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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传奇

迈克尔·科迪(美)
基因传奇
作者:迈克尔·科迪 译者:邹凤群、赵建强
汤姆·卡特博士发明了一种先进的基因检查仪。他的轰动性发明触怒了秘密宗教团体“兄弟会”的虔诚信徒们,他们视此发明亵渎了神明,于是派出女“传道士”行刺汤姆。几乎同时,汤姆发现爱女患上家族遗传的怪底,惟有寻找到有天然治病能力的、带有特殊基因的人的血清才能解救爱女,而这样的人也正是“兄弟会”信徒苦苦等待、寻找多时的新救世主。“兄弟会”成员胁迫汤姆利
用墓因检查仪,务必找到与上帝耶稣拥有同样基因的人……
代序序
第一部 不幸的预言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
第09章第10章第11章
第二部 迦拿计划
第12章第13章第14章第15章
第16章第17章第18章
第三部 上帝的基因
第19章第20章第21章第22章
第23章第24章第25章第26章
第四部 基因创造的奇迹
第27章第28章第29章第30章
第31章第32章
尾声作者手记
代序
范一亭
  中国读者对科幻小说可能比较熟悉,但严格意义上说科幻小说就应归属于“幻想小说”(fantasy fiction),与此相区分的是更为常见的“科学小说”(scienc fiction),英国通俗小说《基因传奇》正是一部科学小说。
  上海学者黄禄善先生在他的专着《英美通俗小说概述》(一九九七年版)中对科学小说和幻想小说做了细致的辨析:“科学小说不同于科学幻想小说。科学小说的主要特征是根据科学原理与科学事实并在此基础上加以适度的想像,而科幻小说虽然亦以一定的科学原理、事实为依据,但主人公创造的奇迹很大程度上依靠巫术、超自然力量来完成。”(第223页)“对于科学小说来说,它主要关心的是科学技术对我们未来世界产生的结果和影响……所关注的是科技进步对人类社会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和结果。”(第224页)在此基础上黄先生给科学小说下了精确定义:“科学小说是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发展的一种文学体裁。这种体裁的小说依据科学上某些新发现、新成果以及在这些基础上所预见的,用想像方式描述人类利用这些发现与成果去完成某些奇迹。描写的内容具有高度的科学真实性并且符合科学发展规律。”(第224页)
  纵观英美科学小说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十九世纪英国小说有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美国有爱德华·贝拉米的《回头看》等,法国科幻大师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更是举世闻名。这些作品或针砭时弊,想像未来,或反映科技可以造福人类也可带来灭难的双重特点。二十世纪的科学小说从题材到手法都有了相当大的改变,科学成分更加浓厚。二战以后,人类科技发展突飞猛进。计算机、生物化学、电子通讯等高科技产业一日千里。六十年代之后,英美科技小说界在影视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掀起了“新浪潮”运动。作家不再仅仅关注星际探险和科技造福人类等旧话题,而是在深层次上探讨科技发展对人类社会潜在的负面效应,涉及到科学与伦理道德等方面的问题。如今当历史的车轮即将驶入二十一世纪之际,面对更高更新的科技浪潮,科学小说家们又该作何思考呢?由原子弹到核武器,由卫星升天到宇宙探测;从信息高速公路到“千年虫”,从“克隆人”到国际争抢“基因”的风潮。科技术语和新概念层出不穷,以致于辞典需要不断更新,年年都要评出几大科技新闻,足见科学技术在当代社会已无孔不入,每一个社会“细胞”都与之息息相夫。这个科技大爆炸的时代给我们出了个新的“司芬克斯之谜”——人在这样的时代中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样的地位?如何适应或改造这样的时代以使我们生存得更好?这些都是关心人类前途命运的每一位读者在读了《基因传奇》后不能不思考的问题。
  英国作家迈克尔·科迪的这部科学小说以波士顿一家生物基因实验室和中东地区的一个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组织的“圣地”为主要空间背景,以想像中的二○○二年为时间背景,集中展现了科技与宗教的矛盾冲突,探讨了科技与人文、科技与信仰之间的关系,戏剧性地编织了一幅构思巧妙、寓意深刻且人物刻画鲜明的未来画卷。小说以当今发达的基因生物工程为现实基础,想像加工既大胆又合理,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小说。它所设想的故事或许就是几年以后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发达国家可能上演的事实。与其说是一种想像,不如说就是一则预言,同时也是寓言。
  在这部小说中,基因学家汤姆·卡特和计算机专家贾斯明代表尖端高科技的世界,而神父伊齐基尔、伯纳德和杀手玛丽亚则代表了偏激的宗教世界;一个在阳光下,在高楼大厦里,一个则生活在荒漠的黑洞之中;前者咄咄逼人、生机勃勃,后者神秘莫测,阴森恐怖。两极的碰撞之中包含着微妙的“交流”,有无情的斗争也有不算肮脏的交易。这对核心矛盾是全篇小说的中心内容,衍生出两条交替行进的线索:汤姆和他的天才实验室的成员一直在努力寻找可以对抗癌症的完美基因以拯救失去了母亲的小霍利;原教旨主义的兄弟会组织则一心想寻觅到二次降临到人世间的基督。作者巧妙地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用最尖端的科技方法来寻找宗教中的基督基因,从而进一步寻找到新基督的下落。这不仅是小说家的一种艺术加工,也是不容忽视的一种可能:科技已被宗教有神论者多次用作上帝说的例证,迈克尔·科迪实际上指出了一种将科技与宗教结盟的可能性。一方面科技愈发达,人的异化愈明显,主体存在的危机愈严重,人类的精神支柱面临崩溃;另一方面宗教界也图谋变革,适应高科技社会的发展,从而维持有神论的延续。
  于是在作家的笔下,科技精英和宗教激进分子走到了一处,前者不能不震撼于发现耶稣身上的特殊基因的神奇性,后者则必须重新审视被自己视为洪水猛兽一般的科技。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赞同这种短暂的联盟:贾斯明作为一个正直的基督信徒,内心之中难免有亵渎上帝的自责,而玛丽亚身为宗教组织的杀手更是对这种妥协咬牙切齿。但事实是,的确存在完美的上帝基因和活着的转世基督。凶手玛丽亚被鉴定为携带基督的基因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包括我们的读者。这里不仅有女权主义的基督观的展现,从小说结构上说这一幕堪称意想不到的妙笔,既是全篇的高潮,又是科技与宗教的斗争契合点,一个完美的悲剧式冲突呈现在我们面前。汤姆、贾斯明、伊齐基尔和玛丽亚等人一齐陷入心理困境,哈姆莱特式的考问与抉择凸显于决定命运的时刻。感情与理智的碰撞足以令人黯然神伤。仇敌与恩人,杀手与基督,恨与爱,信仰与直觉无一例外地交织成冷酷的现实。谁又能断言这不是人类下个世纪将面临的现实呢?
  凶手玛丽亚自小在修道院阴暗环境中成长,历尽磨难,锻造了她“简·爱”般不屈不挠的个性和敢于反抗、敢作敢当的性格。明珠暗投的她被迫走上杀手之路,直到拒绝为汤姆的女儿治病,一生注定了缺少“爱”,缺少完美人性中至关重要的“基因”。尽管她天生带有基督的神奇基因,却在无人道的社会现实中后天地丧失了“爱”的能力,作者用这个当代基督的悲剧故事告诉了读者很多科技以外的意义。她能够面对真诚的汤姆,用否定的回答获取行使“上帝的权力”时的快感,即始终不懂得圣经中“骄傲先于堕落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寓言,直至最后才从汤姆写有“给予比索取更能得到保佑。”的纸条上得到“顿悟”,基督的真正本质在于“爱”和“牺牲”。丢失了“爱、信、望”(基督教三教义)中的“爱”之因素,玛丽亚终究成不了真正的基督。汤姆给自己注射了“上帝的基因”后成功地救活了霍利,也赢得了“爱”,因此成了隐喻中真正的基督。小说的结尾玛丽亚的尸首已化为灰烬,作者并没有点明她究竟有没有复活,留给我们思考的是:即便真的有二次降临的基督,他或她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德和能力呢?有神论者会由衷地赞叹上帝之伟大,使基督信徒们又经历了一番“爱的教育”,而小说中科技成分丝毫不损害宗教的精神,充分显示了作者构思的巧妙,矛盾冲突中没有些微的破绽。小说以汤姆痛失爱妻为序幕,以汤姆拯救霍利趋向终结,正义战胜了邪恶,爱战胜了恨,但现实生活中科学与宗教的无尽纠葛将远不能结束。两条线索错落有致,读者读罢全文,不能不承认科技可以创造奇迹,创造生命,但人性中的善良温情的主脉应是推动科技健康发展的关键所在。
  从这个意义上说,汤姆作为一名科学家经历了一次人文主义的洗礼,一次人性的教育,而玛丽亚只能在临死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拒绝宽容是当今人类生存的致命缺陷,从种族歧视到宗教排外,从文化上的后殖民主义到政治上的霸权主义,都体现了拒绝理解、排斥平等交流的专断思想。自负必然自大,自傲必然不民主,任何与异己间的平等商讨成为泡影,走进死胡同的后果只能害人害已。所以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领袖哈贝马斯在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时指出“消除人的异化,改善社会状况的惟一途径在于‘重建交往理性’”,“在生活领域必然采取各种形式和手段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人际交往结构的破坏、日常生活的贫乏化提出强烈抗议”,“生活世界应当……在人与人相互理解、相互同情、相互支援的基础上按照自助和互助的形式重新组织起来。”(章国锋《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研究》第228页)。这意味着放弃权力与暴力,提倡平等、宽容、民主与友爱。上个世纪资本主义大革命时代的理想,在后工业化社会的科技时代似乎并未过时,人类离自由解放的境界还很远很远。
  应该说,科技在这篇科学小说中扮演着正面的角色,连兄弟会宗教组织也出现了赫利克特之类的相信科技的教徒。伊齐基尔不禁感叹,当今世界相信上帝并愿意为之献身的人越来越少,这从另一侧面显现出科技的强大力量,对抗是危险的,只有平等地交流和相互认识才是出路,所以像贾斯明这样的天才电脑“黑客”居然是一个蕴信仰于心灵深处的基督教徒。人类要生存,不能没有科技,也不能没有信仰。没有了科技就丧失了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没有了信仰,也就丧失了终极关怀,人也就无法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传说中的基督诞生以来,两个千年即将成为历史,不知下一个千年人类将面临着何种挑战和怎样的进化,这些大概都是科学小说家和广大读者一致思考的话题吧。
  这篇小说语言优美,生动活泼而富于变化。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作者描写宗教和科技两个世界时运用了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前者冷静中透着怀旧的气息,如伊齐基尔对周围景物的感触;后者则显现出快节奏和现代的气息,有着美国式的幽默。前者抒情中夹杂着丝丝无可挽回的忧伤,宛如夕阳西下;后者则以直陈白话居多,行云流水中不变的是都市的迷茫与喧嚣。两者之间其实有一种隐秘的“对话”,这与前面提及的小说的中心内容有着技巧上的契合和统一。小说风格的充分表达与译者语言之流畅有直接的关系,应该说这是一部相当优秀的中译本。
  谈到翻译,中国对域外科学小说的译介大概可以上溯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一八九四年上海广学会出版了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的《回顾,2000-1887》的中译本,书中表达了衷心拥护科技进步,以机器征服自然的信念,体现了借助人力的庞大经济体系使电子化和自动化的二○○○年的模范世界充满安全和富足的理想。这部小说仍应属于幻想小说类,但已有相当多的科学成分。一九○○年世文社出版的凡尔纳《环游地球八十日》正式吹响了中国译介科学小说的号角。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汉译的科学小说加上幻想小说可以说不计其数,其中佳作自然不少。迈克尔·科迪的这本《基因传奇》应是一本质量上乘的科学小说和译作,祝愿译林出版社今后能有更多更好的科学小说的译作问世。
                       一九九九年五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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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八年 约旦南部
  这会是真的吗?经过两千多年的等待,预言最终会在他的有生之年,在他担任领袖期间变成现实吗?
