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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4 古龙(当代)
  风四娘道:“谁?”
  花如玉道:“沈璧君。”
  风四娘怔了怔,长长吐出口气,道:“看来今天晚上这宴会,一定热闹得很。”
  花如玉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缓缓道:“一定热闹极了……”
  快聚堂上,灯光辉煌。
  “快刀”花平披着件鲜红的斗篷,坐在中间的虎皮交椅上,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别人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他也像是完全没有看见。
  他看来实在不像是个好客的主人,客人们看来也不像是愉快的客人。
  除了金菩萨外,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很,人上人居然还高高的坐在那大汉头上,厉青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金背弓,像是随时都在准备着出手。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跟主人客套招呼。
  他们本就不是为了这主人而来的,他们也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本来应该很热闹的大厅,却冷冰冰像是个坟墓。
  然后风四娘和花如玉忽然出现了,就像是鸡群中忽然飞来了两只孔雀。
  无论在什么宴会里,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最出锋头的客人。
  今天晚上她看来更容光焕发,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三十五岁的女人,而且刚死过一次。
  看见了她,每个人的眉毛好像都提高了两寸,眼睛也放大了一倍。
  能亲眼看见一个刚死的人又活生生的从外面走进来,这种经验毕竟是很难得的。
  风四娘眼波流转,嫣然道:“才半天不见,你们就不认得我了?”
  金菩萨忽然开始咳嗽,就好像忽然着了凉一样。
  风四娘道:“你病了?”
  金菩萨勉强笑道:“我假如病了,一定是相思病,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都会生这种病的。”
  风四娘笑道:“你以后千万不能再有这种病了,否则我先生会吃醋的。”
  金菩萨愕然道:“你先生?”
  风四娘道:“先生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金菩萨道:“你……你嫁人了?”
  风四娘道:“每个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
  金菩萨忍不住问道:“你嫁给了谁?”
  花如玉道:“我。”
  金菩萨怔住。
  每个人都怔住。
  风四娘又抬起头,对人上人一笑,道:“现在我们已扯平了。”
  人上人道:“什么事扯平了?”
  风四娘道:“现在我已死过一次。”
  人上人好像也要开始咳嗽。
  风四娘笑道:“死和嫁人,本来都是很难得的经验,我居然在一天之中全都有过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能在一天中得到这两种经验的人,世界上还真没有几个。
  风四娘已走到花平面前,微笑道:“又是两年不见了。”
  花平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两年,整整两年。”
  风四娘道:“算起来我们已经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花平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风四娘道:“你就算已没有手,也还是一样可以有朋友的,没有手还可以活下去,没有朋友的人,才真正活不下去。”
  花平苍白的脸忽然扭曲,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他本不是能接受同情和怜悯的人。
  风四娘黯然叹息了一声,回过头,去找那跛子,她刚才还看见他坐在人上人后面的,她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
  但现在他竟已看不见了。
  “他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为什么总是不敢见我的面?”
  风四娘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法子再想下去。
  她和花如玉刚坐下来,就看见了沈璧君。
  她第一次看见沈璧君的时候,就觉得沈璧君是她这一生中,所看见过的最温柔、最美丽、风度最好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还是有这样的感觉。
  但沈璧君却已有些变了,变得更沉静、更忧郁,也变得憔悴了些,只不过这些改变却只有使得她看来更美;一种令人心醉的美。
  她的眼波永远是清澈而柔和的,就像是春日和风中的流水,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腰肢也是柔软的,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她并不是那种让男人一看见就会冲动的女人,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看见她,都会情不自禁,忘记了一切。
  现在她正慢慢的走了进来。
  她绝不做作,但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一种清雅优美的风韵。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衣饰,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丝光彩。
  无论多高贵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像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如此薄命?
