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月异星邪

_18 古龙(当代)
两人死了的好。“卓长卿一整面容,缓缓说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恶人多因环境使然,
再无一人生来便想为匪为盗的,能使一恶人改过向善,更胜过诛一恶人多多,瑾儿,为人立
身处世,总该处处以仁厚为怀,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
  温瑾面颊一红,她一生娇纵,几会受人责备,但此刻听了卓长卿的话,却连半句辨驳之
言也说不出口。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她突然觉得一支宽大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整理着她被风
吹乱了的发丝,也似乎在轻轻整理着她心中紊乱的思绪,于是她终于又倒向他宽阔的胸膛,
去享受今夜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然而暴风雨前的临安,却并没有片刻的宁静,随着时日之既去,临安城中的武林群豪,
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离天目之会,只有两三天了,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在人们心中却都似有不可比拟的漫长。
  久已喧胜人口的天目之会,在人们心中,就仿佛是魔术师手中黑中下的秘密,他们都在
期待着这黑中的揭开,这心境的确是今人准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妇等候夫婿归来的心情,
才可比拟万一。
  从四面潮水般涌来的武林豪士,也越来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们,造成了临安城畸形的
繁华,城开不夜,笙歌处处,甚至连邻县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们珍藏的衣衫,赶集似的赶
到临安城来。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过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迟归人,花街柳巷中
的妇人,头上也多了些金饰,迎着初升的阳光,伸着娇慵的懒腰,心中却早已将昨夜的甜言
蜜语、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沉声的咳嗽,多臂神剑云谦父子,精神抖擞地从彻夜未关的店
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目光四下一扫,浓眉微微一皱,踏着青石路上的斜阳,走到他们惯去的
茶屋,长日漫漫,如何消磨,确是难事。
  迟归的人虽多,早起的人却也有不少,江湖中人们的优劣上下,在其间一目便可了然,
多臂神剑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规蹈矩,从未做过越轨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对那股夜行迟
归人的点首寒喧,俱都只做未闻,只当未见。
  一个云鬓蓬乱、脂粉已残的妇人,右手挽着发髻,左手扣着右襟,拖着金漆木履,从一
条斜巷中踏着碎步行出,匆忙地走人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肋下却已多了一方五色鲜艳
的花绢,眉开眼笑地跑口小巷,于是小巷中的阴影便又将她的欢笑与身影一起吞没,生活在
阴影中的人们,似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因为这些堕落的人们,灵魂都已被煎熬得
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华既去,就不再来,他们麻木的灵魂,才会醒觉,可是——那不是
已经太迟了么?
  云谦手捋长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日后回到芜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
开泰商量一下,叫他将芜湖城中的花户,尽力约束一下。”
  仁义剑客云中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后,恭身道:一回芜湖,我便去办此
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云谦微喝一声,又道:“自古以来,淫之一字,便为万恶之首,
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气,当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话声顿处,转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们的寒喧,使得这刚直的老人严峻的面
容上,露出了朝阳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声人语,笑语人声中,突然有阵阵叮咚声响,自屋后传来,云谦浓眉一
皱,挥手叫来堂倌,沉声问道:“你这茶中屋后房在做什么,怎么这般喧乱。”
  睡眼惺松的堂倌,陪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容,躬身说道:“回禀你老,后面不是我们一家
老板,请你老原谅这个!”
  云谦“哦”了一声,却又奇道:“后面这家店铺,却又作何营生,怎地清晨这般忙
碌?”
  堂倌伸手指着嘴唇,压下了一个将要发出的呵欠,四顾一眼,缓缓道:“回禀你老,隔
壁这家店做的可是丧气生意,专做棺材。”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却听这堂倌接着又道:“他们这家店本来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
日子来可真算发了财啦,不但存货全部卖光,新货更是日日夜夜地赶着做,前面三家那间本
是做木器生意的,看着眼红,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来了,我只怕他们做的大多了卖不出去,
他们却说再过三四天,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你说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远处到这里来的
人,都……都……都……”
  他唠唠叨叨他说到这里,突听云谦冷哼一声,目光闪电般向他一扫。
  他吓得口中一连说了三个“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见这老人利剑般的目光,仍在望
着自己,直到另有客人进来,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声:“客来!”