  西科尔斯基①直升机飞过佩特拉②上空,飞机的影子像飞虫一样掠过这座雕刻成悬崖巨石的城市。城中宏伟的雕像和石柱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红光。然而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没有往下看;他第一次不去理会身下弃城惊人的美丽,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地平线,在无垠的沙漠上搜寻直升机将要降落的目的地。
  
  ①西科尔斯基(Sikorsky,1889-1972),出生于俄国的美国航空工程师。他于1939年制成第一架VS-300型直升飞机。
  ②约巴西南部古城。
  与他同机的两人都在睡觉——他们的深色西服与他的一样起了皱折——其中一人在他身边动了动。长途旅行使他们极度疲劳。自从赶到日内瓦,在兄弟会银行的董事会上将他叫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们就一直没有休息。
  那是将会改变一切的消息,如果情况属实的话。
  伊齐基尔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用手梳理着稀疏的白发。从得到消息,包租飞机到安曼,登上兄弟会等候的直升机到这里,花了整整一个工作日的时间,而且比乘班机多花费几千瑞士法郎。但是对兄弟会来说,金钱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时间,两千年的时间。
  再过几分钟就该到了。他紧张地抚弄着手上标志领袖地位的戒指——白金十字架上嵌着血红的红宝石——同时不断自我安慰地想:自己赶到这里的速度已经是最快的了。
  直升机快速飞越沙漠,将佩特拉城的巨石远远抛在身后。旋翼叶片有节奏的呜呜声使他感到更紧张。又过了十分钟,他终于看到了期待的目标:孤零零的五块巨石聚拢在一起,好像一片沙漠中举起的一只反抗的拳头。他往前倾身,俯视着下面那根四十多英尺高的石柱。这是最高的一根石柱,它弯曲的形状似乎在向他打招呼,他不禁感到脊柱一阵发凉。这地方的强大力量总是使他感动,而今天更是让他觉得几乎难以承受。
  这块巨石很少在地图上标出,即使标出的话,也只是几条轮廓线,从来没有名字。兄弟会以外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些巨石的存在,只有古代寻找水源的人是例外。那是几千年以前在这片荒凉沙漠上游牧的纳巴泰①人,还有后来的数百年在沙漠中游牧的贝都因人②。然而,即使这些沙漠王子也都回避这巨石群。他们愿意躲开巨石狭长的影子,向北到佩特拉去。他们称巨石群为“上帝的手指”。出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原因,如果靠近这个地方,他们就会感到不安。
  
  ①西南亚古阿拉伯王国,位于今约旦西部。
  ②在阿拉后半岛、叙利亚和北非沙漠中游牧的阿拉怕人。
  “降落了!’驾驶员的嗓音盖过了旋翼的噪音。
  伊齐基尔没有吭声,他仍然沉迷于身下耸立的巨石。他隐约看出一块斜伸出的石柱下停着三辆满是灰尘的越野车,车后保险杠上拖着铺开的垫子,用来清除沙子上留下的车辙印。显然其他成员已经到了。
  伊齐基尔看了一眼身边睡着的两个人。在兄弟会以外的世界里,他们一个是杰出的美国企业家,另一个是著名的意大利政治家。两人都是六强人内圈的成员。伊齐基尔估计其他人已经在圣洞里集中了。他猜想着兄弟会其他还会有多少成员被传闻召唤到这儿。虽然他们这个组织极其强调保密,但这样的消息也是很难封锁的。
  飞机渐渐靠近最高的一根石柱,旋翼的噪音似乎越来越大。直升机终于着陆,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用力推开门,跳到机外烈日炙烤的沙地上。他的动作轻盈,一点不像六十岁的人。沙粒反射的亮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赶紧从旋翼下面走过去。往前看去,高高的石柱裂开一个大缝。一个身穿轻薄上衣的人站在山洞的圆拱下,伊齐基尔一眼就认出他是迈克尔·厄克特修士,内圈的另一成员。厄克特曾经是很有成就的律师,但伊齐基尔看着他臃肿老态的身躯,不禁担心这位修士是否和内圈许多别的成员一样,年纪太大,身心太疲劳,无力迎接即将来临的挑战。
  伊齐基尔伸出右手,握住迈克尔修士的右手。“愿他得到拯救。”他说。
  修士随后用左手握住他的左手,两双握住的手形成一个十字。“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厄克特答道,说全了这句古老的问候语。他们的手分开后,伊齐基尔问道:“是不是又变了?”他双眼挑战似的直视对方,想知道他的艰苦跋涉是否全是白费。
  迈克尔修士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没有,伊齐基尔神父,仍然和先前告诉你的情况一样。”
  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紧张,因此只能报以一个极短暂的微笑。他没有理会正在摇摇晃晃走下直升机的两位修士,只是拍拍厄克特的肩膀,径直向山洞走去。
  这个因侵蚀而形成的山洞和本地区发现的其他自然山洞没有什么区别。大约十英尺高,宽度和深度都是将近二十英尺。除了靠洞壁放置的火把外,没有什么人工痕迹。伊齐基尔神父看到前面幽暗深处的墙上那扇隐秘的石门已被打开,心里顿觉轻松;若想把这块重污撬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走进门里,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看到两盏大汽灯,灯光照亮了石块相拼而成的地面和墙壁,上面刻着所有已经逝去的兄弟会成员的名字:成千上万名没能等到这一时刻来临的修土们。石洞中央是大阶梯,那些粗粗凿刻出的螺旋式台阶,蜿蜒伸向约旦沙漠下面岩层的两百英尺深处。
  伊齐基尔没等别人,独自沿着磨光的台阶拾级而下。他没用粗绳扶手,而是扶着阴凉的石壁稳住自己的脚步向下走去。到了底下,有火把照明,不再是漆黑一片。地下风从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通风道吹进来,将火把吹得火光摇曳。在跳跃的光线下,低矮的洞顶上的雕刻与壁画好像在他眼前跳舞。
  他从这里进入通往圣洞的迂回曲折的通道。他控制住自己不要奔跑起来,快步走过通道,鞋后跟在前人无数双脚磨光的岩石地面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拐过最后一个弯时,他听到说话声,随后看到约十来个男人聚集在十英尺高的乌木门外。这些乌木门上雕刻着纹章图案和十字架,守卫着圣洞。显然消息已经扩散到内圈以外的人,兄弟会的其他人也赶来看看传闻是否确实。他认出站在拱门边的另外两名内圈成员:紧张地捋着山羊胡子的壮实汉子是伯纳德·特里埃修士,瘦高个的是达赖厄斯修士。达赖厄斯最先看到了伊齐基尔,他举起手示意身边的人安静下来,人们立即转身面对他们的领袖,鸦雀无声。
  伊齐基尔从聚在一起的修士们旁边擦身而过,与达赖厄斯修士互致问候:
  “愿他得到拯救。”
  “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他们的手刚分开,伊齐基尔还没来得及间他话,达赖厄斯就转身对比他年轻的同事说:
  “伯纳德修士。你在这儿等着,我陪神父进去。一旦他做出决定,宣布预兆是真的,你就可以开门让大家进来。”
  伯纳德将左边的门开了几英寸,古老的门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伊齐基尔和达赖厄斯悄悄进去,身后的门又关上了。关门声在他们前面的空间发出回声。
  伊齐基尔每次进入圣洞,都会被其古朴的壮丽景观所震动而停住:支撑上方成吨岩石的粗糙的方形石柱;凿成的墙壁上作为装饰的挂毯;无数火把和蜡烛的柔光给凿出的岩石顶部镀上一层金箔。但今天他的视线只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圣洞最深处的圣坛。
  他大步走过石柱来到拼石地面的中央,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些。现在可以看见圣坛,看见那熟悉的印着红十字的白布。然而他的目光却注视着圣坛前面石头地面上圆形的缝隙。这小洞只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周围镶着铅条,构成一个星形。两英尺高的火苗从它的中心冒出来。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脚步迟疑,慢慢走近那已经燃烧了两千多年的圣火。他绕着圣火转了四圈,终于确认所见属实。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燃烧了近两个世纪的橙色火焰变成了白色。那微微发蓝的白色火焰,自从救世主①第一次降世以来还从未见过,亮得使人目眩。
  
  ①救世主(Messiah),即耶稣基督,传说中基督教的创始人。
  泪水涌上了双眼。他无法止住泪水。他的命运感和荣誉感太强烈了。他一直猜想两千年过去后,预示基督复临——第二次降世——的圣火变色将会发生。但是,他从未敢希望预言在他的有生之年变成现实。然而现在,在他担任领袖时期,预言终于实现了。他现在惟一的愿望是让他的父亲,还有名字列在洞壁上的兄弟会每一位逝去的祖先和成员都能与他共享这一刻——为了这一刻他们奉献了一生。
