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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志人生

_17 佚名(现代)
  英皇乔治五世在他寝室中悬挂的一篇祷文,我曾得知它的内容为何,由此可以看出一般的英国人往来。那篇祷文的内容是:求主使我服从行事之规则。
  求主使我鉴别“情绪”与“过重感情”,取此舍彼。
  求主使我忽滥于受人颂赞,亦勿滥于予人颂赞。
  如我遭遇苦难,求主使我行同良兽,避往无人之处去忍受。
  如果我当得胜,求主使我得胜;如我不当得胜,求主使我败而不馁。
  求主使我不究既往,勿流徒然之泪。
  这就是一个英皇的内心趋向——如果中国也有国王,一定对之发生奇异之感。乔治五世是否每夜如此祷告,姑且置之不提。萧伯纳曾经说过,英国人敬爱乔治五世的缘故,是因为他是现代。的君子派人物,并且乐于与人交往,而不是因为他在知识与道德上善于装作自大。英皇似乎很喜爱这篇祷文所表现的那种情绪,因之把它郑重的悬挂起来,这已经胜于每夜咕噜祷告。
  这篇简短的祷文表现了英国人的特性——公正从事,不重情感与内在力量。
  可是这种箴语格言,不适应于中国,一个中国君王的座右铭是会与此不同的。中国君王看到第一行的“服从”两字,就会不解其意的不再读下去。
  单向他解释统治者不该完全忽略行事规则,恐怕就要费去整一刻钟的时间。
  解释“行事的规则”又要费去一刻钟的时间。给他解释“情绪”与“过重感情”的区别,恐怕说得口干舌烂,他也不会明白,最好还是不讲为妙。如果你把“不滥于受人颂赞”的意思讲解出来,他会感到忌恨。他也会问你:“为什么不呢?”于是你就无法应答,最后只得把原文窜改如下,以便合乎他的心意:如果我遭受苦难,我将宣示尿道不通,让位退隐。
  如果我当得胜,求主使我得胜;如我不当得胜,求主使我在适当时刻逃往外国租界,以读古书。
  求主使我不究既往,不流徒然之泪;但在失败之时,使我歌唱:“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
  社会学家告诉我们,各国都有不同的风俗。而各国的成功之道,也因之而异。英皇乔治的寝室祷文,在中国执政者看来是完全无用,也不能作成一个中国国王的座右铭。如果赞成以卑下手段攫夺政权的意大利人麦基雅维利(Machisvelli,1469——1527)生于此时,而去替一个中国王子写一篇座右铭,他的取材不外如此:求主使我记得每个王侯的生辰与每个王候母亲的生辰,求主使我多送重要寿礼,勿仅送些长寿面条而已。
谈英皇乔治的祷文
夏娃的苹果
  见到工爻君之“夏娃的苹果”(论语廿二期),觉得甚有回味。耶教经说,上帝造亚当与夏娃,两小无猜,裸体同居乐园,不知羞耻,后因蛇诱夏娃吃禁果上的苹果,夏娃又将一半给亚当吃,由是两人聪明起来,赶紧编苹叶,遮盖下体,不意上帝在夕阳西照晚风徐来散步(见创世记)之时撞见,由是将夫妻两个赶出乐园。人生苦难,皆由此以一只苹果而生,上帝不能宽有该对夫妻偷苹果之罪,乃罪其后裔子子孙孙受难五千年。后来又派耶稣下凡,叫世人将他的独生之子谋害,于是上帝心平气静,乃大大宽有众生。此说比齐天大圣偷吃蟠桃故事,更加荒唐。然此是耶道之幽默,姑且不提,单说苹果。据方传说。上帝来时,夏娃半个苹果时,早已咽下去,而亚当尚含在口中,一见上帝,胆战心惊,勿忙吞下,惜吞至喉,已被上帝看见,苹果乃停在喉中,所以现在男人颈上有一粒核凸出来,在英文名为“亚当的苹果”(Adam,sapp1e)而女人则领如蝤蛴,毫无苹果的痕迹,盖苹果已落在腹内,变为子宫。听说妇人分娩之苦,月经之脏,皆因吃此苹果,上帝故意责罚所致。诸者谓亚当之罪,不在偷苹果,而在被发见。且吃苹果,便应整个鲠下,才是真正聪明人,否则留在喉中,当有吐之为快之感。世人常有骨鲠在喉之感者,都是未曾吃好夏娃的苹果,慧心未启,世事未懂之故。真正聪明人,把夏娃的苹果咽下,启了慧心,是不会再有骨鲠在喉之感的了。
夏娃的苹果
谈美国人
  在中国我们听到关于美国和美国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和在英国法国听到的一样,在美国这个国家里面,男人吃“热狗”,(一种腊肠),女人嚼橡皮糖,儿童舐冰淇淋棒。这个意思不是说“有些”美国人是这样,却是指每个男人部吃热狗,每个女人都嚼皮糖,每个儿童都舐冰淇淋棒。
  我们自己想:“这不是个奇怪的世界吗?”同时我们又听到一百零二层的高楼,蜿蜒在地道中的汽车,半空中驰行的火车,还有一种饭馆,只要你放一枚角市进去,就有一只熏鸡自动地摆到桌上;此外还有不用抬腿就可自升的楼梯;全是六尺高的警察;往来着一丝不挂的女人等等。这些虽然听来都难以令人置信,但是实有其事,我们许多人可以在电影上看到的。美国原来如此!
  还有比这更坏的,我们听说在美国的人都是守时间的,一个美国人如果在九点钟有个约会他准要在九点钟去赴约,还有每个人在街上常是两脚飞跑,不浪费一分钟的时间,美国人的生活组织好像一条救火队。每个人都好像一列火车,常是准时开行,我们还听说在好莱坞每人都是富不可言,都是满足快乐;在美国每个人都是基督徒,“美国革命的女儿”都是美国民主政治的卫护者;黑种人每天都受到非法的私刑,在芝加哥城内的暴徒们都躺在街衢的角落;在这个自由之邦每个人都跳舞狂欢;在这个平等之国,每个人都可以去拍另一个人的肩膀..因此我到美国以后,就用惊奇的目光去加以观察。但是我自己知趣,所希望的既不太大,也太小,这就是我所自找的出路。在科学上说来,设有不可能的事;在人情上说业,就有很多办不到的事。关于涉及科学的一切事物,我发现以前听到的并不近乎夸张;但是关于涉及人事的地方,我证实了我以前的信念,认为美国人和中国人并没有大不相同之处。
  好的坏的,本来都在我预期之中。当我发觉美国女人虽然未闻孔子所倡的妇道,但却和中国女人一样关心她们的丈夫,我感到很大的快慰。
  我走进一家美国药房(附设咖啡室)以后,开始在那里旁观美国的人情习俗。美国的药房是好观察的地方,那里有四个C字;男人抽的雪茄烟(Cigais),女人吃的巧克力糖(Choco-Iates),孩子吃的糖果(Candie),和老年人用的咳嗽药汁(COughDropss),我看见男人买雪茄烟,女人买巧克力糖,孩子们买糖果,老年人买咳嗽药汁。我觉得女人和孩子们比起男人和老年人来,也许快乐一点;但是比起别国的女人和儿童来,无疑地是快乐的。
  因为美国是妇孺的乐土。美国名为“新世界”,欧亚两洲则名为“旧世界”,一个人用“新世界”是个名称的时候,他的意思是说美国的妇女是新兴的,美国的儿童是新兴的。——并且和欧亚的妇孺相差很大;美国之成为新世界,是由于妇女儿童的缘故。
  美国女人是得到了解放自由。让女人得以自由的这件事,常使“旧世界”的男子感到畏怯。在亚洲尤其如此。自认为妇子护符的男子当然就要问:“结果怎么样呢?”如果你使女于自由,譬如让一个幼女到社会中自求出路,结果怎么样呢?
  我看到妇女如此解放以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我感觉到有点失惊,她似乎具有自愿的能力。我开始疑问到:我们“旧世界”中的男子,对女子为什么偏要过虑呢?
