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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下天山

_14 梁羽生(当代)
户打碎,带冒浣莲闯出外面。
  原来楚昭南昨晚被纳兰容若喝退后,功败垂成,极为气愤。易兰珠以前在五台山行刺多
铎之时,他也曾目击,昨晚一亮了相,楚昭南便认得是她。后来再一交手,见她拿的宝剑,
竟是自己师兄杨云骆的遗物,使的又是天山剑法,更是惊疑。这“女贼”三番两次行刺鄂亲
王多铎,鄂亲王下令要楚昭南负责捉到她。楚昭南是晦明禅师的叛徒,最怕同门中人与他作
对,他撞到了易兰珠,就是没有多铎命令也不肯放过。
  当晚,他就赶回宫中,求见康熙皇帝,把纳兰公子包庇“女贼”的事说了。康熙笑道:
“容若小孩脾气,任性则有之,包庇当不至于,我看他也不知道有叛逆潜伏在他的府中,所
以不高兴你到他那里闹事,这样吧,我明天召他到南书房伴读,公主也要她回宫便是了。明
晚你带禁卫军,知会纳兰相爷共同围捕。”楚昭南大喜,立刻退下去布置。这晚他带来了三
百禁卫军,其中有好几个统领都是高手。
  再说桂仲明剑随身边,穿出窗户,银虹一卷,削断攻到他的面前的几般兵器,冒浣莲抢
了上来,低声说道:随我来。她手挥神砂,专寻僻径,且战且走,桂仲明横剑断后,挡住两
侧攻来的禁卫军的兵器。
  原来相府花园,广阔之极,亭台楼阁,假山花木,还有池沼小河,长桥九曲,把园子变
得像迷宫一样。那些曲径幽,左绕右绕,就算长住在里面的人,有时也会迷路,冒浣莲深谋
远虑,一进了园,就默记道路,有些歧路极多之处,更画了出来,随时展阅。她进来三四个
月,园子里的地形道路,已全部了然胸中。此刻园子里虽然遍布禁卫军和相府武士,给她左
面一兜,右面一绕,专寻小路,借物障形,竟然避过了围攻,虽然在僻径小路,也时时会碰
到埋伏的或在那里站岗的武土,但每处最多不过三五个人,不给神砂打伤,也给桂仲明宝剑
击退。而敌人一退,他们又另抄小路走了。
  冒浣莲就这样,仗着熟悉地形,且战且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带桂仲明行近了天凤楼。
他们在假山暗拗处一伏,抬头一看,又是大吃一惊!
  天凤棱高七层,白玉为栏,飞檐翘角,冒浣莲一眼望去,只见在第三层的檐角上,有两
个人在狠狠斗剑,一个是楚昭南,一个是张华昭。天凤楼下围着百多名禁卫军,控弦待发。
楚昭南剑招凶辣之极,张华昭连连闪避,险象环生,解了几招,楚昭南直踏中宫,一剑刺
去,张华昭突然缩身一跃,跳上了第四层。楚昭南剑招如电,本来顺手一挥,就可把张华昭
双足斩断,不知怎的,他却斜里一点,长剑在瓦瞻上一碰,身子像弹弓一样弹上去,几乎和
张华昭同时落在第四层的飞檐之上,运剑如风,鹰翔隼刺,又把张华昭绊住。
  楚昭南为何不下杀手?原来他率众大搜天凤楼时,靠陆明呼声指点,穿入内壁复道,发
现了张华昭,认出他是大闹五台山时,行刺多铎的凶手之一,也是在后来清凉寺时和易兰珠
同路的那个人。心中大喜,想道:“即算抓不着女贼,抓着此人也是一大功劳。”因此只想
生擒,不愿将他毙命。
  张华昭武功不弱,剑法已得“无极剑”精髓,虽然不是楚昭南对手,但楚昭南想把他生
擒,却也不易,楚昭南连用粘、绞、克制几种手法,想把张华昭的剑击出手去,张华昭封闭
严密,在第四层的飞檐上,又拆了二三十招。楚昭南勃然大怒,剑法突变,如疾风暴雨,剑
光飘忽,激战中一柄剑就似化成十几柄一样,张华昭只见到处剑花错落,乱洒下来,一个措
手不及,左臂中了一剑,大叫一声,一个鹞子翻身,又倒翻上第五层的飞檐之上。
  楚昭南见生擒不易,恶念顿生,他想先把张华昭刺伤,然后再活捉他。哪料张华昭骁勇
异常,中了剑,竟然能飞身上屋。楚昭南如何肯放他走,轻轻一纵,也飞掠上第五层,而且
抢先一步,截着了他的退路,要他背向楼外,更难防守。
  桂冒二人,看得惊心动魄,正待出手,忽然在第六层楼中,冲出一个少女,双足一点白
玉栏杆,如燕子般斜掠下来,一口短剑往楚昭南剑上一碰,只见火星纷飞,楚昭南的剑给斫
了一道缺口,这少女正是他要追捕的易兰珠。易兰珠逐楼搜索,找不着张华昭,待上到天凤
楼第六层时,楚昭南已率众围到。
  易兰珠伏在六楼,躲在几盆盆景之后,凭栏下望,见张华昭被楚昭南逐层追逐,形势危
殆,无可奈何,只能冒险出击了。
  楚昭南一见易兰珠现身,顿时移转月标,长剑一摔,唰!唰唰!一连几剑,直指易兰珠
要害,这时张华昭又已翻上第六层去了。
  易兰珠武功要比张华昭稍好一点,但楚昭南立心把她擒拿,招招凶辣,十数招过后,易
兰珠抵敌不住,飞身上了第六层,只见张华昭正在包扎伤口。
  易兰珠急忙问道:“怎么了?”张华昭见她仓惶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感动,痛楚全