  一时之间,云谦只觉那叮咯之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四下的人声笑语,俱都一
起淹没。
  直到云中程见他爹爹的神态,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干咳一事,乱以他语,多臂神剑云谦
方从沉思中醒来。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带通常风气,但云谦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用早点,方
自略为动了几著,突地一阵奇异的语声,自店外传入,接着走人三个奇装异服、又矮又胖的
人来。
  只见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竞也是完全一模一样,俱都穿着一
袭奇色斑烂的彩衣,日影之下,闪闪生光,腰畔斜佩一口长剑,剑鞘满缀珠宝,衬着他们的
奇装异服,更觉绚奇诡异、无与伦比。
  这三人昂首阔步的行人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们的目光。
  店伙既惊且怪又怕,却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这三人不但装束奇怪,所操言语,更是
令人难懂,几许周折,店伙方送上食物,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将旁人俱都没有放
在眼中。
  多臂神剑壮岁时走南闯北,遍游天下,南北方言,虽不甚精,却都能通,此刻与他爱子
对望一眼,心中已有几分猜到这三人的来路。
  只见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夹上一盆干丝,齐地卷到口中,咀嚼几下,突然一拍桌子,
大声道:“时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点会撞做条辰野靓仔,武功卿么使得,晤系我见机
得快呀,我把剑早就晤知飞去边度啦!”
  他说话的语声虽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觑,除了多臂神剑之外,却再无一人能够听懂。
  云谦浓眉微皱,低语道:“此人似是来自海南一带,说是遇见一个少年,武功绝高,若
非他能随机应变,掌中长剑都要被那少年震飞!”
  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又自奇道:“这三人看来武功不弱,却不知那少年是谁?难
道……”恬犹未了,却听另一人已自接道:“细佬,咪吵得格么巴闭好吗?人格么多,吵生
细作包野?”
  云中程目光中满含询问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云谦含笑低语道:“人多耳杂,此人
叫他兄弟不要乱吵。”
  只听第三人道:“大佬,我听巨自报姓名,晤知系晤系做卓长卿,瞎,泥条野年纪轻
轻,又有声名,点解武功嚼么犀利呀?”
  云谦浓眉一扬,沉声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长卿贤侄,不知他此刻在哪
里。”
  只听最先发话之人突地冷笑一声,道:“武功犀利又有亿用,一阵间巨如果撞着山上的
各班友仔,晤系一样要倒霉,只怕连尸骨都未有人收呢!”
  云中程见到这三人奇异的形状,听到这三人奇异的言语,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
心,方待再问他爹爹这三人此刻所说之语是何意思,哪知云谦突地低叱一声,道:“走!”
匆匆抛下一锭碎银,长身离桌而去。
  云中程既惊又奇,愕了一愕,跟在云谦身后,奔出店外。
  只见云谦银须飘动,大步而行,三脚两步,走到街口,一脚跨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马车,
连叱快走。
  马车夫亦是惊奇交集,云谦又自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掌上,沉声道:“天目山去!”
  璨耀的白银,封住了马车夫的嘴,也压下了他的惊奇之心,等到云中程赶到车上,车马
已自启行,片刻便驶出城外。
  云中程侧目望去,只见他爹爹面色凝重,浓眉深皱,心中纳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
道:“方才那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怎会令爹爹如此惊慌?”
  云谦长叹一声道:“你长卿弟孤身闯入虎穴,只怕有险,唉,卓大哥对我恩深如海,我
若不能为他保全后代,焉有颜面见故人于地下。”
  云中程剑眉皱处,不再言语,只听车声辘辘,蹄声得得,车马攒行甚急,云中程虽已成
家立业,且已名动江湖,但在严父之前,却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车窗外望,突然惊唤一声,
脱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地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云谦目光动处,只见数十个黑衣劲装满身夜行衣服的大汉,沿着官道之旁,一个接着一
个,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乐,也不忧郁,不禁微皱浓眉,诧声说道:“这些汉子定是某一
帮派门下……”
  车行甚急,说话之间,已将地一行长达十数丈的行列走过,突地瞥见行列之尾,一架松
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卧着一个干拓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来,竟似乔迁,不禁失声
道:“乔迁!”
