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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城之谜

_18 黄易(当代)
丘九师往身后一抹,封神棍来到手上,抢前两步,先架着皇甫天雄来势凶猛的龙首刀,发出“当”的一声激响,然后封神棍蓦地伸展成六尺长棍,狂风暴雨般向皇甫天雄反击。
重重棍影,把皇甫天雄杀得不住后退,左支右绌,竟无一点招架之力。丘九师倏又收棍退后,皇甫天雄的胸口明显凹了下去,再退两步,仰天倒跌,就此了帐。
第七章(完)——
第六卷 第八章 水泽迷城
星空消失了,夜雾像一面无所不包的网,笼罩着整个云梦泽,一个拥有无数水潭,令人迷惑不解鬼域似的地方。在这里发生的事,再不可依常理去猜测。
狼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似乎在泽内的野狼,正成群结队的四出觅食,更添危机处处的感觉。
乌子虚领着辜月明和无双女登上小丘,来到一堆乱石处,道:“我就是在这里找到夜明珠,珠子当时放在这块大石上。”
辜月明左手高举火把,照亮了方圆数丈之地,怀疑道:“你不会记错吧?在大雾里,这里处处都差不多是那个样子。”
无双女纵目四顾,迷雾处处,令人看不通,看不透,只隐隐看到丘坡下水潭密集。
乌子虚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敢太肯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认路上我有特殊的天赋,到过的地方绝不会忘记。”
辜月明朝东望去,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双双的父亲应是在这里被戈墨的弩箭射中背上的楚盒,致其中一颗夜明珠脱落掉在石上,那古城就该在丘坡对面不远处。就算我们找不到古城,也可看到古城所在的山峦,除非鬼神的力量,能令整座山消失。那怎么可能呢?”
无双女向乌子虚道:“云梦女神不正和你在热恋中吗?是不是现在已移情别恋了?”
这两句无心之言,狠狠刺中乌子虚的最痛心处,他的脸色立转苍白,沮丧的道:“不要再提了,我极可能被衪欺骗了感情。”
无双女愕然道:“你在说甚么?”
辜月明露出坚决的神色,道:“站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往东搜索过去,希望女神玩的只是一种障眼法,纵然看不见古城,也可凭碰触感觉到它的存在。”
乌子虚摇头道:“没有用的,否则早被凤公公派出的人把古城碰撞出来了。”
无双女失声道:“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发呆吗?”
乌子虚看看无双女,又看看辜月明,忽然放开喉咙,朝东狂喊道:“云梦女神,我们依约来啦!你究竟见不见我们?”
刚说完最后一句话,蓦地狂风大作,周围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被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强风,吹得盘旋卷舞,仿如形状干变万化的妖魔鬼怪,也吹得火把欲灭。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头皮发麻。从没有一刻,他们如此清楚明确地感觉到云梦女神的存在,感觉到他的力量。
乌子虚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惊呼道:“我的天!你们看!”
风平息下来,火把回复光明。
透过旋舞如神的飘雾,一座古城若隐若现的出现在三人眼前。
这座曾矗立在战国时代的坚固古城,现在只剩下被烈火烧焦了、历尽沧桑的黑色废墟,长满了树木和杂草,成为虫蚁栖居之所。
刚才他们看过去,见到的是一座大湖,古城就筑在此湖中心冒起的一座小山处,山城被湖水包围,一条驰道从山城最外围的城墙缺口延伸出来,到离岸数尺许处止,大半浸在湖水里。
山城筑建三重城墙,一重比一重高,还留下城楼角楼的残余痕迹,依稀看得出当时威武的模样。最外围的城墙,伫立岸边,崩塌得最厉害,再没有任何防御的作用。
三人不眨眼地呆瞪着眼前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景。
船舱内,刚被松绑的阮修真惊魂未定的道:“幸好我不懂武功,否则皇甫老贼肯定会挑断我的手筋脚筋,你能救的只是个废人。”
百纯心中暗抹一把冷汗,如果丘九师不能扭转局面,被挑断手筋脚筋的就是丘九师。
丘九师以推拿助他行气活血,问道:“你听到整个过程了?”
阮修真点头表示听到,怀疑的问道:“你真的杀了季聂提吗?”
丘九师道:“他的确死在我手上,但其中的情况异常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交代。随我们到岳阳去的兄弟情况如何?”
阮修真愤然道:“谅皇甫老贼不敢伤害他们,我们昨天登船后,方发觉皇甫老贼和他的人密藏船上,是我命令各兄弟不可反抗,因为我深信云梦女神有更巧妙的安排,现在终证实我没有看错。”
丘九师走出舱外,片刻后回来道:“他们给关在下层的货舱里,我已命人放他们出来。”
又向百纯道:“害百纯受惊了。”
百纯还他一个甜蜜的笑容,道:“算甚么呢?”
此时一个手下扑进来道:“有船来了。”
丘九师三人大吃一惊,难道凤公公这么快赶到,又知道直寻到这里来?
三人踏足通往古城入口的驰道,心中都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云梦女神是不是正在城内恭候他们的来临?
此时山城的上方出现星空,城墙依山势盘绕螺旋而上,直至山顶,最高处是一座崩塌了的建筑物,整座山城就像一个底阔顶尖的法螺。
在火把光照耀下,驰道尽处的城门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门洞,仍可看出城门突出于墙体外部,有里外两门,呈瓮形。可以想象颛城兴盛之时,整个城池以位于最高的神殿作山城的中心,然后由层层盘旋而下的城墙和山道组成城池的骨干,所有宗祠、市楼、街巷、民宅便安置在这个设计严谨、形体完整的环境里。
无双女的心忐忑跃动,如果辜月明没有猜错,进入门洞后当可发现爹的遗体。
辜月明则是一步一惊心。换作以前的他,是绝不会有任何畏惧的,但现在的他,真的不愿就这样死掉,为的正是跟在后面的无双女。乌子虚说得对,他再非生无可恋的孤独剑客。如果这是云梦女神的手段,先令他对生命生出恋栈之心,然后才置他于死,那云梦女神对他的恨意,真是倾尽天下江河之水,也难以清洗。
乌子虚的目光从长满藤蔓的城墙,往上移向坍塌了大半、搭满了燕子窝的城楼,满怀感触的道:“真难想象我和你曾在这座城池并肩作战,力抗敌人达八年之久。打这么久的仗,只要是人,都会厌倦战争和死亡。唉!你的心情如何呢?”
