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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宗统治下的十八年:被遗忘的盛世》

_8 张嵚 (现代)
雨点般的炮弹就这么轮番在鞑靼人的视线里爆炸,对于习惯骑马打仗的鞑靼人来说,高科技武器的震慑力是巨大的。坚固的边墙,喷着火舌的大炮,有种你就来试试?
达延可汗连忙下令,暂停骑兵演习活动,三军就地扎营,不可轻举妄动。先前耀武扬威的冲天气焰,登时收敛了大半。
然后,达延可汗等来了朱祐樘的回复,一封软中带硬的诏书。
朱祐樘告诉达延可汗:一千五百人入贡是做梦。但是,念在你们精神可嘉,准许你们派五百人进京入贡,以“增进双方友好关系”。但是,如果发现入贡中有作奸犯科的事,严惩不饶。
先是针锋相对,然后明确的告诉鞑靼人:我不欺你,也不怕你!
达延可汗皱着眉头听完了朱祐樘的国书,在又一次恋恋不舍的望了望眼前的铁壁雄关后,他做出决定:接受明朝条件,入贡!撤军!
达延可汗明白,自己实力虽强,但明朝也是不好惹的,轻易入侵未必有好结果,何况朝贡贸易也是符合民族利益的,所以眼下的情况,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便宜吧。这以后,双方开始了朝贡贸易,北方边境在之后的几年暂时平静了下来。
一场山雨欲来的边境危机,就此化解。
但这只是暂时化解。达延可汗贪图的绝不仅仅是那点明廷的赏赐,未来的时日里,国家北部边境注定会不太平。没有强大的军队保卫,一切都是扯淡。
所以大同危机一过,朱祐樘立刻开始着手整顿军队,余子俊去世后,马文升继任了兵部尚书,从此开始大展拳脚。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但相比于救灾,军队整顿同样不简单。从医学角度上讲,军队出问题就像是身体敏感部位出病变,不动手术要死人,动了手术却是牵一发动全身,死得没准更快。
而大明朝的军队整顿,主要是三个问题,都是敏感部位的敏感病变,所以,朱祐樘采取的是保守疗法。
第一个问题:军事人才问题。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军队要强大,干部素质很重要。可朱祐樘即位初期的大明军队,各级军事干部的素质,怎一个糟糕了得。京城的少爷兵自不用说,主要军官全是朝廷贵族功臣家的子弟,虽有发奋图强的,但大多数都是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就以大同危机来说,传言朝廷要调京军上前线,吓得京营里的各级军官魂飞魄散,纷纷送礼请托跑调动,这样的干部,指望他们为国捐躯,那是还有戏?
边防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先是许多重要防区干部缺编严重,一些城关堡垒竟然有十年没有任命负责人,真打起仗来,那真是“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还谈什么保家卫国?而许多边境要地的将领,基本全是朝内宦官重臣的亲信,在那个“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时代,这些人里虽不乏能征善战的猛将,但混日子的吃货同样多。克扣军饷、侵占国家财产的事做起来,足智多谋,花样五花八门,只是上了战场就尿裤子。
因此,长久以来,大明的北部边疆战争总延续这样一个奇怪的剧本:敌人来了,我们的部队不是缩进城堡里,就是跑得比兔子还快。敌人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们坐在城楼上观风;敌人满载而归的时候,他们才装模作样地跑出来追二里地。然后堂而皇之的给中央写报告吹嘘“打退敌人”,成化朝时期的大部分“胜仗”,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所以马文升就任兵部尚书后,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军事机构的精简和人事改革,大批不合格的军官下岗,包括许多背景深厚的勋贵子弟,许多虚设的军事部门也统统裁撤。这下可桶了马蜂窝,没了饭碗的兵痞们个个不罢休,嚷嚷着要给马文升一点颜色看看。最后还是朱祐樘派锦衣卫保护马文升,拿出“跟马文升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的气概,事情才渐渐平息下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马文升的物色下,一批具有卓越军事才能的将领得到了提拔重用,担当了各级部队的指挥重任。暮气沉沉的大明军队,终于渐渐开始有了活气。
但更重要的却是军事选拔监督制度问题,没有良好的军事选拔监察制度,有一千个伯乐也累死了。所以马文升建议,要改革军官选拔制度,在军队内部形成竞争机制,具体办法为:军队内部强化奖惩制度,根据军功可以从士兵里破格提拔军官,自那时起,许多士兵开始了士兵突击的奋斗路程。此外,地方各省每年都要向中央推荐军事人才,由国家进行统一考试,选拔军事人才。而中央每两年要派专人对各重要边境防区进行成绩考核,以遏止腐化,并提拔优秀军事人才。
而与之相比,另一项制度不但沿用了整个明朝,甚至还沿用到了之后的整个封建社会:武举。
虽然明朝设立了各种选拔武将的办法,可相对于中华民族人才济济的局面,还是如同大海捞针,于是,一项常规式的海选方式成为主角:武举。
事实上武举并不是朱祐樘首创。唐宋且不说,成化十四年也曾开过武举考试,可朱见深当时是三分钟热度,搞完了就叫停。弘治六年,朱祐樘正式开设武举,考试内容分别为笔试策论与武功考试。并设立规定:六年开设一次。到了弘治十四年,又改为三年一次。从此,武举考试成为一项固定的选拔制度,沿用到后来的清代。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也正是在这个制度下,许多将才脱颖而出,实现了保家卫国的梦想,也打破了世袭贵族子弟在军官队伍里的垄断地位,而武举的身份也渐渐成为众多武将的招牌。如果开出自弘治朝至明末的武举出身的名将花名册,那可以说是一部星光濯濯的将星录:王勋、戚继光、俞大猷、邓子龙、沈有容、陈斌、傅应嘉……一代又一代的人从这个平台上走向边疆,然后改变了战场上的世界。
