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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3 cuslaa (现代)
由于李广在史记中备受称赞,在关西一带名声也很高,尤其是他家乡的这座飞将庙,向来香火不断。。。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女,还有各地慕李广之名而来的骚人墨客,更有官府遣人照料,四时八节都有祭祀。李将军庙就在下龙湾村村外一里处,逢年过节,村民们也都会来此祭拜,若有个病灾,更是会到庙中,上炷香,许个愿,借李将军的神力禳解一番。
当日韩冈重病不起,已是无计可施的韩千六和韩阿李来到庙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许了几个空头愿。此举虽是无稽,但却很有效验,韩冈的病自此之后很快便好了。这也是韩千六为什么要来还愿的缘故——人能欺,鬼神却欺不得。。。
韩冈比他的父亲先来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韩阿李和小丫头,她们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的时候,便带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赶去了庙中,准备酬神后的宴席。
走在通向飞将庙的道路,韩冈步履矫健。多日的修养和锻炼让他精神焕发,身子虽仍消瘦,可当日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已一点点的红润丰满起来,走起路来也渐渐有了足下生风的感觉。
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韩冈每天读书笔耕不辍,这样的辛苦换来了他对儒家学术以及张载的气学理论更进一步的了解。如果持续下去,韩冈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论研究的工作就能有个小成。。。
除了读书研究,韩冈每日晨起后,还有固定的射箭练习。他现在已经可以拿起挂在自己厢房墙壁上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不是继续使用软绵绵的旧猎弓。那张硬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权当锻炼身体,渐渐的已能拉开到一多半的程度,以这个速度,到明年正月,应该就能完全恢复健康。
到了将军庙,韩冈先是去厨中看了看韩阿李和韩云娘准备得怎么样了,却马上被赶了出来——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就连女人都知道。闲来无事,他便在庙中游逛起来。他前生曾经来过天水,也曾进过李广庙中。。。从自己经历的时间上算,不过是两年前,但从外在的时间上看,却是千年的时光。
千年前后,李将军庙变了许多。楼台殿宇,树木草石,都不一样了。李广的墓身、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过最大的区别,还是殿堂四壁上游人的题字。此时不是后世,有闲暇有雅兴四处游览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墙壁上的签名不是‘到此一游’的俗笔,而是一章章或是赞颂飞将之功、或是悲叹李广难封的诗篇。
可韩冈随意看了看,只觉得这些大诗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诸于众,还是很有些胆量的——无论诗还是字,就算以韩冈本人现在的水准,在里面也都是能排个中上。。。
“唉……”韩冈瞧着满墙的墨迹,摇了摇头。其实还不如直接写个‘某某到此一游’呢。倒是题在西壁上的那两首赞李广的‘将军夜引弓’‘不叫胡马渡阴山’,与庙额和墓碑一样,同样出自韩琦,这些字却能算是一流的书法。
自古以来,能流传千古的,多半是名篇杰作,而那些没有流传下来的劣作,实际上肯定是百倍于此。大李、老杜的诗篇留传到北宋的也不过各自千余首,但诗仙、诗圣一生所作,又岂止千数,万首也不止啊——想想后世那位脸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着皇帝的身份可是留下了十万首诗词!——以李杜的绝顶诗才,也不过十分之一的杰作,何况远逊于两位的闲杂人等。。。任何时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里淘金,总是砂石多,真金少。
庙中正殿上点了几盏长明灯,满满地好几缸香油。为了保佑韩冈能病愈,韩家夫妇也捐了二十斤。不过谁也说不清其中有多少点了灯。韩冈只看殿内昏暗的灯光连殿上的李广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庙的老兵【注1】却是满面油光,肥头大耳,心知其中少说也有一半是给这只油耗子给干没了。
老兵在将军庙中值守多年,也是韩家的熟人,看到韩冈,忙上来打招呼。其实他早早就看到了韩冈在殿中闲逛,可原本韩冈长得牛高马大,提起弓来,倒像是军汉。。。现在瘦下来,再穿了让人举止舒缓的宽袍大袖,反而更多了点文人的逸气。韩冈形象大变让他一时没能认出,直到走得近了,方才瞧清这是韩家的老三。
“是韩家的三秀才罢?两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啧啧,个头都赶上你爹了,长得也越发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来多少家的小娘子看顾。日后肯定能结下门好亲。”
“就是还有些瘦,病还没大好啊,要多养养。前日听说你生了病,俺是担心得不得了。韩大哥和阿李嫂来供香油,俺还多添了两斤油。。。”
“听说这些日子,三秀才你日日读书,比以往还要用功得多。再过两年,肯定能考个进士回来,也让我们这个村子沾沾文曲星的光。”
老兵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韩冈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还被硬扯着袖子,脱不开身。幸好庙外一片人声传来,他方得空告了个罪,逃了出庙。