  伸手一推车门,刷地掠下车去,云中程低叱一声:“停车!”
  随之掠下。
  云谦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汉,口中厉叱一声,一把扯着他的后襟,那大汉
大惊之下,转首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云谦从来血性过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临到老来。
  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此刻一眼瞥见乔迁而全身僵木,面如金纸,似是受了极重的
内伤,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厉叱道:“谁是你的朋友!”
  手腕一抖,那大汉虽然身强力壮,却怎禁得起这般武林高手温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
松,惊呼了一声,仰天倒下。
  这一声惊呼,立刻由行列之尾,传到行列之头,那大汉虽已仰天跌倒,但却未受伤,双
时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圆睁,呼然一掌,向云谦面门击去,但拳到中途,耳畔只听一声厉
叱:“鼠辈你敢!”
  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气,俱都消失无影,竟又扑地跌倒。
  本自有如长蛇般的一条行列,列首已向后围了回来,刹那之间,便已将云氏父子围在核
心,云谦沉声道:“中程,你且先看看乔大哥的伤势。”
  突然转过身来,厉叱:“你等是何人门下?”
  这一声厉叱,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围在四周的数十个黑衣大汉,竟都被他的气度
所慑,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剑双臂斜分,双拳紧握,目光如电,须发皆张,睥睨四顾一眼,心中豪情顿生,
似乎又回复到多年前叱咤江湖的情况,要知云谦近年虽已闭门家居,但武功却未尝一日抛
下,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见到这般汉子的畏缩之态,忆及自己当年的英风豪
迹,不禁纵声狂笑起来。
  突见黑衣汉子丛中挺胸走出一条大汉,云谦笑声倏顿,目光一凛,向前连踏三步,厉声
道:“你等是何人门下,难道连老夫都不认识么?”
  目光一转,不等那汉子接口,又道:“乔迁身中何伤,被何许人所伤,快些据实说来,
否则……哼哼!”
  否则两字出口之后,他只觉下面之言语,若是说得太过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说得太
过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慑怕,心念数转,只得以两声冷哼结束了自己的话。
  哪知那汉子身躯挺得笔直,微微抱拳一礼,朗声说道:“在下唐义,老前辈高姓大名,
在下不敢动问,但想请问一句老前辈与这乔迁究竟有何关系?”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沉声喝道:“乔迁乃以父执辈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顾他,乔迁
此番身受重伤……”
  唐义突然惊呼一声,接口说道:“老前辈可是人称多臂神剑的云大侠?”
  云谦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会认得老夫?”
  唐义肃然道:“芜湖云门,父子双侠,名满天下,在下虽然愚昧,但见了老前辈的神
态,听了老前辈的言语,亦可猜出几分。”
  云谦鼻中“嗯”了一声,突叉问道:“你是何人门下,你叫什么?”
  唐义心中暗道:“多臂神剑当真老了,我方才自报姓名,他此刻却已忘记。”
  但口中却肃然道:“在下唐义,乃蜀中唐氏门人!”
  云谦浓眉一阵耸动,诧然道:“蜀中唐门?你便是唐三环门下?”
  语声微顿,皱眉又道:“据老夫所知,乔迁与蜀中唐门毫无瓜葛,怎会重伤在你等手
下?”唐义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辈侠义为怀,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
以对乔迁之为人或尚不甚了然。”
  云谦冷哼一声道:“说下去!”
  唐义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别人相问在下,在下也许不会说出实情,但老前辈侠
义之名,名满天下,在下因已仰慕已久,是以晚辈才肯说出此中真相。”
  云谦轩眉道:“难道此事之中,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唐义恭声道:“乔迁实非我弟兄所伤,老前辈当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实不能伤得了
他。”
  云谦厉声道:“伤他之人是谁?”
  唐义深深吸进一口气,举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中天,万道金光,映得大地灿烂辉煌,
他双眉一扬,朗声道:“此人名叫太阳君子。”
  多臂神剑诧声问道:“太阳君子?”
  他一生闯荡武林,却从未听过如此奇异的名号,当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来
如此一号人物?”
