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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说集

_3 博尔赫斯(阿根廷)
枪口朝赫拉迪克集中,但即将杀他的士兵们一动不动。军士长举起的手臂停滞在一个没有完成的姿势上。一只蜜蜂在后院地砖上的影子也固定不动。风像立正似的停住。赫拉迪克试图喊叫,发出声音,扭动一下手。他明白自己动弹不得。他听不到这个受遏制的世界的最轻微的声息。他想:我在地狱里。我疯了。时间已经停滞。后来又想,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他的思维也应该停滞。他要做个试验:他背诵(嘴唇不动)维吉尔的神秘的第四首田园诗。他想那些已经遥远的士兵一定和他一样焦急;他渴望同他们沟通思想。使他惊异的是,一动不动待了这么久居然不感到疲倦,不感到眩晕。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醒来时,世界仍旧没有动静,没有声息。他脸上仍留有那滴雨水;地砖上仍有蜜蜂的影子;他喷出的烟仍浮在空中,永远不会飘散。等到赫拉迪克明白时,已经过了另“一天”。
为了完成手头的工作,他请求上帝赐给他整整一年的时间,无所不能的上帝恩准了一年。上帝为他施展了一个神秘的奇迹:德国的枪弹本应在确定的时刻结束他的生命,但在他的思想里,发布命令和执行命令的间隔持续了整整一年。先是困惑和惊愕,然后是忍受,最终是突然的感激。
除了记忆之外,他没有任何文件可用;每增添一行六音步的诗句,他都默记在心,从而达到的准确和严谨,是那些灵机一动、想出整节整节的诗、随即又忘掉的人难以企及的。他不是为后代,也不是为上帝写作烟为他对上帝的文学喜好一无所知。他殚精竭虑、一动不动、秘密地在时间的范畴里营造无形的迷宫。他把第三幕改写了两次。删除了某些过于明显的象征:例如一再重复的钟声和音乐声。没有任何干扰。有的地方删删减减,有的地方加以拓展;有时恢复了最早的构思。他对那个后院和兵营甚至产生了好感;士兵中间的一张脸促使他改变了对勒默斯塔特性格的概念。他发现福楼拜深恶痛绝的同音重复只是视觉的迷信:是书写文字的弱点和麻烦,口头文字就没有这种问题……他结束了剧本:只缺一个性质形容词了。终于找到了那个词;雨滴在他面颊上流下来。他发狂似的喊了一声,扭过脸,四颗枪弹把他打倒在地。
亚罗米尔·赫拉迪克死于3月29日上午九时零二分。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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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
堕落似乎已经在劫难逃。
T.E.劳伦斯①:《智慧七柱》,103
①劳伦斯(1888—1935),英国军人、作家,在阿拉伯国家为英帝国收集情报,进行策反工作。
公元2世纪,当巴西利德斯①在小亚细亚或亚历山大城宣称,宇宙是有缺陷的天使们莽撞或险恶的即兴创造时,尼尔斯·吕内贝格已经以他特有的激情领导一个诺斯替小教派。但丁也许会在《神曲》里把他打入炼狱;他的名字在萨托尼洛和卡波克拉底斯之流的异教创始人名单上增添了一个;他的谩骂性说教的某些片断也许会留在伪撰的《异端邪说诸家批判书》里,也许在一座寺院藏书楼的大火烧毁最后的一本《语录》时付之一炬。相反的是,上帝给了他在20世纪的隆德大学城重新出头的机会。1904年,那里出了《基督与犹大》的初版本;1909年,又出了他的主要著作《神秘的救世主》。(后者有1912年问世的埃米尔·谢林的德文译本,书名是Der heimliche Heiland。)
①巴西利德斯,生于叙利亚,诺斯替教派创始人。
在审视那些草率的作品之前,必须再次指出,尼尔斯·吕内贝格作为全国福音协会会员是十分虔诚的。在巴黎,甚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人墨客的聚会上,很容易重新遇到吕内贝格的论点;那些论点无非是轻率或者亵渎神圣的无聊废话。对吕内贝格却是破译一个重大的神学奥秘的关键;是思考和分析、历史学和语言学论争的材料,足以让人感到自豪、高兴和恐怖。那些论点既证明了他的价值,又打乱了他的生活。读者应该记住,本文涉及的不是吕内贝格的论证和证据,只是他的结论。有人会注意到,早在“证据”之前已经作出结论。但是谁会有这份耐心去寻找他不相信的东西,或者与他无关的说教呢?
《基督与犹太》初版本的标题清楚明了,尼尔斯·吕内贝格本人几年后荒唐地延伸了它的意义:传统加在以色加略人扰大头上的事统统是假的,没有一件是真的。(德昆西,1857)某个德国人先前也发表过相似的意见;据德昆西猜测,犹大之所以出卖耶稣基督是为了迫使他宣布他的神性,激起反抗罗马压迫的广泛的起义;吕内贝格提出一个形而上学的辩护。他首先巧妙地强调犹大的行为纯属多余。他(像罗伯逊①那样)指出,耶稣每天在犹太人聚会上宣扬教义,在几干人面前创造奇迹,根本用不着由一个出卖他的门徒来指认。然而,指认的事还是发生了。认为《圣经》有错是不能容忍的;认为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中出现偶然性是同样不能容忍的。因此,犹大卖主并非偶然,而是预先安排好的、在耶稣舍身救世的过程中占有神秘位置的事件。吕内贝格接着指出:圣子成为肉身之后,便从无处不在到了有形的空间,从永恒到了历史,从无限幸福到了生老病死苦;为了同这样的牺牲相匹配,一个代表全体人类的人必须作出应有的牺牲。所有的门徒中间唯独以色加略人犹大觉察到了秘密的神性和耶稣的意图。既然圣子可以屈尊成为凡人;圣子的门徒犹大当然也可以降格成为告密者(最卑劣的罪恶),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委屈一下。下级是上级的镜子;人间的形象和天上的形象对应;皮肤上的斑点是终古常新的星座图像;犹大以某种方式反映了耶稣。由此产生了那三十枚银币和叛卖之吻;产生了自杀,以便更心甘情愿地被打入地狱。尼尔斯·吕内贝格用这种方式阐明了犹大之谜。
①罗伯逊(1721—1793),苏格兰历史学家,英国国王的史官。
各种学派的神学家纷纷加以驳斥。拉尔斯·彼得·恩斯特伦指责他对人神合一之说完全无知或者略而不提;阿克塞尔·博雷留斯指责他重新搬出那些否认耶稣的人性、主张基督只是幻影、没有肉身的异端邪说;隆德主教尖锐地指责他同《路加福音》二十二章三节的教导相悖①。
①《路加福音》二十二章三节说:“这时,撒但入了那称为加略人犹大的心,他本是十二门徒里的一个。”
这些斥责对吕内贝格起了作用,他部分改写了那本遭到非难的书,修正了他的学说。他把神学领域拱手让给他的对手们,迂回地提出道德方面的理由。他承认耶稣“确实具备万能的主所能提供的种种条件”,不需要牺牲一个人去拯救全人类。随后他向那些声称我们对那个难以解释的叛徒一无所知的人发起反击;他说,我们知道那人是十二门徒之一,被选去宣扬天国已经临近,去医治病人,叫长麻风的人洁净,叫死人复活,把鬼赶出去(《马太福音》十章七至八节;《路加福音》九章一节)。救世主既然对这样的人委以如此重任,他的所作所为理应得到我们最好的解释。把他的罪恶归咎于贪婪(如同某些人引用《约翰福音》十二章六节时所做的那样),只满足于找一个最卑鄙的动机。尼尔斯·吕内贝格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动机:夸大的甚至是无限的禁欲主义。禁欲主义者为了把更大的荣耀归于上帝,贬低甚至折磨自己的肉体;犹大则贬低甚至折磨自己的精神。他像别人一样舍弃了荣誉、幸福、安宁、天国,只是没有像别人那样勇敢地舍弃了欢乐①。他以可怕的清醒事先筹划了他的罪行。通奸往往带有柔情和自我牺牲;杀人往往需要勇气;亵渎神明往往夹杂着撒但的光芒。犹大选择了那些不含任何德行的罪恶:辜负别人的信任(《约翰福音》十二章六节)和告密。他行事如此卑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当好人。保罗写道:如经上所记,夸口的当指着主夸口。(《哥林多前书》一章三十一节)犹大自找地狱,因为上帝幸福已使他满足。他认为幸福是神的属性,人们不该篡夺。②
①博雷留斯嘲笑地问道:他为什么不拒绝舍弃?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原住
②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在吕内贝格所不知的一本书里写道:对于卡努多斯异教创始人安东尼奥·孔塞莱罗来说,德行“几乎成了不虔诚”。阿根廷读者也许记得阿尔马富埃尔特的作品里也有相似的段落。日内贝格在象征主义报刊《Sju insegel》发表了一首题为《秘密的水》的叙事诗;前几节描写了一天中纷乱的事,最后几节写了一池冰冷的水;诗人暗示,那池静水纠正了我们无益的暴力,同时又以某种方式允许和宽恕了它的存在。诗的结尾是这样的:森林中的水是幸福的;而我们可能是邪恶和痛苦的。——原注
许多人事后发现,吕内贝格最初那些差强人意的论点已经包含了离奇的结论,《神秘的救世主》无非是对《基督与犹大》的歪曲和强化。1907年底,吕内贝格完成并修改了手稿;几乎过了两年才交给印刷所。那本书于1909年10月出版,有丹麦的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埃里克·埃尔菲尤德写的一篇不痛不痒的、费解的前言和如下的不实的题词:他在世界,世界也是借着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他。(《约翰福音》一章十节)总的说来,书的内容并不复杂,结论却惊世骇俗。尼尔斯·吕内贝格声称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而屈尊来到人间;可以设想他作出的牺牲应是完美的,不会由于某些疏忽而失效或者逊色。把他遭受的苦难仅仅限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一个下午的临终痛苦,乃是对他的亵渎①。说他是人并且不可能犯错误是互相矛盾的;完美和人的属性是不相容的。肯比斯②承认救世主也感到疲倦、寒冷、困惑、饥渴;还应承认的是,他也可能犯错误,迷失方向。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于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二至三节)这段名言在许多人眼里是耶稣钉十字架的预现;对某些人说来(例如汉斯·拉森·马滕森),是对世俗认为基督长得漂亮的驳斥;对吕内贝格说来,是圣子成为肉身时确切地预言他并非暂时而是在整个险恶的未来将遭到厄运。耶稣完全成了凡人,不是一般的凡人,而是声名狼藉的、遭到谴责的、永劫不复的凡人。他为了拯救我们,可以选择纷纭复杂的历史所罗织的任何一种命运;他可以成为亚历山大大帝、毕达哥拉斯、卢尼克或耶稣;他选择了最坏的命运:他成了犹大。
①莫里斯·阿布拉莫维茨指出:“根据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看法,耶稣干得十分出色;由于印刷术的发展,他的事迹已译成多种文字;说到底,他在人间待了三十三年并非休闲度假。”埃尔菲尤德在《基督教学说》的附录三中驳斥了这段话。他指出耶稣的受难并未结束,因为在时间范畴里发生一次的事情,在永恒中不停重复。迄今为止,犹大仍在收取三十枚银币;仍在吻耶稣基督;仍在寺庙里投银币;仍在血泊里解绳索。(埃尔菲尤德为了证实这番话,引用了亚罗米尔·赫拉迪克的《永恒辩》。
②此处原文是Kemnitz,似应是肯比斯(Kempis,1380—1471),德国神秘主义作家,著有《基督的模仿》。
斯德哥尔摩和隆德的书店推销不出这本书。不信神的人有成见,认为它是沉闷乏味的神学游戏;神学家们对之不屑一顾。日内贝格从普遍的冷漠中看到一个近乎奇迹的证明。上帝吩咐人们漠然处之;不希望他可怕的秘密在世间传播。吕内贝格知道还不是时候。他感到古老的神的诅咒劈头盖脑地落到他身上;他想起在西乃山顶上用手遮住脸不看上帝的以利亚和摩西;想起那个看到上帝把荣光洒满大地时惊恐万分的以赛亚;想起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突然失明的扫罗;想起见了天国而死去的犹太教博士西梅翁·本·阿扎伊;想起见了三位一体而发疯的著名的巫师维特尔博的胡安;想起那些痛恨不敬神的人读出上帝秘密的名字的犹太法学博士。他本人岂不是也犯下了那种罪恶?那岂不是不得赦免的亵渎圣灵之罪(《马太福音》十二章三十一节①)?巴莱里奥·索拉诺由于传播了罗马秘密的名字而丧命;他发现并且传播了上帝可怕的名字又该遭到什么无限的惩罚呢?
