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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英雄无泪

_6 古龙(当代)
  冷酒火焰般滚过司马超群的血脉心脏,他的心却还是没有因此热起来,“他是个什么样
的人?你有没有看到过他?”
  “我没有。谁也没有看见过他。”卓东来说:“就算看见过他的人,也不会知道他是
谁。”

  风急而冷,很急,极冷。
  因为他们是在高处,在七级浮屠高塔的最上层。
  “是你,又是你,”小高茫然四顾:“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忽然又把我弄到这么样
一个见鬼的地方来?”
  “这个地方见不到鬼的,可是不把你弄到这地方来,我就要见到一个鬼了。”他淡淡的
说:“一个新死的鬼。”
  “这个新死的鬼就是我?”
  “大概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
  “因为你的剑。”
  这个人疲倦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一点星光,就像是极北的天边那颗永恒的人星
一样,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明亮。
  “往事蒿莱,昔日的名剑已沉埋,你的这柄剑已经是当今天下无双的利器,近五百年来
没有任何一柄剑可以比得上它。”
  “哦?”
  “铸造它的人,是欧冶子之后第一位大师,也是当时的第一位剑客,可是终他的一生,
从来也没有用过这柄剑,甚至没有拔出鞘来给人看过。”
  “为什么?”
  “因为这柄剑太凶,只要一出鞘,必饮人血。”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因为他脸上有一层类似黄蜡的易容药物,可是他眼里却忽然又露出
种说不出的悲伤。
  “此剑出炉时,那位大师就已看出剑上的凶兆,一种无法可解的凶兆,所以他忍不住流
下泪来,滴落在这柄剑上,化做了泪痕。”
  “剑锋上的泪痕就是这么样来的?”
  “是。”
  “那位大师既然已看出它的凶煞,为什么不索性毁了它?”
  “因为这柄剑铸造得实在太完美,”他问小高:“有谁能忍心下得了手,把自己一生心
血化成的精萃毁于一旦?”
  他又说:“何况剑已出炉,已成神器,就算能毁了它的形,也毁不了它的神了,迟早总
有一天,它的预兆,还是会灵验。”
  小高居然明白他的意思:“天地间本来就有些事物是永远无法消灭的。”
  “所以今天你只要拔出了这柄剑,就必将死在这柄剑下。”这个人说:“因为你今天绝
对不是司马超群的对手。”
  他凝视小高说:“现在你总该已经明白,就算是公平的决斗,也不是完全公平的。”
  “哦?”
  “一个人到达了某种地步,有了某种势力后,就能够制造出一些事情来,削弱对手的力
量,使自己获胜。”他说:“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专人痛苦的。”
  这是事实,极残酷的事实。
  现在小高已无法否认。因为现在他己认清了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惨痛的教训。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对付司马超群,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将他刺杀于剑下。”这
个人说:“因为你根本没有跟他公平决斗的机会。”
  小高的双拳紧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他问这个人,“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没有杀你,所以也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你当然也不想让我这柄剑落在别人手里。”
  “是的。”这个人的回答很干脆。
  小高又问他:“你既然已经有了一件天下无双的武器,难道还想要这柄剑?”
  “我不想要。”这个人淡淡的说:“如果我想要,它早已是我的。”
  这一点小高也无法否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关心它?难道这柄剑和你这个人之间也有某种特别的关系?”
  这个人忽然出手,握住了小高的手腕。
  小高立刻流出了冷汗,全身上下都痛得流出了冷汗。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一定也触痛了这个人,触痛了他心里某一处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地方。
  一个如此坚强冷酷的人,心里怎么会也有如此脆弱之处?
  “你的箱子和我的剑,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和我之间是不是也会有某种特别的关
系?”小高又问:“这些事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这些事都是小高非问不可的,就算手腕被捏碎,也非问不可。
  可惜他没有得到回答。
  这个人已经放下了他的手,掠出了高塔。
  高塔外一片银白,这个人和他的箱子已经像雪花般消失在一片银白中。
  天色渐渐暗了,小高已经在这里想了很久,有很多事他都想不通。
  因为他根本无法集中思想。
  他想来想去,还是免不了要去想到她。
  ——究竟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要追杀她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她找到他,是不是司马超群要她这么样做的?要
他为她神魂颠倒?
  ——他忽然离他而去,是否也是司马超群要她走的?要让他痛苦伤心绝望?