但只提高干部素质还是不够的。一群由狮子率领的绵羊,上了战场照样给敌人当点心。要打胜仗,既要有好干部,也得有好战士。
朱祐樘清楚地看到,他的战士们何止是绵羊,大部分都是老绵羊。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军队战斗力问题。
弘治元年,朱祐樘命调任回京的马文升整顿团营(御林军),结果却是不整不知道,一整吓一跳。整个团营人员缺编达到一半,而且相当多的士兵都早过了退休年龄,扛支长矛都喘气。更让马文升瞠目结舌的是:步兵不会刺杀搏击,火器兵不会开炮放枪,骑兵不会骑马打仗,至于排兵布阵协同作战之类的高难度军事技能,那更是一窍不通。这帮兵大爷的业务能力怎一个糟糕了得。
痛心疾首的马文升立刻开始着手整风:裁撤大批老弱残兵,重新招募精壮勇士,制定完备的士兵训练操典和章程,任命优秀将领负责操练。一切推倒重来,累得吐血。
但马文升知道,朱祐樘也知道,团营的问题,不过是整个大明军队战斗力问题的冰山一角,甚至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比比全国落后地区,团营还算得上先进单位。
说到底,这还是个军事制度上的问题。
明朝的军事制度,实行的是卫所屯田制。简单说来,就是国家给士兵田地,士兵一边种田纳粮,一边操练武艺保家卫国。国家省了军费开支,士兵有了经济保障,可谓两全其美。
可发展到后来,这“两全其美”变成了“两边全倒霉”。随着土地兼并的日益严重,军队的屯田也遭受侵害,所以大量卫所人员缺编,士兵纷纷逃亡。更倒霉的是,达官显贵家修个院,皇宫盖个楼,都调部队去施工。于是,以保卫国家为使命的大明军队,彻底沦为了佃农、仆役和建筑工人,至于保卫国家之类的小事,实在是顾不上了。
卫所制败坏了,可国家总要有人卖命,所以明朝就开始实行募兵制,不是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吗?可问题又来了,军队内部上上下下吃空额克扣军饷,当兵的没薪水,哪还有什么战斗积极性。
可朱祐樘知道,卫所制度毕竟存在了一百多年,轻易是取消不得的,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出乱子。所以朱祐樘登基后,严查军队土地侵占事件,清退被侵占土地,法办一批腐败干部,并严格做好军饷的清查工作。马文升更是制定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武器制造的准则规范,并推广全国实行。但这些都属于整顿工作,为了防微杜渐,朱祐樘还做了两件事。
首先是军屯改革,清理被侵占土地,整顿军屯,这些都是必要的。但问题又来了,许多土地找回来了,可原来种地的士兵早就跑光了。何况,又要打仗又要种地,这也无法保证军队战斗力。
所以按照马文升的意见,清查出来的原属军队的土地,一律招募无地百姓耕种,每年向军队交粮。军队则专职负责打仗。这样一来,既解决土地问题,又保证部队战斗力,国家也节省了开支,可谓皆大欢喜。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另一件事,则是有关募兵的。军屯要整治,但单靠卫所,很难满足国家边防要求,所以募兵也是需要的。可原有的募兵制度,基本就是临时性行为,管理混乱且方式复杂,所以才有了吃空额以及老弱残兵充斥的现象。为了统一管理,弘治七年(公元1494年),朱祐樘颁布了《佥民壮法》。
这是一项在明朝军事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一项法令,它规定:凡地方州县,都要选拔精壮民兵,平时由地方都指挥司负责训练,遇有战争则开拔前线,所有费用由国家负责。而募兵的成果,是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重要依据。这就是明朝特色的国家义务兵役制。
从此以后,募兵制正式作为明朝一种固定的军事制度存在下来,甚至在未来的历史中喧宾夺主,成为明朝军事的主要力量。
巩固卫所屯田制,发展募兵制,几番整治下来,国家拥有了可靠的兵源、制度化的训练和优秀的军事人才,大明军队的战斗力终于开始恢复。
但这还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军队症结的核心,还是制度问题。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军事指挥体系问题。
明朝的军事指挥制度,自朱元璋开始一直在变,总的趋势是:地方的兵权越变越散,将领的独立指挥权越变越小,武将的权力越变越少。核心一句话:保证中央对地方的绝对控制。
可凡事总有个度,到了明朝中期,这一制度基本变成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放到战场上,就是边境各防区不相统属,无法协同作战。各将领之间也不相统属,导致政令不通。比如成化朝时期发动的大规模收复河套的战争,表面上看,给了总指挥王越八万人马,可放到战场上才发现,他真正能调动的不过一万人。其他人,要么是指挥不动,要么干脆连影子都不见。干生气也没办法。
没有高效率的指挥体系,想打胜仗简直是白日做梦。可如果赋予军队太多自主权,却很有可能导致地方势力膨胀。军队是要改革,关键是怎么改。
朱祐樘动手了,几个重要的改革就在弘治朝时期完成。首先是总兵佩印制。按照明朝的旧例,武将是不能佩将军印。总之是送死你去,黑锅你背。这项制度的初衷,是为了防止武将拥兵坐大,割据一方。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问题多多,打仗是一个考验快速反应的工作,一切行动听指挥。边境重镇的防务,必须做到指挥统一,权责集中,否则就象患了帕金森综合症,身体再强壮也被打没商量。
到了朱祐樘手里,改!弘治五年四月,宁晋伯刘福出守蓟州,朱祐樘赐其为总兵官,佩将军印。从此以后,这一制度终于开始实行,而总兵一职,也成为了明朝武将所能做到的最高官职,成为无数沙场勇将终生追求的目标。
不怕武将拥兵自重?