①《马太福音》十二章三十一节原文是:“人一切的罪,和亵渎的话,都可得赦免。唯独亵渎圣灵,总不得赦免。”
尼尔斯·吕内贝格彻夜难眠,被论证搞得昏昏沉沉,在马尔默街上到处乱跑,大声祈求同救世主一起分享入地狱的恩宠。
1912年3月1日,他因动脉瘤破裂而死。异教学研究者也许记得此人;他在似乎已经透彻的圣子的概念里增添了有关邪恶和不幸的复杂性。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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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雷卡巴伦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看到倾斜的芦苇编的天花板。另一间屋子里传来吉他的弹拨声,仿佛是拙劣透顶的迷宫,音符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解开……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现实,回想起再也不能改变的日常事物。他并不惋惜地瞅着自己大而无用的躯体和裹在腿上的粗羊毛斗篷。窗户栏杆外面延伸着下午的平原;他睡了一觉,但天空仍旧很亮。他伸出左臂摸索,拿到了小床脚旁的青铜铃铛。他摇了一两下;门那边仍旧传来平淡的吉他声。弹奏的是一个黑人,一晚以歌手的身份出现,同另一个外地人比赛对歌。败下后,他仍然常来杂货铺,仿佛在等人似的。他拨弄着吉他消磨时光,可是不再唱了;也许对歌失败使他泄了气。街坊上已经习惯于那个不招惹是非的人。雷卡巴伦是杂货铺老板,他忘不了那次对歌的事;因为第二天他搬动几大捆马黛茶时,身体右侧突然动弹不得,话也不会说了。我们往往为小说人物的不幸一掬同情之泪,结果我们自己的不幸更伤心;然而倒霉的雷卡巴伦却不自怨自艾,他像以前忍受美洲的严峻和孤寂那样忍受了半身不遂的事实。他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现在他瞅着天空,心想月亮的红晕预示着要下雨了。
一个带印第安人特征的小孩(也许是他的种)半推开门。雷卡巴伦的眼神问他有没有主顾。小孩心领神会,打手势告诉他没有:那个黑人不算数。躺在床上的人独自待着;他用左手抚弄着铃铛,仿佛在施什么法力。
夕阳下面的平原有点虚幻,像是梦中所见。地平线上有个黑点起伏波动,越来越大,原来是个骑手,朝杂货铺,或者像是朝杂货铺跑来。雷卡巴伦看到帽子、深色的长斗篷、白花黑马,但是看不清骑手的脸。他终于减慢速度,让马小跑着来近。在一百六七十公尺远的地方拐了弯。雷卡巴伦看不见他了,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下了马,把马拴在柱子上,稳步走进杂货铺。
黑人似乎在吉他上寻找什么,没有抬眼,从容不迫地说:
“先生,我早知道你靠得住会来的。”
对方却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知道你也靠得住,黑家伙。我让你等了几天,可是我现在来了。”
静默了片刻。黑人终于说:
“我等惯了。我等了七年。”
对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
“我七年多没有见到我的孩子们。那天我找到他们,我不愿意显得像是整天玩刀子的人。”
“我能理解,”黑人说。“你离开他们时,他们都好吧。”
外地人坐在柜台前,快活地笑了。他要了一杯白酒,尝了一口,没有喝光。
“我给了他们一些好的劝告,”他说。“劝告永远不会是多余的,并且不用花钱。除了别的事情外,我对他们说,人不该互相残杀。”
黑人拨了一下吉他,然后回答:
“你做得对。这一来他们不会学我们的样了。”
“至少不会学我的样,”外地人回道。接着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补充说:“我的命运要我杀人,如今再一次把刀交到我手里。”
黑人似乎没有听到,自顾自说:
“秋天一到,白天越来越短了。”
“剩下的光线对我足够,”对方说着站了起来。
他在黑人面前站停,好像有点疲倦:
“让吉他安静一会,今天等着你的是另一种对歌。”
两人朝门口走去。黑人出门时喃喃说:
“这次我对歌也许和上次一样糟。”
对方认真地回道:
“上次你并不糟。问题是你急于参加第二次对歌。”
他们并排走着,离开房屋有一段距离了。平原上到处一样,月光皎洁。他们突然站住,对瞅着,外地人解下马刺。两人都把斗篷卷在前臂上,黑人说:
“我们交手之前,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在这次格斗中拿出所有的勇气和奸计,正如七年前你杀我弟弟的那次一样。”
在他们的对话中,马丁·菲耶罗也许是第一次听到了仇恨的口气。他像挨了一鞭子似的,在血液里感到了。两人开始恶斗,锋利的刀刃闪电似的划去,在黑人脸上拉了一个口子。
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雷卡巴伦躺在小床上看到了结局。一次冲击,黑人后退几步,没有站稳,佯装朝对方脸上剁去,手腕一转却直刺过去,捅进对方肚子。然后又是一下,杂货铺老板没有看清,菲耶罗没有起来。黑人一动不动,似乎守着他痛苦的垂死挣扎。他在草地上擦净那把染血的尖刀,缓缓向房屋走来,没有回头张望。他完成了报仇的任务,现在谁都不是了。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成了另一个人:他杀了一个人,世界上没有他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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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教派
有人说凤凰教派起源于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是推行改革的阿梅诺菲斯四世①死后的宗教复辟的产物,那些人援引了希罗多德②和塔西伦的文章以及埃及的碑刻,却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凤凰教派”名称的由来不早于赫拉班诺·毛罗,最古老的记载(比如说,弗拉维奥·约瑟夫③的作品)只提到“民俗派”和“秘密派”。格雷戈罗维乌斯在意大利弗拉拉的聚会上曾经指出,口语中极少用“凤凰”一词;我在日内瓦同手艺人打交道,问他们是不是凤凰派时,他们不懂我的意思,但随即承认自己是秘密派。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佛教徒中间也有类似情况;世人对他们的称呼同他们自己的称呼不一样。
①阿梅诺菲斯四世(前1370—前1350),古埃及法老,在位期间推行宗教改革,以削弱祭司的权力。
②希罗多德(前484—前432),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希腊—波斯战争史》。
③弗拉维奥·约瑟夫(37—100?),古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时代》。
米克洛希奇在一篇著名的文章里把凤凰教徒和吉卜赛人相提并论。智利和匈牙利有吉卜赛人,也有凤凰教徒;除了这一点之外,两者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吉卜赛人多数是马贩子、补锅匠、铁匠和算命看相的;凤凰教徒往往自在地从事自由职业。吉卜赛人组成容貌体形相似的人群,用的,或者曾经用的是一种秘密的语言;凤凰教徒们和别人混居一起,他们没有受过迫害便是证明。吉卜赛人生活丰富多彩,给了蹩脚诗人以创作灵感;凤凰教徒们却同传奇、绘画、舞蹈无缘……马丁·布伯声称犹太人基本都是伤感的;凤凰教徒们却不尽然,有的甚至厌恶伤感;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足以驳斥一般人认为凤凰教是以色列一个分支的错误看法(乌尔曼居然荒唐地加以维护)。人们通常是这样推断的;乌尔曼相当敏感;他是犹太人;经常和布拉格犹太区的凤凰教徒们接触;乌尔曼感到的亲合力就是事实证明。说心里话,我不能同意那种推断。在犹太环境中的凤凰教徒和犹太人相似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什么;无可否认的是正如赫兹利特①笔下的人情练达的莎士比亚,他们和世上所有的人相像。他们像使徒那样容易同各种各样的人打成一片;几天前,派桑杜的胡安·弗朗西斯科·阿马罗博士称赞说,他们很快就本地化了。
①赫兹利特(1778—1830),英国随笔作家、文学评论家,政治思想激进,对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剧作家颇有研究,著有《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物》等。
我说过,凤凰教派在历史上没有遭受迫害的情况。这是事实;但是,既然任何人群中都有支持凤凰教派的人,这些人遭受过迫害或苦难,或者对别人施加过迫害或苦难,也是不争的事实。在西方的战争和亚洲早期的战争中,他们在不同的阵营里长期付出了鲜血;他们同世上所有的民族融为一体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他们没有一部同《圣经》一样能把以色列凝聚在一起的圣书,除了语言以外没有共同的记忆,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地,肤色和相貌各各不同,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直到时间终结的,唯有一件东西——秘密。有时候,除了秘密以外还有一个传说(也许是关于宇宙起源学的神话),但是那些肤浅的凤凰派教徒已经忘却,如今只保存关于惩罚的模模糊糊的传统。关于惩罚、盟约或者特权的传统,因为说法不同,很难看出神是否作出确保一个血统长久不衰的裁决,属于那血统的人是否世世代代举行一种仪式。我核对过旅行家的报告,同族长和神学家们交谈;可以肯定凤凰教徒唯一的宗教活动是举行那种仪式。仪式形成了秘密。我先前说过,秘密是世代相传的,但习俗不要求由母亲传授子女,也不由教士传授;传授秘密是最卑微的人的任务。奴隶、麻风病人或者乞丐充当秘义传授师的角色。小孩也可以教别的小孩。仪式本身微不足道,很快就能完成,不需要详细说明。使用的材料是软木、蜡或者阿拉伯树胶。(仪式中还提到烂泥;也是常用的东西。)没有专为举行此类仪式而设的寺庙,但是废墟、地窖或门廊都可认为是合适的场所。那个秘密是神圣的,然而有点可笑;举行仪式时要避人耳目,信徒们从不谈论。仪式没有文雅的名称,但大家明白,随便什么话都可以代表,或者说,不可避免地都可以涉及;因此,我谈话时不留心说了什么,信徒们往往会尴尬地掩口而笑,因为他们认为我触及了那个秘密。日耳曼文学中有凤凰教徒写的诗,从表面上看,主题是海洋或者傍晚;其实我听说是那个秘密的象征。迪康热在他的《术语词典》里收集了一条经外的箴言:地球乃是竞技的镜子。某些信徒出于神圣的恐惧不敢举行那种再简单不过的仪式;他们遭到别人蔑视,但更蔑视自己。相反的是,一些故意拒绝习俗、同神取得直接沟通的人却很有名声;他们在礼拜仪式中用塑像来表现这种沟通,因此,约翰写道:
天庭上下都应知道
神同软木和烂泥一样令人愉悦。
我在三大洲有不少信奉凤凰教的朋友;我发现他们最初觉得那个秘密无聊、庸俗、让人痛心、(更奇怪的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不愿承认他们的父辈竟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奇怪的是,长远以来,那个秘密并没有失传;尽管世界风云变幻,战争频仍,人们流离失所,那个秘密依然不可思议传到了所有的信徒。有人甚至毫不犹豫地声称那秘密已成为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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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1871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登岸的那个人名叫约翰尼斯·达尔曼,是福音派教会的牧师;1939年,他的一个孙于,胡安·达尔曼,是坐落在科尔多瓦街的市立图书馆的秘书,自以为是根深蒂固的阿根廷人。他的外祖父是作战步兵二团的弗朗西斯科·弗洛雷斯,被卡特里尔的印第安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边境上用长矛刺死;在两个格格不入的家世之间,胡安·达尔曼(或许由于日耳曼血统的原因)选择了浪漫主义的先辈,或者浪漫主义的死亡的家世。一个毫无表情、满脸胡子的人的银版照相,一把古老的剑,某些音乐引起的欢乐和激动,背诵《马丁·菲耶罗》中一些章节的习惯,逝去的岁月,忧郁孤寂,助长了他心甘情愿但从不外露的低人一等的心理。达尔曼省吃俭用,勉强保住南方的一个庄园,那注产业原是弗洛雷斯家族的,现在只剩一个空架子;他经常回忆的是那些香桉树和那幢已经泛白的红色大房子的模样。琐碎的事务和容或有的冷漠使他一直留在城市。年复一年,他满足于拥有一注产业的抽象概念,确信他在平原的家在等他归去。1939年2月下旬,他出了一件事。
从不认错的命运对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容情。一天下午,达尔曼买到一本不成套的威尔版的《一千零一夜》;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一新发现,不等电梯下来,就匆匆从楼梯上去;暗地里他的前额被什么刮了一下,不知是蝙蝠还是乌。替他开门的女人脸上一副惊骇的神情,他伸手摸摸额头,全是鲜红的血。谁油漆了窗于,忘了关上,害他划破了头。达尔曼那晚上床睡觉,凌晨就醒了,从那时候开始嘴里苦得难受。高烧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千零一夜》里的插图在他恶梦中频频出现。亲友们来探望他,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反复说他气色很好。达尔曼有点麻木地听他们说话,心想自己在地狱里受煎熬,他们竟然不知道,真叫人纳闷。八天过去了,长得像是八个世纪。一天下午,经常来看他的大夫带了一个陌生的大夫同来,把他送到厄瓜多尔街的一家疗养院,因为要替他拍X光片于。达尔曼在出租马车里想,他终于可以在不是他自己的房间里睡个好觉。他觉得高兴,很健谈;到了疗养院,他们替他脱光衣服,剃光脑袋,用金属带把他在推床上固定,耀眼的灯光使他头晕,他们还替他听诊,一个戴口罩的人在他胳臂上扎下注射针。他苏醒过来时头上扎着绷带,感到恶心,躺在井底似的小房间里,在手术后的日日夜夜里,他体会到以前的难受连地狱的边缘都算不上。他嘴里含的冰块没有一丝凉快的感觉。在那些日子,达尔曼恨透了自己;恨自己这个人,恨自己有解大小便的需要,恨自己要听人摆弄,恨脸上长出的胡子植。他坚强地忍受了那些极其痛苦的治疗,但是当大夫告诉他,他先前得的是败血症,几乎送命的时候,达尔曼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失声哭了。肉体的痛苦和夜里的不是失眠便是梦魇不容他想到死亡那样抽象的事。过了不久,大夫对他说,他开始好转,很快就可以去庄园休养了。难以置信的是,那天居然来到。
现实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达尔曼是坐出租马车到疗养院的,现在也坐出租马车到孔斯蒂图西昂市。经过夏季的闷热之后,初秋的凉爽仿佛是他从死亡和热病的掌握中获得解救的自然界的象征。早晨七点钟的城市并没有失去夜晚使他产生的老宅的气氛;街道像是长门厅,广场像是院落。达尔曼带着幸福和些许眩晕的感觉认出了这个城市;在他放眼四望的几秒钟之前,他记起了街道的角落、商店的招牌、这个质朴的城市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差别。在早晨的黄色光线下,往事的回忆纷至沓来。
谁都知道里瓦达维亚的那一侧就是南方的开始。达尔曼常说那并非约定俗成,你穿过那条街道就进入一个比较古老踏实的世界。他在马车上从新的建筑物中间寻找带铁栏杆的窗户、门铃、大门的拱顶、门厅和亲切的小院。
在火车站的大厅里,他发现还有三十分钟火车才开。他突然记起巴西街的一家咖啡馆(离伊里戈延家不远)有一只好大的猫像冷眼看世界的神道一样,任人抚摩。他走进咖啡馆。猫还在,不过睡着了。他要了一杯咖啡,缓缓加糖搅拌,尝了一口(疗养院里禁止他喝咖啡),一面抚摩猫的黑毛皮,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
列车停在倒数第二个月台旁边。达尔曼穿过几节车厢,有一节几乎是空的。他把手提箱搁在行李架上;列车起动后,他打开箱子,犹豫一下之后,取出《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册。这部书同他不幸的遭遇密切相连,他带这部书出门就是要表明不幸已经勾销,是对被挫败的邪恶力量一次暗自得意的挑战。
列车两旁的市区逐渐成为房屋稀稀落落的郊区;这番景色和随后出现的花园和乡间别墅使他迟迟没有开始看书。事实上,达尔曼看得不多;谁都不否认,磁石山和发誓要杀死恩人的妖精固然奇妙,但是明媚的早晨和生活的乐趣更为奇妙。幸福感使他无心去注意山鲁佐德和她多余的奇迹;达尔曼合上书,充分享受愉悦的时刻。
午饭(汤是盛在精光锃亮的金属碗里端来的,像遥远的儿时外出避暑时那样)又是宁静惬意的享受。
明天早晨我就在庄园里醒来了,他想道,他有一身而为二人的感觉:一个人是秋日在祖国的大地上行进,另一个给关在疗养院里,忍受着有条不紊的摆布。他看到粉刷剥落的砖房,宽大而棱角分明,在铁路边无休无止地瞅着列车经过;他看到泥路上的骑手;看到沟渠、水塘和农场;看到大理石般的明亮的云层,这一切都是偶遇,仿佛平原上的梦境。他还觉得树木和庄稼地似曾相识,只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因为他对田野的感性认识远远低于他思念的理性认识。
他瞌睡了一会儿,梦中见到的是隆隆向前的列车。中午十二点的难以忍受的白炽太阳已成了傍晚前的黄色,不久又将成为红色。车厢也不一样了;不是在孔斯蒂图西昂离开月台时的模样:平原和时间贯穿并改变了它的形状。车厢在外面的移动的影子朝地平线延伸。漠漠大地没有村落或人的迹象。一切都茫无垠际,但同时又很亲切,在某种意义上有些隐秘。在粗犷的田野上,有时候除了一头牛外空无一物。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含有敌意,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检票员打断了他这些不真实的遐想,看了他的车票后通知他说,列车不停在惯常的车站,而要停在达尔曼几乎不认识的稍前面的一个车站。(那人还作了解释,达尔曼不想弄明白,甚至不想听,因为他对事情的过程不感兴趣。)
列车吃力地停住,周围几乎是一片荒野。铁轨的另一面是车站,只是月台上一个棚子而已。车站附近没有任何车辆,但是站长认为在十来个街口远的一家铺子里也许能找到一辆车。
达尔曼决定步行前去,把它当做一次小小的历险。太阳已经西沉,但是余辉在被夜晚抹去之前,把深切阒静的平原映照得更辉煌。达尔曼缓步当车,心醉神迷地深吸着三叶草的气息,他走得很慢,并不是怕累,而是尽量延长这欢快的时刻。
杂货铺的房屋本来漆成大红色,日久天长,现在的颜色退得不那么刺眼。简陋的建筑使他想起一帧钢版画,或许是旧版《保尔和弗吉尼亚》①里的插图。木桩上拴着几匹马。达尔曼进门后觉得店主面熟;后来才想起疗养院有个职员长得像他。店主听了他的情况后说是可以套四轮马车送他;为了替那个日子添件事,消磨等车的时光,达尔曼决定在杂货铺吃晚饭。
①《保尔和弗吉尼亚》,法国伤感主义作家圣比埃尔(1737—1814)写的小说。主人公保尔和弗吉尼亚从小青梅竹马,但未能结合。小说地理背景是远离文明的当时法属毛里求斯岛。
一张桌子旁有几个小伙子又吃又喝,闹闹嚷嚷,达尔曼开头并不理会。一个非常老的男人背靠柜台蹲在地下,像件东西似的一动不动。悠久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头或者几代人锤炼的谚语。他黧黑、瘦小、干瘪,仿佛超越时间之外,处于永恒。达尔曼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的头巾、粗呢斗篷、长长的围腰布和小马皮制的靴子,想起自己同北部地区或者恩特雷里奥斯人无益的争论,心想像这样的高乔人除了南方之外,别的地方很难见到了。
达尔曼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外面的田野越来越暗,但是田野的芬芳和声息通过铁横条传来。店主给他先后端来沙丁鱼和烤牛肉。达尔曼就着菜喝了几杯红葡萄酒。他无聊地咂着酒味,懒洋洋地打量着周围。煤油灯挂在一根梁下;另一张桌子有三个主顾:两个像是小庄园的雇工;第三个一副粗俗的样子,帽子也没脱在喝酒。达尔曼突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擦过。粗玻璃杯旁边,桌布的条纹上,有一个用面包心搓成的小球。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是有人故意朝他扔的。
另一张桌子旁的人仿佛并没有注意他。达尔曼有点纳闷,当它什么也没有发生,打开《一千零一夜》,似乎要掩盖现实。几分钟后,另一个小球打中了他,这次那几个雇工笑了。达尔曼对自己说,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他大病初愈,被几个陌生人卷进一场斗殴未免荒唐。他决定离开,刚站起身,店主便过来,声调惊慌地央求他:
“达尔曼先生,那些小伙子醉了,别理他们。”
达尔曼并不因为店主能叫出他的姓而奇怪,但觉得这些排解的话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起初,雇工的寻衅只针对一个陌生人,也可以说谁也不是;现在却针对他,针对他的姓氏,闹得无人不知。达尔曼把店主推在一边,面对那些雇工,问他们想干什么。