  “伊齐基尔神父,现在可以让别人进来了吗?”他身后达赖厄斯修士沙哑的声音问道。
  伊齐基尔转过身来,看见修士也是热泪盈眶。他露出了笑容:“可以,我的朋友。让他们看看我们见到的东西。”
  他在圣坛旁等着,看着内圈成员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仅仅听到一点风声就赶来的修士们。他沉默了一会儿,让他们渴望的目光尽情地欣赏那火焰。看到他们已经饱览一番,心满意足时,他举起双手,示意肃静。
  “我的兄弟们,预兆是真的。拉撒路①的预言已经实现。”他顿了顿,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尽量与每个人的视线接触。“救世主耶稣已再次降临我们中间。我们长期的等待结束了,现在可以开始寻找了。”
  
  ①基督教《圣经》中人物,死后四日耶稣使他复活。本书中宗教组织兄弟会的创始人。
  伊齐基尔看着自己欢欣鼓舞的追随者们,嘴里念的只有一句祷告词:但愿他能活得够长,去完成兄弟会有关二次降临的首要使命。现在他面带微笑,双臂高高举在空中,好像要够着天。
  “愿他得到拯救。”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洞。
  他们一起向空中举起双臂,人人都兴奋得容光焕发。他们齐声回答:
  “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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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二年二月十日 午夜
  瑞典 斯德哥尔摩
  大雪仍然下着。授奖仪式及随后的庆祝宴会期间,雪就一直没有停。强烈的灯光照耀着斯德哥尔摩市政厅的红砖墙。大片白色的雪花从漆黑的天空降落,似乎突然出现在这些强光下。尽管天气寒冷,大雪纷飞,还是有一群勇敢的人聚集在市政厅的台阶上观看国王夫妇和获奖者离开。
  一个宽肩膀的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挤到了前向,大概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吧。奥利维亚跟在汤姆·卡特博士身后走出市政厅,进入瑞典的夜幕。不过她没有注意到这人不寻常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她的丈夫。
  她只顾催促八岁的女儿扣上红色外套的纽扣。“把帽子也戴上,霍利。外面很冷。”霍利一边扣着领子上的纽扣,一边皱起脸,淡褐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小傻蛋。”
  “小傻蛋?那可是个新词儿。”奥利维亚笑着把俄国式的裘皮帽子戴在女儿长满细长金发的头上。“不管怎么说,觉得像个小傻蛋总比觉得冷好些。”
  “霍利,你看上去不像小傻蛋。”汤姆转身对女儿说。他蹲下来,和霍利一般高。他的蓝眼睛仔细看着她,仿佛她是他实验室里的什么物体。然后他耸耸肩,笑着说:“嗯,也许有一点儿像。”
  霍利咯咯笑起来,汤姆拉起她的手搀着她走下台阶。
  他们在一起真幸福。奥利维亚跟在他们身后,这样想着。他们的女儿很漂亮,只不过奥利维亚怎么也不敢告诉女儿这一点。他们好不容易才说服霍利换下牛仔裤、耐克鞋,穿上裙装参加仪式。
  霍利说了句什么,汤姆转身笑了起来。奥利维亚看到他的深蓝色眼睛透着温柔。看着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大片雪花落在他不驯服的黑发上,她发觉他是那么英俊。特别是他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外面穿着开司米外套,显得尤其帅气。他和贾斯明获诺贝尔奖都是当之无愧的。奥利维亚由衷地为他们感到自豪,没有理会天气的刺骨寒冷。
  这时候贾斯明·华盛顿博士赶上来和奥利维亚并肩而行。年轻的计算机科学家留着时髦的阿弗罗式短发,鲜蓝色披风的风帽遮住头发。在聚光灯的照射下,鲜艳的蓝披风有着特别强烈的效果。她活泼调皮的脸是黝黑色的,与白雪和她的眼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旁边是杰克·尼科尔斯,汤姆在天才生物技术诊断学研究所的合伙人。杰克径直走到她丈夫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再次向他表示祝贺。杰克比汤姆略矮几英寸,但身高也超过六英尺,而且显得强健。他面容粗糙,左鼻孔到左嘴角间有一个月牙形的疤痕,所以他看上去更像个拳击手,而不太像世界最大的生物技术公司的合伙老板。
  他们一起朝等在那里的轿车走去,人已经基本上到齐了。汽车里面灯光明亮,就像从前的马车一样。台阶下面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人数之多给奥利维亚留下了印象。她猜想大多数人和警察一样,注意力集中在古斯塔夫十六世卡尔国王和西尔维亚王后身上。国王夫妇的汽车正驶离这个地方。不过仍有太多的闪光灯集中在他们这一小群人身上。
  “贾斯①,还有的人呢?”奥利维亚问道。汤姆的父亲和贾斯明的未婚夫也和他们一起来的。
  
  ①贾斯明的昵称。
  贾斯明向身后指指:“他们在那儿与文学奖得主交谈呢。”
  “得了诺贝尔奖感觉如何?”奥利维亚笑着问她这位在斯坦福大学的室友。“想想看,大约十二年前你还担心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让生活有点变化呢。记得吗?”
  贾斯明笑了起来,她的牙齿映着黑皮肤显得特别白,“是的。”她似乎不在意地耸耸肩,但奥利维亚看得出她有多兴奋。获得斯坦福大学奖学金,然后得到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了不起的成就,更不要说对于一个在洛杉矶中南部援助计划帮助下的贫民窟的孩子。但这实在不能与现在的一切相比。
  “现在你和汤姆改变了世界。”奥利维亚说。负责颁发诺贝尔医学奖和生理学奖的卡罗林斯卡学院的院长就是这么说的。那位矮矮的、满头银发的先生,称赞汤姆的成果是自从沃森和克里克发现DNA双螺旋结构以来意义最为重大的科学成果。汤姆精通遗传学,贾斯明具有运用蛋白基电脑的天才,二者结合产生了这项成果,它将会拯救无数的生命。奥利维亚记起早在一九九九年一月汤姆和贾斯明就首次证明基因检查仪能从一个单独的细胞破译出人的所有基因。他们一下子就使国际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变成了多余。
  贾斯明伸出手轻拍霍利的后背:“不过,我的教女好像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我两次看到她打哈欠。”
  “霍利,你在举行仪式时打哈欠了吗?”汤姆笑着问道。
  霍利害羞地耸耸肩,抖掉落在鼻子上的一片雪花。“没有。嗯,打了一个小哈欠。仪式时间够长的,是不是?”
  汤姆掉过头,与身后奥利维亚的目光相遇。他们相视一笑。他空着的一只手向身后的她伸去。他们现在离轿车大约十英尺远。他俩牵着手。汤姆转过身向她倾去,就像往常他要亲吻她时那样。
  就在这一刻,那个宽肩膀的人走出人群站在他们面前。
  起先,奥利维亚正向汤姆身边靠去,没有看见那人。随后她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杰克·尼科尔斯脸上那个月牙形的伤疤变了形。为什么他如此愤怒?又如此害怕?
  然后,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
  一声尖锐的枪响传来,杰克猛地将汤姆从她身边推开。汤姆的手从她手中挣脱,向霍利那边倒去。一刹那间,她清楚地看见那穿宽肩外衣的男人。他在她前面站着,瞄准汤姆刚才站的地方。
  也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
  那人的手中闪过一道亮光,又一声枪响划破寒冷的夜空。一股强劲的力量击中她的胸口,将她肺中的空气挤出,将她摔倒在地。接着又一颗子弹击中了她,又一颗,又一颗,她就像一个布娃娃似的沿着台阶滚下去。她竭力想站起来,却不能动弹,这时她感觉震惊多于感觉疼痛。
  她必须帮助汤姆和霍利。
  她看到上方的台阶上贾斯明像树桩一样呆立不动,她醒目的蓝披风染满血迹,颜色变深了。
  奥禾维亚听到一声尖叫,随后看见霍利那淡褐色的大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多么像——惊恐地瞪着她。霍利的帽子不见了,奥利维亚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会着凉的。她尽力想笑一笑。她想安慰霍利,但是却无法动弹,她感觉脑后湿漉漉、粘乎乎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的头歪向一边时,看到那个正在逃跑的凶手。凶手消失在震惊万分的人群中,奥利维亚对看到的事情感到吃惊。
  汤姆在哪儿?她想。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的。
  她听见汤姆在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似乎很远,很远。
  然后,他的声音就像被遗忘的念头一样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奥利维亚!奥利维亚!奥利维亚!