  唐义朗声道:“此人虽然年轻,但不仅武功高绝,行事为人更是大仁大义,据小可所
知,武林中除却此人之外,再难有人能当得起这‘太阳君子’四字!”
  云谦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义朗声道:“此人姓卓,名……”
  云谦接口道:“卓长卿?”
  唐义扬眉奇道:“正是,老前辈难道也认得他么?”
  多臂神剑云谦仰首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之情,更充满骄做之意,朗朗的笑声,立
时随着“太阳君子卓长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开去。
  笑声之中,云中程突然长身而起,惊喝一声道:“无影神针!”
  原来仁义剑客云中程一生行事极是谨慎仔细,方才他俯身检视乔迁的伤势,见到留在乔
迁穴道外的半截乌针,心中已自猜到几分,但他未将事实完全澄明以前,既不愿随口说出,
亦不愿随手找下,当下仔细检视良久,先闭住乔迁阴厥肝经,左阳少脉附近的七虎穴道,然
后再以一方软绢敷在手上,拔下乌针,确定实乃无影神针,再无半分疑义之余,方自脱口惊
呼出来。
  多臂神剑云谦心头一震,倏然转过身去,沉声道:“莫非乔迁乃是被无影神针所伤?”
  云中程面寒如水,肃然道:“正是!”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拧腰错步,刷地掠到唐义的身前,厉叱道:“‘无知稚子,居然敢
欺骗起老夫来了!”唐义双眉一扬,挺胸道:“在下所说,字字句旬俱都是实言,若有半分
欺骗老前辈之处,任凭发落就是!”
  云谦冷笑一声,道:“卓长卿乃是昔年大侠卓浩然之子,与老夫两代相交。”
  说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挺,目光一亮,说到两代相交四字,他话声更是得意骄做,
意气飞扬,稍顿方自接道:“卓长卿的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
更是了如指掌,你着想明言瞒骗老夫,岂非痴人说梦?”
  唐义朗声道:“乔迁实为太阳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却是卓大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
发,在下绝无相欺之心,老前辈休得错怪!”
  云谦浓眉一轩,奇道:“他身侧还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谁?长得是什么模样?”
  唐义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温,只因她是卓大侠之友,在下未敢平视,只觉她艳光
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极。”
  云谦心中不禁更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将此事经过详细说出!”
  唐义干咳一声,便将乔迁如何携制造无影神剑之图样,说动唐氏门人,如何潜至天目山
中,如何隐于木棺以内,如何被卓长卿发觉……等等情事,一一说将出来。
  只听得云谦时而扬眉瞪目,时而拍掌怒骂,他再也想不到乔迁竞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
辈。
  唐义语声一了,云谦直气得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怒叱道:“好个乔迁,真正气煞老
夫。”
  云中程却皱眉奇道:“长卿弟怎会与那姓温的姑娘走到一处?”
  语声稍顿,又道:“他此刻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时会遇到危险,爹爹,我们还
是……”
  云谦接口道:“正是,正是,还是炔去接应他。”
  目光冷然向乔迁一扫:“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几拳出出恶
气!”
  日方西落,车马已到天闰山口,云氏父子为关心卓长卿安危,却忘了天目山中的险境,
各自展动身形,直闯上山,为人之危,忘已之险,这正是侠义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
色。
  山径曲折,林木夹道,却无一人迹,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时已是四伏危机,但看来却
又仍和平日一样,丝毫没有奇异之处,云氏父子虽知卓长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却不知
该如何寻去?
  日色渐渐西沉,暮云渐生渐浓,绚烂的夕阳映入林梢,映在浓林间的一片空地上,柔草
如茵,夕阳下望去有如金色的梦。
  林梢间寂静无声,草地上寂静无人,密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娇柔甜美的
声音轻轻说道:“天已经晚了,天为什么晚得这么快!”