没关系,朱祐樘还留着后手呢。武将可以当总兵,文官则可以当元帅。
文臣管军的制度,开始于宣德时期的巡抚和总督官职,长久以来大多是参赞军务,而权力大小也根据其名号区分,比如巡抚要兼管地方军务的,就加提督名号。而要管几个省军务政务节制几省巡抚的总督,则在前面加上都御史或副佥都御史名号。但在弘治以前,这些职务的权力其实很有限,大多是参赞军务,而到了弘治时期,这些职务的权力大大扩大,可以节制其辖区内的一切军政要务,你武将当总兵又如何?上面有管你的人。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当然,这个制度在后世也没少被诟病,认为文官带兵弊端多多,可事实上,文官带兵未必不能打胜仗,关键是要选派懂军事的人。何况,用文臣制约武将,也是封建时代防止藩镇割据的唯一办法。弘治朝知名的文官军事将领,如王越、秦纮、王轼、杨一清,都是做到类似职务,也都做的不错。
武将掌总兵权,文官掌统帅权,加上中央派来的宦官监军。至弘治朝时期,这项三位立体的管理模式终于正式成型,并沿用至终明一世。这项制度你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毕竟它是建立在明朝的基本军事体制下的,也是提高军事效率又维护中央集权的最好办法。
几番折腾之下,加上王越、秦纮、王轼等一批军事人才的努力,废弛已久的大明军队终于开始有了起色,同时,在边境形势日益恶化的情况下,明朝政府也加紧了边境防御工程的修筑,在陕西、宁夏、甘肃、辽东等重点防区加固了边墙。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洪武、永乐以来的九边关外军事要地能丢的都丢了,先守好家门口要紧。
自然灾害救完了,军队也整顿了,放在国家建设的大局看,两者都不是小事。但和第三件看似小事的动作比起来,他们确实算是小事。
这就是朱祐樘做过的不动声色的大事:疏政。
读中学的时候上政治课,记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当今国际竞争的实质,是以经济和科技为基础的综合国力的较量”。而事实证明,这句话放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都是恰当的。
你的军队强悍,你的官员清廉,你的政府运转有力,全国人民团结一心。但奋斗来奋斗去,国家穷的叮当响,老百姓家徒四壁。说这个朝代是盛世,怕是傻瓜都不信。
而纵观大明朝二百七十年的发展路程,我们也看到这样奇特的现象:社会经济发展迅速,特别是东南地区商业外贸都相当繁荣,但底层老百姓却穷得造反,国家穷得连镇压造反的钱都没有,最后活活逼得崇祯上了吊。说这叫捧着金饭碗饿死,那是非常的恰当。
问题出在哪?简单一句话:该交税的人没交税,不该交税的人交到倾家荡产。该工作的人不工作,不该工作的人累到吐血。国家该收的税收不上来,不该收的税收了太多,最终收到被人革命的下场。说到底,还是一个政策问题。
朱祐樘时代的明王朝,也面临这个政策问题。罢免奸佞,整顿官场和军队,抗灾救灾,其实都是为经济建设服务。彼时的大明王朝,就象一个血液流通不畅的病人,该供的营养供不到身体里去。要强身健体,就得疏通血管。而朱祐樘要富国强兵,也得疏政。
但这个事情谈何容易?原有的政策确实不合理,但真要大张旗鼓搞改革,势必将触犯一批既得利益者,造成巨大的阻力。不改革是等死,改革却有可能死得更快。君不见万历朝的大改革家张居正,为推行一条鞭法呕心沥血,机关权谋都算尽,太后宦官全搞定,到头来却落得死后都不被人放过的悲惨下场。
弘治朝不是万历朝,朱祐樘不是张居正,所以,朱祐樘也拿出了自己的办法。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对准了两件事:生产,税收。而这两件事,都与我们前文提到的一个人有关:邱浚。
前文提到邱浚,是因为他同王恕的恩怨,而这件事也导致了他最后的身败名裂。可放在大明朝的历史长河中,他却完全当得起另一个称呼:弘治朝经济建设的总设计师。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还在为拨乱反正而苦思的朱祐樘,收到了一个大臣特殊的奏折。说这份奏折特殊,是因为它写得太长,足足有二十三卷三十万字,比普通的一本书还要长。
这么冗长的奏折,是个皇帝都会嫌烦。明太祖朱元璋就曾因奏折过长而打过大臣板子。可朱祐樘自拿到奏折的第一刻起,眼睛就像被磁铁吸引住一样,一口气通读下来,然后很兴奋地下了一道诏书:命令福建布政史司负责印刷,将此文结集出版,全国发行。
给朱祐樘上奏折的大臣,就是邱浚,时任礼部侍郎。而那本奏折,本身就是一本书,叫《大学衍义补》。
《大学衍义》,是南宋理学家真德秀的理学著作,主要是系统阐述儒家理学的思想,包括修身,齐家的基本思想。是宋朝以后历代帝王的必读书目,堪称是儒家著作的泰山北斗。而学识渊博的邱浚,则以相同的体例写了一本《大学衍义补》,却只阐述一件事:治国。
此书以详实的论证,充满说服力的事例,系统的阐述,深深地打动了雄心勃勃的朱祐樘,而其书的核心内容则是一句话:
理财为天下之要道,财用为立国之本。
这句话,成为朱祐樘经济建设的核心思想。本着这个核心思想,朱祐樘做了一件事:税制改革。
明朝的税收问题,是困扰其整个朝代的一个问题。众所周知,朱元璋开国时期制定的一整套国家体系,是为了一个小农经济的国家服务的,然而历史的轨道却偏离了他的预期,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结构的变化,原有的体系也同样不适应新的经济形态。打个比方就明白了:本来我是要开一家农场,结果却开成了一家超市。拿着管理农场的办法管超市,这生意还能做下去?
