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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39 cuslaa (现代)
“木征和董裕早早就分了家,上次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也是董裕。木征根本就没吃亏,损失又不是他的,木征又何必为了董裕的事而火中取栗?蕃部不似汉人,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不会有多少生死相系、荣辱与共的想法。木征父祖之间的争斗,还有其父与董毡兄弟相争,都是明证。。。”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高遵裕连连点头。“子纯,你看玉昆说得有没有道理?”这下轮到高遵裕征求王韶的意见。
韩冈的推断,王韶其实也在一直在想着,也觉得有道理,“应该是董裕。木征的确不会来,他没必要冒险。不过董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而以他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召集到其他蕃部来帮他出兵复仇?——他可不是木征。”
高遵裕这时发现他们把城门的道路给堵起来了,忙向里走了几步,把城门口让了出来。他和王韶又重新向寨中走,高遵裕也揣测着董裕为何能找来这么多帮手。董裕不是他的叔叔董毡,手上也没多少部众,能挤出两三千三四千就不错了,而今次来攻古渭的兵力数目,就算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之多,这么多人,光凭董裕的威望,不是短时间就能召集得到的。。。
“该不会董裕把是隆博部给卖了吧?”隆博部是当日的罪魁祸首之一,与托硕部的战争也是从他们手上开始的,董裕如有机会,当然愿意把隆博部的所有权分给他人做礼物。
“隆博部早就给托硕部吞吃的一干二净。”韩冈摇着头,他不知不觉的就把说话的主动权拿到了手中,“当初机宜领着七部合攻托硕,就是因为他们攻打隆博部时做得太过分,杀人、劫掠,把隆博部洗劫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动到了运去古渭的军粮。。。”
当日王韶领军攻打托硕,是从渭源掩杀过来。而在此之前,隆博部早就被有着董裕支援的托硕部给打残了,丁口、牲畜和财物都被抢走。而王韶击败托硕部后,所有的战利品则是给纳芝临占部为首的七家部落分掉,在这其中隆博部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没有挽回任何损失,相反地,还被七部强要他们出兵的费用。如今隆博部是穷困潦倒,每况愈下,眼见着就要分崩离析了。
“西北的蕃部都是无利不起早,杀一头骨瘦如柴的羊,骨头有得啃,肉可没处吃。董裕可没本事就靠着穷困潦倒的隆博部把人骗来。。。”
“那董裕用的是哪里的财物来勾引人?”高遵裕问着。
“纳芝临占部,以及所有跟从机宜扫荡托硕部的各个部族。董裕肯定是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身上。”韩冈说完,瞅了瞅王韶。而王韶则是鼓励性的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抱着同样的看法。
“为什么不是古渭寨?”高遵裕刨根问底的追问道。
他环视寨中,寨内的街市空空荡荡,别提车队,就连行人都难见一个。而城头上的守兵也是站得稀稀落落,刘昌祚将寨中兵力带走了三分之二的后果,就是使得古渭寨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守御,勉强守稳城头。比起董裕手上的兵力,城中守军可能就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多一点。。。
以董裕手上的蕃人的兵力,高遵裕觉得他们已经足以打下古渭寨。而古渭寨中的钱粮、军器,可是很大一笔财富,不是灭了七部的缴获能比得上的。
韩冈向高遵裕详细解释他的理由:“因为两件事难易程度不同。要挽回颜面和前次的损失,董裕从纳芝临占部为首的七家蕃部身上就能做到。而攻打古渭寨,打不打得下来姑且两说。即便打下来了,他可就是捅了马蜂窝,必惹得天子震怒,立刻就要面对全力反击的西军。董裕区区一个蕃人首领,怎么可能有能力当得起了天子的愤怒?!”
高遵裕还在想着韩冈的话。这时候,留守寨中的副城主已经闻声相迎。比起雄阔豪勇而又心思慎密的刘昌祚来,他的这个副手在气象上就差了许多。点头哈腰的把王韶、高遵裕请进了衙门中。服侍着几人在寨中官厅里坐下,他又在嘘寒问暖的前后跑着。
有些不耐烦的让他在一边坐下,高遵裕问起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他同时问着王韶和韩冈,“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问得好,不管对手是怎么样的人物,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盘算和计划,最后的关键还是在自己身上。
可不论王韶、韩冈再怎么信心十足,眼光再如何锐利,都不能改变古渭寨中只剩一千兵的事实。他们想要援救以纳芝临占为首的亲宋七部加起来也只有四千多。而他们需要面对的将是至少七千以上的吐蕃蕃兵。
最关键的,是今次王韶再也不可能重复前次对付托硕部时的奇兵突出,从后方偷袭董裕。吃过一次亏的董裕只会小心再小心,根本不可能再给王韶得意的机会。
可王韶和韩冈还有底气,毕竟在青渭一带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另一个主人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儿。
“俞龙珂会眼睁睁的看着董裕扫荡青渭吗?”