辜月明苦笑以对,道:“楚盒能难得倒你吗?”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只要给我这个机会,我保证你可以看到里面盛装的仙果,关键处肯定在七颗夜明珠上。问题在仙果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三个人,分开作三份,不知会不会影响它的效力?”
辜月明道:“你够胆量便服下它吧!你既已一无所有,生无可恋,值得试试看。”
乌子虚双目亮了起来,道:“或许我毕生找寻的东西,不是云梦女神,而是湘果,谁弄得清楚呢?”
无双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低声骂道:“花心鬼!别忘记这是谁的地盘。”
辜月明岔开道:“终于来了,双双有甚么感觉?我从未见过双双心情这么好。”
乌子虚起哄道:“对!让我来猜猜看!双双之所以心情转佳,是因发现了当今之世唯一一个不花心的男人。”
谈笑间,三人进入门洞,踏足古城。
一阵阴寒的风从后刮来,火把被吹得明灭不定、仍隐约照见门洞后是个广场似的地方,但已长满杂树野草,一个人正俯伏地上,背上负着个背囊。
无双女娇躯剧震,街口叫道:“爹!”
三人朝夫猛伏尸处举步。
来的只有一艘船,比他们的鹰船小上一半,长四丈许,是在底部装上四轮的车轮轲,只要派人转动底轮,在水上灵活如鱼,滑行如飞,最适合在内河行走。
此时车船闪亮灯号,隔远向他们打招呼。
丘九师皱眉道:“是岳阳帮的船,他们来干甚么?”
阮修真也来到舵楼上的指挥台,道:“小心点,他们或许是来见皇甫天雄。”
丘九师喝道:“叫来人减慢船速。”
手下应命向来船打出灯号。
丘九师向挨在他身旁的百纯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微笑道:“百纯害怕吗?”
百纯含笑摇头,还白他一眼,怪他问这个问题,但对丘九师的关怀,心中却涌起甜丝丝的滋味。
车轮轲船速骤减,缓缓靠近,一个声音传过来道:“船上的是不是丘兄和阮先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认得是岳阳帮帮主马功成的声音,交换个眼色后,丘九师喝道:“正是我们,马帮主何事来访?”
马功成嚷道:“谢天谢地,终找着你们。”
丘九师和阮修真愕然以对,不明白马功成找着他们为甚么这般兴奋雀跃。
辜月明和乌子虚走在前头,无双女跟在两人身后,朝夫猛伏尸处步伐沉重的走过去。
城内阴风阵阵,吹得火炬忽明忽暗,也令一切变得疑幻疑真,错觉丛生。
光是古城本身已有足够的慑服力,令三人不敢弄出半点足音,怕冒渎了古城神圣的宁静。
这绝对是有别于外面人间世的异域,使人有走进一千五百多年前世界的奇异滋味。颛城绝不是一座平凡的城池,它是被下了毒咒的城池,因一棵奇异的树而诞生,最奇妙的是它的故事并没有完结。
他们又回来了。
乌子虚失望的感觉愈趋强烈,他是对云梦女神失望。他已应召而来,衪既是这么神通广大,应该多少有些欢迎仪式,应应景儿。可是他确切的感觉到,云梦女神的态度是漠然不理的,还刮起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绝不友善。
他的希望真的幻灭了。
失去了云梦女神,也失去了一切,甚么灵丹仙果都难偿其万一。
乌子虚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的是“她”。
辜月明开始明白自己,他这么期待死亡,正因不想面对眼前的情况,不想面对前世的罪孽。这座古城,每一方砖石,从城墙到街道,城楼房舍,都铸刻着古城当年的深刻记忆,令他心中撞击着隔世的回响。那是没有人能承受的重担,没有人能抵御的痛苦。
辜月明但愿自己从未曾活过。
古城庞大的感染力,一重又一重的冲击着他,从没有一刻,他是这般渴想了结自己的生命。
无双女虽见两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没有深思他们异样的情况,因为自顾不暇。她盼望的一刻终于来临,但她并没有预期的欢欣,她心中有一根刺。
眼前的局面,正是由她爹引发。如果乌子虚不是拾到由爹背上楚盒掉下来的夜明珠,乌子虚是不会到岳阳去的,这刻也不会进入古城。没有乌子虚,她和辜月明根本没法寻得古城。而在这个命运之局里,爹是牺牲者,被凤公公抄家减族,始作俑者正是云梦女神,这一切究竟何苦来由?
她感到迷茫。
二十步。
辜月明忽然停步,一阵风迎面吹至,送来熟悉的气味,可是因他正处于神伤魂断的情绪低谷,脑袋似不能运作,一时间心中一片空白,没法作出有效的反应,只是纯凭直觉的停止前进。
乌子虚踏前一步,才停下来,愕然望向辜月明。
后方跟着的无双女则差点撞上辜月明,出于自然反应的一双玉手按在辜月明背上。
俯伏的夫猛动了,猛地翻过身来,机栝声同时响起,“嗤”的一声,劲箭从他手中的弩箭机疾射而出,瞄准辜月明的心窝射来。
戈墨!
即使以辜月明之能,在全无戒心兼又神魂颠倒大失水准的情况下,根本无从挡格,唯一方法是往旁闪开,但要命的是无双女正在他后方,若他移开,捱箭的肯定是她,更何况死亡在此刻对他有惊人的诱惑力。
乌子虚凭眼角的余光看到戈墨的动作,最初一剎那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到机栝声响,始骤然惊醒,晓得戈墨先他们一步入城,巧布陷阱,扮作夫猛来对付他们。他更掌握到辜月明即将中箭的情况。
时间不容他多想,只知自己的死亡没有甚么大不了,但辜月明却绝不可以死。
乌子虚闪电横移,挡在辜月明前方。
辜月明惊骇欲绝时,乌子虚惨哼一声,全身剧颤,弓着身体往后撞在辜月明处,痛得痉挛起来。
辜月明似从一个梦苏醒过来,旋又陷进另一个最可怕的噩梦去,左手仍举着火把,右手抓住乌子虚的肩头,目光从乌子虚的肩头往下移去,见到一枝小弩箭没入乌子虚左边的胸膛,只余箭镞。
这是他没法接受的残酷现实。
无双女此时才反应过来,从两人身旁冲出来,抽出腰间长鞭。一个觔斗,落地时长鞭往仍躺地上的戈墨狠鞭下去。
戈墨一声冷笑,往右方翻滚开去,鞭子猛抽他刚才躺卧处,激起草屑尘土。
无双女悲恸欲绝,怎肯放过他,如影随形的追去,忽然机栝声再响,戈墨竟趁翻滚的时间,为弩箭机上箭。
无双女知道不妙,在这样的距离下,要躲避弩箭是不可能的,娇叱一声,长鞭依然挥击戈墨,人却往右来个大侧翻。才到半空,大腿传来椎心裂肺的痛楚,害得她触地时舱踉倒地,血流如注,再没法站起来。
“喀喇”一声,长鞭狠抽在戈墨举起挡格的弩箭机处,坚实的弩箭机立时报销,可见无双女含恨出手下,这一鞭的力道是如何狂猛。
戈墨凭腰力弹起来,不理倒在一旁的无双女,祭出重剑,朝辜月明扑去。
乌子虚靠着辜月明滑坐地上,颤声道:“这样能消你的恨吗?”