消,长剑一摆,道:“不妨事!”两人还未谈得两句,楚昭南又已窜了上来,剑势伸开势如
浪涌,易兰珠短剑一截,张华昭倏地一矮身躯,一招“铺地锦”,猝斩楚昭南双足。楚昭南
好生了得,斜里一剑,轻点易兰珠脉门,迫得易兰珠转身躲开,他立时煞身止步,剑招一
变,“倒枝垂柳”向下一旋一撩,张华昭的剑给撩上天凤楼的顶层。易兰珠回剑拼命挡住,
张华昭飞身上了顶楼,易兰珠与楚昭南也紧跟着窜了上米。
  张华昭这次不敢再冒险进招,仗着易兰珠的宝剑在正面遮拦,展开“无极剑”的精妙招
数,配合侧轰。楚昭南以一敌二,兀是攻多守少。
  三人走马灯似的在天凤楼顶大战,楚昭南虽占上风,一时间却也奈何他们两人不得!这
时在第三层楼飞掠出四条人影,两个是陆明陆亮,另外两个是禁卫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
们刚才留在三楼的复壁里搜索张华昭“余党”,搜了半天,啻无人迹,是以赶上来帮手。
  桂冒二人伏在山石暗助之处,见天凤楼顶楚昭南越战越凶,冒浣莲一推桂仲明道:“你
快上去,若救得他们下来,就赶快奔回此处,随我闯出园子。”
  楼下的禁卫军引颈上望,给天凤楼顶的恶战,吓得目瞪口呆,个个屏息以观,根本就没
注意到附近假山,还伏有两名“敌人”,桂仲明猛地冲了出来,在禁卫军头上,飞掠而过。
身法迅疾到极,好几个禁卫军只觉头顶一痛。抬头望时,桂仲明已借他们的头颅,作为“跳
板”,跃上天凤楼去了。
  禁卫军哗然大呼,箭如雨发,桂仲明右手挥动腾蛟宝剑,一道长虹,护定身躯,箭一触
及,便给截断飞射出去;左手扣着三枚金环,脚步不停,仍然一层层地飞跃上去,片刻之
间,掠上第四层的飞檐,弓箭之力,已弱得多,佳仲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禁卫军统领,刚
刚飞身到达顶层。桂仲明左手一扬,那员统领正想挺剑前扑,猛然后心一阵剧痛,一个倒栽
葱从天凤楼顶跌了下来,禁卫军又是一阵哗然大呼,接到手时,那员统领早已气绝。
  陆明陆亮刚刚赶上五层,猛见桂仲明飞身上来,心中大惊,一缩身躲进楼去,桂仲明翻
上五楼,也不理他们,左手一扬,又是一枚金环,向刚上顶楼的另一个禁卫军统领打去,不
料这人却是一流高手,名叫胡天柱,在禁卫军中,除掉楚昭南和张承斌外,就数到他。他使
的是一条软鞭,软鞭一挥,就把金环卷去。桂仲明虎吼一声,身形并不停留,像弩箭一般直
冲上顶层,胡天柱不知他使的乃是宝剑,涮的一鞭猛扫过去,剑光鞭影中胡天柱惊叫一声,
连退三步,鞭梢一段已给削断。桂仲明跨进一步,预扣在左手手心的第三枚金环,猛地射向
楚昭南后心穴道。
  楚昭南激战张华昭易兰珠二人,正自抢得先手,剑光霍霍,攻势凌厉,忽听脑后风生,
反手一抄,将金环接在手中,剑势一缓,易兰珠已抢出圈子,解了楚昭南的攻势。
  桂仲明金环打出,和身仆上,忽见楚昭南反手一掷,一圈金光抉着啸声迎面飞来,劲道
甚大。桂仲明知道是他接了自己的金环,反打自己,只是听风辨器,楚照南的暗器功力比自
己高出许多,不敢硬接,宝剑一挥,将金环劈成两片。
  易兰珠一招“李广射石”,楚昭南回剑横削,易兰珠趁势穿出左侧,抢了有利方位,大
声叫道:“仲明,左右夹击,快!快!桂仲明双足一跳,避过软鞭缠打,身子腾空,手中长
剑俯冲而下,这一剑正是“攻敌之所必救”,解了张华昭困危。楚昭南一个旋风疾转,左左
右右,各刺两剑,疾如闪电,挡住了两翼的进攻。这时桂仲明已补上了张华昭的空档,张华
昭抽出身来,拦阻胡天柱的攻扑。
  一剑飞来,形势立变;刚才是楚昭南占上风,现在却是感到应付艰难了。桂仲明易兰珠
二人,剑法都有高深造诣,与楚昭南相差不远,更加上两人所使的都是宝剑,这一左右夹
击,厉害非常。楚昭南出尽全力,屡遇险招,幸他功力极高,火候老到,使的尽是阴险毒辣
的招数,互相牵制,以一敌二,尚自支撑得住。
  张华昭独战胡天柱,却是处在下风,胡天柱这条软鞭,使得得心应手,虎虎生风,鞭影
翻飞,极为凶猛。张华昭的内家剑法,虽然也己有了相当火候,无奈连番恶战之后,加上左
臂受伤,竟是抵挡不住,给他一步步迫出外面,再退几步,就要跌落楼下。
  易兰珠见状大急,这时楼下又有几名高手,一层层地跳纵上来,桂仲明大喝一声“走”
腾蛟剑倏地一翻,把楚昭南迫退一步,迅如巨鹰,在右侧疾冲而出,手起一剑,直朝胡大柱
背后“风府穴”刺去。胡天柱大弯腰,急旋身,避过这剑,桂仲明已拖着张华昭疾冲而下,
长剑一点第六层的檐角,疾的翻下了第五层。两名禁卫军统领刚自四楼跳上,桂仲明左手一
放,叫道:“你从那边跳下!”他头下脚上,自第五层楼直跳下去,半空中与那两人迎个正
着,右手剑刺,左手掌劈,剑是稀世之宝,掌是鹰爪神功,那两名统领如何抵挡得住?一个
被宝剑对胸穿过,一个被五指抓破了天灵盖,两具尸身,霎时跌落楼下!