所以到了明朝中期,各种问题都开始浮出水面:土地兼并严重,无地流民增多,政府税收锐减,豪强势力膨胀。不改是不行了!而在各种改革里,税制改革首当其冲。国家收不上钱,提什么口号都白搭。
税收改革的关键问题在于:向谁收钱,怎么收钱。
明朝的财政来源名目种种,最基本的却是田税。老百姓种了国家的地,向国家交粮食,皇帝就是大地主。按说这项财政收入应该最稳固,可发展到弘治朝,它已问题多多。
首先是一个收税范围的问题,自正统朝开始,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主豪强争相圈地,又想方设法钻漏洞逃避国家税收,小民百姓失去了土地,该交的税却一样少不了,如此一来,税越收越少,老百姓越过越穷。
而田赋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拖欠。
中国的老百姓一般是很老实的,借他个胆也不敢让皇上当债主。可地方官与豪绅就不一样了,明朝的税收政策里有条很“人性化”的规定:拖欠田赋的地区,如果确有无法征收的原因,到第二年可以考虑减免。这项规定是朱元璋定的,从本意上说,还是为了减轻人民负担。
本意是好的,但操作起来可就不一样了。大家很高兴地发现:这其中的商机真是无穷。每到要收税的时候,老百姓的钱照样交,收完了以后给中央打报告说闹灾了,再找几个当地的富户乡绅做伪证,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弄个免税或减税指标回来。已经收上来的钱呢,大家欢欢喜喜地拿去分红了。这么奋斗几年,弄个十万雪花银绝无问题。
补充说明一下,这种事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必须要和中央高官以及内宫太监有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成化朝时期的大学士刘吉、太监梁芳、尚铭等,都是开展这项业务的杰出骨干。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一来二去,老百姓的税没少交,国家一分钱没见着,倒是有大批贪官“勤劳致富”了。
税收不上来是件麻烦事,收上来后却发现:麻烦才刚刚开始。
明朝建都以后,北方的粮食全靠南方调运。作为主要的赋税区,江西、湖广、江浙地带的税粮都要通过京杭大运河送到北京。可山遥路远的,运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这笔钱,被称为“损耗”,也都是由老百姓负担的。换句话说:交税的时候,你不但要准备好应交的税粮,还要把“损耗”也准备好。你家离京城越远,负担的“损耗”也就越多。
从成化十一年开始,明朝实行了“官军长运法”。操作方式为:每年税务征收时节,朝廷派“运军”(即负责运粮的军队)至江南一带运粮,纳税人将粮食与“损耗”缴纳给运军,由运军负责将税粮运到京城。这貌似是一个好办法:纳税人的“损耗”负担减轻,粮食征收也便于统一管理。
可真实行起来才发现问题多多,首先是个成本问题,就拿运粮所需的船只来说,按理船只该由工部建造,可实际上工部只负担四成的费用,其他费用都由运军自己承担。军队哪来的钱?只能靠士兵们自行筹措。自实行这个政策以来,苦大兵们卖儿卖女甚至倾家荡产的,绝不是个别现象。
船只问题解决了,那就开拔上路吧。但是且慢,人呢?明朝到了那时候,军屯破坏士兵逃亡的事情已经很普遍了。人跑了,可是负责押运税粮的官兵数量那是“一个也不能少”。所以一有押运任务,军户家庭都得老婆孩子齐上阵,甚至四处抓壮丁,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国民党没什么两样。
按说和平年代执行个押送任务也没什么不好,从京城出发沿运河直下江南,虽然工作辛苦点,但一路也能看看风景,就当是免费旅游了。
免费?那是做梦。虽说“损耗”的钱是由纳税人交给运军,可交到运军手里的数目只是小头,其余的全被当官的克扣了。这点钱别说当路费,吃糠咽菜都不够用。而且粮食一路运过来,沿途还要停留,粮食停在粮仓过夜要钱,过关卡过城门要钱,水路转陆路,陆路转水路,租车租船还要钱。比今天的非法收费站还狠。林林总总的收费名目,全都摊在运军士兵头上。
可士兵也都是无产阶级,没钱咋办?好办,要么你可以向长官借高利贷,你还不上还有你儿子,儿子还不上还有孙子,总之是利滚利。当然,不想借钱也可以,你也可以夹带点私货,沿途贩卖来补亏空,但是请注意,一旦让你的长官发现,不但东西全没收,还要罚你个倾家荡产。
纳税人的负担也没减轻,因为每年到交税的时候,京城里的权贵也会象狼一样四处出动,专朝着交兑粮食的地方跑,先是包揽下当地的收粮业务,美其名曰为“会粮”,然后在征收“损耗”的时候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最后赚个盆满钵满回来。按照当时的一些记录,一石粮食从江南运到京城,损耗竟然高达五石粮食。
而且,在粮食的押运过程中,各级官员也层层盘剥克扣,到了目的地发现粮食少了,随便写个报告报损就能糊弄过去,动动笔的事嘛,当然是无本万利了。
如此下来,纳税人苦不堪言,当兵的怨声载道,国家收不上粮食来,全肥了中间这群蛀虫了。
以上种种惨状,都被邱浚奋笔疾书,写进了他的《大学衍义补》里,呈到了朱祐樘的面前。朱祐樘明白:这些事实都是客观存在的,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彻底改变的,要想解决问题,需要一步一步来。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首先是土地问题,这还相对容易解决,朱祐樘下旨清理土地,严查土地兼并现象,发还了不少土地,并且将各类罪臣的被没收土地发给百姓耕种,更继续周洪谟当年的政策,在湖广、四川一带进一步开放无人区,招募内地无地农民前来耕种,并给予合法身份。几番折腾下来,土地矛盾总算缓和了下来。
难办的还是税收问题,赋税拖欠怎么办?收了税运不上来又怎么办?
