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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英雄无泪

_8 古龙(当代)
  钥白的短褂,银白的长裙。
  长裙流水般飘动,蝶舞翩然而舞,长裙飞云般卷起,露出了一双修长结实美丽充满了弹
性的腿。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这双腿。
  就连最懂得欣赏女人的狄小侯狄青麟也只能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会长出这
么样一双腿来。”
  悠扬的琴声忽然变得苍郁而萧索,舞者的舞姿也变得仿佛残秋时犹在秋风中卷舞的最后
一片落时,美得那么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停了,舞者的长裙流云般飘落。
  舞者的人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只大鹅在垂死中慢慢消沉于蓝天碧海间。
  然后就是一片安详而和谐的静寂。那么静,那么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泪珠珍珠般流了下来,在他苍老枯瘦干瘪的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
痕。
  一滴,两滴……
  “泪痕就是这样子的。”老人喃喃道,“泪痕就是这样子的!”
  “什么样子?”
  “独一无二,完美无缺。”老人说:“当世犹在人间的利器,绝对没有一柄剑比它更
利!”
  “剑,”卓东来问,“泪痕是一柄剑?”
  “是一柄剑。”老人说:“一柄完美无缺的剑,就像是蝶舞的舞一样。”
  “这柄剑为什么要叫做泪痕?”
  “因为剑上有泪痕。”老人说:“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
法磨灭的泪痕。”
  “是谁的泪痕?”
  “是萧大师的,”老人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自。”卓东来道:“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什
么也要为它流泪呢?”
  “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所及,”老人声音中充满哀伤:“剑一出炉,
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
  “什么凶兆?”
  老人长长叹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鬼
神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
礼。”
  “萧大师最亲近的人就是萧泪血?”
  “不错。”老人黯然道:“这柄剑出炉时,萧大师就已看出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
下。”
  “他为什么不毁了这柄剑?”
  “他不忍,也不敢。”
  “这柄剑是他自己的心血结晶,他当然不忍下手去毁了它。”这一点卓东来也能了解:
“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敢毁了它。”
  “天意无常,天威难测,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无法抗争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
种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萧大师毁了这柄剑,说不定就会有更可怕的祸事降临到他的独子身
上。”
  卓东来眼里在闪着光:“后来萧大师是怎么处置这柄剑的?”
  “萧大师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剑术,走遍天涯,相尽利器。”
  “我也听说过,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剑凶吉,灵验如神,”卓东来道:“萧大师
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点头:“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铸剑之术,后来也成为一代剑师。”
  “邵空子?”卓东来耸然动容:“就是铸造离别钩的那位邵大师?”
  “就是他。”
  老人说:“这两人都是不出世的奇才,但是萧大师却将自己最得意的刺击之术传给了第
三个弟子,而且将泪痕也传给了他。”
  “为什么要传给他?”
  “因为这个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极淡泊,完全没有一点名心利欲,而且从不杀
生。”
  “他已尽得萧大师的剑术,当然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将泪痕夺走。”卓东来说:“这么样
一位有仁心的长者,当然更不会伤害恩师的独子。”
  “而且他三十岁时就已隐于深山,发誓有生之日绝不再踏入红尘一步,死后也要将泪痕
陪他葬于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说:“没有人知道。”
  卓东来叹息:“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剑术大师,也少了一柄利器神
兵,这是江湖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萧泪血却总算活了下来。”
  “是的,”卓东来悠悠的说:“不管怎么样,萧泪血总算没有死在泪痕下,至少他现在
还活着。”
  他的声音里虽然也充满伤感,可是他的眼睛却已因兴奋而发光,就好像一个登徒子看见
一个赤裸的少女已经站在他床头一样。
  等他再抬起头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时,老人仿佛已睡着了。
  细雪霏霏,小门半开,卓东来已经走出去,蝶舞已经准备关门了。
  只要把这道门关上,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她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再来敲门,让她和那个老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因为她对外面的那
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企望,完全没有留恋。
  因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麻木的躯壳和一双腿。
  她的这双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翎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宝贵珍惜的一部
份,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没有这么样一双腿,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些?