  不管怎么样,小高都决心要找到她,问个清楚。
  但是他找不到。
  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去找。
  一个初人江湖的少年,没有经历,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帮助他,他能做什么?
  除了用他的剑去杀人外,他还能做什么?
  他能去杀谁呢?应该去杀谁呢?
  谁能告诉他?
  天色更暗了,晚钟已响起,后院的香积厨里飘出了粥米饭的芳香,几个晚归的僧人穿着
钉鞋赶回来吃他们的晚膳。
  钉鞋踏碎了冰雪,小高忽然想起了朱猛。
  朱猛在洛阳。
标题 <<旧雨楼·古龙《英雄无泪》——第七章 铜驼巷里雄狮堂>>
古龙《英雄无泪》
第七章 铜驼巷里雄狮堂

  二月初六。
  洛阳。
  洛阳是东周、北魏、西晋、魏、隋、后唐等七朝建都之地,右掌虎牢。左控关中,北望
燕云,南凭江南,宫室城阀极尽壮美。
  宋太祖出世的夹马营、后唐时创建的东大寺、曹植洛神赋中的宓妃祠,铜驼巷里的老子
故居、白马自西天驼经而来的白马寺、“天津桥下阳春水”的古桥,至今犹在此。
  可是高渐飞的志却不在此。
  小高并不是为了这些名胜古迹而来的,他要找的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
  他要找的是雄狮堂,朱猛的雄狮堂。
  他找到了。
  雄狮堂的总舵就在铜驼巷里,就在传说中老子故居的附近,几乎占据了一整条巷子。
  小高很快就找到了。
  在他想象中,雄狮堂一定是栋古老坚固的巨大建筑,虽然不会很雄伟华丽,但却一定很
宽敞开阔,很有气势,就像是朱猛的人一样。
  他的想法没有错,雄狮堂本来确实是这样子的,只不过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这栋古老坚
固宽敞开阔的庄院现在几乎已完全被烧成了瓦砾。
  除了后面几间屋子外,雄踞洛阳多年的雄狮堂,竟已完全被毁于烈火中。
  高渐飞的心沉了下去。
  冷风如刀,瓦砾堆间偶然还会有些残屑被寒风吹得飞卷而起,也不知是烧焦了的梁木,
还是烧焦了的人骨。
  昔日宾客盈门弟于如雪的雄狮堂,现在竟已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这条充满了往日古老传说和当今豪杰雄风的铜驼巷,现在已经只剩下一片凄苦肃杀萧
索。
  沧海桑田,人事的变化虽无常,可是这种变化也未免变得大快大可怕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
  ——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朱猛,和他门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好手都到哪里去了?
  小高忽然想起了卓东来,想到他做事的方法,想到他的阴鸷与沉着。
  那天在风雪交加的红花集里发生的每一件事,现在又一幕幕在小高脑中显现出来。
  他忽然明白卓东来为什么要放走朱猛了。
  朱猛跃然在长安,洛阳总舵的防守力量必定会削弱,如果派人兼程赴来突袭,无疑是最
好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卓东来一定已经等待了很久。
  就在他举杯向朱猛祝福敬酒时,突袭的人马一定已在道途中。
  这一定就是那次突袭的结果。
  就在朱猛自己觉得自己完全得胜时,他已经被击败了。
  这一次他实在败得太惨。
  小高的手足冰冷。
  他不能想象朱猛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可是他相信朱猛一定不会被击倒。
  只要朱猛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被任何人击倒。
  现在小高唯一想到的是,朱猛急着要去报复,因为现在卓东来一定已经在长安张开了罗
网,等着他去。
  如果现在朱猛已经到了长安,那么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就很少了。
  无论谁经过这么大的一次打击后,他的思想和行动都难免因急躁愤怒而疏忽。
  只要有一点疏忽,就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东来的计划都是永远不会有疏忽的,想到这一点,小高连心都冷透。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
  他也要赶回长安去,不管朱猛现在是死是活,他都要赶回去。
  如果朱猛还没有死,他也许还能为他的朋友尽一分力。
  他还有一双手一把剑一条命。
  如果朱猛已经死在卓东来手里,他也要赶回去为他的朋友去收尸、去拼命、去复仇。
  不管怎么样,直到现在为止还只有朱猛一个人把他当作朋友。
  他也只有朱猛这么样一个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他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交过朋友。
  可是他有一股气。
  一股侠气,一股血气,一股义气。
  ——就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有这么样一股气,所以正义才能击败邪恶,人类才能永
远存在。
  只可惜现在高渐飞无论想到什么地方去却很因难了。

  本来寂静无人的长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最多只有四尺的褐衣人,却有一张一尺长的马脸,两条浓眉就好像两把扫帚般
连在一起,而且还用条粗绳子在眉心打了个结。
  他的年纪绝下会太大,可是看起未却显得很老气,浓眉下一双狭眼闪闪发光,一看见小