青唐部的实力也许不及木征,但光凭董裕和他引诱来的乌合之众,却也不可能吓到青唐部的大首领。
“得去找俞龙珂说说话了。”王韶轻快的语气说得就像是要去串门。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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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定中的献俘仪式给枢密使文彦博给搅了。
据文彦博所说,托硕部其实不过秦州边境的一个小小的蕃部,丁口即少,兵力亦自不盛。王韶领着几个蕃部击败了托硕部,纵然是连族长也俘获了,其实也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功劳。这样也敢押至京城来献俘,实在有失朝廷体面。想当年,曹玮在秦州,他所消灭的大蕃部有几十上百,而如托硕部一般的,更是车载斗量,却也不见他一次又一次的献俘陛前。
文彦博的这番话,让王厚心中愤愤不平。即便他因为参赞军务、押送战俘、以及献上沙盘、军棋等事,被天子赐予了三班借职的品官,又跟着张守约一起,被越次招入宫中面圣,王厚的心中,还是有犹有余怒。。。
但文彦博拿着曹玮来跟王韶比较,就是王韶亲至,也只能低头受教,道一声‘文枢密说得正是’。
曹玮曹宝臣,是开国名将曹彬之子,也是如今曹太皇的亲叔。他是真宗朝时镇守关西的第一名将,名震西陲。听到他的名字,无论党项吐蕃,小儿也不敢夜啼。别看现如今党项、吐蕃闹得如此欢腾。当年在曹玮面前,李元昊的老子李德明,吐蕃赞普唃厮罗,都是老实做人,哪个敢轻举妄动?——早给他杀胆寒了。。。后来若是曹玮不死,有他虎威镇着,李元昊绝然不敢做反。
可是这等英雄人物,也只会出现在开国之初的时代。放到现在,又有哪位将领能比得上曹玮的一根脚趾头?即便是狄青狄武襄,他升任枢密使,也不过是灭掉了一个在广西叛乱的侬智高,何德何能跟曹玮相提并论?而狄青之后,国朝武功日衰,王韶今次斩首六百,败敌逾万的功劳,已经算得上当今天子即位以来,仅次于围绕着绥德城的两次大战,而能排在前三的大功了。
崇政殿外,王厚突然低头轻咳了两声,掩去心中突然腾起的尴尬。不过这个大军万人是董裕和托硕部自己说的,不是王韶瞎编出来。。。自家老子在奏章中说今次败敌逾万,也不能算是欺君,而且六百首级可是实实在在的。
王厚的咳嗽声,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惹起周围注意。
王厚的周围戒备森森,护翼天子的班直护卫皆是重甲持戈——其实也不是戈,而是一条条长柄骨朵——身材则是一个比一个高大。王厚五尺六寸的身量不算矮了,但在他们面前却硬是低了一头去,让他自卑不已。即便是韩冈来了,站在他们中间,也都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王厚听说宫中的班直,有许多都是世代相传,自太祖的时候就开始在宫中应付差使。。。而他们娶妻也往往都是刻意挑着身材高大的女子,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一个个都是六尺有余。几十条大汉并肩站着,就像一根根庭柱笔直的撑着天空,气势煞是迫人。
今天早早的吃过午饭,在张守约的提点下,连口水也没敢喝,王厚进宫在崇政殿外等着觐见。到现在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站得腰酸腿疼,却还没有个消息。不过王厚前面的张守约,花白的头发在长脚幞头下露了出来,已经都是花甲之年,站了那么久却仍是一动不动。而环绕着崇政殿周围的班直侍卫们也是一动不动。
这么多人围着皇城的中心站着,动也不动,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王厚都感觉着静得吓人,仅有的声音还是不远处,从崇政殿内传出来的,另外……就是风声。。。
可能由于周围都是高近十丈的殿阁,风在殿阁间穿梭,呼呼的刮得甚急,使得穿着厚重朝服的王厚,一点也不觉得热。感受着寂静中清凉,王厚突然想起来,自他进了皇城后,却是连一声蝉鸣都没听到。今年天气热得早,京城中的树上早早的就有知了在吵,但偏偏在宫城中一声都没听到。
‘还真是奇怪,难道是天子之威,能够远驱蛇虫?’