辜月明知道乌子虚说这句话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云梦女神,同时想到不但乌子虚完了,无双女也性命难保,因为从戈墨弩箭机射出的是淬了毒的箭。
在这一剎那,他重新进入万念俱灰、无情孤独剑手的境界。
重剑照辜月明额头疾劈而来。
辜月明高举在手的火把,倏地落下,扬起百干点火屑,整个古城门后的广场忽被燃亮了,然后直捣戈墨眼睛的位置,漠然不理能夺命的敌兵。
戈墨怎想到辜月明有此一着,若招式不变,肯定可劈得辜月明脑袋开花,可是自己也双目不保,整张脸给烧烂,那时他倒情愿死掉。更清楚若勉强变招,当辜月明白露雨出鞘的一刻,他的落败身亡只是早晚间事。先后数次交手,他已清楚辜月明的厉害。
戈墨狂喝一声,施展独门奇技,以赤脚拇指之力,硬生生煞住冲势,重剑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往旁侧跌,直滚开去。
到离辜月明三丈远处,戈墨从地上跳起来,身后破风声起。
戈墨转身回剑劈去。
“当!”
重剑击下投背而来的白露雨。
戈墨朝辜月明看去,他单膝跪在乌子虚旁,右手扶持他躺到地上去,左手仍举着火把,目光先落在倒地的无双女处,再往戈墨看过来,神情无忧无喜,但眼神坚定,亮起戈墨从未见过的异芒。
辜月明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拔出宛剑。
戈墨不知如何竟心生寒意,知道自己欲杀他而不得,泄了锐气,故被他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慑,心中一动,忙掉头往沿墙而建、螺旋而上直通山顶的驰道奔上去。
第八章(完)——
第六卷 第九章 隔世对决
舱厅里,五人围桌而坐,一边是百纯、丘九师和阮修真,另一边是马功成和从京师逃来的冀善。
经马功成介绍后,三人已清楚冀善的立场和身分,明白他和辜月明的关系。冀善这一方亦知道他们此时的处境。
冀善道:“凤公公的先锋部队已抵达湘水,并在无终河殉情石的位置架设浮渡,好让大军抵达时可以迅速渡河。”
阮修真道:“你们刚才有没有被凤公公的人拦截?”
马功成道:“公公早猜到会遇上险阻,故而要我找来车轮轲,凭其灵活轻快的特性,趁黑闯关,成功抵达此处。”
丘九师皱眉道:“你们怎晓得寻到这里来?”
冀善道:“我从马帮主处得悉阮先生在红叶楼晚宴前,忽然乘船离开岳阳,丘兄却留下来,猜到形势出现变化,而我更清楚季聂提与贵盟的皇甫天雄关系密切,到季聂提包围红叶楼,月明和丘兄等杀出岳阳去,红叶楼的人则从北门撤走,我已掌握事情的大概情况。阮先生的船先一步到云梦泽附近等待,也是合理的猜测。”
丘九师道:“公公勿要见怪,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就是公公凭甚么认为我们会帮你的忙呢?”
百纯心中打了个突,丘九师这番话直截了当,毫不客气,但也看出丘九师是个有坚定立场的人,对是非黑白绝不肯含糊。
冀善微笑道:“问得好!我代表的是皇上,代表的是新兴改革的力量,希望能铲除以凤公公、季聂提为首的腐败势力。丘兄和阮先生千万勿以为我要取凤公公而代之,事实上我身为宦侍,最清楚宦侍乱政的情况,对此深恶痛绝。皇上和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即使凤公公南来的大军里,亦有我们可以绝对信任的人,现在季聂提已死,只要能除去凤公公,我有把握扭转整个局面,为天下万民争取一个新的起点,拨乱反正。我在此代表皇上诚邀两位入朝辅助皇上,为国家的未来同心合力。这是皇上亲口说的,他对两位闻名久矣,非常欣赏。”
阮修真道:“听公公的话,似在暗示会功成身退,我有没有猜错呢?”
冀善道:“为了取得凤公公的信任,这十多年来我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如果真能扳倒凤公公,我会遁入空门,为自己过去的作为作补赎。”
百纯不解道:“公公为何要这样不惜一切的扳倒凤公公?”
冀善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我本是名臣之后,被凤公公抄家灭族,我和亲弟侥幸逃生,矢志报仇,我入宫为太监,亲弟则加入厂卫,事情就是如此。”
四人同时动容,马功成到此刻才晓得冀善的出身来历。
百纯忧心的道:“我师姐是不是随凤公公一道南来?”
冀善道:“这个可能性极大,凤公公清楚月明的本事,对他颇为顾忌,以凤公公一贯稳健的作风,有你师姐这张好牌在手,不会放过不用。不过百纯姑娘请放心,我在厂卫的兄弟就是仅次于季聂提的岳奇,他会尽力照顾花梦夫人。”
听到冀善的亲弟竟是岳奇,丘九师和阮修真大感意外,难怪冀善这么有把握在除去凤公公后,可扭转形势。
阮修真道:“公公有甚么好提议?”