  忽然间,大厅里所有的人,呼吸都似已停顿。
  这就是武林中第一美人沈璧君。
  他们终于见到了沈璧君。
  有关她和萧十一郎之间,那些凄凉而美丽的故事,他们不知已听过多少次。
  现在她的人已站在他们面前。
  他们实在想多看几眼,却又不敢。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生怕唐突了佳人,而是因为她身后那两双刀锋般的眼睛。
  沈璧君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身后还有两个人。
  两个瘦削、修长,就好像两根竹竿一样的老人。
  他们身上穿着长袍,却是华丽而鲜丽的,一红一绿,红如樱桃,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仿佛很疲倦,须发全都已花白,但他们一走入这大厅,每个人都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逼人的杀气。
  利器神兵,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带种杀气。
  无论谁都可以隐隐感觉得到,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数。
  看见这两人,厉青锋的脸色第一个变了。
  他们本是属于同一时代的人,厉青锋当然知道这两人的来历。
  风四娘也知道。
  她忍不住轻轻吐出口气,道:“钩子。”
  花如玉道:“两个大钩子。”
  风四娘道:“我见过他们。”
  花如玉道:“在逍遥侯的玩偶山庄里?”
  风四娘点点头。
  萧十一郎和逍遥侯决战的那一天,这两个老人也在路上相逢。
  花如玉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了吧?”
  风四娘又点了点头。
  她并不知道他们和逍遥侯的关系,只知道他们也在逍遥侯门下。
  逍遥侯门下的人,当然不会对萧十一郎怀有什么好意。
  花如玉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让沈璧君也知道。”
  风四娘道:“我想不出法子。”
  花如玉道:“我们后面有道门,你看见了没有?”
  风四娘看见了,门很窄。
  花如玉道:“出了门,你就可以看到一间小木屋。”
  风四娘在听着。
  花如玉道:“那里是女人方便的地方,你若能将沈璧君带到那里去,就可以放心说话了。”
  这里的男人们自恃身份,当然绝不会到那种地方去偷听。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好,我想法子。”
  他们本在耳语,新婚的夫妻们,本就常常会咬耳朵的。
  可是那两个老人的目光,却已闪电般向她们扫了过来。
  风四娘虽然明知他们绝对听不见这里说的话,却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沈璧君温柔的笑容。
  沈璧君当然也已认出了这个“吓死人的新娘子”正在微笑着向她示意。
  风四娘也笑了。
  那朱衣老人忽然道:“想不到‘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逐月水上飘’厉青锋也在这里。”
  绿袍老人道:“他一定也想不到我们会来的。”
  厉青锋的脸色铁青,冷冷道:“两位居然还没有死,实在是令人意外得很。”
  朱衣老人道:“但你却已该死了的。”
  绿袍老人道:“若不是我们手下留情,三十年前你就已该死了的。”
  厉青锋冷笑道:“不错,我的确早就该死了,谁叫我一向独来独往,连个帮手都没有。”
  朱衣老人沉下了脸,道:“我与你交手时,他并未出手。”
  绿袍老人道:“我一个人也随时都可以对付你。”
  厉青锋道:“我若有个帮手,也不会叫他帮我两个打一个的,只要他在旁边呐喊助威就已够了。”
  朱衣老人道:“很好。”
  绿袍老人道:“好极了。”
  朱衣老人道:“是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绿袍老人道:“这次该轮到我了。”
  厉青锋大笑,道:“很好,实在好极了,三十年前的那笔旧账,你我正好就此结清。”
  这三个人虽然都已有一大把年纪,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
  三十年前的一点点仇恨,他们竟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厉青锋已霍然长身而起,绿袍老人也转过了身。
  沈璧君一直静静的在旁边看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前辈们若想在这里杀人,就该将这里的主人先杀了才是。”
  她的声音还是和昔日同样温柔优雅,可是她说的话里却已藏着锋锐。
  这两年多来的流浪生活,毕竟已使她学会了很多事。
  绿袍老人看了厉青锋一眼,冷冷道:“你我既然都还没有死,又何必急在一时?”
  厉青锋冷笑着,终于也慢慢的坐了下去。
  风四娘又笑了。
  她走出来,拉住了沈璧君的手,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的。”
  沈璧君微笑着,点了点头。
  风四娘笑道:“幸好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债要算。”
  沈璧君嫣然道:“你还是没有变。”
  风四娘道:“但你却似已有些变了。”
  沈璧君眸子里的忧郁更加浓了,凄然垂首,默默无语。
  风四娘又笑道:“但我却还是个吓死人的新娘子,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像都是新娘子。”
  沈璧君也觉得很惊奇,但却并没有问她怎么会又做了新娘子。
  这个出身世家,教养良好的典型淑女,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
  风四娘眨着眼,看着她,道:“你一定走了很久的路,才到这里的。”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那么你一定已经……”
  她忽然附在沈璧君耳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沈璧君的脸红了,红着脸点了点头。
  风四娘却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带你去。”
  她真的拉起沈璧君的手,走向旁边的小门。
  沈璧君的脸更红,却也只有垂着头,跟着她走。
  老人对望了一眼,眼睛里却不禁露出笑意,他们当然知道风四娘是带沈璧君干什么去的。
  他们都觉得风四娘实在是个很妙的女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件很妙的事。
  别人请来的客人刚进了门,她居然就拉着人家方便去。
  这种事除了风四娘外,还有谁能做得出呢?