王厚胡思乱想着,心中的想法可算得上是不敬天子。。。这时一阵凉风突然迎面吹来,王厚将头抬起一点,用余光看过去,只见崇政殿紧闭许久的殿门终于打开了,七八人陆续从殿中走了出来。出来的人皆是衣着朱紫,显是身份极高。王厚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不敢有丝毫不恭。王厚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宰执中的哪几位,但个个位高权重却是不用说的。不过如果文彦博在里面,王厚却希望他能在哪里踩滑了脚,跌上一跤。
只看着一条条红色和紫色的朝服下摆从眼前穿过,黑面木底的官靴踩着地板夺夺的一串响声渐次远去,崇政殿里终于空了下来。
‘终于能进崇政殿了。’
王厚抖擞精神,等着天子的传唤。。。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天子的传诏并没有立刻出来。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才有一名小黄门走了出来,将张守约和王厚叫进了崇政殿中。
王厚还是第一次觐见天子,连宫城也是第一次进来。关于崇政殿的一点常识,还是从王韶那里听来。
当举步跨入大宋帝国的中心地带,从亮处走进暗里,周围的光线随之一暗,王厚的心中便是一阵发虚。他跟着张守约亦步亦趋,唯恐哪里的礼节出了错,被站在内殿外的阁门使说成君前失仪。
在王厚入京前,韩冈还跟他开玩笑的说过。。。当见了天子后,不知他是战战兢兢,汗不得出,还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当时王厚撇着嘴,拍着胸脯说自己当是气定神闲,能闲庭信步。但现在,王厚连自己到底是出汗还是没出汗都弄不清了,鼻子里嗅到的薰香让他的脑袋更是发晕,耳朵里嗡嗡直响,使他根本听不明白天子驾前的宦官究竟再说什么,只知道当跟着张守约行动,学着他的动作,这样才不会出问题。
而就在这一段度日如年的时间,王厚心里却莫名其妙的蹦出了与韩冈的对话。他这时候才举手认输,在天子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果然不是没经验的人能拥有的。
张守约则是很淡定。。。他年轻时曾经镇守过广南西路,担任走马承受一职。当其时,狄青狄武襄刚刚平定了侬智高之乱,当地民心未定,乱军时有出没。当时的仁宗皇帝对广西局势甚为忧心,故而张守约便能两年四诣阙,每次入觐,都会被天子留下来说话,问着广西的现状,同时征求他对处理南方边事的意见。
而英宗,还有现在的年轻官家,张守约也都是见过的,心中更没什么负担和压力。进殿后,就按着礼节一板一眼的向天子行礼,经验丰富的老将给身后的年轻人,做出了最好的榜样。
跟着张守约三跪九叩,王厚就算站起后,也是深深的低垂着头,做足了恭谨的态度。。。对于崇政殿内部布置他不敢多看,不远处天子的御案他不敢多看,而天子本身,王厚当然更是不敢贸然看上一眼。只是他一拜一起之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挡在连通后殿的通道前的一扇屏风。
那扇屏风上没有花样,没有纹饰,底色只是普通的下过重矾的白绢。但屏风面上,却密密的写了不少字。白纸黑字,醒目无比,而且都是三字一段,两字一隔——皆是人名。
那一扇就是传说中的屏风,王厚从他父亲那里听说过,能被写在这扇屏风上面的名字,都是曾经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皆尽是天子亲手所书。等待日后有机会,便可以从其上简拔。
无论哪朝哪代,除非是不理事的昏君,或是为臣下反制的有名无实的君主,所有的皇帝都免不了要日理万机。开国以来的历任天子,也不会例外。他们每天要批奏的奏章数以百计,奏章上提到的名字则更是近于千数。而且文官选人转为京官,武官小使臣晋升大使臣,也都必须要觐见天子。每隔几天他们就会编为一队,引见给皇帝。
几百人上千人的名字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在皇帝面前晃着,即便他们有再好的记性都背不下来、跟不上去,除了十几二十个重臣,还有在身边服侍自己的内侍,剩下名字一年也不一定能出现一次,天子哪可能记住?往往就会记错人和事,张冠李戴的情况也时常发生。
所以为了防止遗漏人才,崇政殿中便有了这扇屏风。但凡在奏事和觐见上给皇帝留下了好印象的小臣,无论是外臣还是内侍,天子都会提笔在屏风上记下来。据传言,不仅仅在崇政殿里有一座记名屏风,在天子寝宫福宁殿中,也有一座同样的屏风——这是为了天子无论何时想起,便能随手记下
王厚虽然对记名屏风很有兴趣,但在觐见天子时,紧张的心情本也不会让他太过在意。只是王厚方才叩拜之间,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屏风。视力出众的他,却是亲眼看见就在屏风靠右的一侧,有个名字单独起了一行,那两个字让王厚分外眼熟——
——韩冈。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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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崇政殿的屏风上,即便知道,也会自嘲的想着自己终于能与宋江、方腊平起平坐了。
他现在倒是挺想自己有着宋江方腊一般的本钱,当然不是用来造反,而是手上若能有个上万人驻守在古渭寨中,也不会任由董裕嚣张。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商量着如何联络俞龙珂:是先让人带封信,然后再去找他说说话;还是直接去。如果是要先写信,还要考虑着如何措辞才能不失朝廷体面,又能打动俞龙珂,这是件费思量的活计,不过他们最迟也要在明天天亮前商议出个眉目来。
至于韩冈,也有他的事情要做,他可不是王韶、高遵裕面前的小跑腿,没事出出主意的清客。。。他是官,当然有差遣要做事。勾当公事是一件,而管勾路中伤病事也是他的工作。
前次向宝领军去解决托硕部,韩冈就奉命带着他手下管理甘谷疗养院的朱中等人随军而行。而后向宝被王韶抢在头里去,气得中风,进军不了了之,朱中等一众人等便被韩冈派去了古渭,在古渭寨打造新的疗养院。