  桂仲明一跃而下,宝剑一挥,杀开血路,张华昭跟在背后,忽听得易兰珠尖叫之声,她
是刚刚身形着地,就给楚昭南追上了。
  易兰珠短剑一荡,“迎风扫尘”,但听得剑尖上“嗡嗡”一阵啸声,几条兵刃,或给削
断,或给荡开。短剑一旋,蓦觉锐风斜吹,楚昭南长剑已是堪堪刺到!
  易兰珠一声尖叫,桂仲明拼命冲来。忽地里,假山石上,疾的又冲出一条人影,双手连
扬,禁卫军“哎哟”连声,纷纷闪避,这人正是冒浣莲。她以夺命神砂,专打禁卫军面目,
好不厉害!神砂一洒就是一把,虽然不能及远,可是用来救人,以寡敌众,却有奇效。
  楚昭南一剑把易兰珠逼开,左手五指如钩,便来硬抢易兰珠的宝剑。冒浣莲劈面一把神
砂,楚昭南轻轻一闪,撒掌打出,掌风将神砂震落地面。这时只听得背后一声大吼,桂仲明
的腾蛟宝剑如一道金蛇,斜里飞来,楚昭南倒提青锋,往上一挂解开了桂仲明攻势,易兰珠
唰的一剑,又猛向前心掷来,楚昭南脚尖点地,掠出三丈开外,桂仲明、易兰珠、张华昭三
人,已随着冒浣莲冲出去了!
  楚昭南大怒,忙喝今陆明陆亮随同追赶,还有几个禁卫军的高手,也纷挺兵刃,上前擒
拿。冒浣莲对园中道路,非常熟悉,只见她身如彩蝶穿花,时而纵高,时而跃低,穿过假山
岩洞,绕过羊肠小径,穿花拂柳,曲折迂回,带领众人,直奔园外,禁卫军给她抛在背后,
只有楚昭南等几个高手,还能紧紧缀着。冒浣莲一见楚昭南迫近,就是一把神砂,虽然打不
着他,可也阻滞了他的脚步。
  此追彼逐,鹊起兔落,片刻之间,他们已杀到园子的西门,守门的武士,见他们似疯虎
一般,哪敢阻挡。桂仲明“排山运掌”,猛击园门,只一下就把园门震开,飞奔出去。
  楚昭南紧跟不舍,其时已近五更,千街寂静,万户无声,追过好几条街道,追进了一条
掘头小巷,巷的侧边是一条臭沟,楚昭南猛的大喝一声,提身上屋,展开绝顶轻功,抢过了
冒浣莲的前头,横剑一立,拦住他们。胡天柱等七八名高手,则堵在巷子的进口。冒浣莲神
砂已经发完,向桂仲明打个眼色,双双挺剑,拼着和楚昭南作一死战,胡天柱陆明陆亮三人
也扑了上来,看看就要混战。正在此际,忽然一家居民,大门倏地打开。
  屋内走出一老一壮,老的长须飘拂,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吸了几口,猛的一吹,烟锅
里火星点点,飞溅出来,他竟拦在楚昭南与桂仲明之间。另一个是将近四旬的中年双子,也
拿着一根旱烟袋,只是比那老的小了许多。他一出来,就指着陆明陆亮道:“爹,设陷附害
我们的是这两个人。”楚昭南睁目喝道:“什么东西敢来混扰?”侧身一剑,越过老头,向
桂仲明刺去。楚昭南心高气傲,自命英雄,虽见这两人迹状怪异,但在未知他们的来头虚实
之前,却不屑先下手攻击他们。
  桂仲明腾蛟剑硬架,喝道:“小爷怕你不成!”楚昭南剑光叶刀,避开宝剑,霎眼之
间,连发三招,桂仲明退后两步,易兰珠冒浣莲双双抢过来,禁卫军的高手,也从那边巷口
涌上。
  中年汉子又指着桂仲明道:“爹爹,他是我们的恩人。”老头一扬烟袋,喝道:“我们
恩怨分明,先报恩,后报怨。”斜里一跃,铁烟袋疾的点打楚昭南的“魂台穴”,楚昭南大
怒,横剑一封,只觉来人腕力甚为沉雄,剑给荡开,虎口也给震得发热!