韩千六带着请来的客人到了,韩冈站在门口,将他们一一迎了进来。众人寒暄了一阵,也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将军庙的正殿不是韩家能用,便只向庙中借了偏殿。。。几张桌子在殿中摆开,一群人围坐着。几个大盆菜,荤菜猪羊鱼,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坛酒,这样的宴席其实跟后世也没什么差别。当然,世上还有一人或是两人一个独桌的宴会,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门素户能置办得起。
酒菜很快便摆满了桌子,韩千六举起酒碗,正想谢谢诸位邻里这些日子的人情。但就在此时,一人走进偏殿殿门,却是里正李癞子。
李癞子不请自到,偏殿内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在座的都知道,李癞子与韩家并不亲近,最近因为田地的事好像还结了怨,他贸贸然跑来,总不会有好事。
韩冈心中也感觉着有些不对劲。。。自己重病卧床的时候,李癞子天天撺掇着家中卖田卖地,连最后仅剩一块菜田也不放过。但自从自己病好后,前日挨了韩阿李的一顿骂,这李癞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阵。现在突然蹦出来,却不像是想要重新与自家修好的样子。听说里正老爷这些日子尽往城里跑,不知与他的亲家暗地里在谋划着什么。
韩冈倒不是担心他能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关西田价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亩不过两三贯,差一点的就仅值几百文甚至百来文,韩家在河湾上的三亩两角的菜园由于肥力充足地势优良的缘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顶儿尖的,韩家典卖给李癞子收了十贯半,实际价值大约是在二十贯的样子。
不过要劳动到陈举,这点钱甚至还不够让他张一张嘴,以他的势力,少说也要五六十贯才能买动他说上一句话。为了二十贯,花上五十贯,没人会这么蠢。如果李癞子只能请动他的亲家,身为士子的韩冈可不会把区区一个县衙班头放在眼里。他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着李癞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虽是恶客临门,但主人也要以礼相待。韩千六站起身,迎上前去:“原来是里正来了,俺忘性大,倒是忘了请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亏得还没开席,先坐下说话。”说着便让人再搬一张凳子过来。
“不用麻烦了,俺说句话就走!”李癞子摆摆手笑道,“俺今天不请自到,一来呢,是来贺韩兄弟你家的三哥身体康健。二来呢,则是有见要是须跟韩兄弟你说一声。俺刚刚接到县里的行文,最近县中衙前不足,要各乡各村安排着人手。俺看了名单呐……”李癞子摇着头啧啧两声,“正好有韩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们的工作并不局限于打仗。尤其是厢军,更是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唯独上阵少见,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务,比如砍柴的,有樵采指挥,比如拉纤的,有广济军,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军……等等等等。而看守官方祭祀的庙宇,为官员家中打杂,也都是用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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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七章 飞将庙中风波起(下)
仿佛有极北冰原上的寒流从殿中刮过,殿中的一切动作都被瞬间冻结。
‘什么?……衙前?!’
所谓衙前,就是在衙门中奔走的吏员。只是这样的吏员有两种,一是长名衙前,他们长期把持吏职,能借着官威上下其手,是人人抢着干的好活计。但衙前差役便是另一回事,这是专门针对一等户的苦役,也是收割肥羊的用意,但凡摊上的富户,运气差的家破人亡,运气好的也要损失大半家财。
衙门里庶务繁芜,有些事都是大耗钱财,故而都想着法子转嫁到衙前身上,押运让衙前去做,看管库房也让衙前去做,只要中间有个亏空或是损耗,就要照数目描赔。。。这还是小的,衙前甚至还成了衙门里贪官污吏诈钱的对象,若是知情识趣,老老实实献上银钱,便能得个美差。若是少给了几文,好罢,韩冈曾听说有摊到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银的差事,最后在东京城内待了整三年的倒霉鬼——而他所押解的银钱还不到一两【注1】!
只是衙前役一任便是一年,都是从年初当到年尾,除非衙门里突然事情多了,才临时发文摊派。现今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最多是西夏人照往年规矩来打个秋风。没头没脑的,韩家如何会摊上这等破家的苦役?!殿中众人皆知其中必有情弊,保不准就是李癞子做的手脚。
韩千六想得明白,一拍桌案,怒道,“李癞子,你是想灭俺韩家的门不是?!用这等绝户手段!你不就是贪着俺家在的河湾边那块菜园子吗?不想让俺赎回去,占全了俺家的那块地,你家在河湾的地就能连一片了!”
“韩千六,俺这可真是冤枉了!”李癞子苦笑着摇头,说得七情上面,仿佛真是被人误会一般,“这几年,衙前役你韩家可一次都没轮到,也该到你家里。。。本来县中早两个月就要来提人,还是俺看在前面你家小子正病着,实在脱不开身,托了在县衙中做班头的亲家帮你分说了一番,拖累两个月。”
“你也少装模作样!”韩千六冷笑:“衙前役都是一等户充的。。。三哥儿一病,俺家早没了余财,田地只剩一亩半,当个四等户都是勉强,更别提三哥儿今年才十八岁,要到二十才成丁【注2】。俺家现在就俺韩千六一个丁壮,实打实的单丁户【注3】。衙前也罢,夫役也罢,哪个都摊不上俺家!”
“韩菜园,难道你不知道只逢得闰年才重造五等丁产簿,还有两个月才重造。现下在县里,你家还是有两丁的一等户!”
韩千六冷哼一声:“只要俺到衙门里报个备,不信还能硬押着俺这个单丁户充衙前?”
李癞子倒没想到韩千六这个闷葫芦竟然一切门清,愣了一阵,冷笑起来:“那也要俺这个里正为你具结作保才成!”