那个长相粗鲁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和胡安·达尔曼相隔只有一步的距离,但他高声叫骂,仿佛隔得老远似的。他故意装得醉态可掬,这种做作是难以容忍的嘲弄。他满口脏话,一面骂声不绝,一面掏出长匕首往上一抛,看它落下时一把接住,胁迫达尔曼同他打斗。店主声音颤抖地反对说,达尔曼没有武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
蹲在角落里出神的那个老高乔人(达尔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所属的南方的集中体现),朝他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正好落在他脚下。仿佛南方的风气决定达尔曼应当接受挑战。达尔曼弯腰捡起匕首,心里闪过两个念头。首先,这一几乎出于本能的举动使他有进无退,非打斗不可。其次,这件武器在他笨拙的手里非但起不了防护他的作用,反而给人以杀死他的理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他生平也玩过刀子,但他只知道刺杀时刀刃应该冲里面,刀子应该从下往上挑。疗养院里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落到我头上,他想道。
“咱们到外面去。”对方说。
他们出了店门,如果说达尔曼没有希望,他至少也没有恐惧。他跨过门槛时心想,在疗养院的第一晚,当他们把注射针头扎进他胳臂时,如果他能在旷野上持刀拼杀,死于械斗,对他倒是解脱,是幸福,是欢乐。他还想,如果当时他能选择或向往他死的方式,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
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以上译自《杜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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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
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
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
为回忆;所罗门也有一句名言:
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弗朗西斯·培根①:《随笔》,58
①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作家,认为“知识就是力量”,被马克思誉为“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文学方面的主要著作有五十八篇短文组成的《随笔》。
1929年6月上旬,土耳其伊兹密尔港的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在伦敦给卢辛其公主看看蒲柏①翻译的《伊利亚特》小四开六卷本(1715—1720)。公主买了下来;接书时,同他交谈了几句。据说他是个干瘦憔悴的人,灰胡子,灰眼睛,面部线条特别模糊。他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会转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10月份,公主听宙斯号轮船的一个乘客说,卡塔菲勒斯回伊兹密尔途中身死,葬在伊俄斯岛。《伊利亚特》最后一卷里发现了这份手稿。
①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曾翻译古希腊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1715一1720)和《奥德赛》(1725—1726)。
原稿是用英文写的,夹有不少拉丁词语。现转载如下,文字没有任何变动。

据我记忆所及,我的艰辛是在百门之城底比斯开始的,那时候的皇帝是狄奥克莱西安诺①。我参加过最近的埃及战争,没有什么功勋,我是驻扎在红海之滨贝雷尼斯城的一个军团的执政官:热病和巫术撂倒了许多胸怀大志想驰骋沙场的人。毛里塔尼亚人被打败;反叛的城市被夷为平地,永远成为废墟;被征服的亚历山大城苦苦哀求恺撒发发慈悲,但是没有用;不出一年,各军团纷纷传来捷报,然而我连战神的面都没有见过。这种欠缺使我伤心,也许是促使我投身可怕的广袤沙漠去寻找永生者的秘密城市的原因。
①狄奥克莱西安诺(245—313),古罗马皇帝,为抵御异族侵略,创建四头政制。303年受驸马怂恿迫害基督教,305年赴位。
刚才说过,我的艰辛是在底比斯的一座花园里开始的。那晚我内心斗争激烈,一宿没睡。天亮之前我就起来了,我的奴隶都还没有醒,月亮的颜色和无边的沙漠一样黄。一个疲惫不堪、浑身血迹的骑手从东方来近。离我身边几步路时,他翻身下马。他声音微弱干渴,用拉丁语问我城墙前面的河叫什么名字。我回说那是雨水汇成的埃及河。他悲哀地说,我寻找的是另一条河,使人们超脱死亡的秘密的河。他胸口淌着暗红的血。他告诉我,他家乡在恒河彼岸的一座山上,山里人说只要往西走到世界尽头,就能找到那条河水能使人永生的河流。他还说岸边是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有许多棱堡、阶梯剧场和寺庙。他在黎明前死去,但是我当即下了决心去找那座城市和河流。某些毛里塔尼亚俘虏在刽子手讯问时证实了骑手的说法;有的想起世界尽头的极乐净土,那里的人长生不老;有的想起帕克托勒斯河①起源的山岭,那里的居民都活一百年。我在罗马时曾同哲学家们探讨,他们认为延长人们的生命只是延长他们的痛苦,增加他们的死亡次数而已。我记不清楚当时我是不是相信永生者之城的传说:我一心只想找到它。格杜利亚总督弗拉维奥派了两百名士兵跟我去进行寻找,我再招募一些雇佣兵,他们说是认识途径,但最早开小差逃跑的也是他们。
①帕克托勒斯河,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河流,河水夹带金沙,据说在古罗马奥古斯都皇帝时停止出金。
后来发生的事情扭曲了记忆,我们最初几天的路程回想起来像是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我们从阿尔西诺埃城动身,进入炙热的沙漠。我们经过那些食蛇为生、没有语言的穴居人的国度,还经过群婚共妻、捕食狮子的加拉曼塔人和只崇拜地狱的奥其拉人集居的地方。我们艰苦万状地穿过黑沙沙漠,那里白天的温度高得无法忍受,只有趁夜间稍稍凉爽一点的时候才能行走。我打老远望见了阿特拉斯山;山坡上盛长清热解毒的大戟属植物,山顶上居住着凶猛粗野、生性淫荡的萨提尔人。我们都认为那些怪物出没的蛮荒之地不可能有一座名城。我们继续行进,因为后退是莫大的耻辱。有些大胆的人在月光下睡觉,结果得了热病;有些人喝了水槽里腐败的水,结果发疯死去。士兵开始私逃;不久又有哗变。我毫不犹豫采取严厉手段加以弹压。我秉公办事,但是一个白人队长警告我说,哗变的士兵为了替一个被钉十字架的伙伴报仇,阴谋杀我。我带着几名心腹士兵逃出宿营地。黑夜在沙丘起伏的沙漠里,我们走散了。一枝暗箭伤了我。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于长得难以忍受。我昏昏沉沉,松开缰绳,听凭我的坐骑自己择路。黎明时,远处出现了海市蜃楼,一片金字塔和高塔。我难以忍受地清晰地看到一座小型迷宫:中央有一坛子清水;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的手几乎触摸到了,但是那些小径错综复杂,我知道在我到达之前我早就死了。

我终于挣脱那个梦魇时,发现自已被捆绑着躺在一个椭圆形的石墓穴里,墓穴不比普通坟墓大多少,是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浅浅挖出来的。墓壁湿润光滑,不像是人工斧凿,而像是时间打磨的。我感到胸口痛楚地搏动,口干舌焦。我抬起头,微弱地呼喊。山脚下有一条浊水小溪,流水被乱石沙砾所阻,迟缓得没有声息,岸那边(在落日或者初升的太阳的辉映下)赫然可见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我看到了城垣、拱门、山墙和广场:城基是一片岩石台地。山坡和山谷有百来个形状不一的墓穴,和我躺着的地方相仿。沙滩上有浅坑;赤身裸体、皮肤灰色、胡子蓬乱的人从这些浅坑和墓穴里出来。我觉得眼熟:他们属于穴居人的野蛮的种族,阿拉伯湾沿岸和埃塞俄比亚山洞多的是这种人;我知道他们不会说话,食蛇为生。
我干渴难忍,顾不得一切了。我估计自己离沙滩有三十英尺左右;我的手被反绑着,便闭上眼睛,身子一拱,滚下山去。我满是血污的脸埋在浊水里,像牲口那样饮水。在又一次失去知觉,陷入梦魇和谵妄之前,我无法解释地说了一句希腊文:塞列亚的特洛伊富人喝着埃塞波的黑水……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日日夜夜。我浑身酸疼,无法回到洞穴藏身,没遮没盖地躺在荒沙滩上任凭月亮和太阳播弄我不幸的命运。那些愚昧野蛮的穴居人让我自生自灭。我求他们把我杀了,但他们不理睬。一天,我在一块尖利的石块上蹭断了绑手的绳索。另一天,我总算能起立,我,罗马军团之一的执政官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总算能乞讨或者偷窃一份难以下咽的蛇肉。
我渴望看到永生的人,接触那超凡的城市,几乎整宿不睡。穴居人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也不睡觉:起初我以为他们是监视我;后来发现他们是受了我躁动的感染,正如狗那样互相感染。我选择了傍晚人最多的时候离开那个野蛮的村落,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从洞穴和坑里出来,视而不见地望着西方。我大声祷告,倒不是求神保佑,而是用发音的语言震慑那个部落。我涉水渡过沙洲阻滞的小溪,朝城市走去。两三个人懵懵懂懂地跟着我。他们同这一种族其余的人一样,身材矮小;可憎而不可怕。我绕过几个像是采石场的、形状不整齐的洼地;城市的壮丽使我眼花缭乱,因此我觉得它距离不远。午夜时分,我踩到巍峨的城墙映到黄沙上的黑影。神圣的敬畏之感使我停住脚步。新奇的事物和沙漠对人深痛恶绝,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穴居人居然一直追随着我。我闭上眼睛,坐等天明。
先前说过,城市建筑在一块岩石的台地上。台地像是悬崖绝壁,和城墙一样难于攀登。我的努力全属徒劳:黑色的基础没有落脚之处,浑然一体的城墙找不到一扇门。白天的酷热使我不得不躲在一个洞里;洞底有口干井,井里有梯级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我顺着梯级下去;经过一串肮脏杂乱的巷道,来到一个幽暗得几乎看不清的圆形的大房间。这个地下室有九扇门;八扇通向一个骗人的迷宫,最终仍回到原来的房间;第九扇(经过另一个迷宫)通向第二个圆形房间,和第一个一模一样。我不清楚房间总数有多少;越是着急越是摸不到正路,房间也越来越多。四周一片怀有敌意的寂静;那些深邃的石头迷宫里只有来处不明的地下风的声息;一缕缕生锈的水悄悄地渗进岩缝。我逐渐适应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世界;我觉得除了门开九扇的圆形地下室和岔分两支的长形地下室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下走了多久;只知道有一次回顾往事时把那个野蛮人的村落和自己的家乡搞混了。