高,他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钉在小高身上。
  小高见过这个人。
  像这么样一个人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都不太容易忘记。
  小高记得他本来好像是在巷子外面那条大街上卖切糕的,用一把又长又狭的薄刀,切一
块块用枣子做的甜糕。
  这把刀现在就插在腰带上。
  如果要用这把刀将一个人一块块切开来,大概也不是件大困难的事。
  这个人一出院,巷子里忽然就热闹了起来。本来在大街上的人忽然间全都涌入了这条巷
子,街上所有的人好像全部来了,就好像潮水一样,一下子就把小高淹没。
  小高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闯入了一个极热闹的庙会里,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人,各式各样
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挤得他连动都动不了。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应付这种局面,因为他从未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卖切糕的人刚才好像已经被挤到他面前,现在却看不见了。
  这个人实在太矮,要想在人丛里去找这么样一个人实在很难找得到,可是如果他想用他
那把切糕的刀在人丛里往别人的腰眼上刺一刀,那就恐怕比切糕还容易。
  小高不想挨这么样一刀。
  他一定要先找到这个人,他已经看出这个人就是这一群人的首脑。
  “我要买切糕。”小高忽然大声说:“卖切糕的人到哪里去了?”
  “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一个人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我就在这里。”
  声音是从小高背后传来的,小高转过头,却看不见这个人。
  可是他又听见了这个人的声音,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一直没有看见这个人,只不过
因为他一直都没有低下头去看。
  这么矮的一个人,被挤在人丛里,如果你不低下头去看,是一定看不到的。
  “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我们怎么样做买卖?”他问小高。
  “这个问题好解决。”
  小高忽然在人丛中蹲下去,别人的脸虽然看不见了,可是一张又长又大的马脸却已经到
了他眼前。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买卖了?”
  这个人咧开大嘴一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你真的要买切糕?”
  “除了买切糕外,我们还有没有别的交易可谈?还有没有别的买卖可做?”
  “没有了。”
  “那么我就买切糕。”
  “你要买多少?”
  “你想卖给我多少?”
  “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多少我都卖。”
  “你的切糕是什么价钱?”
  “那就得看了。”
  “看什么?”
  “看人。”
  “看人?”小高不懂:“卖切糕也要看人?”
  “当然要看人,是什么样的人来买切糕,我就要什么样的价钱。”
  看人出价,本来就是做生意的秘诀之一。
  “有些人来买我的切糕,我只要两文钱一斤,有些人来买,就是出我五百根金条我也不
卖。”这个人说:“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我呢?”小高问:“你看我顺不顺眼?”
  这个人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浓眉下狭眼中寒光暴射如利刃,忽然问小高:“你是
不是从长安来的?”
  “是。”
  “你手里这个包袱里包着的是什么,是不是一口剑?”
  “是。”
  “你从长安赶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雄狮堂’的朱大老爷而来的?”
  这个人忽然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霖森的牙齿:“那么我们的买卖就谈不成了。”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不会吃切糕的,我的切糕也不卖给死人。”
  小高的手心里已经开始在淌汗,冷汗。
  四面的人潮如果一下子全部涌过来,挤也要把他挤死,他怎么挡得住。
  他听得出这些人的呼吸声已经因为兴奋而变粗了,无论谁在杀人前都会变得兴奋起来
的。
  人丛已经开始在往前挤,卖切糕的人右手已握住了他腰上的切刀。
  小高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团结,远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高浙飞还是能沉得住气。因为他已看出这些人都是雄狮堂的人,都和他一样,是站
在朱猛这一边的,所以他说:“我是从长安来的,我这包袱里的确有一柄杀人的利剑,只不
过我要杀的人并不是朱猛。”
  “你要杀的是谁?”
  “我要杀的人,也就是你们要杀的人。”小高说:“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也是朱猛
的朋友。”
  “哦?”
  “我姓高,叫高渐飞。”
  “是不是渐渐要高飞起来的那个高渐飞。”
  “是。”小高说:“你不妨回去问问朱猛,是不是有我这么样一个朋友。”
  “我不必问。”
  “为什么?”
