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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_6 熊大木(明)
第六十九回 阴司中岳飞显灵
  且说临安城中,有二达者,一名王能,一名李直。因见岳飞父子衔屈而死,家口迁徙岭南;那两耒子秦贼,位至三公师保,官居两国公,一门享福,并无报应。王能心怀不平,叹而谓李直曰:“天地之间,果有鬼神否?”直曰:“有。”能曰:“如何见得是有?”直曰:“壮士死于国事,精神强良,魂爽不散而为豪杰之鬼;忠良死于冤枉,精神衔恨,魂爽不散而为冤屈之鬼。尔不闻杜诗有云:‘新鬼还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王能闻其言,乃从而问之曰:“夜间有声啸于梁上者,执灯照之而不见,此乃谓之鬼乎?”直曰:“此不是鬼。
  鬼无声也。”能又问曰:“夜间有形现于堂上者,疾往视之而不见,此谓之鬼乎?”直曰:“此不是鬼。鬼无形也。”能曰:“夜间有执物而触人者,用力夺之而不见,此谓之鬼乎?”直曰:“此不是鬼。鬼无声无形,安有气而执物乎?”能曰:“鬼既无声无气无形,则是无鬼矣。”李直曰:“天地之间,有形而无声者,玉石之类也。无声而无形者,鬼神之类也。然鬼神之事,有常有反常。漠然而无形无声,此乃鬼神之常也,而无妖孽矣。从人所为,上违天命而不知怨,下逆人心而不知报,谋杀人命,死于无辜,衔冤吞恨而无伸理。此人虽死,则其神精不散,魂爽犹存。于是鬼神反其常,有成于形,有应于声。应其所作,而兴妖孽以此鬼神实有之矣。汝不闻《左传》有云:‘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于人,以自淫厉。’如此之言,岂无鬼神乎。”王能曰:“如今岳飞之死,秦贼之奸,天下共知。既有鬼神,为何不加报于奸臣者乎?吾闻在城有伍员之庙,至有灵感。他曾谏吴王,被太宰喜否暗中害之,赐剑而死。
  此神之事,与岳飞相仿。神若有灵,必与岳飞父子雪怨。我今与尔赍一炷香,往其庙而告之。”李直曰:“可则可,只不可直言其事。‘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贤友则当仔细,休落奸人手。”二人言毕,乃往庙中拈香,拜而祝之曰:呜呼!神若有知,则能祸人,亦能福人。神若正直,则不加祸于君子,而当加祸于小人可也。神乎神乎,有为耳不忠,为子不孝。入为逆子,出于贼臣。天未降刑,尚欲偷生。神宜先惩,以表有灵;有专于禄位,而不知退。
  上弄国柄,下戮同类。天未降刑,尚欲偷生。神宜先惩,以表有灵;有卖权取福,交结朋族。一言不善,祸发如镞。天未降刑,尚欲偷生。神宜先惩,以表有灵;令美之色,媚于君侧。巧笑未足,已亡其国。天未降刑,尚欲偷生。神宜先惩,以表其灵;受托之勤,而蔽主人。矫传宣命,陷害忠臣。天未降刑,尚欲偷生。神宜先惩,以表有灵;见冤不解,问祸乐成。含羞取贵,忍垢求荣。天未降刑,尚欲偷生。神宜先惩,以表有灵。神乎神乎,尔曾受枉,尔曾无伸。如何来之所陈,何不施祸于其身?若忠者必有厄,义者必有穷,尔见忠义而获佑,遇奸佞而伸冤。
  非惟去其民患,抑亦有代于天工。神乎神乎,首依吾言而若是,须当上达于天聪。
  王能、李直祝毕,不觉眼中迸血,冲冠咬牙,切恨而退。
  显神伍员听其所祝,心中大怒,而体自家冤抑相同,实时驾起云端,上表天庭,乞与岳飞父子伸理冤枉。正是:人心生一心,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是时,岳飞、岳云、张宪三个冤魂,在于幽冥之中,清清冷冷,袭袭泠泠;于黄泉之下,昏昏黑黑,切切凄凄。岳飞手挽着一条绳索,岳云、张宪手提着己头,叫屈声冤,无从伸诉。其银瓶小姐自撇了母亲,投井而死,时来阴府,寻觅父兄。四面无人,幽魂哽咽,只见空中凄风浙淅,苦雨霏霏。正在悲哭,忽见父兄三个。其父认得女儿,向前扯住问着:“尔为何独自来到此地哭哭哀哀?”银瓶认得是父亲音容,而告之曰:“我与母亲同到临安,寻见父兄尸首,抛了母亲,投井而死,欲来寻觅父兄,一处完聚。”飞谓银瓶曰:“尔为何不在阳间侍奉母亲,却舍了一命,来此寻我?”二人抱头痛哭。那张宪英魂向前说道:“我等受如此屈死,何不去寻一条路哀告上帝,索取奸贼之命?”四人正论间,只见前面一阵黑云来到,驾着一位天神,头戴三叉紫金冠,身披银铠茜红袍,手中捻丈八神枪,腰间带三尺宝剑,身骑白马,驾着黑云,驻于空中高声叫道:“岳招讨,尔父子听着:我乃吴国行人伍员,知尔等冤屈,我已敷奏天庭,今将秦桧绝其宗嗣,他夫妇不久亦死,教永堕地狱,受诸苦楚,无有出期。尔父子一门与张宪,且受世间王爵,血食万年,护国庇民,遇功成行满,佐正天真。尔今即便前去寻他索命。”言讫,隐而不见。岳飞四人拜谢神明,一齐前去寻此奸贼。正是:莫道冤愆无报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秦桧在相府回来,才登德格天楼消遣片时。恰到楼上,便觉眼花缭乱,面前亲见岳飞犹如活时,手挽绳索,走上前来,把秦桧头发揪祝旁有岳云、张宪两个,手持着头,血淋淋的,把秦桧乱打,连声叫着:“老贼!快还我四个人命。”后面转过一女子,浑身是水,叫屈连声,把秦贼往前只一推,从楼梯上直滚到地下。忽有使女因捧茶,正见太师死在地下,慌叫老夫人来到看了,吓得魂不附体。与婢妾上前扶起,到寝室中,待一更时分醒来。夫人问其缘故,秦桧道:“我才到楼上,只见岳飞先在楼上,将我揪住,随后岳云、张宪怒恨乱打,声声叫道‘还我命来’。忽后面转过一女子,年近十二三,将我只一推,滚下楼梯来。今吾遍身骨肉疼痛,恰似刀割,如之奈何?”王夫人见说,心中战栗,但曰:“丞相须宽心休养,久当平复。”自此之后,秦桧精神不在,每日恍恍惚惚,似醉如痴,寝食俱废。不拘昼夜,但合眼,便见岳飞三四人向前讨命。有时如铁索之声,有时如刀枪之响。一回叫“爹爹”,乃是女子之音;半晌唤“孩儿”,却似将军之语。惊鸡打狗,闭户开门。或吹灯而灭烛,或点火而扬灰。或撤东而转西,或挪南而移北。寂怕着更深夜静,长愁是骤雨狂风。吓得那秦桧睡处不敢熄灯,行处不敢独走。乃与其妻计较:“如此怎生是了!”夫人曰:“太师放心养玻尝闻佛家有解冤释结之门,荐拔升天之路。离城不远有灵隐寺,乃吴浙第一名山,三宝皈依所在。我同相公预办香烛斋供,往灵隐中供佛斋僧,修理法事,忏我夫妻所作罪业,拔他父子早登仙境,自能消其愆矣。”秦桧闻之大喜,曰:“若果有是处,谨仗佛力能消吾夫妇之尤,诚幸事也。”即吩咐何立安排车马,明日早诣灵隐寺。何立领钧旨预整车马伺候。
  
  