  汤姆·卡特博士越是竭力呼喊妻子的名字越是觉得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从冰凉的台阶上爬下来,没有理会自己腿上的枪伤。他当过多年的外科医生,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流出这么多血。奥利维亚周围的积雪全被鲜血染红了。这不可能发生,尤其不可能在今晚发生。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地发生着。几秒钟以前他还拥有一切。但现在……
  他无法继续想下去。整个世界都愤怒了。人群在呼喊,在尖叫。警察尽力拦住人们,在他和奥利维亚周围组成一个圈。警笛呼啸着,相机闪光灯不停地闪着。杰克面色苍白,朝他走来。
  汤姆俯身看着奥利维亚,轻轻把一缕缕金发从她脸上拨开,盼望她睁大的眼睛能眨一眨,能认出他来,朝他笑一笑。然而这双眼睛只是瞪着他。他感到她的头部有些奇怪。他以一种可怕的冷静意识到她的后脑壳被打飞了。
  汤姆弯下身去抱紧她,喊道:“为什么?”他不知不觉大声喊出了心里的想法。
  突然,他领悟到了原因。这顿悟比寒夜还要冰冷,几乎使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是杰克将他推出了子弹的射线。凶手瞄准的是他,而不是奥利维亚。
  死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奥利维亚。
  负疚感像尖刀一样刺穿了最初的震惊,使他觉得想吐。随后,在一片混乱中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呜咽。
  霍利?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这时杰克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
  “霍利?”他边喊边推开朋友的手。他扭过身来,看到满身血迹的女儿正依偎在教母的怀里。贾斯明的黑皮肤透着苍白。汤姆伸出双臂抱住霍利,检查女儿是否受了伤。自始至终他面对的是一双恳求的眼睛,求他解释没有一个正常人能解释得了的事。待他弄清楚她的身体没有受伤后,感到一种强烈的宽慰,他大喘一口气,紧紧地将女儿拥在怀里。
  “会好的。”他挡住霍利不让她看到奥利维亚,一边抚摸着她的脸,说道,“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他为了霍利,也为了自己而这样说。伞降急救人员挤过警察圈进来了,这时惟一支撑着他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至少霍利没有受到伤害。
  至少她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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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
  马萨诸塞州 波士顿
  贾斯明·华盛顿博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汤姆·卡特要这么做,尤其是在枪击事件刚刚发生过后。这可能与医生在奥利维亚脑部发现的肿瘤有关。肿瘤是瑞典医生检查奥利维亚头部伤口时发现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对他的做法感到生气。
  阿诗本山公墓的草坪上盖着一层灰白色的霜,和冬日天空的颜色一样。大约有一百人聚集在这单色调的野外,纪念奥利维亚的生平,悼念她的去世。淡淡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并没有感到暖和。
  贾斯明·华盛顿的一边站着她的教女,另一边是她的未婚夫,身材高高的拉瑞·斯特拉姆。她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这次记者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以示尊敬。与他们一起站在四十码开外的是谨慎的警方。除了奥利维亚的亲戚,天才所的同事,汤姆在科学和医学领域的同行们,贾斯明还认识参加葬礼的其他许多人。州长的身边站着瑞典大使,他来此表达瑞典人民的尊敬和哀思。他们的旁边是南波士顿小学的教师们,奥利维亚在那所学校教英语和音乐。她班上的孩子们,也是霍利的同班同学们,也来了。一些孩子在哭,但所有孩子都很守纪律。奥利维亚会为他们感到自豪的。
  贾斯明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她心中的怒气却使她哭不出来。出事以来的十一天里,她流的眼泪比过去三十三年所流过的眼泪还要多。她最初在斯坦福大学遇见奥利维亚时,还是一个领取援助计划奖学金的活泼的女孩。当时她并没有觉得获取热门的计算机科学奖学金进入名牌大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小的时候她家住在洛杉矶中南部,她的浸礼教会派的父母禁止她上街玩耍。于是她在十一岁时便组装了自己的第一台计算机,她的性格形成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电脑街道上游荡。有趣的是,在斯坦福大学,恰恰是由于一个电脑错误,安排与她同寝室的是一个来自缅因州白人中产家庭,爱好艺术,主修英国文学的金发女孩。尽管她们在性格、家庭背景等各方面截然不同,她们却从一开始就相互吸引。至今贾斯明想到这一点仍禁不住面露笑容。
  贾斯明将淡黄色羊绒外套往身上裹裹紧。这是她能找到的适合参加葬礼穿的最鲜艳的颜色。她的朋友也会赞成的。她看着汤姆、杰克和其他人抬着奥利维亚的灵柩来到墓地。她注意到汤姆故意多用那条受伤的腿,她和他同时皱眉蹙额。显然他希望腿部的疼痛能减轻心里的痛苦。如果说过去的十一大对她来说是可怕的,那么他一定经历了地狱般的痛苦。尽管如此,枪击事件以来他所做的事情仍使她怒气难平。至少她认为是他做了那件事。上午在实验室看到的证据还不能最后确定。
  她低头看着她的教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身材瘦削、满头白发的爷爷阿列克斯·卡特身边。贾斯明心里想着这位哈佛大学半退休的神学教授会怎样解释奥利维亚为何被枪击。瑞典警方和联邦调查局认为是某个反对基因学的激进主义分子企图杀害汤姆。但是,尽管凶手的照片被拍了下来,他们并不真正清楚凶手是谁,也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干。
  不过,心理分析医生对霍利的状况感到欣慰。她并没有忘记目击母亲被杀的恐怖,她几乎从头到尾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许多方面,她比任何人都有决心面对已发生的一切。贾斯明甚至不止一次地听到小姑娘问汤姆他的感觉怎样。霍利的状况很好,还有她的勇气使得贾斯明很生汤姆的气。
  贾斯明看着汤姆和其他人将奥利维亚的灵柩抬到墓穴边,她的双眼一直在他的脸上搜索。她越深入地观察他的蓝眼睛,越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恐惧,或者是近似恐惧的某种东西。每次汤姆看一眼女儿,贾斯明就进一步确信自己上午在实验室看到的东西确实是他所为。
  这件事一定和瑞典医生在给奥利维亚做检查时发现的脑肿瘤有关。即使凶手的子弹没有杀死她,这个肿瘤迟早也会要了她的命的。大约三十年前,汤姆的母亲死于类似的肿瘤。贾斯明了解这件事。不用做心理分析就能知道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汤姆将自己超常的智力用于研究治疗这种疾病。他不仅比同行早两年成为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的合格外科医生,而且比大多数人取得高中毕业还轻松地完成了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博士学位。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他的母亲和妻子有过同样的肿瘤,就有理由对霍利做全部基因扫描。
  汤姆离开灵柩时,贾斯明回想起在斯坦福读大学三年级的情形。离现在已经十二年多了。她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直到有一天她听了医学博士汤姆·卡特的讲座。汤姆那时刚三十岁出头,已经是遗传学领域有影响的人物。他认为今后治疗癌症和遗传疾病的有效方法是基因疗法。当时,他的天才公司专门从事基因疗法的试验,并且开发经过遗传工程处理的蛋白质,如重组白细胞介素和生长荷尔蒙。公司相对来说比较小,但在规模和知名度方面都在增长。
  汤姆在斯坦福做的讲座题目是《计算机在破译人类基因组方面的应用》。贾斯明记得这位头发蓬乱的瘦高个起身讲话时,她忍不住要笑。但当他开始讲到他的设想时,她就不再想笑了。他设想将电脑与显微镜结合起来,可以从单独一个细胞中储存的基因解读出一个人的全部基因组。他所说的那种仪器能够从单个毛囊解译出一个人所有的几万个基因。汤姆·卡特的雄心是要解译出人类的软件。当时贾斯明就意识到她必须与他合作,成为他设想的一部分。
  三年多以前,他们将设想变成了现实,创制出基因检查仪。但现在一想到汤姆要把它用于自己完全健康的八岁孩子身上,贾斯明就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也不管他有多聪明,汤姆·卡特有时候真是愚蠢之至。汤姆一瘸一拐地离开灵柩,来到他们身边,站在阿列克斯和霍利之问。牧师开始祈祷时,汤姆弯下身拉住霍利的手。
  贾斯明试图与汤姆的目光相遇,但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墓穴。贾斯明心想,还来得及阻止他。即使他已经做完了扫描,她还能够阻止他看结果。
  汤姆完全没有注意到贾斯明在朝他瞪眼,也没听到墓穴那头的牧帅说了些什么。他一心只想着奥利维亚,还有他自己的内疚。
  与奥利维亚相识并娶她为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他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幸运。他一直对女性毫无了解,认为她们虽然可爱却令人心慌意乱,妨碍工作。他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什么地方吸引了以前的几个女朋友。她们都很聪明,很漂亮,而且他从未追求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她们却像对待问题孩子一样接受了他,相信用足够的爱和温情,会使他成为她们合适的先生。但最终她们全都放弃了对他的努力。
  可是他对于这位金发的奥利维亚·简·马洛里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当早慧的贾斯明·华盛顿将汤姆介绍给她的室友时,他突然理解了诗人所说的一见钟情。他的反应可以做临床描述:手心出汗,心跳加速,食欲减退,注意力不集中。辨别这些症状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这种病及其原因却是超感觉的,而不是用科学方法可以解决的。在坠入情网的那一刻,奥利维亚对于他来说就像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重要。从那一刻起,他热烈地追求她。那分热情除了工作以外他是从未有过的。八个月以后在巴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让他喜出望外。他本不会跳舞,但那晚在蒙马特尔他忘了这点,他俩跳舞直到天明。
  现在她死了。他仍然不能相信。昨天下午他还在比肯山自己家里的暖房里。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间房。他走了进去,期待着她在里面读书,或是在侍弄她的花草。他的意识里还是觉得她总会在家里,永远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他感觉到霍利的小手紧捏了一下他的手。他低下头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自己。她拼命忍着不哭出来,汤姆觉得要不是自己已经欲哭无泪,就会替她哭出声来了。
  他弯下腰会抱紧她。想把她的痛苦从她的身体内挤出去。
  “爸爸,我想妈妈,”她抽泣着说,“要是那个坏蛋没把她杀死多好啊。”
  “我也这么想,霍利。我也这么想。不过她现在安全了。事情会好的。”他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慰说。其实他看不出事情怎样才能再好起来。他希望自己能替霍利承担她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则太深,深得无法触及。他似乎已经感觉麻木了,甚至都无法唤起对凶手的愤怒。
  他有的只是负罪感。他为杰克的救命之恩向他道谢时,两人都转过身去,避免目光相遇;他们都明白杰克的快速反应不单单救了汤姆,同时也害了奥利维亚。汤姆将身体重心压在那条伤腿上,此刻他欢迎身体上的痛楚。那些子弹都打进奥利维亚的身体里时,有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腿。
  他的负罪感还不止这些。他想起了母亲的死,想起了面对母亲的死他是那样无能为力。后来,知道了奥利维亚脑内有肿瘤以后,他又增添了新的负罪感。他本能地再次拥抱霍利。另一批缓慢的、无声的子弹是否已经射出?这些子弹是否会再次错过他而找到一个更加易受伤害的目标?