冀善道:“我现在仍苦无对策。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杀凤公公是不可能的,他不但有忠心死士伴随左右,本身更是武技惊人,恐怕辜月明也奈何不了他,不过也知道云梦泽是个奇异的地方,不可能的事到了那里会变成可能。现在当务之急,是到云梦泽去,与月明等会合,静待良机。”
丘九师朝阮修真望去,后者微笑道:“这个正是最好的办法,由老天爷作决定。”
丘九师断然道:“我们立即到云梦泽去。”
夜空在上方无限的扩展,广辽壮阔,浓雾至山腰而止,似把山城分作上下两截。
在破毁不堪的神殿外的广场上,戈墨剧烈的喘息着,以他过人的体能,这一口气绕山狂奔上来,亦感到吃不消,此刻只希望体力能迅速回复过来。
他晓得自己犯了三个错误,只恨他没有别的选择。
第一个错误严格来说是失误,天衣无缝的杀人陷阱,因五遁盗的牺牲令他功败垂成,痛失杀辜月明千载一时的良机。
第二个错误是他不该和辜月明比拚脚力。奔上这道连起来足有数里长的陡斜驰道,抛掉其它东西后,背囊里的楚盒仍重逾三十斤,加上他二十七斤重的剑,他负重近六十斤,没有停留的奔上来,当然比只拿宛剑的辜月明吃力多了。可是不论楚盒或重剑,都是不能舍弃的。
第三个错误是此刻身处的广场,等于一座悬空的孤崖,四边全是笔直下削的崖壁,离下方最近的驰道仍超过七、八丈高,跳下去肯定断脚,唯一的出口是登顶的驰道,辜月明正沿道而来,堵截了逃路。
戈墨解下背囊,双膝下跪,伸出双手松脱扎紧囊口腐朽了的系索,把内藏的楚盒捧出来,他梦萦魂牵的远古神物,终于落在他手上。
眼前的楚盒是个半尺的正方形盒子,盒身镶嵌着七颗黯然无光的玉珠子,分布于盒子不同的壁面,巧成北斗七星的天象,其中一颗珠子没有了,空余凹下去的痕迹。
整个盒子遍布精致的暗纹,暗红色泽将纹理与盒身的铜金色区分出来,花纹似花非花,似果非果,细腻得使人难以相信,更赋予盒子无限秘异的感觉。
戈墨只愿能立即打开宝盒,取出湘果服食,只是此盒无缝无隙,令他无从人手,时间亦不容许他埋首研玩。
看得入神时,奇异的感觉由双手流入他体内,戈墨脑际像被闪电击中,登时天旋地转,忘记了一切。
辜月明高举火把,手提宛剑,脚步不徐不疾的登上山顶。天地倏地阔展开来,深邃的夜空星罗棋布,山风拂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夺去他唯一朋友和他最爱惜女子性命的大仇人戈墨,跪在秘不可测来自远古的神奇盒子前,浑身抖颤,泪流满面。
辜月明单膝跪下,把火炬插入两块破裂的方石条的间隙里,然后长身而起,冷喝道:“戈墨!”
戈墨停止抖颤,像此刻方发觉辜月明追至,呆看他好半晌,不再淌泪的双目眼神逐渐凝聚,最后化为深刻的仇恨,射出火焰般的杀机,缓缓起立,忽然仰天悲啸,接着又往辜月明凝望,拔出背上重剑,点头道:“好!好!真的很好!这是一场延迟了的生死决战,我等了足有一千五百年。”
辜月明朝他笔直走过去,至离他二丈许处始停下来,宛剑遥指对手,淡淡道:“你是谁?”
戈墨无限欷歔的看着放在地上的楚盒道:“刚才我首次触摸楚盒,前世最深刻的回忆倒流入我的脑海内,当时我跪在楚王宫门外,由刽子手斩首,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怨恨和愤怒,那种感觉任何言辞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更清楚自己为何落至此等田地。在那一世我正是奉楚王之命围攻颛城八年之久的楚军主帅。事实上,世臣当日找我帮他夺取楚盒,告诉我有关颛城的事,我心中已有奇异的感觉。坦白说,当年如果我夺得楚盒,我会毫不犹豫设法开启楚盒,取果服食。不过楚盒终于来到我手上,上一个轮回办不到的事,在这个轮回我终于办到了。”
辜月明平静的道:“这是否一种宿命呢?上一世你是因没法取得楚盒而被斩首,今世却因得到楚盒而饮恨于我剑下。你不用藉说话来拖延时间,你的体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复元的。”
戈墨摇头道:“我是经过苦行修练的人,愈艰苦的环境,愈能发挥我的潜力。且我怎舍得走?你现在知道我是谁,我也清楚你是谁,我们这一战可以再延期吗?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宿世的死敌,只有以一方的死亡来解决,这更是决定楚盒谁属的唯一办法。老朋友!动手吧!”
辜月明惨然笑道:“老朋友!好一句老朋友。既是老朋友,我也坦白告诉你,你错得多么离谱吧!此仗你必死无疑,因为我根本不想活了。”
说毕就那么随意地笔直朝他走过去。
戈墨狞笑一声,重剑侧劈辜月明肩头处,仍然是闪电般迅快,举重若轻,偏又劲道十足,尽显他曾在此剑上下的苦功和他的韧力。
辜月明看也不看他的剑,径自一剑朝他心窝搠去,狠辣凌厉。
戈墨大吃一惊,开始明白辜月明说“不想活了”那句话的意思。问题在自己此时比任何时候更想活下去,因为楚盒已在伸手可及之处。在古楚那一世的轮回里,他一直存有私吞湘果之心,更为知悉开启楚盒之法,逼问不果下,尽屠苍梧小诸侯一家上下二百多人。为了楚盒内的仙果,他可以做任何事。
戈墨如继续劈下去,辜月明当然没命,但他亦会被辜月明的古剑洞穿心窝,无奈下只有往后疾退,重剑回收,使出精妙绝伦的手法,绞击古剑,力图凭重兵器的优势,令辜月明古剑甩手。
没剑在手的辜月明,只是一头没有牙的老虎。
“呛!”
清响在山城之颠的广场激荡。
辜月明的宛剑坚如岩石,不动分毫,反之戈墨竟被宛剑的惊人劲力,连人带剑送得踉舱后退,离开了楚盒。
戈墨心叫糟糕,晓得自己临时变招,故没法用足力道,更要命是体力的消耗远比辜月明大,现在只能藉精妙的剑法,扳回上风。这个念头刚起,辜月明凌空一个觔斗跃过来,宛剑照他面门劈至。原来辜月明足踏楚盒,故跳跃的速度和高度,登时令戈墨的预估出现误差。
要知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隔,绝不容许任何失误,戈墨已落在下风,现在更估计错误,此时想来个同归于尽也办不到,忙乱中只好横剑上方挡格。
“当!”