  经过几小时的哲学理解,我现在愿意作一个公开坦白的承认,就是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是人——如果你让她们得到相同的经验接触,她们会有同样判断事物的能力;如果你让他们得到同样的作事训练,她们会有同样的效率和冷静的头脑;如果你不把她们关在家中,她们会有同样的社交态度;最后,她们也一样的会有统治的能力。因为如果女人统治世界,情形不会比欧洲现况更其糟糕的。
  我因为阅读以前女权运动家的著作,感到女人在解放以后是不愿意结婚的。同时我看到一般女子过于精明,不会上那种无聊的勾当、如果有许多女人不去结婚,这不是因为她们不明是非,她们广有那常识,没有一个人能离开男性的爱而去生活,同时在生理上也不会感到快乐的。
  有些被人欺骗的美国女子,尤其是聪明过人的女子。她们被人骗去了结婚的权利,骗去了女性用以夺占男子的一切计谋。她们之所以被骗,是因为她们的生理观点不正确,不论你说女子在中国受到何种束缚,不要忘记每个中国女子部有结婚的机会。那就是说,天下虽大,总有一个男子要受到她的影响。不问一般男性如何以高压手段加以于她,每个中国女人至少可以统制到一个男子;这个人是上帝赐给她,要她继续天工去雕琢他的。我们中国人有句名言,说男人是泥造成的,女人是水造成的,意思是说所以男人笨重污浊,女人轻俏洁净,因为水流到泥中,使它形成一种模型。我断言人类开创的历史,必须用中国的观点去改写,亚当是泥,夏娃是水,上帝只是粗糙地把亚当摸捏了一下,教夏娃去继续他未尽的工作。每个和男子结婚的女子,都是继续上帝的工作,从上帝或他的母亲遗留下的地方做起。但是聪明的美国女子认为这有失她们的身份,因此上帝不喜欢她们,用神经锗乱和孤寂去责罚她们。美国女子早一天决定不能独身为乐,她们就早一天可以找到出路。
  让她们离开他们妄想独立的玄理,让她们用她们的清水和浊泥混在一起,让她们看到这个显明的事实——惟有两性和治相辅,男女才可以尽量发展,获得真正的快乐。让她们那样做去,然后看结果如何,让她们重新发现“旧世界”女子早已发见了的一个真理。
  我向美国妇道的惟一进言,是很平淡无奇的。不论用什么方法,去找一个男人下意识的感觉已经遗弃不用——让我们回到这个简单,自觉的真理,出门去找一个男人,生男育女,喂鸡养鸽,以及种植萝卜。
  现在我们要谈美国的民主政制——即普通人之政制。美国是一个很浪漫式的民主国家,以女人与普通的人色彩最大,女人的地位是与这种浪漫性相互辉映。这种浪漫主义的丝泰埃夫人(Madan1edeStae1)性格宽大的,人道的,不计国别的,富于情感的,普通的人所处的地位,是和民主政制互相煊耀的。
  要想了解普通人所处的地位,首先要了解美国民主政制的特质。美国民主政制的最后归宿是:“以最大量的物品供应最多数的人。”这就是人数最多的普通人所得的好处。
  我也许是错的,但是我认为民主政制在美国被人称道的缘故,是因为她代表“最大量的物品”,而不是仅只代表抽象的“最大量的好处。”因为只有在美国才能听到人能“出卖一个意见”,无线电台承办人能“收买一个艺术家”。
  普通人是美国民主政制的柱石,因为代表最多数人的是他,而不是绅上派的人物。并且他是最大多数物品出卖的对象,还有电台播音和电影都是为他而设——如果货商不能成千万的出售货物,影业不能推销拥有数百万观众的电影,美国民主政制还成个什么样呢?
  事情既然如此,身居于美国民主国家中,我们才能得到生命,而且是丰富的生命。因为那里有大量的汽车,大量的杂志,和大量的无线电机。因此,普通人受惠很大,得到物质的享受。人愈普通所得的享受愈大。
  只有在美国,普通的男女和儿童才有发展他们自己的机会。因为美国人乐于接受新的事物,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美国民主政制的大缸内——新的女人,新的儿童新的疗病法,新的时尚,新的衣服,新的游戏,新的学校,新的机器,新的软床,新的音乐——然后把这些东西都融搅在一起。因为我所持的是实验态度,亟愿知道譬如在五十年后,那个大缸里将有什么变化。
谈美国人
谈强权弱理
  因为我们是动物,有一个会死的身体,所以我们也就有被杀的可能,一般的人当然是不喜欢被杀的。我们有一种追求智慧和智慧的神圣欲望,可是我们一旦有了智识,因而便产生各人不同的见解,争论也就此发生。在长生不死的神灵世界里,争论是永不会停止的,如果有异见的双方都不肯认错,我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它。在人类的世界里,便不同了,争论者的对方便是他的眼中钉——越看越觉得看不顺眼,他自己的论据也越觉合理,——于是把对方干脆杀死,争端就此解决。如果甲杀死乙,甲便是对的;如果乙杀死甲,乙便是对的。无用讳言,这就是禽兽解决争端的老法子。所以在动物世界里,狮子始终是站在对的地位。
  人类的社会情形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这种现象,把人类的历史——一直到现代——作一种适当的解释。关系地球圆形说及太阳系的问题伽利略(Gali1eO)曾发现了一些观念,但他不能不把他的观念改变一些,因为他有一个会死有被杀戮和被苦刑的身体。和伽利略辩论是件吃力的事,假如伽利略少了一个会死的身体的话,你休想叫他认错,这就变成讨厌的事情了。但在当时,只要有一间行刑房或一间监牢——更不必说断头抬和炮烙柱——就可以叫他认错。当时的传教士和绅士们,决心要和伽利略一决雌雄。
  后来伽利略认错了,于是传教士和绅士们更相信他们自己是对的。争端也就此爽利地解决、这种解决方法为便当,极有效力。侵掠战争,宗教战争萨拉丁(Saladin十二世纪埃及和叙利亚的苏丹——编者)跟基督教的战争,宗教的肃清,烧死神巫的事件,以至近代之用战舰,去宣传基督福音,逼迫异教徒改信基督教,以战舰去迫别种人担负“白种人的负荷,”以及墨索里尼以坦克和飞机,到阿比西尼亚去传播文明,这一切的事件——全是依据于这种人类,由遗传所得的动物的逻辑,意大利人有着较精良的枪炮,有着较准确的射击术,能杀更较多的人,因之墨索里尼把文明传播到阿比西尼亚去了;如果阿比西尼亚有着更优良的枪炮,更准确的射击,能杀多的人,我想塞拉西(Hai1ese1asies)也必要把阿比西尼亚的文明带到意大利去的。
  我们都有一些高贵的狮子性格,我们都鄙视争论。我们崇敬军人,因为他能把意见不同者,一无犹豫地杀死。如果一个人要证明他自己是对的,要使对方闭口无言,最敏捷的方法是把他绞杀,当人们无力强迫人家认错时,才会用说话这方法。所以实际行动的人,是少说话的,他们卑视争论。我们说话的目的,是想影响人家,如果我们知道力足影响人家,或统治人他们,那何必又多说话呢?这样看来,国际联盟在上次东九省战争、和阿比西尼亚战争时说了那么许多的话,岂不有点无聊吗?那是够伤心的,所以国际联盟这种特性,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另一方面,如果以武力解决争论,而没有幽默感的话,有时即会造成大笑话,例如日本人竟相信用飞机的轰炸,和机关枪的扫射,能消灭中国人的反日情绪。有着这个原因,我不敢决然地承认人类是合理的动物。
  我常以为国际联盟是一所优良的现代语言学校,注重现代语言的翻译,起先由一个演说家用英语作一次完美的演说,等到听众熟识了演词的要旨和内容后,又由一个翻译专家把这篇演词译成流利畅达,优雅的法国语。关于发音声调之仰扬顿挫等等,务必达于上乘,使听众对语言学得到一次极美满的实习,事实上他比倍立兹学校更好;它是一所现代语言学兼演说学的学校。
  有一个朋友甚至对我说,当他在日内瓦住了六个月后,他发音含糊的多年旧习也居然纠正了。但是这里也有着一章令人诧异的事实,就是在这个虽然是专为交换意见之用的国际联盟里,除了说话外不作别用的机关里,居然也有“大说话者”和“小说话者”之别,“大说话者”是那些有“大拳头”者,“小说话者”是那些有“小拳头”者,可见这种玩意儿根本是骗人的勾当,是十分无聊的。这好像是“小拳头”国家的口才不能像“大拳手”国家那么流利似的!我以为信服“大拳头者”的口才的固有观念,仍是上流那种动物遗传性的一部分。(我到此不愿用畜生“Brute”一字,然而用在这里似乎是再适当也没有了。)这件事的要点,当然是在人类除了有斗争的本能外,还有说话的本能。
  从历史的意义上说来,舌头是和拳头或粗臂膀同其久远的。人类之于其他动物,便是人类能把说话跟拳脚混合应用,这就是人类特有的性格。这点似乎是说明国际联盟,美国议会,或职工大会,这一类的组织——只要是人类有机会说话的任何组织——会永远存在着的,我们人类似乎是注定必须要先用谈论的方法,去决定正或误,这并不错,因为谈论也是天使们的一个特性。
  所糟糕的是:当我们谈论到某一个程度时,臂膀较粗的一边便会老羞成怒,由老羞成怒而捏紧拳头向台一敲,揪住对方的颈项痛殴一番,然后回过头来问那些好似陪审官的观众道。我对?还是他对?由茶馆里的经验,我们知道那些观众一定回答说:“你对,你对!”这种解决方法只有人类会用。天使完全以说话,去解决争端;禽兽完全以肌肉,和爪牙去解决争端;唯有人类,把拳脚和说话去解决争端。天使绝对相信公理;禽兽绝对相信强权,只有人类以为强权就是公理。两者比较起来,谈论本能或辨白是非的努力,当然是比较高尚一些。我们相信终会有一天,人类将完全以谈论方式,去解决争端。
  到那时候人类才是真的得救了。在现在我们只好暂时让茶馆方法,和茶馆心理去解决争端,不管争端是在茶馆里,或国际联盟里解决;这两个地方始终是一贯地同样地表现着人类的特性。
  这种茶馆式的解决方法,我曾见到过两次,一次是在1931——33年,一次是在1936年。最有趣的是:在这二次的争论中,又夹杂了人类的第三种本性——谦让。在1931年那桩事件中,两造发生了争端,我们在茶馆里,据说是做陪审官的。起诉的原因,是一造犯了偷窃产业之罪。那个臂膀粗大的家伙,起初也参加争论,作了一次替自己辩护的演说,他说他对邻人已表示无上的忍耐——他是多么有自制力,多么大量慷慨,他是要替他邻人整顿花园,动机是多么纯洁!但有桩可笑的事情,当他一边在督促我们继续谈论下去时,一边却溜出屋外,在那偷来的产业四周筑了一道篱笆,然而回来,请我们去看看他的行径是否正当。我们都去看,我们看见他把那道新筑的篱笆,还在慢慢地向西扩大开去,篱笆在这时候还继续不断地移动着呢?“好吧!我对,还是他对?”我们的判决是:“你错了!”——我们说这句话,确有一点轻率。于是那个臂膀粗大的家伙以为他在大庭广众之间,遭了凌辱,他的谦让之心受了冤枉,他的荣誉遭了沾污,便提出抗议。并且又生气又骄傲地走出会场,用着带讥笑的卑视态度,把鞋上的尘挨拂去,认为我们都不够朋友。
  试想这样的一个家伙,居然以为是受了凌辱,所以我说,谦让这第三种本能把事情弄得愈加复杂。这次之后,这间以科学方法。表决个人争端为标榜的茶馆,便失掉了大部分的威信。
  后来我们在1936年又去评判,另一个争端,另外一个臂膀粗大的家伙说,他要把这次争论的始未和盘托出,要求大家主持正义。我听到“正义”一词,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我们鉴于局势的恶劣和我们陪审官之才能不足,所以早具戒心。但因为我们决心要表明我们确是名符其实的公正裁判者,所以向乎全体一致地当面对他说你的行为是错误的,是恃强凌弱的,他也以为他是受了凌辱谦让之心受了冤枉,荣誉受了沾污。于是他即揪住对方的颈项,拖到外边把他杀死,然后回转来问我们道,“我对,还是他对”?我们齐声道,“你对,你对!”一边说一边还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他还是不满足,又问我们道,“现在我可有资格做我们的朋友吗?”我都像茶馆里顾客一般,嚷道:“你当然有资格做我们的朋友!”杀人者是多么谦逊啊!
