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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英雄无泪

_2 古龙(当代)
  卓东来已经在门外。
  他一向是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可是只要一旦有非常的变化发生,他立刻就会及时出现。
  小高看着他,忽然长反叹息:“本未也许还来得及的,可惜现在一定来不及了。”
  后面的刀光又劈来,小高没有回头,卓东来却挥了挥手,凌空劈下的刀光立刻停顿。
  “你来干什么?”卓东来冷冷的问:“你要来干什么?”
  “我只不过想来看一个人。”
  “看什么人?”
  “杀人的人。”
  卓东来冷笑:“没有人能在这里杀人。”
  “有,”小高说:“有一个。”
  卓东来的脸色忽然改变,因为他已经嗅到一般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竟赫然真的是从门后传来的。
  卓东来回身撞开了这扇门.就在他回身撞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的人仿佛已落入了地狱。
  门后本来是一间极为精致华美的屋子,可是现在已变成了地狱。

  地狱里永远没有活人的,这屋子里也没有。
  刚才还活生生走进来的七个人,现在都已经永远不能活着走出去。有的人咽喉已被割
断,有的人心脏已被刺穿,从前胸刺入,后背穿出。
  最惨的是杨坚。
  杨坚的头颅已经不见了,身边多了张拜帖,上面有八个字:“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屋子里有四扇窗户,窗户都是关着的。
  杀人的人呢?
  推开窗户,窗外星月在天,远处锣鼓声暄,今夜本来就是金吾不禁的上元夜。
  卓东来迎着扑面的寒风,默立了很久,居然没有派人去追索凶子,却转过身,盯着小
高。
  “你知道有人要到这里来杀人?”
  “不但我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小高叹息:“我早就想见这个人一面了。”
  “但是杀人的绝不止一个人。”
  割断咽喉用的是一把锋刃极薄的炔刀,刺穿心脏用的是一柄锋尖极利的枪予。
  杨坚的头颅却像是被一把斧头砍下来的。
  卓东来的态度已经冷静了下来,镇定而冷静。
  “你应该看得出来的至少有三个人。”他说:“没有人能同时使用这三种形状份量招式
都完全不同的武器杀人。”
  “有。”小高的回答充满自信:“有一个。”
  “你认为世上真有这么样一个人,能同时使用这三种武器在一瞬间刺杀七位高手?”
  “是的!”小高说得极有把握:“也许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这么样的人,可是绝对有一
个。”
  “这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你刚才没有挡住我,也许我就能看见他了。”
  卓东来盯着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掌心分泌出的冷汗。
  “但是我本来并不知道他已经到了长安。”小高说:“我也想不到他会为朱猛杀人。”
  卓东来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态度,看他站立的方式,看他手里那柄
用粗布包着的剑,忽然说,“我相信你,如果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很惊讶,因为这绝对不是卓东来平日的作风,他从未如此轻易放过一
个人。
  只有卓东来自己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已看出小高也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在这种情况
下,他不想再惹麻烦。
  小高却笑了笑。
  “我也知道我要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走。”他说:“可惜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我不姓季,也不叫李辉成,”小高说:“我也不是为杨坚而来的。”
  “我知道。”卓东来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让你走。”
  “可惜还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小高微笑:“就因为你还不知道,所以我还不能
走。”
  卓东来的手掌握紧。
  他忽然发觉这个少年有一种别人很难察觉到的野性,就像是一只刚从深山中审出来的野
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所惧。
  “我姓高,我是为一个人来的。”
  “为了谁?”
  “为了司马超群,”小高说:“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
  卓东来握紧的手掌中,忽然又有了冷汗。
  “你就是高渐飞?”他问小高:“就是那位在三个月里刺杀了昆仑华山崆峒三大剑派门
下四大高手的少年剑客高渐飞?”
  “是的。”小高说:“我就是。”
  夜更暗,风更紧。
  “我从不在暗中杀人!”小高说:“所以我要你们选一个时候,选一个地方,让我看看
司马超群是不是真的永远不败。”
  卓东来忽然笑了:“我保证他一定会让你知道的,只不过我希望你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
好。”

  长街上金吾不禁,花市花灯灯如画。
  各式各样的花灯,各式各样的人,小高部好健全都没有看见。
  卓东来已经答应他,在一个月内就会给他答覆,并且保证让他和司马超群作一次公平的
决斗。
  他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可是现在好像也不太关心这件事了。
  现在他心里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一口箱子。
  ——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口箱子究竟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器?