宛剑狠劈在重剑上,溅起火花。
戈墨闷哼一声,朝后跌退,整只持剑的手臂酸麻疼痛,重剑几乎甩手坠地。
辜月明落往地上,右手宛剑交到左手,一个旋身,来到戈墨左前方,横剑疾扫。“当”的一声,硬把戈墨连人带剑劈得往旁跌退,没法扳平劣势。
辜月明进入剑手万里一空的至境,没有胜,没有败,生死再不放在心上,唯一的目的是斩杀这个宿世的劲敌于剑下。
此时他脚踏奇步,来到戈墨后方,宛剑如水银泻地般向戈墨发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剑剑不离敌人要害,杀得戈墨左支右绌,全无还招之力。
不过正如乌子虚所说的,戈墨韧力惊人,纵然处于如此劣势,仍能苦苦支撑,没有崩溃。
宛剑与重剑不住交击,剑触声不住震鸣,火花激溅。这场延迟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生死对决,正在古城的核心处激烈进行。
戈墨再挡一剑,发觉辜月明的力道开始减弱,心中大喜,掌握到在体能的比拚上,终于由他胜出,心忖只要再多挡几剑,令辜月明的体力进一步消耗,便可反攻,杀死这个宿世的大仇家,遂往后急退,岂知脚跟竟碰到重物,醒悟是自己亲手放在地上的楚盒时,悔之已晚。
本应指向辜月明的重剑,往后向上扬起,身体不自然不应该的往后仰,步履跆踉,一时没法保住平衡。
辜月明一声长啸,闪电移前,就趁戈墨空门大露的一刻,宛剑划破他咽喉。
戈墨重剑脱手,双目射出无法置信的惊惧神色,往后仰跌,“蓬”的一声掉在地上,当场毙命。
云梦泽南端斑竹林湘妃祠外,丘九师、阮修真、百纯、冀善和马功成在一处丘坡上眺望雨雾迷茫的神秘泽地。天上下着毛毛细雨。
百纯担心的道:“他们是否出了事呢?大家说好只要找到楚盒,就到这里会合。”
丘九师道:“或许他们找到了古城。”说罢习惯性的瞧着阮修真,看他有甚么办法。
阮修真长长吁出一口气,欣然道:“我们仍是没有别的选择,对吗?”
众人只有他明白阮修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点头道:“对!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深入泽内寻找他们。”
冀善苦笑道:“这确实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且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丘九师道:“现在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天明后,我们遇上敌人的机会大增,由于敌我悬殊,我们多几个人少几个人没有分别,我提议由我和公公去找他们,你们则留在船上,遇事时可以起帆开航,逃往远处。”
百纯断然道:“我也要去,此事没得商量。”
丘九师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修真,后者微笑道:“你既没法说服百纯,我又有甚么办法?这样吧!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马帮主留下来坐镇,一切由老天爷来决定。我怎也不相信到云梦泽来是送死,最后的结果会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自以为控制了一切的凤公公在内。”
第九章(完)——
第六卷 第十章 古城迷梦
在雨雾难分的茫茫烟雨里,辜月明手握楚盒,回到城门广场,经过弃置地上的白露雨,没有瞥上一眼的兴趣,他的心早已死去。背上仍背着宛剑,只是用来了结残生。
如果能够开启楚盒,他会取出湘果,分作两份,让乌子虚和无双女服食,看看湘果是否真的是名实相副的仙果,可惜无锁无缝的楚盒,令他根本不知从何着手。而最擅长破解巧锁的乌子虚,已失去尝试的机会。
他多么希望如戈墨般前世的回忆可倒流入他的脑海里?那他便可晓得启盒的秘法。
在雨雾漫漫里,破毁的远古城池被转化为迷离的天地,就像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甚么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已变成无足轻重的事,失去了其在现实中应有的意义。
本该躺在广场上的乌子虚和无双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辜月明丝毫不以为异,他的感觉早麻木了,再没有事情能令他的情绪产生波动。他举着火把,朝广场向着城门的另一边走过去,在火光映照中,前方出现门道,无双女的声音传来道:“我们在这里!”
辜月明的脑筋似被闪电击中般,猛震后活跃起来,急步赶去,无双女和乌子虚挨壁坐在窄长的门道里。
薛廷蒿的声音似在他耳鼓内响起。
“在山城的底部,我们发现一条通道,尽处是一扇完整的铜门,门内是个纵深达五丈的广阔空间,该是凿开山城底部的石层扩建出来的。”
就是在铜门后的石室里,夫猛等找到传说中的楚盒。
辜月明将火把插在门道外的地上,来到两人身前蹲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无双女只是脸色苍白了点,眼神仍是明亮坚定。
乌子虚的情况恶劣多了,血色褪尽,皮肤泛起可怕的靛青色,不但失血的情况严重,还中毒极深。小弩箭仍留在他左胸口处,露出的箭镞怵目惊心,血虽停止淌流,但已流出的鲜血染缸了他的衣衫。
他仍有呼吸,胸口微微起伏,双目紧闭,纵使没有辜月明的经验,也知他返魂乏术,大罗金他都救不回他正消逝的生命。事实上他能捱至此刻,已可算是个奇迹。
无双女呜咽道:“他不成了!他刚才醒过来,还问我你回来了没有,他最关心的是你。”
辜月明的视野模糊起来,热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乌子虚的性命。
想起乌子虚说过他怕死,更使他肝肠寸断,悲恸欲绝。
云梦女神呵!你召他到古城来,竟是为了毁灭他吗?你的真正仇人,该是我辜月明而不是他。
“杀了他吗?”
辜月明朝无双女望去,清醒了少许,道:“杀了!你觉得怎样呢?”
无双女狠狠道:“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是不会让他杀我的,幸好毒箭是射进我的腿侧去,我趁他忙着对付你,取出匕首忍痛把毒箭连皮带肉剜出来,敷上有解毒功能的刀伤药,包扎好后,见乌子虚拚命朝这个通道爬去,只好追着他爬进来,扶他坐好后,我也没有气力了。”
又闭目流出苦泪,喃喃道:“天有眼!你终于杀了他。”
辜月明不知是喜还是悲,但知自己已失去振作的力量,一种从心深处涌起的劳累和失意,蔓延全身,不论做任何事,都似再没有半丁点的实质意义。
无双女道:“你为何不闪避,你该可以办到的。”接着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是不是因我在你身后呢?”
辜月明呆看着她,哽咽道:“双双!”
无双女张开美眸,凄然道:“你们两个都是傻瓜,你为我挡箭,他为你捱箭,这算是哪门子的宿世冤孽?”
又轻柔的道:“爹就在里面,你看到了吗?”
