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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

_26 古龙(当代)
  酒已喝得很多了。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就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绽。”
  萧十一郎道:“但这魔法……”
  主人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
  萧十一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解!”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释放,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出那破法的关键!”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么?”
  主人道:“若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粒豆、一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
  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若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将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少。”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本是个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了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礼,换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以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么?他还有什么勇气奋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觉得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沉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但他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你想做什么,绝没有人管你。”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落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的享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
  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佩叮当,宛如银铃。
  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了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她们,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算是美人胎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的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大家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雯却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的转了个身。
  裙子扬得更高了。 。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着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梅子眨着眼,兰花般的手,轻巧的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轻轻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雷雨道:“错了?”
  主人笑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了,当浮一大白。”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沈璧君垂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到哪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止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但再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
  第二十一回 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到了这种地方,他们已经不能再分开了。
  他们只有承认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样东西都摆在应该摆的地方,应该有的东西绝没有一样缺少。
  无论任何人住在这里,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但沈璧君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屋子里的东西无论多精致,她却连手指都不愿去碰一碰。
  她觉得这屋子里每样东西像是都附着妖魔的恶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会发疯。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的转过身,面对着她,道:“你睡,我就在这里守护。”
  沈璧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看来很虚弱,现在我们绝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沈璧君目光慢慢的移到床上。
  床很大,很华丽,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缩了缩,嘴唇颤抖着,想说话,但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十一郎静静的瞧着她,道:“你怕?”
  沈璧君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这里每个人我都怕,每样东西我都怕,简直怕得要死,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带泪的眼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变的。”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奔过来,扑入萧十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着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过一辈子?”
  萧十一郎的脸也已发白,缓缓道:“总有法子的,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没有把握。”
  萧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遥远,良久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把握。”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我们还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能想出法子来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头,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道:“求求你让我去做那恶魔的祭典,我情愿去,莫说要我在这里呆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呆一天,我都会发疯。”
  萧十一郎道:“你……”
  沈璧君不让他说话,接着又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无论叫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些话,她本已决定要永远藏在心里,直到死——
  但现在,生命已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已距离得如此遥远,她还顾虑什么?她为什么不能将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只觉身体里的血忽然沸腾了,忍不住也紧紧拥抱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在这一瞬间,荣与辱,生与死,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的,微弱的吐出口气,道:“你……你答应了?”
  萧十一郎道:“要去,应该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头,几乎是在叫着,道:“你——”
  萧十一郎轻轻的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亲人、有前途、有希望,应该活着的。但是我呢?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死了,谁也不会关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沾湿了萧十一郎的手。
  萧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开,轻拭着她的泪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否则你怎会说死了也没有人关心,你若死了,我……我……”
  萧十一郎柔声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
  萧十一郎道:“我虽然那么说,可是我并没有真的准备去做那恶魔的祭礼!”
  他凝注着沈璧君,一字字接着道:“我也绝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垂下头,轻轻的接着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狱里,我也不会怨,可是这里……这里却比地狱还邪恶,比地狱还可怕!”
  萧十一郎道:“我们当然要想法子离开这里,但却绝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们若是那样做了,结果一定更悲惨。”
  沈璧君道:“你认为天公子不会遵守他的诺言?”
  萧十一郎道:“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个圈套。他非但要我们死,在我们死前,还要尽量作弄我们、折磨我们,令我们痛苦!”
  他目中带着怒火,接着道:“我认为他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若是为了要活着,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人,向他求饶,他非但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对我们嘲弄、讥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么?”
  她显然还没抱着希望。
  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乐观些,因为她们看得没有那么深,那么远。
  萧十一郎道:“但我已确定他是个疯子,何况,他说的这法子本就充满了矛盾,试想一个人若为了自己要活着,就不惜牺牲他的妻子,那么他岂非显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该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礼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礼,又何必再求别人放他?”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魔法能将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拉住萧十一郎的手,道:“我们既然已没有希望,不如现在就死吧!”
  “死”,无论在任何人说来,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说到“死”的时候,眼睛却变得分外明亮,脸上也起了种异样的红晕,“死”在她说来,竟像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
  她的头倚在萧十一郎肩上,幽幽的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却早已觉得,活着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萧十一郎柔声道:“有时,死的确是种解脱,但却只不过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脱!何况……”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道:“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至少要先试试,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说的话也很有理,在别人眼中,我们已无异蝼蚁,只要用一块小石头,就能将我们压死。”
  萧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我必须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伤势好些。”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位天公子显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已替我治过伤,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还是医药,反正灵得很,我想再过几天,我的伤也许就会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萧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的魔法和秘密。”
  沈璧君道:“你认为那秘密真在这庄院中?你认为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道:“每个人都有赌性,疯子尤其喜欢赌,所以他一定会故意留下个破绽,赌我们找不找得到。”
  沈璧君叹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萧十一郎目光转到窗外,道:“你看到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了么?”
  方才的那一局残棋已终,两个老人正在喝着酒,聊着天。那朱衣老人拉着绿袍老人的手,指着棋盘,显然是在劝他再下一盘。
  输了棋的人,总是希望还有第二盘,直到他赢了时为止。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很特别。”
  沈璧君道:“特别?”
  萧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两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绝迹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龙飞骥还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们两人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希望他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两个人,否则,就只他们这一关,我们也许都无法闯过。”
  忍耐。
  沈璧君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因为在她那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恶。
  所以沈璧君也觉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分。
  但后来,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事简直是无法忍耐的。
  在这种地方,她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现在,却已过了四五天了。
  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她这才知道忍耐原来是有目的、有条件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人们几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为大多数女人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而是为了她们心爱的人——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孩子。
  这四五天来,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
  这宅院几乎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样。
  一进大门,穿过院子,就是厅。
  厅后还有个院子,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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