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大京兆被辱执法处 女官长得志新华宫
却说袁乃宽看了那封信,正吓得魂不附体,忽又听见内宅发现了炸弹,凡属老袁日常起坐之处,都有一枚炸弹放着,顷刻之间便搜出了十几个,众口一词,都说非袁瑛不能到此地,不敢做此事。老袁听了更是火上加油道:“他不是要我全家的性命,你不快去与我抓来,还要等他远遁么?”一句话将乃宽提醒,又磕了两个头,慌忙站起跑回家去。
且说这袁瑛乃是乃宽第二个儿子,性情与乃翁完全反对,平日喜看报纸,略有些知识。见他父亲天天拥护着老袁,鬼鬼祟祟的恢复帝制,心中很不以为然,因此自号不同,表明此身虽则姓袁,宗旨却大不相同之意。看着这龌龊富贵,如同无物,人都说他有神经病。近来他看见老袁违反民意,谋叛民国,将登大宝,便抱定铁血主意,誓为天下除一大害,从此也可扬名后世。所以一面写信给张作霖,叫他带领全部人马杀进北京,自己愿作内应;一面做了些炸弹,装入各种动用物件之内,送近府内,好等药机一发,将新华宫炸为平地。岂知老袁尚命不该绝,见了那封信,晓得必有埋伏,立命男女侍官,分头详加搜检,弄得两事都完全失败了,他却也不以为意,仍在家中逍遥自在。
这天见乃翁气愤愤的从外面回来,一叠连声,喊着他的名字,袁瑛已知事有不妙,挺身走向前去,乃宽一把将他衣襟抓住,喝道:“你干的好事,我这条老命都送在你手里了,你可知道大逆不道是要灭族的么?”说时已气得浑身抖颤,喝令左右快与我绑起来,旁边已有两名家人将袁瑛挟住,袁瑛乃从容不迫的说道:“此事我已明白,儿子既有胆量做此事,决无逃避之理,一身做事一身当,杀剐枪毙,有我去顶,民国法律,已将连坐这条删除,想民国一天未亡,这法律当然有效的。”
乃宽气得将红木桌子拍得山响,骂道:“你这畜生还舍不得民国吗?”外面闹得利害,早惊动了夫人周氏,扶了小婢走出来,乃宽更加愤怒道:“你教得好儿子,现在闯出大祸来了。”周氏冷笑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官究办呢?”乃宽道:“钦案要犯,还有何送官不送官?”说时拉了袁瑛朝外便走,周氏这才慌了,哭着追赶上去,袁瑛含笑回顾道:“我死了名扬千古,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母亲不必悲伤。”周氏听了,更加恸哭起来,这边乃宽父子早已车声隆隆去了。乃宽惟恐失却自己地位,在车内想就一番乞怜的话,预备对答,岂知到了新华宫,由奏事处传话出来,不许进见。乃宽倒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退回去,只得吩咐车夫,迳到步军统领衙门去见江朝宗,满望他看在新皇帝面上,援引议亲议贵之典,马上赦了回来。
岂知江朝宗问明案由,以为大可借此邀功,竟老实不客气,将袁瑛下在死囚牢里。
等乃宽去后,他便坐了大堂,提袁瑛审问,想多株连几个人,借此好兴起大狱,以为邀功的地步。袁瑛早看出他的主意,连笑带骂的说道:“主使的人虽有几个,但怕你胆小不敢办,还是不供的好。”江朝宗听了,正中下怀,和颜悦色的说道:“只要你从实招出,头脑越大,你的罪名越可减轻。我与你父亲乃是同僚至好,没有不替你设法开脱的,快快说来。”一面案旁书吏,备好纸笔,随供随说,一名不许遗漏。袁瑛道:“头一个主谋的,乃是大公子袁克定,其余如某某等几个人,不过附从罢了。”
江朝宗听得袁克定三字,早吓得呆了,以下几个名姓完全没有入耳,便喝道:“你不可信口糊诌,岂有儿子谋害老子之理?”袁瑛道:“什么儿子老子,我全不晓得,你如果不相信,算我没有说就是了。”江朝宗却也无可奈何他,只得仍命带下收押。退入办公室内,又将供单细看了一遍,见他所供的除袁克定外,都是重要人物,有的乃是宠妾内侍,有的现任部局总次长,还有勾克明的名字也在其内。除了勾克明一人,前天袁总统因他办公不慎,已另案收押候办外,其余一个都不能下手,这才慌了。过了几一,又把勾克明提出讯问,更是东拉西扯,荒诞不经,老江如同坠入五里雾中,这才将邀功念头打断,但不能就此了结。忽然心生一计,何不将案犯送到军政执法处去,岂不推得干净么?当命打叠文卷咨送过去。
这时执法处长乃属雷震春,本是久历官场,善于趋避的人。
对于这起案情,早就深明底蕴,又听说老袁当袁乃宽演那出绑子上殿时,闭门不纳,原是为的家丑不愿外扬,作此虚下,免得深究。倘若老袁果真要重办,像此等无权无势的人,有几百个也送入九泉了,还等到今日么?后来听说江朝宗设法诱供,办得津津有味,正在一旁暗笑,现在弄得能发不能收拾,才闹到自己头上来,试问他如何肯上这圈套?当把文卷原封退了回去,江朝宗重又送来,推却了几次,老江还不见机,又亲自押送过来。雷震春推说外出,先令家人挡驾,老江竟自走入客厅坐等,守候不去。雷震春霹雳性发,从里面跳了出来,喊道:“你办了这宗大案,还不快去报功,却来我处何事?”江朝宗道:“这是钦命重案,你不收讯,便是逆旨,还敢和我狡辩,莫非也是通同一气么?”一句话未了,腮颊上早着了雷公的两个巴掌,顷刻红肿起来,只听雷震春口中骂道:“你认得我是什么人,敢来撒野?照你信口诬栽,平日不知害了多少人!既然说我逆旨,为何不奏参呢?”江朝宗被打,老羞成怒,用头撞了过来,想要拼命。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见朱启钤梁士诒二人走了进来,不问情由,一人拖一人,把雷江劝开。
见朝宗半边面目红肿,已知他吃了亏,只好先安慰他一番了,叫他无论如何,且把案犯带了回去,我们总叫雷朝彦三日内到门服礼。老江只好借此下场。
原来勾克明自从被拘之后,面子上虽说为了别事,内里哪个不晓得为着秘密文件的缘故。秋菱深恐丈夫性命不保,几次走去向江振声吵闹,说这事我丈夫本来不肯答应,全是你一力担当,说是法国公使愿竭力保护,无论如何,绝不使我们身家性命,稍受损失。我丈夫一时上当,现在弄到早晚就要枪毙,你却袖手旁观,难道八万银子,连性命都卖给你吗?限你三日内,还我一个好好的丈夫,不然我就要请律师起诉了。振声道:“照理这事当时本是大家情愿,生死存亡各无后悔,你本找不到我。不过据我看来,还不至于碍着性命,袁皇帝权势虽大,有外国人在内,谅他也有些碍手,只要我略施小技,管保释放他还来不及呢。”秋菱还不放心,又跑进府里来求于夫人,说这事克明实在冤枉,他如果有这胆量,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早已发财了。他自幼吃府上的饭长大,提起来睡梦里都是感激的,平日谨慎小心,一个钱外快不敢要,合家大小全靠他当一天差事混一天。自从他进了牢监,一家男女,哭哭啼啼,就要眼看挨饿。就是婢子伺候夫人们一场,也望有个结果,倘若克明死了,叫婢子靠谁呢?所以叩求夫人慈悲,向万岁爷面前说句好话,赦出他一个人来,譬如救了婢子全家,比吃斋念佛功德还大,今世不能报答,来世变狗变马也是要报恩的。”说着泪流满面,磕了几个响头。
于夫人见她说得可怜,心里也觉凄惨,忙伸手扶起道:“我早料着克明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实在是老爷子近来因为内外的事情不顺手,满肚子不高兴,东拉西扯,不晓得怪哪一个好。算起来终是我们几个旧人倒霉,你看新来的这些狐狸精们闹得还像吗?个个都自己封了皇妃,终日打扮得妖妖娆娆,听说有的跟着女侍官进戏馆子去听戏,有的房里藏着私汉子,新近又运进炸弹来,闹得翻天覆地,外边都传遍了,只有老爷子一个人装聋卖哑,还拿着他们当宝贝,连大气也不舍得哈一声,将来糟糕的日子在后头呢!横竖我总看得见,不知怎样结局呢!就为了克明这事,我几次想叫他开恩,岂知等半个月也不见着面,我总替你留意就是了。”秋菱听夫人发了一阵牢骚,晓得有些靠不住,深悔自己走错了路,改向七姨处运动去了。
岂知老袁因为这两案虽说不相干涉,却有连带关系,且都碍着宫闱,本不愿深究。近来又由江振声从法使馆放出谣言,说是如果办了勾克明,必定大起交涉。老袁明知万无此理,乐得卖个人情,特派朱启钤、梁士诒向江朝宗宣布意旨。两人走到军政执法处,见此形状,晓得江朝宗果然误会,雷震春既已明白,当然不消再说。复又赶到步军统领衙门,老江还要诉原委,朱启钤道:“朝彦轻易动手,固然是他的卤莽,但阁下既然晓得此案棘手,嫁祸与人,这乱子都也惹得不小。”朝宗道:“此案虽说难办,事在人为,又何至于惹乱子呢?”梁士诒道:“阁下不不晓得么?现在主上特命我等前来,正为此事。”当把老袁不愿张扬的缘因,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请他从此不必再行提起,朝宗才觉得自己闹得没趣,怔了半晌,朱启铃道:“我看朝彦还算直爽的,倘若真个将案收下,彻底根追,一面却奏上一本,说是你逼迫他办的,那时你才吃不了兜着走呢。”
说得老江毛骨悚然,两人见他气已渐平,告辞而去。到底武人性情直率,从此老江非但不怪雷震春的巴掌,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便无形消减了。
阅者可晓得于夫人向秋菱说,宫中因为选了女官,连同一班候补妃嫔闹了许多笑话,果有这事么?原来老袁自从下令招选女官之后,一时报名的风起云涌,当即拣那有些姿色的选定六十名。但人数既多,必须有个首领,方能统率,又想起安静生曾有发起女子请愿团的功劳,便派她充了女官长。这安静生别字慈红,乃是山东峄县人氏,自幼也曾进过两年学堂,粗通文字。相貌虽不算美丽,也还有几分可取。到了十几岁上,出落得越是可人,性格又潇洒风流,雅善交际。见世界文化进步,醉心解放,尤乐与一班文人才士往来。当时北京女界中最着名的如朱三小姐,陈七奶奶,福三奶奶等,拿安静生比起来也不多让。因为与筹安会中薛大可有不解之缘,所以当那公民请愿的时候,得信最早,这一宗现成功劳,便便宜了她做个发起人。
安静生得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先去找寻她的同志萧志雄、邵安华两人,预备开会演说,好多邀几个团员,人数自然是越多越好。邵安华听了忙摇手道:“你不要又上了他们男子们的当,须知现在人心最是狡猾,咱们女子无论怎样聪明干练,总闹不过他们。你不看沈佩贞,在女界要算有些本领的了,中国二十二省,被她跑了一大半,上自大总统,下至都督省长,哪个不尊崇敬礼,现在到底还吃了男子的亏,弄得名利两伤的,我因此办事很为灰心。不要我们辛辛苦苦忙了一场,等到事成,却叫他们去邀功,那才犯不着哩!”安静安道:“姊姊仅管放心,谅不至此,这是我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教我的,将来还要靠他的势力,很可有些希望。现在第一步办事,不过每人担认多招集几个姊妹,你想谁没有亲戚朋友以及左邻右舍?只要请她们签上一个名字,到了开会演说时,先要把这事的利益说明,妇女爱幕虚荣的多,自然没有不踊跃从事的。只要有了一二百人,我们这事就算成功,实在没人,也不妨捏造几个,哪个还来逐个查考呢?”萧邵二人方才答应。
果然不上一星期,各人都写了几十个妇女名字,贫富良贱各界都有,安静生便借了个地方开会,亲自登台演说,一时百几十对纤掌拍得异常清脆,这事便算达了目的。又由安静生去请薛大可捉刀,做了一篇请愿书,送了进去,从此安静生的大名,便简在帝心。所以这女官长的要缺,除了她还有别人么?