辜月明感到此刻做任何事,包括动脑子想东西,均要比平常加倍费力,茫然往深进的廊道看进去,在火光映照范围的边缘区域,隐见一人俯伏地上,显然夫猛的遗骸被戈墨移到那里去。
辜月明一阵晕眩,知道自己因体力消耗得太厉害,加上伤心过度,自然而然的爬到乌子虚另一边,挨墙躺着。
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落的在廊道里响着。
无双女的声音传过来道:“辜月明!你是不是受了伤?”
辜月明道:“我没有受伤,但很倦。”
无双女叹息道:“我也很累很累,希望可以就这么睡着了,水远不用醒过来。”
辜月明心忖这或许是他们最理想的结局,他真的不想活下去,这个念头刚起,他的神志迷糊起来。
丘九师举着火把在前领路,沿着一个水潭前进,忽然一震止步。
跟在他身后的百纯随他停下来,正要问他,丘九师打出不要说话的了势。
在后面的阮修真和冀善还以为发现敌踪,连忙移前,一看下骇然止步,心中发毛。
在离他们二十多丈远水潭的另一边,聚集着三十多头野狼,或坐或站,正朝他们瞪望,在火把光映照下,牠们的眼睛莹绿闪闪,阴森可怖。
百纯颤声道:“怎么办?”
冀善道:“我们可绕道走。”
丘九师见牠们没有攻击的动作,放心了点,低声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先往后退。”
四人试着后移,狼群中几头本是坐着的野狼立即站起来,脊毛竖起,喉咙呼呼作响,站着的野狼则往他们的方向移动,一副作势欲扑的凶猛姿态。
四人不约而同的停止后移。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野狼群竟回复平静,站起来的又坐回草地去。
冀善失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丘九师也道:“这是不合情理的,牠们不攻击我们或许是因早喂饱了肚子,但我们又不是往牠们走过去,而是要离开呵1
百纯瞻颤心惊的道:“或许牠们不准我们这四个美食佳肴离开,待休息够了才动口。”
冀善沉声道:“九师有把握应付多少头野狼?”
丘九师苦笑道:“我虽从未和牠们交过手,但十头八头该应付得来,问题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将没法保护百纯和修真,这是绝不适合和野狼恶斗的地方。”
冀善道:“我们试试继续前进如何?”
丘九师道:“你们留在这里!”说毕往前踏出一步。
两头野狼又站起来,吓得丘九师连忙缩脚,野狼再坐下。
丘九师无奈的道:“我看百纯的推测最有道理,此战是无可避免,修真你为何不说话?”
阮修真好整以暇的道:“我在观察。”
冀善不解道:“阮先生看出甚么道理来呢?”
阮修真道:“我在观察牠们,看牠们究竟是处于正常的状况,还是被主宰云梦泽的某一股力量操控着。”
丘九师明白过来,道:“真的这么玄吗?”
阮修真从容道:“就是这么玄。我们仍然在局中,而这个局的谜底快要揭晓,但时候仍未到,我们须稍待片刻。明白吗?坐下吧,我们必须养精蓄锐,方可应付任何突变。”
辜月明醒转过来。曙光从门道入口射进来,原来就这么一阖眼,已是天亮了,一时胡里胡涂的,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么一个奇异的环境里,旋即记起入睡前的情况,猛地睁开双眼,往挨躺身旁的乌子虚瞧去。
乌子虚在揉眼。
辜月明剧震道:“你没事了吗?”
乌子虚若无其事的别头朝他望过来,双目异芒闪动,不解道:“我有甚么事?”接着猛烈的抖颤了一下,朝自己的胸口望去,惊异至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也呆瞪着他胸口,不但弩箭没有了,衣衫竟没有半滴血的遗迹。
本躺在乌子虚另一逼的无双女却消失了,不知到了哪里去。
乌子虚朝辜月明瞧来,骇然道:“我不是中了戈墨的弩箭?是云梦女神施仙法救了我吗?”
辜月明游目四顾,道:“你对古物的认识比我多,告诉我,这像一座被大火熏过的古城吗?”
乌子虚伸手抚摸身后的墙,呻吟道:“我的娘!你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一座古城,而是刚建成的一座新城。”
辜月明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往门道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头枕到墙上去,喘息道:“城门仍在!城门仍在!唉!老辜!看那道城门。”
辜月明头皮发麻的朝门道看去,入目的赫然是完整的城门,两边城墙,如翼般由它左右伸展,其情景像一道闪电般击入他的脑袋,令他脑袋只余一片空白,失去思索的能力。
乌子虚喘息道:“很邪门!对吗?”
辜月明也不敢再看,头靠着墙,把目光定在对面崭新的石壁,点头道:“我们可能已被女神送回千多年以前的颛城去。楚盒也不见了。”
乌子虚兴奋的道:“对!一切都没有变,真正的我们仍躺在千多年后古城废墟一条门道内,我中了毒箭,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就在我死前一刻,衪把我们的魂魄送返前世去。现在我们等于一起作梦,而在这个前世梦中,我们将会找到答案。”
辜月明想到醒后又要面对那可怕得不能接受的现实,登时心情大坏,颓然道:“甚么答案?”
乌子虚道:“你要寻找的答案,就是双双在这一世里,究竟说过怎样一句能令你隔世难忘的话;我的答案,就是要明白云梦女神为何要杀我?”
辜月明心中一动,朝他望去。
乌子虚完全回复了活力和斗志,欢天喜地的道:“你明白了!对我们来说,死亡当然可怕,可是对衪来说,或许是完全另一回事。衪召我们到古城来,就是要解决纠缠了一千五百年的宿世冤孽。现在时辰已到,我们付诸行动如何?”
话犹未已,城外传来千军万马喊杀的声音。
漫天雨雾里,凤公公立在殉情石上,凝望对岸的云梦泽。无终河两岸被以百千计的火炬映照得亮如白昼,战士从临时搭建的四道浮桥渡河。他的部队仍源源不绝的从湘水靠岸的战船开来,场面壮观。
四个心腹将领伴在他身旁,包括为他举伞挡雨的岳奇在内。韩开甲则诚惶诚恐的恭立在他后方,报上季聂提追捕五遁盗、丘九师等人的情况。韩开甲说的大致上是实情,却是避重就轻,尽量为季聂提开脱,把责任推到辜月明身上。
凤公公根本无心听进,心中想的是当年颛城被楚国大军进攻的情景,大概该是眼前的气派威势,对楚盒渴望之情,愈趋强烈。
谁背叛他,谁对他忠心,并不放在他心上,现在只有楚盒能令他动心,其它一切均无关痛痒。
直至韩开甲说到莫良能凭神捕粉追踪五遁盗,而五遁盗则是能否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他才霍然动容,旋风般转过身来,向韩开甲道:“你立即率领二百个兄弟,保护莫良,让他以殉情石的对岸为起点,往东搜索,如果找到五遁盗,又或辜月明,便以烟花火箭向我报信,但绝不可以动手伤人,只准将他们重重围困。明白吗?”