  这一老一壮,老的就是南京镖行的领袖孟武威,壮汉是他的儿于孟坚。孟武威和石振飞
并称南北二名镖头,保镖从未失手。这次孟坚给陆明陆亮诱去替纳兰相府保三十六名少女,
几乎折在江北三魔手上。回来一说,孟武威年纪虽老,火气极大,虽不敢招惹相府,却恨透
了陆明陆亮。他说不管陆家兄弟是什么相府武师,他们总算是江湖人物,这次藏奸诱镖,令
武威镖局出丑。非找他们理论不可,他封了镖局,带子进京,沿途找寻人妖大魔郝飞凤不
着,正是一肚皮没好气。到了京师,就想去找二陆。倒是他的儿子把细,劝道:“相府门高
狗大,你老人家去找他们,他们不见你也没法。何况他们是武林小辈,你去找他们,先就折
了身份。”孟武威一想,也是道理。当下和儿子相商,决定第一步先去找石振飞,由他出
头,柬邀镖行同道和二陆到会赴宴。石振飞是京城的武林领袖,二陆虽是相府教头,但并无
官职,同是“混江湖饭”的,不容他不赴会。到时,孟武威就要二陆磕头陪罪,否则就要把
他们赶出京城。
  楚昭南大搜天凤楼之夜,正是孟家父子刚到京城之时。他们是中午时分到京的,礼物未
办,因此准备到第二天才去拜会石振飞。当晚先住在镖局一位旧伙计的家里,半夜里忽闻追
逐之声,孟老头和儿子披衣起视,正是陌路相逢,仇人恩人都碰个正着。
  孟武威给楚昭南横剑一封,铁烟袋也几乎甩手,他们两人功力悉敌,彼此都吃了一惊。
孟老头子“哼”了一声,铁烟袋“云鹰三舞”,一招三式,二次进扑!
  楚昭南一步不让,掌中剑向上一翻,“拨草寻蛇”,剑尖竞向孟武威的手腕划去,孟武
威铁烟袋磺里一磕,“倒打金钟”;楚昭南大喝一声“撒手”!身形一侧,剑招如电,倏地
改划为截,“顺手推舟”,横截过去#合武威突的右足撑地,左足蹬空,头向后仰,使出
“铁板桥”绝技,剑风拂面而过,随即向右一倾,身形暴起,这才冷笑一声答道:“不见
得!”左足趁势踢出,楚昭南剑招使老,左手横掌如刀,向下急劈,孟武威右足又起,连环
飞腿,快疾异常。楚昭南无法躲闪,唰地向上一窜,平地拔起两丈多高。这时桂仲明易兰珠
等人已和禁卫军高手打在一团,桂仲明百忙中腾手打出一枚金环,哪料楚昭南本领实在高
强,半空中伸手一接,就把金环接过,反手打出。
  孟武威刚抢上一步,蓦见暗器飞来,铁烟袋往外一甩,把金环打成碎片。
  楚昭南觑准方位,往下一落,正好落在孟武威背后,举手一剑,“玉蟒翻身”,直奔孟
武咸右肩刺去,喝道:“再接这一招!”孟武威喝道:“谁人怕你!”铁烟袋往后一磕,又
把楚昭南的剑荡开,身躯半转,“仙姑送子”,斜击楚昭南的“分水穴”。楚昭南大怒,闪
身进剑,剑走连环,点、刺、劈、撩,翩如惊鸿,矫若游龙,天山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合武
威一杆烟袋,点打三十六道大穴,右掌也捻着剑诀,带守带攻。他几十年功力非同小可,招
数沉稳之极,楚昭南虽占了八成攻势,如也无法攻入!
  桂冒二人用的都是宝剑,当者披靡,孟坚得到他们解困,见父亲只有招架的功夫,心中
大急,深怕老父年迈,敌人太强,抵挡不住。桂仲明见孟坚焦急之情,宝剑一撤,微笑说
道:“我去替回孟老英雄!”
