显然是流了过多的眼泪!王
妃吃惊的是:她这位才名倾国的侄儿,竟消失了一向潇洒的风度,面色惨白,捧着茶杯时,
手指也在微微地颤抖。
  “容若,你好,有什么事情吗?”王妃问。
  “三妹妹已经死了!”纳兰容若突然站了起来,茶水泼溅地上,以激动的声调报告了这
个噩耗!
  “三公主死了?”王妃木然地反问了一句,发呆的眼睛看着窗外。这个消息来得突然,
可是此刻她的心头是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样显得出来了。
  “三妹妹是自溢死的。”纳兰容若低沉地说道。
  “自缢死的?”王妃发着抖重复地说:“三公主为什么要自杀?”
  “不是自杀。”纳兰容若道:“是给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个‘女飞贼’有
关!”说到“女飞贼”时,王妃尖叫一声,纳兰容若惊异地看着她,继续说道:“你不知道
吗?就在你入宫见皇上那天,宫中给一个女侠闹得不亦乐乎,皇上一个亲信卫士给杀死了,
还有两人给毒砂子打晕了,救治不及,后来也死了。”
  王妃心中了然,知道这个“女侠”一定是随自己出宫的那个“宫娥”,自己的女儿的好
友。她很奇怪,为什么纳兰容若称她为“女侠”,却称自己的女儿“女飞贼”,插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侠?”
  纳兰容若凄然地望着王妃,突然用一种急促的声调说道:“姑姑,咱们姑侄是无话不
谈,那个女侠是我把她带进宫的,她叫做冒浣莲,还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儿呢,想不到我带她
进宫,却害了三妹妹!”
  “姑姑,请恕我莽撞问你,那关在天牢中的‘女飞贼’,是不是你一个至亲至近的
人?”
  王妃一阵痉挛,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低声的说道:“现在我不用瞒你了,她是我的
女儿!”
  纳兰容若叹口气道:“我看得出来!姑姑,我们生在皇家,真是一种罪孽!三妹妹的死
也是一种情孽!”
  王妇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来,喃喃说道:“情孽!情孽?”
  纳兰容若避开了姑姑的目光,说道:“是的,情孽。那个女飞贼,不,她不是女飞贼,
她是你的女儿,我的表妹。表妹有一个意中人叫张华昭,想把她救出来。而三妹妹偏偏就爱
上表妹的意中人!”
  这件事在王妃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她自觉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但对于女儿的事情还是
渴望知道,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叫道:“有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纳兰容若低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问了,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先告诉你三妹妹
是怎样死的吧。”
  “冒浣莲姑娘大闹皇宫之后,皇上发现失了朱果金符。这金符可绝不是外人偷得了的,
皇上突然想起浣莲姑娘伪装宫娥随你出宫时,三妹妹曾拉着她的手和她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
话,大起疑心,就叫太监传她来问话。三妹妹对来传她的太监说:‘你们且稍等一会儿,待
我换过妆就来。’想不到她就这样在寝宫自缢死了。”
  王妃叫道:“啊,原来那朱果金符是三公主偷的!”
  纳兰容若道:“是的,她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了自己!”
  王妃热泪盈眶,垂下头去,捶胸说道:“三公主虽是深官弱质,却生就侠骨柔肠,比我
那可是要强千倍万倍!”