巷道尽头,一堵意料不到的墙拦住我的去路,遥远有光线泻到我头上。我抬起眩晕的眼睛,只见极高极高的地方有一圈蓝得发紫的天空。墙上有金属的梯级。我尽管疲惫不堪,还是爬了上去,只是偶尔停一会儿,幸福地啜泣几下。我看到了建筑物的柱头和半圆饰,三角形的山墙和拱顶,宏伟的花岗石和大理石雕塑。这样,我从错综复杂、昏昏沉沉的迷宫的领域里升上光辉灿烂的永生者的城市。
我从地下来到一个小广场似的地方;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个院子。院子四周是连成一体的建筑,但建筑的组成部分形状各异,高低不一,还有各式各样的穹隆和柱子。这一难以想像的建筑最使我感到惊异的特点是它的古老。我觉得它早于人类,早于地球的形成。这种明显的古老式样(尽管看来有些可怕),依我看,不愧是永生的工匠的手艺。我在这座盘错的宫殿里摸索,最初小心翼翼,后来无动于衷,最后弄得我恼火极了。(我事后发现阶梯的长度和高度是变化不定的,这才明白为什么走得特别累。)这座宫殿是神建造的,开始时我这么想。我察看了那些无人居住的地方,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建造宫殿的神已经死了。我注意到宫殿的奇特之处,又说:建造宫殿的神准是疯子。我很清楚,讲这话时,我带着不可理解的、近乎内疚的责怪情绪,理性的恐怖多于感性的害怕。除了极其古老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是无休无止,难以容忍,复杂得到了荒唐的程度。我进过迷宫,但是这座清晰的永生者之城吓倒了我,叫我反感。营造迷宫为的是迷惑人们;它的富于对称的建筑服从于这个目的。我还没有全部察看的宫殿建筑却没有目的。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桔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我不知道我举的这些例子是不是夸张;只知道多年来它们经常在我恶梦中出现;我已经记不清哪一个特点确有其物,哪一个是夜间乱梦的记忆。我想,这个城市太可怕了,尽管坐落在秘密的沙漠之中,它的存在和保持会污染过去和未来,在某种意义上还会危及别的星球。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谁都不会勇敢幸福。我不想描述它;一堆杂七杂八的字句,一只老虎或者一头公牛的躯体,牙齿、器官和脑袋可怕地糜集在一起,互相联系又互相排斥,也许是那座城市的相似的形象。
我记不起回去的过程了,记不起怎么经过一处又一处的灰蒙蒙的潮湿的地下建筑。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胆战心惊,唯恐走出最后一个迷宫时发现周围又是那座令人作呕的永生者的城市。别的我都记不清了。这种无法挽回的遗忘也许是自找的;也许我逃避时的情景如此令人不快,即使某天偶尔想起,我也发誓要把它忘怀。

细心的读者看了我艰苦历程的故事后,也许还记得那个像狗一样追随我到城墙黑影下的穴居部落的人。我走出最后一个地下室时,发现他在洞口。他伏在沙地上,笨拙地画着一行符号,随即又抹掉,仿佛是梦中见到的字母,刚要看懂时又混淆在一起。起先,我认为这是一种野人的文字;接着又认为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会有文字。再说,那些符号没有两个是相同的,这就排除了,或者大大地减少了象征的可能性。那人画着,端详着,又加以修改。接着,他仿佛对这游戏感到厌倦,用手掌和前臂把符号统统抹掉。他瞅着我,没有显出认识我的神情。但是,我感到莫大的宽慰(或者说我的孤独感是如此巨大可怕),我认为那个在洞口地上瞅着我的原始的穴居人是在等我。太阳炙烤着大地;我们等到星辰出现,踏上回村落的路途时,脚底的沙砾还很烫。穴居人走在我前面;那晚我有了一个主意:教他辨认,或者重复几个字。我想,狗和马能辨认字音,罗马十二皇帝的歌鸲能重复学舌。人的理解力再低,总能超过非理性动物。
穴居人的卑微可怜的模样使我想起奥德赛那条老得快死的狗阿尔戈,我便给他起名为阿尔戈,并且试图教他。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意志、严格和固执都不起作用。他毫无动静,目光呆滞,不像是理解我反复教他的语音。他离我只有几步,但像是隔得老远老远。他伏在沙地上,仿佛一具倒塌的人面狮身小石像,听任天空从黎明到黄昏在他上面移动。我判断他不可能不领会我的意图。我想起埃塞俄比亚人普遍认为猴子为了不让人强迫他们做工,故意不说话,便把阿尔戈的沉默归因于多疑和恐惧。这个想法又引起别的更为古怪的念头。我想,阿尔戈和我所处的宇宙是不同的;我们的概念虽然相同,但是阿尔戈用别的方式加以组合,把它们构成别的客体;我想,对他来说,也许没有客体可言,有的只是一系列使他眼花缭乱的短暂的印象。我想到一个没有记忆、没有时间的世界;我考虑是否可能有一种没有名词的语言,一种只有无人称动词和无词形变化的性质形容词的语言。日子和岁月就这样逝去,但是一天早晨发生了近乎幸福的事。下雨了,缓慢有力的雨。
沙漠的夜晚有时很冷,不过那一晚热得像火。我梦到塞萨利①的一条河流(我在它的水里抓到过一条金鱼)来救我;我在红沙黑石上听到它滔滔而来;凉爽的空气和嘈杂的雨声把我弄醒。我光着身子去迎雨。夜晚即将消逝;在黄色的云下,穴居人种族像我一样高兴,欣喜若狂地迎着倾盆大雨。他们像是走火入魔的哥利本僧侣。阿尔戈两眼直瞪着天空,发出哼哼呻吟;他脸上哗哗地淌水;我后来知道那不仅是雨水,还有泪水。阿尔戈,我大声喊他,阿尔戈。
①塞萨利,古希腊的地区名。
那时,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尤利西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那条多沙的小溪就是骑手寻找的河流。至于那座名声在外、已经传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们早在九个世纪前已经摧毁。他们用废墟的残砖断瓦在原先的地点盖起我察看过的那座荒唐的城市:像是戏谑的模仿或者老城的反面,也是奉献给那些操纵世界的非理性神道的寺庙,关于那些神道我们一无所知,只晓得他们同人毫无共同之处。那座建筑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后一个象征;标志着永生者认为一切努力均属徒劳,决定生活在思考和纯理论研究的一个阶段。他们建立了城市,把它抛在脑后,然后去住在洞穴里。他们冥思苦想,几乎不理会物质世界的存在。
像是同小孩说话一样,荷马向我叙说了这些事。他还把他晚年和最后一次航行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远航的目的和尤利西斯一样,是要寻找那些从未见过海洋、没有吃过加盐调味的肉、不知道桨是什么样的人。他在永生者之城住了一个世纪。城市被摧毁后,他建议另建一座。我们对这一点并不惊讶;谁都知道,他歌唱了特洛伊战争以后,又歌唱了蛙鼠之战。他像是先创造宇宙又制造混乱的神。
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莫测高深。我注意到尽管有种种宗教,这种信念却少之又少。古以色列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信永生之说,但是他们对第一世纪的崇敬证明他们只相信第一世纪,而把其余所有无穷无尽的年代用来对第一世纪进行褒贬。我认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轮回之说比较合理;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生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永生者的共和国经过几世纪的熏陶,已经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视。它知道,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善行,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应有的善报,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劣迹,也会得到一切应有的恶报。正如赌博一样,奇数和偶数有趋于平衡的倾向,智与愚、贤与不肖也互相抵消,互相纠正,淳朴的熙德之歌也许是牧歌中的一个形容词或者赫拉克利特一行诗句所要求的抵消①。转瞬即逝的思想从一幅无形的图画得到启发,可以开创一种隐秘的形式或者以它为终极。我知道有些人作恶多端,为的是在未来的世纪中得到好处,或者已经在过去的世纪里得到了好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们的全部行为都是无可指摘的,但也是无关紧要的。没有道德或精神价值可言。荷马创作了《奥德赛》;有了无限的时期,无限的情况和变化,不创作《奥德赛》是不可能的事。谁都不成其为谁,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正如科尔纳里奥·阿格里巴②那样,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是。
①牧歌是歌颂大自然,描写宁静悠闲的田园生活的抒情诗,最早使用这种体裁的是古希腊诗人特奥克里托(前310—前250?),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前70—前19)有《牧歌集》、《农事诗》和史诗《埃涅阿斯纪》等诗作。《熙德之歌》是西班牙文学中最古老的英雄史诗,约成于1140年。
②阿格里巴(1486—1535),德国哲学家,炼金术士。
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丝毫不爽的世界观的影响。首先,这种世界观使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我提到小溪对岸的废弃的采石场;一个人从高处滚到坑底,口干舌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过了七十年之后才扔下一根绳索。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身体像是一头驯顺的家畜,每个月只要赏赐它几小时睡眠、一点水和一块碎肉就够了。当然、别人是不想把我们沦为苦行僧的。没有比思考更复杂的享受了,因此我们乐此不疲。有时候,某种异乎寻常的刺激把我们带回物质世界。比如说,那天早上雨水唤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欢乐。那种时刻很少很少;永生者都能达到绝对的平静;我记得我从没有见到一个永生者站立过;一只鸟在他怀里筑了窝。