  桂仲明是个识货的人,孟武威替他挡住楚昭南时,他只看了几招,就知此老功力非同小
可,纵不能胜,也不会落败。因此放心让孟武威和楚昭南拼斗。此刻见孟坚焦急,虽然暗笑
他做儿子的也不知道父亲的真实本领,但于理于情,都要去替回他了。
  楚昭南虽然抢了攻势,额上已微微见汗,一见挂仲明挺剑重来,正自着急,孟武威忽地
一声长啸,烟杆虚点,退出圈子,冷笑说道:“我老头子从不以二打一,你若不服,可到南
京武威镖局找我!”这时桂仲明已和楚昭南交上了手,双方剑招都辛辣之极。楚昭南凝神对
敌,根本就不去听这老头子说些什么。
  楚昭南经过一轮恶斗,此消彼长,再战桂仲明,只能堪堪打成平手。桂仲明趁此机会,
改守为攻,心中畅快之极。
  孟武威转个方向,恍如鹰牵穿林,飞掠过去,落在陆明陆亮身边,烟杆倒持,双掌齐
起,脚踏中宫欺身直进,陆朋挥臂一格,孟武威左掌斜劈胸前,右掌五指如钩,直抓胁下。
陆明身形一低,正待避招进招,己给一把抓住,动弹不得。孟武威一个“盘龙绕步”,已抢
到陆亮身边,反手一掌,劈他下盘,陆亮施展鹰爪功夫,往外一拿,哪知孟武威这一手,暗
藏小天星掌力,就是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一击之下,也要拆散,何况陆亮的鹰爪功并
未到家,双掌一交,虎口酸麻,登时就给孟武威扣住他的脉门。孟武威两手一挥,陆家兄弟
接连抛出,掷下了臭水沟中。
  孟武威快意之极,手把烟杆,点烟狂抽,一口口青烟喷将出去。禁卫军见他如此威武,
心里打突。胡天柱抖手一鞭,把冒浣莲迫退一步,想冲过去和楚昭南汇合,孟武威大喝一
声,一口浓烟劈面喷去,胡天柱呛出声来,易兰珠侧面唰的一剑刺出,胡天柱反手一鞭,又
给宝剑斩去一截,张华昭在背后一脚飞起,胡天柱连受挫折,猝不及防,后心给狠狠踢了一
脚,身子扑前,孟武威赶上一步,单掌一托,喝声“起!”胡天柱腾云驾雾般的,身子直飞
出来,继陆家兄弟之后,跌进了臭水沟中。
  楚昭南今晚连遇劲敌,又惊又怒。桂仲明如初生之犊,乘着他气力不加,一口腾蛟宝剑
横扫直北,凌厉无能。他的五禽剑法,本是以攻势擅长,往时只因功力不如楚昭南,所谓
“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迫得依凌未风所教,仗宝剑之力,坚守谋和。而今楚昭南久战力
疲,桂仲明心雄胆壮,着着和他抢攻,把楚昭南气得七窍生烟!
  楚昭南眼观四面,见最得力的助手胡天柱,也给抛入臭水沟中。禁卫军只剩下四五个
人,越发抵挡不住。他长剑一挥,猛的喝声:“浑小子,你别猖狂。”猛下辣手,虚晃一
招,引得桂仲明横剑招架,唰的一剑,疾如闪电,剑锋一转,便从侧面抢了进来,直刺桂仲
明肩后的风府穴。桂仲明回剑不及,看看要遭毒手。只听得一声断喝:“你也别狂。”原来
孟武威早已抢步过来,来得恰是时候,铁烟秆“横架金梁”,硬磕楚昭南的剑,楚昭南知他
气力沉雄,不愿和他对耗,霍地一个矮身,风车般转将出去,长剑起处,向易兰珠冒浣莲各
刺两剑,两人被迫闪避,楚昭南已脱出重围,举剑叫道:“点子棘手,暂且收兵!”带领禁
卫军高手,追出巷口。孟武威杀得性起,紧追不舍,他棋逢对手,技痒异常,叫道:“我和
你单打独斗一场如何?”楚昭南怒道:“我楚昭南还能怕你这糟老头子?你要单打独斗,过
两天咱们约个场所,打个痛快。”孟武威一听楚昭南自报名头,不觉呆住。
  孟武威、楚昭南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虽然以往未碰过面,却是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声
名。如今楚昭南自报名头,孟武威心想:真是老糊涂了,此人剑法如此神妙,怎的想不起是
他?江湖上使剑的人虽多,最负盛名的却只有三个,一个是傅青主,一个是石振飞,另一个
就是他(凌未风是后起之秀,在西北虽享大名,孟武威却不深知)。傅、石二人的剑法,自
己早已见过。如今看来,此人剑法绝不在傅、石二人之下。只是前些时听说,他早当了皇帝
的禁卫军统领,难道自己帮助的这一伙人,就是他要追捕的钦犯?