  他一定得知道。
  灵柩被放到墓穴里,牧师仍在吟诵葬礼祷词。汤姆看着最后的、微弱的阳光照在灵柩铜把手上,反射出亮光,这时他才意识到妻子已真的离他而去,阳光再也不会照到奥利维亚身上了。他和霍利与其他人一起往墓里撒土,耐心等待牧师念完祷词。
  参加葬礼的人们开始离开墓地,各自朝自己的汽车走去。这时他觉得有人拽他的袖子。他转身看见贾斯明正生气地瞪着他。她一人站在那儿,她的未婚夫拉瑞已离开到汽车那儿去了。“汤姆,我们需要谈谈。就现在!”
  “不能等到守灵时再谈吗?”
  “不!”
  汤姆的父亲阿列克斯·卡特站在他身旁。白发下面是严肃的脸。他锐利的蓝眼睛从优雅的眼镜后面射出亮光。他总是一副与他的神学学生说话的神态。“什么问题?”
  “我需要和汤姆谈一件事情,”贾斯明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汤姆一眼,“单独谈!”
  汤姆突然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匆匆忙忙离开试验室时,工作台上乱七八糟的,原准备守灵以后回来看结果时再收拾的。贾斯明一定去过天才所,猜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爸爸,你先带霍利去守灵好吗?我们随后就到。”
  阿列克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应该和家人一起去守灵,”他说,“你必须和霍利在一起。”
  汤姆举起一只手:“求你了,爸爸。我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他跪下一条腿,和霍利一般高,看到她一脸的失望,眼圈红红的,“霍儿①,我只是和贾斯谈一件事情。你和爷爷一起回家,然后我回去和你们一起守灵,好吗?”
  
  ①霍利的昵称。
  她轻轻地点点头,尽力理解他。
  “但是汤姆——”阿列克斯不赞成地说。
  “爸爸,我以后跟你解释。”说完,他挎起贾斯明的胳膊,很快离开那些等待向家属表示安慰的人们,跟她一起上了一辆停在那里的轿车。
  “你什么时候去看霍利的基因检查结果?”贾斯明一关上车门便发问。
  汤姆开始没吭声。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轻松。他讨厌躲躲藏藏。“守灵以后。”过了一阵他回答。
  “汤姆,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选择,”他说,“我一定得知道。”
  “胡说!”贾斯明答道。“一派胡言。基因检查仪会告诉你不愿知道的事,甚至是不需要知道的事。当然你不该现在就这么做,汤姆。”
  哈佛大学校园往东北两英里处,天才生物技术诊断研究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天才所总部的多数工作人员星期六不上班,晚上自然也不工作了。确实,除了一些卤素安全灯有一些亮光外,院子里别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一些闭路电视摄像机监视着院东边长方形的蛋白质工厂,卤素安全灯就是为了给摄像机照明而设的。
  这里的主楼是一座巨大的光敏玻璃金字塔形建筑。它是这家全球最大的遗传学公司的世界总部。里面亮着一些灯。不过顶上两层没有灯光。那里是商业部门,董事会的会议室,大部分董事和经理的办公室。杰克·尼科尔斯的办公室也在那儿。中间两层的实验室里亮着一盏灯。底楼只有接待大厅和贾斯明·华盛顿空无一人的信息技术部有灯光。技术部不停地处理天才所在世界各地的分部送来的数据。和往常圣诞节前一样,底楼医院部的小病房也是空无一人,一片黑暗。
  汤姆·卡特和贾斯明·华盛顿在为奥利维亚守灵时,整个天才所大院里除了主门房里两名警卫和金字塔大厅里两名守着闭路电视监视屏的工作人员以外,没有其他人。
  然而,在这玻璃金字塔的二楼,在门德尔实验室套房的一间屋里,有一个大脑在工作。这大脑属于一个名字叫丹(DAN)的个体,这名字是它的一个创造者取的,通过变换脱氧核糖核酸DNA的字母顺序而来。
  一九九○年,根据在八十年代召开的会议精神,一项自阿波罗太空计划以来最伟大的科研项目开始了,这就是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其目标很简单:通过破译DNA基因结构中的三十亿个字母,辨别构成人类蓝图的约数万个基因中的每一个基因。一开始,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由DNA结构的发现者之一詹姆斯·沃森领导,参加者遍布全球,有各国的科学家,表现了空前的合作。但是到九十年代中期,虽然取得了重大进展,但相互竞争的研究小组开始为各自发现的基因申请专利,强大的合作精神消失了。
  一九八九年初,汤姆·卡特博士独立设想出建造一台半电脑半显微镜的仪器,能够从一个身体细胞中直接解读出DNA——类似一台结账扫描仪解读条形码。到了一九九○年初他完善了这个设想的理论步骤,但需要比当时更先进的计算机才能将这个设想变为现实。同年在斯坦福大学作讲座时,他遇到一位醉心于蛋白基处理器的计算机专业学生。那位学生就是贾斯明·华盛顿。九年内他们研制出基因检查仪,在世界上别的科学家失败的领域取得了成功。他们运用这台仪器能够确认构成一个人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个基因中每一个的位置及功能。
  现在,一台这样的基因检查仪的“眼睛”正在扫视它解译的DNA中的三十亿个字母,同时发出低沉的声音:“ATG-AAC-GAT-ACG-CTA-TCA……”,“眼睛”在读着。
  天才所总部以及其他地方较高级的天才实验室所有基因检查仪都是第四代产品。丹也是一样。它可以轻松地同时检查十五份标本。不过今晚它集中力量检查一个特定的身体细胞。
  丹黑色的脖颈可以灵活移动。里面装着由激光引导的电子显微镜,又称做“锐眼”。脖颈上猫眼睛大小的彩色小灯闪个不停。它们标志着高分辨率的镜头正在转移检查目标,从DNA的一个磁段移到另一个磁段,像解读彩色条形码一样解读基因密码。
  低沉的声音来自构成这个天鹅形仪器身体部分的卵形黑箱。这里是基因检查仪的“大脑”:一台第七代生物计算机,所谓“虚拟大脑”,模仿人脑的神经网络。它确实是有生命的,采用一种能对光作出反应的蛋白质噬菌调理素,能使逻辑门比集成电路快无数倍,实际操作能力强无数倍。它的处理器比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的处理器运作速度快上千倍。在丹的哼哼声中,它的“虚拟脑”在破译着上方的“锐眼”输过来的数据,解译着它的创造者——人类的基因构成。
  丹是门德尔实验室后部的六台基因检查仪之一。靠着一面墙安置着八个工作站。每个工作站闪闪发亮的白色桌面都一尘不染。
  只有一个例外。
  这里,一个用过的塑料容器放在手提式显微镜旁边,磁性荧光染料和琼脂糖的浴器旁边扔着一根移液管。不远处,一组小型埃朋道夫试管,一玻璃烧杯的水,还有玻璃片上的唾液标本放在一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匆忙准备基因检查标本时留下的。
  这样的准备过程是常规做法。首先要取得基因材料的标本,一个毛囊或一个唾液标本都可以。然后在显微镜下分离出一个身体细胞,把它放在埃朋道夫试管里,浸在荧光磁性凝胶中。这样可以突出细胞的二十三对染色体,将DNA中的四种核苷酸碱基染成不同的颜色。最后,将染过色的细胞封在一个无菌的容器里,置于六英尺高的坐姿黑天鹅的胸部:这只黑天鹅就是现在还清醒、警觉、注意力集中的基因检查仪。
  “CAT-ACG-TAG-GAC-GAC……”丹的“锐眼”解读着盘踞在细胞内的二十三对染色体中的DNA螺旋式梯子。从组成梯级的核苷酸碱基中选出不同的颜色;将信息送到脖颈部位的大脑中去。丹的大脑继续检查字母的顺序,每个字母代表一个碱基:胞嘧啶、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并且解读它们所组成的基因。丹不停地查阅自己逐步扩大的数据库和神经网络以确定每个基因所指定的氨基酸链,查清链中有哪些氨基酸,数目是多少,顺序如何。然后由不断吸收新知识的“虚拟脑”确定哪种蛋白质会被制造出来。
  蛋白质是生命的基本材料。基因通过蛋白质来改变一个有机体的生理构造,决定由哪些细胞组成哪些器官并决定应如何分裂,如何死亡。我们的基因通过蛋白质使我们的头发生长,肠胃消化食物,产生泪水和口涎,甚至像决定人的生日那样准确地决定人的死期。
  丹此刻在实验室的一端发出不祥的噪音,在无菌室里解读着人类细胞基因遗传的样本,从中辨别人的每一个身体特征:从眼睛的颜色到鼻子的形状;它能指出人的每一个长处,从智力方面到体育运动方面;它能预言每一种疾病,从囊状纤维变性到恶性肿瘤。现在,基因检查仪正在搜索正常容忍范围以外的缺陷。要弄清是否存在摧毁这个人生命结构的基因错误。