根据万事互为补偿的理论,有一条推断理论价值不高,但在10世纪初叶或末叶促使我们分布到世界各地。推断包含在这句话里:有一条赋予人们永生的河;某一地区应该有一条能消除永生的河。河流的数目并不是无限的;永生的旅人走遍世界总有一天能喝遍所有的河水。我们便决定去找那条河。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荷马和我在丹吉尔城门①分手;我认为我们没有互相道别。
①丹吉尔,摩洛哥港口城市。

我走遍新的王国和帝国。1066年秋季,我参加了斯坦福桥之役,我记不清自己是在哈罗德还是在那个不幸的哈拉德·哈德拉达的部下,哈罗德就在那一年战死,哈拉德占据了六英尺或者稍多一点的英国土地①。伊斯兰教历7世纪时,我在布拉克城郊端端正正地誊写了水手辛巴德②的七次航行和青铜城市的故事,当时用什么文字写的我已忘记,那些字母也不认识了。在萨马尔坎达一所监狱的院子里,我老是下棋消遣。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我干占星的行当。1638年,我到了科洛茨瓦尔,然后又去莱比锡。1714年,我在阿伯了订购了蒲柏翻译的六卷本《伊利亚特》,爱不释手。1729年,我和一位大概姓贾巴蒂斯塔的修辞学教授讨论那部史诗的起源;我觉得他的论点难以驳倒。1921年10月4日,我乘坐的驶往孟买的帕特那号轮船在红海一个港口停泊③。我下了船;想起了悠久岁月前也在红海之滨的早上的情景;当时我是罗马的执政官,热病、巫术和闲散耗损了士兵们。
①哈罗德,指英国国王哈罗德二世(1022—1066),于1066年10月14日哈斯丁斯一役败于诺曼底公爵威廉,战死沙场。哈拉德,9至12世纪丹麦、瑞典、挪威几个国王的名字。
②水手辛巴德,《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
③此处原稿有涂抹;也许是删去了港口的名字。——原编者注
我在郊外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流;出于习惯,我尝了尝河水。爬上陡峭的河岸时,一棵多刺的树划破了我的手背。痛得异乎寻常。我悄悄地看伤口缓缓渗出一滴血,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我又成为普通人了,我重复说,我又和别人一样了。那天晚上,我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
……一年之后,我重新检查了这些底槁。我发现内容与事实相符,但是前面几章,以及其他几章的某些段落,有点虚假。这也许是由于滥用细节刻画的原因,我从诗人那里学来这种手法,以至把什么都染上虚假的色彩,事实固然有许许多多细节,但是记忆里却不会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原因。即使人们认为难以置信,我将写出来。
我叙说的故事看来不真实,原因在于故事里混杂了两个不同的人的事情。第一章里,骑手想知道底比斯城墙外的河流叫什么名字;弗拉米尼奥·鲁福先前给那个城市加了一个“百柱”的形容词,说河名叫埃及;这些话都不像是出自鲁福,而应出自荷马之口,荷马在《伊利亚特》里明确提到百柱之城底比斯,在《奥德赛》里借普罗特奥和尤利西斯之口总是把尼罗河叫做埃及河。第二章里,罗马人喝永生之河的水时,用希腊文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出自荷马笔下,在著名的船舶名单的结尾处可以找到。随后,在那座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里,鲁福谈到“近乎内疚的责怪”;这也是荷马的话,他设计了那个可怕的场景。这些异常现象使我感到不安,另一些属于美学范畴,使我有可能披露真实。最后一章可以看到;那上面说我参加了斯坦福桥战役,我在布拉克誊写了水手辛巴德的航行,我在阿伯丁订购了蒲柏译的英文版《伊利亚特》。此外还有:“我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干占星的行当。”这些自白一句不假;重要的是把它们突出了。第一句似乎很适合一个军人的身份,可是接着又说明讲故事的人不仅仅关心打仗,而更关心人们的命运。后面的话更奇特了。一个隐秘的基本原因使我不得不把它记载下来;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它凄楚感人。它出自罗马人弗拉米尼奥·鲁福并不凄楚。出自荷马之口情况就不同了;稀罕的是荷马在13世纪誊写另一个尤利西斯,也就是辛巴德的历险记,经过许多世纪之后,在一个北方王国看到用一种不开化的文字写他的《伊利亚特》。至于那段以比卡尼尔名义说的话,显然是一个渴望卖弄辞藻的文人(正如船舶清单的作者)杜撰的①。
①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巴托认为同古董商卡塔菲勒斯讨论《伊利亚特》作者是谁的“贾巴蒂斯塔”是贾巴蒂斯塔·维柯;维柯坚信荷马是象征性人物,和普路托、阿基里斯相同。——原注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毫不奇怪,漫长的时间混淆了我一度听到的话和象征那个陪伴了我许多世纪的人的命运的话。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
1950年后记:前文发表后引起一些评论,其中最奇怪但并非最谦和的是一篇用《圣经》典故题名为“百色衣”的文章(曼彻斯特,1948年),出自内厄姆·科尔多韦罗博士执拗无比之笔。文章有百余页。提到了希腊和下拉丁语系国家的诗文摘编,提到了借用塞内加的片断评价同时代作家的本·琼森,提到亚历山大·罗斯的《维吉尔福音》、乔治·莫尔和艾略特的虚假,最后还提到那篇“伪托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叙说的故事”。他指出第一章插进了普林尼的话(《自然史》第五章第八节);第二章有托马斯·德·昆西(《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页);第三章有笛卡特致比埃尔·夏努大使信里的话;第四章有萧伯纳(《回归梅杜塞拉》第五幕)。他根据这些插入,或者剽窃,推论说整篇文章都是伪撰。
依我看,结论是不能接受的。卡塔菲勒斯写道: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献给塞西莉亚·因赫涅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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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底游鱼
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居民,一个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一无可取的无赖泼皮,投身巴西边境骑手纵横的荒漠,妄想成为走私贩子的头目,这种事情似乎注定是不可能的,我要向有此见解的人叙说本哈明·奥塔洛拉的遭遇:他出生在巴尔伐纳拉区,当地的人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印象,他死于南里奥格朗德一带,饮弹毙命,咎由自取。我不了解他冒险经历的细节;以后如果有了新的材料,当再作修正和补充。这个概略目前也许有用。
1891年,本哈明·奥塔洛拉十九岁。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前额狭窄,浅色的眼睛显得很坦率,性格却像巴斯克人那样横暴;在一次斗殴中,他侥幸刺中对手,便认为自己是条好汉;对方的死亡迫使他必须立即逃出共和国,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感到不安。本区的把头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让他去找乌拉圭一个名叫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人。他上了船,一路颠连劳顿;第二天,他踯躅在蒙得维的亚街头,心情抑郁,自己也说不清所以然。他打听不到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下落;快到半夜时,他在作坊街一家杂货铺里喝问酒,一帮赶牲口的人一言不合,争吵起来。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奥塔洛拉不知道哪一边有理,但是危险的乐趣吸引了他,正如纸牌赌博或音乐吸引别人那样。混战中,有个雇工握着匕首想偷袭一个戴深色帽子、披斗篷的人,被他挡住。这个人就是阿塞韦多·班德拉。(奥塔洛拉知道后撕掉了介绍信,因为他想以自己的功劳作为进身之阶。)阿塞韦多·班德拉尽管长得壮实,却使人错误地觉得他有些佝偻;他面目老是不舒展,揉合着犹太人、黑人和印第安人的特征;他的神态既像猿猴又像老虎;横贯他脸上的一道伤疤仿佛粗硬的黑胡子,添了一点装饰。
那次争吵本来就由烧酒引起,酒上了头闹一点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奥塔洛拉和赶牲口的人一起喝了酒,然后陪他们去胡闹了一番,最后日上三竿,一起回到老城一座破旧的大房于。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那帮人把鞍鞴铺在泥地上,躺下就睡。奥塔洛拉暗自把那天晚上同前一晚相比;如今他交上一帮朋友,踏实多了。使他稍微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居然不怀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直睡到晚祷时分,先前那个喝得醉醺醺、想用匕首捅班德拉的雇工叫醒了他。(奥塔洛拉记起那人和大家一起胡闹作乐,班德拉让他坐在自己右边,不停地怂恿他喝。)那人对他说老板要找他。在一间面朝门厅的像是办公室的屋子里(奥塔洛拉从未见过带边门的门厅),阿塞韦多·班德拉和一个白皮肤、红头发、神情骄矜的女人在等他。班德拉夸了他几句,请他喝了一杯烧酒,说他是好样的,问他愿不愿意同大伙一起去北方赶一批牲口。奥塔洛拉接受了;天蒙蒙亮时上了路,直奔塔夸伦博。
于是奥塔洛拉开始了一个不同的生活,早晨是辽阔的原野,白天有马的气息。对他来说,那是崭新的、有时甚至是酷烈的生活,但他的血液里早已带有这种生活的倾向,因为正如别的民族崇拜和预感到海洋一样,我们(也是引进这种象征的人)向往在马蹄下发出回响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奥塔洛拉本来就在车把式和赶牛人集居的地区成长;不到一年已经成了高乔。他学会驯马,把牛群拢在一起,用套索套住牲口,甩出流星绊索绊倒牛只,还学会熬夜,顶住风暴、严寒和酷热,用口哨和呼喊催赶牛群。