  孟武威虽然是老当益壮,侠骨豪情,但因有家有业,若要他真个和朝廷作对,他可是顾
虑甚多。此时听楚昭南骂战,不觉烟杆倒挂,停了脚步。冒浣莲则另有想法,她见楚昭南虽
败,但急切间要挫折他,却是甚难。自己这帮人,能逃脱已是大幸,何必再去追击。而且今
晚禁卫军精锐已经出动,缠斗下去,危险更多。她碰了碰桂仲明,跨前几步,对孟武威道:
“孟老爷子,咱们不打落水狗,让他走吧。”桂仲明腾蛟剑向前一指,喝道:“割鸡焉用牛
刀,你要比试,小爷随时奉陪。”楚昭南筋疲力倦,生怕他们追击。他只是为了面子,不得
不故作壮言。
  而今见孟武威襟声不答,哪敢逗留,冷笑说道:“你不配!”领部下飞身急退,其实他
还真的怕桂仲明追来,连跌在臭水沟中的陆明陆亮等人也顾不得救了。
  孟武威沉着脸赶回屋内,屋主人正提心吊脸,倚门相待。孟武威叫他连夜逃走。张华昭
好生过意不去,上前谢罪。孟武威道:“现在也不能理这么多了,俺老头子冒昧请问:你们
到底是哪路人物?要上何方?”桂仲明拱手答道:“我们是李来亨的部下,准备去投奔石振
飞老镖头的。”孟武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诸位是石镖头的朋友,又是李将军
部下,俺老头儿舍了身家性命,也值得了!”桂仲明向他道谢出手相助之恩。孟武威拈须笑
道:“你替我们保全了镖局的威名,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
  一帮人在拂晓之前赶到石家。石振飞知道他们闹了这件大事,事先并未与他商量,颇为
不快。易兰珠谢罪说道:“我是怕牵累老伯。”石振飞怫然说道:“我和傅青主是过命的交
情,他的朋友门人,我敢收留的,就是天大之事,我也敢担承!”孟武威见他如此豪情,暗
道惭愧。两老头欢欣相见,少不得又是促膝长谈。
  且说易兰珠眼珠滴溜溜一转,微笑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接出来吗?”张华昭
面上一红,以为她是暗讽自己舍不得公主,所以要拉他出来。正想解释,易兰珠低声说道:
“桂冒两人,万里来京,原是奉李将军和刘大姐之命,想要你出来,纠集江南一带的鲁王旧
部。”张华昭道:“我是上月刚刚复元的,不是留恋相府。”易兰珠抿嘴笑道:“谁说你留
恋相府来了?”
  暖色欲开,天将拂晓。易兰珠衣袂迎风,神情颇似有点激动。张华昭望着这位神秘的少
女(直到现在他还未知道她的来历,)想起她夜探五台山清凉寺。舍了性命来救自己的往
事,不觉神思恍馏,心中一荡。只见易兰珠一本正经地往下说道:“可是最近的情形又已发
生变化,鲁王在江湖的旧部,因为趁三藩之变,浮起头来,竟给清廷大军打得七零八落。若
想在江南大举,已非容易。所以李将军的部将来传达他的意思,说是当务之急,首在保全四
川方面的实力。他想我们在京中的人,选出一名敢死之士,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张华
昭道:“要找敢死之士,那太容易了,是什么事呢?”易兰珠道:“听说清廷已内定多铎为
征西统帅,率领八旗精锐,就将开赴西南,准备在消灭吴三桂的同时,也把李将军消灭。因
此李将军希望我们在京中,就将多铎这贼子刺杀!”
  张华昭血脉愤张,说道:“这事应该由我做!”易兰珠凄然一笑,道:“你不用和我争
了,我已经对众人说过,我必定要手刃多铎,不然我死不瞑目,在入相府救你之前,我已经
两探王府,还和多铎交过手。只是听说他经过我那么一闹之后,已加意防备,一面责成楚昭
南来捉我,一面精选武士,在王府中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去上钩。现在要去刺杀他,那可
是极不容易!”张华昭道:“所以这事情不能单独由你去干!”易兰珠道:“他们也是这么
说。但李将军的意思是:刺杀多铎的人当然是准备与他同归于尽,牺牲越少越好。我们犯不
着牺牲许多人去换他一条性命。李将军还说,他本来不主张暗杀,但为了事情紧急,刺杀多
铎之后,虽不能阻止清廷另选统帅,进攻我们,但最少可拖延一些时日,延迟它进军的日
程,让我们可以好好布置。”张华昭道:“元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你单独冒险,姐姐,这事情
让我替你做了吧,你舍命救过我,我却还未替你做过半点事情。”
  张华昭说这话时充满柔情,易兰珠眼眶一红,强忍眼泪,说道:“你不明白的,谁都可
以准备去死,就是你不能够!你是张大将军的公子,令先尊的部属,现在虽说已七零八落,
但我们总希迂望还能纠集起来。这一件更大的事情需要你干。所以我们准备在京城大干,杀
掉多铎之前,先要把你救出,你应该知道纳兰王妃,就是纳兰宰相的堂妹,纳兰容若的姑
母。虽说纳兰容若对你很好,我们总不能不提防。”张华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见她在说
到“纳兰王妃”时,声调一顿,忽然一颗泪珠,滚了下来。
  张华昭蓦觉一阵寒意,透过心头,突然想起大闹五台山那晚,被擒之后,纳兰王妃竟然
亲到囚房将他释放,还送了他一枝翡翠令箭。当时他见易兰珠和纳兰王妃华堂并坐,目蕴泪
光,那奇异的神情就如今晚一样。他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不禁轻轻拉着易兰
珠的手,凝望着她,说道:“你真像天上的云雾一般,我一点也不懂得你,但我很感激你,
也很信任你。你既然要亲自手刃多铎,一定有你的缘故,我不拦阻你,但我一定竭力保护
你。”
  易兰珠含着泪珠道:“你真好!如果我不是突然死去的话,将来我会为你把云雾拨开
的。如果我是突然死去的话,那就请你去找凌未风,叫他在我父亲的坟前上香,告诉他:他
的女儿已竭力替他报仇了。”她说到此处,忽又凄然一笑,说道:“还有,我最爱兰花,你
也别忘记要折一束兰花插在我的墓前。”
  这一晚,张华昭一直做着恶梦,第二天张青原集合众人在密室会商,传达的果然是要刺
杀多铎的命令。石老镖头在北京的名气很大,和官方也有来往,捕头官差等闲不敢来骚扰
他,难得他豪侠异常,不惜身家性命,愿尽掩护之责。至于孟武威父子,群雄不愿他们卷入
漩涡,由石老镖头设法,将他们偷偷送出北京,由他们迳自去找人妖郝飞凤,以报夺镖之
仇。
  话分两头,且说楚昭南当晚连受挫折,第二天赶快去见鄂亲王多铎,报告夜搜天凤楼之
事。多铎听说在天风楼中,搜出女贼的同党,是个少年公子,大为注意,细问相貌,忽然拍
案说道:“这个人在五台山时曾为我所擒,后来就是那个女贼救去的。”楚昭南告辞之后,
多铎满怀疑虑,步入后堂去见夫人。纳兰王妃自府中大闹女贼之后,精神一直很坏,好似恹
恹欲病的模样。请御医来诊断,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纳兰王妃一见多铎进来,强笑问道:“那女贼捉到了吗?”多铎道:“连楚昭南也给别