  这是救主降生后1936年的人类文明。我想法律和正义的演进,在最古的时候,当我们远是野蛮人的时代,一定也有着上述那种情形。由茶馆式的解决方式,演进到最高法院——在那里被判罪者,并不抗议说他是受了凌辱——似乎已经过了一个很长时期的发展。十年前,当我们创办那间茶馆时,我们以为我们是走上文明之路了,可是一个更明慧的上帝,一个认识人类,和人类的主要性格的上帝,也许早就预料到中途曾发生挫折的。他也许起始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失败,一定会踌躇不前,因为我们还只是半开化的人类。
  现在茶馆的威信已经失掉,我们又回复了从前的行为,像森林中的野蛮人一样,互相攻击,揪住对方的头发咬着对方的肉。..但我并不完全绝望。因为谦让或谦耻,这种本能究竟是好的谈论,也是好的本能。在我看来,现在的人类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但我们还是应该继续假想着,我们是有廉耻观念的,继续去谈论吧,让我们这样一直谈论下去,总会有一天,能够达到天使那种幸福的境地。
谈强权弱理
谈文化侵略
  这两天来听说有轰动一时的反对文化侵略运动。因为离城较远,无心知其底细;如传闻不误,也不外乎开会演讲,及散贴告白,其目的则在反对西洋教士在华办学传教的政策。自然我们不能像许多老成学者,将这些国家大事放给“青年”来办,而等到青年真正去办之后,又因为他们是青年所办,来决定的他的死罪。这种逻辑未免太妙了。
  听说有十一二岁小孩也被人家诱去拿旗,所以这反对文化侵略运动一定是不对的。也有人说,读书的时候救国就是自杀,至于读书毕业以后,又须“不谈政治”以自救。这样一来,自幼年以至老死,长处于自杀之间,倘使兢兢自持,自然也可以慎终追远,显祖荣宗,半百岁月度去,不过这样做人,也未免太苦。如果生命这样飘摇,也许不一定自己救得出来。文化侵略不侵略,还在其次。
  记得“文化侵略”这名词,大约还是起于去年北方反对中日文化基金委员会时才成的。以前四五年就是反宗教大同盟的运动,现在反对文化侵略的团体,就是此运动直接流布下来的波澜。除去还是演讲及贴告白以外,大概没有看见什么进步。其原因还不外于自救者之急于自杀,及自杀者之未之决心而已。
  不过当作一个学理的问题讲,西洋教徒,如抱纯粹的宗旨,以中国国民的利益为前提,只要他们别无野心,也未始不可利用他们的学校,来培养我们的国民。不过所谓“纯粹”二字就不易讲。这样头脑清晰的西洋教育家,也不能说没有;宗旨正当,预备将来归还中国人办的教会大学虽不多。抑或者还有一两个,真受过教育的西洋教士,我在北方也看见过——不过所难者就难在这一点。恐怕厦门这个地方就更有讨论之必要。此地所传的道理与所谓北方看见过的或欧洲道学所讲的比起来,至少可有二百年的时代差别,其教士所办的学校,宗旨纯粹与否也就可想而知。
  反对文化侵略这个名词,是很容易引起国人同情。因此附和的人也许有的不甚了然于反对之目的及所持的理由。其实反对耶稣教及反对教会学校是两件事,不能并为一谈。那教之好坏,自有他的评论,是思想的问题,我们不反对人家奉耶教,如果出于本心信仰,也如我们不反对人家奉回教、火妖教、或摩尼教。倘是反对,也不过做学术上的讨论,而且止于讨论。如果我们的同胞一定都要炼丹、扶乩、坐禅、成佛,也只好作罢,至于外国教士办学是政治问题及国家问题。(如有偏重外国历史文学及忽略本国文及国学常识等。)其应反对也如美国人应谈反对某省禁止在学校讲天演,及高而人民应该反对日本在高丽学校禁讲林肯华盛顿事迹。根本的理由,还是因为他们束缚思想的自由,因为他们利用偏颇的教育,来成遂治国的政策。若所要成遂的外国人的政策,其当在反对声讨之列,更不待言。
  这问题的危险就是把思想问题及政治问题搅在一团,是容易把反抗列强的政治问题变成反对一切舶来的思想,中了国粹家的遗毒。有人因为反对那教自身而反对耶教学校,已经自蹈压迫思想之弊,更妙的,是再进一层,以为反对教会学校即所以尊孔。孔乃吾家货色,所以必尊,耶系来自西上,所以必排,这种昏瞆思想的青年,大概不会没有,北京所见的就不少。这种的青年大概也没有什么希望。无论耶教与孔教,流布东西,同是民种衰靡民志薄弱之表现,本无尊此抑彼之必要,即使儒者十分香,单以其排外的动机,在思想上我们就以为不足龋若要以此为卫道的战略,恐怕一定卫不来,或者要定然失败的。思想上的排外无论如何是不足为训的。我并不相信大同主义,至少一百年内,至我死之日为止,总还是国家主义的世界,谁不能自卫自强,反抗外人的侵略,只好预备做殖民地的好百姓,但个人意见还是以为政治上只管持国家主义,而思想上及一切美术文学上,要固陋自封,走进牛角尖里的人将来结果也是沉沦下去。
谈文化侵略
谈智识的鉴别力
  教育和文化的目标,只在于发展智识上的鉴别力,和良好的行为。一个理想的受过教育者,不一定要学富五车,而只须明于鉴别善恶;能够辨别何者是可爱,何者是可憎的,即使是智识上能鉴别。最令人难受者,莫过于遇着一个胸中满装着历史上的事实人物,但见解和态度则是完全错误的人。我曾遇见过这一类的人,他们在谈话之际,对于无论什么题目,总有一些材料要发表出来,但是他们的见地,则完全是可笑可怜的。他们的学问是广博的,但毫无鉴别能力。博学不过是将许多学问或事实填塞进去,而鉴别力则是美术的判别问题,中国人于评论一个文人时,必拿他的学行和见识分开来讲。
  对于历史家尤其应该如此区别。一个满腹学问的人,或许很易于写成一部历史:但所说的话或竟是毫无主见与识别的。而在论人和论事时,或者是只知依人门户并无卓识的。这种人就属于我们所谓缺乏智识上的鉴别力。强记事实是一章极容易的事情?历史上一个指定时代中的事实,我们极易于强记,但分别轻重和是非,则是一章极难的事情,而有恃于一个人的见解力了。
  所以一个真有学问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善于辨别是非者。这就是我们所谓鉴别力,而有了鉴别力则雅韵即会随之而生。但一个人如若想有鉴别力,他必须先有见事明敏的能力,独立的判断力,和不为一切社会的,政治的,文学的,艺术的或学院式的诱惑所威胁或眩惑。一个人在成人时代中,他的四周当然必有无数各种各式的诱惑如:名利诱惑,爱国诱惑,政治诱惑,宗教诱惑,和惑人的诗人,惑人的艺术家,惑人的独裁者,与惑人的心理学家。
  当一个心理分析家告诉我们:幼年时代的脏腑效能之不同的运用,切实有关一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志向,挑衅心,和责任心,或便闭症引起暴燥性情时,凡有识力者对之,只可付诸一笑。当一个人错误时,他简直就是错误的,不必因震于其大名,或震于其高深的学问,而对他有所畏惧。
  因此识和胆是相聊的,如我国人之每以胆识并列。而据我们所知,胆力或独立的判别力,实是人类中一种稀有的美德。凡后来有所成就的思想家和作家,他们大都在青年时即显露其具着智力上的胆力。这种人决不肯盲捧一个名气虽然已经震于一时的诗人。他如真心钦佩一个诗人时,他必会说出其钦佩的理由。这就是依赖着他的内心判别而来的;这就是我们所谓文学上的鉴别力。他也决不肯盲目捧一个风行一时的书派,这就是艺术上的鉴别力。
  他也决不肯盲从一个流行的哲理,或一个时髦的学说。不论它们有着何等样的大名为其后盾。他除了内心信服之外,决不肯昧昧然信服一个作家;如若那个作家能使他信服,那个作家就是不错的;但如若那个作家不能使他信服,则那个作家是错误的,而他自己是对的;这就是智识上的鉴别力。这种智力上的胆力,和独立的判断力,无疑是必需一己的内心中,先具着一种稚气的天真的自信心。但一己的内心所能依赖者、也只有这一点,所以当一个学生,一旦放弃其个人判断的权利者,他便顿然易于被一切人生的诱惑所动摇了。
  孔子好像已经觉得学而不思比思而不学更不好,所以他说:“思而不学则罔,学而不思则殆。”他必因看见弟子之中这种学而不思的人太多了,所以他提出这种警告。这个警告也是现代的学校所极为需要的。我们都知道现在一般的教育和一般的学校制度,都偏于割舍了鉴别力以求学问,视强记事实即为教育的本身目标,好像富于学问即会使人成为一个高士。但是学校中为什么要贬视思想?为什么要歪曲学制,而将愉快的求学企图变成了机械式的,严定尺寸的,划一的和被动的强记事实?我们为什么要把智识置在思想之前?我们为什么愿意称呼一个仅是读足了心理学,中古历史,论理学,和宗教学学分的大学毕业生为学成之士?这种学分和文凭何以会取代了教育的真正目标之地位?何以会使学生们的心目中也认其是如此的?