第七十回 秦桧遇风魔行者
  却说秦桧与王氏一行侍从,迳往灵隐寺。将近山门,寺中僧官已先有人报知,领着众僧,各执香出十里外迎接。秦桧与王氏随路观玩景致。怎见得好景,有诗为证: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发,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接竹引泉遥。
  秦桧与王氏车马已到寺门,出轿从东廊而入,见壁上俱是名贤骚客留题。桧甚好文墨,其诗从一读过,看至后,有一新题云:缚虎何难纵虎难,无言终日倚阑干。
  三人眼内衔冤泪,流入襟怀透胆寒。
  秦桧看罢,茫然自失,慌问住持曰:“此诗何人所题?”住持曰:“近日本寺中新来一个风魔小行者写来,实未识其主意。”秦桧暗想:头一句是我夫人在东窗下写出,再无他人知道。今观此诗,甚是奇怪。乃谓住持曰:“尔可叫此行者来见。”住持禀曰:“此人风颠不常,言语鄙野,丞相若召来见,恐有冲触,则一寺僧行皆及罪矣。”桧曰:“既道风魔,吾岂深责之。速宜叫来。”住持不得已,迳进厨下,寻得行者,来到法堂前参见秦桧。桧问曰:“东廊下从末一题,是尔记写得来?或是自作?明言之,吾重赏汝。”行者曰:“这诗是尔做来,却是我写来。”桧与王氏听了,心下悚焉。又问曰:“既是尔写来,缘何将‘胆’字恁的放大写?”行者笑曰:“我‘胆’字大,又不如你胆更大,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夫人王氏见行者言语诐遁,谓桧曰:“此人张狂风势,丞相何必泥问之。”桧默然,惟点头而已。顷间,众僧请丞相行香。桧遂与王氏行到殿上,参拜诸佛。但闻香风霭霭,钟鼓铿铮,行礼毕,复转到方丈。茶汤已罢,遂进上斋供。众僧拜跪阶前,请丞相、夫人人后堂受斋。桧已进于后堂,坐立不安,心下只犹豫行者言语,仍令人唤过行者。众僧俱进前禀曰:“适间风行者见太师于法堂,胡言乱语,不识忌讳,望太师宽恕,不必再召他。”桧曰:“只引得来,吾自有事问之。”众僧不敢再告,复来寻,见行者正在厨下,向灶烧火。住持责之曰:“才间秦太师敬来寺中,修设斋醮,见尔风颠乱语,要问汝之罪。今又着来唤汝,急前去伏谢,不得再有狂言。”行者惟呵呵含笑不已,手挟着火筒,迳走到太师面前跪倒。桧令何立以斋赏之。何立领命,将过两个大斋,赐与行者。行者接过手来,将两个馒头用手劈开,把里面馅都倾在地。桧怒责之曰:“吾之所赐,行者何得将馅都倾了?”行者曰:“我倾馅,赶不上尔倾馅。”桧曰:“坏却一个则可,何得两个都坏了?”行者曰:“我坏两个,更强似尔坏了三四个。”秦桧听了,愈加不悦。夫人王氏问之曰:“尔风魔症侯,从长而得,或幼少沾受?”行者曰:“夫人问我如何?”王氏曰:“若是从长染此症侯,则可调理。吾令丞相请人为尔医治。”行者曰:“不瞒夫人说,小行者此症候,实长大因在东窗下伤凉得来。”王氏惊惧莫对。桧曰:“若果如是,吾即召人医汝。”行者曰,“我这病如今医不得了。”桧曰:“既非幼少沾疾,如何医不得?”行者曰:“今来无了药,家无了附子,如何解得此病?”夫人王氏曰:“丞相不须再三问此疯狂人,任从其去矣。”秦桧曰:“虽是颠魔言语,其实寓有讥讽深意。某心下如何不详问之?”桧疑贰莫决。又谓行者曰:“尔有法名否?”行者曰:“小人法名守一。”桧曰:“尔委的自能诗,或人教尔写得来?”行者曰:“我因疯得了胡言胡语,才能作出来。”桧曰:“既是尔能吟诗,指我为题,当面前做得一篇,即与披剃为僧,给与度牒。”行者合掌拜谢,将火筒于地上吹开,画出诗来:久闻大德至公勤,占夺朝中第一勋。
  都总忠良扶圣主,堂宣功业庇生民。
  行者写了四句,下韵不凑。桧曰:“尔既能题诗,如何不做全篇?”行者云:“若见诗全,尔之死期近矣。”左右叱之曰:“丞相跟前休得乱道。”桧曰:“我不怪汝,即宜凑起下韵。”行者又将火筒于地画写云:有谋解使诸方用,闭智能令四海遵。
  贤相一心调国政,路行人道感皇恩。
  秦桧看诗罢,教何立在会司部给与度牒,着他剃头为僧。
  行者道:“我不去,我不去。你杀了人,却着我去剃头。”桧倚住倚屏,半晌间心下踌躇。瞧见行者将火筒在手中战战兢兢执之,因问曰:“尔手所执火筒,缘何不放于厨下?”行者道:“此火筒有些歹处,虽战战兢兢执之,亦不敢放下。”桧曰:“只是一节竹,有何歹处?直说将来我听。”行者曰:“有人吹着他,便送得一火鬼灰飞烟灭。虽是一节竹,他两头相通,若不是我拿住呵,少时引得狼烟来,坏了人家舍积。”王氏因见行者言语有在,亦自惊疑,阻桧曰:“丞相只顾问此风魔之人,得何因由?观其言语题诗,都寓着藏头继意,又省不得,问之重教惑乱心曲也。”行者曰:“诗既省不得,只怕不是顺理做的。尔看那横行么?”秦桧闻其说,将其诗横看,乃寓八字:“久占都堂,有闭贤路。”桧大怒,曰:“吾乃朝中宰相,谁不惧?谅尔这小秃,敢如是无礼?”即令左右推出阶前杖之。左右领令,将行者才待拿下,行者扯住案脚,大叫曰:“我触犯丞相,只是无礼,不曾杀了大臣,如何便要杖我?”左右只管乱拖将去。夫人王氏劝之曰:“他本是疯癫之人,太师何必深怒之?丞相可以宽容。”桧从其劝,遂叫放了。夫人曰:“令此风行者去西廊下吃饭,休使再在丞相面前乱语。”众僧人恐惧,一齐向前,把行者推向西廊下。行者连叫:“慢推着,夫人令我去西廊下吃饭,她却要往东窗下饲饭。”言罢,一直走往西廊下去了。秦桧与夫人心下快快,自相谓曰:“好怪哉,我此一来,本待设斋供佛,忏解罪尤,不想遇着这风行者,说出我平昔所为,不由我心中不展转也。”夫人曰:“如今佛事完成,丞相须回府,又作计较。”桧即吩咐何立,备奉僧人经钱,整车轿回府。何立领诺措置去了。寺中僧行各拜谢送出山门外。