  突然,基因检查仪低沉的声音变了,猫眼睛上的小灯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只有一个预备红灯亮着。基因检查仪的工作完成了。它已经解译了这个人基因组中所有三十亿个字母,检查了所有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个基因。
  几个小时之内,基因检查仪破译出了这个名叫霍利·卡特的人的基因构成。同时宣布了她的死刑。
  两小时三十六分钟以后,守灵仪式结束。汤姆·卡特安排霍利上床睡觉,自己开车和贾斯明·华盛顿一起来到天才所大院。车灯刚刚照到公司黑色招牌上的镀铬字母,门房里的警卫就招招手示意他们进去。招牌上写着:
  
  天才生物技术诊断学研究所
  你的基因 你的未来 你的选择
  他沿着下过霜的车道开过去,右边闪过的是蛋白质车间的轮廓,左边则是草坪中心的喷泉。他看到前面高高耸立的金字塔形大楼。他来到大楼的门口,停下车,没有去地卜停车场。
  身边的贾斯明问他:“你仍然不放弃要经历这一切吗?天哪,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可有时也够蠢的。”
  他关了车引擎。“你还是没弄懂。不是我想做这件事。上帝,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但我不得不做。你可以不进去,贾斯。”
  “好吧,可以。”贾斯明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她下了车,用力关上那沉重的车门。“我还是不明白——”
  “我已经跟你说了,贾斯。他们在奥利维亚脑子里发现的肿瘤和我母亲的肿瘤很相似。”
  “是的,奥利维亚是有肿瘤。但她已经走了,你做什么也不能让她复生。”
  汤姆摇摇头,他太累了,也感到太麻木,不想再争辩。贾斯明很聪明,但她讨厌模棱两可。对于她来说,所有事物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对,就是错。就像她的计算机二进制数码一样。甚至她不合逻辑地信仰上帝,她也觉得是无可挑剔的。汤姆走到玻璃大门跟前,将手放在DNA传感器上,等待这些门认出他来,发出咝咝声并打开。
  “至少已发生的事情意味着奥利维亚没有遭受长期的痛苦。”贾斯明在他身后说,现在她的声音柔和些了。
  汤姆向两名警卫点点头,走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经过信息技术部,来到一面是玻璃的电梯组前。“不过,贾斯,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我不想看到霍利像我母亲那样经历痛苦。奥利维亚差点经受这样的痛苦。难道你不明白?现在我们知道那些肿瘤有着非常复杂的基因成分。我躲过了杀死奥利维亚的那些子弹。因为我继承了父亲健康的基因,我也躲过了引起我母亲癌症的那些基因。但是霍利可能从奥利维亚那里,并且通过我从我母亲那里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得知道。”
  汤姆走到电梯前,按下到二楼的按钮。贾斯明没有再说什么。门关上了。电梯快速上升,静悄悄地越过夹楼,来到上面一层。大厅和警卫们在他们下面变小了。周围静悄悄的,他甚至能听见贾斯明的呼吸声。
  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吧,”汤姆对她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好吧。假如霍利真的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你怎么办?你能做些什么?”
  电梯门开了,汤姆出了电梯来到走廊。走廊的一头是镀铬玻璃安全门,上面刻着“门德尔实验室。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铭文。他将手放在DNA传感器上,等待门认出他来。
  “我估计五年以后会有一种基因疗法。我一定设法不超过这个时间。”他说,“如果霍利有可能染病,像她母亲和祖母一样在三十多岁时发病的话,她就不会有问题了。”
  门咝的一声开了。他们一起走进去。传感器测到了有人进来,灯光自动闪起来。他们走过巨大的低温冷藏库,库里的活体肿瘤样本在摄氏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温下保存。钨丝灯给人的感觉像自然光一样。实验室空空荡荡,工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有点怪怪的。这里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白色、铬和玻璃的海洋。惟一的声音来自工作台中央的仪器和空调系统。汤姆凝神去听丹的声音,虽然他知道现在丹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停止工作了。现在已能看到主实验室右边尽头那间实验室的门了。他感到胃部一阵紧缩。他曾做过无数次实验,但检查一个可能患有致命疾病的亲人的基因,这还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预测的发病时间更早一些,该怎么办,汤姆?不超过五年?”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汤姆拉开基因检查仪实验室的门,看到六只高大的黑天鹅,带着恶意的、可怜他的神情看着他。“进来吧!”他说,“让我们看看丹发现了些什么。”
  贾斯明爱她所有的基因检查仪。那些都是她的孩子。正是这种仪器把天才所从一个先进的但只是中型规模的生物技术公司变为一个世界领袖。
  基因检查仪非常先进。三年多以前它开始投入运用时,竞争对手们情愿付钱使用它,而不愿自己落在后面开发研究。杰克·尼科尔斯运用了他所有的营销和风险投资手段,通过天才所批准的实验室确保基因检查仪在世界各地都能很快得到许可证。正如杰克喜欢说的,现在送一份纤维样本做基因检查就跟送一卷胶卷到柯达摄影室冲印一样容易。基因检查仪已成为解译人类软件的标准仪器。就像去年,《时代》杂志还称汤姆·卡特是遗传学界的比尔·盖茨。
  基因检查仪具有令人敬畏的能力,就连杰克对它们也小心提防。不止一次贾斯明听到他紧张地笑着说:“没有什么机器人能预告我的死期。”当然他说这话时总是不让客户听到的。
  贾斯明是第一批给自己做检查的。她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不过在近期没有什么遗传疾病会要她的命,确实让她松了一口气。但现在她跟着汤姆走过那组基因检查仪时,她理解了杰克的恐惧感。一台机器比你自己还更了解你,确实很令人不安。今晚,不知她的一个孩子会告诉她霍利有什么样的命运,她开始害怕起来。
  她在实验室一端的丹的旁边坐下来。听得见丹圆圆的身体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旁边监视仪屏幕上却黑黑的什么也没有。
  她看着汤姆。“你肯定要看结果吗?”
  他朝她点点头,勉强地笑了笑。
  “丹,”她对着黑天鹅脖颈上的麦克风说。开始有些人不喜欢她取的这个名字。但现在叫开了,大家都称基因检查仪“丹”。
  好像天鹅睁开了眼睛一样,脖颈上的小灯和卵形身体上的三盏白灯亮了起来。然后低低的声音变成了轰轰的噪音。
  “让我看结果。”她下令说。
  “丹,我也在这。”汤姆说。
  突然监视器亮了起来,显示出天才所的标志:一只灯泡被盘绕在丹的弯曲的脖颈中。下面是公司的格言:你的基因,你的未来,你的选择。
  “请选择菜单,”丹的声音很单调,嗡嗡的。它的记忆器辨认出了自己创造者的声音。贾斯明本想给丹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技术上没有问题,可以给机器选择任何一种声音。但汤姆和杰克认为这种令人紧张的机器应该有机器人的单调声音。也许这样能帮助他们确信尽管这能力超群的生物计算机具有有机结构,它仍然只是一台计算机。
  “请显示结果菜单。”汤姆说。贾斯明可以看到他的话变成文字出现在监视器的上部,这是为了保证仪器得到正确的指令。
  “检查对象的姓名?”单调的声音有礼貌地询问。
  “霍利·卡特。”汤姆清晰地念出女儿的名字。
  “检查对象已找到。请在屏幕上打出的选项中选择一个:最重要的结果,染色体分析,具体基因搜索。”
  “请给最重要的结果。”
  “当然可以,汤姆。”重要结果选择菜单出现在屏幕上,同时丹给他们讲解。“现在看到的是重要结果选择菜单。概况选择根据检查对象的DNA对其做出外貌描述:发色、肤色、眼睛、身高等。优点选择显示对照标准染色体组检查对象的长处最高的分值,关心选择显示非致命疾病感染的最低的分值,危险选择显示致命缺陷。未经允许,不能进入。请选择。”
  汤姆没有理会前三项选择。“请给我危险选择,丹。”
  “请说个口令。”
  “发现。”
  “谢谢,汤姆。我需要第二个口令才能给出危险选择。”
  贾斯明虽然勉强,但还是叹了口气,说:“知识树。”
  “谢谢,贾斯明。你们确信要进入危险选择吗?是或不是?”