  其理由很为简单:我们之用这个制度,因为我们是在将民众整批的教育,如在工厂里边一般。而一涉工厂的范围,则一切都须依着呆板的机械式的制度去行事了。为了保护其名誉,和将产物标准化起见,所以学校要发给文凭,以为证明。为了须发文凭,便不能不有次第;为了须分次第;便不能不有记分;为了须记分,便不能不有大小考试了。这全部的程序,成为一个整个的,合于逻辑的,必然之事,因使人无从避免。但机械式的大小考试,其结果是为害之大,远过于我们所能想见。因为它立刻使人注重强记事实,而忽略了鉴别力的发展。我本人曾当过教师,很知道出历史题目,确比一般的泛常普通智识题目较为容易,即批分数,也较为省力。
  其危险,在于这种制度在一经订立之后,我们即易于忘却我们这已渐渐或将要脱离教育的真正理想目标,即我所说的智识上鉴别力的发展。所以孔子所说:“多见面识之,知之次也”这句话,仍有牢记之价值。世上实无所谓必修科目:无必读之书,甚至莎士比亚剧本也是如此。学校好似已采用一种愚笨的概念,以为只须从历史或地理中采集若干有限的资料,便足以供一个学者之所必需。我曾受过相当的教育,但我至今弄不清楚西班牙京城叫什么名字,并且有一个时期还以为哈佛那是一个邻近的古巴的海岛呢。必修课程的规定,其危险在于它义涵一个人只要读完这个课程,便已在事实上知晓了一个学者所应知晓的事情。所以一个毕业生于离校之后,即不再企图更事学问,或再谈一些书,因为他是已经学完了一切应该知道的学问了。这也无怪其然,因为这是一个合于逻辑的结果。
  我们须放弃一个人的智识,有法子可以考验或测量的概念。庄子说得好:“我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寻求学识,终不过是像去发现一个新大陆,或如爱纳托尔佛郎士AnatoleFrance所说:“一个心灵的探险行为”。我们如用一种坦白的,好奇的,富于冒险性的心胸,去维持这个探索精神,则这种寻求行为,便永远是一种快乐,而不是痛苦了,我们应该舍弃那种规定的,划一的,被动的,强记事实方法,而将这种积极的滋长的个人快乐,定为理想目标。文凭和学分如一旦废除,或仅仅值其所实值,学问之寻求,即能趋于积极。因为那里做学生者,至少要自问为什么而读书了。这句话在目下是无须他来答覆的,因为现在每个学生,都知道他为了要升入二年级,所以在一年级读书;为了要升入三年级,所以在二年级读书。这种外加的意念,其实都应该丢弃,因为寻求知识,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不相干的。现在的学生,有许多是为了注册员的关系而读书,有许多是为了他们的父母,或教师,或未来的太太的关系而读书,以便取悦于耗费了许多金钱培植他们的父母,或以便取悦于看待他们很好很热心的教师,或是以便将来可以多赚些钱,去养他们的家口。我以为这类思想都是属于不道德的。寻求知识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无干。只有如此,教育方能成为一种快乐。并趋于积极。
谈智识的鉴别力
谈工作观念
  讲到人,最难于了解的是他对工作所抱的观念,以及他自己要做的工作,或社会需要他做的工作。世间万物尽在过悠闲的日子,只有人类为着生活而工作。他因为不能不去工作,于是在文明日益进步中的生活变为愈加复杂,随时随地是义务、责任、恐惧、障碍和野心,这些并不是生而有之,而是由于人类社会所产生。譬如当我坐在书桌边时:我看见一只鸽子,在那远处的一座礼拜堂的尖塔边回翔,绝不虑午餐要吃些什么。但是我的午餐就比那鸽子复杂得多,拿到我面前的食物,已经过了千万人的工作,已经过了一种极复杂的种植、贸易、运输、递送、和烹饪,正因如此,人类要获得食物比动物困难万倍。如果一只森林里的野兽跑进人类的都市里来,看到人类为生活而如此匆忙,这只野兽一定会对这个人类社会发生很大的疑惑和惊奇。
  我想那森林中的野兽,它的第一个思想,一定是说人类是唯一工作的动物,因为在世间除了一些驮马和磨坊里的水牛之外,所有的动物甚至家畜都不必工作的。警犬很少去执行职务,看门的狗总是玩耍的时候多,并且在阳光温暖的时候,总要舒舒服服地在地上睡一下;那贵族化的猫更用不着为生活而工作,它有一个天赋的敏捷身体,可以随时跳过邻居的篱笆,它甚至不以为自己是一个俘囚——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去。这样看来,世间只有人类辛苦地工作,驯服地关在笼子里,为了食物,被这个文明和复杂的社会强迫着去工作,为了自己的供养而烦虑。我虽然知道人类也有人类的长处——智识的愉快,谈话的欢乐,和幻想的喜悦,例如在看一出舞台戏的时候,更能表现出来,可是在这里我们不能忘掉根本的事情,就是人类的生活太复杂了,只是一个供养自己的问题,已经要费去我们十分之九以上的活动力。所以文明大约是寻觅食物的问题,而进步便是使食物越加难于得到的一种发展。文明如果不使人类难于得到食物,对绝对不用这样劳苦的地工作。人头的危机是在社会太文明,是在获耽食物的工作太辛苦,因而在那获取食物的劳苦中,吃东西的胃口也失掉了——我们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地。
谈工作观念
谈睡觉的艺术
  看起来我是天命注定要做一个市场哲学家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一般的说法,哲学似乎是那种把简单的东西弄得难懂的学问,可是我能想像得到一种使困难的东西简单化的学问。“唯物主义”、“人文主义”、“超绝主义”、“多元论”、及其他的一切“主义”虽然都有冗长的理论,可是我想这些哲学体系并不比我自己的哲学更深刻。归根结底的说来,生活不外是吃饭,睡觉,和朋友们相会,作别,团聚和送别会,泪和笑,两星期剪一次头发,在一盆花上浇水,看邻人由屋顶上跌下去;用一种学术上的隐语,把我们关于这些人生简单现象的观念加以装饰,乃是大学教授掩饰极端空虚的思想或极端含糊的思想的一个诡计。因此,哲学变成一种使我们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学术。哲学家所完成的功绩就是;他们讲得越多,我们越觉糊涂。
  人们很少知道躺在床上的艺术的重要,这是很奇怪的;据我看来世界上最重要的发现,无论在科学方面或哲学方面,十分之九是科学家或哲学家,在上午两点钟或五点钟盘身躺在床上时所得到的。
  有些人白天躺在床上,有些人夜间躺在床上。讲到“1ying”这个字,不外两种意义。(按英文“1ying”一字同时有“躺”和“撒谎”两种意义。——编者)一为身体上的,一为道德上的,因为这两种动作恰巧是符合一致。
  我相信躺在床上是人生一种最大的乐趣;我觉得那些像我这样相信的人是诚实者,而那些不相信的人是撒谎者,他们事实上在白天是大撒其谎的,在表示上如此外,在道德上亦莫不如此。那些在白天撒谎的人是道德促进家,幼稚园教师,和伊索寓言的读者,而那些和我但白承认一个人应该有意培养躺在床上的艺术的人,都是诚实者,他们宁愿读“阿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inWOnder1and)这一类不含教训的书。
  身体上和精神上躺的床上的意义是什么呢?由身体上言之,躺在床上是我们拼弃外物,退居房中,而取最合于休息,宁静和沉思的姿势。躺在床上有一种适当而奢逸的方法。最伟大的人生艺术家孔子是“寝不尸”的(见“论语”第十章),是盘身而卧的。我相信人生一种最大的乐趣是卷起腿卧在床上。为达到最高度的审美乐趣和智力水准起见。手臂的位置也须讲究。我看信最佳的姿势不是全身躺直在床上,而是用软绵绵的大枕头垫高,使身体与床铺成三十角度,而把一手或两手放在头后。在这种姿势之下,诗人写得出不朽的诗歌,哲学家可以想出惊天动地的思想,科学家可以完成计划时代的发现。
  人们很少知道寂静和沉思的价值,这是可怪的。在你经过了一天劳苦工作之后,在你和许多人见面,和许多人谈话之后,在你的朋友们向你说无意义的笑话之后,在你的哥哥姐姐想规劝你的行为,使你可以上天堂之后,在这一切使你郁然不快之后,躺在床上的艺术不但可以给你身体上的休息,而且可以给你完全的舒畅。我承认躺在床上有这一些功效,可是其功效尚不止时。躺床上的艺术如果有着适当的培养,应该有清净心灵的功效。许多商业中每以事业繁忙自豪,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席不暇暖,案上三架电话机拨个不停。殊不知他们若肯每天上午一点钟醒在床上静躺一小时,牟利一定可以加倍。就使躺到上午八点钟才起来,那又何妨?如果他放了一盒上等香烟在床边的小桌上,费了充足的时间离床起身,在刷牙之前把当天的一切问题全都解决完毕,那可就更好了。在床上,当他穿了睡衣舒服地伸直着腰或盘身卧着,不受那可恶的羊毛内衣,或讨厌的腰带或吊带,令人窒息的衣服,和笨重的皮鞋所束缚时;当他的脚趾自由开放了,恢复他们白天失抚了的自由时,在这个时候,有真正商业头脑的人便能够思想了。因为一个人只有在脚趾自由的时候,头脑才能够获得自由,只有在头脑自由的时候,才能够有真正的思想。这样,准时在上午九点钟或八点三刻到办公处,像奴隶管理人那样地监督他的下属人员,而“无事忙”起来,还不如胸有成竹地到上午十点才上办公处。
  至于思想家、发明家、和理想家,在床上静躺一点钟的效力尤其宏大。
  文人以这种姿势来想他的文章或小说的材料,比他一天到晚坐在书台边所得的更多。因为他在床上不受电话,善意的访客,和日常的琐事所打扰,可以由一片玻璃或一幅珠帘看见人生,现实的世界罩着一个诗的幻想的光轮,透露着一种魔术般的美。在床上,他所看见的不是人生的皮毛,人生变成一幅更现实的图画,像倪云林或米帝的大绘画一样。
  所以如此者,是因为当我们躺在床上之时,一切肌肉在休息的状态中,血脉呼吸也归平稳了,五官神经也静止了,由了这身体上的静寂,使心灵更能聚精会神,不为外物所扰,所以无论是思想,是感官,都比日间格外灵敏。
  一切美妙的音乐,都应该取躺卧的姿势,闭着眼去详细领略。李笠翁早已在“论柳”一篇里说过,闻鸟宜于沮晨静卧之时。假如我们能利用清晨,细听天中乐,福分真不少啊!事实上,多数的城市都洋溢着鸟儿的音乐,虽则我相信有许多居民没有感觉到。例如,这是我一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声音:今天早晨,我五点就醒,躺在床上听见最可喜的空中音乐。起初是听见各工厂的汽笛而醒,笛声高低大小长短不一。过一会儿,是远处传来愚园路上的马蹄声,大约是外国骑兵早操经过。在晨光嘉微的静寂中,听马蹄滴笃,比听布拉姆斯(f.Brahma——十九世纪德国制曲家)的交响曲还有味道。再过一会,便是三五声的鸟唱。可惜我对于鸟声向来不曾研究,不辨其为何声,但仍不失闻鸟之乐。