安静生自从入宫受职之后,那希旨承颜本是她的惯技,又大施其联络结合手段,不上一个月,已和宫中上下内外混得烂熟,头一个主子万岁,大有离了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之意。这班候补贵妃,心中虽然妒忌,面子上却不敢发作。
内中有个周姨,出身花柳场中,原名忆秦楼,在外面本是放荡惯的,进府之后,如同飞鸟入笼,时常郁郁不乐。老袁虽然十分怜爱,但自顾正在妙龄,对此白发老叟,终不免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感。况分宠的人又多,雨露均沾,每月也轮不到一宵,如何能够满足她的欲望?再加上体弱多病,几年以来从未生育,因此更加寂寞。近来听说老袁将登大宝,以为将来可以有贵妃御嫔的希望,借此稍解愁烦。谁知几次向袁皇帝面前撒娇撒痴的请封,老袁终是含糊答应,后来才打听得老袁的意思,将来后宫的阶级,以有子无子为断。凡属未经养过儿子的,最高不过封个才人。从此更加怨恨,终日坐在房里长吁短叹,只有安静生早看透她的心思,常来闲谈,讲些外事与她解闷,不久就弄出一桩笑柄来。正是:楚国秦楼原本色,紫宸青琐怨黄昏。
要知有何笑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莫须有女官长下石 伪独立巡按使骑墙
却说安静生与周姨往来既密,这天有意探她口气,谈到册封的话,便向周姨贺喜,周姨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有这福命,只好看着人家荣耀。”安静生佯作诧异道:“妃子何必太谦,你若不受封,哪个还有这资格呢?”周姨便把主子新订规程,非有子不能受封的话说了一遍,安静生道:“原来如此,要养儿子还不容易么?只要明年抱个小皇子,这贵妃的尊号,就稳稳到手了。”周姨道:“不怕你笑话的话,主子年纪已经望六,还是贪多嚼不烂,见一个爱一个,都弄到家里来,近来我看他也有些精神不济,勉强支撑着,哪里望他再能生育,就是生育,也轮不到我呀。”安静生听了脸先一红,走进一步道:“妃子真太忠厚了,你看新来的十四十五两姨,哪年不养儿女,只要自己有点胆量,哪里全靠万岁爷一个?新近不是从十四姨房里走出一个武装打扮的人,被侍卫撞见,一枪打死,弄得主子都晓得了,连十五姨也要赶出去,幸亏洪姨替他遮饰苦求,才得没事。”周姨道:“这事我久有所闻,只当谣言,可是真的么?”安静生道:“岂止这个呢,还有小洪不是扮做女官常到外面去,谁敢管她的闲事呢?我看人生一世富贵,都是假的,只要趁年轻的时候,乐得寻欢取乐。像妃子这些病痛,未必不是在宫里郁闷出来的,只要能常到外面去散散心,管保不用吃药就好了。现在京城地面不比从前,妇女开通的多了,吃大菜、看戏、逛游戏场,哪一处不是女子成群,坐上一部摩托车,看着真叫人艳羡。”周姨道:“你说得很便当,无奈这里耳目众多,万一闯出祸来,怎样落场呢?”安静生道:“这也事在人为,妃子如果有意,我情愿奉陪,我那里有的是女官出入证,只要挂上这块徽章,哪个敢来盘问?这事万无一失的。”周姨听了笑逐颜开,连称妙计。
过了一天,适值老袁又开御前会议,料想叫不着他,便告知安静生,叫她先在外面租定一间旅馆,作为落家之所,然后包定一部汽车,直到府前伺候。安静生见诸事停当,拿了一套女官制服,连同出入证,用包袱包好,走到周姨房内,见她已是浓妆艳抹,妆束得十分齐整。当把女官制服给她披在身上,周姨对镜望了一望,自觉好笑,才跟了安女官出来,经过各门,因为安静生他们都是认识的,一无阻滞。两人上车之后,先到旅馆,将女官服饰脱去,见案上陈列着各种妆饰品俱全,深赞安静生想得周到。周姨重新梳妆一回,安静生因问先到何处,周姨道:“我最爱的是听戏,戏园子我已有几年不到了,听说梅兰芳新排了几出好戏,我们先去看他去。”安静生也是正中下怀。 到了园中,人已坐满,好容易匀出一间包厢,两人坐下。
见台上的戏才演到第二出,在平日这种敷衍场子的戏,周姨本是不要看的,今日因与它久违,也觉津津有味。到后来梅兰芳上场,更精神一振。讲到唱工做派,周姨本都是内行,此刻更一板一眼的咀嚼起来,不觉入神,到了极妙之处,听得众人喝采,也低声喊起好来。安静生见此情形,又撺掇她放赏,周姨又从怀里取出一卷钞票来,叫安静生帮着向台上乱掷,一时好像蝴蝶纷飞,惹得满园看客都向这边包厢中仰望。周姨满面得意。顷刻惊动园主,以为园中难得贵人降临,光彩不小,慌忙出来打听。恰巧有认识周姨的,说是府中皇妃到了。园主哪敢怠慢,当即带领全班伶人,走到这间包厢里,看见两位华妆的贵妇,并肩同坐,不暇分辨等级,即便跪倒请安,嘴里念着戏白道:“不知两位贵妃驾临,有失远迎,幸祈恕罪。”周姨深恐泄漏秘密,未及开口,安静生乐得将错就错,竟直受不辞的降了一道口谕道:“本宫等偶出游戏,未及清道,恕尔等无罪。
”众人方才叩头退去,周姨笑道:“我们早些回去罢,不要弄出事来。”
话未说完,又见几个稍长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在面前道:“臣等护驾来迟,当面请罪。”周姨茫然不解,不知何如对答才好,幸而安静生有些认得,乃是主上派的秘密侦探,各处都有,当即传谕发付道:“汝等下去,只可暗中保护,不必张扬。”说毕又向周姨取出一百元钞票赏给他们,诸人诺诺连声而退,彼此商量道:“这事一定是女官长讨好,瞒着万岁的,咱们倘若不去奏报,将来一经发觉,这疏忽的罪名,如何当得起?若是马上去奏明,又怕得罪了贵妃,如何是好?”一个说道:“她们如此招摇,明日各报纸上一定登载,万岁自然看见的,贵妃也不好怪我们,否则万岁见我辈连报馆访事都不如,还侦探什么呢?”当即写就说帖送进新华宫去,老袁看了,又有报纸证实,果然龙颜大怒,即传女官长问话。
安静生先看过报纸,早已有了准备,此时闻召,知是此事发作,便不慌不忙的前来见驾。老袁见她娇滴滴的模样,气早消了一半,但因事关闺阃,不能不正色问道:“我以为你谙习内廷仪注,所以才提拔你进来,正应该循规蹈矩,教导她们,有越出范围的,便该竭力谏阻,谏阻不听,还可以从实奏闻,你怎么倒引诱她们为非作歹呢?应得何罪,你自去看来。”说时,将本日报纸并报告书一同掷了过来,安静生拾起说道:“臣妾正因这事想来面奏,今日早起先见了报纸,甚为诧异,当即切实调查,才晓得周姨昨日因为旧病复发,在床上睡了一天,始终没有起来。臣妾忙着核算女官的薪水用费,终日未曾放笔,哪里有工夫出计一步?”老袁道:“照你所说,难道他们侦探同访事的不约而同都是见鬼么?”安静生道:“事出有因,并非全假,臣妾调查到女官考绩簿,见有女官两名,正在昨天请假回去,一个名叫周黛云,一个名叫萧婉贞,或者她们同去听戏,外人因此误会,或者她们竟有自称宫眷的事,都是有的,容臣妾查明,再行严惩示儆。至于这班侦探,本都是捕风捉影,陛下原许他误报查实,也不加罪。讲到报馆的话,大半随意捏造,十件事不过有一件真的,如何能算数?近来为着反对帝制,叙起打仗来,总是说官军失败,乱党胜利,描画得如同亲到战场一样,难道陛下也信他么?总之臣妾受恩深重,虽粉身碎骨,不能图报,纵然愚昧,尚有一线天良,如何敢做出不法的事来,自取罪戾呢?臣妾心里除了陛下之外,更不知有第二人,或者因此之故,致招同人妒忌,设法陷害,全靠陛下圣明鉴照。倘若陛下也疑惑起来,臣妾只有一死表明心迹了。”说明眼泪仿佛断线珍珠,忙用手帕掩住,老袁见她说了半天,珠喉呖呖,似莺啭乔林,此刻更加梨花带雨,已不胜怜惜,忙用手扶起道:“女官敢在外面招摇,平日难保没有放荡的事,我们也该加意整顿,这事我便托了你,再加派洪姨亲身督率,从此不许她们自由出入。周黛云、萧婉贞两女官,既犯嫌疑,当即革职,不许再进宫门。”安静生谢恩下去,可怜周萧两女官睡梦里也想不到,无端忽被开除,哪里敢分辨,只得卷了铺盖回去。
安静生反借此大作威福,从中取利。有了贿赂的依然出入自由,否则一言一动都受监察,还要翻箱倒箧,详加搜检。有些平日与安静生不对的,更可假公济私,栽赃诬陷。
这天晚上,禀明洪姨,带了几个爪牙,仿照红楼梦里王善保家的搜检大观园办法,等到夜深人静,猝不及防,将女官处东西两面的门先用铁锁关牢,然后逐号搜查。果然不到一小时,已搜出许多违犯物品,无非与外间男子往来的情书,以及淫书淫画之类。安静生便取出怀中记事册来,一一记了姓名,好去销差。及至走到第四十二号房里,这女官平日最善逢迎,对于女官长逢时按节都有馈献,自然格外关切,此时不过虚应故事,安静生略一张望,便想带着从人出去。无意中略一回顾,见这女官神色张皇,周身抖战,安静生方诧异起来,想起不久曾发生过一件炸弹的事,干系太大,这却未便包庇。重又走入室内,一眼看见床帏摇动,又似有人喘气的声音,情知有疑。事已至此,只得命人将电灯移照,乃是一个男子蹲伏在内,安静生反吓得倒退了几步,早见那女官跪伏面前,痛哭流涕,那男子也出来跟着跪下。问起姓名,才晓得是府里的缝工,余事也不必细问,命人去叫了两个值夜班的卫士进来,将一男一女严行看管,先去回明洪姨。
次日便会同开了一张名单,自然是这四十二号女官为首,其余抄出违犯物件的,约共五六个人,再加上平日怨恨的几个,也捏造了证据,一并开在单内,呈候御览,安静生自认督率无方,请加惩处。老袁看了,批冷将首列女官连同缝工,即日枪决,其余均斥逐出宫,永远不准更名复充。老袁又故意摆出威严,命将安静生革职,洪姨再三替她跪求,说从前事权不属,也难怪她,此后若再疏忽,两罪并罚。老袁也就令罚俸三个月,以观后效。从此女官起居动作,皆须听她的号令,书信也要受她检查的,安静生的权力,反比前更加大了。
再说受枉被斥的女官,内中有一个浙江杭州人,姓于名浣芝的,年纪只有十七岁,曾在女子中学校毕业,生得貌比西施,才过道韫,祖父均为前清显官。浣芝生长都门,已与同乡王氏子订婚,因男女均尚幼小,尚未过门,于父故后,因家计萧条,正在为难,听说总统府有延聘女中的话,于母便叫她报名入选。
浣芝生性高洁,又自恃才貌过人,这种女官长,哪里放在她眼里,因此安静性怀恨在心,总想设法中伤。无奈府中自于夫人以下都器重浣芝,连充要职,无法摆布她。这回趁搜查机会,便用莫须有手段,排挤出去,浣芝自念得失,本不足介意,但名誉乃女子第二生命,叫我怎样对未婚夫呢?越想越恨,回到家中,当晚即解带自缢而死。她母亲不过抚尸恸哭一场,在这恢复帝制时代,哪里敢望昭雪呢?