  蝶舞垂着头,站在小门后,只希望卓东来快点走出去。
  卓东来却已转过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盯着她看了很人。
  “这些天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
  “很好。”
  蝶舞的声音里全无感情,几乎比卓东来的声音更冷淡。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卓东来说,“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来打
扰。”
  “谢谢你。”
  “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卓东来淡谈的说:“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
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这么样做的。”
  蝶舞忽然变得像是条受惊的羚羊般往后退缩,退到门后的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卓东来笑了。
  “可是我当然不会这么样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满残酷主意:“我只不过要让你知道,
你应该对我好一点,因为你欠我的情。”
  蝶舞抬起头,盯着他。
  “你要我怎么样对你好?”蝶舞忽然问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觉?”
  她的风姿仍然优雅如贵妇,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婊子。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功夫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只要跟我睡过一次觉的男人,就会一辈
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说:“我的腿动起来的时候男人是什么滋味,你恐怕连做梦都想不
到。”
  她已经开始在笑了,笑声越来越疯狂:“可是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因为你喜欢的不是
我,你喜欢的只有一个人,你这一辈子活着都是为了他……”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卓东来忽然拧住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的掴在她脸上。
  她苍白美丽的脸上立刻图下五条血红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惧之色反而消失了,变成了
满腔轻蔑和讥诮。
  卓东来用力拧转她的手,拧到她的后背上,让她痛得流出了眼泪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
的说:“你错了,”他眼中仿佛已因别人的痛苦而充满激情:“现在我就要让你知道,你错
得多么厉害。”

  夜深。
  屋子里没有燃灯,只有炉中的火焰在闪动。蝶舞赤裸裸的蜷曲在铺满紫貂的软榻上,在
闪动的火光中看来,她的腿更美,美得让人宁愿为她下地狱。
  她的眼泪已不再流。
  比起刚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来,以前她所受到的苦难简直就像是儿戏。
  她简直无法想象人类中竟有这种变态的野兽。
  通往外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卓东来已经出去,蝶舞听见外面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话。
  他的声音很低,蝶舞隐约听出他是在告诉卓东来,司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已经请了好几位名医来看过,都说他是因为积劳成疾,必需静养才能恢复,所以暂时不能见
客。
  卓东来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这年轻人:
  “是不能见客?还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好像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连我也不能见?”
  “大概是的。”
  “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来告诉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扰他?”
  “夫人只说,请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暂时搁一下,等老总病好了再说。”
  “你见过夫人请来的大夫?”
  “三位我都见到了。”年轻人说出了这三位大大的名字,无疑都是长安的名医。
  “他们怎么说?”卓东来又问:“他们都说老总这次病得不轻,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险
得很了?”
  卓东未又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实在不该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为什么?”