“你……你……”韩千六倒没想到李癞子竟然如此无耻。。。气愤填膺,指着李癞子的手抖个不停,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一辈子的好好先生。难得跟人红次脸,现在却被李癞子气得差点就要脑溢血。
“李癞子,都是乡里乡亲,何苦把人往绝处逼?”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韩千六的酒友刘久,他家中院子内有着一棵极高峻的古槐,乡里人称刘槐树,跟韩千六有着几十年的交情。
“唷,是刘槐树啊,你倒是会出来抱不平!”李癞子阴阳怪气的说道,“想代韩菜园说话,行呵,谁去不是去?!县中只是要人,也没说定是谁。。。今次县里的衙前,就由你刘槐树家出人好了。”
刘久愣了半天,以他家的身家,服一年衙前役家破人亡都是板上钉钉的,哪里敢应承。叹了口气,转头对上韩千六,“韩老哥,对不住了。”愧疚的低头坐了下去。
“还有谁想代韩家去服衙前的?”李癞子得意洋洋,视线扫过,偏殿中人人低头,竟没一个敢跟他对上眼的。
李癞子这下更为得意,“韩老哥啊,你也听俺一句劝,还是趁早把你家菜田断卖给俺,还有你家的养娘,也是个招人爱的。。。拿了钱到县里上下打点一下,辛苦两个月也就没事了。”
只是当他转到韩家人的那边时,却见到韩冈冷冷的一眼瞥了过来,眼神森寒如冰,激得李癞子全身四万八千根寒毛一下都竖了起。
韩冈双眉又浓又密,却并不粗重,浓黑得像是制墨圣手李廷珪亲造的珪墨描出,却没有卧蚕眉的粗厚,也不似过于挺直一端收尖的剑眉,而是匀称窄长,直如一对打造得既薄且利的关西快刀。有了这对如刀双眉,韩冈原本略嫌朴实的脸就立刻生动起来,只将两眼剔起,双眉飞挑,就像两把快刀捅将上去。
李癞子少年曾在山中被大虫盯过,凭着一点运气逃得性命。。。韩冈这一眼给他的感觉,却如虎视一般。被韩冈一瞪,李癞子的气焰便登时莫名其妙的低下去了七八分。这时候,厨房里的韩阿李、韩云娘正好得了消息,一起赶了出来。
“李癞子,你好胆!”一声震得殿顶天花承尘上灰土直落的暴喝,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之口。韩阿李喝声未落,手臂一挥,一条虚影呼啸而出,带着滔天的杀意直奔李癞子而去。
韩冈的外祖曾经在一场战斗中,用三支投枪穿透了七名党项步跋子的身体,就此稳稳的坐上了都头的位子,在泾原路军中也是小有名气。韩阿李投出的东西也仿佛投枪,快如流星,只是以些微的差距擦过李癞子的耳垂,猛然撞在朝内开的庙门上。。。轰然一声暴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直响。虚影砰的落于地面,却是韩阿李从家中带来的擀面杖。
韩阿李气势汹汹的杀奔出来,李癞子被一根擀面杖吓得最后一点气焰也消失无踪,连忙干咳了一声:“韩菜园,阿李嫂,别道俺没说。两天后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入城做衙前罢,要是不应役,你的板子少不了,你家三哥的前程怕是也要泡汤!
李癞子抛下句话,转身就跑着走了,韩阿李直追出门外,大骂着追着李癞子跑远,才恨恨而回。偏殿一片寂静,参加宴席的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韩千六垂着脑袋唉声叹气,韩阿李冷着脸,紧紧攥着捡回来的擀面杖。韩云娘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李癞子让韩家卖了自己的话,正好给她听见,心中顿如落进了冰海里,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由自主的靠近韩冈,几乎要贴到他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中的寒意。
韩家四人中,一人愁,一人怒,一人忧,只有韩冈若无其事,坐得四平八稳。握了握小丫头变得冰冷的小手,安慰了一下,轻声说道:“别担心,又不是多大的事!你三哥哥解决得了。”
安抚了小丫头,韩冈拿着酒杯站起来,灿烂的笑容中充满自信,“怎么了,宴席才开始啊……别让李癞子这蠢物败了大伙儿的兴致!”
“……三哥儿……”刘槐树茫然的看着韩冈,刚才没能帮上韩家的忙,让他很是愧疚,“可那李癞子的亲家……”
“黄大瘤又如何?”韩冈哈哈大笑,笑声中有着掩不住的杀机,“李癞子仗势欺人,鱼肉乡里,视国法于无物。。。日后自有王法处置他,到时诸位叔伯在旁做个见证也就够了。”
韩冈说得狂妄,但满是豪情壮志的气魄让众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他们仰头看着韩冈,就像第一次认识韩家的三哥儿。对了,他毕竟是个秀才,走到县里,县尹都要和和气气跟他说话的。黄大瘤虽是陈举的亲信,但也不能跟一个读书人比吧!
韩冈将酒杯举起,洒脱自如的姿态使得席上各人不敢怠慢。来客纷纷举杯,虽然不比开始时热烈,但一场酬神还愿的宴席终究还是顺顺利利的进行了下去。
韩阿李和云娘从厨房中跑进跑出,端上来一盆盆热菜,韩千六不住向宾客劝酒,至少在表面上已经看不出韩家将要面对的危局。
韩冈低着头,在他面前,筛过的酒水清澈透亮,在杯中轻轻摇晃,散着寒气的眼眸倒影扭曲不定,隐隐透着阴戾,一如韩冈的心。他轻声低吟: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仰头举杯一饮而尽,抬起头来的韩冈,他脸上绽出的笑容如同春风吹拂,眼底的凶戾敛藏无踪,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注1:此是史实。宋神宗和王安石之所以要改革役法,也是因为这差役太过残民。
注2:北宋丁壮的年纪划分以二十岁为底线,六十岁为上限。
注3:按照北宋前期役法,单丁户,无丁户,女户,都是不需要服徭役的。
PS:文化商业繁荣的北宋,被许多人心往相之。但北宋是士大夫和小市民的乐土,而绝不是农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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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专横(上)
李癞子离开李将军庙后,径自回到家中。李癞子家的宅子是有着四进六院的大宅,他回来后没有往后院走,而是去了接待亲朋好友的内厅。
内厅中,一名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正坐着品茶。不是别人,正是李癞子的亲家,八娘的舅翁【注1】,在成纪县衙中做班头的黄德用黄大瘤。自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黄大瘤人如其名,脖子上正有个鸡蛋大的肉瘤子,上面青筋外露,头一动就是一阵摇晃,看着让人作呕。
“亲家回来了?”见着李癞子进来,黄德用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盏,仍大剌剌的坐着,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他问道:“李将军庙里的那顿酒喝得如何?”