  这时候正有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在暗夜冷风中,默默的走出了长安古城。
标题 <<旧雨楼·古龙《英雄无泪》——第二章 大好头颅>>
古龙《英雄无泪》
第二章 大好头颅

  正月十六。
  红花集。
  风雪满天。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人了长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红花集。
  元宵夜已经过了,欢乐的日子已结束。
  一盏残破的花灯,在寒风中滚在积雪的街道,滚入无边无际的风雪里,虽然还带着咋夜
的残妆,却已再也没有人会去看它一眼了,就像是个只得宠了一夜就彼抛弃的女人一样。
  马上骑士在市集外就停下,把马匹系在一棵枯树上,脱下了身上一件质料很好、价值昂
贵的防风斗篷,露出了里面一身蓝布棉袄,从马鞍旁的一个麻布袋于里,拿出了一柄油纸
伞,一双钉鞋。
  他穿上钉鞋,撑起油纸伞,解下那个麻布袋提在手里,看起来就和别的乡下人完全没什
么不同了。
  然后他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雪走入红花集。
  他的麻袋里装着的是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大秘密,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
大秘密,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到这里来,只因为他要即时将麻袋里的东西送到红花集上的一家妓院去,交给一个
人。
  ——他这麻袋里装着的是什么?要去交给什么人?
  如果有人知道这秘密,不出片刻他这个人就会被回被乱刀分尸,他的父母妻子儿女亲
戚,也必将在三日内惨死于乱刀下,死得干干净净。
  幸好这秘密是永远不会泄露的。他自己绝不会泄露,别人也绝对查不出来。
  因为谁也想不到“雄狮”朱猛竟会在这种时候,轻骑远离他警卫森严的洛阳总舵,单人
匹马闯入司马超群的地盘。 二
  就连算无遗策的卓东来也想不到他敢冒这种险。
  淳朴的小镇,简陋的妓院。
  朱猛赤着膊,穿着一条犊鼻裤,箕踞在一张大炕上,用一只大海碗和这里酒量最好的七
八个姑娘拼酒,只要有人喝一碗,他就喝一碗。
  他喝的是汾酒,已经连喝了四十三大碗,还是面不改色。
  看的人都吓呆了。
  这条满脸胡子的大汉,简直就像是铁打的,连肠胃都像是铁打的。
  “这一碗轮到谁了?”朱猛又满满倒了一碗酒:“谁来跟我拼?”
  谁也不敢再跟他拼,连一个外号叫做大海缸的山东大妞都不敢再开口。
  喝醉的客人出手总是比较大方些,灌客人的酒,本来是这些姑娘们的拿手本事
  “可是这个人……”大酒缸后来对别人说:“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个酒桶,没有底的酒
桶。”
  朱猛仰面大笑,自己一口气又喝了三大碗,忽然用力将这个粗瓷大海碗往地上一摔,摔
得粉碎,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里,忽然暴射出刀锋般的光,叮着刚走进门就已经被吓得两腿发
软的龟奴。
  “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是。”
  “是不是来找我的?”
  “是。”龟奴说话的声音已经在发抖:“是个名字很怪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叫做钉鞋。”
  朱猛用力一拍巴掌,“好小子,总算赶来了,快叫他给我滚进来。”
  “钉鞋”脱下了脚上的钉鞋,才提着麻布袋走进这个大炕已被马粪烧得温暖如春的上
房。
  他刚走进门,手里的麻袋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麻袋一抖,就有样东西从里面滚出来,
骨碌碌的滚在大炕上,赫然竟是颗人头。
  姑娘们吓惨了,龟奴的裤档已湿透。
  朱猛却又大笑。
  “好小子,我总算没有看错你,你还真能替你老子办点事,回去赏你两个小老婆。”
  他的笑声忽又停顿,盯着钉鞋沉声问:“他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没有。”钉鞋道:“我只看见他手里好像提着口箱子,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朱猛锐眼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喃喃的说:“现在你已
经不欠我什么了,我只希望你以后还会想到来看看我,陪我喝几杯酒。”
  这些话他当然不是对钉鞋说的,叹气也不是他常有的习惯。
  所以他立刻又大笑:“卓东来,卓东来,别人都说你他娘的是个诸葛亮,你有没有想到
老子已经在你们的狗窝边上喝了一夜酒?”
  “堂主做事一向神出鬼没,姓卓的怎么能料得到?”钉鞋垂着手说:“可是他一定算准
了我们要把杨坚的人头送回洛阳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一定早就在这里下了桩布了卡。”
  “那有个屁用?”朱猛瞪眼道:“他既然想不到老子在这里,会不会把主力都调到这里
来?”