  秦桧归至临安,后其病稍愈,每升堂,日晏乃出,百官伺候起居,必待桧有命然后敢退。时岳州赍到公文,桧闻说“岳”字,即怀畏惧,因奏将“岳州”改作“纯州”。
  话分两头。昔者大理寺丞周三畏,因屈问于岳飞,乃弃职归山。自知秦桧后必根究捕获,尝密遣人于临安体探消息。近日,人报秦桧于灵隐寺修礼佛事悔,言欲忏释罪愆,周三畏闻之,叹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秦贼之谓也。
  忏悔其能免耶!”即与一二童仆,欲为远遁之计。行至鄂州,坐息邮亭中,于壁上题诗一首云:自古高官必有危,全忠全孝岂全局。
  武昌门外千株柳,只见杨花不见飞。
  周三畏题罢即行,入于丹霞山之绝顶,修炼自养。人罕见之,后不知所终。
  却说金主自讲和以后,日与大臣议论国政。忽报废齐王刘豫死,金主曰:“刘豫初事朕,即封为齐王,以为南朝藩镇,那时朕甚爱重之。及因败折本国人马,不能承朕志,罢黜之,数年间寥寞无能为矣。今闻其死,寡人不觉伤感。”左丞相耶律德奏曰“陛下怀及远人,德之至矣。以是推于天下,何所不服哉!”金主曰:“中国使臣王伦现留本回未遣,寡人欲封为平滦二路都转运使,尔众臣以为可乎?”耶律德曰:“只恐其人重义,不肯就职。”金主曰:“朕以刘豫礼待之,后必肯从。”即下诏往河间召王伦入见,金主以其至,谓之曰:“寡人甚爱行人文学,今将封尔平滦二路都转运使,宜即就职。”伦奏曰:“臣奉命而来,非降也。今以是职授臣,何所谓哉?”金主曰:“行人若肯委心归顺,就领是职,久后当重用尔。不然,难以归中国矣。”伦曰:“臣未离京师时,已将此颈付于度外,今因不受他国封爵见杀,名亦正也,复何恨焉。”金主怒曰:“尔道我国无利刃乎?”伦曰:“刃虽利,非杀行人者耶。”金主益怒,命武臣将帛勒之于阶下。伦知难免祸,遂冠带南向再拜恸哭曰:“先臣文正公以直道辅两朝,天下所知。今臣将命被留于金,金主欲污以伪职,臣敢爱一死以辱君命哉!”金主令左右用刑,一时间将王伦缢死于阶下。金主命曳出之,后葬于燕山。于是金都城雨雹二日。闻者哀之。
  河间消息传人京师,高宗闻得金主杀了行人王伦,大怒,欲起倾国之兵,与金主决一雌雄。枢密使万俟卨奏曰:“陛下勿以小忿而损国计。朝廷以初议和,军士终得休息。今因杀行人之故,又复劳动士马,未见其利也。纵金主失盟,陛下正在守德以待,候府库财充,粮料赡足,乘久养之锐气,干戈一 临,丑虏可灭矣孙。”高宗怒未息。忽报提举太平观刘子羽卒,前中丞何铸亦奏曰:“边庭将士日已丧亡,陛下且宽征伐,以待天命也。”高宗允奏,遂寝其事。
  
  
第七十一回 弒熙宗颜亮弄权
  冬十二月,有星孛于西南,高宗下诏求言。时,张浚被贬连州,闻帝有求言之诏,欲上疏论时事,以母太夫人许氏年高,恐言之必被祸,累及其亲,惟怏怏怅然而已。每临席坐,必出奋怒之声。其母问之曰:“有何激切而若是哉?”浚具言告母曰:“儿因星变谏上,已被谪黜。今圣上有诏求言,吾将具疏陈论时事,恐累及吾亲,而不敢言之故也。”许氏笑曰:“吾儿所虑,有愧先人多矣。昔尔父在绍圣初举制科策有曰:‘臣宁言而死于斧钺,不忍不言而负陛下。’至今此策使人读之,见其忠义凛然。尔食朝廷俸禄,欲言时事以遂乎志,被一 妇人所掣,非大丈夫也。”浚闻母言,意遂决。即上疏言:“当今事势,如养大疽子头目心间,不决不止。迟则祸大而难决,疾则祸轻而易治。惟陛下谋之于心,谨察情伪,使在我有不可犯之势,庶几社稷安全。不然,后将噬脐。异时以国与敌者反归罪正议,此臣所以食不下咽,夕不能安也。”高宗览疏,以示于秦桧。桧奏曰:“天下已太平矣。张浚所陈,意欲陛下复用兵,以毒下民也。乞再贬之,以为惩戒。”高宗曰:“疏章所论,亦时政之大纲,不允则已,何必仍谪之哉。”遂不听。桧语塞而退,次日不由上知,矫诏贬张浚于郓州,群臣莫敢言者。
  清远军节度副使赵鼎闻知浚上疏复被贬,乃叹曰:“吾与浚同列于朝,政事相亲,犹如兄弟。今吾二人因忤于秦桧,两遭谪出。今浚拳拳忠于朝廷,连被远放,吾且病羸,其能久任乎。”鼎因感慨深切,得疾愈重,自知不能起,先书墓中石,记其住居乡里,及朝廷除拜岁月日,题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嘱其子汾曰:“秦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然,祸及一家矣。但我死后,乞请骸骨归葬。”遂不食而死,时五十九岁。时十七年冬十月也。
  高宗闻赵鼎卒于清远军,伤悼不已,因谓廷臣曰:“鼎忠贞事朕,虽唐之魏征亦不过是。初曾决策,北伐中外,诸臣不及者远矣。值国事倥偬之日,而遂物故,朕实重感之也。”签书枢密院事楼照奏曰:“鼎之雄才,举国莫及。为不附和议,贬卒于外。然其忠心贯于日月,诚不愧古之贤相也,致使陛下称羡不已。臣等亦当退思补过,以慰陛下之万一。”高宗大悦,即下诏以赵鼎灵柩归葬。楼照复奏曰:“此鼎之初志耳。陛下若成之,则鼎九原感戴也。”诏下清远军,当道官司优具丧仪,将赵鼎灵柩归乡里以葬,不在话下。
  却说金国司天台官律耶礼奏知熙宗:“臣昨观天象,见南北二颗星,一主将位,一主相职,其大如斗,从天上坠下,流光四散,应南朝本国损一将相;又且近北帝星不明,更防本国有贼臣窃盗神器之祸。”熙宗闻奏,正犹豫间,忽边庭有文书来到,中国前左丞相赵鼎已卒。熙宗闻报嗟呀,自谓台官所奏不差,实未知吾国所丧者是谁。未数日,又报金太师领三省事兀朮卒。众臣皆惊,熙宗涕然泪下,曰:“兀朮既死,吾国势孤矣。”兀朮既卒,熙宗与众臣商议,谁可复居重任,总理国事。
  众臣皆以“完颜亮太祖之孙,是人名望素重,陛下若委任之,可保金国无事也。”熙宗曰:“卿言正合孤意。”副左丞宗贤谏曰:“完颜亮为人栗急,性忌残忍,非国之瑚琏也。陛下宜再择有德者任之。若用完颜亮,必起萧墙之祸矣。”熙宗不从其谏,即封完颜亮为平章政事,进为右丞相。亮既得政,谄誉金主,引用有势望子孙,渐黜退其违己者。熙宗大悦,复升完颜亮为太保,领三省事,号与兀朮同矣。完颜亮宠遇日隆,立朝益无忌惮。众百官缄口,莫有敢言之者。自是熙宗退朝,日与完颜亮宴于后池,极其欢乐,必完颜亮醉,方许退出。亮离后池,尝值日晡之际。完颜亮或醉不能举动,熙宗则命宫妃扶掖而出。因是完颜亮遂有篡逆之意,只是未得机会也。国之政事,委于裴蒲皇后听理。熙宗坐朝日少,惟思饮酒纵乐。朝官以裴蒲后理政,往往因之以取宰相。