两人虽是亲家,但李癞子只是个土财主,而黄大瘤在县中却是陈押司的亲信。。。黄德用的无礼,李癞子也只能视而不见,拱了拱手,笑道:“还得多谢亲家的计策,韩菜园连脸都青了。”
坐下来,等下人奉上茶汤,李癞子叹了口气,道:“不过如今一来,俺可是把韩菜园给得罪狠了。”
黄德用哼了一声,对李癞子的担忧不屑一顾:“其实本不需如此,但韩菜园既然不识好歹,也顾不得什么了。反正韩菜园又不是陕西乡里,不过是个外来户,没个亲族支持,怕他作甚?!”
“韩家的三哥在宴席上都是冷着眼在看,连句话都没开口。他在外游学两年,也许认识了几个奢遮人物。。。就怕他会坏事啊……”李癞子眉头皱着。韩阿李的擀面杖躲远点便没事了,但韩冈方才在宴席上的眼神和表情,让他心中着实有些发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无法安下心来。
“十几岁的毛孩子,能认识什么人物?再奢遮能奢遮得过陈押司?”黄德用毫不为意的冷笑着,“亲家你操个什么心,你想想这么多年了,秦州可曾出过一个进士?”
李癞子摇了摇头,这还真没听说过。他嘿嘿笑道:“……破落的措大倒是见得多了。”
“中不了进士,进不了学,那一辈子就是个村措大。运气好的,从现在考到四五十岁,让官家看着可怜,弄个特奏名。在哪里当个文学、助教什么的。。。那等寒酸措大,不需劳烦陈押司,俺一根手指便碾死了。”黄大瘤口气狂到了天上,仿佛自家不是区区一个县衙班头,而是手握数万强兵的大将。
李癞子也算是有些见识,知道什么是特奏名。也就是那些入京履考不中的举人,年龄至少要在四十岁以上,地方上特别奏其名入朝中,由天子特下恩旨,聚集起来进行一次远比进士试要简单的考试,再给合格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做做。
特奏名进士以陕西为多,也是怕他们投了西夏。当年在殿试上被黜落的张元还有屡考不中的吴昊,领着李元昊把陕西闹了个天翻地覆。就是现如今,西夏的朝堂上也还有不少从陕西跑过去的汉人臣僚。。。那些个怨气深重的读书人最是危险不过,自得给块骨头安抚安抚。
“抬头看天,秦州这里看不到文曲星。韩三最多也只能熬出个特奏名来。想中进士,除非他家祖坟上冒青烟!”黄德用摇头晃瘤给韩冈判了命,确定他是一辈子的穷措大。
李癞子笑道:“听亲家你一说,俺的心也就定了。那就还按着前日商议的,把韩菜园弄到县里去,给个亏空多的差事,逼得他把田给断卖了。”
黄德用拍着胸脯:“亲家你放心。一切且交给俺黄德用。只要那韩菜园到了县中,包管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癞子心愿得偿,笑容也变得得意起来,“韩菜园种田是把好手,有他指点,村里的庄稼长得硬是比隔邻的几个村子好个那么一两成。。。要不他的那块菜园子把俺家的河湾田分成两半,卖了之后还打着赎回的主意,俺何必做个恶人。”
“一亩麦田一季只要一车粪。但种上一亩菜园,少说也要三车粪肥。韩家料理那块地快三十年了,施下去的肥料能把三亩地给埋起一人多高。怕是比江南的上等田还要肥许多……”黄德用意味深长的说着。
“亲家你放心。”这次是李癞子对黄大瘤说放心,“北山的那片地就算是我家八娘的脂粉田【注2】,过两日就把田契给你那儿送去。”
“嗯……”黄德用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还是并不满意的样子。。。北山的田可比不上河湾田,出息和田价都差得远了。
“……还有韩家的那个养娘。等韩菜园逼到急处肯定也会卖掉,到时便送到亲家府上服侍。”
黄德用终于笑了,脖子下的瘤子抖的厉害,“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亲家但凡有事托俺,俺黄德用什么时候没尽心尽力去办过?北山那块田是给新妇【注3】的,俺岂会贪你的?韩家的养娘俺也只是看着她伶俐罢了……”
李癞子听着黄大瘤假撇清,心中都觉得恶心,忙举起酒杯笑道,“亲家说得是!说得是!来……喝酒!喝酒!”