  “不会。”
  “他跟司马会不会来?”
  “也不会。”
  “所以他派来的人,最多也不过是他身边那两个连胡子都长不出的小兔崽子而已。”朱
猛断然道:“我料定他派来的不是郭庄,就是孙通。”
  “是。”钉鞋垂首道:“一定是的。”
  他垂下头,因为他不愿让朱猛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畏惧之色。
  他忽然发现这个满脸胡子满嘴粗话看起来像是个大老粗的人,不但远比别人想象中聪明
得多,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可怕得多。
  朱猛忽然一跃而起,金刚般站在大炕上,大声问那些已被吓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姑娘和龟
奴:“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没有人敢回答,没有人敢开口。
  “我就最朱大太爷。”朱猛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司马超群的死对头。”
  他忽然冲出去,从外面的柜台上拿了一大碗墨汁一支秃笔进来,用秃笔蘸饱浓墨,在最
近刚粉刷过的白垩墙上,一口气写下了十个比头颅还大的字。
  “洛阳大侠朱猛到此一游。”
  白粉墙上墨汁淋漓,朱猛掷笔大笑。
  “老子已经来过,现在要回去了。”他用力一拍钉鞋的肩:“咱们一路杀回去,看谁能
挡得住。”

  孙通其实不应该叫孙通的。
  他应该叫孙挡。
  因为卓东来曾经在很多人面前称赞过他:“孙通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无论什么人来
了,他都可以挡一挡,无论什么事发生,他也可以挡一挡,而且一定可以挡得住。”
  红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馆,如果坐在茶馆门口的位于上,就可以把官道上来往的每
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孙通就坐在这个位子上。
  道路两旁的屋檐下,只要是可以挡得住风雪的地方,都站着一两个青衣人,这些人的年
纪都比他大得多,在镖局里的年资也比他老得多。却都是他的属下。
  这些人虽然也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眼光极锐利、经验极丰富的好手,可是孙通无论在哪
方面都比他们优秀得多,连他们自己都口服心服。
  他们被派到这里来,就因为孙通要利用他们的眼光和经验,检查每一个从红花集走出来
的人。
  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手里只要提着个可以装得下头颅的包袱,车轿上只
要有个可以藏得住头颅的地方,都要受到他们彻底搜查。
  他们的搜查有时虽然会令人难堪,也没有人敢拒绝。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从“大镖局”
出来的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孙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他已经接到卓东来的命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让杨坚的头颅被带出长安府
境。
  他执行卓东来的命令时,一向彻底而有效。
  小高从红花集走出来的时候,孙通并没有特别注意。
  因为小高全身上下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个头颅。
  可是小高却走到他面前来了,而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居然还
问他:“贵姓?大名?”
  他没有笑,可是也没有拒绝口答,“姓孙,孙通。”
  “你好。”
  “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孙通淡淡的说:“最少我的人头还在脖于上。”
  小高大笑。
  “知道自己的人头还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说:“如果还能够知
道杨坚的人头在哪里,那就更愉快了。”
  “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愿意看到杨坚的头颅落人朱猛手里,让他提着它到江湖朋友
面前去耀武扬威。”小高说:“所以你们才会在这里。”
  “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还是不大明白,”小高说:“要到洛阳去的人,并不一定要走官道的,连我
这个外乡人都知道另外最少还有两三条小路。”
  “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为什么?”
  “走小路的人,胆子也不会太大,还用不着要我去对付。”
  “说得好!好极了!”
  小高从孙通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只发现了一个。”
  “谁?”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
  “谁不愉快?”
  “你!”
  小高看着孙通:“如果我要带着杨坚的头颅闯这一关,那么阁下也许就会忽然发现阁下
的大好头颅已经不在阁下的脖子上了。”
  他居然还要解释,“阁下的意思就是你。”
  孙通没有发怒,脸色也没有变,连眼睛也都没有眨一下。
  “我也看得出你没有带杨坚的人头!”孙通说:“可是我看得出你带了一口剑。”
  “你没有看错。”
  “你为什么不拨出你的剑来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看究竟是谁的头颅会从脖子上落下。”孙通说。
  小高轻抚着他那个永远不离手边的粗布包袱,微笑摇头。“我不能试。”他说:“绝对
不能试。”
  “你不敢?”