  幽怨的语声,低沉而缓慢,使得这平凡的语句,都化做了悦耳的歌曲。
  回声袅袅,又归静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
晚得很快。”
  语声落处,又是一阵静寂。
  然后,那娇柔甜美的声音又自幽幽一叹,道:“你饿了么?你看,我真是糊涂,东西拿
来了,却没有弄给你吃。”
  随着语声,浓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着的温瑾,她一手轻抚云鬓,一手提着一只镂花竹
篮,她面上虽有笑容,但秋波中却充满幽怨之意。
  她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梦一般柔软的草地上,轻轻启开竹篮,轻轻取
出一,方浅绿色的柔绢,轻轻铺下。
  然后,她发觉身后缓缓走来一条颀长的人影,夕阳,将他的人影长长拖在草地上,也长
长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顾,也毋庸询问。
  她只是轻轻合上眼帘,柔声道:“饭还没有做好,你就跑来。真讨厌死了。、忽见身后
的人彤举起一只手掌,向自己当头拍了下来。风声虎虎,掌式中似蕴内功,温瑾心中一惊,
忖道:“难道他不是长卿?”
  大喝一声:“是谁?”
  挺身站起,拧腰一掌劈去,只见身后来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来,两掌相击,
“啪”地一声,温瑾只见对方小小一只手掌,却似汪洋大海,将自己掌上内力全部化解开
去。
  刹那之间,她心头一颤,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板着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说
谁讨厌?”
  “话声未了,已自失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温瑾樱咛一一声,娇声道:“你……
你不但讨厌,而且坏死了。”
  却见卓长卿已笑得弯下腰去。
  温瑾小嘴一呶,将他转了个身,远远推了开去,娇嗔着道:“你要是不站远一些,我就
不弄东西给你吃。”
  卓长卿连连应道:“是,是,我一定站得远远的。”
  温瑾道:“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嫣然回眸,“扑哧”笑出声来。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纤细,粉颈如云,夕阳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
要美上好几分,只见她手忙脚乱地从篮中取出许多东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绢上,又拿了些小
瓶小罐,东洒一点盐巴,西洒一点酱油。
  卓长卿只觉一阵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做好了么?”
  温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卜卓长卿普着脸道:“我等不及
了。”
  温瑾咯咯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子,好好、今天就饶你一次,炔来吃吧!”
  卓长卿大步奔了过去,重重坐在温瑾身旁,温瑾夹了一块白鸡,放在他口边,他张开大
口,一口吃了,温瑾仰面道:“你说,你说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气如兰,卓长卿缓缓伸手出掌,轻轻一抚她鬓边乱发,此时此刻,他只觉
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独,便是普通幼童的黄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
景,他更是在梦中也未曾想起。
  温瑾望着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说,好不好吃嘛?”
  卓长卿笑道:“你再夹一块给我吃吃,这么小的一块,我连味道都没有吃出哩。”
  温瑾笑骂道:“馋鬼。”
  又夹了三块鸡肉,一起放在他嘴里。
  卓长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温瑾道:“只是什么?”
  卓长卿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盐巴店结了亲家,不然怎会成得这般吓人。”
  温瑾“嘤咛”一声,夹起一条鸡腿,一起塞到他的口中,娇嗔道:“咸死你,咸死你,
我就要咸死你。”
  话未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遭遇凄昔,身世孤独,但此刻彼此相对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
在笑声中消去。
  笑了半晌后,一声虫鸣,两人笑声突地一起顿住,你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你,
良久良久,温瑾突地幽幽叹道:“天越来越黑了。”
  卓长卿茫然仰视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叹道:“月亮升起来了。”
  温瑾缓缓垂下头去,道:“不知道……不知道温如玉她……她可是已经去了。”
  卓长卿缓缓道:“只怕还没有去吧,现在……现在还不到晚上嘛!”
  温瑾道:“但是她毕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经到了。”
  突地一合眼睑,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方才的欢笑,已被忧郁代替。
  他们虽想以欢笑来麻木自己,但欢笑却终于掩不住残酷的现实,因为今宵便可决定他们
这一生的命运,甚至还可以决定他们的生命。
  面对着那武功高绝的深仇大敌,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可以制胜,而不能制胜的后果是什
么,他们心里已清楚得很。
  卓长卿轻轻抚住她的肩头,只见她缓缓拾起头来,仰面道:“长卿,你能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人们的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林梢漏下的朦胧月色,映着她泪水晶莹的秋波,卓长卿暗问自己:“为什么相会总比别
离短暂……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他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瑾伸手一拭眼睑,强颜一笑,轻轻道:“明日此刻,我们若是还能到这里来,我一定
在白鸡上少放一些酱油、盐,免得你说我和他们结了亲家。”
  卓长卿垂首不语。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
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
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
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烦恼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便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
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地全无动静,这倒怪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我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
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著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等,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
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
沉郁,拙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迟疑,唆地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伏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
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得谨慎仔细,遇事的
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
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
“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
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
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
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杀夫,杀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淫
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
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的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
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
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
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
近……
  云中程只觉心头狂跳,手掌冰冷,却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黄
衫少年担心呢?