闲话休提,且说老袁自从派出各路攻打云南贵州军马,终日在宫中盼望捷音,无奈几次接到前敌的电话,都不能得手,而且滇黔的护国军,渐渐向川湘边界进发,因此又须分兵抵御。
陕西将军陆建章竟遭陈树藩驱逐,通电独立。其途长江一带,江苏冯国璋,湖北王占元,湖南汤芗铭,虽然没有反抗的明文,都声言不出一兵一矢,严守中立态度。
只有浙江将军朱瑞左右为难,要想脱离中央,怕老袁果然做了皇帝,失却开国元勋机会;要想拥护老袁,又怕四方响应起来,帝制一倒,贻羞天下。岂知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夏次严、童葆暄、吕公望几个师长,已经议定独立日期,谋攻军署。
朱瑞先有所闻,为救急起见,只有预先独立一法。当下把参谋长金华林等一齐请到,开了个秘密会议。岂知金华林大不谓然,说是将军身受今上厚恩,还没有报答,今日身为一省将军,又封了侯爵,富贵已极,皆出今上之赐,何必跟着他们不识时务的人捣乱呢?朱瑞道:“我难道不愿坐享清净之福?无奈现在四面楚歌,越逼越紧,若不与他们一同串这出戏,眼看我这位子就要不保了,这如何使得?”金华林道:“既然如此,却有一法,将军现在大权在手,只要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先解除了他们兵柄,他们还有甚能为呢?”朱瑞道:“他们如果反抗呢?”金华林道:“上海近在咫尺,只要电致杨镇守使,叫他把第四第十两师调来镇慑,还怕打不过他么?”朱瑞还恐不妥,又要去请巡按使屈映光来,和他商议,金华林忙阻止道:“此事慎须秘密,此时宁可少一个人晓得最妙,巡按使乃是管理民事的,事后知照他也不为迟。”朱瑞笑道:“我与屈公乃是总角至好,现在同官一方,宗旨又复相同,岂有不说知之理?”当命人将屈映光请到。
岂知映光为人素性狡猾,当此争权夺利之时岂肯再顾友谊?听了朱瑞的计策,深恐浙江必然扰乱,我这饭碗还能保住么?心想最好如此如此,我这地位便可稳固了。主意已定,面子上却极力赞成,说将军保安两浙,真不愧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朱瑞大喜,当留他在署中便饭,并邀参谋长副官长等作陪,正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际,忽听得辕门外人喊马嘶,火光照耀,大家都吓得面面相觑。正是:只道运筹能决胜,岂知杯酒伏危机。
要知有何变故,浙省如何独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卖友求荣无独有偶 审机观变异地同心
却说朱瑞正在署中与屈映光杯酒谈心,忽闻外面枪炮齐鸣,早有副官长报说童葆暄的军队杀了进来。朱瑞听了已吓得面无人色,忙向屈映光问计,屈映光道:“我们乃是多年至好,今日又做了患难之交,岂有不竭力相助之理?但此刻事在燃眉,只有走为上策,我们只要舍去现有的地位,大约别无后患。
”说时匆匆朝外便走。朱瑞想除此也更无别法,回头又见自己的参谋卫队,均已逃遁一空,不免一声长叹,走入后园见临街有一堵短墙,可以跳过,真如得了性命一般,从此便离开杭州去了。 阅者可知童葆暄为何来得如此之快呢?原来屈映光听了朱瑞的秘计,深恐军队哗变,必然怪他与将军同谋,这巡按使的头衔势半不保,所以立刻派心腹人去给童葆暄送信,将朱瑞的妙策和盘托出,叫他星夜前来,使朱瑞迅雷不及掩耳。这一来对于军队既可示恩,又可使朱瑞不致生疑,将来还可以攫取他的地位,真是面面都到。此时即将朱瑞的三言两句赶走,他却不慌不忙整理衣冠,将童葆暄接进,说了些欢迎的话,当下竖起独立旗帜,一面出示安民,维持秩序。
到了推举都督的时候,童葆暄自知资望不孚,不肯担任,屈映光竟直受不辞。布置粗定,便打了一个密电,奏知袁政府,说得浙江军队如何利害,已将朱瑞驱逐出境,臣为维持秩序起见,不得已暂权都督名义,实行拥护中央,务乞鉴宥云云。老袁看了大笑道:“他这狡猾伎俩明明骑墙观望,见风使船,敢在我这里来使弄,岂不是班门弄斧么?”当即明降命令,奖励他忠臣爱国的诚悃,匡时应变的才猷,叠沛恩纶,赏加将军衔,以巡按使兼督浙江军务。这道命令将他的面幕完全揭破,屈映光见了,已是无地自容,再加宁台镇守使周凤歧等,见他反复无常,一面行文诘责,一面即通电各省誓死讨逆,屈映光更吓得神志颠倒。
这天商会里请他赴宴,他便托病回复,亲笔在请贴上批了一行大字,乃是“本巡按使向不吃饭,今天更不吃饭。”会中看了哄堂大笑。又有一天忽然下了一道手谕,贴在墙上,写着“限三日内将天下荒草落叶扫尽,如违重责不贷 ”。侍役不解所谓,惊惶无措,仔细打听,才晓得屈映光因嫌窗外天井下芜秽不洁,匆匆发此号令,竟将井字遗漏也,两事至今传为笑柄。
屈映光晓得空使了一番心机,这位子万站不住,不久提出辞职,让吕公望来做了都督,浙江全省才算真正独立了。
再说川湘方面,老袁先后派来军队统共约有十万人,无奈滇黔护国军乘着锐气,长驱入湘,总司令曹辊处处筹防,分檄各路兵将,择要驻守。十万军中已去其半,只有五万兵可战,分向川中二万,湘省三万。滇黔两军,统共不过三万名,比较起来,却为不少。曹锟又迭奉老袁电谕,催逼进兵,乃简率精锐,会合冯玉祥、张敬尧各军兼程前进,徐州、泸州两处均已得手,飞电告捷,另檄马继增驻扎湘西,抵御黔军。马继增也跃跃欲试,见川军得胜,争立奇功,直向黔中进发。不料到得辰州,竟尔遇刺而死。此后湘川两处便着着失败,伍样祯阵亡,张敬尧几乎全军覆没,曹锟也不敢向前,总算一败涂地。
至于粤桂方面,广西将军陆荣廷,见老袁宙制自为,心中本不谓然,久思独立,只因公子裕勋方作官京师,不免有投鼠忌器之意。此时见各省已一致反对,势不可再缓,及托辞患病,写信唤裕勋南来。裕勋即向老袁请假,老袁已知其意,并不阻留,面子上作为派员伴送,行至中途,即将裕勋害死,仍发电致荣廷表示哀悼,荣廷岂有不明白的?独立之计,愈加决定,但因饷械无多,又请老袁拨给款项百万,快枪五千支,愿即督师征黔。老袁慨然应付,并授为贵州宣抚使,望他实行兴兵。
所有广西将军一缺,即派第一师长陈炳焜暂行代理。荣廷正想开会表示己意,恰了梁启超奉了岑春煊之命前来劝陆起义。见此情形,大喜过望,荣廷即宣布讨袁,陈炳焜与第二师长谭浩明,旅长莫荣新、马济等同表赞成。即下动员令,饬马济率游击队六千,星夜前赴百色,托名攻滇,暗断龙觐光后路;又亲率十二营,往扎柳州,扬言攻黔,实则取道桂林,进逼湖南。
龙觐光尚在梦中,带领所部人马,向湘省进发,遇着黔军两路夹攻,杀得七零八落,才晓得陆荣廷已与滇黔等省联络一气。总指望自己与他乃是儿女亲家,看着姻谊分上,可以望他援救,当即发电哀求。等了几天,才见荣廷派了人来,传达军令,说是大义所在,不能瞻顾亲情,此时只有全军缴械投诚,还可保全首领。觐光无可奈何,只得唯唯听命。荣廷此时已任梁启超为总参谋,一面通电各省声明讨袁,一面又致书广东将军龙济光,劝令同时举义,限十二小时答复。济光本是一心一意拥护老袁,又新受了郡王封爵,自然置之不睬。荣廷便下令分军一半,向粤东攻打。原来此时攻粤的军队,还不止这一路,更有陈炯明邀集南洋新加坡等处同志,从惠州攻入。此外又有徐勤军,林虎军,叶夏声军,何海鸣军,李耀汉军,朱执信军,名目不下十余处,今日攻城,明日割地,已将全省弄得四分五裂。龙王死地省会,不知如何着手,急得同热锅里蚂蚁一般,忙叫人去将蔡乃煌请来,向他问计。
这蔡乃煌乃是老袁特委的苏赣粤三省鸦片专卖委员,筹款专备实行帝制之用,为人足智多谋,头一个窥破老袁宗旨,召对称旨,所以才谋得这个优差,预备发一注大财。此时恰好在粤,与龙王又属至好,当下见问,即笑道:“目下粤省武人虽多,所打的全是共和旗号,只要我们与他宗旨相同,包管他翕然听命,将军地位也可稳于磐石了。”济光道:“我们受中央恩宠,岂可与乱党同流,岂不前功尽弃么?”乃煌笑道:“我们这独立与别处不同,须要请训办理,以主上之圣明,岂有不能鉴察万里的道理?将军如果不放心,仅可将鄙人衔名列入,保你不至于碰钉子,事有通权达变,正是此意了。”老龙只得照他行事,果然蒙老袁谕允,叫他独立,拥护中央。真可谓古今中外未有的趣闻,可算得花样翻新,无奇不有了。
济光自然放心办事,请了张鸣歧来,告知此中缘故,张亦乐于会衔出示,但对于老袁并无声罪致讨的话。众人已极疑惑,纷纷作书质问,陈炯明、朱执信更主张非令龙军缴出军械,不能止攻。只有徐勤因与梁启超友谊关系,得梁来电说是龙既独立,当处以和平,不宜再事奋勇。徐勤即以调人自任,与龙商议善后办法,龙乃派定谭学夔与警察厅长王广龄邀徐到海珠警署开会面议。徐勤得信坦然不疑,但约同陆荣廷所派代表汤睿,前来莅会。岂知老龙心怀叵测,想为一网打尽之计,在会议席上暗伏军警多人,仓猝间枪炮齐施,幸亏徐勤逃得快,保住性命,其余谭学夔、王广龄、汤睿同商会会长吕仲明四人,均中弹殒命。陆梁二人得信,耶为所惠,勃然大怒,即欲发兵东下,忽见张鸣歧前来替龙婉求,将这场惨变,概推在蔡乃煌身上,荣廷道:“龙济光难道是木偶么?果属如此,也难辞疏忽之咎,既如此说,且先半蔡乃煌正法,再讲其余的条件。”张鸣歧只得回去告知老龙,老龙见势已和缓,又搁置起来,但令虚张声势下令北伐,作为真正独立的表示。陆梁早已揣知他的诡诈,知非兵临城下,断难驱逐这条孽龙,乃督兵从肇庆进攻,老龙这才惧怕起来,想要保全自己地位,非杀蔡乃煌不可,到这利害关头,不能再顾友谊了。
却说蔡乃煌虽属粤人,在五羊城中并未置有房产,此次因为新纳一宠,乃在省会租屋数椽,作为藏姣之所,铺设得十分华丽。妾名文姑,韶颜稚齿,蔡以五千金得之,入门尚未匝月。
这天正在共坐妆台,浅斟低酌的时候,忽见阍人报说,督署派弁来请,立等有话面谈。乃煌便欲整衣前去,文姑因打断兴头,甚为不悦,忙起立拦阻道:“你天天在他那边,此刻不见得又有甚要事,何不托个病,明日再去不迟。”乃煌道:“现值多故之秋,情形瞬息万变,岂可以躲懒?将来世事平静了,我们安享的日子长着呢!”文姑道:“我昨夜做了一梦,甚是不吉,所以不愿君外出。既然如此,早去早来,使妾放心。”乃煌答应而去,文姑又多派了两名老成家人跟随。到得督署,老龙迎了出来,说是并无别事,特备薄酌,与老友谈心,乃煌方始放心。少顷排列出来,却是一席极丰美的盛筵,共同人坐畅饮,惟觉老龙谈笑之时,神情总有些不属,乃煌还当他听得桂兵临城,以致惊慌失措,乃多方宽慰,又竭力替他设法。饮至半酣,老龙忽起立连敬乃煌三觥,拱手道:“弟有要事,暂时失陪,请兄多饮数杯。”乃煌连称请便,归座后一杯未尽,忽见军装佩刀数人直至筵前道:“奉督帅命,请大人升天。”乃煌定晴看时,第一个便是谭学夔之弟谭学衡,明知事已不妙,方欲开言,早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扭绑了出去。乃煌喊着但求再见将军一面,死亦瞑目。哪里有人肯睬他,连施带拽的送到长堤,枪声一响,结果了性命。早哄动了全城百姓,说是大员正法,哪个不去观看,顷刻人山人海,也有叹息的,也有称快的,也有主持公道的,说蔡乃煌虽有可死之罪,但龙济光非应杀蔡之人。
议论未终,早见他的如夫人穿了素服,赶到法场,抱尸恸哭。
幸得他添派的那两名老成家人,见主人被害,赶忙跑回去报信,所以才得如此之快。好在家中遗资,尚还不少,当即从丰棺殓,乃煌一生事业就此终结了。