  这个年轻人显然是卓东来身边的亲信,所以才敢问他这句话。
  内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绷紧,因为她听见卓东来又在用他那种特别残酷缓慢的方
式,一个字一个字的对那年轻人说:“因为这两天朱猛一定会来的。”
标题 <<旧雨楼·古龙《英雄无泪》——第十章 二月洛阳春仍早>>
古龙《英雄无泪》
第十章 二月洛阳春仍早

  二月二十二日。
  洛阳。
  晨。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入了洛阳,马上人穿一件藏青斗篷,戴一顶范阳毡笠,把笠帽低低
的压在眉毛上,挡住了半边脸。
  这个人的骑求精绝,可是一入洛阳境内就下了马,好像非但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真面目,
也不愿被人看到他矫健的身手。
  可是这一次还是他第一次到洛阳来,洛阳城里还没有人见过他。
  同年同月同日。
  长安。
  二月长安的清晨也和洛阳同样寒冷,大多数人还留恋在被窝里的时候,卓东来已经起来
了。
  他的精神虽然很好,脸色却很沉重。
  司马超群已经病了好几天,病情毫无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不会好的。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见到过司马,每次他要去探病时,都被吴婉挡住了驾。
  病房内外部充满了药香,吴婉的神情也显得很憔悴,可是态度却很坚决,除了她自己和
看病的大夫外,谁也不能进去,连卓东来也不例外。
  注是她生平第一次时卓东来如此无礼。
  卓东来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告诉别人:“一个女人为自己丈夫的安危,不管做出什么
样的事来都值得原谅。”
  虽然这是清晨,花园里已经有两位客人在等着卓先生了。
  两个人一位姓简,一位姓施,都是长安的世代名医,平时养尊处优。在这么冷的天气
里,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被窝和火盆。
  可是今天他们一大早就被卓东来派人去请来了,而且不把他们迎入暖厅,却要他们在一
个四面通风的小亭里苦等。
  如果现在是六月,亭外荷红柳绿,四面清风徐来,那种情况就十分令人愉快了。
  可是现在冷风刮在身上就好像刀子一样,两位先生身上虽然穿着重裘,手里虽然捂着暖
炉,还是被冻得脸色发青,恨不得马上就开两帖泻药给卓东来吃吃。
  这种想法当然是连一点影子都不能表露出来的,得罪了卓先生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长安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卓东来穿着紫绍裘,带着随从从石径上施施然走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显得很愉快
的样子,长揖到地,赔笑问好。
  卓东来对他们也很客气。
  “如此严寒,我没有请两位到暖阁相坐,却把两位招呼到这里来,两位心里是不是觉得
很奇怪?”
  心里当然是奇怪的,嘴里的说法却不同了。
  “快雪初晴,梅花也开得正好。”比较会说话的施大夫抢着道:“东翁一向是位雅人,
莫非要我们到这里来看花赏雪?”
  “我倒是确实要请两位到这里来看样东西,只不过看的并不是花,也不是雪。”
  看的不是花是什么?
  “施大夫城外别馆里的雪夫人肌肤如雪,简先生昨夜供养的花蕊姑娘也比这里的梅花好
看得多。”卓东来微笑:“要看花赏雪,又何必请两位到这里未?”
  两位名医手心里好像都在冒汗了,这些事连他们的妻子都不知道。卓东来却轻描淡写的
说了出来。
  在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把你的秘密隐私说出来的人面前,他们还敢说什么?
  “两位请跟我来。”
  卓东来笑得虽然有点不怀好意,施大夫和简大夫也只有乖乖的跟着他走。
  走到花径旁一条用白石砌成的水沟前面,卓东来先叫人掀起上面盖着的石板,回过头来
间他们:“两位请看,这是什么?”
  这是条水沟,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条水沟,卓东来一大早把他们找来,难道就是为了要
他们来看水沟的?
  一条水沟有什么好看?
  施大夫和简大夫部怔住了。
  卓东来个直站在那里,看着这条水沟,看得出了神。就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条水沟
更值得他们来看的东西。
  简大夫的脾气比较急,忍不住问道:“看起来这好像只不过是条水沟而已。”
  “一点也不错,看起来这好像只不过是条水沟而已。”卓东来淡谈的说,“因为这本来
就只不过是条水沟,看起来怎么会像别的?”
  施大夫和简大夫又闭上了嘴。
  卓东来悠然道:“这是条砌得非常好的水沟,光滑干整,从不淤塞。从司马夫妇的居处
一直通到花园外,一直畅通无阻。”
  两位大夫虽然熟读医书,这次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风中居然好像真的有一阵药香传来了。
  石径上一大早就被打扫干净,连水沟里的积雪都已被消除。
  就在他们嗅到药香的时候,水沟里已经有一股暗褐色的污水,从上面流了下来。
  卓东来挥了挥手,他的随从中就有人把这道污才浅浅的按住了小半碗,双手捧到两位大
夫面前。
  “两位请看看,这是什么?”