  “不是下敢,是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这把剑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小高用一种非常客气的态度说:“因为你还不
配。”
  孙通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可是眼睛里却忽然布满了血丝。
  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手已经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剑柄。
  小高却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准备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时,没有人能阻止他,如果他
不想出手,也没有人能勉强。
  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去,就已听见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蹄声中还夹杂着一种很奇怪的仰步声,只有穿着钉雅在冰雪上奔鲍时才会发出这种脚步
声。
  他刚分辨出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就已经看到一骑炔马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满面虬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袄,衣襟却是散开的,让风雪刀锋般刮在他赤裸
购胸膛上,他一点都不在乎。
  后面还有一个人,脚上穿着双油布钉鞋,一只丁拉住马尾,另外一只手里却挑着根竹
竿,把一个麻布袋高高挑在竹竿上,跟着健马飞奔,嘴里还在大声呼喊着,“杨坚的人头就
在这里,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马上人纵声大笑,笑声如狮hou,震得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下来。
  小高当然不走了。
  他从未见过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必定就是朱猛。
  除了“雄狮”朱猛外,谁有这样的威风?
  他也想不到朱猛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但是他希望孙通让他们过去。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朱猛手里倒提着的一柄金背大砍刀。
  四尺九寸长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还厚,刀锋却薄如纸。
  孙通还年轻。
  小高实在不想看见这么样一个年轻人,被这么样一把刀斩杀在马蹄前。
  可惜孙通已经出去了,带着一片雪亮的剑光,从桌子后面飞跃而起,飞鸟船掠出去,剑
光如飞虹,直取马上朱猛的咽喉。
  这一击就像是赌徒的最后一道孤注,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出去。
  这一击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对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种。”
  笑声中,四尺九寸长的大砍刀已高高扬起,刀背上的金光与刀锋上的寒光,在雪光反映
中亮得像尖针一样刺眼。
  小高只看见刀光一闪,忽然间就变成了一片腥红。
  无数点鲜红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从刀光中飞溅而出,和一片银白的雪色交织出一
幅令人永远忘不了的图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美,美得如此凄艳,如此残酷,如此惨烈。
  在这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的万事万物万种生机都似已被这种美所震慑而停止。
  小高只觉得自己连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这虽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是这一瞬间却仿佛就是永恒。
  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奔马飞驰未停,钉鞋仍在奔跑,跑出去二十余丈后,孙通的尸体才落了下来,落在他们
的人和马后面,落在像那柄大砍刀的刀锋一样冷酷无情的冰雪上。
  然后那千百点血花才随着一点点雪花落下来。
  血花鲜红,雪花莹白。
  奔马长嘶,人立面起,穿钉鞋的人也轻飘飘飞起。
  朱猛勒马,掉转马头小步奔回,钉鞋就像是一只纸鸢般挂在马尾上。
  道路两旁的青衣人,虽然已经拔出了腰刀,他们的刀锋虽然也和朱猛的刀锋一样亮,可
是他们的脸色和眼色却已变成死灰色。
  朱猛又大笑。
  “你们看清楚,老子就是朱猛。”他大笑道:“老子留下你们的脑袋,只因为老子要你
们用眼睛把老夫看清楚,用嘴巴回去告诉司马和卓东来,老子已经来过了,现在又要走了,
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老子也一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他大喝一声:“你们还不快滚?”
  青衣人本来已经在往后退,听见这一声大喝,立刻全部跑了,跑得比马还快。
  朱猛本来又想笑的,却还没有笑出来,因为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叹着气说,“现在我才知
道,这个世界上像孙通那么不怕死的人实在不多。”

  小高已经坐下,就坐在孙通刚才坐的位子上,而且还把孙通刚才拔剑时跌落的剑鞘捡起
来,放在桌上,和他自己那柄用粗布包住的剑放在一起。
  他没有用正眼去看朱猛,可是他知道朱猛的脸色已经变了。
  然后他就发现朱猛已经到了他面前,高高的骑在马上,用一双铜铃般的锐眼瞪着他。
  小高好像没有看见。
  他在喝茶。
  杯子里的茶已凉了,他泼掉,再从壶里倒了一杯,又泼悼,因为壶里的茶也是冷的,可
是他居然还要再倒一杯。
  朱猛一直瞪着他,忽然大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茶。”小高说:“我口渴,想喝茶。”
  “可是你没有喝。”
  “因为茶已经冷了,”小高说:“我一向不喜欢喝冷茶。”
  他叹了口气:“喝酒我不在乎,什么样的酒我都喝,可是,喝茶我一向很讲究,冷茶是
万万喝不得的,要我喝冷茶,我宁可喝毒酒。”
  “难道你还想从这个茶壶里倒杯热茶出来?”朱猛问小高。
  “我本来就在这么想。”
  “你知不知道这壶茶已经完全冷了。”
  “我知道。”小高说:“我当然知道。”
  朱猛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个怪物一样:“你知道这壶茶已经冷了,可是你还想从这壶茶
里倒杯热的出来。”
  “不但要热的,而且还要烫。”小高说:“又滚又热的茶才好喝。”
  朱猛忽然又笑了,回头告诉钉鞋。
  “我本来想把这小子的脑袋砍下来的,可是我现在不能砍了。”朱猛大笑道:“这小子
是个疯子,老子从来不砍疯子的脑袋。”
  钉鞋没有笑,因为他看见了一件怪事。
  他看见小高居然真的从那壶冷茶里,倒了一杯热的出来,滚烫的热茶,烫得冒烟。
  朱猛的笑声也很快就停顿,因为他也看见了这件事。
  看见这种事之后还能够笑得出来的人并不多。能够用掌心的内力和热力,把一壶冷茶变
成热茶的人也不多。
  朱猛忽然又回头问钉鞋:“这小子是不是疯子?”