老龙至此不敢不遵约北伐,委定段父源为广东护国军第一军司令,马存发为第二军司令,李鸿祥为第三军司令,克日出发,表面上做得有声有色,弄得陆梁等倒不好前进,只得按兵不动。 却说此时新华宫中,连接各省失败的电报,老袁已是异常愁闷。外交团又提出第二次警告,说是各奉本国政府命令,中国内乱蔓延数省,北京政府既无平乱能力,滇黔方面,又系维持共和,本国政府现已认为交战团体,以保商民在华利益。老袁正无法对付,又有五大国公使亲到外交部,请转劝老袁赶紧取消帝制,以免乱事久延。老袁更气得发昏,犹以为长江一带,都是几个心腹要人,谅还不致动谣,总可有个退步,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天秘史院又呈上一纸密电,具名的乃是江苏将军冯国障,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徐州将军张勋等,合词劝他从速取消帝号,以保治安,口气之间,很为严厉。老袁不等看完,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已知大事不妙,忙叫人去传六君子十三太保来问计。等了半天,差去的人回来报说,有几个已经躲往天津,其余有请假的,有生病的,大概都以闭门羹相待,眼见这御前会议开不成了。
内中只有杨度走得最早,因为他的宠妾小赛花,素来与仆人有染,平日还遮遮掩掩,现在因见主人失势,料着不能奈何她,便把手饰衣服乘人不见,收拾起来,携带所欢,做了一去不返的黄鹤。待杨度觉察,已经无可追究,计算损失不下二十万金。好在他这金钱来得容易,也不足深惜,但因家中出了这件丑事,无颜再见亲友,又看见外面风头不对,即日打叠细软,溜出京城去了。
当下老袁叹了一口气,又隔了许久,只见梁士诒冷清清的走了进来,老袁仍强打精神,不肯露出失意态度,只说各省都来催迫饷械,此时至少须筹数百万现款,还可以一战,只有仰仗你这位活财神了。士诒听了,心里不免暗笑,想着若在帝制蒸蒸日上的时候,不要说几百万,就连几千万,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失败至此,怕连总统的地位也难保全,谁肯拿着银子丢在大海里呢?但面子上仍一力担当,说是须到天津去挪凑,三日内便有回音。老袁又重托了他,士治告辞出宫,深悔不该多走这趟。匆匆回到寓所,分咐几个如夫人,连夜收拾细软,别寻安乐土去了。正是:见机而行,不俟终日,以保其身,既明且哲。
要知剩了老袁在京,如何下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四面楚歌迫除洪宪 一场纷扰会启南京
却说老袁等了几天不见士诒消息,好容易盼到邮局递到一信,急忙拆开看时,满纸都是无能为力、推托的话,另附着一件辞职呈文,说是人已回粤,务请批准。接连着六君子十三太保,辞职请假的文书也陆续递到。老袁这才有些醒悟,想着这班真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可与共安乐不能与共患难,因此想起几个老成人物,便唤了克定说,叫他亲自去请段祺瑞。克定明白自己素来和他不对,纵然去请,也不过白跪一趟,当下不免推三阻四,老袁大怒道:“都是你想做现在的皇帝,终日撺掇我出面规复帝制,现在弄得离上断头台不远了,叫你前去请人出来打个圆场,你还不肯,不是要我束手待毙么?”克定不敢再言,果然一连到段府去了两次,连面都不得见,只好没精打彩的,回来复命。
老袁又想到徐世昌身上,再叫克定到天津去请。世昌为人本来比老段圆融得多,当即一同乘车到京,随了克定,便服进宫。老袁见他来了,已是万千之幸,早把皇帝的架子丢开,忙降阶相迎,口称老兄,久违大教,使我无从问过,弄得天下解体,今日请老兄来,替我想个法子解决才是。世昌道:“事已至此,不是空谈可以了事的,民昌年迈无能,本不敢妄参末议,既承总统殷殷垂询,依愚见财力武力缺一不可,总统何不请芝泉出来帮忙呢?”老袁道:“我何尝不是先去请他呢,无奈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叫我怎样呢?”世昌道:“他所反对的不过是帝制二字,对于总统个人并没有意见,现在总统既然肯取消帝制,他没有不愿意竭力相助的。”老袁道:“帝制的事,并非我的本意,原是上了旁人的当,现已悔之莫及。他若肯相助,纵有别种条件,我没有不依的,你就去请他来面谈吧!”,徐世昌只得向段寓里来,晓得芝泉是个好强的人,在车子里已将草稿打好,几句话说得段祺瑞无可推却,只得说是他果真心取消帝制,总好想法子。”世昌当即回报总统,次日便开了一个大会,徐段均到,老袁当把宗旨宣布,众人均俯首无词,当由王式通拟了一道撤销帝制的命令,斟酌再三方才发表,令云: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阳,躬膺巨艰。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谓中国国本,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倘有葡墨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恢复帝制,言之成理,将士吏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各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合词推戴。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忽然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掬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周,已至无可诿避,始以筹备为词,借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作,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示转圜。予本忧患余生,无习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出维持,力搘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民,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实予不德,于人何尤。辜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致中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内省,良用矍然,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制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国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使我神州华胄,兔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
方今闾阎困苦,纲纪凌姨,吏治不修,真才未进。言念及此,终夜以兴,长此因循,将何以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维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
众人散后,老袁百无聊赖的走入后堂,妻妾子女们迎入坐下,老袁仍旧默无一言。于夫人见了,想博他欢笑,因问道:“我的礼服,你也该催着他们早些送进来,人生一世,难得做到皇后,也可以多风光几天。明天孙太太段太太都要来见我,没有新礼服,叫我怎好坐那中正殿呢?”老袁道:“你一向劝我不可妄想做皇帝,我现在便听了你,已将帝制取消了。”于夫人道:“我从前没有尝过滋味,不晓得天家的贵处,如今被官中娘娘国母的叫惯了,忽然又要改口,岂不惭愧?你尽管仍称总统,我这皇后却是不能取消的。”洪姨等也跟着说道:“娘娘说得很是,妾等伺候万岁爷一场,好容易巴到妃嫔位子,一天一天延岩着不肯册封,我们脖颈都望长了,怎好平白的取消?现在也情愿跟着娘娘保全应得的名号。”老袁大怒道:“没有我,你们还称什么后妃?再要恋着虚荣,连性命都不保了。
从今日起,不许再有这种万岁娘娘的称呼,所有宫中新更换的名目,一概不用,仍照民国元年的款式办理!”回头见安静生站在一旁,便吩咐她下去传谕。
于夫人见他忽然有此决心,倒也出诸意外,只有这一班流产的贵妃,心终不死,还撒娇撤痴的,在旁纠缠不清。老袁哪里有心绪和他们细谈,见克定、克文在旁,便指着道:“你们回来问他就明白了。”又用电话将袁乃宽传到,叫他把所关系于帝制文件用品一概检齐,内中推戴书请愿收等不下七八百件,堆积在一个大铜炉内,用火点着。可怜这些物件,都是费了几百万金钱,无量数心血,才弄来的,顷刻俱成灰烬,老袁看着不免失声惋叹,也洒了几点热泪。乃宽更是烧一件,痛惜一件,烧到新制的那个万岁牌时,他忙从烈焰中抢了出来,双手捧着,说这时陛下的代表,宁可把臣侄的身体销毁,这牌是万不可动的。老袁真个鉴赏他的愚忠,发咐连同龙袍宝座,另辟一室,锁藏起来,作为永久纪念。
回忆烈烈轰轰的洪宪御号,统共称了八十三天,从此也就烟消火灭了。当下两旁站立的侍卫女官,个个垂头丧气,短叹长吁。真是好像俗语说的叫化子失落猢狲,没有弄的了。内中只有一个人,安闲自在,转忧为喜,不是别人,正是老袁次子克文。他对于帝制本不赞成,又与乃兄克定素来不睦,果然将来克定继登大宝,自己的性命便握在他手掌之中,只要他轻轻的下一道命令,不怕你不到枉死城中去挂号投到,临行时还要叩谢天恩。再加平日看见史鉴上历朝帝王骨肉摧残的事,不免寒心。近来又见筹备大典,势在必行,便终日和几个心腹友人商量,一时想要遁迹山林,一时又想出家修道,踌躇再四,终非万全良策,因此尚委决不下。至于六君子十三太保这班人,他看了如同助恶瘟神,向来决少往来,这班人也拿克文当书呆子看待,不屑与他通声气,直到现在远走高飞,克文依然躲在鼓里。今日见了老袁这番举动,才晓得帝制不能存在,种种谋略,全归画饼,自己的生命,借此可望保全,好像断头台上,遇赦放回,这一喜非同小可,从此与刘氏夫人摩挲金石,唱和诗词,安享清闲之福,更不愿与闻外事了,这且慢表。
再说老袁次日便有命令,特任徐世昌为国务卿,段祺瑞为参谋总长,责成他们办理善后事宜。当在政事堂召齐重要人物,开联席会议,决定办法三条:(一)电知驻外各公使,将帝制撤销事件,转告各国政府驻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面达。(二)责令警厅晓谕国民。
(三)通令各省大吏,销毁推戴书,及代表名册,并征求其最后意见,限二十四小时答复。
散会后,世昌亲自入府,回明老袁,一一照办。过了几天,各省次第复到,语意和平。江苏将军冯国障且对于撤销帝制,甚为满意,愿担保长江一带,不致发生乱事,独有滇黔桂三省置这不睬。徐世昌又展转托人从中探询意见,才由蔡锷、唐继尧等提出严厉条件,大旨是非老袁退位,朱诛戮杨度、段芝贵等一班祸首不肯罢手。老袁当然不能允许,想仍用武力解决,但除了倪嗣冲、段芝贵外,一无可恃之人。闹到后来,连冯国璋也附和着请总统退位,老袁更加惶急起来,忙请国务卿来商量,徐世昌道:“现在时局越弄越环,惟有请总统再让一步,或者可望挽回。”老袁皱着眉头道:“要我退位,是断乎办不到的,并非我贪恋富贵,因现已势成骑虎,倘若大权一朝撒手,必至性命不保,此中苦衷,只有老友晓得。”世昌道:“我所说让步,并不在退位,他们新党既然闹了一场,总要给他些权利,便可借此落场。”老袁道:“就请你替我作主,我无不允。”
