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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飘香剑雨

_19 古龙(当代)
  伊风大叫一声,展动身形,拦在她的前面,悲嘶着道:
  “南苹!你这是干什么?不管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我……我还是喜欢你的。”
  然而萧南苹的啼声却更悲哀了!此刻她虽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
  终于,她暗中一咬银牙,悲切地说道:
  “南哥哥,你……你进去吧!只要你不死……我……始终是你的,昨天晚上……我……
我不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吗?”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掠了过来,道:
  “你是在做梦吧!昨天晚上,这小子明明……”
  话方说至此处,伊风已大吼一声,和身扑了上去,右手五指箕张,抓向万天萍的面门,
左手掌缘如刀,横切万天萍的胸腹。
  掌风凌厉,势如疯虎!这一攻,正是伊风毕生功力所聚。“铁面孤行客”虽然武功绝
高,却也不得不停住壁,侧身避招。
  伊风一招落空,绝不容万天萍再有喘息的机会,掌影翻飞,刷,刷,刷,一连数掌,疾
如飘风地攻向万天萍身上。
  “铁面孤行客”嘴角微噙冷笑,脚下微踩迷踪,袍袖拂处,轻易就将伊风的数招避过。
  须知伊风武功本就不是万天萍的敌手,在无量山巅,他虽曾将万天萍逼在下风,但那时
却是万天萍大伤未愈,真力朱复的时候。
  而此刻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完全恢复,而且自从他喝了妙手许白体内含有灵药的血后,功
力更是大增,自然未将伊风看在眼里。
  而伊风此刻本已是强弩之未,数招抢攻过后,他真力更是不继。却见万天萍袍袖拂动
处,冷笑道:
  “那女子已经走了,你还拚什么命?我真不憧,你好好一个汉子,看来也蛮聪明的,怎
地如此笨法,连个好歹都不懂!”
  伊风手肘一沉,双掌便又“砰”地击出,目光转动处,四下果然已失去了萧南苹的影
子。
  他不禁又大喝一声,转身扑了过去,但面前突地劈来一股劲风,“铁面孤行客”已带着
冷笑挡在他面前,冷冷道:
  “你想走可不成!”
  袍袖连展,雄浑的掌风,逼得伊风脚步踉跄,连连后退,此刻他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了。
  万天萍目光凛于寒冰,冷叱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狂吼一声,又扑了上去,但手腕却突地一紧,他的右手,竟被万虹的一双玉掌牢牢
抓着了。
  此刻伊风的眼中,生像是要喷出血来,火赤的眼睛,瞪在万虹身上,右手猛地一甩,恨
声道:
  “都是你!”
  但他右腕方自挣脱,左腕却像是突地加了一道铜匝似的,脉门一麻,他全身的劲力,竟
在一刹那中消失了。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以掌方名满天下,手上的力道,是何等惊人!此刻伊风被他擒
住了脉门,纵然他武功再高,却再也无法挣脱。
  只见万天萍刁着他左腕,冷冷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目光如火,瞪在他脸上,嘴唇紧紧闭着。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虽然一生杀人无数,此刻却也不禁为他这种目光所慑。
  “此人性情倔强,今日我若放过了他,日后他必定千方百计地报复。”
  万天萍一念至此,眼中杀机已现,缓缓举起左掌来,便向伊风面门拍去。
  那知他掌势方自拍至中途,万虹却已掠了过来,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她爹爹铁掌拍出的
方向前面,娇声道:
  “爹爹!你还是把他关在那山洞里去吧!让他冷静地想两天,也许……也许他会回心转
意,拜在你老人家的门下呢。”
  铁面孤行客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女儿已动了真情。他一生之中,虽然不知伤过多少人
的心,可是他却不忍让自己的女儿伤心。
  于是他缓缓伸回手掌,却见伊风紧紧闭着双目,一付已将生死置之不顾的样子,似乎世
间的一切事,都已不放在他心上。
  万天萍微微喟一声,左手亦自抢出,扣住了伊风的右腕,脚尖一点,他竟将伊风拖到山
隙前面,右手一松,伸指在他“笑腰”穴上点了一下,左手挥处,就将伊风推进了山隙。
  万虹呆呆地看着她爹爹,将她一生中第一个锺情的男子,推进了那条山隙,又从山壁边
搬来两块巨石,塞着山隙的出口。
  这两块巨石,想必本就是用以堵塞这条裂隙的,是以大小肮恰到好处。
  而且这两块巨石,重逾千斤,连“铁面孤行客”这种以“混元一气功”,名震江湖的人
物,搬动时尚且尽了全力;那么劲力已成强弩之末的伊风,又怎么能在山隙里将它弄开呢?