  也只有风四娘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别人才会觉得有趣,不觉得诧异。
  第五回 会走路的屋子
  门外果然有间小木屋。
  木屋外有个小小的梯子,风四娘拉着沈璧君走上梯子,走进了一扇很窄的门。
  屋子很小,却很干净。
  风四娘又拉上门,才长长吐出口气,她忽然发觉这实在是个女人们说悄悄话的好地方,就算胆子再大,脸皮再厚的男人,也绝不敢闯进来的。
  她闩起了门,忍不住笑道:“现在我们随便在这里说什么,都不怕被别人听见了。”
  沈璧君道:“你……你有话跟我说?”
  风四娘笑道:“是有点悄悄话要跟你说,可是你若真的急了,我可以先等你……”
  房子里有个小小的木架,上面还盖着漆着金漆花边的盖子。
  沈璧君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只是看着这个很好看的盖子发怔。
  风四娘道:“快点呀,这地方虽然不臭,总有点闷气。”
  沈璧君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道:“可是你……你……”
  风四娘又笑了,她终于明白:“你是不是要我出去?”
  沈璧君红着脸,点了点头。
  风四娘笑道:“我也是个女人,你怕什么?难道我转过脸去还不行?”
  沈璧君咬着嘴唇,又鼓足勇气道:“不行。”
  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居然要她当着别人的面做这种事。
  风四娘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几乎忍不住就要大笑出来。
  幸好她总算忍住,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我就出去一下子,可是你最好也快一点,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
  她拔开门闩,伸手推门。
  她怔住。
  这扇门竟已推不开了。
  难道有人在外面锁上了门,要把她们关在这里?
  这玩笑也来免开得太不像话了。
  风四娘正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忽然发现这屋子竟在动。
  往前面动,而且动得很快。
  这屋子竟好像自己会走路。
  门还是推不开,无论用多大力气都推不开。
  风四娘的手心里也冒出了冷汗,她已发现这件事并不像是开玩笑了。
  除了这扇门外,屋子里连个窗户都没有。
  女人方便的地方,本就应该很严密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用力去撞门,木头做的门,被她用力一撞,本该立刻被撞得四分五裂。
  谁知这扇门竟不是完全用木头做的,木头之间还夹着层钢板。
  她用力一撞,门没有被撞开,她自己反而几乎被撞倒。
  沈璧君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上了别人的当了。”
  沈璧君道:“上了谁的当?”
  风四娘恨恨道:“当然是上了个女人的当,能要我上当的男人,现在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沈璧君道:“这女人是谁?”
  风四娘道:“花如玉。”
  沈璧君道:“花如玉又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是我老公。”
  沈璧君怔住。
  她一向很少在别人面前露出吃惊的表情来,但现在她看着风四娘时,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看着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样。
  风四娘道:“我上了我老公的当,我老公却是个女人……”她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看你一定以为我疯了。”
  沈璧君并没有否认。
  风四娘道:“她要我把你约到这里来,要我告诉你那两个老头子不是好人。”
  沈璧君道:“他们不是好人?”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要用你做鱼饵,去钓萧十一郎那条大鱼。”
  她苦笑着又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才是条比猪还笨的大鲢鱼,居然上了她的钩。”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两位前辈绝不是坏人,这两年来,若不是他们照顾我,我……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风四娘道:“可是他们对萧十一郎……”
  沈璧君道:“他们对萧十一郎也没有恶意,在那玩偶山庄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暗中帮着他,因为他们也同样是被逍遥侯伤害的人。”
  她虽然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但说到“萧十一郎”这名字的时候,她美丽的眼睛里还是情不自禁露出种无法描叙的悲伤之意。
  那些又辛酸、又甜蜜的往事,她怎么能忘记?
  这两年来,她又有哪一天能不想他?又有哪一刻能不想他?