两人举杯痛饮,提前庆贺自己心愿将成。觥筹交错,喝到三更方休。。。一个癞子,一个瘤子,倒也是好搭配。
…………………………
李癞子和黄大瘤正算计着韩家。而将军庙中的宴席已经结束,韩家四人聚在正屋里,也在商讨着应对的策略。
“李癞子先说是县中刚刚行文,上面有俺的名字,后又说看在三哥儿的病上,帮俺拖了两个月,等到跟刘槐树说的时候,又变成了县中没有定下要谁去应差役,哪个代俺去都可以。几句话的工夫,连变了三种说道,根本就是睁眼扯瞎话!”
韩家的正厢中,韩千六气哼哼的说着。李癞子方才在李将军庙中,说谎也不待眨眼,明明白白的要夺他韩家的地,连脸皮都不要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癞子在将军庙里胡扯的时候,你怎么不一凳子砸死他!照老娘说,抄起刀子,去他家拼个你死我活!”韩阿李的脾气比爆竹还火暴三分,点着就着的那种。粗重得跟支铁简也差不离的擀面杖还紧紧攥在手中,一边说话一边挥舞,只恨方才李癞子跑得太快,没来得及给他一记狠的。
“胡说个什么!那要吃官司的!”韩千六摇着头,韩阿李妇道人家说个气话没什么,他可不能跟着昏头,“三哥儿的前程要紧。”
韩冈沉默着。在将军庙里,他笑语盈盈,充满自信,从庙中回来,也是一派安稳,气息宁定。将心中的熊熊怒火藏得无人看出,只有收在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如刀双眉微不可察的颤着,似是要出鞘斩人。。。韩冈如今杀了李癞子全家的心都有了,李癞子打他家菜园的主意不提,如今又把手伸到云娘身上,用得还是如此恶毒的手段,直欲逼着韩家家破人亡,这事他如何能忍?!
不过,这也是韩家没有权势的缘故,如果他是相州韩家的子嗣,谁人敢小觑他一眼?如果他现在已经名动关中,又岂是李癞子之辈所能欺辱?
‘不会永远如此的!’韩冈恶狠狠地想着。如今的情况下,不论用什么办法,总要为自己弄到一张官皮来护身。只恨李癞子逼得太急,却也不是整理理论的时候了。
但即便没有了慢慢做学问的时间,韩冈也照样无所畏惧。。。这个时代毕竟是文人当家,秦州城里官员百十,有多少文官在!自己有学问、有才能,外形又不算差,还有个名气够大的老师,岂是李癞子能动得了?韩冈本想着走稳一点,但有事临头,那就稍快两步也无妨。总得让人知道,惹到他韩冈,究竟会有个什么结果!
韩冈突然开口,对韩阿李道:“娘娘,只捅上李癞子几刀那样太不解气,还要把自家搭进去。照孩儿看,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要衙前的文书,这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城里,李癞子也不过是借了黄大瘤和陈举的虎皮罢了。不如先以应役的名义去城中走一遭,总有办法可想,留在村里只能是坐困愁城!”
若是这话让韩千六说,韩阿李肯定要发火,但由最心疼的小儿子说来,她却能听得进去。犹豫了半天,方不情愿的道:“难道真要让李癞子得意不成?……也罢,你爹在城里也认识几个人!”
韩冈笑着摇头:“爹爹年纪大了,还是让孩儿去城里走一遭罢!”
“那怎么行!?”韩阿李和韩千六脸色大变,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再出点意外日后谁给他们送终?韩千六忙道:“三哥儿你病还没好利索,又才十八岁,怎么去得了?!”
韩冈仍然坚持己见,现在这种情况下,留在村里毫无机会。只有走出去才能杀出一条路来,不论是整治李癞子以及他身后的黄大瘤和陈举之辈,还是为自己博一个功名,都必须走出去。许多村人不敢离开乡土,任凭县里的胥吏和本村的里正欺辱。
这等贼子就是靠着隔绝上官和百姓,从而内外渔利。但韩冈不同,士人周游天下,是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传统,他又来自后世,更是把离乡背井视作等闲。出村进城,为自己讨个说法,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根本不算什么。
注1:中国古代,大约是元明之前,媳妇称呼夫家父母不是公公婆婆,而舅、姑。所谓‘待晓堂前拜舅姑”,便说的是洞房花烛后出外拜见公婆。
注2:宋代嫁妆田的另一种说法,以助出嫁女儿脂粉花用的名义,让女儿带一块田地出嫁。
注3:宋代的新妇大略是媳妇的意思,与新婚与否无关。嫁人十几年只要没熬成婆婆,照样是新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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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专横(下)
“爹爹,娘娘,还是让孩儿去罢。爹爹你去了县里又能如何?认识的人中又有几个官绅?总不会有人为了菜蔬,就跟陈举、黄大瘤放对罢?……没得求人的门路,河湾上的那块地迟早还要卖出去的!”
“三哥儿你去就能成?”
“爹爹,娘娘,真当孩儿在外两年游学是闲逛不成?!”韩冈站起身,抬手指着东方:“孩儿师从横渠先生,同窗学友多有官宦子弟,甚至还有一些有官位的弃了职来聆听子厚先生教诲。李癞子纵然是县里黄大瘤的姻亲,两人在陈押司面前又说得上话,可陈举本人也不过是个吏户,黄陈之辈又并无官身,孩儿哪会怕他们!”