  纳兰容若泛然而位,哑声说道:“我陪皇上在南书房读书,内监来报,说是三公主自缢
死了,皇上面色青白,‘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活该!’我吓得晕了,想哭哭不出来!皇
上忽然说道:‘你知道三丫头和外臣有什么勾结?’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说不出话,只
是摇了摇头。皇上道:‘这丫头好大胆,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只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
太平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则天的女儿,曾勾结外臣,抢夺皇兄的权柄。皇上引太平公主的故
事,大约是以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蔽有抢夺朝政的野心,他又哪里知道其中有
这样复杂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会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我道:‘三公主
和我素来友好,我知道她从来不管外事,哪会勾结廷臣?’皇上冲着我笑道:‘容若,我相
信你不会骗我!’沉吟了半晌,又道:‘也罢,家丑不宜外扬,你就替我去约束内廷,任何
人都不准把消息泄漏,并代我主持,把这丫头收殓了吧。’我到了三妹妹住的景阳宫,把三
妹妹解了下来,只见她书案上还有一纸词笺,一上面写有两句词:‘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
刚倩藕丝萦。’她最近跟我学词,大约是还未填完,就自缢死了。”
  纳兰容若呷了一口香茶,又道:“皇上又问我,知不知道有人拿朱果金符去救天牢女贼
的事,我说不知道。皇上道:‘这些事情,太过离奇了,自己人也靠不住,我应该好好查一
查!’姑姑,你的行逊可得检点一些,给皇上看出,那就不好了!”
  王妃凄然笑道:“我现在还怕什么?容若,你回宫去吧,皇上若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
好了!”纳兰容若望着王妃,心头感到一阵阵寒冷,挥泪说道:“姑姑,那么我去了!”王
妃忽然又叹口气道:“你以前每次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两首新闻,只怕我以后再不能读
了。”纳兰容若惊问道:“姑姑你说什么?”王妃断断续续地哽咽说道:“嘿,生在皇家就
是一种罪孽!容若,你再替我留一两首词,就写写我们的悲痛吧!”
  纳兰容若泪咽心酸,默然不语,蓦地抓起了笔,说道:“好吧,我就替三妹妹续成那首
词,另外再送一首给她!”他的眼泪点点滴在词笺上,霎忽写成两首,泪痕混着墨迹,字体
潦草模糊。王妃艰辛地读道: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
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曲径深宫帝子家,剧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
宵冷雨丧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纳兰容若掷笔凄笑,王妃目送着他的背影走下楼梯,好像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再说那晚大闹天牢之后,凌未风与飞红巾仗绝顶轻功,逃出险地。凌未风再申前请,请
飞红巾和他一道,去见易兰珠那帮朋友。飞红巾仍是摇头,凌未风再问飞红巾住在何地,飞
红巾又是不答。凌未风心内生气,想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女侠,又是师兄的好友,你却这么
不近人情!飞红巾忽然说道:“凌未风,我住的地方不能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寻来,我
失陪了!”身形一晃,宛如海燕掠波,流星飞渡,一团白影,衣袂徽飘,倏忽过了几条街。
凌未风细味语气,好像飞红巾是有意叫他跟踪,心道:“难道我就追不上你!”一提气,也
展开了“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紧紧跟在飞红巾身后,飞红巾故意当作不知,头也不回,