世昌便将阁员单子开出,拟蔡锷长陆军,戴戡长内务,梁启超长司法,熊希龄长财政,以示一秉大公,不分畛域。岂知电报发出,没有一个肯来就职的,世昌也维持不下,只得再请老袁邀段棋瑞登台,实行责任内阁。老段推辞不得,出来任了国务卿兼陆军总长,海军仍是刘冠雄,外交仍是陆征祥,财政改了孙宝琦,交通改了曹汝霖,仍是换汤不换药的办法,如何能满人意?不过老段与冯国璋,本是多年同袍至好,今见老友既然出山,理应格外帮助,当即提出议和条件,电达各省,请派代表赴南京会议。但因他这第一条乃是保留袁总统现在的地位,各省代表到齐,议了几次,均未能通过。倪嗣冲本是帮助老袁一方面的,闻信大为不服,亲自带兵三营,由蚌埠到宁,欲用武力解决,议会上徒多了一场纷扰,弄得不欢而散,仍无良好结果。
此时南军方面,已组织军务院,作为统一机关,由梁启超起草,拟定宣言书,并组织条例,遥奉黎元洪为大总统,因黎元总统一时不能南来,众公推举唐继尧为正抚军长,岑春煊为副抚军长,蔡锷、刘显世、陆荣廷、李烈钧、陈炳坤、吕公望等均为抚军,梁启超领政务委员长。又因外交关系重要,公举唐绍仪为外交专使,温宗尧、王宠惠二人为副使,驻在上海,以便遇事与邻邦接洽。
此消息一传,各民党中人俱活动起来,纷纷回国,以上海为居住地。陈其美想起前次做都督时的威权,尤其跃跃欲试,但苦于经济不足,不能发展,深为忧闷。这天忽有一部汽车到门,中坐二人,衣服丽都,投刺晋谒,言语之间,自诩同志,彼此倾吐肺腑,屡相过从。二人自言为某省煤矿公司经理,现款数百万,均存放各银行钱庄,花天酒地,挥霍甚豪。其美微露欲举事苦无资财意,二人既慨然愿助。自谓矿中现因机器未到,尚未动工,股款尽可移缓就急。
其美大喜,不上数日,已议定借款立据办法,先拨二十万,将来如有不敷,尚可陆续接济。其美又因两人如此慷慨,具见热心为国,许以事成后,特给优美位置。到了交款这天,安然在寓中等候,直到傍晚,二人复坐汽车而来,手携支票不少,但以事关秘密,要求屏退左右,非奉呼唤不许前来,久之二人始昂然出门而去。众仆不见主人送客,且久久不闻声息,才疑惑起来,窃从门隙中张看,但见其美僵卧在地上,血迹沾濡。
正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殷鉴不远,前车在此。
要知其美被刺缘因,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正首邱项城托老友 开会议辫帅订坚盟
当下众人近前察看,其美断气已久,再向案上看时,哪里有什么支票,才晓得受了奸人的陷害,只得向知友处分头报告,一面买棺成殓,一面向捕房报案。不久竟将凶手缉获,一个名叫许谷兰,一个名叫宿振芳。到得公堂之上,均侃侃而谈,说是谋杀此人,专为江苏一省除害,并没有何人主使,全是凭着百姓的公意。堂上得供,晓得其美为人很有遭人忌嫉之处,此事发生,其背景是大有人在,因此也不愿深究,胡乱结案,将二人论抵,这且不表。
单说都中自帝制发生,骤失巨款,以致金融不敷周转,中文两行准备金亦被梁士治挪用殆尽,只得为先发制人之计,拟就停止兑现的命令,取得老袁同意,迫令段祺瑞署名。因此弄得商民纸票在手,无多兑换,暗中损失不少,从此怨声载道,袁政府威信扫地无余,老袁懊恨万状,口中却不好告人。这天忽然想着自己年纪不小,能有几日行乐,何不把前事撇在九霄云外,且寻眼前现有的乐趣。古人说的事大如天醉亦休,况我还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姬妾,只要保持现状,到我瞑目不顾之时,也足以自豪了。想到此,面上略现欢愉之色,当吩咐在洪姨房中备了一桌极精致的筵席。女官长见是不常有的事,忙向各房能报,众姬妾见总统高兴,不待宣召,都来凑趣。一时花团锦簇,粉腻脂香,所谈的都是见景生情的话,绝不道及往事。老袁左顾右盼,任意调笑,不觉连饮了几杯,洪姨又替他装了几筒福寿豪,和为解酒之物,更是精神奋发,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散席,老袁这夜便睡在洪姨房里。
岂知乐极生悲,次日晨起小便,觉得有些刺痛,告知洪姨,并不在意,以为无关紧要,不日就可痊愈的。岂知从此意不能起床,每逢小便,痛楚万状,中西医药杂投,不见效验。据西医说,此名尿毒症,由于郁怒伤肝所致,须静养百日,不闻世事,或者可望轻减。此语一出,好像当庭宣布了死刑,因为他这总统与众不同,专喜大权独揽,一日万几。况在四方受敌的时候,如何能卧治无为?若果在一百天不问事,虽不病死,恐也不能活了。阖府上下听了这话,顷刻纷如乱丝。于夫人只晓得求神问卜,磕头如捣蒜,其余的姬妾,除了泪眼愁眉外,更是束手无策。幸而袁克定尚能镇静从容,已知父病不起,深恐将来事有变卦,先将紧要物件,陆续布置妥当。老袁晓得了,也很放心。
过了几天,病势无碍,大家都望他转机,忽然又接到四川湖南两处发来急电,都是宣告独立,迫袁退位,情词愤激,势将宣战。此时的四川将军乃是陈宦,湖南将军乃是汤芗铭,均属袁氏心腹,从微末员弁一手提拔至此,平日感激厚恩,誓为不侵不叛之臣,老袁也恃为泰山之靠。不意当这吃紧之际,也跟着众人反唇相讥,恩将仇报。老袁见了电报,仿佛两道催命符,早气得晕厥了过去。众人连忙上前唤醒,从此病势更加沉重,梦中所见的,无非是平日有恩怨的几个人。
延至六月五日自知不起,忙命克定去邀请徐世昌入宫。世昌知事已濒危,不能不到,即便跟随克定入见,直到病榻之前,老袁一眼望见,如获至亲骨肉,握定徐世昌的手,泪流满面,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实在是我一误再误,此刻我也别无可说。好在我死之后,大局自可解决,总有人出负治安责任。现在我所拜托老友的,第一乃是我死之后,使我的遗体得以归正首邱,不致发生意外。第二乃是我的遗产,将来子不分派起来,必定有一番争执,务求老友出为维持,秉公处理。
第三乃是我这些姬妾,固然是去留听便,不能勉强,但目下总须令她们全体回到项城,再行分别处置,不可使她们在北京地方出乖露丑。世昌见状,也觉可惨,哭着一一答应,仍劝他静养为是。老袁微微摇首,闭目不语,少顷有人报说段祺瑞、孙宝琦进见,老袁重又张目,将维持北京治安的话嘱托一番,并命段祺瑞拟就遗令,按照新约法,请黎副总统元洪代理大总统,徐段俱各退下。
及至遗命拟就,方将送览,已闻得里面哭声大震,知是老袁已经逝世,时正六月初六日巳刻,享年五十八岁。东海等念及故交,不免伤感一回,但当此元首绝续的时候,须宣布临时戒严,维持大局要紧,段祺瑞便去面请副总统即日就任,当日发出遗令道:民国成立,五载于兹,本大总统忝膺国民付托之重,徒以德薄能鲜,心余力绌,于救国救民之素愿,愧未能发摅万一。
溯自就任以来,蚤作夜思,殚勤擘画。虽国基未固,民困未苏,应革应兴,万端待理,而赖我官吏将士之力,得使各省秩序,粗就安宁,列强邦交,克臻辑洽。抚哀稍慰,怀疚仍多,方期及时引退,得以休养林泉,遂吾初服。不意感疾,浸至弥留。
顾念国事至重,寄托必须得人。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大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副总统恭厚仁明,必能弘济时艰,奠定大局,以补本大总统之阙失,在慰全国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军警士民,尤当共念国步艰难,维持秩序,力保治安,专以国家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强,则死者为不死,本大总统犹此志也。此令。
一面由世昌入内告知克定,令其转劝内廷诸人,暂止悲痛,办理身后大事要紧。克定乃派定袁乃宽办理治丧事宜,乃宽自然乐于效劳。他在大典筹备处半年,采办物件,本来是他的专长,此时有些还可以取巧。独有寿器这件东西,平日却没有考究过,非但是个门外汉,且一时还无从物色佳品。好容易出了万金重价,才托人购到一具阴沉花板,说是在北京城内可算得独一无二了,请克定弟兄们看了也没甚话说,这才配制齐全,银货两交,抬了进来。岂知在这时候前任河南将军张镇芳也觅了一具良材献了进来,经克定等邀同内行再三审视,确是古色斑斓,声如金石,与乃宽所购之所,真有天渊之别,乃决定舍彼取此,令乃宽将原件退还。乃宽心中十分懊恼,若是别物,就是赔贴数万金,不妨另觅售主;此物放在家中,实在有些不利市。 正在左右踌躇,苦无销路,忽闻新华中内哭声又纵,说是大姨太太殉节而死。克定等闻报,赶紧入内观看,早已一缕芳魂,追随先帝于地下。枕旁置有遗书一封,取出观看,说是为着追念旧恩,吞金而死。克定克文等均不胜凄恻,恸哭了一场,便拟从丰棺硷。适值徐东海入内审视,众人告知此事,东海更肃然起敬,连称贤妇节妇不置。又向克定等慰问一番,说这是与尊府门楣极有光彩的事,一切殡殓仪节,不能苟简。克定便把棺木适多一具的话告知,东海道,此事良非偶然,或者冥冥中自有神差鬼使,除了她哪个敢用这具寿器呢?克定等自去遵办不提。
却说黎副总统元洪六月七日就任,布告中外文武,概令循旧供职,共济时艰。当下便有陕西、四川、广东三省都督首先复电到京,声明即日取消独立,听命中央。政府连接各电,深为欣慰,各各复电嘉奖。岂不知他们当日独立,本非己意,此时乐得借此取消,见好政府。但面子上于政府威信很有关系,段棋瑞亦借此收得效果不少。只有南方各省为着帝制派尚蟠踞都门,始终持反对态度,未能统一。
最奇的是张勋,他素抱忠于所事主义,见南方反对帝制,本想带领所部人马替袁氏出一番死力,后来看见政局改变,方才按兵不动。现在又见黎段当国,知内政潮流必有变动,不能不自占地步,乃在老袁身故的第三天,在徐州军署大开会议。
好在江宁会议这班代表,尚未回去,他便令人拦路邀请,计邀得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河南、山西数省,以及京兆、热河、察哈尔各区域代表,统共约有十余人。
张勋大喜,当即自为主席,宣布开会宗旨,其中最紧要的条件:第一,尊重优待前清皇室各条件;第二,保全袁总统之家属生命财产,及身后一切荣誉。其余虽尚有要求政府组织国会及监督中央行政,设有弊害,合力电争,并俟国会稍定,联名电请中央减政,罢除苛细杂捐,以苏民困各条,不过附带配搭,以壮观瞻,饰人耳目而已。当时与会的除上述各代表外,尚有徐州镇守使张文生,徐海道尹李庆璋,安徽军署参谋长万绳栻三人,均属中坚人物,首先赞同签字,其余各代表自然随声附和。张勋大喜,即谆嘱各代表务各归告将军都统,坚守此约,幸勿背盟。各代表唯唯而退,这便是当时宣传的七省联盟。
张勋复通电各省告知会议情形,并揭示宗旨,要求同意,从此遂又生出多少事来,这且慢表。
再说袁总统的丧仪,黎大总统本有命令,务极隆备,不许苟简,以重首功。当时便派出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三人为大丧典礼承办员,自然是扬厉铺张,有加无已,当下议定条目十三条如下:(一)各官署军营军舰海关下半旗二十七日,出殡日下半旗一日,灵榇驻在所亦下半旗,至出殡日为止。(二)文武官吏停止宴会二十七日。(三)民间辍乐七日及国民追悼日各辍乐一日。(四)文官左臂缠黑纱二十七日。(五)武官及兵士于左臂及刀柄上缠黑纱二十七日。(六)官署公文封面纸面用黑边,宽约五分,亦二十七日。(七)官署公文书盖用黑色印花二十七日。