先是拖欠赋税问题,地方上那群蛀虫都是勾连一气的,又有多年犯罪经验,撒起谎来从不打草稿,做起事来团结一致滴水不漏。劳心费力的查下来,十个包青天都累死了。
朱祐樘不用包青天,他只在制度上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整,就完美的解决了问题。
弘治二年十二月,朱祐樘下旨,规定每年八月初旬,各地秋粮的征收必须要做出预算,九月初旬要做出纳税手册,中旬填写通知单,十一月初开始征粮,十二月必须征完。
这下可没咒念了,你不是想找借口谎报拖欠吗?事先就给你订计划,想赖都赖不掉。老百姓交税也都凭国家统一下发的通知单,不再任凭你们当官的随便勒索。到了时候交不上粮食……哼哼,你们就等着革职查办吧。
而在颁布条例的同时,朱祐樘也规定,凡是有上报灾情的,一律都由都察院派专人核实,有谎报的一律要问罪。这就堵住了最后一个漏洞。如此以来,朝廷的收入大为增加,老百姓的负担也有所减轻,只苦了广大贪官污吏们,眼见着白花花的税银从眼前过,干着急没办法。
然后,就是税粮的运输问题了。
客观上说,尽管长运法问题多多,但比起之前明朝实行的“支运法”和“兑运法”,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了。按照以前的规矩,纳税人必须自己把税粮千里迢迢送到指定地方,一路颠簸折腾不说,在支付“损耗”的时候照样被漫天要价。相比之下,长运法的折腾还算少了。
但有进步不代表没问题,要想解决问题,还要堵住漏洞。
朱祐樘又开始堵漏洞了,先是下发条令,严禁豪强介入税粮运输征收工作,同时,制定统一的“损耗价目表”,减免纳税人的损耗。比如弘治二年下令:应天府七县每石减耗米二斗五升,丹阳府每石减耗米二斗二升……如此种种,总算能让老百姓稍微松一口气了。
而更能让大家松口气的,却是另一项政策:折纳银钱。
所谓折纳银钱,简单的说,就是如果你粮食交不够,就将缺交的部分用钱补上。一般来说,粮食与银钱的数量比率大概为一比一,纳税人交的粮食,称为“本色”,纳税人缴纳的银钱,称为“折色”。关于银钱与粮食之间的换算比率问题,弘治朝也有统一的价目表,一般说来,普通地区是按照每石七钱银子的价格交粮,有灾情的地区按照每石四钱的价格交粮,而当时中国北方粮食的市场价格是每石一两。比较下来,还算是公允的。
弘治二年,这项政策正式颁布实行。这下可好了,银钱的损耗明显的要小于粮食的损耗,押运保管的成本也大为降低,老百姓的损耗大大减少,也不用听当官的随便忽悠。国家也好处多多,收上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想找借口报损克扣也是不可能了。除了贪官污吏之外,这项政策可谓皆大欢喜。
而折纳银钱的影响远不止于此,老百姓变交粮为交银,可国家还是要吃粮食的,交了钱,就变成了国家买粮,如此一来,粮食贸易也繁荣起来,更带动了相关产业的发展。套一句经济学的理论说,这是促进了商品经济的繁荣。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此外,为了解决税粮贪占克扣问题,朱祐樘也把监察体系做了改革,规定:每年粮食征收期间,必须由按察史和布政使督促完成,一旦出问题要负连带责任。而税粮必须要在年终起运,按照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应押送税粮的数目和实际押送到的税粮数目要进行严格核对,没有完成任务的要扣分,扣分扣到一定程度……你就等着蹲监狱吧。
而对于有押送任务的运军们,朱祐樘也做了很周到的安排:船只的制作费和维护费改由工部负担,大头的费用算省下了,每只押运船除了损耗费外,另补贴白银二十两。并设定统一的过路标准,严查对运军的随意勒索行为,加上连坐式的监察体系,当官的也不得不收敛一下,总之日子是好过多了。
朱祐樘的苦心没有白费,几番整顿下来,国家收入开始增加,人民负担大大减轻,大明王朝的国库,逐渐充实了起来。
如果就此说邱浚是明代著名经济家,貌似有些夸大他了。尽管上述的问题都写在他的《大学衍义补》里,但这些问题,是当时大多数有识之士都能看到的,包括王恕、马文升等人也都有相关的陈奏,解决问题的建议也都大差不差,并没显出邱浚有多么了不起。
事实上,邱浚之所以被称为伟大的经济家,原因在于:别人看到的问题他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问题他也看到了。而他所看到的这个问题,不但奠定了弘治朝的盛世,更为明朝留下了一个新名词:资本主义萌芽。也正因为如此,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同志送给邱浚一个光荣的称呼:中国十五世纪经济思想的杰出代表人物。而另一个曾被列宁同志冠以类似荣誉的人,是宋朝大改革家王安石。
四百年后,清末维新派领袖梁启超与一位西方富商交谈,对方得意洋洋的神侃重商主义学说,梁启超微笑着听了半天,最后拿本《大学衍义补》晃晃说:你说的这些,这本书里早就有了。
一切,来自于《大学衍义补》里的另一句话:
食货者,生民之本也。
食货,就是指商业活动。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就是:商业,是国民经济的根本。
这是一段在中国经济史甚至世界经济史上都具有深远意义的一句话,而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他只当得起两个字:叛逆!