  金皇统九年五月,熙宗与众臣议曰:“寡人欲继嗣备承大统,尔众臣以为可否?”宗贤谏曰:“国既有嗣,东宫德誉日闻,足可以代天位。陛下如再立之,适以起其争端也,非善后计哉。”熙宗曰:“上国有四五王者,亦使镇领封疆,各守其位,遇有一登大宝,则众心自服矣,何争之有。”耶律德复谏曰:“昔者封王爵各酋一方,非立继嗣之谓,实使居藩镇以辅翼王室也。今陛下若复立一东君,则权柄不一,必有后患矣。”熙宗见众臣谏之意切,遂退入后宫,与裴蒲后商议。后曰:“此事出陛下意。据臣妾论之,极悖理也。”熙宗心不能平。
  过数日,后每以言激之。熙宗怒,尝欲杀后,恐众臣议论,故衔心下。朔日,熙宗临朝罢,退入后宫。宫妃奉进宴席,熙宗纵酒自遣。适裴蒲后朝见,劝熙宗饮酒,至半酣,后曰:“陛下屡日纵饮,中外皆以太保完颜亮将起叛逆意,陛下须谨慎之。”熙宗曰:“完颜亮是寡人亲信之臣,岂有是事?尔休听众臣所言。”后曰:“大诈似忠。正是谄誉陛下,得近侍左右,而起谋意也。”熙宗默然,后亦不敢再谏。金主将就寝,忽大风骤雨,雷电震坏寝殿。见鸱尾有火,飞入金主寝内,霎时间四 处通红,将熙宗龙牀帏幔皆烧着。宫人大惊,忙扶熙宗趋出别殿避之。熙宗被酒未醒,宫中烈焰迸天。裴蒲后恐奸人乘势作乱,不开宫中门钥,惟令众侍官实时救灭其火。近三更,火势方灭,止是烧了后宫寝殿。次日又大风坏民居官舍五十所,瓦木人畜皆飘扬十数里,死伤者数百人。熙宗以天变特异,肆赦重罪,因问廷臣曰:“天变若是,谁使为之?”副丞宗贤奏曰:“完颜亮专权自恃,横行中外。又日前台官奏,北边帝星失明。今颜亮每有不轨之谋,故天示大变以警陛下也。”熙宗不悦,即放颜亮于云中,以修天谴,不提。
  却说完颜亮被夺去官职,放逐出云中,怏怏不已,自曰:“他日若得大位,当以宗贤骨为泥粉,方雪吾恨也。”因与心腹人堇孛太济、完黑豹议曰:“吾以得大位在掌握中,谁知已被放出。是谋之不成,反得其祸也。”堇孛太济曰:“金主荒淫,纵酒无度,不久必取于公也。”亮曰:“汝焉知后当复取?”堇孛太济曰:“金主之侧,皆公昔日所引用之人。彼深感公德,岂肯忘之而致公于度外不报哉?吾是以知公必复取也。”亮未信,密地遣人于金国体探消息。越两月,人报曰:“金主日前因纵饮宫中,裴蒲皇后言激其怒,被金主以手刃杀之,复立胙王妃撒卯纳于宫中。每要取用太保,众臣力阻之未果。又杀其左司郎中三合,即今要取太保代其职矣。”亮闻之大喜,曰:“若果如是,足遂吾志也。”言未毕,,忽使臣赍金主诏命来云中,复召完颜亮为平章政事。亮得诏,望北谢恩毕,着使臣先回,与堇孛太济议曰:“事不宜迟,迟则有变。
  称此机会,大位可图也。”堇孛太济曰:“公可随诏入朝,吾以精壮士傍立,遇金主迎候公,即刺杀之。复教完黑豹部领军马一万,埋伏城外,候内有动静,乘势杀人。金主近臣皆公之故旧,必无不从者矣。”亮大悦:“此计甚妙!”即日准备停当。
  次日离云中,迳诣燕京,入见金主。
  金主听得完颜亮来到,亲出御阶前迎候。亮先入,堇孛太济与侍从壮士一拥而进,中官阻当之,曰:“禁阙中岂许诸人乱入!”堇孛太济叱曰:“金主有召,谁教尔阻拦?”完颜亮近金主前掣出短刀,金主见势不利,大叫曰:“完平章果有谋意,吾未信,今日做将来也。”即叫:“文武何在?”言未毕,完颜亮一刀刺透咽喉,熙宗血喷而倒。武臣刘嘉远撞出曰:“谋君贼休走!”举铜锤望完颜亮打来,颜亮躲过。堇孛太济喝曰:“匹夫敢无礼也!”一戟刺中嘉远胸膛而死。中外哄动,欲来救护。完黑豹一彪人马从城外杀入,金主前后侍臣尽完颜亮所荐,皆不动手,谁敢再出放对者。亮即下令曰:“金主荒淫无度,纵酒杀了裴蒲皇后,及忠贞之臣左司郎中三合。今吾杀之,复立贤君以安金国。敢有异议者,以刘嘉远为例。”众臣缄口,中外恐惧,只得听允也。
  亮即艾萨克真太后临朝,自于外殿听政。封堇孛太济为左丞相,完黑豹为金吾大将军,以宗室萧裕为尚书左丞,萧玉为礼部尚书。其金主近侍亲臣,各就原职。搜罗致仇臣僚杀之。惟宗贤、耶律德知机,预先备下走路,比及完颜亮入燕都,宗贤与耶律德逃往中国,隐匿江湖不出,竟能免于祸矣。时,完颜亮诛其亲属,复杀太宗子孙七十余人,黏没喝子孙三十余人,诸宗室五十余人。太宗、黏没喝后皆绝矣。
  
  
第七十二回 东阳市施全死义
  却说边庭消息飞报入中国。近臣奏知,高宗闻之大喜,曰:“金主已被杀,朕无忧矣。”众臣请曰:“乘其国中无主,起兵伐之,可以报先帝耻也。”秦桧谏曰:“金主虽亡,必完颜亮理政。其臣僚俱是亲信,皆倾心竭力,以扶新主亮也。且兼北方士马精强,屡年丰熟,廪有陈积,陛下不可仓卒伐之。”高宗允桧议,自以金国兀朮、熙宗已亡,无敢有犯南朝者,每日幸秦桧第宅取乐,赐桧银万两,丝绢万疋,钱万缗,彩色千疋,及出入车驾。加封桧妻王氏两国夫人,子秦熺学士承旨,熺妻郡夫人,孙秦埙、秦堪、秦坦并除直秘阁,赐三品服。自是秦桧恩遇日加,横行朝廷,再无忌惮矣。出入城中,百姓望见,一许之地,即要躲匿。若迟了手脚,即将眼睛去之。人畏惧其来,犹如猛虎也。
  有后军施全,见其威势独压,心怀不平。自念岳太尉父子功勋甚着,亦遭屈陷死,全家迁徙岭南。若使苍天有眼,肯容此之极恶哉!昔春秋时赵襄子杀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短刃入襄子宫中涂厕,待襄子来而行刺。襄子至厕心动,令人四下搜捉,乃得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忠义士也,吾谨避之耳。”因放豫让。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使人不及识也。后伏于桥下俟杀襄子。襄子将过桥,其马先惊,因令左右搜寻,复得豫让,襄子斯杀之矣。且豫让为人臣,而为君报仇,诚大义也。吾与岳侯,本非同僚亲族。只想着高宗南渡,汴京失守,若非岳侯父子,岂有今日?所恨被奸臣秦桧伺其成功之日,连发十三道金字牌召回车马,又构陷张宪,连词害死于狱中。以此等冤屈,使我衷肠如何不激烈哉!来日往临安城中,伺着秦贼出入朝时,尽我气力戮之,少快平生志也。