而经过了近两个月的打理,古渭寨的医院已经有了初步规模,古渭疗养院的门额就挂在寨中南部的一处阳光好的军营大门上。寨主刘昌祚很会带兵,善抚士卒是不用说的,自然对疗养院十分上心。而以朱中为首,被韩冈带出来的一批人,对韩冈是顶礼膜拜,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一般依从。。。韩冈所编订的管理暂行条例,更是一丝不苟的去执行。
疗养院的内部布置一切学着甘谷城的样式,打理得干干净净,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个宜住人的好地方。虽然在里面治病救人的都是如朱中这般只有不到一年的医术生涯的赤脚医生,但有治疗总比没治疗要好;有专人照料,再加上洁净的饮食、干净的住所,更是比旧时在肮脏的床铺上等死要强出百倍,一个多月下来,有不少生病的士兵康复出院,因而韩冈在古渭寨中便是备受尊敬。
“韩官人!”“拜见韩官人!”“小人拜见韩官人!”见到朱中陪同的韩冈,疗养院中的士兵们纷纷退到路边俯身行礼——韩冈上次来过古渭,认识他的人并不少。。。
韩冈一一点头还礼,对着朱中笑道:“看起来你很做得很用心啊,要不然我也沾不了光。”
朱中比起半年多前跟着韩冈押运军需的落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一般。有些富态,满面红光,须发都梳得整整齐齐,像是个有身份的乡绅。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虽不华贵,也是能算上不错的货色——虽然士兵们都不富裕,疗养院都不会向他们收钱,但他们病好之后,总是会送些礼来作为感谢——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却是连浑家都有了,而不再是四十岁的光棍。
朱中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韩冈给他的,士卒们的尊敬,丰厚的俸禄,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是跟了韩冈之后才得到的。。。他恭恭敬敬的对韩冈道:“都是官人的功劳,小人只是费些辛苦罢了。”
“你们的确辛苦了……”看着被打理十分干净整洁的古渭疗养院,韩冈感慨油然而生。
他算是个甩手掌柜,带出了甘谷疗养院、编写出了管理制度之后,便没在医院上面花多少心思。他在甘谷打造疗养院,本也是因为功利之心。当了官后,也只是稍加关注,心思和精力还是放在经略司衙门里面。但朱中不同,他和他的几十个同僚都是把疗养院当作改变命运的唯一事业,投入的心血和功夫不是韩冈能比。
陪着韩冈在疗养院中视察了一圈,安慰了一些重病的士卒。。。在疗养院特有的长条交椅上坐下,朱中小心翼翼地问着韩冈:“官人,今次木征带了五万大军来攻打古渭,这寨子能不能守得住?”
朱中身份低微,不知其中内情。他只听说过传言,并不知道木征仅是个幌子,那五万大军更是空谈。
韩冈当然要辟谣,不然单是传言就能让古渭寨里的守军不战自溃,他大笑道:“传言多是无稽,不能妄信。来的不是木征,兵力也决没有五万,而他们更不敢攻打古渭寨。皇宋天威,也不是小小的蕃部能招惹的。只不过是蕃部间的自斗罢了。”
韩冈的声音很大,他的话本就是说给疗养院中的士兵们听的。王韶和高遵裕忘了下令辟谣,只是寨中人心惶惶,韩冈既然碰上,也不能看看就算了。。。
而因为疗养院的事,韩冈在秦凤路军中的名声很好,他说的话自然不缺人信。周围的士卒、护工们听到他的话,神色便为之一松。
“那就不会打仗了?”朱中惊喜的问着。
韩冈不能就此下断言,也不想诓骗周围的士卒和护工——他一向很看重个人信用:“今次被贼人攻打的蕃部,是听命于朝廷的熟蕃。在情在理不能任凭他们受欺。谨守门户,是你们的事。至于解救蕃部,平息纷争,自有人去做,尔等不必操这份心。即便真的有贼人敢犯古渭,到时你们听命行事就行了,古渭寨高墙厚,也不是只会骑马射箭的蕃人能攻下,等个几天,都巡检自会率大军来援。。。”
韩冈把和战两面都说到,没有欺瞒半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韩冈对这一段的句读与此时流行的说法并不相同,许多士大夫都觉得乡愚不足以论事,但韩冈一直都认为,什么事都向下隐瞒,用些谎言来欺诈部下,绝不会有好结果,只会降低个人在人们心中的信用,狼来了的故事韩冈并不想模仿。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足兵、足食,都很重要,但民众们的信任却是最重要的。
听到韩冈的解释,周围的人们虽然心中隐忧没有被化解,但他们至少能安下心去等着结果。韩冈知道,古渭寨不算大,而且这时候人人都在打听着消息,他的这番话很快就能传遍寨中。。。自家既然还有些信用,这番话自然不缺人信。寨里人心安定下来,那今次古渭寨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乱子。
散去了众人,走遍了疗养院中,朱中陪着韩冈向外走。韩冈边走边说:“过几日朱兄弟你们可能要辛苦一点,被攻打的蕃部也许会退到古渭来求庇护。到时也许会有些蕃人的伤病过来求医,他们都是同听王命的熟蕃,要好生照料,日后还要用得上他们。”
朱中头点得跟小鸡啄米:“官人放心,小人不会慢待。”
出了疗养院,辞别了朱中,天色已经全黑了。夜风热燥燥的,就算迎着风,可呼吸都让人感到烦闷不堪。韩冈额头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胸背更是都汗湿了,但他只希望天能再热一点,吐蕃蕃人可吃不住这样的天气。。。
回到城衙中,韩冈去找王韶和高遵裕,他们应该商量出个眉目,但当他到了衙门的正厅中,却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蕃人正跪在厅内的地板上哭诉着:
“王机宜、高提举,两位要为小人做主啊!董裕那厮已经绕过了渭源堡,一口气灭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现在他的前锋已经离着青渭只剩百里了,指着名要小人的脑袋。小人为朝廷不惜性命,但小人家里还有几千孩儿,看在小人为朝廷卖命的份上,总得给小人的孩儿一条活路吧。”