  笑声蓦地一顿,风穿枝叶,枝叶微颤,只听温如玉阴恻恻一笑,道:“我让你们办的
事,可曾办好了么?”
  铁达人、石平齐地应声:“是……”
  温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脚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随风飘动,向山弯那边飘去。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喝一声:“温老前辈!”
  温如玉回身厉叱:“什么事?”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身中的七绝重手,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了!”
  温加玉冷冷道:“还有三十多个时辰好活……”
  铁达人面容蓦然一变,颤声道:“晚辈们已遵老前辈之命,将毒……将毒……下在家师
的茶杯里,而且亲眼看见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辈……”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遵命?哼,哪个叫你下毒的?”
  石平变色道:“老前辈……”
  温如玉冷冷道:“你且将我昨夜说的话仔细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过什么?又可曾答
应过你们什么?”
  石平颤声道:“但……但是……”
  缓缓垂下头去。
  温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将那迷药抛在地上,是么?”
  铁达人颤声道:“但老前辈又说……温如玉目光一凛,接口道:“我说了什么?”
  铁达人道:“老前辈说:这包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
且……”语声一顿,无法继续。
  温如玉冷笑道:“你资质的确在普通人上,记忆力已可称得上是上上之选,我还说了些
什么,你自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里?”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两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铁达人道:“晚辈们年幼无知,但望
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晚辈一命!”
  温如玉冷冷一笑,停缓道:“我并未叫你下毒是么?”
  铁达人、石平道:“老前辈并未叫晚辈下毒。”
  温如玉缓缓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应过为你等解开穴道?”
  铁达人颤声道:“老前辈虽未答应,但……”
  温如玉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笑声中充满轻蔑之意,隐在树窟中的云中程
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却听温如玉笑声突又一顿,缓缓道:“七绝重手,失传百年,当今天
下,只有一人会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谁?”
  铁达人、石平齐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辈了。”
  温如玉仰天大笑道:“错了,错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绝重手之人,并非是我。”
铁达人脱口惊道:“是谁?”
  温如玉笑声再次一顿,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们毒死的尹凡!”
  此话一出,就连云中程都不禁为之一惊,铁达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
中仍存一丝希望,哀声道:“老前辈……晚辈们……”
  温如玉冷冷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在骗人么?”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不敢,但……”
  温加玉缓缓道:“昔年我得到这七绝重手的不传秘笈时,共有两卷,上卷是练功心法,
下卷除了解法之外,还有一篇练丹秘录,那时我……”
  她抬头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问过一丝轻红的光采,虽是一闪而没,但却已足够令人
看出她往事中的隐秘。
  等到这光采消失的时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复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时我一心以
为你们的师父是个好人,丝毫未曾防范于他,哪知……”
  她语声再次一顿,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层寒霜:“哪知他虽有人面,却无人
心,竟乘我闭关八十一日,练到这七绝重手之际,将我所藏的一些珍宝和那秘发的下卷一起
盗去。”
  云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丑人温如玉与万妙真君之间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虽然屏息静
气,不敢发出任何声息,却禁不住心头的跳动,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
藏若被人发现,立时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渐浓,他渐渐看不清温如玉的面容,但却可听得出她语声中含蕴的情感——竟是混
着悲愤、幽怨与哀痛的情感,这种情感竟会发自丑人温如玉的口中,实在令云中程无限惊
异。
  铁达人、石平双双伏在地上,听温如玉将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温如玉又自一声
泉泉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总算对得起你,让你在黄昏路上也不会寂
寞,你这两个心爱的徒弟,马上就要去陪着你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