  她想得心都碎了,一片片的碎了,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他的血、他的汗,他的侠胆和柔情,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闭起眼睛,晶莹的泪珠已珍珠般滚了下来。
  风四娘痴痴的看着她,她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心里也正在想着同一个人。
  “难道你也没看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句话她想问,却没有问出来。
  她实在不想问了,实在不忍再伤沈璧君的心。
  “那天我虽然跟着他走了,却一直没有找到他。”
  这句话沈璧君也没有说出来。
  她的声音已嘶哑,喉头已哽咽。
  ——萧十一郎,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两个痴情的女人,想你想得心都碎成千万片了?
  ——萧十一郎,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屋子还在动,动得更快。
  风四娘忽然笑了,道:“别人是到这里来方便的,我们却到这里来流眼泪,你说滑稽不滑稽?”
  她笑得声音很大,就好像一辈子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谁知道她笑声里,藏着多少辛酸?多少眼泪?
  一个人在真正悲伤时,本就该想个法子笑一笑的,只可惜世上能有这种勇气的人并不多。
  沈璧君忍不住抬起头,凝视着她。
  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已不像是在看着个疯子,她已知道她现在看着的,是个多么可爱、多么可敬的女人。
  风四娘也在看着她,忽然道:“这么好笑的事,你为什么不陪我笑一笑?”
  沈璧君垂下头,道:“我……我也想笑的,可是我笑不出。”
  她的可爱,正因为她笑不出。
  风四娘的可爱,也正因为风四娘能笑得出。
  她们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可是她们的情感却同样真挚,同样伟大。
  一个女人若能为了爱情而不惜牺牲一切,她就已是个伟大的女人。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
  她若是萧十一郎,她也会为这个美丽而痴情的女人死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摸着沈璧君的柔发,柔声道:“你用不着难受,我们一定很快就会看见他的。”
  沈璧君又不禁抬起头:“真的?”
  风四娘道:“花如玉一定是想利用我们去挟持萧十一郎,所以她一定会让萧十一郎知道我们已在她的手里。”
  沈璧君道:“你想他会不会来找我们?”
  风四娘道:“他一定会来的。”
  沈璧君道:“可是那个花如玉……”
  风四娘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担心她,她又能对我们怎么样?……不管怎么样,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
  她脸上在笑,心却在往下沉。
  因为她知道女人对女人,有时比男人更可怕。
  她实在想不出花如玉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她们,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就在这时,这个会走路的屋子忽然停了下来。
  屋子终于不动了。
  但外面却还是没有声音。
  屋子里更闷,本来嵌在墙壁上的一盏灯,也突然熄灭。
  四下忽然变得一片黑暗,连对面的人都看不见。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到了一个不通风的坟墓里,闷得几乎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反而希望这屋子能再动一动了。
  可是这要命的屋子,不该动的时候偏偏要动,该动的时候反而一动也不动。
  风四娘忽然又笑了,别人连哭都哭不出的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得出。
  她笑着道:“现在我已看不见你了,你总可以松口气了吧!”
  沈璧君不出声。
  风四娘道:“你若是再这么样憋下去,说不定会憋出病来的。”
  沈璧君还是不出声。
  风四娘叹了口气,突听一个人吃吃的笑道:“这真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人家不急,你急什么?”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声音传进来的时候,风也吹了进来。
  屋顶上居然开了个小窗子,窗子外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心心!”
  心心还在吃吃的笑个不停。
  风四娘简直恨不得跳起来,挖出她这双眼珠子。
  心心笑道:“这上面的风好大,你们在下面一定暖和得很。”
  风四娘咬了咬牙,道:“你是不是也想下来暖和暖和?”
  心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下不去。”
  风四娘道:“你不会开门么?”
  心心道:“钥匙在公子那里,除了他之外,谁也开不了门。”
  风四娘忍住气,道:“他的人呢?”
  心心道:“人还没有回来。”
  风四娘道:“为什么还不回来?”
  心心道:“因为他还要陪着别人找你们,他总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他要你们走的。”
  风四娘道:“他究竟想对我们怎么样?”
  心心道:“他要我先送你们回家去。”
  风四娘道:“回家?回谁的家?”
  心心道:“当然是我们的家。”
  风四娘道:“我们的家?”
  心心轻笑道:“公子的家,岂非也就是夫人你的家?”