这个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的蕃人,韩冈认识他,是青渭一带最为亲附大宋的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唤作张香儿。。。今年在古渭寨过年时,韩冈就见过他。也是前次攻打托硕部,第一个响应王韶号召的部族。只是别看他哭得这么伤心,其实在上次齐攻托硕的七部中,纳芝临占部是位置最安全的一家。
纳芝临占部所据有的三条谷地紧挨着古渭寨,在古渭南面不到二十里处,便是族帐所在的吹莽城。其族酋皆是张姓,本就是吐蕃化的汉人,早在真宗时就投了大宋,世代被封作蕃部巡检。本代族长张香儿甚至还在古渭寨里有一套宅邸,时常过来居住——缘边的各处城寨并不是完全由士兵充斥其间,而是类似于城池,有商人,有平民,当然还有些靠着保护的富户、大族。像张香儿这样亲宋的蕃部,在自家附近的主城中,买间宅子都是很常见的事。
所以说这厮其实安全得很,他现在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哭诉,不过是为了把族人都弄进古渭寨中来。
王韶和高遵裕安慰了张香儿两句,把他打发了出去。但张香儿已经表露出来的要求,他们却要大费思量。虽然救援这几家亲宋蕃部是必然的,但万一放进寨来的蕃人中有人心怀不轨,那古渭寨可就完了。
“玉昆,你觉得该怎么做?”王韶问着韩冈的意见。
“老弱妇孺可以进寨,同时不许携带兵器。至于精壮,则只能临寨结帐。”韩冈说得很干脆,这些事过去都是有先例的,照着来就是。紧接着他又说道:
“不过董裕进兵的速度却是令人意外,想不到竟然已经灭掉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兵锋距古渭又只剩百里。联络青唐部之事刻不容缓,还是今夜就走,由下官去打个前站。
韩冈从来都很珍惜自己第二条生命,若无必要,绝不冒险。可如果不能趁董裕杀到古渭寨之前赶去青唐部,等他抵达寨外,那时再想出城可就要冒着绝大的风险了。去青唐部之事,现在看来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还是早点去比较好。
其实方才王韶和高遵裕商议的结果也是直接先由韩冈带着口信过去,然后有了回音,他们再去见俞龙珂不迟。王韶当即点头道,“如此那就拜托玉昆你了……王舜臣!”
王舜臣站了出来:“小人在!”
“你带一队人随玉昆去,务必要保护好玉昆的安全。”
王舜臣躬身答诺:“机宜放心,小人必不负所托!”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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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领队行走在夜空下。星月之光虽然黯淡,不过胜在没有云翳的阻隔,依然很清晰的照着他们的前路。
星汉灿烂,璀璨的银河横跨于天际。星宿二与火星并于与南方的天空,两颗火红色的亮星在天空中交相辉映。星宿二以大火为名,到了七月时,大火向西而行,就是诗经中所谓的‘七月流火’,乃是入秋的标志。
而此时,却是‘五月鸣蜩’,蝉虫在路边的树上欢叫着,树下草丛深处,还有蟋蟀一起合唱,萤火忽隐忽现,山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正是初夏时节的风物。
为了保证韩冈一行的安全,在遇上贼人时能及时逃掉,王韶特意给每人加配了一匹战马。。。在狭窄曲折的山道上,十二人,二十余匹战马拉出了长长的队列。为防敌军斥候,马颈下的铃铛被摘下了,只有细碎的马蹄声在山壁上回响。
夜中急急而出,王舜臣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他提缰上前,问着韩冈:“三哥,你今次领下去青唐部的差事,到底有几分成算?”
韩冈头也没回,两眼盯着眼前的路,以防马蹄失足。口里则说道:“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去的。”
王舜臣可不像韩冈这般充满信心,说起来他才不会管蕃部的死活。一直都跟在王韶韩冈身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舜臣清楚董裕不会来攻打古渭,所以他对韩冈冒着风险去青唐部做说客,只为了拯救蕃部这一事,却是看不过眼:
“按理说,这蕃部的事跟三哥你根本就没关系,你待在疗养院里不就得了。。。王机宜也真是的,何苦把这么危险的活计都推到你身上,不是有个高提举吗,他也管着蕃部的事,应该他去才是。”
“你也是这么想啊……”韩冈轻声说道。王舜臣的话虽然只看着眼前,可韩冈的心思却被触动了。
让自己独自先去青唐部,说服俞龙珂,这件事王韶不该答应下来的。韩冈方才在王韶、高遵裕面前的自荐,其实只是个挑起话头的技巧。。。在他想来,王韶不可能点头,而是应该考虑再三后,带着自己一起去青唐。
其实如果在过去,韩冈肯定会把他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他相信王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刻意忽视一些小处的礼节,也是拉拢关系、表示亲近的手段,不过韩冈却采用了迂回的方法——因为他心有顾忌,想测试一下王韶的想法。
就在前几天,因为李复圭冤杀将佐之事,王韶曾经对韩冈说他性格与李复圭相似,要记着日后不要学着李复圭的样子。虽然王韶是半开玩笑的口气,可韩冈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这话实在不像是王韶该说出来的。。。
事有反常必为妖,韩冈对王韶很了解,他们都是一类人,心思极重,城府甚深,说话基本上都会在心中绕个几个弯子,才会说出来。王韶对他儿子可以毫无顾忌说着些犯忌讳的话,却也从不开玩笑,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跟自己说这等不着调的话。