人打败了,那女贼原来还有一个党羽,就是以前在五台山被我擒住,后来突然被人救走的
人。”纳兰王妃“啊呀”一声叫了出来,说道:“那么这女贼真是她了!”多铎道:“哪个
她呀?”纳兰王妃道:“就是当晚来救那少年的披纱少女。”多铎道:“不知道女贼和我有
什么深仇?几次三番前来行刺!”他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笑道:“这女贼前两次来时,
你都没有碰着,我倒和她交过手。这次在灯光火把下看清楚,她的神情体态,居然有点似
你,你说怪不怪?”纳兰王妃手上正捧着一杯茶,“当”的一声,茶杯跌碎,忙强摄心神,
笑道:“是吗?”
  多铎吃了一惊,望看他的王妃,见她病容满面,楚楚可怜,只道她是病中受惊。心中忽
然起了一股念头,好像是什么力量催着他,要他将心中所想的告诉她。于是他轻轻替纳兰王
妃整理云鬓,低声说道:“夫人,我对不起你!”纳兰王妃吃了一惊不敢答话,正是:
  如潮爱恨难分说,心事深藏十八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十六章 云海寄遐 思塞外奇峰曾入梦 血光消罪 孽京华孤女报深仇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 第十六回
云海寄遐 思塞外奇峰曾入梦
血光消罪 孽京华孤女报深仇   纳兰王妃一阵心跳,只听得多铎低声说下去道:“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你
总是郁郁不欢,很少见你笑过,你不说,我也知道!”纳兰王妃秀眉一扬,说道:“知道什
么?”多铎叹口气道:“你是我们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双全,我只是一个武夫,就是你
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纳兰王妃抑泪说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来?你是朝廷
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给你已经是高攀了。”多铎道:“夫人,十八年
夫妻,你就一句真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
要,我想尽一切办法,要使你欢娱,但那却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
  纳兰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泪光莹然,凄然说道:“王爷,别那么说了,你不懂得,我们
相见恨迟……”多铎愕然问道:“什么?”纳兰工妃蓦然醒起,心底的秘密还不能在这个时
候泄露,衣袖掩面,轻揩泪痕,喟然说道:“而且我们又没有一儿半女。”
  多铎忽然满面通红,苦笑说道:“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瞒着你,那年我带兵打大小金
川,给‘生番’箭伤肾脏,御医说,我命中注定没有儿女了。只是我还不死心,这些年来我
总在搜集天下的奇珍异药,有人说还未绝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诉你。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
说出来后,你更不喜欢我。”
  纳兰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没有儿女,原来还有这一段隐情。她本来是想起她自己的女
儿,这才突然感喟的。此际,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多铎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道:“如果
你喜欢儿女的话,我们抱一个回来养如何?你看是四贝勒的小儿子好?还是七贝勒的大格格
(满州贵族的女儿称格格)好?”
  纳兰王妃情怀紊乱,爱恨如潮,她想起了当年和杨云骢的沙漠奇逢,草原订盟,杭州死
别等等往事(详见拙著《塞外奇侠传》一书)。这些往事,铭心刻骨,永不能忘!多铎见她
低垂粉颈,轻掩玉容,又追问一句道:“你说话呀!你说哪一个好?”
  纳兰王妃抬起头来,见丈夫目光中充满着自责和哀伤,想起了他这十八年来,对自己确
是真心相爱,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拭干泪珠,嫣然一笑,问道:“你是说——”多铎道:
“抱一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回来养呀!你说哪一个好?”
  纳兰王妃芳心欲碎,忽然说道:“哪一个都不好,我要——”多铎道:“你要什么?”
纳兰王妃温柔地抚着他的头脸,说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多铎道:“什么事
都可答应!”纳兰王妃道:“你说的那个、那个‘女贼’,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可以
吗?”多铎这一惊非同小可,睁大眼,诧极问道:“为什么?”纳兰王妃道:“你先说能不
能答应?”多铎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剑刺到
我的身上,否则我决不跟她动手!”纳兰王妃道:“她用剑的?”多铎道:“这女娃子的剑
法好极啦!只是气力不行,否则我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楚昭南说,这女娃子的剑法是什么天
山剑迭,和他同一师门。”
  纳兰王妃斜倚栏杆,凝望云海,似乎那云海中的缥缈奇峰,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
的女儿,在两周岁时,就给杨云骢抢去,如果这女娃真是她的话,那么她今年该是二十岁的
少女了。这十八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把她抚养长大?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东西,
关于她女儿的东西,是什么都好,只一点点也行!但一听到她学的是天山剑法,心里却蓦然
泛起一阵寒意。“杨云骢啊!你真是这样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儿学好剑法替你报仇?”