(八)官报封面,亦用黑边二十七日。(九)自殓奠之后一日起,至释服日目,在京文武各机关,除公祭外,按日轮班前往行礼。
京外大员有来京者,即以到日随本日轮祭机关前往行礼。(十)各省及特别行政区域与驻外使馆,自接电日起,择公共处所,由长官率同僚属设案望祭凡七日。(十一)出殡之日,鸣炮一百零八响,官署民间执辍乐一日,京师学校均于是日辍课。(十二)新华公府置黑边素纸签名簿二本,一备外交团签名用,一备中外官绅签名用。(十三)军队分班至新华门举枪致敬。
又关于祭奠事项八条如下:(一)每日谒奠礼均节着大礼服,不佩勋章,左臂缠黑纱,脱帽三鞠躬。(二)祭品用疏果酒馔,按日于上午十时前陈设。
(三)在京文武各机关,每日各派四员,各该长官率领,于上午九时三十分齐集公府景福门外,十时敬诣灵筵门,分班行礼。
(四)单内未列各机关,有愿加入者,可随时赴府知照,亦于每日分班行礼。(五)外省来京大员暨京外员绅谒奠者,可随时赴府签名,于每日各机关行礼时,另班行礼。(六)外宾及蒙藏回王公等谒奠者,即由外交部蒙藏院不拘时日,先期赴府知照,届时仍由外交部蒙藏院派员接待,导至灵筵前行礼。(七)清室派员吊祭时,应由特派接待员接待。(八)除各机关每日谒奠外,其各机关中如另有公祭者,先期一日,赴府知照,另班上祭。
仪节既定,各机关轮流上祭及知交戚友特别致祭者,公府门外,终日素车白马,络绎不绝,均由招待员敬谨招待,并由克定等出帏叩谢,一切如礼。灵柩回籍日近,又由恭办丧礼处发出通告,指定恭送人员起止地点,届时照单行事,有条不紊。
正是: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一世之雄,今安在哉?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复约法撤销军务院 开国会选出副总统
却说到了六月二十八这天,袁大总统灵车自新华宫启行,一切仪仗卤簿,均特别制备,耀眼鲜明,应有尽有。统计已不下万人,观者尤为人山人海,诚极一时盛况。柩前导以袁氏家族,麻衣如雪,弥望无际,其余送殡的有外交团及清室代表,并国务卿以下文武官吏。有步行的,有坐摩托车的,各按预定地点,或送至中华门外,或送至车站,或直送至彰德本籍。迤逦行至车站,但闻汽笛一鸣,各分南北,老袁总算遂了归正首邱之愿。
却说段祺瑞既然出任艰巨,实行责任内阁,此时自以统一南北为第一要义。无如西南所争持的,有四种条件,第一须要恢复民国元年旧约法;第二召集民国二年旧国会;第三惩办帝制祸首;第四召集军事会议,筹商善后问题。四款如能实行,军务院即日取消,说得非常痛切。即河南将军赵倜,江苏将军冯国璋,亦一致电请恢复旧约法,召集旧国会。而段内阁之意以为恢复元年约法,政府初无成见,惟以命令变更法律,后患不堪设想。民国三年之新约法履行已久,今若一语抹煞,则一切法令将受摇动,不能不加以审慎。而南方复电,则谓三年约法,绝对不能视为法律,且黎总统之继任,即今国务院之成立,均根据于元年约法,益发不能两容云云。段内阁终不以为然,只允照新约法加以修正,或仿行约法会议办法,或参照南京参议院成例,由各省长官派选委员三人,或指选该省国会议员三人,组织修正约法委员会。正在筹议举行,忽闻上海海军因此问题宣布独立,推李鼎新为临时总司令,通电各省,以保障共和为目的,非俟恢复元年约法,国会开会,正式内阁成立后,决不受北京海军部之命令。
原来中国海军向分三队,即第一舰队,第二舰队,及练习舰队。除第二舰队分驻长江各埠外,余均停舶沪滨。今既同时独立,则势力全在彼之掌握,长江一带可以惟所欲为。因此北京政府闻此警报,甚为惊惶,即日分电南京将军冯国璋及松沪议军使杨善德,请为从中设法调停,挽回此事。无如两人均先与李鼎新有约,各守中立,两不相犯。且冯本主张恢复旧约法,与海军系属同志,杨独立势孤,未敢妄参议论。以致段祺瑞待之又久,迄无复音,已知事有不妙。
又有旧议员谷钟秀、孙洪伊等在沪登报自行召集,不旬日间到者已达三百人,亦电达国务卿,请恢复元年旧约法。老段至此始有转机,乃入公府向黎总统商议。黎本不以老袁所为各事为然,只因段氏登台挟有权力,未便从中掣肘,今见他既有此主张,岂有不乐于赞同之理?当下拟定几道命令,遵行召集国会,议定宪法。其宪法未定以前,仍遵用元年三月间公布之临时约法,至宪法成立时为止。又定本年八月一日续开国会,并将袁总统时所设非法机关全行裁撤,特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
段以新旧递嬗之交,欲求相当人才,颇非易易,乃往商徐东海,欲令同出组阁。东海自以曾被帝制嫌疑,不宜再为民国官吏,词意甚为坚决。段乃历举内阁人才问之,东海均不置可否,惟举许世英堪为内务或交通总长。段又询以办事宗旨,东海道:“此时第一须要固结北洋团体;第二保持中央威信;第三解释民党夙嫌。段即牢记此言,为出手办事根据。所开阁员名单并将帝制党人一律更动,以新政局之观听。故陆征样、王揖唐等皆下野,而以唐绍仪为外交总长,许世英为内务总长,陈锦涛长财政,张耀曾长司法,孙洪伊长教育,农商张国淦,交通汪大燮,海军程璧光,陆军由段总长自兼。合官僚民党中立各派,而成一混合内阁。旋又改孙洪伊为内务总长,范源濂任教育,汪氏不愿入阁,以许代之,唐在南方,以陈锦涛兼署,张耀曾之司法,则由张国淦兼署,而段内阁于以成立。
段氏自民国建始以来,陆军总长一席,非专任即兼任,有如终身之职,此亦中国执政之创例也。段既组阁,惟时任事颇精勤,一意扫除袁氏旧制。计当日政绩,如改各省巡按使为省长,废止封爵条例,及国贼惩办条例,附乱自首特赦令,纠弹法,皆以明令发表。旋废除文官秩令,卿大夫士之虚荣,至此遂一律褫夺,政治犯亦一律释放。至十一月段内阁复承南方之意,为惩办祸首之表示,请黎总统下令,略谓政体变更,全国纷扰,祸首诸人,实尸其咎,杨度、孙毓筠、顾鳌、梁士诒、夏寿康、朱启钤、周自齐、薛大可均着拿交法庭,严行惩办,其余一概宽免。但当时帝制派中的要人,哪个不晓得自六君子十三太保等名目,其余甘心附和的至少也有数十人,内中如袁乃宽、段芝贵等更在首要之列。今政府所下命令,竟不在通缉之内,只有八人,显见得意存敷衍。而且所捕之人,均早鸿飞冥冥,不在军警范围之内,不过有名无实。作为不了的悬案,日子久了,且可运动特赦,重复出头露面,登台办理,这也是中国近来数见不鲜的事。西南各省,也明知政府此意,不欲过事坚持,乃决意撤消军务院,由抚军长唐继尧,副长岑春煊,政务委员长梁启超,及抚军刘显世、陆荣廷、陈炳坤、吕公望、蔡锷、李烈均、戴戡、刘存厚、罗佩金、李鼎新等,联名布告全国,大概说是约法国会次第恢复,大总统依法继任,与独立各省最初之宣言适相符合,虽国务院之任命,尚未经国会同意,然当国会闭会时,元首先任命以俟追认,实为约法所不禁。本军务院为力求统一起见,谨于本日宣告撤废。国家一切政务,静听元首、政府与国地主持云云,一面将布告原文电达北京。
黎总统与段总理见了欣慰无已,即复电嘉勉,从此南北统一,北京政府总算有了代表全国的资格。
转瞬八月一日重开国会时期已到,各省留沪议员,均已陆续来至京师,先期二日,由两院将开会礼节议定,通告如下:(一)八月一日午前九时参众两院议员,各服礼服齐集众议院。(二)午前十时,两院议员入礼场就席。(三)赞礼员引大总统及国务员入礼场就席奏乐。(四)主席宣告开会,并致开会词。
(五)大总统暨国务员致颂词。(六)赞礼员报告向国旗行三鞠躬礼,在场者成行礼如仪。(七)主席宣告开会式礼成词。(八)主席宣告大总统宣誓。(九)大总统宣誓奏乐。(十)主席宣告退席。(十一)摄影散会。
是日,参议院议员共到一百三十八人。众议院议员共到三百十八人,参议院中,仍由王家襄、王正廷为正副议长;众议院中,仍由汤化龙、陈国祥为正副议长。临时公推王家襄为主席。黎总统、段总理及各国务员均同时莅会。黎总统依照民国二年公布的大总统选举法第四条,宣誓云:余以至诚,遵守宪法,执行大总统之职务。
誓毕,全体欢呼,连称“中华民国万岁!”“中华民国国会万岁!”“中华民国大总统万岁!”一时观者莫不欢欣喜舞,以为重睹共和,诚为民国万千之幸。午后礼毕,合摄一影,以留纪念。此后黎段两人同心倾向共和,凡旧日公文书程式及觐见礼节,有涉及专制者,一律划锄净尽。并议定新规程布告中外,务使了然于中央意旨。
此时两院既开,黎总统首先提出国务总理,咨请追认,投票表决,得大多数同意,即以段祺瑞继续为内阁总理。阁员中除农商总长张国淦调任黑龙江省长,改由谷钟秀继任外,余均照前列单,一律通过。前在南方之孙洪伊、张耀曾均已来京供职,惟外交总长唐绍仪始终坚辞未到,乃改行了伍廷芳。阁员既定。第二件要事,便是选举副总统。各议员提出议案,编列议事日程,自属不能再缓。惟当时国内有当选资格的,在北方只有段祺瑞、冯国璋,在南方只有岑春煊、唐继尧新近有再造民国的功劳,也还有些希望。但以势力论,段冯两人根深蒂固,岑唐两人却有天渊之判。所以就当时私人推测,其结果也就不问可知。当下两院议定,以宪法会议议场,权作总统选举会会场。其总统选举会以宪法会议议长为主席,以宪法会议副议长为副主席,两院各抽签八人,为开票、检票、发票员,开票时任人参观,参观人适用旁听规则。另设写票所,唱名写票。
日期择定十月三十日开会投票,届期两院共到七百二十四人,秩序严肃。依法一一投票毕,当众开匦检视,冯国璋以五百二十票当选为副总统,即日咨达黎总统。作为定案当由黎总统电告冯国璋,令即在南京受职,毋庸北上,并仍兼江苏督军任务。冯国璋既被公推,当然无可诿卸,即复电就任。此事就全国论起来,似乎北方比南方占了优胜;而就北方论起来,又似乎冯比段占了优胜。因为他两人出身相同,资格相埒,就目前倒袁拥黎而论,功绩似段较冯为大。不过段之为人,平日淡于荣利,且现在职居总揆,已足发展,不必更为副总统之得失为重轻,以故处之漠然。而冯则联络长江各省,扩展势力,且与民党中人暗通声气,运动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老段至此,始悔落人之后,但已嫌太迟了。
至于南方,此次非但处于失败地位,而且人才亦复凋落,迭丧伟人。黄克强自从本年五月间由美回华,僦居沪上,黎总统虽屡次电邀入京,相助为理,黄终观望。讵意入秋以后,旧病复发,竟尔不起,年仅四十三岁。本年国庆日甫由黎大总统晋授勋一位,克强以无功固辞未获。长逝之日,适为副总统产出之第二日。幸有长子一欧随侍在侧,当即电讣中央政府,及各省军民长官。黎总统闻电震悼,特给治丧费二万元,派王芝祥莅沪致祭,并着江苏省长齐耀琳照料一切身后事宜,也总算是不幸的了。
岂知相去不到旬日工夫,蔡松坡将军又在日本福冈医院病殁,年纪只有三十七岁。知与不知,同深惋悼。原来蔡自从奉命督川兼充民政长,莅任后立意做一番政绩,方对得起川省父老,因此事必躬亲,不遑安息。无如川省地广人众,政务殷繁,虽得罗佩金相助为理,终觉百务业积,因此触发旧疾,不能支持,只得电发政府,请假赴东瀛就医。所有署中日行事宜,呈准由罗佩金暂代,蔡秘一肩行李,航海至沪,小作勾留,除与梁任公往来外,一切酬应概行谢绝。嗣因病势日剧,不敢再迟,仓皇乘轮东渡。只有任公送至船上,凄然洒泪而别。任公心中已讶其不详,果然不久即得噩耗,松坡于十一月八日病故福冈医院。沪上绅商军学各界莫不同声悲戚,较之黄上将有过之无不及。黎总统亦下令震悼,给银二万元治丧。后来国葬法颁行,两人均邀特典,这是后话。