众所周知,中国封建文化向来是歧视商人的,士农工商排名里,商人居于末流。自汉朝以来,中国大多数的封建统治者都执行重农抑商政策,到了明太祖朱元璋手里更发挥到了极致:不但制定各种政策限制商业发展,对商人征收重税,不许参加科举考试,连穿衣服都严格限制,规定商人不许穿丝绸衣服。对于商人们来说,这有钱没权的日子,怎一个郁闷了得。
而《大学衍义补》一声炮响,打响了明朝商人翻身迎解放的第一枪。身为文化部副部长(礼部侍郎)的邱浚坚定地宣称:商品经济是伟大的,商人赚钱是光明正大的,商业活动是应当受到鼓励和提倡的。
不止从理论上定基调,邱浚还提出了一整套发展工商业的政策,包括打破政府的垄断性贸易。
政府宏观调控,鼓励自由商业竞争,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民间海外贸易,调整税收政策。其思想不仅在当时的中国大为超前,更远远领先于当时的世界。
思想超前如此,不挨骂同样是没天理了。奇怪的是,明朝同时代的人主要都骂他逼走王恕的破事,批他经济思想的真不多,如谈迁等明朝大儒还称他为“中兴贤儒”。倒是后来的清朝文人对他的经济思想恨得牙痒痒,比如编纂《四库全书》的铁齿铜牙的纪晓岚,骂邱浚“率意妄做,可谓荒谬”。义愤填膺到如此地步,足见“我大清”的“思想进步”。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也正因为太超前,所以对这本书,朱祐樘是有选择性地吸收的,在这个时代做不了的事,留给下一代;这个时代做得了的事,抓紧时间做。按照《大学衍义补》中的理论,朱祐樘减免了商税,取消了朱元璋制定的许多限制条令,但影响力最大的一件事是:盐政改革。
若问中国古代哪样生意最赚钱,答案自然是食盐生意。老百姓别的东西可以不买,盐却不能不吃。可谓是成本低,市场广阔,利润丰厚。谁要是做上了食盐生意,谁就等于捧到了金饭碗。
金饭碗人人都想捧,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捧得了的。自朱元璋开国以来,明朝对于食盐生意一向采取政府垄断性经营的方式,私自贩盐是要杀头的。虽然也有人铤而走险搞个盐帮,但那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除了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好汉,基本上没谁做得来。
做不来不意味着不想做,眼瞧着白花花的食盐变成银子,是个人都要流口水。这时候国家很体贴的说:想捧金饭碗吗?可以,给我送粮食就好。
这就是明朝开国时期就开始实行的“开中法”。具体操作是这样的:商人把粮食运到边防重镇交给当地政府,然后再凭借当地政府给的凭条,到指定地区领取食盐,再到指定地区进行贩卖。虽然是来回折腾,但毕竟贩卖食盐的利润巨大,许多商人为了避免南北劳顿之苦,就在边疆开荒种地,到了秋收时节向政府交粮换取食盐。这样一来,既开发了边疆,又繁荣了经济,更增加了国家粮食储备,可谓一举多得。
可渐渐的大家就发现:所谓一举多得,早就实行不下去了。
关键还是个经济效益问题。商人辛辛苦苦的种粮,长途跋涉的运粮换盐,本身成本就要大大增加。随着盐价的变更,赚钱就越来越难了。而且国家盐场也店大欺客,收了粮食未必给你盐,反而经常打个白条说下次再来吧。更可气的是,许多达官显贵也看到了这个市场的前景,利用潜规则倒卖食盐,到市场上低价贩卖抢生意。原先一本万利的行业,现在变的收回成本都难。
许多商人也学精了,领取食盐不是需要政府凭条吗?一张凭条领一次盐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不多用几次呢?反正国家的墙脚不挖白不挖。越来越多的商人加入了挖墙脚大军,国家食盐白白流失,该收的钱却越收越少,全送给奸商献爱心了。
长此以往,商人们要么不做,要么就耍着花样做。国家没好处,正当商人没好处,只便宜了权贵和奸商。
朱祐樘即位以后,曾派户部侍郎李嗣清理盐政,法办了一批腐败分子,并指定了严格的凭条审核制度,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弘治朝初年,边关狼烟四起,军费开支激增,几次下诏鼓励商人送粮换盐,却是应者寥寥。归根到底,这还是个效益问题。
盐政的问题,是邱浚《大学衍义补》里的一个重要问题。邱浚论述了开中法的弊病,却并没有提出解决方法。真正解决问题的人,是户部尚书叶淇。
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户部尚书叶淇上奏朱祐樘,提出了新的盐政解决办法,具体办法就一条:商人直接向国家交钱,然后凭国家凭证换取食盐贩卖。从交粮食到交钱,看似只是简单的变了一个字眼,实际的内容却并不简单。
因为从此以后,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从政府换回盐来贩卖,用不着再像以前一样种粮运粮的折腾,渠道大大缩短,手续大大简化,成本大大降低,拿到盐就等于拿到了金饭碗,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四、治河、整军、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1…
新条令一下,广大商人欢呼雀跃,争相向政府送钱换盐,国家募集了大量资金,商人们找到了合法发财渠道,可谓皆大欢喜。照着今天通俗的话讲:这叫双赢。
唯独倒霉的却是叶淇,国家和商人双赢了,达官权贵们贩盐的财路却断送了,想拿到盐就得交钱,没钱就没商量。拿不到盐,当然只能找叶淇撒气。于是和权贵有勾连的言官们纷纷攻击叶淇,巧合的是,他们真找到了叶淇的一条“罪名”:他是江苏淮安人。
当时做贩盐生意的商人,主要来自江苏淮安,叶淇又是淮安人,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这就是某些人的逻辑:食盐生意利益巨大,改革盐法又得罪这么多人,没利益的事,傻瓜才愿意干,所以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在漫天的口水中,叶淇顶住压力,坚决推行这一新政策。这就是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叶淇变法”。六年以后,新盐法已经通行全国,国库收入大为增加,私人盐商业务蓬勃发展,国家盐场彻底变成了批发商。七十一岁的叶淇无憾了,他坦然的向朱祐樘辞职,归乡而去。
至于他有没有从盐商手里得到好处,有一个事实已足够说明:他为官数十年,去职时家无余财,路费都是找同僚凑的。
叶淇,字本清,江苏淮安人,景泰五年进士,天顺朝时曾因得罪石亨遭贬,成化朝时担任山西巡抚,整治边防。弘治朝时担任户部尚书,推行新盐法。朱祁镇时代,他对抗过权臣。朱见深时代,他对抗过蒙古人。朱祐樘时代,他对抗了整个盐业既得利益集团。他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响,但浏览他的遭遇与贡献,我们可以相信,他是一个清白而无私无畏的人。
尽管叶淇的声明并不显赫,但二十多年后,他的曾孙女长大成人,嫁给了淮安当地一个知名的才子。这个人在今天已经家喻户晓,他就是《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纵览历史,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惊讶的承认:世界真小。