  短暂的沉默。
  贾斯明紧盯着她的朋友。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她感到他有一股想要冲出去的欲望,带着霍利远远地离开基因检查仪和它的秘密。
  “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破了空气的沉闷。
  “什么?”汤姆喊道。
  基因检查仪上的灯光闪了闪,然后低沉的声音也改变了一会儿。
  汤姆转身对着她。他显得又生气又有点解脱的样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好了,汤姆,”她恳求道,“现在停止吧,还不算太迟。”
  “请再次确定你们的回答。”丹说道,仍然是那副不带感情的腔调。
  又一阵沉默。只要说出一个音节,就可以看到结果了。她注意到汤姆有点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丹。“是的,”汤姆终于说出了这个词,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请显示危险选择。”
  贾斯明摇摇头,仔细看着屏幕上的图像。丹的轰轰声加快了节奏,然后三个数字出现在屏幕上:九,十,十七。
  肯定有问题。屏幕上出现数字说明在霍利的基因组中有危险的基因缺陷。每个数字代表一个有缺陷的染色体。
  “九号、十号和十七号染色体有严重编码错误。”丹说。
  汤姆脸色苍白,命令道:“先显示十七号。”
  “当然可以,汤姆。”屏幕上的图像又变了,出现了一个彩色螺旋梯模样的东西,这是染过色的DNA双螺旋体的图示。屏幕上的标题是“十七号染色体”。螺旋梯旁边是每组三个字母组成的两组字母块,一组表示霍利的基因顺序的密码段,另一组是理论上的“标准”人类基因组对照段。然后出现了一个聚光灯一样的箭头,在屏幕上移动着,最后停下来对准螺旋梯中的几个梯级。
  “十七号染色体P53肿瘤抑制基因缺陷明显。母系基因已有病兆,父系基因有突变倾向。”丹叙说着。箭头与声音配合,指着梯级上不相配的碱基对子,然后指明霍利的基因组中母系基因的错误字母编码。
  CAT-ACh-TAG-GAC,被指出的缺陷可以清楚地看到。
  “P53基因还有什么功能?”贾斯明焦急地问。她对丹的工作程序比对检查结果更熟悉。
  “它帮助修复受损的DNA。突变的P53号基因是无性系进化的主要先兆。这个进化过程可导致癌症。但仅仅这一个基因不一定意味着霍利会得这种病。癌症牵涉到许多基因,这就是癌症难治的原因。如果她从父系和母系的染色体中继承了某种缺陷基因的组合,那么她就不可避免地会得这种病。”
  “那么说她可能没事,对吗?”
  汤姆还没来得及回答,屏幕上就换了另一组螺旋梯。这次的标题是:“九号染色体”。
  “九号染色体的一组基因易受损害。父系基因组已毁坏。母系基因组缺少。Cer6号和Cer14号基因处于危机状态。Inf19号和Inf27号基因含相反的编码缺陷。”
  不用看汤姆的惨白的脸,贾斯明也知道情况糟透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九号染色体的这些缺陷意味着什么,丹再次切换了图像。新的标题是“十号染色体”。基因检查仪做起诊断来毫不留情,始终用单调的声音解释,不讲一点策略。
  “十号染色体有四个Ras基因的排列中有空缺。突变不可避免。”丹就像预报天气一样嗡嗡地说。
  “天哪!”贾斯明低声叫着。
  汤姆直视前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比我预料的更糟,”他静静地说,“一个整体缺陷通常不会造成伤害。如果一个人能从父母任何一方继承一组健康基因,即使三个染色体都有畸变也能修复。但是霍利的基因组合是最糟的。所有可能发生的基因事故都发生了。”
  汤姆转身看着贾斯明。他眼睛里流露出怒气,悲伤的成分反儿少些。
  她只是摇摇头,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汤姆回过头来看着毫无情感的黑天鹅。“那么丹,你这个混蛋,告诉我以后怎么样?她会发生什么事?”贾斯明看得出汤姆在有意激怒自己。显然他宁愿发怒,不愿悲伤。绝望是毫无用处的。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检查对象霍利·卡特染色体组的基因缺陷组合最终会导致复合神经胶质胚瘤。”
  这几个字听上去要比“癌症”或“肿瘤”好多了。不过贾斯明并没被迷惑住。汤姆曾告诉她,复合神经胶质胚瘤是最可怕的一种星形细胞瘤。是最恶性的脑瘤。
  她想起霍利那么勇敢地从母亲墓地回来,穿着鲜红的外套,戴着黑色的裘皮帽子,她觉得恨起丹来了。虽然这样的恨是没有道理的。好像它应该对此噩耗负有责任。
  她转身对着汤姆,汤姆只是坐在那儿,蓝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
  “上帝,我很难过,汤姆。”
  “还没有结束,”他说,固执是他一贯的特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当然,她想,是有关时间的问题。
  她发现汤姆虽然满腔怒气,但恐惧几乎把他压垮了。他用了好几秒的时间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她听到他用强有力的声音问:“丹,你这个杂种,假设有最乐观的环境因素,加上最好的医疗条件,无性系进化将何时开始?霍利的肿瘤何时会达到第四期和晚期?”
  短暂的沉默,接下来的几秒钟内基因检查仪的呜呜声变得更加低沉。
  丹宣布它的判决时,贾斯明听着那硬邦邦的声音,摇摇头。她一直很为自己的成就自豪。但在那一刻,她听着这位算命先生预告她的教女的死期,她几乎为自己参加创造这样的仪器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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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一天 伦敦
  “我是复仇女神。愿我的正义之剑锋利无比……”
  刀片在头上刮着。
  “愿我的正义之甲永远圣洁……”
  刀片继续刮着。
  “愿我的信念之盾坚不可摧。”
  无情的剃刀剃过坚硬的发茬,推开白色的泡沫,留下一片光滑的头皮。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刮一刀,哼一句祷词。
  “我是复仇女神。愿我的正义之剑锋利无比。”她继续剃头,一边重复着她的祷词。
  头皮恢复了光溜溜的感觉,她擦掉镜面上的雾,检查自己的杰作。她那双热切的,十分出众的双眼——一只蓝色,另一只褐色——从镜子里盯着自己。眼睛的颜色是整容医生惟一没能改变的特征。她转过脸,看到耳朵后面那些十年前留下的细细的疤痕。这些是整容手术留下的痕迹,手术使她曾经美丽的,也许太美丽的脸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玛利亚将刀片放在洗脸池旁边,靠近演出化妆盒。她的手指抚摸着剃刀,感到一阵难以抵御的诱惑。不过她看看右大腿上新留下的十字形疤痕,决定过一段时间再放血。
  她转过赤裸裸的身体,走出小小的浴室,来到外问。这是一个宽敞的单间式公寓。她的所有财产都在这间屋里。赤着脚走在凉爽光滑的地板上感到十分惬意。六英尺高的窗户外面风景如画。寒冷灰色的泰晤士河水在她脚下一百英尺处滚滚流向前方。她走到房间一个角落,站在高高的横梁上挂着的吊环下面。
  她向上一跃,强健的双手便抓住了吊环。然后慢慢往上撑,身体的重量集中在两只手臂上,手臂上发达的肌肉绷起来。她继续上升,直到腰部与手在同一水平线上,肘部将胳膊牢牢锁住。然后,双腿抬起向前方伸直,腹部平直,整个身体形成一个完美的直角。
  “一,二,三,……”她低声数着,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墙壁。锻炼的过程中,她连一秒钟也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十五,十六,十七,……”
  每次重复都是一种享受,只有顺着她雕塑般的后背流下的细细的汗珠,还有手部微微的颤抖表露出她这样练也是费力的。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最后她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放松了抓住吊环的手。她先伸直双腿,然后像猫一样轻捷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一落地她就走到穿衣镜前审视自己裸露的身体。
  她仔细地研究着自己高高的身体:剃光的头,不同寻常的宽肩膀,有力的双臂,细细的蜂腰,男子般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她凝视自己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虚荣,只有客观评测,就像是在检查一件贵重仪器或者武器是否保养良好。这次黎明时分的检查和每天都要做的检查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和多数日子一样,她对自己感到满意。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但她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肌肉强劲有力而富于弹性。惟一的瑕疵是那些疤痕:耳后细小的疤痕,右臂下侧凸出的十字形疤痕,右大腿她自己用刀划的交叉型阴影,还有两个乳头下的锚状疤痕。这两个疤标志着她原来丰满的双乳被切除的位置。现在留下的是男性一样的乳头,不会妨碍她的行动,也不会招徕令人讨厌的目光。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审视过身体后,转身审视自己的巢穴。这间位于旧仓库顶层的房间还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产物。那时伦敦城里的年轻专业人士在不时髦的东区购买改造过的房产,因为这些房产便宜而且靠近他们工作的地方。但这个房间完全不像是雅皮士的住处。室内装潢师可能称它为朴素,但是用简单一词来描述它也许更合适。
  她走到窗子旁边的四个开关跟前。
  啪,啪。天花上垂下的第一只无罩一百瓦灯泡熄了,又亮了。