  两位大夫连看都不用看,就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这当然不是污水,污水里绝不会有
药。
  卓东来冷冷的盯着他们。
  “我想两位大概都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吧?”
  简大夫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两下后,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施大大的嘴更好像被人用针线缝住了。
  “这就是两位昨天替我们老总开的药,自从昨天半夜开始,用文火煎了两个多时辰,一
直到现在才煎好。”卓东来说:“据我所知道,这一帖药最少也要值五十两。”
  两位大夫的脸色都变了。
  卓东来道:“这碗药现在本来应该已经流入司马的肠胃里,怎么会流到水沟里来了,我
实在不明白。”
  他眼中忽然射出亮光:“幸好我知道有人一定明自的。”
  “谁?”施大夫颞颥着问:“谁明自?”
  “你。”
  施大夫就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你也不明白,那一定是因为这里太热了。”卓东来的口气又变得很温和:“一个
人太热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事想不起来的。”
  于是他立刻吩咐他的随从:“你们还不快为施大夫宽衣?”
  施大夫用力拉紧了身上的皮裘,结结巴巴的说:“不必客气,千万不必客气,这衣服是
万万宽不得的。”
  穿着皮裘已经快要冻死,如要脱下来,只有冻死为止。
  随从中有两条大汉站在施大大左右,卓东来又用很温和的口气间他:“你真的不热?”
  施大夫拼命摇头。
  “那么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本来应该喝下去的药,怎么会被倒在水沟里?”卓东来
间:“是不是因为那位病人根本没有病?”
  “我不知道。”
  卓东来冷笑,两条大汉的巨掌已经搭上施大夫的肩,施大大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没有见过他?你没有见过司马超群?”
  “我没有,真的没有。”
  “他的夫人请你来为他看病,可是你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连他的影子部没有见到过。”施大夫已经急了:“那间屋子里跟本连他的人影子都
没有。”
  卓东来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灰暗冷漠的天空,静静的站了很久,才慢慢的回过头,
凝视着简大夫,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呢?你也没有看见他?”
  “我也没有,”简大夫已经比较镇静了一点:“司马大侠根本不在那屋子里,司马夫人
请我们来,只不过要我们替一间空屋子看病而已。”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吴婉的声音。
  “如果有人肯出五百两黄金,有很多大夫都肯替空屋子看病的。”她淡淡的说:“下次
我如果还要去找,一定会去找比较不怕冷的。”
  如果说这地方有人真的生病了,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吴婉。
  她的脸色枯黄而憔悴,本来很明朗的眼睛里现在已充满血丝。
  她盯着这两位怕冷的大夫。
  “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当然没有卓先生这么大的本事,我也不会要两位脱衣服,”她的
声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劝两位以后睡觉前要多小心门户,莫要等到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
己已经睡在雪地上。”
  两位大大的脸都绿了。
  如果一个人的眼光可以杀人,现在他们恐怕就已经死在雪地上。
  “现在两位是不是已经可以请滚了?”吴婉说:“请、滚。”
  她一向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温柔而优雅,说话的时候通常会先说一个“请”字。
  “卓先生,”等到两位大夫走了后,她又说:“我实在很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也跟他们一起滚。”
  卓东来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
  “可惜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滚的。”吴婉叹了口气:“你是司马超群的好朋友、好兄
弟,我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你们这么好的兄弟朋友了!”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讥消,就像是蝶舞跟卓东来说话时一样。
  “而且司马超群全都是靠你起家的,他只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傀儡而已,没有
你,他怎么会有今天。”吴婉冷笑:“最少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卓东未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听一个戏子在台上唱戏。
  “你当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好朋友,因为你替他牺牲了一切,你这一辈子活着
也都是为了他,让他成名露脸,让他做大骠局的总瓢把子,让他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
雄。”
  吴婉的冷笑声忽然变得很疯狂。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这位大英雄的日子怎么过的?”她的笑声中充满怨毒:“他有妻子
儿女,有自己的家,可是他根本就好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根本没有过一天他自己愿意过的
日子,因为每件事你都替他安排好了,你要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甚至连喝点酒都要偷
偷的喝。”
  卓东来突然打断她的话。
  “够了。”他告诉吴婉:“你已经说够了。”
  “对,我已经说够了。”吴婉垂下头,眼泪已流满面颊,“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话要
说?”