只是一味奔跑。
  逐电奔雷,风生两腋,二人功夫,竟是半斤八两,飞红巾占了先起步的便宜,始终领先
十丈八丈。凌未风绝顶功夫,也不由得不暗暗佩服,心道:“怪不得她和大师兄当年并称塞
外奇侠!”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已出到郊外,凌未风看着飞红巾径朝西山奔走,山道迂
回盘曲,转了几转,竟然失了飞红巾的影子。
  凌未风停步四厩,只见山峰围绕,雾锁云封,人已在半山之上,心想:她引我来这里做
甚?难道她真是住在西山之上?正思疑问,左上方一阵清脆的笑声,随风飘下,凌未风身形
一拔!脚点苍苔,手攀绝壁,捷似灵猿,霎忽到了上面,忽觉掌风飒然,上面早伏有一条蒙
面大汉,双掌飞扬,突施扑击。凌未风大怒,一出手“风卷落花”左掌一拔,石掌斜劈,那
人微微一侧,便闪开了。凌未风悚然一惊:这人身法好快,不敢怠慢,一挫身一翻掌,反手
劈去,那人双掌一合,往外一分,又把攻势解开,身形歪歪斜斜,忽然掌劈指戳,抢攻过
来,身法手法步法无一不怪,凌未风竟是前所未见。
  那人连发六记怪招,饶是凌未风武功深湛,掌法精妙,也只好回拳自卫。凌未风一声不
吭,暗暗纳闷,只是那人招数甚怪,功力却差,十数招一过,凌未风已看出他的缺点,掌迭
一变,忽拳忽掌,呼呼带风,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那人不敢硬接,连连后退。而更奇
的是,那人开首的掌法神妙异常,但十数招之后打不到敌人,便破绽频生,竟是虎头蛇尾。
凌未风哈哈大笑,振臂一掠,从他头顶跳过,回身封住了他的退路,正想把他击倒;其时两
人已打到稍为开旷之地,月光照影,凌未风一掌打出,忽地收回,这人的身材竟像自己的熟
人!正待喝间,那人一揖到地,哈哈笑道:“凌大侠,到底还是你功夫高!”面中一揭,凌
未风喜得叫出声来,这人竟是当年负气出走,自己和刘郁芳四觅无踪的韩志邦。
  树林里一声长啸,飞红巾蓦现身形,笑道:“凌大侠,你还恼我么?要不是韩大哥说你
是他的好友,我还不敢引你来。”韩志邦挽着凌未风,说道:“凌大侠,还有几位朋友等看
见你。”带着凌未风穿人密林,密林中有一间小小的寺院,韩志邦拍了三下寺门,叫道:
“老朋友来了!”寺门倏地打开,里面有七八个喇嘛和十多个哈萨克人,高高矮矮的挤满一
地。喇嘛中凌未风认得一个宗达·完真,乃是当日护送舍利子入藏的人;而哈萨克人中,更
有一半以上是他旧日的战友,大家相见,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凌未风问道:“你们怎么万
里迢迢从塞外来到京师?”韩志邦沉吟半晌,笑道:“凌大陕,你不是外人,不妨对你直
说。”用眼一膘宗达·完真,宗达·完真急忙说道:“当日抢救舍利子,凌大侠舍命相助,
此恩此德,我们是永世不忘,韩大侠但说元妨。”凌未风见此情形,心想:莫非是他们机密
之事,自己倒不便插足其间。正想说话,韩志邦道:“不是我们故作神秘,而是事关西藏的
大事。凌大侠可知达赖活佛派了特使来京之事?”凌未风道:“我前日刚到杀师,忙于救
人,根本不闻外事。”韩志邦道:“吴三挂举兵之前,已向达赖活佛疏通,若处下风,便请
活佛代为求和,此次达赖特使来京,便是为吴三桂求和来的。”凌未风“哦”了一声,说
道:“求和之事,我以前在五台山谷救出红衣喇嘛时,也曾听他道过。”韩志邦道:“红衣
喇嘛正是此次特使,除了替吴三桂求和之外,恐怕还会谈西藏内附之事。”凌未风不知韩志
邦后来夺获舍利子,给喇嘛迎入西藏等情事,心里暗暗奇怪:不知韩志邦何以和他们相处得
如此之好。韩志邦又道:“红衣喇嘛率领了二三十人入京,宗达·完真和哈萨克的几位朋
友,随后也跟着来了。不过,我们不愿和红衣喇嘛同住宾馆。”飞红个道:“我是闻知京师
擒了‘女贼’之后,飞程赶来的。”凌未风听了,这才知道飞红巾起初为什么不肯将地址告
知,敢情她不知道自己与韩志邦等都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当时,众人就寝之后,韩志邦与凌未风携手在林中踏月同游,韩志邦忽然说道:“凌大
侠,两年前我不辞而行,你们一定很恼我吧?”凌未风道:“我们当时确是很遗憾,但不是
恼你。”韩志邦歉然说道:“凌大侠,有一件事我很对不起你,我曾经嫉妒过你。”凌未风
笑道:“那是你的误会,我和刘大姐本来就没有什么。”韩志邦摇摇手道:“凌大侠,经过
这两年的磨炼,我好像比从前懂了许多,一切缘份,都是勉强不来的。你和刘大姐都是我最
敬爱的人,如果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就会感觉幸福了!”凌未风忽然痛苦地叫道:“韩大
哥,别提这个好不好?”