且说小凤仙自与蔡将军别后,不免临风洒泪,望月相思,惟有顶礼佛天,祝蔡将军早日得手,以期重缔鸳盟。不到一年,居然天从人愿,消息传来,蔡公每战必捷,独当一面。小凤仙连寄数函,请践旧约,蔡公均以戎马倥偬之会,未遑置念桑中之喜,虽有复函,惟订后期,难卜相逢之日,以致小凤仙几欲望穿秋水。转瞬深秋,忽传病耗,又闻蔡公已离蜀他去,更觉雁唳长空,瑶缄难达,蟾光独照,角枕空悲。这天晚上小凤仙正在孤灯独对,斜倚薰笼,忽闻外面报说蔡将军到了。正是:一缕爱情通寤寐,百年遗恨此缠绵。
要知蔡公此来是真是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小凤仙闺中惊噩梦 国务院会议起风潮
却说小凤仙正在闷坐无聊,恍惚间似闻蔡将军已到,赶忙起立相迎。但见蔡身着军服,腰佩长剑,昂然直入,凤仙上前欲与携手并坐,言谈欢笑,与平日无异。惟询及近日情状,蔡言汝日后自知,此时无暇闲谈,我于百忙中抽空来此,与卿作永别耳。言时从身旁摸出玉玦一枚,赠与凤仙,凤仙哪里肯受,且问以负约之故,蔡云:“吾二人情缘已尽于此,不必多言。”
说毕即拂袖而去。凤仙起立拖之不及,蔡已至门外,凤仙自后追赶,觉长途渺渺,天时适值阴雨,道路泥泞,举步艰难,而蔡行极速,远望前途,忽现出高山峻岭,方幸可以阻住去路,不意耳畔又闻长啸一声,从山涧中跳出一双斑斓猛虎,将蔡公负起,腾空而去。凤仙大惊,呼号求救,早将鸨母惊起,走来将凤仙唤醒,乃是南柯一梦。但觉香汗津淫遍体,回思梦境,凶多吉少,小凤仙生性何等聪慧,料得蔡公必已与世长辞,不觉失声恸哭。自嗟薄命如此,不如相随地下,从此屡次欲图自尽,俱被鸨母等人救阻。
原来此时蔡将军死信早已传遍都门,鸨母等早经得信,深恐小凤仙晓得了必致发生意外,所以独瞒着她一个人。谁知她已从梦中得信,终日寻死觅活,至此不得不直言相告,好叫她死心塌地,另觅佳偶。岂知小凤仙心如铁石,自以为身不由己,虽然不能遂同生共死之愿,只要我心里终身不忘记他,也总算报答知己了。果然从此谈妆素服,虽逢欢乐之场,不轻谈笑,有人提起蔡松坡三字,则必泪流被面,哽咽至不成声,是身未死而心已先死,在青楼中也可算得难得的了,这且慢表。
单说段祺瑞自从组阁以来,表面上似大权独揽,内幕中却惟徐树铮之言是听。树铮为江苏铜山县人,稍有军事学识,为老段所赏识,置之门下,并荐为陆军次长。当老袁倡言帝制极盛之时,树铮早料其将来必致一败涂地,竭力劝老段阴持反对,果得收圆满之效果,老段愈器重之。及后组织责任内阁,遂任为院秘书长,仍兼陆军次长。此两职实均与总理有密切之关系,徐竟以一身兼之,位虽在阁员之下,权远在阁员之上。于是政客军人欲得老段之欢心者,必先奔走树铮之门。于是彼得上下其手,彼所好者段亦好之,彼所恶者段亦恶之,内外政策,悉惟彼言是听,因此当时有总理第二之说。
倘若此时无人与之反对,原可胡乱过去。无如此刻的内务总长孙洪伊乃系同盟会健将,与民党均属一鼻孔出气,平日眼高于顶。自入总统府参预庶政,凡黎总统所能容忍之处,他偏故事挑剔,越俎代谋。非但局部人员不在他眼里,即段总理所为,他亦当面指驳。段亦岂肯甘服?因此府院暗潮,非常激烈。
况闻得徐树铮势倾全院,心中更不能平。凡遇院中公牍,送府用印,孙辄肆意吹求,见有瑕疵可指,不肯通融,或间加以改窜,颁发出去。试问这矫矫自命的徐秘书,怎肯低首下心,受那孙总长的批评?积嫌越深,衔怨愈甚。
这日,国务院又开会议,孙洪伊入参国政,又来作抵掌雄谈,声动四座。正在说得高兴,突有一人出阻道:“孙总长,你不要目中无人哩,须知智士千虑,不无一失,愚夫千虑,也有一得,难道除公以外,便不足与议么?”孙一眼看过去,正是这位徐秘书长,便冷笑道:“足下的大才,我很佩服,但此处是阁员会议之处,俟足下入阁后,再来参议未迟。”徐树铮哪里肯受他的嘲笑,不由的愤愤道:“树铮不才,忝任国务院秘书,也总算是国家命吏,并非绝对无言论权。况且国体共和,无论何等人民,均得上书言事,孙总长是平日最喜维新的,怎么反效专制时代,令人箝口结舌呢?”孙洪伊道:“足下职掌秘书,有话便应先向总理陈明,俟总理提出会议,自然名正言顺,何必如此躁妄,自犯越俎之嫌呢?”树铮道:“你说我越俎,难道你平日私通报馆,泄漏府院秘密要件,都是分内应办的事么?”孙洪伊无端被诬,不觉勃然大怒道:“请将确实证据交出,果属非虚,自当即日去职。”树铮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你当自己晓得,何庸问我。”洪伊见徐础础逼人,遂直向段总理诘问,谓不应用此狂妄无知之人,参预国政。倘再姑息养奸,连总理的盛名,都要被他牵累了。段总理素来袒护小徐,骤闻此言,顿时失色,幸得诸阁员群起排解。
孙徐两人仍是针锋相对,不肯稍让,甚至丑言相诋,几至用武,众人勉强将孙洪伊劝出,才得宁息。
次日段总理盛气入府,面见黎总理,详述昨日孙徐忿争情形,请总统评其曲直。不意黎词气之间,隐含褒贬,颇不直徐之所为,老段更为悻悻,即答道:“孙总长是府中要人,树铮不过一院内委员,竟敢以卵投石,本属不自忖量;今总统既知其不合,尽可将徐罢职,即总理用人不当,亦应该自请辞职。
况祺瑞当日本无意世事,只以时局所迫,勉为担任。今南北既已统一,总统亟应另选相当人才,俾祺瑞亦可稍息仔肩了。”
黎总统道:“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非总理无以膺此艰巨,岂可因此细故,遽然弃我而去。”段更无多言,即拂衣而出。
黎知事已决裂,心中很是不安。与国务员相商,多谓非请徐东海出作调人不可。但徐此时已回辉县原籍,当令交通总长许世英写了一封极诚恳的手书,殷勤劝驾,段亦不谋而合,派定专使,赍着手书,去请徐东海。因此府院两处百务停顿,专待徐来解决。徐见无可推辞,当即慨然命驾,至正阳门车站,府院两处派员迎迓者已接于途。徐乃先人府,见黎总统,意主和平了结。继至段宅,老段转坚持不肯稍让,经徐再四劝解,始定为先免孙洪伊职,然后再令徐树铮辞差。黎总统勉强应允,实则表面上两人虽同一免职,徐仍留段氏幕中,信任不少衰。
因此府院感情始终未能融洽,已算是国家的不幸。而在这时候,参众两院也因草订宪法,各持党派意见,彼此又纷争起来。
某日,因开议省制大纲,互起龃龉,直隶议员籍忠寅主张守旧,湖北议员刘成禺主张维新,相持不下,竟至在会场中用起武来。起初不过抛墨盒掷笔砚,隔座叫骂,到后来越闹越起劲,竟至互相扭殴,拳足交加,打得落花流水。籍忠寅一方因势力薄弱,弄得头破血流,各负重伤而去。因此两院虽开会多日,实则一事无成,徒然滋闹,不免为世人所诟病。
当下各省督军省长及各特别区域都统等联名电告政府,由副总统兼江苏督军领衔,其意首在调和府院。而对于两院尤深致不满,大概说是国会为国家立法机关,关系何等重大,举凡一切动作,必惟法律是循,始足以压众望。此次两院恢复之初,原出一时权宜之计,其时政潮鼎沸,国是动摇,但期复我法规,故未过存顾虑。国璋极冀宪法早定,议政得平,不骛近功,不逞客气,予政府以可行之策,为国家立不敝之规,则此逾期再集绝而复续之国会虽有未洽,天下之人,犹或共谅。不意开会以来,纷努争竟,较胜于前。既无成绩可言,更绝进行之望。
近则侵越司法,干涉行政;复议之案,不依法定人数,擅行表决。于是国民信仰之心,为之尽坠,谓前途殆已无可希冀,诟仇视之。不独国会自失尊严,即国璋等前此之主张恢复者,亦将因是而获戾。况临时约法,于自由集会开会闭会一切,无所牵掣,要须善用之耳。苟或矜持意气,专事凌越,则蓄意积愤,必有溃决之一日,甚且累及国家,国璋心实危之。我大总统我总理至诚感人,望将此意为两院议员等切实警告,盖必自立于守法之地,而后乃能立法。设循此不改,越法侵权,陷国家于危亡之地,窃恐天下之人忍无可忍,决不能再为曲谅云云。但议员听了也不过当做耳旁风,如何肯稍为悛改呢。
再说欧洲战事,俄英日法均已加入协约,转瞬已及两年,当时老袁因热心帝制,无暇为对外之谋,谨宣布严守局外中立。
日本近在咫尺,袁氏与之缔结种种密约,山东问题亦在其内,于是日人谋华之心,愈加炽热。德人知其女口此,乃宣告我政府,禁止外兵经过中国领土,其实意在防日人之夺取青岛。果然不到几时,日兵径由山东登岸,据我龙口,将中国官吏概行驱逐,占取潍县,遂将青岛夺取,政府也无可如何,而中立又为日人所破坏,这都是以前的话。现在德国驻京公使卒慈氏忽然递到通牒,说是德政府准于二月一日以后,采用海上封锁策,所有中立国轮船,不得在划定禁制区域内自由航行,否则一切危险,概不负责等语。外交部当即呈报总统总理。
照事理论起来,华工寄居外洋的多受外人雇用,充当军役,或在外国商轮办事,一入战线,动被德国潜艇用炮击沉,华人已经死得不少,若再加以封锁,遍布潜艇,尤为违背公法,于理不合。美国业已抗议于前,段总理亦欲仿照办理,而黎总统终持优柔态度,不欲遽向德国启衅。禁不起老段主意已定,遂令外交部向德抗议,声明若德国定欲实行此新战策,只得断绝两国现存之外交关系。讵意复文去后,德国迄无回音,照一定的手续,自然是与之绝交。段总理因此事先在国务院设有外交委员会,聘请全国长于外交人才,讨论此事。梁启超亦与其列,主张绝德最力,着有意见书,痛陈此中利害,剀切详明,见者莫不赞成。段总理面告总统,岂知黎总统先听了府秘书长饶汉祥的话,与段反对,不肯答应。先说是须向副总统商量,后来又说须国会通过,因此府院又大起冲突,意见较前更深。段总理即以去就力争,连夜驰赴天津。适冯国璋因事在京,乃竭力调停,邀段还京,以承认对德绝交为条件。越六日国会亦一律通过,遂下与德绝交之令。
诸协约国闻知此事,都来劝中国加入协约,许以种种权利,谓中国果于此时宣战,将来改正关税及收回领事裁判权,缓付赔款诸问题,均可磋商。因此段总理意更坚决,而总统左右诸人转欲借此使黎逐段,段愈愤怒,非贯彻其主张不可,至此已成不两立之势。黎总统又诿诸国会,果然两院均表示反对。老段亦明知其不能通过,乃先一日提出宣战案,次日即有公民请愿团包围众议院作示威之举动。然议员等均不为动,终究结果仍以主张从缓宣战者占大多数,从此国务院与国会势成水火。
段总理则谓国会有意掣肘,实出黎总统之指使。忽由督军团发出通电,谓国会无益于国,徒多纷扰,迫令大总统下令解散。
时人莫不知此事为段所授意,因为解散国会,正所以推翻总统也。黎心不能甘,乃毅然下令免段祺瑞职,而令伍廷芳为内阁总理。 老段闻令,即日赴津,发布通电。其时各省督军本段系居大多数,闻段下野,大不谓然,于是浙江督军杨善德首先独立,倪嗣冲、张怀芝继之,各省纷扰不已,遂公举张勋带兵北上,以武力迫胁,务达解散国会之目的。原来张勋在徐州会议之后,又有各省区联合会之结合,加入者共有三十省,其章程共有十二条:(一)本团体以联络国防,巩固势力,拥护中央为宗旨。(二)本团体为防止暴乱分子私揽政权而设,国会开幕后,如有借故扰乱,与各省区为难者,本团体得开会集议,为一致之行动,联合公讨之。(三)本团体为维护国家安宁起见,如不得已用兵时,关于联合区域作战事宜,得公推领袖一人总指挥之。(四)本团体对于所公推之领袖,认为盟主,兵事经开会公决后,即由领袖通告遵行。(五)本团体公推张上将军为领袖,遇有重要事体发生,应行主持争执。不及往返电商者,迳由张上将军代为列名,但事后应将原电事由电告。(六)本团体如有必须集议之事,应由各省区各派代表,到会与议,其集议地点,临时择定之。(七)本团体联合以后,各方面如有妨害国家统一之行为,及对于政治有非理之要求,为公论所不容者,本团体即以公敌视之。(八)本团体以外各省区,如有反抗中央,破坏大局者,本团体即以补助中央制服之。(九)本团体为主持公道起见,凡有挟持私愤,假借他项名义,倾陷恢复者,本团体所应仗义执言,加以保护。(十)各方面对于本团体如有存心破坏,及谋所以减削本团体之势力者,本团体当协力抵制之。(十一)本团体应需经费,由各省区酌量担任。(十二)本节略仅具纲要,所有一切未尽事宜,均由众议随时规定。
其宗旨不外乎“巩固势力”四字而已,正是:莽帅久为人利用,阴谋从此蓄初基。