  卖切糕的狭眼中忽然露出种诡谲的笑意,忽然对小高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朱猛的朋友?”
  “你知道?”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要杀你。”
  小高的背忽然湿透,被冷汗湿透。
  人丛虽然又在往前挤,切糕的刀虽然锋利,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这是有机会可以捏碎
这只握刀的手,打断这张马脸上的鼻梁,挖出这双狭眼中的诡谲恶毒之意。
  但是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可以杀了这个人,但是四面潮水般的人群却是他不能杀也杀不尽的。
  如果他利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良机杀了这个人,他自己就很可能被别人的乱刀斩为肉
酱。
  卖切糕的人又笑了,阴恻恻的笑道:“你还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出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本来蹲在他面前的小高忽然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的身子就已挺
挺的直拔而起,就好像上面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了他的衣领,把他像拔葱一样拨了起
来。
  这是江湖罕见的轻功,也是死中求活的绝技。
  只可惜他既不是飞乌,也没有翅膀。
  他的身子只不过是凭一口真气硬拨起来的,这股气随时都会用竭。他的身子还是会落下
来,落下来时还是会落入人丛中。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下面的人一定都已经拔出了兵刃,准备好杀手,等着他力竭落下。
  那时他就算还能拔剑杀人,他自己也必将死在别人的血泊和尸体间。
  他不想做这种事,也不想看到那种血肉横飞的惨象。
  可是他也没有死。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长绳远远的飞了过来。
  他没有看见这条长绳是从哪里飞来的,也没有看见这条绳索在谁的手里。
  幸运的是,他看见了这条长绳,而且能及时抓住。
  长绳在用力社前拉,他的身子也借着绳子上的这股力量被拉起。
  就像是风筝一样被拉起,越拉越高。
  拉着绳子的人也像拉风筝一样在往前拉,小高还是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听见了一阵很熟
悉的声音。
  钉鞋在雪地上奔跑的声音。
  小高心里立刻有了一股温暖之意。
  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人,穿着双钉鞋,拉着一匹马的尾巴,也像是风筝一样被挂在马尾
上。
  他仿佛又看见了马上的那个人,又看见了那个人的雄风和豪气。
  他早就知道朱猛是绝不会被任何人击倒的。

  “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来了。”钉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堂主早就说高
大少一定会来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来了。”
  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这个忠心的朋友从雪地上拉起来。
  “应该跪下米的是我,”他对钉鞋说:“你救了我的命。”
  钉鞋擦干了几乎已将夺眶而出的热泪,神色又变得愤慨起来。
  “小人早就算准蔡崇绝不会放过堂生的任何一位朋友,”钉鞋说:“堂主的朋友们几乎
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连从远地来的都没有放过一个。”
  “蔡祟就是那个卖切磁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来当然不是卖切糕的,”小高说:“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和姓杨的那小子一样,本来都是堂主的心腹。”
  “他也跟杨坚一样,背叛了你们的堂主?”
  “他比杨坚更可恶,”钉鞋恨恨的说:“他背叛堂主的时候,正是堂主心里最难受、最
需要他的时候。”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从长安回来时,不但雄狮堂已经被毁了,蔡崇也反了,”小高叹了口气,“那两
天你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是,”钉鞋说:“是很不好过。”
  “可是无论多难过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是,”钉鞋像木偶般重复小高的话:“是会过去的。”
  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和哀伤,就好像一个人眼看着自己在往下沉,
沉人了万劫不复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间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难时背叛了他,朱猛却直到现在还让他高高兴兴的大摇大摆活在这
个世界上。
  这绝不是朱猛平时的作风。
  小高盯着钉畦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不敢告诉我?”