何况这铁面孤行客,还在外面又加了两块巨石。
  万虹暗暗叹息一声,垂下了头,呆呆地想着心事。
  冬日本短,此刻日已西坠,落到山后,山风更劲,吹到她身上,已有寒意。
  她正自芳心暗中凄楚,却听她爹爹已暗笑说道:
  “虹儿!不要难受!再过个五,六天,等他饿得差不多时候,我就将他放出来。唉——
傻孩子!你还怕爹不知道你的心吗?”
  万虹虽仍然垂着头,粉面却已羞涩地嫣红了起来。口中“嘤咛”一声,偎进她爹爹的怀
里,不依道:
  “你老人家知道什么?我的心又怎么了——”
  却又忍不住道:
  “爹爹!你刚才是不是点在他的“笑腰”穴上,时候一久了,恐怕要受伤吧!”
  万天萍哈哈笑道:
  “傻孩子!你放心!爹爹手底下,.自然有分寸的,用不着一个对时,他的穴道自然就
会解开的。”
  这名满江湖的辣手巨盗,此刻得意地大笑着。因为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自
己点的穴道,虽然一个对时之后,便能自解,但是被点中穴道的人,却至少有一个月真气不
能通畅。
  那么伊风纵然身上怀有武林至宝“天星秘笈”,却也无法在这些天里,学会上面的武
功。
  他一生闯汤江湖,心思之缜密,自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以掌力成名,自信自己对“点
穴”一道,已经炉火纯青,可以不成问题,随意控制自己点穴的力道。
  可是这心思缜密的老江湖,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被点中穴道的人,不到两个时辰,穴
道就被人解开了。只是解开伊风穴道的这人,却是伊风一生之中,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哩。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飘香剑雨》第三卷——第六十五章 重逢如梦>>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六十五章 重逢如梦
  伊风脉门被扣,腰畔又被铁面孤行客的内家重手,点中穴道,毫无反抗地被推入了山
隙,耳畔只听得轰然连响,山的出口,就被巨石堵死。
  本就只有一线天光射入的山隙,此刻自然也就变得坟墓般的黝黯,甚至连自已的手指,
都无法分辨。
  他虽然穴道被点,但只是全身无法动弹,气血也无法流畅而已,知觉却未完全失去,心
中的思潮,反而乱得更厉害了。
  黑暗之中,他只觉萧南苹的面容,从四面八力地朝他压了过来,其中有的巧笑倩然,艳
丽如花;有的却是满面血迹,惨不忍睹。
  然而这些面容里,却有一点棺同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双瞳,却是始终温
柔而幽怨地望着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分析自己对萧南苹究竟是那一种情感,但是他却能非常清楚地了
解,萧南苹对他是那一种情感。
  近年来,他的心情,虽有如枯木般的枯寒,但这份情感,却带给他一分温暖,只是此刻
这种情感,却已成了一种过重的负担,就像一付重担似的,压在他心上,使得他的心,都快
要爆炸了。
  萧南苹临去前含泪的狂笑,此刻还不可遏止地在他耳旁激汤着:
  “南苹!你跑到那里去了呢?”这问题像毒蛇般在啃啮着他。
  至于他自己的命运,此刻他看来却甚淡然,因为他自知已落人一个悲惨而无助的境况
中。
  最严重的,是他自己此刻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一下,躺在这暗黑而阴森的山窟里,潮湿而
寒冷的泥地上,说不一定什么时候,黑暗中会有毒蛇窜出来,在自己身上咬上一口——
  何况他纵使能躲过蛇虫的毒吻,也无法逃出这暗黑的山窟。
  他甚至已开始幻想,在自己已被饿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那铁面孤行客就会带着
狞笑走进来,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答应他一切命令,而他也深知自己宁可死去,也不会接
受的。
  当人们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那么他对自己的命运,不是就会看得极为淡然
吗?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窟里,一声接一声地
跳动着。
  “这声音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呢?”