  啪,啪。第二只灯泡也是一样,熄了,又亮了。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灯泡。
  电灯的工作状态完全正常,她感到满意。紧接着,她开始每日功课的下一步。她顺着墙壁在房间绕了一圈,将精心设置的六盏聚光灯一一打开。灯全部亮了以后,她走到房间中心,仔细察看光线的角度,确保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不留一点阴影。将其中两盏灯调整了一下,确信黑暗全被赶走,房间完全明亮以后,她感到很满意,便检查了房间的其他方面,确信一切就绪。
  健身器材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她走到那里,扶正墙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然后对它屈膝致礼。这幅木质耶稣像是神父将她从科西嘉孤儿院接出来后给她的,成了她房间朴素白墙上惟一的装饰。
  接下来,她的目光扫过书柜。最上面一层只有一本书:《圣经》。下面一层是六盒录音磁带,还有一只随身听。五盒磁带上贴有某种语言的标签,而第六盒上的标志却是“声音训练”。最下面一层有很多激光光盘。所有东西都放在指定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转向右边,看到窗户、一张简朴的木桌和椅子。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台便携式电脑和一只电话机。电脑和电话机都和后面白墙上的电话线插座相联。此外,桌上还有一只手表,一本薄薄的马尼拉纸文件夹。桌旁的地板上整齐地码着一堆类似的、褪了色的丈件夹,至少有六十个。所有这些文件夹都被剪去一角,就像过期护照一样,只有最上面一本除外。这本和桌上的一本没有标签,也没有剪角。正是这最上面的一本文件夹吸引了她的目光,惹得她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去,目光迅速扫过简朴的小厨房,掠过相邻的卫生间门,落在公寓门上。她仔细检查了钢门的所有四只锁,然后走到门边大橡木柜前。
  她打开柜门,这时可以看出柜子同时起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作用。左手边用作挂衣橱。一排男式服装整齐地与一排女式衣裙并排挂着。衣服的上面是一排精致的由真发制成的假发套——有短发,有长发。地板上,六双同样尺码的男鞋和女鞋整齐地排列着。
  但是她真正用心检查的是柜子的右手边。这边的主要功能是工具架,就像许多郊区住户的车库墙壁上可以看到的那种。但是这里的工具不是用来干那些“自己动手”的活,也不是干花园里的活的。
  最上面一排,三把刀挂在特制的钉子上。从左到右刀子的尺寸由小变大,仿佛是博物馆陈列的展品。刀子虽然干净,完好无损,但是刀柄的磨损却证明它们是经常使用的。这三把刀的右边是一把阔头弯刀,尼泊尔廓尔喀士兵使用的传统弯刀。她依次抚摸这些刀,摸到锐利的刀锋时,她内心感到一阵阵兴奋的震颤。
  弯刀的下面是致命武器双节棍:两截木棍,每根长一英尺,由铁链相连接。两根淡色木棍的顶头都漆成浓浓的血红色。与双节棍挂在同一根钉子上的还有一根勒杀绳,挂在那里就像一根被丢弃的领带。再下面是三枝枪:一把硅酸盐九毫米口径半自动格洛克手枪,可以躲过金属探测仪;一把SIG飒乌尔手枪;还有一枝海克勒科克冲锋枪。最下面,横放在特制的枪盒里的是一枝高精密度远程狙击步枪,还有一枝泵式猎枪。枪支之间是贴着整齐标签的抽屉、架子,装满了零配件和弹药。
  玛利亚动情地抚摸着这些宝贝,擦去海克勒科克冲锋枪管上一块脏斑,把SIG手枪下面的杂志剪页摆正。
  所有一切都秩序正常,她感到很满意。于是放轻脚步走过房间,回到卫生间。她打开淋浴龙头,站在温暖的、源源不断的水流下面,拿起一块肥皂,在身上擦着,直擦得皮肤发红。她仍然用同一块肥皂擦洗剃光的头,抖掉刺激眼睛的泡沫。肌肉放松后她感到一阵愤怒和羞耻。她又想起了那位科学家,那位自从斯德哥尔摩事件起一直让她心神不宁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而且偏偏发生在她眼中最危险的目标身上,她感到这是对自己的讽刺。所有其他的目标都是不折不扣的魔鬼:武器贩子,摄制黄色电影的人,在电视上骗人的传道人,为私利而歪曲法律的律师,还有一些大毒枭。这些人邪恶的面目容易认清,因而也容易消灭。她刚刚从神父手中接过有关汤姆·卡特博士详细资料的文件夹,就意识到这一位与其他目标不同。他的罪恶比起那些被她处决的人来更大、更阴险。而社会却认为他那亵渎神灵的遗传学是有益的。社会甚至把他看做救世者而嘉奖他。玛利亚觉得世界上最邪恶的就是那种打着正义旗号,轻松地欺骗世人的人。
  玛利亚感到内心的愤怒越来越强烈。她是复仇女神,她不会失手。她特地选择卡特博士最荣耀的那天晚上,在最能引起公众注意的地方下手,目的是为了向世人表明他的所谓成就是徒劳无益的。她意图使那次行为成为一次外科手术式的袭击,干净利落,在那位无神论者还没倒地之前她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他的同事将他一把推开,而他的妻子成了替死鬼。
  她使劲地在皮肤上擦肥皂。她应该先解决了他的同事杰克·尼科尔斯。这个人在联邦调查局时就是一位英雄。当年正是特工人员杰克·尼科尔斯抓到了系列杀人犯“快乐山姆”。这个杀手每次杀人后都要切掉被害人的嘴角,为的是“让他们微笑”,“让他们找到快乐”。这些情况她都了解。他脸上月牙形的疤痕她看得清清楚楚。这块伤疤是杰克·尼科尔斯抓住杀手,拧断他的脖子之前被杀手刺伤留下的。真不应该,她应当估计到这位前特工完全可能帮助他的朋友。真是欠专业水平。不可饶恕。
  玛利亚关掉淋浴,从毛巾架上拿起一条粗毛巾,将身体大概擦干。之后她一边擦着身子一边走到桌前,拿起马尼拉纸文件夹。她打开文件夹,瞥了一眼下一次“正义刺杀”目标的照片。
  她的手伸向地板上那堆相似的文件夹,除了一个以外,其余所有的都剪了角。每次行动都大功告成,只有一个例外。她拿起最上面未剪角的文件夹。打开文件夹,她盯住汤姆·卡特的照片:她惟一的一次失败。照片上倔强浓密的黑发下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似乎也在盯着她。坚强的下颌赋予他长长的脸一丝倔强的性格,这使她更加下定决心要阻止他。她极其强烈地希望能够完成已开始的行动,然而她知道目前还没有得到批准。尽管如此,她至少能去见一见卡特博士,让他知道对他的惩罚只不过是被推迟,而不是取消了。她看了一下电话旁的手表,确定一下时间。她必须赶紧动身,否则会赶不上协和航空公司的航班。
  她很不情愿地将卡特博士的材料放回去。重看这些材料再次搅起她心中的焦虑,她的手指开始掐大腿上新留下的青紫伤疤。她一边回想伯纳德修士和神父获悉她的失手之后她所感到的屈辱,一边更使劲地掐着。复仇者的第一次失手。伯纳德修士将她好一顿训斥。
  她转过身,再次走到耶稣像跟前,跪了下去。她迅速做完了十分简单的祈祷:下个月完成曼哈顿的正义刺杀之后,神父能再给她一个机会干掉那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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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波士顿 比肯山
  第二天早晨汤姆·卡特醒得很早。他伸手去摸大床另一边的奥利维亚。然而,他摸到的只是凉冰冰的空被窝。这时他才记起妻子已经不在了。自从枪击事件发生以来,每天早晨都是如此。有时他想是否一辈子都会这样。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头柜上的钟闪着上午五点三十分。这时,他的心又被第二个可怕的担忧刺痛了。
  一年的时间究竟有多长?五十二个星期?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小时?不管用哪种方法计算都不能使一年的时间变得长些。一年的时间太短了,但是按照丹的预测,霍利只有一年时间——还是最乐观的估计。如果找不到治疗方法,她能再过一个生日就算很幸运了。
  丹告诉他霍利的发病时间时,他几乎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期限太短,他确实无能为力。他有足够的理由放弃寻找治疗方法;他只需集中精力协助找到谋杀奥利维亚的凶手,同时保证霍利最后的日子尽可能过得快乐、无痛苦。然而,这决不是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他一向认为被动接受命运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从床上坐起来,摇摇头,尽力理清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和担忧。即使只是开始考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霍利,他也需要换个看问题的角度。在他看来,只有一种方法能提供这种新角度。在向他父亲和杰克透露这个消息之前,他必须和一个人好好谈一谈。在他感到疑惑、感到危机的时刻,此人总能耐心地倾听他的诉说。
  汤姆拖着沉重的双腿下了床,走到隔壁的卫生间。浴缸旁边仍然整齐地排列着奥利维亚的洗发水和发胶瓶。这家里许多东西都是经奥利维亚的手安排的,这些东西,包括这些瓶子在内,时时都令人想起她曾经存在过。但他现在还不忍心处理掉哪怕是极小的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他打开淋浴热水器,猛一阵冲洗让自己清醒过来,直冲得皮肤发红。他低头看着右腿膝盖上方那个难看的紫色伤疤。那位瑞典医生曾对他说,子弹只打中他的腿,造成轻微的肌肉损伤,他是幸运的。然而他心里每时每刻都希望那些打中奥利维亚的每一颗子弹都该打在他的身上。
  冲完淋浴后他用毛巾擦干身子,打开与妻子合用的大衣橱。奥利维亚的衣服无意义地挂在衣钩上,仍散发着她的气息。他伸手在自己挂衣服的这边随便扯了一件穿上,然后拎起昨晚扔在地板上的那件带棉衬的加长皮夹克。
  走到平台上,他在霍利的房间外面停下脚步,脑袋探进门去看看霍利。孩子蜷着身子熟睡着。他蹑足走到床边,亲亲她的前额。他仔细端详着她甜甜的小脸,感觉丹无情的预言好像是十分遥远的噩梦,甚至是荒唐的噩梦。假如他在霍利醒觉之前回不来,住在顶楼的管家玛西·凯利到时也该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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