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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

_12 古龙(当代)
  小马总算没有再开口。
  小马了解张聋子,他并不是个很容易就会动感情的人。
  现在他已老了,老年人若是对年轻的女孩子有了情感,通常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小马并不想管这件事。
  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情感——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香香已被抬进了屋子,一间并不比鸽子笼大多少的破屋子。
  她还没有醒。
  珍珠姐妹本来是应该来照顾她的,可是她们自己也睡着了。
  张聋子没有睡着,一直都坐在她床头,静静地看着她。
  轿子里的病人还在轿子里,他们直接将轿子抬入了最大的一间客房。
  据蓝兰说:“我弟弟不能下轿子,只因他见不得风。”
  这屋里好象并没有风。
  小马刚躺下去,又跳起来,他忽然发觉心里有很多事,应该找个人聊聊。
  张聋予并没有陪他聊的意思,一点儿这种意思都没有。
  他只得去找常无意。
  轿夫睡在后面的草棚里,所以他们每个人都能分配到一间客房。
  破旧的木板房,破旧的木板床,床上铺着条破的草席。
  常无意躺在床上,瞪着小马,
  谁都看得出小马有事来找他,可是别人不先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小马迟疑着,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终于谊:“这次是我拖你下水的。”
  常无意冷冷道:“拖人下水,本来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小马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是我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常无意道:“你也会后悔?”
  小马点点头,居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现在虽然跌在水里,却连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常无意道:“我们是在保护一个病人过山去求医。”
  小马道:“那病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肯露面?真的是因为见不得风,还是因为他见不得人?”
  他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甚至连他是不是真的有病都觉得可疑了!”
  常无意盯着他,冷冷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多疑的?”
  小马道:“刚才变的?”
  常无意道:“刚才?”
  小马道:“刚才卜战跟你交手时,我好象看见那顶轿子后面有人影一闪!”
  常无意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马道:“我没看清楚。”
  常无意道:“他是要窜入那顶轿子,还是要窜出来?”
  小马道:“我也没看清楚。”
  常无意冷冷道:“你几时变成了瞎子?”
  小马苦笑道:“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是那条人影的动作实在太快,简直比鬼还快。”
  常无意道:“也许你真的见了鬼。”
  小马道:“所以我还想再去见见!”
  常无意道:“你想去看看那顶轿子里究竟是什么人?”
  小马道:“现在大家好象都已睡着了,只有蓝兰可能还留在那屋里。”
  常无意道:“就算她在那里,你也有法子把她支开?”
  小马道:“我们甚至可以霸王强上弓,先揭开那顶轿子来看看再说!”
  常无意道:“你真的想去?”
  小马道:“不去是小狗!”
  常无意忽然间就已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不去的是王八蛋。”
  第十二回 法师
  太平客栈里一共有八间客房,最大的一间在最东边,三面都有窗。
  窗子都是关着的,关得很密,连缝隙都被人用纸条从里面封了起来。
  小马在外面轻轻敲了敲窗子,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常无意已找来一根竹片,先用水打湿了,从窗隙里伸进去,划开了里面的封条。
  先用水打湿,划纸时才不会有声音。然后他们就挑开了窗里的木栓,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他们并不是君子。
  房间居然已被收拾得很干净,床上已换了干净的被单。
  可是床上没有人。
  蓝兰并没有在这里,只有那顶轿子摆在屋子中间,里面也没有声音。
  小马和常无意对望了一眼,同时窜过去,闪电般出手,拉开了轿上的帘子。
  两个人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这顶轿子赫然竟是空的,连条人影都没有。
  他们浴血苦战,拼了命来保护的,竟只不过是顶空轿。
  ——如果轿子里一直没有人,怎么会有咳嗽的声音传出来?
  ——如果轿子里的人真的有病,现在到哪里去了?
  常无意沉着脸,道:“你刚才看见的不是鬼。”
  小马握紧双拳,道:“可是我们真的遇见个女鬼!”