“可那陈押司在县中说一不二,甚至连知县都得让他三分。。。恶了他,整个秦州都没一处地方可待。”韩千六愁眉依然不解,陈举的名声实在太大,那是连县尹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主儿。在他看来,儿子是初生牛犊,日后前途自然不小,可真对上陈举,也只有被吃得份。
“那又如何?!陈举在成纪县衙二十余载,再往上父子传承三代近百年,县衙中的公人都是对他唯命是从,说是在县衙内一手遮天是不错,更别提他在军中还有奥援。但成纪县衙拐弯过去便是州衙,莫说小小一个押司,就算是成纪知县在秦州城中又能排上第几把交椅?真闹得家中破产,以孩儿士子身份,径自去州衙门前敲鼓,经略相公还能打孩儿板子不成?!”
韩冈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接着对父母道:“李癞子即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大哥二哥战死沙场,孩儿又重病刚愈,现在李癞子明着欺我,这正是喊冤的时候。……李癞子想让我家家破人亡,若不能让他自食其果,我也枉为人子了!”
韩千六、韩阿李低头去考虑韩冈的说辞。韩冈有人在背后扯着他的衣裳。回头一看,却见是韩云娘用着两支白如葱管的纤指,捻起韩冈的一片衣角,轻轻的扯着。小丫头的瓜子小脸仰起,宝石般的黑眸眨巴眨巴的看着韩冈,看起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有些怯生生的,让韩冈心中怜意大起。。。其实不必她提醒,韩冈自己都会提出来,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他可舍不得有半点损伤。
“爹爹,娘娘,孩儿还有件事要说!”韩氏夫妇闻声抬头,韩刚起身跪下来对他们正色道:“云娘这些日子来辛辛苦苦照料孩儿,苦活累活也都做了,也亏得她小小年纪能耐住这般辛苦。知恩当图报。孩儿也不能负了她。”
韩云娘年纪还小了一点,真正要收房大约还要再过两三年。不过韩冈也怕他去了秦州城后,会出什么意外。对于此时的人们,除了发妻外,其余的侍婢妾侍都不过是个值钱的物件,说卖也就卖了。韩冈可不想去城里走了一遭后,自家的田保住了,但回到家中却发现小丫头已经给卖掉了。。。
“三哥儿,娘也知道你再担心什么!”韩阿李一眼看透了韩冈和韩云娘两人心中的隐忧,精明厉害得不像一个农妇,“云娘在家里待了也有四五年了,平常都是小心勤快。这么多年,云娘早就是韩家的女儿了。卖儿卖女那是畜生都不作的事,三哥儿你也别多担心。云娘,为娘的会给你好好的留着,断不会舍了,韩家就算卖地卖房都不会卖女儿的!”
韩阿李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让韩冈喜出望外,而韩云娘更是感动得哭了个雨带梨花,“娘……”
韩阿李将小丫头轻轻抱在怀里,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傻孩子,哭甚么!娘不说难道你自个儿就不清楚吗?……”
……………………
第二天。。。
韩冈双眉照旧锋利秀挺,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仍旧是一袭青布襕衫,将一个装满书的小包裹背在身后,在摆渡处辞别依依不舍的父母和小丫头,独自登船渡河。
韩千六本想送着韩冈一直到城中,但还是给韩冈劝阻了。而把调韩千六应差役的县中行文送到韩家,又一边剔着牙哼着小曲,远远的跟着韩家人一直到渡口边的李癞子,看到是韩冈跳上船,而不是韩千六去支应差役,却是大吃一惊,脸色数变。渡口附近看见韩冈上船的村民们,没去将军庙的诧异莫名,去了将军庙的则是不出意料的神情:
“怎么是韩家的三秀才去了城里?难道是他去服衙前?!”
“怎么可能,他可是读书人啊。。。”
“莫不是去告状?……那不是正落到黄大瘤手上吗?”
“成纪县衙在秦州城的衙门里能排第几?韩三秀才可是有大才的人,州衙也是想去就去。黄大瘤能堵着州衙的门?”
“我看韩家三哥不简单,这两年在外游学,回来后说话做人都不一样了。李癞子把他得罪狠了,肯定有苦头吃。”
“可不仅仅是苦头啊……”
藉水泱泱,韩冈坐在船头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心底甚至还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暗中滋长。。。可回头一想,就算入城后,离家也不过四里多地,这算是哪门子的荆轲?但临别前,小丫头哭得红肿的双眼,让韩冈心中波澜横生,而父母的殷殷嘱咐,也是让他心情微沉。
毕竟韩冈拥有的只有自信,而陈举和黄大瘤有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势力。三名至亲忧心五内,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韩冈坐在船板上,伸手入河,眯着眼感受着初冬的寒水冰彻入骨,却并不把黄大瘤和李癞子放在心头。真正能碍着他的,是黄大瘤身后的陈举。
作为黄河支流的支流,藉水并不宽阔,而在少雨的秋后,低落的河水也十分平静。。。坐在渡船上,也不过小半刻,便结束了行程。下了船,回头望望。还能看见站在对岸渡头上的家人正隔河而望。举起右手用力挥了一挥,韩冈转回身,毫不犹豫地向着五里外的秦州城走去。
作为大宋西北边陲的战略要地,一路重心,从地理位置上也是占据着沟通东西南北的河谷要道。秦州城中南来北往的各族商人为数众多。跟李将军庙一样,秦州城也是二十多年前韩琦韩相公知秦州时主持扩建。当其时,东西城外的草市【注4】兴盛,倚城而居的民家几近万户。
秦州的富庶名传西北,而城外的市场民家又全然不设防,每每遭到西夏人的攻击,有鉴于此,韩琦便招揽民夫扩建城墙,耗时数月,将城市东西两侧的民家店铺一起包入城中,城民感其恩德,故号为韩公城。。。
也因此,秦州城是东西宽南北窄,是长方形的结构。而从南北两面来看,城墙是两段新墙夹着一堵旧墙。
随着那段半新半旧、高达三丈半的城墙在视野中越来越大,韩冈行走的官道两边也越发的热闹起来。难以计数的商贩拥堵在官道周围,将四丈多宽的官道占去了半边还多。
道路两边的行商有挑担子的,也有背背篓的,更多的则是赶着大群的牲畜,驼马用来载货,羊群则直接是拿来卖。。。这些行商如果要入城,都要照规矩缴纳两厘也就是百分之二的过税,到了城内贩货时,还要缴纳百分之三的驻税。商人赚钱也不容易,自是能省一分就是一分,几乎都是聚在城外做着生意,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草市。