  他暗中自嘲地微笑一下。
  突地想起一个儿时听到的故事,那大意是说;一个家财万真的钜富,带着他所有的财
产,旅行到沙漠中去,准备以他所有金钱的力量,建造一个自己理想的地方。
  他在人类中间,本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有着比别人多上无数倍的钱财,而他自己也常以
强者自居。
  但是,终有一天,金钱变得无用了,沙漠中既无食水,更无食粮,于是这个自以为金钱
万能的强者,便在沙漠里,伴着无数钱财,因渴而死去。
  伊风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会突然想到这个故事来的。
  那彷佛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满月的夏夜里,自己坐在一张青竹制成的小椅子上,
听一个吸着旱烟的老者,对自己说的。
  这故事直到此刻,他已忘去了很多,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此刻竟有一些和这故事相
像。
  他自幼好武,自以为只要武功超人,天下间所有不平的事,就不但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自己反可使着一身武功任意将它除去。
  但来,他却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绝不是凭着武功可以解决得了的,也正如并非金钱能
够解决一样。
  此刻自己被困在这山窟里,身上就怀有武林中梦寐以求的至宝“天星秘笈”,但自己却
连看上一眼,都不能够。
  “天星秘笈”上纵有解穴道的方法,但此刻对自己却半点用都没有。
  他越想越多,心中思潮也就越乱。
  忽然又觉得这故事和自己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但忽然又觉得面前就是萧南苹的影子,忽然又看到万天萍狞笑的面孔……
  世间最难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思潮了。世间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烦恼,那也就
是人们常常会想到自己不该想的事。
  伊风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将思潮平静下来,心里想的事却反而更多。
  那知他正自心神紊乱之际,山窟深处,也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全身躺在地上,是
以听得分外真切。
  只听这脚步声来势虽缓,但声音却越来越显着,显见得已来到近前。
  伊风心中紊乱的思潮,此时不禁一扫而空,却换上释重的疑惑:
  “这山窟中怎会有脚步声,莫非是里面潜伏着什么猛兽,闻到生人气味——唉!想必是
那万天萍早就知道,是以把我关在这里,又点上穴道,好教猛兽吃了,他自己手上却不沾血
腥,也免得让他女儿看到他亲身杀我,心里难受。”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贴在地上的背脊,也就更加冰冷。
  张开眼,却见这本来黝黑无比的山窟,却突地有了些亮光,而且随着脚步声的前近,而
越来越亮。
  于是他不禁又自嘲地暗笑一下,知道这脚步声绝非猛兽发出的,因为野兽手里,一定不
会带着灯火。
  “但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虽想回头看看,但却做不到,只得将眼睛尽量上翻,果然看到这条窄长的山窟里面,
缓缓行来一条人影,手里捧着一盏油灯,在这种黝黑无比的地方,便显得分外明亮。
  他稍一闭眼睛,再张目而望,只见这条人影,已来至近前了。
  藉着油灯之光,他看出这人影竟是女子,莲足纤纤,穿着一双绣金的紫红蛮靴,靴子上
是条浅紫的散脚长裤。再往上看,只是一只春葱般的玉手里,捧着一盏青铜铸成的油灯。
  伊风心中疑云大起,希望这山窟中神秘的女子,再往前走一些,好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
子。
  那知这女子迈步珊珊,娜行至此处,就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
  伊风虽尽力翻着眼睛,却也无法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却听那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莲足微抬,像一阵风似掠过伊风,掠到洞口,伸手推了推
堵在洞口的巨石,像是也大出意外。
  伊风此刻虽然看到她的全身,但却只是个背影,只见这女子头上云鬓高挽,包着一方紫
绢,身上也穿着一袭紫色袍子,但却宽大已极,和她婀娜的身材,大不相称。
  他心里越来越奇怪,只见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子,伊风心中一凛,不自觉
地闭上眼睛,他本来亟欲一窥这女子的面容,但此刻却竟又不敢看,生怕这女子转过脸来,
脸上只是一付骷髅。
  那知却听这女子突地一声惊呼,接着“铛”地一声,像是她手中的油灯,也落到地上。
伊风大吃一惊,赶忙张开眼来,却见洞中又是漆黑一片,连这女的身形都看不清了。
  伊风心中疑团百结,却苦于连开口问问都不能够,暗自忖道:
  “这女子想是看过洞中有人,因此吃了一惊,看她的身法,轻功已可算是高手,她若当
我是个歹徒,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制死,唉——我在江湖闯汤,出生入死多次,如果此刻
不明不白,死在这女子手上,岂非冤枉。”
  须知伊风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如濒临绝境,仍会不自禁地升起许多奇怪的想
法,这本是人类通有的弱点,他虽是达人,但终究也是人类,自然也不会例外。
  黑暗之中,只听到这女子的呼吸之声,极为粗重,显见她心中正自激动无比,伊风不禁
又暗自奇怪,她为着什么如此呢?