  风四娘笑道:“我们怎么去?”
  心心道:“坐车去。”
  风四娘道:“你不放我们出去,我们怎么坐得上车呢?”
  心心道:“现在我们就已经在车上了。”
  风四娘道:“你们已将这屋子抬上了车?”
  心心道:“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又快又稳,不出三天,我们就可以到家了。”
  风四娘道:“要三天才能到得了?”
  心心道:“最多三天。”
  沈璧君突然呻吟了一声,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没有人能够憋三天的,但若要她在别人面前方便,也简直等于要她的命。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难道要我们在这铁笼子里呆三天?”
  心心悠然道:“其实这铁笼子里也没什么不好,你们若是饿了,我还可以送点好吃的东西进去,若是渴了,车上不但有水,还有酒。”
  风四娘忽然又笑了,道:“有多少酒?”
  心心道:“你要多少?”
  风四娘道:“有些什么酒?”
  心心道:“你要喝什么酒?”
  风四娘道:“好,你先给我们送二十斤陈年花雕来。”
  一醉解千愁。
  有时醉了的确要比清醒着好。
  二十斤陈年花雕,用五六个竹筒装着,从上面的小窗里送了下来,还有七八样下酒的菜。
  竹筒很大,一筒最少有三斤。
  风四娘给了沈璧君一筒,道:“一醉解千愁,若是不醉,这三天的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沈璧君还迟疑着,终于接了下来。
  风四娘道:“喝完这筒酒,你会不会醉?”
  沈璧君道:“不知道。”
  风四娘笑道:“原来你也能喝几杯的,我倒还真看不出。”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时候,老太君就要我陪着她喝酒了。”
  风四娘道:“你醉过没有?”
  沈璧君点点头。
  风四娘笑道:“你当然醉过的,常跟那个酒鬼在一起,想不醉都不行。”
  沈璧君垂下头,心里又仿佛有根针在刺着。
  她醉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仿佛又听见了他那凄凉而悲怆的歌声,仿佛又看见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在放声高歌:“暮春三月,草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皆怜羊,狼独悲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萧十一郎,你不在我的身旁时,这世上还有谁能了解你的痛苦和寂寞?”
  沈璧君忽然举起了竹筒,将一筒酒全都灌了下去。
  一个像她这么样的淑女,本不该这样子喝酒的,可是现在……
  管它的!管它什么淑女?
  她这一生,岂非就是被“淑女”这两个字害的?害得她既不敢爱,也不敢恨,害得她吃尽了苦,受尽了委屈,也不敢在人前说一个字。
  她看着风四娘,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你不是淑女。”
  风四娘承认:“我不是,我根本从来也不想做淑女。”
  沈璧君道:“所以你活得比我开心。”
  风四娘笑道:“我活得比很多人都开心。”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问自己:“我活得真比别人开心么?”
  她也将一筒酒灌了下去。
  酒是酸的。
  一个人是不是能活得开心,也许并不在她是不是淑女。
  风四娘道:“一个人只要能时常想开些,他活得就会比别人开心了。”
  沈璧君道:“你若是我,你也能想得开?”
  风四娘道:“我……”
  她忽然怔住,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答复。
  沈璧君又吃吃的笑了,笑得比酒还酸,比泪还苦。
  可是她却在一直不停的笑。
  风四娘忽然又问:“这次你若是找到了萧十一郎,你会不会抛开一切嫁给他?”
  这句话她平时本来绝不会问的,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问问也无妨。
  沈璧君还在吃吃的笑:“我当然要嫁给他,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厮守在一起?”
  她不停的笑,笑忽然变成了哭,到后来,已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这次若是找到了萧十一郎,她真的能嫁给他?
  若是不能嫁,又何必去找?
  找到了又如何?岂非更痛苦?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人生中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你若一定要去想它,只有增加苦恼。
  但你若不去想,也是同样苦恼。
  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风四娘道:“你醉了。”
  沈璧君道:“我醉了。”
  真的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的想醉,醉得一定很快,因为, 他不醉也可以装醉。
  最妙的是,一个人若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在装醉?还是真醉?
  风四娘坐了下去,坐在地上:“我不喜欢杨开泰,因为他太老实,太呆板。”
  沈璧君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但花如玉却一点也不老实,一点也不呆板。”
  沈璧君道:“他若真是个男人,你会嫁给他?”