  施全次日早进于城中僻处等候。不移时,五花头搭已过,道声秦桧趋朝。施全遥望见秦桧未曾乘马,只坐一小轿,轿之三面皆用布板遮闭,前后尽是毡帘围绕,手下随从者不计其数。施全自忖:“此贼原来亦知防人暗算,先自如此谨慎。吾主意至此,若杀得此贼,一以为苍生除害,二以报岳侯冤极。
  事不成,亦做着奇男子也。”言罢,秦桧抬轿近前,施全拔出利刃,望轿幔直刺进去。不想轿毡厚密,如何及得桧身,被侍从提辖官一齐将施全捉住,解往秦府来。秦桧令押过施全,问其姓名。施全并无惧色,曰:“吾乃东平人氏,姓施名全,官授后军之职。”桧曰:“谁教尔来行刺?说出那人,我便饶汝。”施全厉声叱曰:“汝乃罔君败国之贼,天下谁不欲杀之,岂独我乎!”桧怒曰:“必有人唆令他来,不打不认。”教狱卒痛打。
  施全大叫曰:“我想起岳家父子与天下之人,皆欲剿灭虏寇,以报国仇,独有尔暗通金国,专主讲和,却乃谋杀岳家父子,以快金人之愤,致使中原不可再复,虏贼任是猖獗。只今普天之下,莫不欲生啖尔肉,为岳侯报仇也。今事不成,有死而已,老贼何固问我是谁教来乎!”秦桧听了莫对,惟教拿送大理寺狱,取招罪,押赴东阳市斩之。后人有赞施全仗义云:烈烈轰轰士,求仁竟弗难。
  春秋称豫让,宋代有施全。
  怒气江河汰,忠言星斗寒。
  东阳甘就戮,千戴史斑斑。
  自此秦桧出入,每用五十余人,长刀短剑,前后随行。桧退入燕居,闷闷不悦,王氏问之:“丞相几日尝有忧色,其实何故?”桧曰:“日前因趋朝,半道偶被一小军官,将行刺于我,为提辖官所捉,押归府中,体问其名目,乃具东平人施全。
  吾以重刑拷勘,问其是谁唆令,甚被其赫厉一顿,竟令押赴大理寺狱取招,斩于东阳市中。自斩施全后,自觉神思疲倦,旧疾复作,竟不知所以也。”王氏曰:“昔与丞相往灵隐寺修斋,曾教风行者题诗,未得全韵,及丞相责令凑之,风行者道:‘若要诗全,不利于丞相矣。’今此人名为施拿,莫非风行者唆指来谋丞相?”秦桧听罢猛省曰:“夫人言是也。”即唤何立近前,谓之曰:“尔可带领提辖官数人,前往灵隐寺捕获风行者,不可有误。若恁前如道月长老事,二罪俱罚。”何立领了钧旨,与提辖官迳到灵隐寺来,寻见风行者,何立一把手捉住,曰:“秦丞相令来拿尔,即宜赴行。”风行者笑曰:“何恁性急,只吾一人,身不满四尺,手无缚鸡力,岂能走脱此寺乎。日前小人因言语触犯丞相,自知罪过,正待沐浴更衣,敬诣秦府中叩首请死,何用固执之。尔众人且放手立于居舍处,待我入僧房中更了衣服,即同尔赴府中见丞相,决不连累汝也。”何立等曰:“此言亦是。终不然尔会腾空而去哉。”即放了行者进入房中。何立与一起提辖官围住舍外等待行者,过了一个时辰,尚未出来。何立疑惑,与众人抢入房中,不见了风行者。四下搜寻,并无下落。只近牀边桌几上有一小匣,封记上写云:“匣中之物,付秦桧收拆。”何立不免将此小匣,与众提辖官回报太师。太师拆开封,匣内有小帖子,题诗一首云:脱下袈裟起了参,懒于尘世守山庵。
  三时斋饭无心恋,百岁功名没意干。
  性若白云穿冷袖,心如皓月浸寒潭。
  太师问我家何处,只在东南第一山。
  秦桧看诗罢,大怒,谓何立曰:“日前拿道月长老,既已卖纵,今又放走风行者,却将此匣来搪塞于我。尔今即往东南第一山捉还风行者,饶尔罪过。若捉不来,本身处斩,全家发配岭南。”何立听罢,惊遑无措,连声应诺领钧旨。出归宅中,与妻子议曰:“我之一命悬于风行者矣。丞相发怒,责吾放走此人,今复令往东南第一山寻讨。我想东南第一山实神仙居止所在,世人如何到得。且风行者,日前在灵隐寺中见他,其人言语不常,非尘俗僧行,终是莫得。今无奈只得领旨前去根究,若空回来,则我一家不免受祸。莫如乘此机而走,庶救一 家之迁徙也。”妻子皆号泣而别。次日,何立于相府取天下地理图视之,东南第一山在眙军城,东有山名曰“第一山”。怎见得,米元章有诗云:莫论衡庐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
  何立视地理图毕,省得路程,迳望眙军城而去。
  
  
第七十三回 栖霞岭诏立坟祠
  却说秦桧自差何立往东南第一山捉捕风行者后,心怀疑惧,白昼间尝闻凄惨冤抑之声,因是病染渐深,日重一日,不能复起视事。时百官有所指挥,亦需禀过然后施行。高宗闻其病体转加,亲幸其第候问之曰:“朕以卿屡日未造朝,知卿染疾莫起,卿之后事欲何,需当朕面陈之。”桧扶病倚于牀屏,无一 语属后事,惟涕泣而已。久之,乃曰:“愿陛下益坚邻国之欢盟,谨国是之摇动,他无所请也。”高宗曰:“此事实寡人盟誓,卿不必过虑,但自善保其体矣。”其子秦熺伏拜于御前,曰:“臣父若有不幸,望陛下念父之辛勤,以位袭于臣也。”高宗曰:“尔之父居丞相职,尚有不足于众臣。卿今或袭其位,必不能久安。寡人自有处之。”熺见高宗弗允其请,大惧而退。
  帝驾已出,桧命执政官各具其经由事呈报。桧能书押者,照在府时依例发遣之。惟一德格天楼四壁上,写张浚、赵鼎子汾、李光、胡寅、胡铨五人名字,必欲杀之,示不忘也。及桧病危不能书押,而得不死矣。是夕,秦桧死。临死时,口中喷出舌头上肉,挣挫呼救命之声,不胜哀苦。童奴皆远远避之。顷间,呕血数升而绝。未数日,其妻王氏偶在庭前,见秦桧身荷巨枷如重囚,悲哀求救,后有数十鬼形者,各执刀斧逐之。王氏凝目观视,见秦桧返顾谓曰:“东窗事犯矣。”言罢,鬼类重打之而去。王氏惊昏在地,众婢妾见,忙扶入房中,气绝身亡。后人有七言八句斥秦桧云:宋祖明良值太平,高宗南渡起胡尘。
  奸臣进幸专和议,志士沉埋失用兵。
  排逐忠贞居别墅,暗通雠虏耗朝廷。
  临危期有天垂报,咬舌谁怜痛楚声。
  秦桧既死,次日,事闻于朝。高宗随即下诏,黜其子秦熺罢织闲祝其亲党曹泳等三十二人,皆革去官职,全家迁发,岭南去汔。