所以韩冈自那天之后就有了心结,想确认一下王韶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有了忌惮之心。如果有了,韩冈就肯定要防备起来,王韶再亲近,都不如自己可靠。
就拿今次去青唐部说服俞龙珂的事来说,最好的人选决不是韩冈,而是身为太后亲叔的高遵裕。他出面做说客,俞龙珂投过来的可能性要比韩冈出面至少要大十倍。。。王霸之气一放,小弟纳头便拜都不是不可能。身份越贵重,说话的分量就越重,此事理所当然。
不过韩冈甚至王韶,都不能提议让高遵裕去找俞龙珂。请太后叔叔亲犯险地,即使能成功,都会被记恨——君不见寇准力劝真宗亲征,在澶州定下盟约后,真宗皇帝高兴了几天,可王钦若一番话就让他翻了脸,还为词典添了条成语‘孤注一掷’——高遵裕就是去做说客,也必须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思。
而次优的选择便是王韶。经过了托硕部之事,王韶在秦州缘边地区,尤其是青渭,已经有了不低的声威。。。本人又是提举蕃部,他去找俞龙珂,名正言顺。不像韩冈,他的两个差遣都跟蕃部毫无瓜葛。
韩冈相信王韶和高遵裕都能看出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自我推荐。正常情况下,王韶肯定会反对。可事实证明了韩冈的猜测,王韶果然对他产生了忌惮之心,让自家先去找俞龙珂,而不是选择机会更大的方法。而且看王韶点头的速度,他跟高遵裕应该早就商量好了。
王韶又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忌惮起来的?韩冈想不出来,不是找不到原因,而是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王韶和王安石之间有书信联系的事,韩冈知道,他现在都怀疑王安石是不是把他的几条不能曝光的意见都跟王韶说了,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对付向宝的事,王韶虽然接受了他的计划,但向宝的结局,也许让王韶心中有了兔死狐悲的想法。韩冈并不后悔当时自己的手段,因为他要自保,但在王韶面前,当时的确是应该再装一下的。
韩冈的头有些痛,总是揣测人心,其实是很累的一件事,但不去想那么多,心中的不安全感,却会让韩冈感到更累。
这也许是聪明人都免不了的烦恼。韩冈苦笑着,将疑心藏在心底,与王舜臣带着一队骑兵,踏着月色向北行进。
韩冈最终还是放宽了心。。。因为王韶心里的想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王韶把他当作洪水猛兽看待,只要小心谨慎,做好自己的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那句话,能走到眼下这一步,韩冈靠的是自己,而不是王韶。现在也是王韶需要韩冈的帮助,而不是相反。
抬头看着挂在五月初的夜空中的如钩弯月,韩冈突然想了起来,今天可是端午,应该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喝几杯雄黄酒,镇一镇恶日的邪气。
端午在后世是节令,但在此时却是疫症开始传播、毒虫开始肆虐的恶日。在五毒并出的日子,却碰上蕃人侵攻,而自己又要去找另外一家蕃部借力。。。说起来蕃人的打扮在普通的汉人们眼里也跟妖魔鬼怪差不多了,这日子还当真不吉。
在月色星光下,翻过两重山峦,前方黑沉沉的几条山谷,就是青唐部所居住的地方。其实青唐部主帐的位置,离古渭寨很近,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多里的距离。韩冈漏夜出发,过了子夜,就到了青唐部与古渭寨的交界处。
俞龙珂所居城寨继承其部族之名,而被称为青唐。不过此青唐非彼青唐,俞龙珂的青唐城跟如今的吐蕃赞普董毡所居住的青唐王城【今西宁】虽然同名,但规模上却差了很多。韩冈听说过,青唐王城城墙周长八里许,为秦州以西有数的大城,城中商旅来往不绝,以回鹘商队居多。。。而俞龙珂的青唐城就只有盐井,听说跟古渭寨差不多大小。
当然,董毡的青唐王城是羌中道中段的枢纽要地,这是俞龙珂的青唐城所不能比的。羌中道则是几条中国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之一。虽然羌中道地势远不及河西的甘凉道,也不比经过西夏境内的灵州道,但自五代开始各部战乱毁了河西走廊的交通,继而党项人又在灵州道上抽取重税之后,许多回鹘商人都不得不改从羌中道往来。董毡的富庶,就是靠着回鹘商人的税金。而俞龙珂的钱,却是来自于他的盐井,一年三万贯左右的收入,除了董毡和木征,河湟蕃部中,也没哪家能比得上他。
点起火炬,向青唐部的蕃人昭告自己的到来。沿着山道从山坡上向下,韩冈一行已经走进了属于青唐部的山谷。在黯淡星空下的行进,只能看到长条形的天空,身边只有寥寥可数的同伴,又被稀稀拉拉的火炬所驱散不走的黑暗包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半年多前,行走于甘谷之中的那一夜。
当时甘谷城安危未定,两侧山上杀机四伏。而如今,韩冈也已经听到前方谷地以及周边山坡上的骚动。
青唐部的蕃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报警号角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韩冈闻声便勒住缰绳,命全队止步,在山谷间的道路上等待主人的出迎。
虽然除了王舜臣以外,其他随从都是有些慌乱,从他们手上晃动着的火炬就能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慌。但韩冈依然冷静自若,他出来时自信满满,现在也是一样。任何信心都必须建筑在现实之上,如果是毫无根据的信心,那是自大,不是自信。
韩冈却是自信,他能完成任务。他能肯定俞龙珂不想看到自己的出现,从俞龙珂的角度来看,最好情况是宋人从古渭寨滚蛋,木征、董毡还有夏人都安安分分,让青唐部独霸古渭州。
不过无论如何,俞龙珂都不会选择跟董裕合作,这对他完全没有利益可言……
可为什么董裕会看不到这一点?还是说他已经有了应对的把握?