  自然鸟声以外,还有别种声音。五点半就有邻家西崽叩后门声,大概是一夜眠花宿柳回来。隔弄有清道夫竹帚扫沙沙的声音,忽然间,天中两声“工——当”飞雁的声音由空中传过。六时二十五分,远地有沪杭甬火车到西站的机器隆隆的声音,加上一两声的鸣笛,隔壁小房中也有声响了。这时各家由夜乡中相继回来,夜的静寂慢慢消逝,日间外头各种人类动作的混合产漫慢增高,慢慢宏亮起来。接下佣人也起来了,有开窗声,钩钩声,一两咳嗽声,轻轻脚步声,端放杯盘声。忽然间,隔房小孩叫“妈妈”!
  这就是我那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大自然音乐。
  在那年整个春天之中,我最享乐的,就是听见一种鸟声,与我幼时在南方山上所听相似,土名为Kachui,大概就是鸠鸟。他的唱调有四音——do,mi,re—ti,头二音合一拍,第三音长二拍半,而在拍之中转入一简短的低阶的ti(四音)——第四音简短停顿的最妙。这样连环四音续唱,就成一极美的音调,又是宿在高树上,在空中传一绝响,尤为动人。最妙者,是近地一鸠叫三五声,百步外树抄就传来另一鸠鸟的应声,这自然是雌雄的唱和,为一切声音的原始,这样唱和了一会,那边不和了,这边心里就着急,调子就变了,拍节更快,而将尾省去,只成do,mj,r三音,到了最后无聊,才归静止,过一会再来。这鸠鸟的清唱,在各种鸟声中最美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此外鸟声尚多,我除了用音乐的乐谱之外,不晓得怎样描写这些歌声,可是我知道这些歌声之中有鹊鸟,黄鹂和啄木鸟的歌声,以及鸽子的鸪鸪声。
  雀声来得较迟,就是因为醒得较迟,其理由不外我们的伟大美术家兼诗人李笠翁所指出的。别的鸟最怕人,我们这可恶的人类一醒,不得枪弹,就是掷石,一天不得清静,所以连唱都不能从容了之,尽其能事了。故日间吟唱,其唱不佳,为此只好早点起来清唱。唯有雀,即不怕人,也就无妨从容多眠一会儿。
谈睡觉的艺术
谈诗样的人生
  我以为从生物学的观念看起来,人生几乎是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也有生长和腐蚀的内在循环。它开始是天真朴实的,童年时期,嗣后便是粗拙的青春时期,企业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具着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较剧烈火的成年时期,由经验上获得进步,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获得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才稍微减轻活动的紧张,性格也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样,对于人生渐抑一种较宽容,较玩世,同时也较温和的态度,以后到了老年的时期,内分泌腺减少了它们的活动,假如我们对于老年能有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照这种观念调和我们的生活形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看来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花闪灭,一个人便永远长眠不醒了。我们应当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地欣赏人生的主旨,欣赏它急缓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这些循环的动作,在正常的人体上是大概相同的,不过那音乐必须由个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灵魂中,那个不调和的音键变得日益洪大,结果竟把正式的曲调掩没了,如果那不调和的音键声音太响使音乐不能继续演奏下去,于是那个人便开枪自找,或跳河自尽了。这是因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来的导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会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动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标前进。在我们许多人之中,有时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听来甚觉刺耳;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些以恒河般伟大的音律,和雄壮的音波,慢慢地永远地向着大海流去。
  一个人有童年、壮年、和老年,我想没有一个会觉得这是不美满的;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说办法再好没有。人生没有什么好、坏,只有“在那一季里什么东西是好的”之问题。如果我们抱着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念,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确是像一首诗那样地生活过去的。
  莎士比亚会在他的人生七阶段的那节文章里,把这个观念极明显地表达出来,许多中国作家也曾说过与此相类的话。莎士比亚没有变成富于宗教观念的人,也不曾对宗教表示很大的关怀,这是很可怪的。我想这便是他所以伟大的地方;他把人生当做人生看,他不打扰世间一切事物的配置和组织,正如他不打扰他的戏剧中的人物一样。莎士比亚和大自然本身相似,这是我们对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赞颂。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观察人生而终于离开了。
谈诗样的人生
谈男女关系
  人类之中,百分之九十有夫妻关系,百分之百是人子,而婚姻和家庭,确是人类生活中最亲密的部分。
  我们既是生物,自不能逃避出生,吃母奶,婚嫁和生育等等。每个男人都是妇人所生,每个人(除了少数之外)都须和一个妇人共过一生去做小孩的父亲。每个女人,也都是妇人所生,每个妇人(除了少数之外)也都须和一个男人共过一生生育小孩,中间也有几个不愿意做父母,这等于花木之不肯生子以传它们的种;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不要父母而生、也正如花木这不能不要种子而生。因此我们就得到生命中,最肯要的相互关系,就是男人,女人,小孩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那桩事实,而生命哲学,除非是讨论这个必需的相互关系,即不能称为适当的哲学,或不成其为哲学。
  但单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还嫌不够。这关系必须生出婴孩,否则便不能称为完备,所以无论那一代的文明,决无理由以剥削男女产生婴孩的权利。我知道目前会发生一个真正的难题,有许多男女不表结婚,另有许多虽结婚,但因这样或那样理由不肯产生婴孩。据我意见,不论他们所持的是何种理由,凡是男女不遗留子女而离开这世界,实犯了一件对于自身的大罪。如若他们的不生育,是为了身体关系,那末他们的身体,已是退化或有差错的地方。
  如若是为了婚姻的程度过高,那末这过高的婚姻程度就有不合的地方。如若是为了一种谬误的个人主义哲学,那末个人主义哲学必是错误的。最后,如若是为了整个的社会组织,那末这整个社会组织是不对的。待到二十世纪,我们对于生物科学,已有较大的进步,而能更了解我们之为生物时,男女们大概就会见到这个趔。我深信二十世纪将为生物学世纪,正如十九世纪之为自然科学世纪。等到人们更能了解自己,而觉悟对于造化所赋与之天性即使争斗也是徒然时,他们就会更加重视这类简单智慧。从瑞士心理学家荣氏劝告有钱的病人回到乡间去饲养鸡,鸭,小孩,和栽种萝卜那章事,我们看到这种生物学的和医学的智慧已有生长之兆,这类有钱的女性病人,她所犯的弊病就在未能顺着生物发挥本能,或是她们的发挥程度过于低下。
  自有历史以来,人们从来没有学习过怎样和女人共同生活。最奇怪的事即是,虽然如此,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脱离女人而生活。一个人如觉悟他决不能无母而生到这世界上来时,他便不会轻蔑女人。从出生到死亡,他的四围没有一天不有女人,如母亲,妻子,女儿等等。即使他不娶亲,也免不了和诗人华兹华斯般的依赖他姊姊过日子;或和诗人斯本塞一般的依赖他的管家婆。没有一种哲学能拯救他的灵魂,如他不能和母亲纪律性姊们建立相当的关系。如若他甚至不能和管家婆建立相当关系,那末他简直不能算人。
  凡是未能和女人达到相当关系,而又走着道德歧路的人,如王尔德之类,实在有些可怜。他们一面喊着国人万难和女人共同生活;但一方面又说男人不能无女人而生活,这样看来,从印度创世纪的著者,直到二十世纪的王尔德,中间虽已经过四千余年,但是人类的智慧好似分寸没有进步。因为那印度著者正抱着和王尔德同样的心理。据这本创世纪所说,上帝于创造女人时,采取花的美丽,鸟的歌音,虹霓的彩色,风的柔态,狼的笑容,羊的温柔,狐的狡猾,云的难于捉摸,和雨的变幻无常,将它们交织成一个女人,这拿她送给男人做妻子。印度亚当很为快乐,他俩便在这美丽的世界中自在游行。
  几天之后,亚当跑去向上帝说:“请你将这女人带走,我实在不能和她过下去了”。上帝答应他的请求,将夏娃带了回去。于是亚当即觉得很为寂寞,依旧不能快乐。几天之后,又跑到上帝那里说:“请你拿那个女人还给我,因为我没有她不能生活”。上帝依旧听从他,将夏娃还他。几天之后,他复又跑到上帝处请求说:“你所创造的这个夏娃,仍请你收了回去,我发誓不能和她过下去”。上帝于无边智慧之中仍然顺从了他。等到亚当第四次走来诉说没有了那个女伴不能生活时,上帝虽允了他的请求,但要他答应以后决不改变心肠,不论甘苦,以后决和她永远过下去,尽他俩的智力在这人世上共度生活。我以为这幅景象,直到眼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
谈男女关系
谈理想中的女性
  女人的深藏,在吾人的美的理想上,在典型女性的理想上,女子教育的理想上,以至恋爱求婚的形式上都有一种确定不移的势力。
  对于女性,中国人与欧美人的概念彼此大异。虽双方的概念都以女性为包含有娇媚神秘的意识,但其观点在根本上是不同的,这在艺术园地上所表现者尤为明显。西洋的艺术,把女性的肉体视作灵感的源泉和纯粹调和形象的至善至美。中国艺术则以为女性肉体之美系模拟自然界的调和形象而来。