  高宗仍下诏取还岳侯、张宪家属,命有司营造岳王坟墓,创立祠宇以享之,官其子孙十二人。理宗朝封赠王之六代: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路宣抚使、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兼营田大使、神武后军都统制、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武昌郡开国公,谥忠武,追封鄂王岳飞,配享太祖庙;王曾祖考岳成赠太师魏国公,曾祖妣杨氏赠庆国夫人;王考岳和赠太师隋国公,妣姚氏周国夫人;王妻李氏赠秦国夫人;王长子岳云封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武康军节度使,冢妇妻巩氏封恭人;次子岳雷封忠训郎、阁门祗侯;第三子岳霖赠朝奉大夫、敷文阁待制;第四子岳震赠朝奉大夫、提举江南东路常平事;第五子岳霆赠修武郎、阁门祗候;王孙岳云长子岳甫,决于岳申并封承信郎;岳雷长于岳经,次子岳纬,第三子岳纲,第四子岳纪亦各封承信郎,岳霖长子岳琮,次子岳琛咸授承信郎,第三子岳珂封朝请大夫、权尚书户部侍郎、通城县开国男。
  今岳王精忠庙同坟所在于西湖栖霞岭,墓道极其美观。四 围栽植树木,枝皆南向,诚知王之灵千载之下不忘乎宋也。祠宇前殿,中间塑岳王之像,王之右塑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武康军节度使岳云之像,王之左塑烈文侯张宪之像。后殿中间塑王之父太师隋国公岳和之像,王之母周国夫人姚氏之像,及王之妻秦国夫人李氏之像。旁有贵训郎阁门祗候岳雷、朝清大夫敷文阁待制岳霖、朝奉大夫提举江南东路常平事岳震、修武郎阁门祗候岳霆、及王之女号银瓶娘子并张宪夫人。王之将昌文候徐庆、焕文候董先、辅文候牛臯、崇文候李宝、尚文候王贵,皆有小像。王之坟后面,乃敕赐褒忠衍福寺,有田百余亩,每岁给之,备充修整祠宇,永崇王之祭祀云耳。武昌有敕建忠烈庙,以祀王之灵。其别光州等处,各有王祠,不在数焉。
  后人读史至此,次韵赵子昂一律,曰:
  宋祚中兴势未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班回南士君王诏,逃遁金人令字旗。
  奸桧有心终作孽,生民无主竟难支。
  堪怜歌舞西湖夕,一度游吟一度悲。
  
  
第七十四回 效颦集东窗事犯
  话分两头,续说锦城士入胡生名迪,性志倜傥,涉猎经书,好善恶恶,出于天性。一日自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观未竟,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掷书于地,拍案高吟曰: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谋夷。
  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
  黄阁主和千载恨,青衣行酒两君悲。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回万劫皮。
  朗吟数遍,已而就寝。俄见皂衣二人至前,揖曰:“阎君命仆等相招,君宜速行。”生尚醉,不知阎君为谁,问曰:“阎君何人?吾素昧平生,今而见召何也?”皂衣笑曰:“君至则知,不劳详问。”强挽生行。及十余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之时。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者,如市廛之状。既而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皂衣者令一人为伴,一人入白之。少焉出曰:“阎君召子。”生大骇愕,罔知所以。乃趋入门,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祠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幞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五十余众,有牛首马面、长喙朱发者,狰狞可畏。生稽颡阶下。王问曰:“于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予为儒流,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生答曰:“贱子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未尝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谤鬼也。”王曰:“然则‘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为之耶?”生方悟为怒秦桧之作,再拜谢曰:“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奸臣之传,致吟忿恨之诗,颛望神君特垂宽宥。”王呼吏以纸笔令生供款,让曰:“尔好捷笔头,议论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则增寿放还。若辞意舛讹,则送风刀之狱也。”生谢过再四,援笔而供曰:伏以混沌未分,亦无生而无死;阴阳既判,方有鬼以有神。为桑门传因果之经,知地狱设轮回之报。善者福而恶者祸,理所当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谬矣。盖贤愚之异类,若幽显之殊途。是乎不得其平则鸣,匪沽名而钓誉;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罹罪以招愆。出于自然,本乎天性。切念某幼读父书,蚤有功名之志,长承师训,惭无经纬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拟欲插天门之翼。每夙兴而夜寐,常穷理以修身。读孔圣之微言,思举直而措枉;观王?之确论,想激浊以扬清。立忠贞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诸,洞见一 心之妙用。惟尊贤而似宝,第见恶以如雠。闻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诤;既睹秦桧夫妻之恶,便欲得而生吞。