在学习期间,他只见过阿塞韦多·班德拉一次,但一直念念不忘,因为能成为班德拉手下的人就能受到尊重和畏惧,因为高乔们都说在需要拿出男子汉气概的事情上,谁都比不上班德拉。有人认为班德拉出生在夸雷姆岛①以北的南里奥格朗德;这种说法听来好像是贬低班德拉,其实是夸他熟悉浓密的森林、沼泽地和无法进入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蛮荒地带。奥塔洛拉逐渐了解班德拉的买卖是多种多样的,主要是走私。赶牲口只是佣仆的工作;奥塔洛拉打算升为走私贩子。某晚,两个伙伴要越过边境运一些烧酒回来;奥塔洛拉故意向其中之一挑衅,伤了他,取而代之。激励他的是向上爬的野心和一种可疑的效忠感。他的想法是,我要让头头知道,他手下的乌拉圭人统统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个。
①夸雷姆,乌拉圭和巴西边境河流中的岛屿。
又过了一年,奥塔洛拉才回到蒙得维的亚。那帮人在岸边和城里闲逛(奥塔洛拉觉得这个城市真大);到了老板的房于;把鞍鞴铺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过了好几天,奥塔洛拉还没有见到班德拉的面。伙伴们担心地说他病了;一个混血儿经常端了开水壶和马黛茶上楼去他的卧室。一天下午,吩咐奥塔洛拉干这件差事。他隐隐觉得受了屈辱,但也有点高兴。
卧室破旧幽暗。有一个朝西的阳台,一张长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长鞭短鞭、腰带、闪亮的枪支和匕首,远处有一面镜子,玻璃已经模糊了。班德拉仰面躺着;他在睡眠中呻吟哼哼。这场病是最近在毒辣的阳光下过度曝晒引起的。铺着白床单的大床把他衬托得又小又黑;奥塔洛拉注意到他的白发、疲惫、懒散和岁月造成的损害。那老家伙居然统管着这许多人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他想只要一拳就能结果老头的性命。这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有人进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穿着内衣,光着脚,冷冷地打量着他。班德拉在床上半坐半躺;一面谈帮里的活动情况,喝马黛茶,一面用手指玩弄那女人的发辫。最后,他让奥塔洛拉离开。
几天后,他们奉命去北方,到了一个荒僻的庄园,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任何庄园都是这般凄凉:周围没有添些凉意的树木和小溪,太阳从早到晚直勾勾地晒着。瘦得可怜的牛群关在石砌的牲口圈里。这个可怜的场所叫牵牛花庄园。
雇工们围坐聊天时,奥塔洛拉听说班德拉不久就要从蒙得维的亚来到。他问为什么;回答是有个外来的二把刀高乔野心勃勃,管得太宽了。奥塔洛拉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个玩笑很可能成为现实,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后来,他又听说班德拉得罪了一个政界要人,那人不再支持班德拉了。这个消息也使他高兴。
陆续运来一箱箱的长枪、女人房间里用的银水罐和银脸盆、精致的锦缎窗帘。一天早晨,山那边还来了一个阴沉的骑手,胡子浓密,披着斗篷。他名叫乌尔比亚诺·苏亚雷斯,是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保镖。他很少说话,带巴西口音。奥塔洛拉不清楚他的沉默寡言是出于敌意、蔑视,还是单纯的粗野。但他明白,为了实现他策划的阴谋,必须赢得这个人的好感。
一匹骅骝后来闯进了本哈明·奥塔洛拉的命运。那是阿塞韦多·班德拉从南方带来的骏马,毛色火红,黑鬃黑尾,镶银的马具精光锃亮,鞍鞴用虎皮镶边。这匹漂亮的坐骑是老板权威的象征,因此小伙子想占为己有,他甚至带着怨恨的欲望想占有那个头发红得发亮的女人。女人、马具和骅骝是他想望毁掉的那个男人的属性或者形容词。
故事到这里变得复杂深奥了。阿塞韦多·班德拉老奸巨猾,善于渐进地施加压力威胁,真话和玩笑交替使用,屈辱和他说话的人;奥塔洛拉决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实现他的艰巨计划。他决心一步步地取代阿塞韦多·班德拉。在共患难的危险任务中,他赢得了苏亚雷斯的友谊。他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苏亚雷斯答应给予支持。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略有所闻。奥塔洛拉对班德拉不再唯命是从,他对班德拉的命令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更改,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大势所趋仿佛对他的阴谋有利,加速了事态的发展。一天中午,他们在塔夸伦博和里奥格朗德那边的人发生了枪战;奥塔洛拉篡夺了班德拉的地位,向乌拉圭人发号施令。他肩膀给一颗子弹穿过,但是那天下午奥塔洛拉骑着头头的枣红马回牵牛花庄园,那天下午他的血滴在虎皮鞍鞴上,那天晚上他同红头发的女人睡了觉。别的说法对事件的先后次序有所变动,并且否认是一天之内发生的。
尽管如此,班德拉一直是名义上的头目。他照旧发号施令,只是没有被执行;本哈明·奥塔洛拉出于习惯和怜悯没有碰他。
故事的最后一场是1894年除夕的骚乱。那一晚,牵牛花庄园的人吃新宰的羊,喝烈性烧酒。有人没完没了地用吉他弹米隆加曲调。奥塔洛拉坐在桌子上首,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起哄要笑:那个使人头晕目眩的巅峰是他不可抗拒的命运的象征。在大叫大嚷的人们中间,班德拉默不作声,等着喧闹的夜晚过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他像是记起该办什么事似的站起身。他站起身,轻轻敲那女人的房门。女人似乎在等召唤,立即开了门。她光着脚,衣服还没有穿整齐。老板拖腔拿调地吩咐她说;
“你同那个城里人既然这么相好,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亲亲他。”
他还加了一个粗野的条件。女人想拒绝,但两个男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奥塔洛拉身上。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吻了他的脸和胸膛。苏亚雷斯已经掏出手枪。奥塔洛拉临死前忽然明白:从第一天起,这帮人就出卖了他,把他判了死刑,让他得到女人、地位和胜利,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死人一个,因为在班德拉眼里,他早就是釜底游鱼。
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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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家
匈奴人夷平花园,践踏圣杯和祭坛,骑着马闯进修道院的藏书室,撕毁他们看不懂的书籍,骂骂咧咧地付之一炬,唯恐那些文字里隐藏着对他们的神——半月形的钢刀——的亵渎。他们焚烧羊皮纸和手抄本,但是火堆中央的灰烬里一本《上帝的公民》的第十二卷却安然无恙,书里说的是柏拉图在雅典讲学时宣称,许多世纪之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而他仍会在雅典面对同样的听众重新宣讲这一学说。那本没有烧毁的书受到特殊尊重,那个遥远的省份里一再阅读它的人却忘了作者之所以宣布这一学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反驳它。一个世纪以后,阿基莱亚①的副主教奥雷利亚诺听说多瑙河畔有个最新的“单调”教派(也叫“环形”派)宣称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在山区,轮子和蛇已经取代了十字架。大家湍惴不安,但听说那位以一篇论上帝的第七属性的文章而著名的胡安·德·帕诺尼亚要出面驳斥如此可恶的异端邪说而又感到宽慰。
①阿基莱亚,意大利古城,公元452年被匈奴国王阿蒂拉的入侵军队摧毁。
这些消息,特别是后面一条,使奥雷利亚诺感到遗憾。他知道凡是神学方面的新鲜事物都要冒一定风险;随后又想,时间循环之说过于出格,过于耸人听闻,因而风险更大。(我们应该害怕的是那些可能和正统混淆的异端邪说。)然而,更使他痛心的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干预——或者说侵犯。两年前,此人就以废话连篇的《论上帝的第七状态或永恒》篡夺了奥雷利亚诺专门研究的课题;如今,时间的问题仿佛也成了他的领域,他要出头来匡正那些环形派的论点,而他运用的也许是普罗库斯托①的论点,比蛇毒更可怕的解毒药……那天晚上,奥雷利亚诺翻阅了普鲁塔克有关中止神喻的古老的对话录;看到第二十九段有嘲笑斯多噶派的文字,那些禁欲主义者主张世界无限循环,有无限的太阳、月亮、太阳神阿波罗、月亮神狄安娜和海神波塞冬。他觉得这一发现是有利的预兆;决定抢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前面,驳斥轮于派的异端邪说。
①普罗库斯托,古希腊阿蒂卡地区杀人越货的强盗。
有人追求女人的爱情,是为了把她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她;奥雷利亚诺的情况相似,他之所以要胜过胡安·德·帕诺尼亚,是为了平息怨恨,而不是为了整帕诺尼亚。只要着手工作,进行演绎推理,发明一些辱骂的话,运用“否则”、“然而”、“绝对不”等词,就可以心平气和,忘掉怨恨。于是,他营造了大量盘根错节的句子,设置了重重插入句的障碍,粗枝大叶和语法错误似乎成了蔑视的形式。他把语音重复作为工具。他预料胡安会以先知般的庄严怒斥环形派;为了与胡安不同,他采用了嘲弄的方式。奥古斯丁①曾经写道:耶稣是把不敬神的人从环形迷宫里引出来的一条笔直的路;奥雷利亚诺不厌其烦地把那些人比作伊克西翁②,比作普罗米修斯的不断长出又被鹰啄食的肝脏,比作西西弗斯③,比作那个看到两个太阳的底比斯国王,比作说话结巴,比作鹦鹉学舌,比作镜子,比作回声,比作拉磨的骡子,比作长着两个角的三段论法。(异教的讽嘲对象仍然存在,不过降为装饰品罢了。)如同一切拥有藏书的人那样,奥雷利亚诺觉得不把所有的书看完总有点内疚;这场论战让他看了许多似乎在责怪他疏忽的书籍。于是,他琢磨了奥里赫内斯④的作品《论起源》中的一段话,其中否定了以色加略人犹大会再出卖主耶稣,否定保罗会在耶路撒冷观看司提反的殉道,还琢磨了西塞罗写的关于柏拉图学说的绪论,其中嘲笑了那些梦见西塞罗和罗马大将卢库洛谈话时,无数别的卢库洛和别的西塞罗在无数一模一样的别的世界里说着完全相同的话。此外,他搬出普鲁塔克的话来攻击单调派,说那种认为自然之光对于偶像崇拜者比上帝的话更有价值的论点,令人无法容忍。他埋头看了九天,第十天,有人给他送来一份胡安·德·帕诺尼亚批驳文章的抄本。
①奥古斯丁(354—430),古代努米迪亚基督教主教,著有《忏悔录》等大量神学著作。
②伊克西翁,希腊神话中拉比索斯国王,自比雷神,被打入地狱后不停地转动火轮。
③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科林斯国王,生前贪婪,死后被罚推巨石上山,登顶后巨石滚下,继续推上,永不停息。