韩冈一路走来,四周叫卖声不绝于耳,道路两边的茶肆酒铺也是鳞次栉比。在草市内做着生意的不仅仅是汉人,还有许多蕃族商人由于身份所碍进不了城,便在草市边缘摆起了地摊。
如果在草市内逛一逛,说不定能掏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只是韩冈无心驻足游逛。走到秦州南门外,忠于职守的城门守兵正一个个搜检打算入城人们。每一个被检查到的人,都要他们自己拍拍身子,示意自己并没有夹带货物,耽搁上半日才能进城。
绵长的队伍慢慢前进,直轮到韩冈。站在门洞下,城门守兵只上下看了韩冈几眼,连包裹都不动,只一挥手,就放着韩冈进了城去。
“怎么连查都不查一下,就放他过去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兵奇怪的问着。
“那是个读书人啊!搜检全身,不是有辱斯文?”城门卫为自己辩解道。
韩冈虽然没有表露身份,眉眼又稍显锐利,但当他负手而立,一缕清风卷动他的衣角,几乎是随身而来的文翰之气,却是遮掩不住,岂是西贼奸细能有的气度。
穿过阴暗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大小道路纵横如阡陌,店铺宅院以千百计。行人络绎不绝,虽远比不上后世的城市,但与韩冈记忆中的京兆府比起来,却也不遑多让。唯一有别于京兆的,便是街巷之中,有铁骑巡道,城墙之上,有弓手护持。只要看到他们,就能明白秦州还是一座防卫森严的要塞,再如何繁盛的商业活动也是冲不去蕴藉城中的肃杀之气。
商业繁荣,军威肃重,这便是西北雄城——秦州!
注1:民间自发形成的市场叫草市。北宋商业发达,各地草市墟市为数众多。有许多草市最后还被升格为镇,当地衙门在其中收取的商税往往还在城池之上。
PS:北宋的秦州就是如今的天水,天水市区秦州区得名便因此而来。不知本书的书友里有没有来自天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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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九章 闹市纷纷人不宁(上)
正在吃饭的时候,一条令黄德用惊讶不已的消息,让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韩千六来,反是他儿子到了?!”
站在黄德用面前通风报信的人个头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脸颊上看不到肉,倒显得两只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饿久了的猴子多过像人,乃是黄班头手下的衙役,姓刘行三。刘三他腿脚利索,又是个包打听,是黄德用手下第一个惯得使唤的。韩冈入城不到半日,刘三便已经把韩冈的行动打听得清清楚楚:
“的确是韩三秀才,而不是韩千六。韩三入城后就径直到了县衙,在户曹刘书办那里缴了文书,已经把名登了。。。现在是往东门口的普修寺去了,许是想借间厢房住下来。小的看着他进了普修寺的门,便赶着回来报信!”
“代父应役?这措大倒是有孝心!”黄德用赞了一句。世风日下,如今有孝心的小子倒也不多见了,自家的两个小子还不如他。
“韩三一入城就直奔县衙,俺以为会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会服软,老老实实的去户曹缴了文书。俺们兄弟几个倒是白在鸣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软就好。”黄德用笑了起来。韩家若不服,虽是早有定计,却总归有些麻烦。现在这么一服软,也省了他许多事。。。
韩冈即已入彀,韩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换主了——衙前两个月,没个三五十贯别想有好日子过——河湾的菜田归亲家李癞子,但人可是就要送进黄德用的房里了。
一想起韩家的小养娘,黄德用的心头、胯下便是两团热火在烧着,那相貌,那身段,他做梦都在想。前次去下龙湾村探亲家,看到擦身而过的韩云娘,黄德用差点就走不动路。这等带着胡人风情的小美人,实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头舔了舔被烧得发干的嘴唇,黄德用兴奋的站起来,“走。去见见韩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韩冈此时已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连随身携带的书卷,也在床头处稳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余时间,他还是照样想多读读书。要想在此时混出个名堂,肚子里没货,根本难以实现。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个小庙,只有三个和尚,两重院落,供着佛祖的大殿还没有两丈高,香火当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农来种粮种菜。如普修寺这等小庙,便只能靠着香火钱来买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荤,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应有三成是韩家负责。韩千六信佛,不敢多赚寺庙里的钱,每次卖菜给普修寺,总会把价钱算得便宜一点。。。多少年下来,普修寺的几个和尚也算是跟韩家有些交情,跟韩冈也很熟。当韩冈今天说是要借个空厢房落脚,主持和尚道安没二话就借给了他。
韩冈不是没考虑过去州衙击鼓鸣冤。但前世留给他的经验,让他明白贸然上访从来不会有好结果,被拦着还是小事,若是给人乘机找个借口弄进大狱里吃牢饭那就惨了。韩冈从不信什么青天大老爷,尽管按他的盘算的确是要借助秦州官员的力量去对付成纪县的胥吏,但他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官员的人品上。
“韩檀越,县里的黄班头来了,要你快点出去拜见!”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声唤,韩冈在内听到声音,心底杀意顿起,快刀一般的双眉一挑,直欲飞起斩人。。。