  她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个奇异的晚上,杨云骢对她
说道:“我们的族人相互交战,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应永不伤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别
人的怀中,那么你也将把祸害带给他,那结果就是:死!”她想:这真是一种固执到无可理
喻的爱情:杨云骢的死,令她伤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岁月都在黯淡的时日中度过,这
也可以抵偿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时恨多铎,但有时爱多铎——到底是十八年的
夫妻了啊!她常想:杨云骢并不是多铎害死的,多铎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他们是
势不两立的敌人!她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想法来慰解自己。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来了,她学好
的剑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蓦然掩住了面,她不愿意多铎伤害她的女儿,但也
不愿意她的女儿伤害多铎。多铎心中充满了疑问,见他的王妃倚着栏杆想得出神,不敢去惊
动她。这时蓦然听得一声轻唤,急忙过去,手按香肩,低问她道:“你怎么了?”纳兰王妃
回过头来,忽然说道:“我也不准她伤害你!”
  多铎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厉害,退后两步,颤声问道:“她会听你的话?”纳兰王妃遍体
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声来,说道:“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听你说,那女娃子很
像我,我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是我们的女儿多好。你很爱我,我想你一定不会
伤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胆地请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对她这样爱惜,如果她知道
的话,她可能也会听我的话。”多铎叹道:“明慧(王妃的校蝴),你真像一个大孩子,想
得这样天真,这样无邪!”
  这次谈话后,纳兰王妃对多铎比平时好了许多,她好像有一种预感:死亡之神已经展开
双翼飞在他们的头上。眼前的宁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于是终于来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多铎正式接到“圣旨”,要他统率三军,节制诸路兵马,去讨伐吴三桂并剿灭
李来亨。本来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过,只是他不愿意告诉王妃,他也有一种预感,感
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尽头,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并不惧怕吴三桂,吴三桂已如
风中之烛,只要他赶上去吹一口气,这烛光就会熄灭了。他更不是惧怕打仗,打仗对于他,
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这种惧怕是由于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
他好像从王妃奇异的眼神中,感到一种“凶兆”。有时他半夜醒来,见着王妃一双宝石般的
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吓得全身冷汗。
  这天他接到“圣旨”之后,回去告诉王妃。王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我真怕
你离开我!”多铎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王妃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说道:“你
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里和你碰头!”多铎蹙眉说道:“你怎么老是提那个女娃
子?”
  王妃并不答他的话,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你几时动身?”多铎道:“明天阅
兵,后天开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
  另一面,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她这些天来,潜心精究天山剑法,竭力不想任何东
西。但一到静不来时,心中强筑起来的堤防,却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
伤。她非常爱她的父亲,虽然她根本记不起父亲的颜容(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两岁
哩)。但她父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她一路长大,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父亲的颂赞。她
的父亲帮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牧民们提起“大侠杨云骢”时,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她
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而骄傲,因此她父亲给她的血书,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交给她
的,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封血书,就像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如果不能完成父亲的嘱咐,她
的心永远不会轻松!现在她已决定去死,拼着性命去完成父亲的嘱咐。这个决定使她的心头
重压突然减轻了。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但她又有难以说明的哀伤。她爱她的母亲
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独中长大,“亲人”只有一个凌未风,她非常渴望母爱,但这
种爱却又搀杂着憎恨。她很想见她的母亲,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她预感到这次去死,
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也许母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另一方面,最近这一年,她寂寞
的心中,忽又闯进一个影子,那是张华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对他
发生了这样的感情。易兰珠的情绪在混乱中,忽然,这混乱的情绪凝结下来,因为,这一天
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张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铎阅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纳兰王妃要到卧佛寺进
香的消息,石振飞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里给他们安排了许多“线人”。鄂王妃头一天通知
卧佛寺的主持,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王妃要来进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们准
备,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飞的“线人”。
  这是行刺多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但这最后的机会,却真是非常难于下手!在阅兵时候
行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说在十万大军之前,行刺只会送死,而且大校场中,闲人根本
无法混得进去!
  在议论纷经中,易兰珠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张华昭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对她有难
以割舍的感情。他了解刺杀多铎对于他们的事业是何等重要,但他实在不忍见这样一位在寂
寞与痛苦中长大的少女,正当她青春绚烂的时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开众人,出来说
道:“既然是无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兰珠忽然冷冷地说道:“谁说没法下手?我们到
西山的卧佛寺去!”
  冒浣莲道:“多铎阅兵之后,有多少大事处理,说不定还要进宫陛见,你敢准保他会到
卧佛寺吗?”易兰珠道:“我看他会去的。而且不论他去不去,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尝
试了,你们不去,我单独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这女娃子胆大,我们也不胆小,要
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挡着卫士,让你第一个下手!”易兰珠微微一笑,张华昭默默不语,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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