④奥里赫内斯,生于亚历山大城的神学家及《圣经》诠释家,诠释《圣经》时过多运用比喻,难免陷入异端。
文章短得几乎可笑;奥雷利亚诺轻蔑地看看,随后却害怕了。第一部分诠释了《希伯来书》第九章最后的经段,其中说耶稣从创世以来并未多次受苦,但如今在这末世显现一次,把自己献为祭,好除掉罪。第二部分援引了《圣经》中不可效法外邦人用许多重复的话祷告的训诫(《马太福音》六章七节),以及普林尼著作第七卷里认为漫长的宇宙中没有两张相同的脸的那段话。胡安·德·帕诺尼亚宣称漫长的宇宙中也没有两个相同的灵魂,最卑鄙的罪人和耶稣为他付出的鲜血一样宝贵。帕诺尼亚断言一个人的作为比九重天加在一起还重,误信这种作为消失后会重新出现显然过于轻率。时间不能使失去的再生,只能在永恒中享受天国的荣耀或者遭受地狱之火的煎熬。那篇文章清晰全面;不像是出自一个具体的人之手,而是由任何一个人或者所有的人撰写的。
奥雷利亚诺感到一种几乎是肉体的屈辱。他想销毁或者重写自己的文章;随后又带着不服气的诚实心态,一字不改地寄到罗马。几个月后,召开贝尔加莫教务会议时,负责批判单调派错误的神学家却是胡安·德·帕诺尼亚(那也在意料之中);他的引经据典而有分寸的批判足以导致异端头子欧福博被判火刑处死。欧福博说: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你们燃起的不是一堆火,而是一座火的迷宫。如果你们把我这样的人统统处以火刑,地球上容纳不下这许多火堆,火光烛天,会刺得天使们睁不开眼睛。接着他叫嚷起来,因为火焰烧到了他身上。
轮子在十字架前面倒下了①,但是奥雷利亚诺和胡安的隐蔽争斗仍在进行。两人身在同一阵营,希望得到同样的奖赏,向同一个敌人开战,但是奥雷利亚诺写的每一个字都含有胜过胡安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斗争是无形的。如果那些大量的索引翔实可靠,米涅②的《先哲研究论文集》所收的奥雷利亚诺的许多卷帙一次也没有提到另一人的姓名。(至于胡安的著作,只留下二十个字。)他们两人都不赞成君士坦丁堡第二次教务会议决定的谴责;两人都打击那些否认圣子天生的阿里奥派③;两人都证实科斯马斯的《基督教地形学》的正统性,那本书声称地球和希伯来人的约柜一样是方形的。不幸的是,由于地球出了四个角,异端邪说又泛滥成灾。它起源于埃及或亚洲(证词不一致,布塞特不愿接受哈纳克的道理),蔓延到东方各省,马其顿、迦太基和特里尔都盖起了庙宇。仿佛到处都一样;据说不列塔尼亚教区里的十字架颠倒了过来,塞萨勒亚的主耶稣像已为镜子所取代。镜子和古希腊银币成了新分裂派的标志。
①古代北欧的十字架上,这两种敌对的标志交织共存。——原注
②米涅(1800—1857),法国出版商,专门出版宗教书籍和神甫著作。
③阿里奥(256?—336),希腊思想家,反对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教义,被斥为异端。
历史上,他们有许多名称(镜子派,深渊派,该隐派),但最为人知的是演员派,这是奥雷利亚诺给他们起的名称,他们大胆地采用了。在弗里吉亚和达达尼亚,他们被称作表象派。胡安·达马斯森诺管他们叫做形式派;那段话遭到厄斐奥德的驳斥也就不难明白了。研究异端邪说的学者们提到他们骇人听闻的风俗习惯时无不目瞪口呆。许多演员派奉行禁欲主义;有一些,例如奥里赫内斯,把自己弄成伤残;另一些在地下阴沟里栖身;还有的自己剜掉眼珠;再有一些(尼特里亚的纳布科多诺索派)“像牛一样吃草,头发长得像鹰的羽毛”。他们往往从禁欲苦行走向犯罪;某些团体容忍偷盗;另一些容忍谋杀;还有的容忍鸡奸、乱伦和兽奸。这些团体都是不敬神的;非但诋毁基督教的上帝,而且诋毁他们自己神殿里秘密的神只。他们阴谋策划了一些圣书,如今都已泯灭,使博学之士深为惋惜。托马斯·勃朗爵士在1685年前后写道:“时间磨灭了野心勃勃的演员派的福音,但没有磨灭抨击他们不敬神的辱骂。”厄斐奥德认为那些“辱骂”(保存在一本希腊手抄古籍里)正是那些泯灭的福音。假如我们不知道演员派的宇宙观,就很难理解这一点。
赫尔墨斯派深奥的书里说,下面的事物和上面的一样,上面的事物和下面的一样;索哈尔说,底层世界是上层世界的反映。演员派歪曲这个概念,作为他们学说的基础。一他们援引了《马太福音》六章十二节(“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和十一章十二节(“天国是努力进入的”)以便说明地下能影响天上,又援引了《哥林多前书》十三章十二节(“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以便说明我们看到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他们也许受到单调派的感染,以为所有的人都是两个组成,真人则是在天上的另一个。他们还以为我们的行为投下颠倒的映像,我们清醒时,另一个在睡觉;我们淫乱时,另一个保持贞洁;我们偷盗时,另一个在慷慨施舍。我们死去后,就和另一个合而为一,成了他。(那种教义的某些余音还保留在勃洛伊的作品里。)别的演员派认为,数字组合的可能性全部枯竭之时,世界也就结束了;既然没有重复的可能,正直的人应该消除(作出)最卑鄙的行为,不让它们玷污未来,从而加速耶稣王国的降临。那篇文章遭到别的教派反对,他们认为世界历史应该在每一个人身上得到完成。极大多数,例如毕达哥拉斯,必须经过多次肉身轮回才能得到灵魂的解脱;另一些多变派“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成为狮子、龙、野猪、水、树”。德莫斯特尼斯提到,俄耳甫斯神秘主义派的新门徒必须举行投身淤泥得到净化的仪式;多变派的情况相似,从罪恶中寻求净化。他们,例如卡波克拉底斯,懂得任何人“若有半文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路加福音》十二章五十九节),他们常常引用另一经段来蒙骗悔罪的人:“我来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约翰福音》十章十节)。他们还说不做坏人是魔鬼的狂妄……演员派编造了形形式式的神话;有的宣扬禁欲主义,有的宣扬放荡,总的是制造混乱。贝雷尼斯的演员派特奥庞波否定了这些神话;他说每个人都是神为了感知世界而设计的一个器官。
奥雷利亚诺教区里的异端分子是那些断言时间不能容忍重复的人,而不是那些断言一切行为都在天上有所反映的人。这种情况比较罕见;在递交罗马当局的一份报告里,奥雷利亚诺也提到了这点。接到报告的大主教是皇后的忏海神甫;谁都清楚这种苛求的职务不容他享受思辨神学的乐趣。他的秘书——以前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合作者,现在已与之反目——在裁判异端邪说方面素有一丝不苟的名声;奥雷利亚诺加上一段有关演员派异端的陈述,如同赫努亚和阿基莱亚秘密集会上的发言那样。他写了几段话;正要涉及世上并无两个相同的瞬间的要害论点时,他的笔停住了。他找不到必要的措辞;如果把新学说的告诫(“你想看人眼没有看过的东西吗?看看月亮吧。你想听人耳没有听过的东西吗?听听鸟叫吧。你想摸摸人手没有摸过的东西吗?摸摸土地吧。我实际说的是上帝正要创造世界”)照抄下来,未免过于做作,隐喻也太多。他突然想起一段二十个字的话,便兴冲冲地写了下来;随即又有些不安,觉得像是别人的话。第二天,他记起多年前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写的《驳斥环形派》的文章里见过。他核对了原文,一点不错。他犹豫不决。更改或者删除那段话,会削弱陈述的力量;保留那段话,是剽窃他所憎恶的人的文章;说明出处,等于是检举。他祈求神助。次日拂晓,他的守护天使指点他一个折衷办法。奥雷利亚诺保留了那段话,但加了一个说明;异端分子为了搅乱信仰而信口雌黄,下面一段话是本世纪一位有大学问的人说的,此人有哗众取宠之心,无引咎自责之意。后来,担心的、期待的、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奥雷利亚诺不得不说出那个人是谁;胡安·德·帕诺尼亚被指控散布异端言论。
四个月后,阿文蒂诺的一个铁匠由于受到演员派的欺骗而产生幻觉,用一个大铁球镇住他小儿于的肩膀,好让儿子的灵魂飞升。孩子丧了命;这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促使审理胡安的法官们采取无可非议的严厉态度。胡安不想承认错误;一再重复说,否定他的命题就是附和单调派的有危害的异端邪说。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如今谈单调派就是谈早已被遗忘的东西。他带着近乎老年性的固执大量引用自己旧时论争文章里最精彩的句子;法官们根本听不进那些一度使他们心醉神迷的话。他非但不试图洗刷自己的演员派错误思想,反而竭力表明他遭到指控的命题绝对正统。他的命运取决于那些法官的判决,他却同他们争辩起来,并且把他们讥刺了一番,干下了最大的蠢事。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法官们在10月26日判他火刑处死。
执行死刑时,奥雷利亚诺在场,因为不这么做等于承认自己有罪。行刑地点是一个小山头,青翠的山顶深深打进一根桩子,周围堆放了许多柴束。监官念了法庭的判决书。在中午十二点钟的阳光下,胡安·德·帕诺尼亚脸冲下扑倒在地,像野兽似的吼叫。他用手指紧紧扣住土地,但是刽子手把他拖起来,撕掉衣服,绑在耻辱柱上。他头上给戴了一个涂满硫磺的草冠;身边放了一本流毒甚广的《驳斥环形派》。前天夜里下过雨,火烧不旺。胡安·德·帕诺尼亚先用希腊语祷告,后来又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火焰快要吞没他时,奥雷利亚诺才敢抬眼。炽热的火苗停顿一下;奥雷利亚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所憎恨的人的脸。他想起那是某人的脸,但记不清究竟是谁的。接着,火焰吞没了那张脸;后来只听得叫喊,仿佛一团叫喊的火。
普鲁塔克曾提到朱利乌斯·恺撒为庞培之死而痛哭;奥雷利亚诺并没有为胡安之死而痛哭,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治好了不治之症的人那样茫然若有所失,因为那不治之症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阿基莱亚、以弗所、马其顿过了几年。他在帝国蛮荒的边睡、艰难的沼泽、沉思的沙漠里漫游,希望孤寂能帮助他领悟他的命运。他在毛里塔尼亚的禅房里,在狮子出没的夜晚,反复思考对胡安·德·帕塔尼亚的复杂的指控,无数次地为判决辩解。但他无法为他莫须有的指控辩解。他在鲁塞迪尔作了一次有时代错乱的说教,题目是《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身上燃起了光中之光》。在希伯尔尼亚一座丛林环抱的寺庙茅屋里,一天破晓时分,他突然被雨声惊醒。他想起以前在罗马的一夜也曾被同样的瀑瀑雨声惊醒。中午一道闪电燃着了周围的树木,奥雷利亚诺像胡安那样丧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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