  对于一个中国人,像纽约码头上所高耸着的女性人像那样,使许许多多第一步踏进美国的客人,第一个触进眼帘的便是裸体的女人,应该感觉得骇人听闻。女人家的肉体而可以裸程于大众,实属无礼之至,尚使他得悉女人在那儿并不代表女性,而是代表自由的观念,尤将使他震骇莫名。为什么自由要用女人来代表?又为什么胜利、公正、和平也要用女人来代表?这种希腊的思想对于他是新奇的。因为在西洋人的理想中,把女人视为圣洁的象征,奉以精神的微妙的品性,代表一切清净、高贵、美丽和超凡的品质。
  对于中国人,女人爽脆就是女人,她们是不知道怎样享乐的人类。一个中国男孩子自幼就受父母的告诫,倘使他在挂着的女人裤裆下走过,便有不能长大的危险。是以崇拜女性有似尊奉于宝座之上,和暴裸女人的肉体这种事实为根本上不可能的。由于女子深藏的观念,女性肉体之暴露,在艺术上亦视为无礼之至。因而德勒斯登陈列馆(DresdenGallery)的几幅西洋画杰作,势将被目为猥亵作品。那些时髦的中国现代艺术家,他们受过西洋的洗礼,虽还不敢这样说。但欧洲的艺术家却但白地承认一切艺术莫不根源于风流的敏感性。
  其实中国人的性的欲望也是存在的,不过被掩盖于另一表现方法之下而已。妇女服装的意象,并非用以表人体之轮廓,却用以模拟自然之律动。一位西洋艺术家由于习惯了的敏感的拟想,或许在升腾的海浪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裸体像来;但中国艺术家却在慈悲菩萨的披肩上看出海浪来。一个女性体格的全部动律美久取则于垂柳的柔美线条。好像她的低垂的双肩。她的眸子比拟于杏实,眉毛比拟于新月,眼波比拟于秋水,皓齿比拟于石榴子,腰则拟于细柳,指则拟于春笋,而她的缠了的小脚,又比之于弯弓。这种诗的辞采在欧美未始没有,不过中国艺术的全部精神,尤其是中国妇女装饰的范型,却郑重其事的符合这类辞采的内容。因为女人肉体之原形,中国艺术家倒不感到多大兴趣。吾人在艺术作品中固可见之。中国画家在人体写生的技巧上,可谓惨淡地失败了。即似以仕女书享盛名的仇十洲(明代),他所描绘的半身裸体仕女画,很有些像一颗一颗番薯。不谙西洋艺术的中国人,很少有能领会女人的颈项和背部的美的。“杂事秘辛”一书,相传为汉代作品,实出于明人手笔,描写一种很准确而完全的女性人体美,历历如绘,表示其对于人体美的真实爱好,但这差不多是唯一的例外。这样的情形,不能不说是女性遮隐的结果。
  在实际上,外表的变迁没有多大关系。妇女的服装可以变迁,其实只要穿在妇女身上,男人家便会有美感而爱悦的可能,而女人呢。可要男人家觉得这个式样美,她便会穿着在身上。从维多利亚时代钢箍扩张之裙变迁而为二十世纪初期纤长的孩童的装束,再变而至一九三五年的梅蕙丝(MaeWest)摹仿热,其间变化相差之程度,实远较中西服式之歧异尤为惹人注目。只消穿到女人身上,在男人们的目光中,永远是仙子般的锦绣。倘有人办一个妇女服饰的国际展览会,应该把这一点弄得清清楚楚。不过二十年前中国妇女满街走着的都是短袄长脚裤,现在都穿之颀长的旗袍把脚踝骨都掩没了;而欧美女子虽还穿着长裙,我想宽薄长脚裤随时有流行的可能。这种种变迁的唯一的效果,不过使男子产生一颗满足的心而已。
  尤为重要者,为妇女遮隐与典型女性之理想的关系。这种理想便是“贤妻良母”。不过这一句成语的现代中国受尽了讥笑。尤其那些摩登女性,她们迫切的要望平等、独立、自由。她们把妻子和母性看作男人们的附庸,是以贤妻良母一语代表道地的混乱思想。
  让我们把两性关系予以适宜之判断。一个女人当她做了母亲,好像从未把自己的地位看作视男人的好恶为转移的依赖者。只有当她失去了母亲的身分时才觉得自己是十足的依赖人物。即在西洋,也有一个时期母性和养育子女不为社会所轻视,亦不为女人们自己所轻视。一个母亲好像很适配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那是一个崇高而荣誉的地位。生育小孩,鞠之育之,训之诲之,以其自己的智慧诱导之以达成人,这种任务,在开明的社会里,无论谁何都决非为轻松的工作。为什么她要被视为社会的经济的依赖男人,这种意识真是难于揣测的,因为她能够担负这一桩高贵的任务,而其成绩又优于男子。妇女中亦有才干杰出不让须眉者,不过这样的才干妇女其数量确乎是比较的少,少于的德谟克拉西所能使吾人信服者。对于这些妇女,自我表现精神的重要,过于单单生育些孩子,至于寻常女人,其数无量,则宁愿让男人挣了面包回来,养活一家人口,而让自家专管生育孩子。若云自我表现精神,著者盖尝数见许多自私而卑劣的可怜虫,却能发扬转化而仁慈博爱,富于牺牲精神的母性,她们在儿女的目光中是德行完善的模范。著者又曾见过美丽的姑娘,她们并不结婚,而过了三十岁,额角上早早浮起了皱纹,她们永不达到女性美丽的第二阶段,即其姿容之荣繁辉发,有如盛秋森林,格外成熟,格外通达人情,复格外辉煌灿烂,这种情况,在已嫁的幸福妇人怀孕三月这后,尤其是常见的。
  女性的一切权利之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做母亲。孔子称述其理想的社会要没有“旷男怨女”。这个理想在中国经由另一种罗曼斯和婚姻的概念而达到了目的。由中国人看来,西洋社会之最大的罪恶为充斥众多之独身女子,这些独身女子,本身无过失可言,除非她们愚昧地真欲留驻娇媚的青春;他们其实无法自我发抒其情愫耳。许多这一类的女子,倒是大人物,像女教育家,女优伶,但她们倘做了母亲,她们的人格当更为伟大。一个女子,倘若爱上了一个无价值的男子而跟他结了婚,那她或许会跌入造物的陷阱,造物的最大关心,固只要她维繁种族的传殖而已;可是妇女有时也可以受造物的赏赐而获得一鬈发秀美的婴孩,那时她的胜利,她的快乐,比之她写了一部最伟大的著作尤为不可思议;她所蒙受的幸福,比之她在舞台上获得隆盛的荣誉时尤为真实。邓肯女士(IsiadoraDuncan)忠实足以证明一工,无异乎给杰出的女人者,他给予了一种安慰。因为享受做母亲的愉快是聪明才智女人和普通女人一样的情绪。造物注定了这样的命运而让男男女女这样的活下去。
谈理想中的女性
谈恋爱和求婚
  有一个问题可以发生;中国女子既属遮掩深藏,则恋爱的罗曼斯如何还会有实现的可能?或则可以这样问:年青人的天生的爱情,怎么样儿的受经典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在年青人,罗曼斯和恋爱差不多是寰宇类同的,不过由于社会传统的结果,彼此心理的反应便不同。无论妇女怎样遮掩,经典教训却从未逐出爱神。恋爱的性质容貌或许可以变更,因为恋爱是情感的流露,本质上控制着感觉,它可以成为内心的微鸣。文明有时可以变换恋爱的形式,但也绝不能抑制它。“爱”永久存在着,不过偶尔所蒙受的形象,由于社会与教育背景之不同而变更。“爱”可以从珠帘而透入,它充满于后花园的空气中,它拽撞着小姑娘的心坎。或许因为还缺少一个爱人的慰藉,她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总是烦恼着她。或许她倒并未看中任何一个男子,但是她总觉得恋爱着男子,因为她是爱着男子,故而爱着生命。这使她更精细的从事刺绣而幻化的觉得好像她正跟这一幅虹彩色的刺绣恋爱着,这是一个象征的生命,这生命在她看来是那么美丽。大概她正绣着一对鸳鸯,绣在送给一个爱人的枕套上,这种鸳鸯总是同栖同宿,同游同泊,其一为雌,其一为雄。
  倘若她沉浸于幻想太厉害,她便易于绣错了针脚,重新绣来,还是非错误不可。她很费力的拉着丝线,紧紧地,涩涩地,真是太滞手,有时丝线又滑脱了针眼。她咬紧了她的樱唇而觉得烦恼,他沉浸于爱的波涛中。
  这种烦恼的感觉,其对象是很模糊的,真不知所烦恼的是什么;或许所烦恼的是在于春,或在于花,这种突然的重压在身世孤寂之感,是一个小姑娘的爱苗成熟的天然信号。由于社会与社会习俗的压迫,小姑娘们不得不竭力掩盖住她们的这种模糊而有力的愿望,而她们的潜意识的年青的幻梦总是永续的行进着。可是婚前的恋爱在古时中国是一个禁果,公开求爱真是事无前例,而姑娘们又知道恋爱便是痛苦。因此她们不敢让自己的思索太放纵从于“春”“花”“蝶”这一类诗中的爱的象征,而假如她受了教育,也不能让她多费工夫于诗,否则她的情愫恐怕会太受震动。她常忙碌于家常碎琐碎以卫护她的感情之圣洁,譬如稚嫩的花朵之保护自身,避免狂蜂浪蝶之在未成熟时候的侵袭。她愿意静静的守候以待时机之来临,那时恋爱变成合法,而用结婚的仪式来完成正当的手续。谁能逃免纠结的情欲的便是幸福的人。
  但是不管一切人类的约束,天性有时还是占了优势。因为像世上一切禁果,两性吸引力的锐敏性,机会以尤少而尤高。这是造物的调剂妙用。照中国人的学理,闺女一旦分了心,甚么事情都将不复关心。这差不多是中国人把妇女遮掩起来的普通心理背景。
  小姑娘虽则深深遮隐于闺房之内,她通常对于本地景况相差不远的可婚青年,所知也颇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窃下主意,熟为可许,孰不惬意。倘因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私心默许的少年,纵然仅仅是一度眉来眼去,她已大半陷于迷惑,而她的那一类素来引以为自傲的心儿,从此不复安宁。于是一个秘密求爱的时期开始了。不管这种求爱一旦泄露即为羞辱,且常因而自杀;不管她明知道这样的行为会侮蔑道德规律,并将受到社会上猛烈的非难,她还是大胆的去私会她的爱人。而且恋爱总能找到进行的路径的。
  在这两性的疯狂样的互相吸引过程中,那真很难说究属男的挑动女的,抑是女的挑动男的。小姑娘有许多机敏而巧妙的方法可以使人知道她的临常其中最无罪的方法为在屏风下面露出她的红绫鞋儿。另一方法为夕阳斜照时站立游廊之下。另一方法为偶尔露其粉颊于桃花丛中。另一方法为灯节晚上观灯。另一方法为弹琴(古时的七弦琴),让隔壁少年听她的琴挑。别一方法为请求她的弟弟的教师润改诗句,而利用天真的弟弟权充青鸟使者,暗通消息;这位教师倘属多情少年,便欣然和覆一首小诗。另有多种交通方法为利用红娘(狡黠使女);利用同情之姑嫂;利用厨子的妻子;也可以利用尼姑。倘两方面都动了情,总可以想法来一次幽会。这样的秘密聚会是极端不健全的;年轻的姑娘绝不知道怎样保护自身于一刹那;而爱神,本来怀恨放浪的卖弄风情的行为,乃挟其仇雠之心以俱来。爱河多涛,恨海难填,此固为多数中国爱情小说所欲描写者。她或许竟怀了孕!其后随之以一热情的求爱与私通时期,软绵绵的,辣泼泼的,情不自禁,却就因为那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尤其觉得可爱可贵,惜乎通常此等幸福,终属不耐久啊!