  那知耳畔,一阵风声嗖然,衣袂飘飘,这女子竟又飞也似的掠入洞里,衣袂飘风声中,
似乎还隐隐听到这女子的喘息之声,比先前更加粗重,但瞬息之间,又全没入洞窟深处。
  此举倒是大出伊风意料之外,他再也想不到这女子会突然离去,既未对自己有所举动,
甚至连话都没有问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这女子如此举动,确是大出常理之外,伊风左想右想,却也想不出一个
理由来。心中正自疑惑之际,那知洞窟深处,却又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只是比上次来得远
为快速。
  伊风凝神而听,忽地听得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伊呀儿语之声,像是一个尚未学语的幼
童发出的。
  但他尚未来及思索之前,那脚步声已来到耳畔,风声响动处,他只觉那女子已来到身
侧,一阵阵甜柔的香气,散人鼻中。
  他侧目而望,只见一团黑影,立在身侧,手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稚龄幼童。
  那人影默默伫立了半晌,突地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在伊风身上抚摸一遍,然后手腕
一翻,将伊风的身子反转了过去,“拍,拍”几声,极快地在伊风背后腰畔,拍了五掌。
  伊风心中方自暗叫“不妙”,那知喉间一松,“咳”地吐出一口浓痰来,全身气血,竟
立刻通行无阻。
  他微微一愕,缓了口气,挺腰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影仍默默地站在对面。
  山窟里寂然无声,只有被抱在这神秘女子手中的婴童,在“呀,呀”地学人语。
  突地——
  眼前一亮,这女子手中,已多了一只煽着火的火摺子,伊风退后一步,目光电也似的望
向这女子的面上,霎眼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沌,几乎再也无法支持自己的身
躯,而摇摇欲倒了。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抱着一个肥胖的婴儿的紫衫女子,竟是销魂夫人薛若璧!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飘香剑雨》第三卷——第六十六章 如此人生>>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六十六章 如此人生
  火摺上的火焰,虽然不亮,但已足够使得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
  莹莹的火光,照到山壁上,使得长满苔藓的山壁,发出一种碧绿而阴森颜色,这却也正
如伊风此刻的面色一样。
  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瞪在这曾经令他几乎失去了生存勇气的女子身上,紧握着的双手,
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抱在薛若璧手上的婴儿,滚动着大眼睛,看到他的样子,“哇”地一声哭了。
  伊风双目火赤,从薛若璧脸上,缓缓滑了下去,只见她昔年无比婀娜的身躯,此刻竟臃
肿不堪,凝目一望,原来是已怀有身孕。
  这使得伊风心中,绞痛得似已滴出血来,那知薛若璧幽幽一笑,却道:
  “南人!你想不到是我吧!别这付样子看,好不好 ——”
  伊风大喝一声,蹂脚窜了过去,厉叱道:
  “你竟还有脸来见我?”
  心情的过度痛苦和激动,使得他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人能控制
得住自己哩!
  薛若璧左手环抱着婴儿,右手学着火摺子,微一折腰,身形翩然滑了开去,口中却道:
  “南人!你脾气怎地变得这么火暴,你看!把你的儿子都吓哭了!”