  “我只有几句话问你。”
  “我会说的,”吴婉道:“我绝不让你有机会像对别人那么样时我。”
  她的口音虽然还是很硬,其实已经软了:“江猢中谁不知道‘紫气东来,卓东来最少有
一百种法子能够逼人说实话?”
  “你能够了解这一点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卓东来冷冷的说:“司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长安?”
  “是。”
  “你为什么要替他瞒住我?”
  “因为我要他去做一些他自己想做的事。”吴婉说:“我是他的妻子。我相信每个做妻
子的人都希望她的丈夫是条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十七的晚上。”吴婉说:“算起来现在他已经应该到了洛阳。”
  “洛阳?”
  卓东来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迸出血丝:“你让他一个人到洛阳去?你是不是想耍他去送
死?”
  “我们是夫妻,我为什么要让他去送死?”
  卓东来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用他那种比刀锋还尖锐、比蛇蝎还恶毒的独特口气一个字
一个字的说:
  “因为郭庄。”
  每当卓东来用这种口气说话时,这个世界上就最少有一个人要受到他致命的伤害和打
击。
  “因为郭庄。”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虽然毫无意义,可是吴婉听了却好像忽然被毒蝎所螫利刃所伤,就好
像忽然从万丈高楼上失足落下,连站都站不住了,枯黄礁粹的脸上,也起了种无法形容的可
怕变化。
  卓东来当然不会错过她这些变化的。
  “这些年来司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连碰都有没碰过你。”卓东来的声音冷漠而残
酷:“你正在狼虎之年,身边刚好有郭庄那么样一个年轻力壮的漂亮小伙子,而且很懂得对
女人献殷勤。只可惜现在他已经死在红花集,死在朱猛的刀下,连头颅……”
  吴婉忽然嘶声大喊:“够了,你已经说够了。”
  “这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因为我不想让司马伤心,”卓东来说:“现在我说出来,只
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做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所以你以后不管要做什么事,都要特别小
心谨慎。”
  吴婉的身子已经开始在发抖。
  “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眼中充满仇恨怨毒:“你派郭庄到红花集去,为的就是要他去
送死,因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
  她忽然扑过去,抓住卓东来的衣襟,嘶声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划她双手的脉门。
  吴婉的手松开,人也倒下,却还在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因为卓东来已经走了,再也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一
眼,就好像把她当作了一只刚被他从衣襟上抖落的虫蚁,对她再也不屑一顾。
  一条长绳。
  长绳在吴婉手里,吴婉在房里的横粱下,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好冷好冷的风。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一定是个好日子。”她痴痴的自语,慢慢的将长绳打了结。
  一个死结。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杀街也死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驳交错的乱刀
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大多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抵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下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而且脸皮真厚,比
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牛皮说:“那小子
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的听着,默默的为他倒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凤交风,老鼠交
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
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的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馆
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着身短布褂,
却把大褂子搭在于里,后来俺才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蔡老大的心口,快
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想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
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人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
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未的,牛皮实在得意极了,所以赶紧喝了
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于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得多了,可是一站出来,还是
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谁敢动他,就得先
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的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是没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从外地来的王八蛋
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了。”陌生人问:
“他们为什么还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弟,要是老狮子重新
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榨出点油本来的。”
牛皮说:“所以他门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
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街上的人十
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
了刀烽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
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起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上风的,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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