世界很小,但叶淇的盐政改革,却打开了一片无限宽的天地。盐商势力的蓬勃发展,使地处盐矿产地的山西商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生意越做越火,并形成了一个影响中国几个世纪的利益集团:晋商集团。而两淮盐商和皖北徽商势力也迅速膨胀,在盐业贸易中获得利益的商人们,经济实力日以增强,社会地位也日益提高,到了万历朝时期,明朝更是在科举中设立“商籍”,鼓励大批商人阶层出身的士大夫步入政坛,明朝传统的重农抑商体系被彻底打破,商旅集中的长江流域更成为经济活跃带。这是一场连锁反应式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当今人们津津乐道万历朝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时,当史家反复讨论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时,对照弘治朝这些被历史关注不多的改革,我们可以很负责的说:这是一个过程。
这一切,理论上源自邱浚的《大学衍义补》,实际的操作,则是从叶淇变法开始。
拨乱反正的弘治朝,社会矛盾缓和了,国家收入增加了,新的经济政策见效了。彼时的弘治朝,从黑暗的成化时代彻底解脱出来,走向一个生机勃勃,国富民强的新时代。
说到这个时代的形成与运转,就不得不提到大明王朝的核心机构:内阁。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五、大明最强内阁:弘治朝的阁老们(1)
如果我们把明朝政府比作足球队的话,那么皇帝可以算是足球队的主教练,而负责国家行政方针运转的内阁,则可以被看作足球场上负责球队攻防运转的中场。而身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更可以被看作足球场上佩戴袖标的场上队长。
而明朝皇帝与内阁的关系往往会碰上如下的情况:队员迷糊,教练无能(成化朝时代);教练专横,队员挨整(崇祯朝时代);队员不错,队长混蛋(嘉靖朝时代);队员互掐,教练无能(隆庆朝时代);而最让人抓狂的,却是球队战绩不错,但教练碰上了球霸,说话不管用(万历朝张居正时代)……
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教练有水平,队员有干劲,上上下下团结一致争取胜利。这是每个明朝皇帝都梦寐以求的,做到的人却并不多。朱祐樘,则是这为数不多里的一个。
他能做到这一步,也是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找到了最佳的搭配组合。
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清洗了前朝旧臣的朱祐樘,组建了自己的第一套内阁班子:刘吉、徐溥、刘健。
三个人都是朱祐樘做太子时的老师,其中两个在前面已经露过面了,刘吉是个老油条,刘健是性格暴烈的炮筒子。而露面不多的徐溥,在弘治朝初年的内阁班子中,却是最受朱祐樘信任的人。
徐溥,字时用,江西宜兴人,景泰五年进士,历任礼部侍郎,吏部侍郎等工作,入阁的时候已经五十九岁,可谓是饱经风霜了。
所谓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不被人骂也是不可能的。在明朝做到中央级的高官,如果背后没人吐口水,那是相当不正常的。
可徐溥偏偏不正常,从基层到中央一路爬上来,人人一看到他,准想到今天政府机关门口看传达的慈祥老大爷,不管奸臣还是忠臣,都会情不自禁的赞叹一句:好人啊。
徐溥是好人,在那年头好到地球人都知道。内阁里的搭档刘健,是个标准的急脾气,从来都是三句话不合就翻桌子,唯独和徐溥讨论工作的时候客客气气,凡事礼让三分。内阁首辅刘吉,是坏到脚底长疮的小人,素来善搞蝇营狗苟打击报复,却对徐溥尊重有加,出了矛盾也退避三舍。至于拿得罪人当家常便饭的王恕,竟然也和徐溥保持长期良好的工作关系,退休回家了也不忘写回忆录称赞徐溥,表扬他“一心为公,国之干器”。做人做到这一步,可谓是登峰造极啊。
但这成功绝不是偶然的,还是因为他为人正派。正派到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做自我批评。他做“自我批评”的方法很有趣:在在书桌上摆两个瓶子,一个瓶子装黄豆,另一个瓶子装黑豆,如果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就往瓶子里装一颗黄豆,如果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就往瓶子里装一颗黑豆。每天都要检查一下两个瓶子到底是黄豆多还是黑豆多,如果发现黑豆多了,就做深刻的自我反省。大半生的宦海沉浮,他就是从不断的自我反省中走过来的。
严于律己的徐溥是个绝对的好干部,生活艰苦朴素,不背后乱说闲话,不耍阴谋诡计,不搞贪污腐败,只是一门心思干工作,光明磊落对待同事,勤勤恳恳上下班。他的为人处事,忠臣服,奸臣也服。一句话,这是个品德高尚的厚道人。
但选阁老不是选标兵,人品好也不一定意味着工作能力强。事实上,朱祐樘之所以重用徐溥,除了品德原因外,更因为《明史》中评价他的一个词:凝重有度。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五、大明最强内阁:弘治朝的阁老们(2)
解释一下:凝,是指含蓄;重,是指稳重;有度,是指有气度,胸怀宽广。这个词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徐溥是一个含蓄老练,做事稳重,胸怀宽广的人。
这样的人不进内阁谁进内阁?
这正是朱祐樘重用徐溥的原因:弘治朝初年的国家政局,其实还处在过渡阶段,前朝的弊政要革除,积累的问题要解决,未来的发展方向要找好,但这一切都要有个前提:国家稳定。
治国就像开车,不开就要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开快了也有可能翻车,翻车就会没命。只有开得又快又稳,才是高水平的司机。
而内阁就是国家的发动机,在彼时的大明内阁里,油滑的刘吉属于润滑装置,急脾气的刘健属于加速装置,而沉稳老练的徐溥,则是减速操控装置。弘治朝初年的工作不少,人事任免,清丈土地,抗灾救灾,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没有谨慎持重的精神是不行的。而徐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刚入阁的徐溥,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工作能力,大小政务事无巨细,都能安排得妥当。国家要施行大政方针,他反复斟酌,尽量做到不骚扰百姓;同僚之间有矛盾,他耐心做调解工作;中央下派干部到山西,陕西两省清查土地,他事先给人家制定出完善细致的清查步骤与斗争方略,尽可能的在不出乱子的情况下把事情办了;中央要任免地方干部,他严格把关,举荐的都是老成持重的好模范;黄河闹灾要赈济灾民,他担心原先核算的赈济款解决不了问题,又建议增加了三成;国家要修水利工程,他认真反复核算,最后的预算比预期减免了四成;中央要整顿腐败问题,他担心株连过多会出乱子,几次上奏章要求纠偏……总之,既要争取进步,又要谨慎小心,就是他的工作方针。
而他的人缘也一如既往的好。同僚犯了小错误,他既进行批评教育,又千方百计的帮忙遮掩,真正做到治病救人。刘吉整言官整得厉害,他想方设法帮忙营救,“两京之狱”事件里的许多言官都得到过他的庇护。刘吉明明知道,却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总之,上下关系都处得好。
如果仅仅如此,徐溥也不过是个谨小慎微的官僚,而随着弘治朝日渐走向正轨,朱祐樘终于发现,厚道的徐溥还有另一项可怕的品质:固执!