  这句话,像支箭似的,直射入伊风心里,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立刻为为凝
结,缓缓侧过身来,厉声问道:
  “你说什么?”
  薛若璧左手摇动着怀里的婴儿,温柔地说着:
  “小南!别哭,这是你的爹爹。来!笑一个,笑给你爹爹看!”
  伊风大喝:
  “你说什么?”
  脚步动处,一步一步地走到薛若璧面前。
  薛君璧却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缓缓说道:
  “这个就是你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却还没有见过爸爸哩!”
  左手一抬,竟将手上的婴儿,送到伊风面前。这婴儿小手一张,竟不哭了,张着手扑到
伊风身上。
  已经全然愕住了的伊风,但觉自己心里空空洞洞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好,下意识,地
伸手接过这孩子,却听薛若璧又自笑道:
  “你看!小南多乖!他还认得爸爸哩。”
  左手轻轻一拢鬓发,回过身子,缓步朝洞窟深处走了过去,一面又道:
  “这里黑得很,快跟我一齐进去,别让小南吓着了。”
  伊风怔怔地抱着手中的婴儿,但见这孩子竟带着一脸无邪的笑容,在望着自己,一双小
手,不住地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竟真的像是认识自己似的,他不禁心中大动,抢步跟了上
去,一面喝道:
  “若——薛若璧,你这是不是又在骗我!”
  薛若璧头也不回,极快地在前面走着,鼻孔哼了一声,道:
  “你算算看,我离开你是什么时候,这孩子有多大了。”
  伊风紧了紧手中的孩子,他几乎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一种父子由生俱来,无法磨灭的天性,却使他此刻将任何事都忘了。脚下加劲,
望前抢出几步,却见薛若璧身形一转,已转入一个数丈方圆的洞窟里。
  人生的际遇,又是多么奇妙,这洞窟昨夜曾改变了萧南苹一生的命运,如今却又来捉弄
伊风了。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这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然而这孩子却又是从一个被自己深痛恶绝的淫贱女子肚中生出来的,而这女子此刻怀着
的另一身孕,却是自己深仇大恨的骨血。
  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又有什么人能够整理得出头绪来呢?
  又有什么人能告诉伊风,他此刻究竟应该如何做呢?
  在这种情况下的伊风,自然是混乱而迷失的,他呆呆地站在这洞窟的中央,看到薛若璧
点起架在山壁上的一盏铜灯,卷灭了手中的火摺子,缓缓走到床边,和身倒卧了去,一面笑
道:
  “现在你总该相信这孩子是你的了吧?不过——喂!这也真有点奇怪,你怎么会跑到这
里来的?又被人点中穴道,而且还被人从洞口外面堵死了?刚才我一看见倒在地上的是你,
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伊风切齿暗骂,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睛,千挑万选,却选中了如此一个女子做妻子,如
今他虽已得到了教训,知道一个人内心的美丽,远比外表的美丽重要得多,但是这教训却是
多么残酷!
  他望着倒卧在石床上,这曾经被自己全心爱过的女子,心中切齿暗忖:
  “方才她看到我,却不敢见我,因为她知道我绝不会放过她,是以又把这孩子带出来,
唉——我虽然恨她入骨,却又怎能对付我亲生骨肉的妈妈呢?
  “薛若璧!你外表虽然美丽如昔,内心却比以前更为丑恶了!唉——天呀!为什么又偏
偏让我遇着这些事,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薛若璧在床上娇慵的翻了个身,面上又泛起了桃花般的笑容,娇笑着道:
  “喂!你怎地不说话,别忘了刚才是我把你救回来的呀!那时候只要我一伸手,你就完
了,何况就是我不伸手,你又捱得过多少时候呢!唉——你这人真没良心,也不来谢谢
我。”
  伊风冷哼一声,勉强压着心里的愤恨,沉声说道:
  “你那萧无呢?你不跟着他,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薛若璧手肘一用力,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满含笑容的面庞,此刻突地笼上了一层秋
霜,狠狠地望着伊风,恨声道:
  “你问他做什么?”