韩开甲暗抹一把冷汗,知道暂时保住了性命,连忙大声接令,下石执行任务去了。
凤公公双目闪闪生辉,沉吟片刻,忽地仰天哈哈笑了起来。
岳奇等均不明白有甚么好笑的地方,不过发笑者既是凤公公,四人只有恭敬地听着。
凤公公收止笑声,叹道:“这叫天助我也。月明这孩子相当不错,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连聂提也斗不过他。”
四人听得似明非明,当然没有人敢问个清楚明白。
凤公公目光落在岳奇处,欣然道:“立即给我把夫人请到这里来,要她穿多件衣服,以免受寒。她抵达后,就是我们渡河的时候了。”
无双女睁开秀眸。门道、垂危的乌子虚、辜月明和楚盒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是壮丽辽阔的河原景色,她站在古城之颠,在城墙上俯瞰伸展无限的大地。
无终河横互在五里许外的平野,明月孤悬在大地的边缘处,月晕外星光点点,天和地被月色融合,再无分彼此。
无双女心神震颤,晓得自己又被云梦女神以无上神通送往幻境里,而这回与以往不同,更清晰,绝不含糊。
她心中充满一片没有止境的宁静,宁静的底下却是澎湃激烈的情绪,感觉就像被烈火烧灼着却永不会沸腾的清水,她不明白这种矛盾的情绪,她不明白自己。
忽然她似有所觉,往旁望去。云梦女神现身眼前,像她般正凭墙鸟瞰无终河原,宝石般的眸神看得深情专注,秀发随山风飘扬拂舞,彷佛一片金光闪闪、变幻无方的彩云。她的俏脸晶莹如美玉,从内部深层处绽放出令人目眩的青光,与地平处的明月互相辉映。衪穿上似是由羽毛编织而成的雪白霓裳,流动着没法形容的色光,无双女没法看得确实。
无双女有点失控的冲口问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一个天籁般动听感人的女子声音在无双女耳鼓内响起道:“每一个生命,每一段旅程,都自有其使命和目的,只是我们不了解,才会为失败而沮丧,为死亡而悲泣。你所置身的人世,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之外,还有无数的生命形式,等待你去经验,等待你去品尝。只要你能真正掌握我这番话的含义,徘徊在你脑海中的问题可一一迎刃而解。”
云梦女神的香唇没动半下,声音却可一字不误的送入无双女的耳朵去,神奇至极点。不过无双女已见怪不怪,丝毫不以为异。
对云梦女神这番话,无双女似明非明,一时没法消化掌握,但不知如何,她感到舒服了很多。
无双女有失声痛哭的冲动,那种莫以名之的悲伤情绪正支配着她,哽咽道:“你要我到这里来,为了甚么呢?既然一切由命运决定,做人还有甚么意思?”
云梦女神的声音似从她内心最深处传来,道:“命运当然不是如你猜想那般,亦不用妄加揣测,一天你被局限于生死之内,任何努力只是徒耗精神。驱使你到这里来的并不是我,而是藏在你心中的爱,很快你会明白我说的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千万不要错过!千万不要错过!”
她最后两句话声量转大,变成震动摇晃天地的巨响,回荡在山颠的广阔空间。
皎洁的明月亮度陡增,一如黄昏的夕阳,山坡被奇异的月芒笼罩,大地在山城四面八方延伸无尽。
无双女发觉自己在旋转着,夜空的星辰似从天上降下来,绕着她翩翩起舞,奏出寂静的伟大乐章。
她心中充盈着从未有过的感觉,似是一种深沉的爱,那种爱是没有边际的,无限地扩展了她心灵的天地,爱底下又隐藏着更深广的爱,爱令一切事物都变得完美无瑕,生命再没有丝毫遗憾。
一时间她把所有曾困烦她的人事全忘得一乾二净,好像这些人事从没有存在过。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单纯而永恒。
第十章(完)——
第六卷 第十一章 生离死别
辜月明和乌子虚奔上城墙,目光越过城垛,往城外瞧去,齐齐大吃一惊。
“咚!咚!咚!”
战鼓声中,以千计的敌人正排成完整的阵式,朝他们身处的城墙推进,撞城的檑木车、攀城的云梯、挡箭车、投石机随着敌军不住接近。
乌子虚低头下望,失声道:“我的老天爷,护城河给填平了,我们可以怎么办?”
辜月明细察敌人以步兵为丰的军队,约略估计对方的兵力在五千人之上,头皮发麻的道:“我们一个手下都没有,根本是座空城,可以怎么办?
乌子虚看着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的敌人,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们只是作梦,醒过来便没事,对吗?”
辜月明惨然道:“对一般人来说该是这样子,不过你的情况很特别,梦醒的一刻,可能是死亡的一刻。”
乌子虚道:“现在不要提这么大杀风景的事,你比我有主见,告诉我,眼前的情况该如何应付?可以把他们全当作幻影吗?他们由云梯爬上来时我们该不该动手?”
“喀卡”一声,一颗巨石从城外抛掷而来,照着他们砸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往两旁滚开去,值此真假难分、晕头转向之际,预期中巨石撞上城墙的可怕声音并没有发生。
城外一片静寂,听不到任何异响。
两人胡里胡涂的爬起来,移到城垛往下看去,刚才杀气腾腾的攻城场面已消失不见,草野上不见人踪。
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吁一口气,惊魂甫定的道:“没有说错吧!只是一个梦境,一个能令我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无法分出真假的梦。”
辜月明远眺数里外的无终河,道:“对!你说得对!我猜错了。”
乌子虚奇道:“猜错甚么?”
辜月明颓然道:“我们并没有回到千年前的颛城去,只是梦游到云梦女神记忆里的颛城。事实上,颛城已变成一个废墟,这是云梦女神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乌子虚讶道:“现在于我来说,孰真孰假没有分别,只要我的感觉是真实,便是真实,管它是千年前初建成时的颛城,还是云梦女神的记忆。可是你为何因此而失落伤情?”