  在这种场合,甚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少年或小姑娘或许会拂乎本人的意志与第三者缔婚,这个姑娘既已丧失了贞操,那该是何等悔恨。或则那少年应试及第,被显宦大族看中了,强制的把女儿配给他,于是他娶了另一位夫人。或则少年的家族或女子的家族阖第迁徙到辽远的地方,彼此终身不得复谋一面。或则那少年一时寓居海外,本无意背约,可是中间发生了战争。因而形成无期的延宕。至少小姑娘困守深闺,则只有烦问与孤零的悲郁。倘苦这个姑娘真是多情种子,她会患一场重重的相思病,(相思病在中国爱情小说中真是异样的普遍。)她的眼神与光彩的消失,真是急坏了爹娘,爹娘鉴于眼前的危急情形,少不得追根究底问个清楚,终于依了她的愿望而成全了这桩婚事,俾挽救女儿的生命,以后两口儿过着幸福的一生。
  “爱”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因而与涕泪,悲愁,与孤寂相揉和,而女性遮掩的结果,在中国一切诗中,掺进了凄惋悲忧的调子。唐以后,许许多多情歌的都是含着孤零消极无限悲伤,诗的题旨常为闺怨,为弃妇,这两个题目好像是诗人们特别爱写的题目。符合于通常对人生的消极态度,中国的恋爱诗歌是吟咏些别恨离愁,无限凄凉,夕阳雨夜,空闺幽怨,秋扇见捐,暮春花萎,烛泪风悲,残枝落叶,玉容憔悴,揽镜自伤。这种风格,可以拿林黛玉临死前,当她得悉了宝玉宝钗订婚的消息所吟的一首小诗为典型,字里行间,充满着不可磨灭的悲哀: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但有时这种姑娘倘遇运气好,也可以成为贤妻良母。中国的戏曲,固通常都殿以这样的煞尾:“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谈恋爱和求婚
谈家庭和婚姻
  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著者有一次当到苏州乡下去游玩一番,却让女人家抬了藤桥把我抬上山去。这些女轿夫拼命抢着要把我这臭男子抬上山去,那时我倒有些恧颜,没了主意,只好忸怩地让她们抬就抬了这么一程。
  因为我想此辈是古代中国女权族长的苗裔,而为南方福建女人的姊妹。福建女人有着笔挺的躯干,堂堂的胸膛,她们扛运着煤块,耕种着农田,黎明即起,盥洗沐发,整理衣裳,把头发梳理得清清净净,然后出门工作,间复抽暇回家,把自己的乳水喂哺儿女。她们同样也是那些豪富家人,统治着家庭,统治着丈夫的女同胞。
  女人在中国曾否真受过压迫?这个疑问常盘桓于我的脑际。权威盖世的慈禧太后的幻影马上浮上了我的心头。中国女人不是那种容易受人压迫的女性。女人虽曾受到许多不利的待遇,譬如往时妇女不得充任官吏,然她们仍能引用其充分权力以管理一个家——除掉那些荒淫好色之徒的家庭是例外,那里的女子真不过被当作一种玩物看待。即使在这等家庭中,小老婆也往往还能控驭老爷们。更须注意者,女子当被剥夺一切权利,但她们从来没剥夺结婚的权利。凡生于中国的每一个姑娘,都有一个自己的“家”替她们准备着。社会上坚决底主张,即如奴婢到了相当年龄,也应该使之择偶。婚姻为女子在中国唯一不可动摇的权利,而由于享受这种权利的机会,她们用妻子或母亲的身份,作为掌握权力的最优越的武器。
  此种情形可由两面观,男子虽然无疑的当以不公平态度对待女子,然有趣的倒是许多女子偏会采取报复手段者。妇子的处于从属地位,乃为一般的认女人为低能的结果,但同时也由于女子的自卑态度。由于她们的缺乏男子所享受的社会利益,由于她们的教育与知识的比较浅薄,由于她们的的低廉而艰难与缺乏自由的生活,更由于她们的双重性本位——妻妾。妇女的痛苦,差不多是一种不可明见的隐痛,乃为普遍的把女性认作低能的结果。倘夫妇之间无爱情可言,或丈夫而残暴独裁,在此场合,妻子便没有其他被救的手段,只有逆来顺受。妇女之忍受家庭专制的压迫,一如一般中国人民之能耐政治专制的压迫。但无人敢说中国之专制丈夫特别多,而快乐婚姻特别少,其理由下面即可见之。妇人的德行总以不健谈不饶舌,有许多女人便是喜欢东家西家的乱闯,有许多女人偏不客气的站在街道上观看男人。女子总被期望以保守贞操而男子则否。但这一点并不感觉有甚么困难,因为大部分女人是天生的贞节者,她们缺乏社交的利益,如西洋妇女所享受者,但是中国妇女既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她们也不甚关心社交的集会,而且一年之间,也少不了有相当胜时佳节,好让她们露露面,欣赏一番社会活动的欢娱景象,或则在家庭内举行宴会,也可以尽情畅快一下。总之,她们除了在家庭以内的活动,其他一切都属非主要任务,在家庭中,她们生活行动有她们的快活自由。故肩荷兵器以警卫市街之责任,亦非她们所欲关心者。
  在家庭中,女人是主脑。现代的男子大概没有人会相信莎士比亚这样说法:“脆弱啊!你的名字便是女人。”莎翁在他自己的著作中所描写的人物如李尔主的女儿和克利奥来屈拉(Cleopa-tra)所代表者,便否定了上述的说法。倘把中国人的生活再加以更精密的观察,几可否定流行的以妇女为依赖的意识。中国的慈禧太后,竟会统治偌大一个国家,不问咸丰皇帝的生前死后。至今中国仍有许多慈禧太后存在于政治家及通常平民的家庭中,家庭是她们的皇座,据之以发号施令,或替她儿孙判决种种事务。
  凡较能熟悉中国人民生活者,则尤能确信所谓压迫妇女乃为西方的一种独断的批判,非产生于了解中国生活者之知识。所谓“被压迫女性”这一个名词,决不能适用于中国的母亲身分和家庭中至高之主脑。任何人不信吾言,可读读红楼梦,这是中国家庭生活的纪事碑。你且看看祖母“贾母”的地位身分,再看凤姐和她丈夫的关系,或者他夫妇间的关系(如父亲贾政和他的夫人,尤称为最正常的典型关系。)然后明白治理家庭者究为男人抑或女人。
  几位欧美的女性读者或许会妒忌老祖母贾老太太的地位,她是阖家至高无上的荣誉人物,受尽恭顺与礼敬的待遇。每天早晨,许多媳妇必趋候老太太房中请安,一面请示家庭中最重要的事务,那么就是贾母缠了一双足,隐居深闺,有什么关系呢?那些看门的和管家的男性仆役,固天天跑腿,绝非贾母可比。或可细观野叟曝言中水夫人的特性,她是深受儒教薰陶的一个主要角色。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为足以代表儒家思想的模范人物,在全部小说中,她无疑又为地位最崇高的一人。只消一言出口,可令他的身为卿相的儿子下跪于她的面前;而她一方面运用着无穷智慧,很精细的照顾全家事务,有如母鸡之护卫其雏鸡。她的处理事务用一种敏捷而慈祥的统治权,全体媳妇是她的顺从的臣属。这样的人物或许是描摹过分了一些,但也不能当作完全虚构。不错,阃以内,女子主之,阃以外,男子主之,孔夫子曾经明白地下过这样分工的定则。
  女人家也很明白这些。就在今日上海百货商店的女售货员,还有着一付妒嫉的眼光侧视那些已经出嫁的女人,瞧着她们手挽厚重的钱袋,深愿自身是买客而不复是售货员。有时她们情愿替婴孩结识绒线衫裤,而不要盘数现金找头穿着高跟鞋赓续站立八小时之久,那真是太长久而疲倦的工作。其中大多数都能本能地明了什么是比较好的事情。有的甘愿独立,但这所谓独立在一个男子统治权的社会里存在的事实不多。善于嘲笑的幽默家不免冷笑这样的“独立”。天生的母性欲望——无形、无言、猛厉而有力的欲望——充满了她们的整个躯体。母性的欲望促起化妆的需要,都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然,那么出于本能;她们从仅足以糊口的薪水中积蓄下来,只够买一双她们自己所售卖的丝袜。她们愿望有一个男朋友送些礼物给她们,或许她们会暗示地,羞答答地请求他们,一方面还要促使她们的自重的身分。中国姑娘本质上是贞洁的,为什么不可请求男人家买些礼物送她呢?她们还有甚么别的方法购买丝袜呢?而本能告诉她们这是爱情上的必需品。人生是一大谜!她们的悟性再清楚没有,她们很愿意终身只有一个人购买礼物给她。她们希望结婚,她们的直觉是对的。那么婚姻上有什么不对?保护母性又有什么不对?
  结合了家庭,女人们踏进了归宿的窝巢。她们乃安心从事于缝纫与烹调。
  可是现在江浙中等人家倒不事烹调与缝纫,因为男子在她们自己的园地上打倒了她们,而最好手的缝工和厨司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男子大概将在其他事业上继续排挤她们,除了结婚是唯一的例外。因为男于在任何方面所可获得的机会,便利远优于女子,只有结婚为否。在婚姻分内,女子所可获得的便利,优于男子,这一点她们看得很清楚。任何一个国家中,女人的幸福,非依赖于她们所可能享受的许多社交机会,却有赖于跟她们终身作伴的男人的品质。女人的受苦,多出于男人的暴戾,过于粗鲁的男人不够公民投票资格。
  倘男人而天生的讲情理、脾气好、慎思虑,女人便不致受苦。此外,女人常挟有“性”的利器,这对于她们有很广的用途。这差不多是上天所赋予她们获得平等的保证。每一个人,上自君王下至屠夫、烘饼司务、制烛工人,都曾经责骂过他的妻子而亦曾受过妻子的责骂。因为天命注定男人和女人必须以平等身份相互亲密着。人生某种基本关系如夫妇之间的关系,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民族之间,其差异的程度至微;远非如一般读了游历家的记述所想象的。西洋人很容易想象中国人的妻子被当作驴子样的供丈夫作奴隶。其实普通中国男子是公平的讲情理的人物。而中国人则容易想象认为西洋人因为从未领受过孔子学说思想的洗礼,所以西洋妻子不关怀丈夫的衣服清洁与果腹事宜,终日身穿宽薄衬裤,逍遥海滩之上。或纵乐于不断的跳舞会中。这些大方野乘,异域奇闻,固为双方人民茶馀酒后之闲谈资料;而人情之真相反忘怀于度外。
  那末实际生活上,女人究并未受男人之压迫。许多男人金屋藏娇,逢着河东狮吼,弄得在女人之间东躲西避,倒才真是可怜虫。此另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性的吸引力,使各等亲属的异性之间不致嫌恶过甚。是以女人到不受丈夫或公公的压迫;至于姑嫂之间,系属平辈,纵令彼此不睦,不能互相欺侮。所剩留的唯一可能事实,是为媳妇之受婆婆虐待,这实在是常遇的事情。
  中国大家庭中,媳妇的生活,负着许多责任,实在是一种艰难的生活。不过应该注意的是:婚姻在中国不算是个人的事件,而为一个家庭整体的事件,一个男人不是娶妻子,而是娶房媳妇,一习惯语中便是如此说法,至若生了儿子,习惯语中多说是“生了孙子”,一个媳妇是以对于翁姑所负的义务比对丈夫所负者为重大。盛唐诗人王建尝有一首咏“新嫁娘”绝句,真是足以引起人类共鸣的传神的笔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一个女人而能取悦于一个男子,是一种珍贵的努力,至能珍贵的努力,至能取悦于另一女人,不啻为一种英勇的行为,可惜许多是失败的。做儿子的,介乎尽孝于父母与尽爱于妻子二者之间,左右为难,从不敢大胆替妻子辩护。实际上许多虐待女人的惨酷故事,都可以寻索其根源,而证明系属一种同性间的虐待。不过后来媳妇也有做婆婆的日子。倘她能达到这个久经盼望的高龄,那实在是荣誉而有权力的身份,由一生辛苦中得来的。