  韩志邦惊异地看着他,这时月亮西沉,天色已将破晓了。
  凌未风睡了一会,第二日一早起来,却不见了飞红巾,问起韩志邦,韩志邦也不知道,
只说:“这位女侠,独来独往,武功极高,人又冷僻,谁也不敢问她,只怕是又想法救那女
孩子了。”凌未风暗暗担心,却是无法。当下辞别韩志邦,去找冒浣莲。韩志邦听说当日大
闹五台山的一班朋友也到京师,很为高兴。只是仍叮嘱凌未风暂时不要将他的踪迹抖露出
来,凌未风应允了。,
  韩志邦料得不错,飞红巾果然是想法救易兰珠去了。她清早起来,在西山之巅,练了一
回剑法,练束停当,下山进城。心中悲愤,郁闷难消,想来想去,想不出救易兰珠之法,一
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忽然咬牙想道:纳兰明慧是她的母亲,若她不肯救出女儿,我就和
她拼了。主意打定,黄昏时分,一个人偷偷进了王府。
  再说王妃自纳兰容若去后,心似死灰,人如槁木,独坐楼中,眼前只觉一片灰暗。过了
许久、许久,才缓缓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抓起了那柄短剑。
  “宝珠,不要怪我!云骢,你等着我!”王妃暮然叫了出来,倒转剑锋。剑尖唰的插进
心房,忽然,窗门倏地打开,一条人影,疾逾鹰隼,飞了进来。
  “明慧,你怎么了?”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着她。新月刚刚爬上枝头,透过碧纱窗
户,照着两个爱恨纠结的女人,这两个女人,面色都是一样惨白!
  “飞红巾,不要恨我!”王妃喃喃地说道。这霎那间,一切仇恨全部化解,叱咤草原,
纵横塞外的女侠,籁簇地落下泪来!
  “飞红巾,我们都是杨大侠最亲密的人,让我们和解了吧!姐姐,你不讨厌我叫你做姐
姐吧?”王妃面色突转晕红,心房剧烈地跳动,临死前极度的兴奋,使她觉得血液似乎像飞
泉一样在体内流转。
  “明慧,我的妹妹,我们不是仇人,我一定会好好地看待你的女儿,舍了我的性命,我
也要救出她!”
  王妃用感激的眼光看着飞红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力渐渐消失,挣扎着说道:“姐
姐,把那柄短剑拔出来,送给我的女儿,那是她父亲的东西!”
  飞红巾全身颤抖起来,这样坚强的飞红巾,此刻体验了生平最深刻的恐怖!这把剑插得
直深入剑柄,纵有仙丹妙药也救不了,一拔出来,死得更快。可是怎能够不拔出来呢?她有
责任要把这柄短剑送给杨云骢的女儿啊!
  飞红巾亲了一下王妃,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妹妹,你放心去吧!”闭了眼睛,抓着
剑柄,倏的拔了出来。正是:恩怨已随心血尽,死生一例付浮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
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十九章 生死两难忘 半世浮萍随逝水 恩仇终解脱 一宵冷雨丧名花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 第十九回
生死两难忘 半世浮萍随逝水
恩仇终解脱 一宵冷雨丧名花   鲜血像喷泉一样飞溅出来,纳兰王妃颓然倒在地上,一件事情蓦地兜上心头,在这心脏
即将停止跳动的时刻,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池说道:“明天#瑚天黄昏时分……他
们要押宝珠,押宝珠……到……到刑部大堂会审。”说完之后,两眼一翻,就此一瞑不视。
  飞红巾握着那柄短剑,呆呆地站在王妃尸旁,忽然窗外一声狞笑,飞红巾短剑当胸一
立,旋过身来,只见三个夜行人!已破窗而入。月光下看得分明,头一个长须如银,身材瘦
小,两旁跟着两个约摸四五十岁的汉子,一进来见着满地鲜血,齐声惊叫,那白须老者喝
道:“哼,好大胆的女贼,敢伤害王妃!”