  因东窗赞擒虎之言,致北狩失回銮之望。伤忠臣被屠刘而残灭,恨贼子受棺椁以全终。天道何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于有幸,令贤哲死于无辜。谤鬼侮神,岂比滑稽之士;好贤恶佞,实非迂阔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饮三杯之狂药,赋八句之鄙吟。虽冒天聪,诚为小过。斯言至矣,惟神鉴之。
  王览毕笑曰:“腐儒倔强乃耳。虽然好善恶恶,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阎罗做,其毁孰甚焉!汝若为阎罗,将吾置于何地?”生曰:“昔者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又寇莱公、江丞相亦尝为是任,明载简册,班班可考。
  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间正人君子之为也。仆固不敢希韩、寇、江三公之万一,而公正之心,颇有三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旧者何之?”生曰:“新者既临,旧官必生人道,而为王公夫人矣。”王顾左右曰:“此人所言,深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见之,恐终不信善恶之报,而视幽明之道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矣。”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冥官,即启狴牢,领此儒生,遍视泉局报应。
  毋得违错。”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过殿后三里许,自石洹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之狱”。吏叩门呼之。少焉,夜叉数辈突出,如有擒生之状。吏叱曰:“此儒生也,无罪,阎君令视善恶之报。”以白简示之,夜叉谢生曰:“吾辈以为罪鬼入狱,不知公为书生也。幸勿见怪。”乃启关揖生而入。
  其中广袤五十余里,日光惨淡,冷风萧然,四维门牌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溟泠之狱”,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牀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傍。一妇人裳而无衣,惮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绿衣吏指下者三 人谓生曰:“此秦桧父子与万俟卨,此妇人即桧之妻王氏也。
  其它数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勔、耿南仲、吴开、莫俦、范琼、丁大全、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吾施阴刑,令君观之。”即呼鬼卒五十余众,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风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震雷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焉,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为人形。吏谓生曰:“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狱卒驱至金刚之狱,缚桧等于铁牀之上,牛头者长哨数声,黑风飘扬,飞戈冲突,碎其肢体。久之,吏呵曰:“已矣。”牛头复哨一声,黑风乃止,飞戈亦息。
  又驱至火车之狱,一夜叉以铁挝驱桧等登车,以巨扇拂之,车运如飞,烈焰天作,且焚且碾,顷刻皆为煨烬。狱卒以水洒之,复成人形矣。
  
  
第七十五回 冥司中报应秦桧
  是时,绿衣吏又引胡生至观溟泠之狱,见夜叉以长矛贯桧等沉于寒水中,霜刃乱斲,骨肉皆碎。良久,以铁钩挽而出之,仍驱于旧所,以钉钉手足于铜柱,用沸油淋之。饿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于凡世,使人烹剥而食其肉。其妻亦为牝豕,与人育雏,食人不沽,亦不免刀烹之苦。