  钉鞋也紧张起来:“什么不敢告诉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们的堂主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钉鞋好像在尽力想做出一点愉快的表情来:“小人现在就可以带高大少
去看他。”

  积雪的枯林,狰狞的岩石。
  岩石前生着一堆火,岩石上高踞着一个人。
  一个已经瘦得脱了形的人,就像是一只已有很久未曾见到死人尸体的兀鹰。
  火焰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在他脸上。
  一张充满了孤独绝望和悲伤的大脸,浓眉间锁满了愁容,一双疲倦无神的大眼已深陷在
颧骨里,动也不动的凝视着面前闪动的火光,就好像正在期待着火焰中会有奇迹出现。
  这不是朱猛。
  “雄狮”朱猛绝下会变成这样子的。
  “雄狮”朱猛一向是条好汉,任何人都无法击倒的好汉。
  可是钉鞋已拜倒在岩石前:“报告堂主,堂主最想见的人已经来了。”
  小高没有流泪。
  他的眼泪虽然已经将要夺眶而出,但却没有流下来。
  他已多年未曾流泪。
  朱猛已经抬头,茫然看着他,仿佛已经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小高垂下了头。
  现在他才明白钉鞋眼中为什么会有那种绝望的表情了,但他却还是不明白那天在红花集
外纵马挥刀杀人于眨眼间的好汉,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击倒。
  “小高,高渐飞。”
  朱猛忽然狂吼一声,从岩石上跃下,扑过来抱住了小高。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有了生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你果然来了。”
  他用力抱紧小高,用自己的脸贴住小高的脸。
  他在笑,纵声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红花集外挥刀斩人头颅时一样。
  可是小高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湿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泪?是谁在流泪?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大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一把铁枪,一只铜壶,一壶浊酒。
  一堆火。
  钉鞋以铁枪吊铜壶在火上煮酒,松枝中有寒风呼啸而过,酒仍未热。
  可是小高的血已热了。
  “卓东来,这个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个角色。”朱猛已经喝了三壶酒,“他虽然捣了我
的老窝,我还是不能不服他。”
  浊而下肚,豪气渐生:“服归服,可是迟早总有一天,老子还是会割下他的脑袋未当夜
壶。”
  小高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脸上忽然又露出那种绝望的悲伤之色。
  “现在我还不能去。”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
  “她是谁?是不是个女人?”
  朱猛摇头,闭嘴,喝酒。
  “你不去杀蔡崇,也是为了她?”小高又问。
  朱猛又摇头,过了很久用一种嘶哑而破碎的声音反问小高:“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婊子养
的带走了我多少人?”
  “他带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惊讶:“难道雄狮堂所有的弟子部跟着他走了?”
  “除了钉鞋外,每个人都被他收买了。”朱猛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替我管钱。雄
狮堂所有钱财的进出,都要经过他的手。我从来都没有管过。”
  “所以你认为你就算去找他也没有用的,因为他的人比你多得多。”
  朱猛居然承认了,刚才被烈酒激起的豪气忽然间又已消失。
  他用一双骨节凸出的大手棒着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滚烫的热酒,除了这碗酒
之外,这个世界好像已没有别的事值得他关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发现朱猛不但外表变了,连内部都已开始在腐烂。
  以前的朱猛绝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还在大街上等着刺杀他的朋友,就算有千军万马在保护那个
人,他也会纵马挥刀冲进去将那个人斩杀于马蹄前。
  ——也许这才是他门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谁愿意跟随一个勇气已丧失的首领?
  小高实在不明白一条铁铮铮的好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
  他没有问朱猛。
  朱猛已经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来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醉倒后看来就像是一头雄狮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闪动,钉鞋仍在煮酒,也没有去看他。眼中却又露出了那种绝望的沉痛和悲
伤。
  小高站起来,走过去,默默的把手里一碗酒递给了他。
  钉鞋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过他的铁枪,也从铜壶里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才叹息答道:“我果然
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钉鞋的表情极严肃:“小人不配。”
  “你错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钉鞋还是说:“小人也不敢这么样想。”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只不过因为小人这条命本来就是堂主的。”钉鞋说:“小人这一辈子都跟定他
了。”
  “可是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不管堂主变成什么样子都一样是我的堂主。”钉鞋断然说:“这一点是绝不会变
的。”
  “你看见他变化这么大,心里也不难受?”
  钉鞋不说话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难
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钉鞋沉默。
  小高凝视着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
  钉鞋又喝了一碗酒,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声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钉鞋立刻抬起头,盯着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诉我,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小高也在盯着钉鞋,“是不是
为了一个女人?”
  “高大少,”钉鞋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
  “我当然要问。”小高说:“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钉鞋本来好像已经准备说了,忽然又用力摇头,“小人不能说,也不敢说。”
  “为什么?”
  钉鞋索性坐下去,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么变的?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到哪里去了?钉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夜更深,更冷。火势已弱。
  钉鞋挣扎着站起来,喃喃的说:“小人去找些柴来添火。”
  他还没有走开,朱猛忽然在醉梦中发出一声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声低吼:“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这一声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钉鞋身上。
  钉鞋的身子忽然开始发抖。
  朱猛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小高已拦住钉鞋为去路,用力握住他的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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