  风四娘道:“我不会。”
  她忽然发现,你若是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么就算有别的男人比他强十倍,你还是会死心塌地爱着他的。
  爱,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既不能勉强,也不能假装。
  沈璧君忽然又问:“你是不是也想嫁给萧十一郎?”
  风四娘笑道:“你错了,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她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很凄凉:“所以你本来是我的情敌,我本该杀了你的。”
  沈璧君也笑了。
  两个人笑成了一团,两筒酒又喝了下去,然后她们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
  迷迷糊糊中,她们仿佛看见了萧十一郎,萧十一郎忽然又变成了连城璧,忽然又变成了杨开泰。
  几千几百个萧十一郎,变成了几千几百个连城璧、杨开泰。
  到后来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个——花如玉。
  花如玉微笑着,站在她们面前,笑得又温柔、又动人。
  风四娘挣扎着,想跳起来,但头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嘴里又干又苦。
  花如玉微笑道:“这次你们真的醉了,醉了三天三夜。”
  风四娘实在不知道这三天三夜是怎么过去的,但不知道岂非比知道好?
  花如玉道:“幸好你们现在总算已平安到家了。”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谁的家?”
  花如玉道:“当然是我们的家。”他笑得更温柔:“莫忘记你已在很多人面前承认,你是我的老婆,现在你想赖,是更赖不掉的了。”
  风四娘道:“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我将沈璧君骗来?”
  花如玉笑道:“因为那两个老头子很不好对付,我只有用这法子,才能请得到她。”
  风四娘道:“你想对她怎么样?”
  花如玉道:“你猜呢?”
  风四娘道:“难道你也想要她做老婆?”
  花如玉笑道:“对了,老婆跟银子一样,是越多越好的。”
  风四娘忽然也笑了:“你自己也是个女人,要这么多老婆干什么?”
  花如玉仿佛吃了一惊:“我是女人?谁说我是女人?”
  风四娘当然更吃惊:“你不是?”
  花如玉笑道:“我当然不是,若有人说我是女人,他一定疯了。”
  风四娘真的又快疯了,忍不住大叫:“你究竟是男是女?”
  花如玉微笑着,忽然解开了衣襟:“你应该看得出的。”
  花如玉竟真的是个男人,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男人。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
  花如玉微笑道:“上次我故意在那重要关头退缩,为的就是要你相信我是个女人,你认为我若不是女人,到了那种时候,绝不会放过你的。”
  风四娘恨恨的道:“你非但不是女人,你简直不是人。”
  花如玉笑得却更愉快,道:“就因为你相信我是个女人,所以才会帮我去找沈璧君。”
  沈璧君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整个人都似已麻木。
  花如玉笑说道:“但是这次我是绝不会再放过你的了。”
  风四娘咬着牙,道:“我已经可以做你的娘了,你还想对我怎么样?”
  花如玉悠然道:“你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有些地方却比小姑娘还有趣。”
  他的眼睛就盯在风四娘身上那些地方,那眼色就好像已将风四娘当做完全赤裸的。
  风四娘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子挖出来。
  花如玉大笑道:“我不但有了你这么样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这位武林第一美人做老二,我的艳福实在不浅。”
  他的眼睛已转移到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道:“你休想!”
  花如玉道:“我休想?”
  沈璧君道:“你只要敢动一动我,我就死。”
  花如玉笑道:“你死不了的。”
  沈璧君道:“那么我就要你死。”
  她突然挥手,一蓬金针暴雨般射出。
  沈家的金针名动天下,号称武林中最厉害的八种暗器之一。这种金针不但出手巧妙,而且非常狠毒,只要一打在人身上,立刻钻入血管,不出半个时辰,就已毒发攻心,连神仙都难救活。
  只可惜沈璧君是个淑女,淑女是不能太狠毒的,沈家家传的金针手法,她最多只学会了巧妙两字,既不狠毒,也不够快。
  你发暗器时若是不够狠,不够快,那么再厉害的暗器到了你手里,也变得没用了。
  花如玉微笑着,轻轻一转身,漫天光雨就已无影无踪,他显然也是发暗器高手,比沈璧君高明得多。
  风四娘忽然叹了口气,道:“他不是个人,我们对付不了他的。”
  花如玉笑道:“我喜欢你,就因为你不但聪明,而且很有自知之明,能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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