身为一个老知识分子,徐溥也是有坚定的信仰的。他的信仰就是两个字:祖制。
所谓祖制,就是明朝开国时期,朱元璋制订的一整套政治经济制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一百多年后的弘治朝,这些制度有的名存实亡,有的也败坏得差不多了。
这些现象让徐溥痛心疾首。他坚定的相信:朱元璋留下的制度是好的。国家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没有遵守这些制度;要想国泰民安,就要遵守祖制。谁要是敢破坏祖制,我就跟他玩命。
比如叶淇要变更盐法,他认为这纯粹是扯淡,在朝堂上拼命反对。但是当有人污蔑叶淇贪污受贿,他却旗帜鲜明的替叶淇证明清白。后来叶淇辞官回乡,穷得连路费都凑不出来,经济同样不宽裕的徐溥慷慨解囊,送别的时候目送二里地远后,又急匆匆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拉着叶淇的手认真地说:虽然你人要走了,话我还是要说,你改革盐政的做法是非常错误的。
修黄河也不例外,白昂要求在山东加挖分流运河,报告打到中央,他是也坚决反对。不但自己反对,还发动大家集体反对。花这个冤枉钱干啥?再说了,朱元璋当年都没这么修过!这次朱祐樘尊重了他的意见,你说不修那就不修吧。结果两年后黄河大决口,整个苏北大地全泡到黄汤里。这下徐大人却又来精神了,六十五岁的老头主动要求去灾区工作,以钦差大臣的身份雄赳赳气昂昂奔赴一线,为治河总指挥刘大夏排忧解难,还走家串户访贫问苦,积极帮助灾民解决生产生活问题,把当地老少爷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徐大人,再生父母啊!
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拨乱反正之路 五、大明最强内阁:弘治朝的阁老们(3)
要是当初支持白昂的计划,现在至于费这劲吗?
和同僚玩命,和改革玩命,甚至和黄河玩命,一切都源自徐溥固执的信仰。按照中国官场的惯例,一个拥有坚贞信仰的政治家,不和皇帝玩命是相当说不过去的,在这点上,徐溥果然“不负众望”。
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应该说弘治朝的忠臣们已经很知足了:有朱见深这样的反面教材在前面摆着,早把励精图治的朱祐樘衬托的光芒万丈。但徐溥却明显不这么想:英明神武?你才刚上路呢。
因为徐老爷子素来以“向模范看齐”的标准要求别人,皇帝也不能搞特殊。朱见深算啥,你要以先进典型为榜样。谁是先进典型?当然是明太祖朱元璋他老人家了。
朱祐樘很快就感受到徐溥的“严格要求”了……
比如天文台(钦天监)有个叫李华的技术员,因为犯了错误被革职,后来又因为替皇后看风水得到赏识。朱祐樘想:老婆的面子是要给的嘛,要不让他官复原职?徐溥不干了:国家选拔干部是要有组织程序的,不正之风的口子开不得。皇上您下命令可以,不过我是坚决不会听的,如果您一定要下命令,那就先把我撤了好了。朱祐樘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技术员罢免副总理:算了,那就听你的吧。
又比如朱祐樘有几天起得晚,上朝时间迟了一会儿。按说领导日理万机,上班迟到会儿情有可原。但徐溥又不干了,不但严肃批评了朱祐樘的行为,还借题发挥,把朱祐樘回复奏章太慢和最近业余生活过多的错误都批评了一遍,最后归结一句话:皇上您比太祖差远了!这简直不像大臣提意见,倒像是老师训差生了。
严格要求领导也就算了,徐溥连领导的奶奶也干脆一起严格要求。周太皇太后(朱见深的母亲)想念小孙子了,想召崇王(朱祐樘的弟弟)进京叙叙旧。徐溥又发话了:太祖朱元璋早教导我们说,藩王不能随便进京。所以太皇太后的想法是错误的,是应该改正的。徐溥又非常体贴地对朱祐樘说:皇上您应该做通您奶奶的思想工作,督促她改正错误,要是您不方便去的话,我去。
朱祐樘是个孝顺人,当然不想让这家伙给奶奶添堵,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每到这个时候,朱祐樘都相当无可奈何。他渐渐明白,这个看似很好说话,办事厚道的老大爷,其实是个外柔内刚,毫不退缩的倔老头。
但朱祐樘总算是好脾气,很给徐溥面子。他明白,这个倔老头是个对国家有益的人。特别是弘治五年刘吉滚蛋后,他接任内阁首辅,与几位同事通力合作,事事以与民休息为先,提拔推荐人才,保证了弘治朝政局的稳定和生产的发展,虽然也有黄河决口之类的傻事,但总起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
对这样的人,朱祐樘当然关怀备至。合理化的建议说得再难听也听,不合理的建议也好言抚慰,还经常把他召入内宫单独讨论工作,加官进爵自然更少不了。到了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徐溥已经是太子太师兼华盖殿大学士。该有的荣耀他已经全有了,当官当到这步,已经够本了。
徐溥当官够本了,可身体的本钱已经耗光了。七十岁的他浑身上下全是病,写字手发抖,走路打哆嗦,看文件眼发花,工作效率是大不如前了。他正式向朱祐樘请求退休。朱祐樘非常舍不得,接连挽留了几次,并特准徐溥刮风下雨天可以在家休息。但徐溥一脸苦相:臣实在干不动了,您就让臣享两天清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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