  常无意道:“蓝兰?”
  小马道:“她不但是个女鬼,还是个狐狸精!”
  这次常无意对他说的话居然也表示很同意。
  小马道:“你看她这么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
  常无意道:“我看不出。”
  小马道:“我也看不出。”
  常无意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回去睡觉,假装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鬼总要现形的。
  狐狸精迟早难免露出尾巴来。
  他们找来几条纸,封上了刚才被他们挑破的窗子,才悄悄地开门走出去。
  做这种事的时候,他们一向很小心,他们并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门外也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小马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刚推开门,又怔住。
  他房里居然有个人。
  木板床上的破草席不知何时已不见,已换上雪白干净的被单。
  蓝兰就躺在这床薄被里,看着他,
  她的身子显然是赤裸着的,因为她的衣服都摆在床头的凳子上。
  她的眼波朦胧,仿佛已醉,更令人心醉。
  小马好象没看见屋里有她这么一个人,关上门就开始脱衣裳。
  蓝兰的眼波更醉,悄悄地问,“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小马道:“我喝得太多,总得放点出来。”
  蓝兰嫣然道:“现在还可以再放一点出来。”
  小马故意装不懂:“你不睡在自己房里,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蓝兰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小马道:“我睡得着!”
  蓝兰道:“你是不是在生气,生谁的气?”
  小马不开口。
  蓝兰道:“难道你也怕常剥皮剥你的皮?”
  小马不否认。
  蓝兰道:“可是他只说过不许男人碰女人,并没有说不许女人碰男人,所以…,”
  她笑得更媚:“现在我就要来碰你了。”
  她说来就来,来得很快,一个软玉温香的身予,忽然就已到了小马怀里。
  她的嘴唇是火烫的。
  小马本想推开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怠——被人欺骗总不是件好受的事。
  这岂非也是报复的方法一种。
  他报复得很强烈!
  蓝兰火烫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喘息已变为呻吟。
  她是个真正的女人,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她具有一个女人所能具备的一切条件,甚至比男人梦想中还好得多。
  她的嘴唇热了很多次,又冷了很多次。
  小马终于开始喘息。
  她的呻吟也渐渐又变为喘息,喘息着道:“难怪别人说你是条驴子你真的是!”
  这是句很粗俗的话,可是在此时此刻听来,却足以令人销魂。
  小马的心已软了。
  ——她至少没有出卖他。
  ——她本来可以跟狼君子谈成那笔生意的。
  ———她对他的热情并不假。
  现在他想起的,只有她的好处。
  屋子里平和安静,紧张和激动都已得到松弛,这本就是男女间情感最容易滋生的时候。
  他忽然问:“轿子里为什么没有人?”
  这句话一出来,他已经在后悔,只可惜话一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
  想不到的是,蓝兰并没有吃惊,反问道:“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二弟?”
  小马道:“只可惜我看不见。”
  蓝兰道:“那只因为他并不在你去看的那顶轿子里!”
  ——她知道他们去看过?
  小马道:“他在哪里?”
  蓝兰道:“他在我房里那顶轿子里,他病得很重,我对他不能不特别小心。”
  小马冷笑。
  蓝兰道:“我故意将一顶空轿子摆在最好的那间客房里,却将他抬入了我的房,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叫珍珠姐妹去守着他。”
  小马冷笑。
  蓝兰道,“你不信?”
  小马还在冷笑。”
  蓝兰忽然跳起来,道:“好,我带你去见见他!”