  飞红巾满腔郁怒正自无处发泄,拔身一耸,短剑飞处,一缕血红的光泽,径向老人剁
去,那老人饱袖一拂,嗤的一声,给刺穿了一个大洞,但飞红巾的剑锋也给拂得歪过一边。
飞红巾手底狠辣异常,左掌随着剑锋刺出之势,倏然劈出,那老者咦了一声,反手一推,飞
红巾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趁势向前一冲,两条汉子刀剑齐下,飞红巾短剑横挥,只听得碎金
切玉之声,挫铬不绝。飞红个疾如闪电,穿出窗户,自六层楼飞跃下地,刷刷两剑,又刺伤
了两名王府卫士,正要逃走,忽听得“呼”的一声,那白须老者亦已跳了下来,手执双剑,
拦住她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那两条汉子亦已跃下,和王府的卫士散在四面,遥遥采取
包围之势,但却并不上前。白须老人睥睨作态,傲然说道:“你赢得我手中双剑,我就放你
过去。”
  飞红巾几曾受过如此轻视,长鞭“呼”的一声横扫出去,严似灵蛇,闪动不定。白须老
者喝声“好!”一个盘旋,抢到飞红巾侧翼,右手剑“金雕展翅”,往外疾展,冷森森的剑
锋猛削敌人肩臂。飞红巾身法快极,一鞭发出,方位立变,反手一剑,应招发招,只听得当
的一声,双方都退出几步。飞红巾只觉虎口发热,暗暗心惊,那老者的剑刃给斩了一道缺
口,也是“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两人再度交锋,大家都不敢轻敌。飞红巾展出师门绝技,左鞭右剑,攻守相连。长鞭起
处如龙蛇疾舞,短剑盘旋如鹰鹤回翔,招数变化繁复,攻守难以捉摸。那老者在剑光鞭影中
兀然不惧,两柄长剑,霍霍展开,竟似隐隐带有风雷之声!而且更怪的是:他左手剑和右手
别的路数全然不同,像飞红巾一样,招数也是变化繁复之极,两人霎忽之间,已斗了三五十
招,那老者忽地跳出圈子,喝道:“你是不是天山老妖婆的徒弟?”飞红个大怒,刷刷刷,
三鞭连环猛扫,斥道:“你敢骂我师父!”这时她亦已知道这老者的身份了。
  这白须老者辈份极高,他是长白山派开山祖师,独创“风雷剑”法的齐真君,门下弟子
很多,多译的师叔纽祜卢和十八年前刀伤凌未风的邱东洛,都是他的弟子。五十年前他到回
疆云游,那时他三十岁未到,风雷剑法刚刚练成,心高气傲,独上天山去打晦明禅师,晦明
禅师念他不远万里而来,现身相见,和他在无山绝顶论剑,晦明禅师最喜有虔心毅力的后
辈,起初对他非常之好,称赞他道:“你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实在难得。你的剑法,虽有
缺点,在关外想也无人能敌了!”当时齐真君如果机灵的话,谦虚求教,甚或立即拜师,晦
明都会应允。不料齐真君竟不肯以后辈自居,坚持要和晦明禅师比试。晦明禅师微微一笑,
说道:“我封剑多年,剑法早已生疏,不是你的对手。我刚才所说,只是姑妄告之,你不必
放在心上。”说罢身形一晃,霎忽不见踪迹。齐真君虽然惊奇于晦明禅师的绝顶轻功,但还
以为他的剑法的确不如自己,沾沾自喜,也就不再去找晦明禅师,径自在天山漫游。
  天山横亘三千多里,晦明禅师住在天山北峰,天山南面高峰,却另外住有一个奇人,踪