辜月明伸出双手,用力的抓着他两边肩头,惨然道:“我本仍存有一线希望,云梦女神可凭仙术令你起死回生,可是刚才的明悟,使我认识到云梦女神的法力也是有限的,事实上衪并没有能力改变已发生的事。唉!我的朋友,你明白我的痛苦吗?死的本该是我,你是不应该为我捱箭的。”
天色转暗,两人讶然上望,白云飘浮的蓝天已被星夜代替,明月在城的后方升起,月色洒遍孤寂的山城,情景诡异。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朋友!你不用为我悲伤,现实的我虽伤重垂危,但在这里我却比任何一刻更强壮,更是生机勃发。死亡算甚么呢?人总会有死的一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我很开心,我毕生找寻的正是云梦女神,衪正在召唤我,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朋友!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云梦女神在催促我们,故把白昼变成黑夜。”
辜月明骇然下抓得他更紧了,道:“分手?你要到哪里去?”
乌子虚脸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坚定的道:“就是门道尽处铜门后的秘室,寻宝团是从那里寻得楚盒,云梦女神正在里面等我,答案就在那里。”
辜月明惨笑道:“让我陪你到那里去好吗?”
乌子虚拿起他抓着肩膊的手,与他四手紧握,欣然道:“真的不要为我悲伤,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是黄泉路上。我死后,就把我葬在那个密室里。”
辜月明热泪盈眶,凄然道:“我怎可让你这么走呢?”
乌子虚道:“若我告诉别人辜月明会哭,肯定没有人相信,不过我大概没有这个机会。朋友!好好的活着。”
辜月明泪流满面,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乌子虚笑道:“我们各干各的。双双肯定在这座空城的某一处,你去找她,我去找我的女神。别辜负我为你挡那一箭的苦心和盛意。”
辜月明终于放开他的手。
“走啦!走啦!”
丘九师第一个跳起来,看着狼群远去。
冀善忙起立,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狼群安静的离开。
丘九师道:“现在离天明不足半个时辰,我们要赶快点。”
冀善道:“左方是无终河,离我们不到三里,如果我们直线前进,遇上敌人的机会很大。”
丘九师道:“修真有甚么好提议?”
阮修真尚未说话,百纯插入道:“让我带路如何?”
三人愕然看她。
百纯美眸异彩涟涟,轻轻道:“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似是晓得古城的位置,更对这片泽地似曾相识,让我试试看如何?”
阮修真欣然道:“请百纯带路!”
雨停了,雾却愈趋浓密,丈许外已视野模糊,看不真切。
凤公公坐在从船上搬来的太师椅,在无终河的束岸,等待搜索的结果,更期待曙光的来临。
花梦夫人坐在另一张太师椅处,神情木然,低垂着头,似是认命了。
一人从浓雾处匆匆而来,进入火把光能及的范围,来到凤公公座前下跪道:“禀告大公公,发现目标的踪影了。”
凤公公从椅上弹起来,大喜道:“全军起行!”
辜月明沿着依城墙而筑的绕山驰道,朝位于山颠的神殿举步。在此生中,他是第二回踏足此道,上一次是找戈墨算帐,发生在现实中已成废墟的古城里,现在却是云梦女神记忆中初建成的颛城。
他此刻的心神全被与乌子虚的生离死别占据,勉强记起无双女曾向他提及曾于幻觉中在神庙内遇见他,遂姑且一试,心中没有抱任何期望。
可是快到山腰之时,环境骤变,山道再不是平坦的,而是满目疮痍,道上遍布乱石箭矢,地面也凹凸不平,城墙再不是完整的,多处崩塌,随处可见一摊摊焦黑的血迹,粘在地上和墙头,怵目惊心。到处是毁坏了的推车、投石机,还有马尸人尸,令人惨不忍睹。道旁的房舍部分更冒出黑烟,一片末日的荒凉情景。
辜月明生出想呕吐的感觉,想到眼前的景象,正是由他一手造成,心中充塞着惭愧、自责和悔疚,更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失落。
忽然间,他发觉身穿的再不是刚才的劲装便服,而是沉重的古楚盔甲,腰挂连鞘的宛剑,明月已攀上中天,光照大地。
他忘掉了乌子虚,忘掉了这只是云梦女神一手制造的幻影,心中充满绝望的情绪,深深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对战争生出彻底的厌倦。下一刻他已站在神殿紧闭的大门前,位于山城之颠的广场杳无人踪,他茫然抬头朝大门上的横匾看去,石匾雕了“湘夫人殿”四个大字。
辜月明急促的喘了几口气,脑海中浮现无双女的如花玉容,从模糊转为清晰,一股从心中最深处决堤般涌出来的悲伤,洪水般把他吞噬。
倏忽间无数景象闪掠过他的脑际,他大喝一声,撞门而入。
神殿广阔的空间展现眼前,尽头处供奉着一座高达丈半的湘夫人神像石雕,神像前燃亮了油灯,火光掩映里,一个女子正跪在神像前,还转首往他看过来,赫然竟是无双女,手上似拿着一个小瓶子。
辜月明明白了,前世的记忆潮水般倒卷而回,撕心裂肺的痛苦紧攫着他,辜月明狂喊一声,往无双女扑去。
无双女把瓶内的东西尽倾口内,倒入辜月明的怀里去。
辜月明心如刀割,痛哭失声,只是看着她不住摇头。
无双女仰首看着他,平静的道:“我曾经恨她入骨,后来才知道她比我更可怜。不要悲伤,死亡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我怎忍心看着我最心爱的男人身陷绝境,惨淡收场。”
辜月明哭道:“不要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无双女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轻柔的道:“如有来生,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螓首无力的靠往他肩头,玉陨香消。
辜月明抱尸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双目露出坚决的神色,珍而重之的把她的尸身平放地上,然后跪在她身旁,面向神像。
辜月明此时脑袋只有一个念头,缓缓拔出宛剑,双手握着剑柄,剑锋抵着心窝,急促的喘息着。
“轰!”
一个惊雷在神殿上方爆响,殿门外电光闪耀。夫人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到了,可是他却是万念俱灰,悔不当初。为了湘果,他抛弃了从小相爱的女子,现在她以死亡向他作出无言的控诉。
狂风从敞开的大门卷进来,神坛的神灯熄灭,殿堂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辜月明用尽全身气力,把剑反插入胸膛里去。
“轰!轰!轰!”
雷暴倏趋激烈,似是苍天为这对男女奏起悲绝的丧曲。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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