疑问突然而起,在前方突然亮起的无数星火照耀下,韩冈一下皱起了眉头。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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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如海。
银河黯淡。
在韩冈等人眼前,数以千百计的火炬所组成的海洋正在沸腾。一条光焰自星火之海中分出,那是集结了数百名精锐骑兵的队伍,就如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的潮水,争先恐后,向着韩冈这小小的队伍直扑而来。
千百人的呐喊同时暴起,与仍未停息的号角声一起穿梭在山谷之间,直往云霄传去。谷地两侧的山壁将声浪一重重的放大,最后汇成的巨大轰鸣,与奔流而来的蹄声汇合,就像突然卷高的潮水,要把韩冈等人彻底埋葬。
相对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的喧嚣,从古渭寨出来的队伍静得可怕。自他们点起火把走进谷地,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想不到青唐部就已经点齐了兵马,就在他们面前,掀起了如惊涛骇浪一般的声势。。。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在队伍中弥漫开来,紧紧攥住了在场众人的心脏。
——至少韩冈除外。
“无聊的把戏。”对青唐部的行动,韩冈嗤之以鼻。他拍着马鞍哈哈大笑,嗓门提得更高,“无聊的把戏!为了预备了这套猴戏,俞龙珂和他的人怕是这两天都没能睡好觉!”
王舜臣第一个反应过来,郁郁沉雷一般的蹄声中,他跟着韩冈放声大笑,他的声音压倒了千军万马,“三哥说得没错!青唐部的这些蕃贼肯定练了不止一夜!”
“以如此大礼来迎接我等,俞龙珂当真懂得接客之道。。。”韩冈的音量沉下去,带着讽刺,直透人心。
“俞龙珂那老货,肯定是心虚了!”王舜臣毫不客气戳着青唐部的老底。
一番对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终于一扫而空。
一群青唐骑兵终于冲到了韩冈面前,火粉散落,光流围绕着十二人的队伍旋转,马蹄声碎乱如雨,鼓点一般杂乱的响着。他们转着圈,口中不住呼喝,尽情的对这支小队施加着的更大压力。
韩冈高居马上,腰背挺得笔直,微微仰起脖子,不屑的瞥着这群装模作样的青唐骑兵。王舜臣则紧紧的钉在他身后,左手搭着弓袋中的战弓,右手反背身后,他的箭囊就挂在马鞍后。。。在两人周围,由十来把火炬组成的小小圆阵纹丝不动,就如同矗立在江心的一座礁石,任由风吹日晒,狂涛怒浪,依然千百年也毫不动摇。
这是数百与十二之间的对峙,人数上的绝对劣势,却不影响韩冈一众的坚定。
韩冈拍马上前,独立在众军之间。深吸一口气,他放声大吼:“本官乃皇宋秦凤路经略安抚总管司勾当公事韩冈是也。今奉命来见贵部的俞族长,有要事相商,尔等还不快快给本官带路!”
韩冈的声音在夜风远远的传出,对面的骑兵顿时一阵骚动。他们也没想到今夜过来的,既不是董裕的部众,也不是被攻打的七家部落,却竟然是大宋的官人。。。
青唐骑兵中稍稍乱了一阵,一个骑手也拍马出阵,他与韩冈隔着三丈在喊,“莫要诓人,你说你是个官人,可有什么凭证?”
韩冈哈哈大笑,放纵的笑声是在嘲笑眼前的蕃将不懂看人:“吾乃是朝廷命官,岂是闲杂人等可以伪装得来。莫要多说他话,去通知俞族长,本官的身份自有俞族长来评判。”
骑手狠狠盯着韩冈两眼,转身穿出了包围圈。韩冈在千百人的环绕下静静的等着俞龙珂的答复。大约两刻钟后,包围圈又被打开,蕃将转回,却是带了了俞龙珂肯定的答复。
青唐部是过着定居生活的吐蕃部落,除了粮食,出产以盐为主。因为据有几口出息丰厚的盐井,青唐城虽不大,但俞龙珂的居所之内,却到处用着精美的丝绸和瓷器作为点缀和装饰,处处透着暴发户的气息。。。
在青唐城门口,韩冈的十名随从被拦住了,只放了王舜臣过来。而到了俞龙珂居所的主厅外,王舜臣也被拦在了外面。王舜臣作势欲怒,却被韩冈阻住,命他在门外安心等着。
韩冈踏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厅门口的两名守兵夹过来要搜他的身。韩冈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如刀锋一般将两人瞪住,然后向内提声问道:“敢问俞族长,这可是青唐部的待客之道?”