迹比晦明禅师还要诡秘,是个白发满头但却容颜美艳的女子,人称“白发魔女”。据说她曾
经做过强盗头子,为了情场失意,一夜白头,这才绝迹江湖,隐居塞外的。
  齐真君只知有一个晦明禅师,却不知有一个白发魔女,他自北高峰来到南高峰,弹剑长
啸,意气甚豪,在峰顶练了一回剑法,高声叹道:“可惜世间没有人能和我平手过招!”他
真以为自己的剑法独步天下,为找不到对手感到没趣。不料话声方了,一阵冷笑已传到耳
边。
  凭齐真君那么高的武功,竟然不知道白发魔女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双
剑急忙挽个剑花,一剑护胸,一剑应敌,喝道:“那里来的妖妇,为何冷笑?”白发魔女满
脸鄙夷之色。说道:“凭你这点不成样的玩意,居然敢在这里使剑。”齐真君气得面色发
青,双剑一抖,说道:“你这么说,想来剑法高明极了,好吧,咱们就比划比划!”白发魔
女冷笑一声,随手折下一根树枝,迎风一荡,瞧了齐真君一眼,又解下一条腰带。“哼”了
一声,说道:“我虽然不行,可还用不着拔剑来教训你!”齐真君大怒,反手一剑,疾如闪
电,喝道:“好吧,你就用树枝来挡吧!”白发魔女一个闪身,“盘龙绕步”,树枝拂处,
竟然带起风声,连枝带叶,向齐真君手腕划到。她只用一条腰带和一枝树枝,不过三十招,
就破了齐真君独创的风雷剑法,把他逐下天山。
  白发魔女就是飞红巾后来的师父。因此齐真君一见飞红巾左鞭右剑的招数,便猜出她是
白发魔女的门下。
  齐真君自吃白发魔女的大亏后,回转长白山中苦练剑法,果然成了关外剑术的大师,清
兵入关,也曾请他相助,可是那时他自问还不是白发魔女的对手,不愿入关。直到邱东洛在
云南抚仙湖被凌未风割了一只耳朵之后,回到长白山哭诉,他屈指一算,距离天山受挫,霎
忽已近五十年,他想晦明禅师和白发魔女,一定早已逝世,又听说凌未风是晦明禅师的弟
子,以天山剑法,压得关外武师闻风胆落,不禁撩起雄心。这时他虽然已是年近八旬,但功
力深厚,精神矍锐还似壮年,于是仗剑出山,在五十年后重来中土。
  他一到北京,恰巧在凌未风大闹天牢之后。他进宫叩见皇帝,皇帝大喜,便叫他带两个
徒弟,到王妃府中侦察“女贼”踪迹。原来皇帝因冒浣莲尽知他的隐秘,最为忌惮,把她当
成心之刺,非拔去不能安枕。他带来了两个徒弟,来到王府,无巧不巧,一到王府就碰到飞
红巾。
  齐真君一生最恨白发魔女,这回碰到她的徒弟,立心先把她祭剑。他的风雷剑法经过五
十年苦练,确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齐真君双剑展开,呼呼风响,浑身上下,一片清光,果
然威力惊人!但飞红巾是白发魔女的侍人,长鞭短剑,左攻右拒,右攻左拒,也是配合得妙
到毫巅!齐真君最初自恃五十年功力,以为对付一个小辈,还不是手到擒来?心高气傲,迭
走险招,不料飞红巾招数狠辣之极,门户又封得极严,斗了半个时辰,非但讨不了半点便
宜,而且有好几次过于急躁,还几乎给飞红巾的长鞭扫中,这才暗暗吃惊,心想:自己苦练
风雷剑法,原是想找白发魔女报仇的,如果连她的徒弟都斗不过,那五十年心血,岂不是白
花?