  “我不问他,谁问他?他虽然毁了我的家庭,夺去我的妻子,但我却要谢谢他,因为他
让我看到你那淫贱,卑鄙的心,若不是他,我就要和你这种人守一辈子。”
  壁间的灯光,照在薛若璧娇美如花的脸上,只见她芙蓉为面,春山为眉,一双剪水双瞳
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红如樱桃的樱唇上,是秀丽而挺直的鼻子,这销魂夫人薛若璧,果然
美入骨髓,但是她目光流转不歇,面色阴暗不定,却显见得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子。
  此刻她竟幽幽长叹一声,伸出那只欺霜赛雪的青葱玉手,在眼眶旁边轻轻抹了一下,缓
缓道:
  “南人!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也得原谅我,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虽然也会些武
功,但怎能抗拒得了萧无,何况——你那时又不在家。南人!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有
什么话不能说开的,你知不知道,我……我心里……还是……”
  话声未了,这狡黠而美貌的女子,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反身扑到床上,香肩不
住起伏着,像是哭得极为悲痛。
  伊风望着她起伏着的肩头,心里虽然有无比的厌恶,但却又不禁发出一种难言的情感。
  抱在他手中的婴儿,小手张了两张,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伊风纵然心肠如铁,纵然他也知道伏在床上像是在痛哭着的女人,表面虽在痛哭着,心
里却不知又在转着什么念头。
  但是这两人的哭声,却使得他的心又开始乱了,乱得像暮春时节,江南河岸边的春草,
仳不禁暗暗佩服“朱买臣”,有“马前泼水”的决断,人们拒绝一个曾经做过自己妻子的人
的要求,该是多么困难,困难得几乎不能做到的事呀!
  他心中暗叹一声,伸出那只曾经挫败过不知几许武林高手的铁掌,在他怀中那天真而无
邪的孩子身上,轻轻拍动着,张口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缓缓地走到床前。
  那知薛若璧突地翻身坐了起来,伸出纤手,一抹泪痕,哽咽着道:
  “我不管你还要不要我,反正我们此刻被困在这里,洞口那块大石,重逾千斤,我们两
人也推不开它,而且……老实告诉你,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们现在总算又在一起,这也许
是老天可怜我,让我能再见着你,我……我不要听你那些难听的话,你要是还恨我,你就一
刀把我杀了也好。”
  伊风望了手中的孩子一眼,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他一生之中,遇着的困境,虽有不少,
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更困难于此刻的。
  他心中思潮如涌,俯首凝思了半晌,抱在他手上的孩子,又止住了哭声,伸出小手,在
他已略为显得有些憔悴,但仍不失英俊的面孔上,轻轻抚摸着。
  这只小手,像是带给他一种无比巨大的力量,使得他倏然恢复了生命的勇气。于是他抬
起头来,沉声问道:
  “这里可有食粮?”
  薛若璧点了点头,面上却又掠过一丝寒意,恨声又道:
  “南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哼,这里就是那萧无淫乐的地方,他在外面弄到女
人,就带到这里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她语声一顿,伊风望着面前这外表的美貌,已掩不住内心的丑恶的女子,不禁升起一阵
恶心的感觉,却听她接着又道:
  “可是我却想不到,昨天晚上他搭上的女子!”
  她恨恶地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来,扬了扬,接着道:
“居然是潇湘妃子萧南苹!”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飘香剑雨》第三卷——第六十七章 二十天中>>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六十七章 二十天中
  伊风但觉耳畔轰然一声,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抢过那条手帕,提起一看,只见这条淡青
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绣着深蓝色的“南苹”二字。
  薛若璧一手接过那已哭了起来的孩子,一面又接着说道:
  “今天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嘿,你不知道,这张床上乱成什么样子,地上还有这块手
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萧南苹那妮子的——”
  伊风厉叱一声:
  “住壁!”
  却见薛若璧吃惊地望着自己,于是暗叹一声,又道:
  “这种无耻之事,请你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此时此刻,他又怎能不掩饰住自己的情感,他面上肌肉,无法控制地扭曲起来。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言词,能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也更没有任何一种言词,能形容他对那萧无的仇恨!