  不管她是女鬼也好,是狐狸精也好,这次她居然没有说谎。
  她房里真的有顶轿子,轿子里真的有个人。
  她轻轻掀起帘子,小马就看见了这个人了。
  现在是九月。
  九月的天气并不冷。
  轿子里却铺满了虎皮,就算在最冷的天气,一个人躺在这么多虎皮里,都会发热的。
  这个人却还在发冷。
  他还是年轻人,可是他脑上却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一点汗。
  他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很年轻,可是头发眉毛都已开始脱落,呼吸也细若游丝。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真的病得很重,很重很重。
  小马也看得出。
  所以现在他心里的感觉,就好象一个刚偷了朋友的老婆、这朋友却还把他当朋友的人。
  虽然并不完全象,至少总有点象。
  蓝兰道:“这是我弟弟,他叫蓝寄云。”
  小马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很想对他笑笑,却笑不出。
  蓝兰道:“这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我们过山的小马。”
  蓝寄云看着小马,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忽然伸手握住小马的手,道:“谢谢你。”
  他的声音衰弱如游丝。
  他的手枯瘦而冰冷,简直就象只死人的手。
  握住了这只手,小马心里很难受,吃吃地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病人又开始在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小马也看得快掉眼泪了,终于挣扎着说出五个字:“你……你多保重。”
  病人勉强笑了笑,也想说话,可是眼帘已慢慢合起。
  蓝兰也轻轻地放下帘子,小马早已悄悄的溜了出去,只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蓝兰出来的时候,他眼睛还是红红的,忽然道:“我不是驴子,我是个猪!”
  蓝兰柔声道:“你不是。”
  小马道:“我是!”
  蓝兰嫣然道:“你又不肥,怎么会是猪?”
  小马道:“我是个瘦猪!”
  他抬起手,好像准备重重的给自己两耳光。
  蓝兰已握住他的手,将面颊贴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心里也很难受,可是…。”
  她又抬起头,仰视着他:“可是只要我们能保证他平安过山,我们……”
  小马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若做不到这件事,我自己一头就撞死!”
  蓝兰的手在轻轻抚着他的手,嘴唇也在轻吻着他的脸。
  他忽然发现她的手冰冷,嘴唇也冰冷,而且在发抖。
  现在并不是刚才激情刚过去的时候,她的手和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冷?
  小马道:“你还在生气?”
  蓝兰道:“嗯。”
  小马道:“我……”
  蓝兰气:“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小马道:“你在生谁的气?”
  蓝兰道:“我再三吩咐,叫她们守在这里,可是现在她们居然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小马这才想到房里只有她弟弟一个人,珍珠姐妹果然已人影不见。
  她们实在不该走的。
  蓝兰道:“就算她们有什么急事,也不该两个人一起走的。”
  小马道:“也许她们很快会回来。”
  她们没有回来。
  过了很久很久,她们还是人影不见,找遍了整个太平客栈,都找不到她们的人。
  非但找不到她们,连老皮都不见了。
  九月十三,正午。
  晴,多云。
  阳光还从山外照过来,照进窗户,照在常无意苍白冷酷的脸上。
  张聋子站在窗口发呆,小马和蓝兰坐在屋子里发呆。
  他们都在等,等老皮和珍珠姐妹的消息,这三个人却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常无意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他根本不是人。”
  小马苦笑道:“但我却保证,珍珠姐妹绝不是被他拐走的。”
  常无意冷笑道:“不是?”
  小马道:“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站起来,又坐下,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有双漂亮大腿的女孩子?”
  常无意当然记得。
  那么美的腿并不是时常都能看见的,只要是男人,想不看都很难,
  小马道:“你还记不记得她说的话?只要我们去找她,她随时都欢迎。”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腿正好是完全裸露着的,仿佛也在对他们表示欢迎。
  蓝兰叹了口气,道:“那女人实在是个魔女,我若是男人,说不定也会忍不住要去找她。”
  他们还记得老皮看着那双腿时眼睛里的表情,也记得另外—个女孩子对珍珠姐妹做的事。
  她们不喜欢用暴力,可是这种原始而邪恶的诱惑却还比暴力更可怕。
  小马也在叹息,道:“其实我早应该知道他们受不了这种诱惑的。”
  常无意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多了他们三个人并不算多,少了他们三个人也不算少。”
  小马道:“难道你准备就这样把他们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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