谈家庭和婚姻
谈花和折枝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设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轻意。其实呢?
  要享受花草也和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功夫,分其品格之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之香味越文静者,其品越高。
  再拿花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则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最要者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时的季节和景物有联带的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日清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晨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花持鳌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又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树中的松竹一般,为了它们具着某种特别的品质,而特别为人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高人的象征。我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首,占着百花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怕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秾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则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是精神的。我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其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国须在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遵时开放,当中惟有牡丹犹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便失去了帝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玫瑰和牡丹同其秾艳,而不及牡丹的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之说,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
  文人称它凡有“孤芳自赏”之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者则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洁啊!有一本古书上说:“入芝兰之室,久不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竺翁之说,兰花不宜于遍置各处,而只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我国有名的“建兰”之产。建兰的花瓣较小,长只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沙盆中,异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时,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则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之名为名一般,例如丽丝玛黄八哥之类。
  无疑的兰花这极其难于种植,和它的香味之异常文静,使它得到其高贵的身体。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艺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花异卉也如希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有同好者的妒忌。我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他说: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告拱璧。值余游幕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莲溪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冷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其分别极容易。辨菊花的种类甚多,宋代名士范成大是赐以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花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之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为花之正宗,紫和红色为花之变体,所以其品即较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盎,银铃,金铃,玉盎,玉铃,玉绣球等之美称。
  也有用古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以称之者。花的形式有如时髦女人的髦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自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并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数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我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著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力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而其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所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花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的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有滋生微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之茎和根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种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微菌?
  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
  因为据说从前有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的被后母所逐出的哥哥,但终久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躅花则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很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其“闲月记起”一记中,曾论到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并非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要盘之玻叶取不干,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凡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尽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和盘盆碗中洗。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情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插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干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莞之。即枫叶竹枝,干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谈花和折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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