韩冈早已想通了李癞子大费周章的原因。李癞子不想让韩家赎回河湾菜田,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个办法是对存放在县衙里的田契做手脚,让韩家赎无可赎。但这里有个问题,因为韩家与李癞子定的典卖契约,为了省去契约税并没有去县衙登记,仅是只有指模和签名的‘白契’,而不是加盖了红泥官印的‘红契’。此种避税方式虽是世所常见,但最后使得存放在县衙架阁库中的田契上,还是韩千六的名字。。。这种情况下要改动契约,不是十几贯就能解决的问题。
另一个办法,就是设法让韩家把手上的一点钱都用掉,无法再赎回田地。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支应差役还要费钱的差事?只要请黄大瘤说动户曹的吏员,发一张征调衙前的公文,几天工夫就足以让韩家沦入赤贫境地。而黄大瘤……韩冈突然冷笑,前几日韩阿李不是说过了吗,黄大瘤可是对小丫头垂涎三尺。借用韩家的钱和人来让韩家万劫不复,李癞子……不!应该是他背后的黄大瘤当真是用得好计!区区一个李癞子,还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计策。。。
韩冈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黄德用,他自行送上门,韩冈求之不得。他准备的几套剧本中正有这么一段。只是黄大瘤来得太急,这里还没安顿好,就已经杀了过来,当真是步步紧逼。
‘也好,先把事情闹起来再说!’
韩冈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厢房门。从院落外转过去,就见着三个随从如众星捧月围着黄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黄大瘤的一张圆脸扬得高,瘤子挺得更高,仿佛一枚倒转的葫芦,得意洋洋的正等着韩家的三秀才低头叩首。
“韩三还不过来拜见黄班头!”作为跟班,刘三帮主子催促着。。。他一见到韩冈,便心中生厌。高大的身材让刘三嫉妒不已,而读书人自有的风仪,也是混迹下流的刘三远远难以企及。一身宽袍大袖的韩冈从殿后转出,步履从容、举止自若的姿态,猴子怎么也学不来。
“韩冈见过黄班头。”韩冈走过去,只对着黄德用随意的拱了拱手,连腰也不弯一下,“韩某还要到街上置办点什物,顺便再去县衙里问问安排给韩某的究竟是什么差事。黄班头若有事差遣韩某,还请边走边说!”
说完,也没等黄德用有何反应,便自顾自的往庙门外走。韩冈此举根本就没把人放在眼里,可谓是无礼之极。。。成纪县的黄班头脸上霎时阴云密布,瘤子涨得血红,这几年除了头顶上面的那些个官人、衙内,还有谁敢如此落他面子?
“韩冈!你站着!”一见主子发怒,刘三忙追着韩冈一声大喝。
韩冈充耳不闻,只快步走到普修寺门外,方停下来转身回头。黄德用虎着脸带着三人跟了出来。韩冈脸上似笑非笑。黄大瘤四人怒容满面。几人对峙在普修寺门前,顿时引起了街上众人的注意。
韩冈久病,身子骨弱了许多,可读书人的气度还在,青色的襕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着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气。他笑得冲和恬淡,连原本给人感觉显得太过锐利,仿佛要被刺伤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许多。。。而跟韩冈比起,黄大瘤四人形象各异,却没一个好的,倒显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韩冈,你好胆!”刘三直指韩冈的鼻子叫骂,只是五尺出头瘦如麻杆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韩冈面前,明显气势不够,就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瘦皮猴子。
韩冈无视掉吱吱乱叫的瘦猴子,对上黄德用,冷然问道:“不知黄班头有何指教?!”
黄德用上下打量了韩冈一阵,阴险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他慢吞吞的道:“……韩秀才,你倒是有胆色。”
“韩某自幼受圣人学,多读诗书,胸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气,纵有些魑魅魍魉扰人清净,某又岂会惧之?”
“你就尽管耍嘴皮子好了。”黄德用凑上前,在韩冈耳边阴恻恻的低声说道:“看你这张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养娘!”
韩冈闻言,双眼眯起,眼神一下转利,‘原来真的是你。’
猜测终于得到证实,找到了想打自家女子主意的祸首,韩冈突的温文尔雅的笑起来。他退了半步弯腰拱手,语重心长地规劝道:“韩某观黄班头项上赘疣多生,**气血必亏,若不戒绝女色,怕是难过耳顺之龄。韩某一番肺腑之言,还望班头深思之!”
韩冈的刻薄话说得文绉绉的,黄大瘤愣了一阵,方才反应过来。而围观的众人中早有不少听明白的,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黄大瘤脸色铁青,瘤子血红,他几乎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瞪着韩冈咬牙切齿,“你好胆!”
韩冈如愿激怒了黄大瘤,脸色便是一变,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不如班头胆子大!你为了图谋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书逼着我这单丁户出衙前差役。不过为国不敢惜身,此事韩某我认了!现在你又得寸进尺,将主意打到韩某家人身上!有胆量的,把我韩家赶尽杀绝,看韩某敢不敢杀到州衙里去,呈血书敲冤鼓!韩某在横渠门下数载,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以为没有为韩某抱冤雪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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