停了一下,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厅内传出:“不得无礼。快请韩官人进来。”
跨入厅中,韩冈终于见到了俞龙珂。。。
青唐部的族长如今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古拙,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拉出了深深的阴影,一根粗大的发辫盘在头上,油腻腻的反射着火光。俞龙珂见着韩冈入厅,却还是稳坐不动。而在大厅两边,十几名青唐部的首酋们分作两排,也是个个安坐如山。
“不知韩官人连夜来访我,到底是为了何事?”俞龙珂也不请韩冈坐下,就这么直接问道。
“我是来向俞族长求援兵的。”韩冈开门见山的回答,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说完他弯腰行礼,神情也是诚恳无比,起身后又重复强调了一遍,“我是向俞族长求援兵来的。”
换作是别人来青唐部做说客,不用说,肯定是拿着上国官员的谱,先威吓一番。。。但韩冈不一样,他首先肯定的是俞龙珂的智商,不会把蕃人都当成容易欺骗的蠢货,第二点他清楚他是来求人的,第三点,韩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自曝其短的实话其实也很有用。
俞龙珂愣住了,难以置信得几乎要揉起眼睛,什么时候宋国的官人会向蕃人弯腰了?他狠狠地搓了搓胡须,平复住有些混乱的心情,韩冈这卑躬屈膝的姿态,让他分外感到痛快:“想不到你们也有求人的时候?!”
俞龙珂的话让周围的首酋们一阵哄笑,而韩冈神色不为所动。
“如果只是为己,古渭寨并不需要青唐部的一兵一卒!”韩冈的声音冷了下去,前面低声下气过了,现在就是要让他们清醒一点了,“想必俞族长也清楚,以古渭寨的高墙深垒,即便只有一千人,凭着董裕也是打不下来的……而且他敢打吗?董裕有这个胆量吗?他敢不顾俞族长的脸面兵犯青渭,可他不敢向古渭射出一箭!”
一个年轻的首酋嘴角翘起,冷笑的问着韩冈:“那官人何必来求救兵?”
韩冈只对俞龙珂说话:“韩冈今次漏夜至青唐见族长,只是为了亲附我大宋的七家蕃部来求救。。。”
“为那七家蕃部?”俞龙珂的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追问道:“是为张香儿他们求救兵?”
“当然。”韩冈点头道,“古渭寨的守军如今自保有余,却无力向外救援。。。我家王机宜念在七部一向恭顺的份上,不忍他们受董裕所欺,所以遣本官来向俞族长讨个人情,求个援军。”
“官人是来诳人的吧,什么时候宋国会在乎我们吐蕃人的性命了?”另一个老首酋毫不客气的说着。
“既然张香儿等人向朝廷献了户籍田册,便是我大宋子民。既然是为了自家人,就算来求出兵,让在座的诸位首酋嘲笑,本官也是在所不惜。朝廷的脸面不在韩冈腰背上,不能保护自家子民才会丢脸。”
韩冈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俞龙珂看着他面前这位站得如山岳一般沉稳的年轻人,心中微生感触。他与宋国的官员打过不少交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看了韩冈半天,俞龙珂又说道:“如今董裕已经过了渭源,前锋已在百里之外。官人现在才来求援,怕是已经迟了。”
“能救多少就是多少,韩冈也只求心安罢了。至于董裕,等刘昌祚帅师回镇,自会一报还一报。”韩冈说了两句,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抬头直盯着俞龙珂的双眼,“敢问俞族长,你以为能卖人情给我皇宋,给王机宜的机会还能有几次?!”
韩冈两句话说得毫不客气,人群中一阵骚动,俞龙珂脸色沉了下去,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韩冈则步步紧逼,他直上前一步:“俞族长,日日在悬崖上走,总有跌下去的那一天。以青唐部的实力甚至远远不及木征、董毡之辈,身在虎狼群中,总得选一边站。自二十年前,古渭寨建起来的时候,俞族长就该有这个觉悟了。”
“难道就只能卖给你们宋人不成?”一个首酋冷着脸反问道。
韩冈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既然要卖,为何不卖给出价最好的。试问木征、董毡之辈,又或是西夏党项,他们能出什么样的价钱,可比得上我皇宋的一根寒毛?何况今次也不是让俞族长你立刻就跟西夏、董毡、木征他们划清界限,只是结个善缘,对付董裕而已,又有什么好犹豫的?族长该不会真的以为董裕能带着五万大军吧?董裕最多也不过万人的乌合之众,猝不及防下,又何能当青唐部的一击之力?”
韩冈把话说到这一步,该说的都说尽了,只等着俞龙珂的回复。
可青唐部的族长沉默了许久,到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俞龙珂的反应让韩冈生疑,他有什么理由不肯点头?韩冈想着。当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排除,剩下的结论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正确的答案。而现在,韩冈将俞龙珂拒绝的原因一个个都排除,而最后剩下的一条,即是俞龙珂拒绝的原因,也应是董裕胆敢侵犯青渭的答案:
“可是因为令弟?!”
俞龙珂不为所动,只是嘴角难以察觉的抽动了一下,但周围长老们的脸色终于却完全变了。
跳跃的火光中,韩冈没看出俞龙珂的情绪波动,但长老们的神色变化却尽落在他的眼底,“可是因为令弟?!”
虽然依旧是疑问,但语调却是完全的肯定。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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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突然叫破了青唐部众人隐藏在心中的秘密。厅中忽然静了下来,薪炭时不时在火盆中噼啪作响,沉重的呼吸声在厅内回荡。
青唐部的首酋们被韩冈的视线一个个扫过,仿佛被狼盯上的兔子,很不自在的在座位上扭着身子,低下头避过他过于锋利的目光。
只是当韩冈将眼光重新投到青唐部族长身上时,却是为之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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