要知张勋如何晋京,政局如何变动,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张帅北上大逞威风 李阁登台甘为傀儡
却说张辫帅既被举为联合会领袖,各省区已由八省推广至十三省,于是辫帅势力膨涨已达极点。当黎总统未免段之先,曾发电探询意见,一致陆荣廷,一致冯国璋,一通便是致张勋的。陆冯两处复电,均请总统作主。独张勋说是段氏不去,国家不得安宁,总统英断,实所赞同。督军中倘有袒段反抗的,勋当竭力调解,决不令发生事端。一面派人去与王士珍接洽,叫他从中催促,务要达到目的。等到免段令下,各督军纷纷赴徐,张面子上表示拒绝,却叫万绳栻去怂恿成功。等到各省独立,称兵北上,势成骑虎,张勋遂两面讨好,处于调人的地位,带着四千辫兵,扬扬得意向北京进发。
此时的内阁总理已特任了伍廷芳,因其不肯就职,暂令江朝宗代理。在黎总统既失老段助力,晓得处在今日时局,欲安其位,非有实力以为后盾不可。因想起李经羲,乃是李文忠的胞侄,在北洋派中可以算得老前辈。借他的名望,可以压倒一切,当即下令任为总理。李心中虽然欣羡荣名,但自顾毫无实力,不敢冒昧登台,黎总统也不好相强,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说张勋带兵北上,愿为政府帮忙,而且他的势力又可以领袖各督军,只要他无异言,哪个还敢反对?于是竭诚欢迎,待以特殊之优礼,派人迎迓。使者陆续相望于道,张则故示从容,到津后迟延不进,表面上仍假作帮助老段,当提出种种要求,并限总统于二十四小时内解散国会,方肯晋京,黎均一一照办。
当于六月十三日发表解散国会命令,张勋非常得意,即召集部下各统领各参谋,在旧德租界寓宅,大开军官会议。所议之事,甚为秘密,局外人皆不得而知。议毕大排筵宴,开怀庆贺,一面派心腹李庆璋刘文揆二人到李公祠去关照李经羲,说是大帅准定明日上午进京,请新总理务必赶紧预备,一同前去。
李经羲听见这话,吞吞吐吐的答道:“大帅有事,最好请先走一步,我这里稍为布置,两三日后也就赶来。”原来他一来为着督军团本不赞成他出组内阁,二来又见张勋晨间会议举动秘密,不知其究持何种态度,因此不敢贸然答应。李刘两人回去禀报大帅,张勋冷笑道:“他还想摆什么臭架子吗?等我自己去请他?”便命备好摩托车,亲自到了李公祠,一见面即喊着道:“老九,我今天不是劝你去走马上任,你的国务总理愿做不做,我一概不管,现在也提不到话下。无论如何,明天非陪我京里去走一趟不可。”李经羲年事本已衰迈,再加上烟瘾资格甚深,此时对着这威风凛凛的大帅,早吓得唯唯听命,说是当得奉陪,张勋才坐下畅谈。又邀李同往段祺瑞住宅,劝他出山,一同入京,老段笑道:“我最喜欢下祺,到了纷乱的时候不着急,方算高手。现在政局如祺,我且束手旁观再说。”张勋也要用强迫手段,老段终坚持不动,张勋深为不悦,遂与李怏怏而去。因为老段乃北洋派领袖,此时既不受笼络,将来办事很为棘手,却不可不防。又同李到徐东海寓所密谈许久,方才各散。
次日十时,路局备有专车,伺候大帅启节。车站附近自日本租界交界处至金刚桥,有武装兵士站立路侧,严行警备。自金钢桥至车站,亦有兵队警卫,每十步一岗,异常严肃。中州会馆门前高悬五色国旗,以表欢送。各界赴站送行的,尤不可胜纪。惟均须先期领有招待券,否则一概不得入场。随行之人,除国务总理李经羲外,尚有候补总长张镇芳、雷震春、段芝贵等,真算得衣冠济济了。此时北京正阳门车站,早已高搭灯彩牌楼,预备恭迎大帅。车站内之警备,则由先时进京之定武军主之,有马队百余骑,持枪佩刀,雁行排列,屹然不动。其余步兵约近千人,布满车站前后左右。站之两旁,插着大红旗数面,迎风飘贴,既非五色,又非龙旗,大约是辫帅的特别标志。
时钟方指十一时半,代理国务总理江朝宗,第十二师师长陈光远,警察总监吴炳湘,交通次长权量,财政次长李思浩、杨寿楠,外交次长高而谦等,还有其他各机关代表数十人,均已到站等候。直至二时四十五分,方见大帅专车风驰电掣而来。
共有列车十余辆,前面均满载卫兵,张坐最后之特别车内。先有总统所派代表丁钮方三人登车晋见,然后江朝宗等投片进谒,到了次长以下,不过在车外老远的望见颜色罢了。张下车后,即乘坐特备的武装汽车,迳穿中华门向南河沿本宅疾驰而去。
原来从东车站到东华门南河沿张之住宅,与到西长安街总统府,均要经过中华门前,或向中华门中穿过。张勋早在中华门凡属必经之路,特派辫兵防守,断绝交通,另有马队若干,往来驰骤,驱逐行人。这中华门内在前清时,只有御驾可以行走。到了民国虽说开放,亦不过准人民步行。惟于中间开一穿道,以便车辆交通。从前只有孙黄初次进京,袁总统特命开中华门迎接。上年袁总统出殡,也从此路经过,然都不及这回的热闹,也就可想见辫帅的势焰烜赫了。
却说黎总统在府中已经盼望了几天,此时听说张已到京,以为必然先来谒见,特令在府前挂旗札彩,添装电灯,表示优遇,自己也穿了礼服等候。不意等了许久,未见到来,又叫人去打听,才晓得张已径回私宅去了。黎总统只得于次日一早,再派钮传善、夏寿康前赴南河沿张宅去迎接。候至九点余钟,张勋才出门上车,又先去拜会王士珍,谈了许久,才驱车入公府谒见。总统和颜悦色,说了许久慰劳的话,当即留他在府中午餐,并请了王士珍、李经羲、江朝宗三人入府作陪,借此会商善后事宜。谈及李内阁登台事,张勋允为竭力赞助,乃尽欢而散。 第二天清晨七点半钟,张勋头戴红顶花翎,身着纱袍褂,人清宫为宣统请安,并带领定武军统领四人,随同入内。清帝当赏给紫禁城骑马,即时叫起,张遂同四统领觐见。行礼毕四统领退出,张则由世、绍、耆三人,导入养心殿谒见宣统,面陈时局。皇太妃均亲临养心殿,详加垂询,并命设筵为张洗尘。
摄政王与涛朗诸贝勒均入座相陪,直至十一时半方才宴毕。张献纳修理陵寝经费数万元,清室亦赏以古磁花瓶一座,并内府珍藏名人书画数轴,皆是希世之宝,张勋谢恩退出。这天所行的礼节均照旧例,并无失仪。
原来辫帅此行,所抱唯一的宗旨便是复辟。及至到了天津,见老段态度不以为然,督军团亦随段行动,张不敢遽犯众怒,只有不得已而思其次,先以李经羲为傀儡,再图后举。于是逐日到公府与总统商议分配阁员等事,所开名单,大半都是些旧官僚派,并几个素有私交的人物,如何可以服众?当有北洋派及研究会等群起反对,即独立之督军团亦以攻击李内阁为名,不肯撤兵,其中尤以倪嗣冲、张怀芝、曹锟等最为激烈。张勋为维持李内阁计,乃提出要求条件,为调和之地步,上呈文于总统,每条件之下,各加以李经羲之按语,其文云:第一项实行责任内阁制。其按语云:此项当然可以照办者。
第二项另议宪法。其按语云,将来由各省慎选人员,会议如何组织议宪之机关,再由此议宪机关会议宪法。第三项国会改用一院制。其按语云:俟议宪机关成立,由该机关议决之。第四项清室优待条件,列入宪法。其按语云:总统总理,竭力疏通。
第五项惩办公府佥壬。其按语云:现已离去公府,应无庸议。
总统阅后,即允交国务院分别办理。张勋遂通电说是要求条件,已承元首一一批准,劝告独立各省迅速撤还军队。等了几天,忽接南京冯副总统,及广东陆巡阅使,湖南谭督军,先后来电,愿为赞助,其余各省亦有撤兵及取消独立消息。张勋遂请总统以明令发表,李经羲亦预备登场了。不意各省的取消独立,内幕皆别有作用,今见政府悍然不顾,于是两粤自主,海军独立,滇省出师,突如风起云涌,政局陷于不可收拾之境,弄得辫帅进退两难,忽又想起康有为来,忙令万绳栻拍电至沪,叫康即日进京。
原来张勋此次北上,既阴怀复辟主义,见康有为可与同谋,遂约令一同起程,康亦愿竭力帮助,惟不肯同车进京,以免遭人疑怪。到了上海,康即逗留不进,一面探听京中消息,再定行止。好在沪上本有他所办的国是报馆,随时撰成论说,隐隐鼓吹复辟主义。又见前朝各遗老大半隐居沪上,便去开明住址,奔走演说,征求他们的同意。各遗老自然不好拒绝,竟被他弄到数十万的现款,预备复辟时使用。但张勋自到京后,久无信来,不知他如何进行,只得写信去探问。此时正值督军团不肯让步的时候,好容易得着张勋复信,只谈谈的说了一句,等独立风潮平靖后,再行相机行事,其实他心里尚自狐疑不能决断。
康圣人得信大为扫兴,仗着自己辩才无碍,遂由个人出面,通电全国,首为张大帅解说,并劝各省取消独立,其电文云:鄙人自戊戌创请立宪,今绵历二十载,共和六年,尚无成宪,何以为国?夫立国三权,凡行政、司法、立法,皆产于宪法。故议宪为国大事,应如法国开国民大会,令每县单一人议之。而吾国约法,误以议宪尽付国会。一权偏持,遂令行政牵阻,若国务员须国会同意,总统无解散国会权。其尤甚也,遂至总理不能任一长吏,不能单一政,而积恨国会;总统袒助国会,遂成府院竞争。外假战争,内引各督,以成今变,盖皆自约法不良为之。国会诸议员才贤只得少数,余皆选自势力金钱,或出于少年无赖。癸丑罪恶,腾于众听,虽经解散,怙恶不悛。
但知一党之权利,而无爱国之心;惟逞一时之意气,而无大局之计。上帝犹停享祀,孔教亦遭排弃,礼义廉耻之皆丧,道揆法守之皆排,快其纵欲无良之私,日攫高官厚禄之入。凡通过一事,非厚贿不行;凡通过一人,非分金不得。议员王谢家自攻其议员之恶迹,谓以法律为自便护符,以舆论为政争导线,异己者禹稷必斥,同我者兜驩亦贤。一人之毁誉无定,视向背为转移;一事之赞否忽殊,以条件相要挟。登台则群哄四起,经年而莫睹寸效。名曰共和,实甚专制,可为确据。甚至绝德重事,大贿昭彰,故国人切齿痛心,詈为万恶,尚不知改,迫掣政府,使无转旋之余地。去秋仆曾以书警告总统,谓北军团体甚怒,宜爱护此数百书生,免至累国会而累公。不意不幸予言竟中,尚幸知几先散,不至排墙入坑,投诸浊流,已为大幸。
是又议员倚势作威,倚法以削自致之也。夫以数百年之天子,苟政有不良,犹可革命,况数百之无赖,大背民意,已非代表,敢作万恶,贻害邦人,其不能不解散,理也势也。故十四省之督军,因民之忿,为国请命,勒散国会,实救国之权宜,而有大功于国民者也。昔鬻熊兵谏,春秋与之,合于权也。假令无各督军迫请解散,虽全国怨吁,而总统必不发令,总理必不副署,国会必永存不散,宪法必永行不改,同意权常在,而政府永不能用一人,行一政。国会日行无道,圣教尽被扫除,一听暴民专制,慢神虐民,则中国何以为国,人民何以为人?势将国招瓜分,人为禽兽矣。夫解散国会,犹变易内阁,乃宪法国之通例。即议员尽良,若与内阁意见不同,亦解散而另选,以待国民之公判。欧美各国,解散国会之例,不可缕数。至近今春,日本议员岂有过恶,亦行解散,而内外宴然,岂闻有借为乱阶也?况吾国国会万恶者乎!乃大总统以不得已解散国会为惭德,伍总理以坚不副署为守法,各报几以解散国会为不道,南方各省,欲借解散国会,兴兵讨罪,震惊全国,岂忘国会之万恶而暴民,应专制以亡国乎?沙尘眯目,东西易位,黑白变色,或者知经而不知权耶?否则不几无是非之心乎?夫以一国无公是公非,而颠倒之好饮狂泉,其行事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窃为吾国民危之。夫约法非吾四万万之民意也,不过十七省都督之代表,以兵力强为之。令十四省督军以兵力散之,出尔反尔,乃其宜也。故国会不散,约法不废,中国不救。今幸国会解散,总统无事,举国晏然,惟亟复秩序耳。督军团所求者,解散国会,今所愿既遂,请亟取消独立,以安商民。请大总统亟下明命,另选议员,另开国民大会,以议宪法。中立各省,南北诸将,亦请维持治安,以待国会之另选。出师无名,幸勿内乱,若成分裂,国民受祸,中国危亡,则万劫沉沦,岂诸公爱国之意乎?伏维深察,中国可安,国民幸甚。
正是:唇枪舌剑神通广,覆雨翻云变态多。
要知此电有无效力,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