  其实齐真君不知道,飞红巾比他更感吃力,她招数虽然精奇,功力到底稍逊,用尽全
力,才能打个平手,而且每次兵刃相交,自己都感到一股潜力,似铁锤挟风,当胸压下。飞
红巾运气凝神,拼命支撑,又拆了二三十招。齐真君这时也已看出飞红巾武艺虽高,功力究
竟比不上他。风雷剑法一变,不求急攻,把内力都运到剑上,剑风荡处,连四面枝叶都籁簌
作响!这回轮到飞红巾急躁了,她想强敌当前,卫士环伺,若不急求脱身,只悄英名难保。
当下使出险招,一招“玉带围腰”,迫得齐真君飞身跃避。他凌空击刺,避招迸招,剑法极
为凌厉,但飞红巾比他更为悍猛,脚踏原地,左肩晃处,转过身形,用力一抖,左手那茶长
鞭,竞笔直地竖起来,直向齐真君“丹田穴”扎去,鞭剑相交,夜空中霎的火花飞溅,两人
都向后面倒翻出去!齐真君功力虽比飞红巾为高,但高得也是有限,他身子悬空,不比平地
易于使力,此消彼长,功力恰恰拉平,鞭剑相交,两人都给对方的潜力震了出去。
  飞红巾趁势一个倒翻,以“细胸巧翻云”的轻功绝技,翻出六七丈外,长鞭在半空中反
手打出,两名卫士,兵刃方扬,已给长鞭卷着,飞红巾脚尖着地,力贯鞭梢,两般兵刃,都
给她卷去!
  飞红巾一声长啸,叫道:“你姑奶奶少陪了!”正想硬闯,忽然一条大汉,迎面朴来。
左刀右剑,当头剁下,喝道:“你想走,那可不成!”飞红个一剑扫去,那人刷地跳开,刀
抢中盘,剑走偏锋,居然也是风雷剑的招数,不过把双剑改为刀剑罢了,这人是齐真君的得
意弟子邱东洛。邱东洛的武功虽比飞红巾弱许多,可是十招八招还挡得住,就在这一瞬间,
齐真君又已赶上来了!
  齐真君赶来,叫道:“东洛,退下!”双剑呼地卷来,又把飞红个围住!他刚才给飞红
巾长鞭震退,在众目瞪瞪之下,气得满面通红!这番再度扑来,出手更见辛辣,飞红巾知道
闯不出去,也横了心肠拼死相斗,只见剑光鞭影,飞沙走石,端的惊险万分,激烈异常!
  又过一阵,飞红巾汗湿衣裳,她到底是女流,气力渐渐不继。正想施展师门的“神魔夺
命”绝招,和敌人同归于尽。忽然听得有人喊道:“韩大哥,你去拔那老贼的须,我要追
债!”飞红巾一听大喜,只见附近一棵大树之上,似飞鸟般地落下三条黑影。为首的是韩志
邦,当中的是凌未风,而押后的一个黄衫少年,她就不认得了。
  韩志邦旋风般地扑入战围,步子歪歪斜斜,齐真君呼的一剑扫去,以为定可把敌人拦腰
两截,哪料竟掷个空,韩志邦身法怪极,也不知是怎么给他避过。齐真君怔得一怔,韩志邦
已抢攻了两招怪招,齐真君见所未见,要想回剑拦截,又给飞红巾绊着,啪啪连声,左右两
颊,都中了一掌,齐真君左时一撞,没有撞中,下巴一阵剧痛,雪白的胡子,竟然真的给敌
人拔去一绺!这时凌未风正在和那个左手抡刀右手使剑的人相斗,眼角仍吊着韩志邦,叫
道:“行了,快退!”韩志邦意犹未足,“啪”的一掌,又击中了齐真君的背心,不料这一
击如中钢板,震得手掌麻木,虎口流血。他仗着身法怪异,急忙退出圈子,飞红个虚晃一
剑,立即转身掩护,齐真君虽然气愤异常,却是不敢追赶!
  韩志邦在那石窟学到几手怪招,得凌未风所教,出敌不意地欺身进击,果然把齐真君的
胡子拔了下来。他不知厉害,还想贪功!再击齐真君一掌,却反给震痛了手掌,急忙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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