  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矣。”生问曰:“其罪有限乎?”吏曰:“历万劫而无已,岂有限焉。”复引生至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刃,浑类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是皆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者,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生曰:“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亘天,牛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肉皆烂。良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突出者皆人。视之俱无须髯,悉寺人也。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液,惟有白骨而已。复以冷水沃之,仍复人形。吏请问,曰:“此皆历代宦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阎文应、童贯之徒。曩者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枉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今受此报,应劫而不原也。”复至东壁,男女以千数,皆裸身跣足,或烹剥剖心,或坐烧春磨,哀痛之声,彻闻数里。吏曰:“是皆在生为官为吏,惯污虐民,不孝于亲,不友兄弟,悖负师友,奸淫背夫,为盗为贼,不仁不义者,皆受此报。”生见之大喜,叹曰:“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气也。”吏笑携生之手偕出,仍至灵殿,再拜叩首谢曰:“可谓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善恶不能遥其责也。”王曰:“尔既见之,心已坦然,更烦为吾作一判文,以枭秦桧父子夫妻之过。”即命吏以纸笔给之,生辞谢弗获,为之判曰:尝谓轩辕得六相而助理万机,则神明应至;虞舜有五 臣以揆持百事,而内外平成。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桧,斗筲之器,闾阎小人。
  虽居宰辅之名,实乃匹夫之辈。獐头鼠目,同至意以逢迎;羊质虎皮,阿邪情而诌谀。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怀奸谋而肆为僭分,闭塞贤路,固宠渥而妒忌贤良。残伤犹剽掠之徒,贪鄙胜穿窬之盗。既忝职居宰辅,而叨任处公台。惟知黄阁之荣华,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善妒能,专起冤诛之典。奸宄逾于莽、操,凶顽尤胜斯、高。以枭獍之心,蝎蛇成性。忠臣义士,尽陷于罗网之中;贼子乱臣,咸置于庙廊之上。视本朝如敝屣,通敌国若宗亲。鸱鹰啄架臂之人,猰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暗,受诡胡兀朮之私盟;凶行荒残,害贤将岳飞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隐,而言放虎之难;愚子秦熺,只顾狼贪,不愿回鸾之幸。一家同情而秽恶,万民共怒以含冤。虽侥幸免乎阳诛,其业报还教阴受。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察此愆尤,历万劫畜生不足偿其责。合行榜示,幽显同知。
  生将稿呈上,王览之大喜,赞曰:“谠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它忠臣义士在于何所?愿希一见,以适鄙怀,不胜感幸。”王俛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人中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三十余次矣。寿满天年,仍还原所。子既求见,吾请躬导之。”于是,登舆而前,俾从者殷,生于后,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朱牌金字,题曰“忠贤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佩,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鸾啸风唱,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上坐者百余人,皆冠通天之冠,衣云锦之裳,蹑珠霓之履,玉珂琼佩,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环侍左右。见王至悉降阶迎迓,宾主礼毕,分东西而坐。采女数人,执玛瑙之壶,捧玻璃之盏,荐龙睛之果,倾凤髓之茶,世罕闻见。茶既毕,王乃道生所见之故,命生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曰:“先生可谓仁者,能爱人能恶人矣。”乃具席,命生坐于右。生谦退再三,不敢当宾礼。王曰:“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辞。”生乃揖谢而坐。王谓生曰:“座上皆历代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则流芳百世,身逝则阴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黼朝廷,功施社稷,以辅雍熙之治也。”言罢,命朱衣一吏送生还,谓生曰:“于寿七十有二,今复延一纪,食肉跃马五十一年。”生大悦,再拜而谢。及辞诸公而出。行十余里,天色渐明。朱衣指谓生曰:“日出处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二吏坚却不允。再三挽留,不觉失手而释,即展臂而寝,时漏下五鼓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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