  但薛若璧,却丝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巧地在编织着一张粉红色的网子,想让这
曾经爱过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
  这幽秘的石窟,显然是经过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须的东西,你都可以在这
张石床下面的空洞里找到。
  一篓泰安的名产酱渍包瓜,一只已经蒸熟的羊腿,一方鹿脯,两只风鸡,四只板鸭,一
篓关外青稞制成的稞巴,一泥封未开的绍兴女儿红和一澄清的食水,这天争教主的安排,的
确是缜密的。
  薛若璧地整治着食物,似乎想将伊风带回遥远的回忆里。
  伊风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些,心中却在暗忖:
  “靠着这些食物,我支持个一,二十天,是不成问题的。乘此时候,我要把“天星秘
笈”上的奇功秘技,尽量学得一点,二十天后,那万天萍如不食言——”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这笑容,却也是极为黯淡的。
  这石窟中的两人,各自都在转个心思。
  只有那无邪的婴儿,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望着他的父母,人世间的情仇恩怨,他一丝
也没有感觉到,他,不是人世间最最幸福的吗?
  伊风除了不时和他的幼子慈蔼的笑笑之外,就再也不发一言,甚至连望都不望薛若璧一
眼。
  等到薛若璧和婴儿都睡了,他就坐在灯下,掏出天星秘笈来,仔细地翻阅着,不时会突
然站起身子,比个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
  三天之中,他学会了一些以前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起的武功招式。
  在这三天中,他连跟睛都未曾合过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赌起气来,不和他说一句话,他
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但是,人总有疲倦的时候,于是他倚在墙边,胡乱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他只见铁面孤行客正铁青着脸,来抢他怀中的“天星秘笈”,他大惊之下,
狂吼一声,便自惊醒。
  睁眼一看,却见薛若璧正赤着一双脚,站在自己面前。
  他当然知道她是为着什么,于是自此他甚至不敢睡觉,只是偶然打个盹,但也随时惊觉
着。
  一天,两天,……
  许多日子过去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却随着时日的逝去发生。
  食水没有了,于是他们打开酒,以酒作水。
  但是孩子呢!孩子也只得喝酒。伊风用筷子醮酒,放在他口里,让他慢慢吮着。
  渐渐,这孩子已习惯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
  绍兴女儿红,酒味虽醇,后劲却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着醉倒。
  伊风望了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涌过一障难言的滋味,走到墙边躺下,放心地呼呼
大睡起来。
  根本没有日光透入,因此他们也根本不知日子倒底过了许多,薛若璧醉了又醒,醒了口
更渴,于是再喝又醉
  不可避免的,伊风的神思,也因终日饮酒,而变得有些晕眩,只是他究竟是个男子,酒
量较宏,是以还没有醉倒罢了——
  日子飞旋着溜走了。
  伊风已将那本“天星秘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武学已有根基,天资本就极高,此
刻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其中虽有些奥妙之处,他还不能完全领略,但那只不过是时日间题罢了。
  他自觉自家的武功,比起进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别。
  他甚至自信地认为:以自家此时的功力,不难和万天萍一较短长。
  于是他欣喜地站了起来,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望着床上睡得正
浓的爱子,他不禁又为之俯首沉思长久
  突地,一声轰然巨响,从这洞窟外面的隧道尽头传来。
  伊风心中一动!转身走了出去,又飞也似的掠了回来,掠到床前,伸出双手,想抱那仍
在熟睡中的孩子。
  这些天来,他和这孩子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浓父子之情,有时是比世间任何一种情感都
要浓厚的,这本出于天性,无法勉强。
  那知薛若璧突地一个翻身,伏在这孩子身上,厉声道:
  “你要干什么?”
  伊风冷哼一声,叱声:
  “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让他再跟着你。”
  薛若璧将身子,整个压在这孩子身上,微微侧过脸,圆睁着杏目,厉声道:
  “你凭什么要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养的,你凭什么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伊风冷哼一声,也不说话,疾伸双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却去抢那孩子,那
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哇”地一声哭了。
  薛若璧左手反挥,去划伊风的手腕,口中发狂似的喝道:
  “你要是再敢碰这孩子,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们母子两人一齐死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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