  “好像不是。”
  “这小子是不是好像还有他娘的一点真功夫?”
  “好像是的。”
  “想不到这小子还真是好小子。”朱猛说:“老子居然差一点看走眼了。”
  说完了这句恬,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下了马,把手里的大砍刀往地上一插,走到小高面前,一本正经的抱拳行了礼,
一本正经的说:“你不是疯子,你是条好汉,只要你肯认我做兄弟,肯陪我回去痛痛快快的
喝几天酒,我马上就跪下来跟你磕三个响头。”
  “雄狮堂”好手如云,雄狮朱猛威震河洛,以他的身分,怎么会如此巴结一个无名的落
拓的少年?可是看他的样子,却一点不像是假的。
  小高好像已经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叹口气,昔笑道:“现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说的不
假,雄狮朱猛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难怪有那么多人服你,肯为你去卖命了。”
  “你呢?”朱猛立刻问:“你肯不肯交我朱猛这个朋友?”
  小高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他奶奶的,交朋友就交朋友,交个朋友有什么了不
起。”他的声音比朱猛还大:“我高渐飞在江湖中混了几个月,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你这么
样看得起我的人,我为什么不能交你这个朋友?”
  朱猛仰面大笑,“好!说得好!”
  “只不过磕头这件事千万要免掉。”小高说:“你跟我跪下来,我也不能站着,若是两
个人全跪在地上磕头,你磕过来,我磕过去,岂非变成一对磕头虫了?”
  他大声说:“这种事我是绝不做的。”
  朱猛立刻同意!
  “你说不做,咱们就不做。”
  “我也不能陪你回去喝酒。”小高说:“我在长安还有个死约会。”
  “那么咱们就在这里喝,喝他个痛快。”
  “就在这里喝?”小高皱眉:“你不怕司马赶来?”
  朱猛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
  “他奶奶的,就算他来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最多也只不过把这条命去跟他拼掉而
已,他还能把老子怎么样?”朱猛大声道:“可是咱们这顿酒却是非喝不可的,不喝比死还
难受。”
  “好!喝就喝。”小高说:“要是你不怕,我怕个鸟。”
  茶馆里非但没有客人,连伙汁都溜了。
  幸好酒坛子不会溜。
  未猛小高喝酒,钉鞋倒酒,倒的还没有喝的快,一坛酒还没有喝完。远处已有马蹄声传
来。
  蹄声密如紧鼓,来的马至少也有六七十匹。
  红花集本来就在司马超群的势力范围之内,如果有人说只要司马一声令下,片刻间就可
以把这地方踩为平地,那也不能算太夸张。
  但是朱猛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千里拿着满满的一大碗酒,也没有一滴泼出来。
  “我再敬你三大碗。”他对小高说:“祝你多福多寿,身子健康。”
  “好!我喝。”
  他喝得虽快,马蹄声的来势更快,这三碗酒喝完,蹄声听来已如雷鸣。
  钉鞋捧着酒坛子的手已经有点发软了,朱猛却还是面不改色。
  “这次轮到你敬我了。”他对小高说:“你最少也得敬我三大碗。”
  钉鞋忽然插嘴:“报告堂主,这三碗恐怕是不能再喝了。”
  朱猛暴怒:“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喝?”
  “报告堂主,再喝下去,这位高少爷的性命恐怕也要陪堂主一起拼掉。”
  朱猛怒气忽然消失,忽然长长叹息,“他说的也有理,我的性命拼掉无妨,为什么要连
累你?”
  他正想一跃而起,小高却按住了他的肩,轻描淡写的说:“我的命又不比你值钱,你能
拼命,我为什么不能?何况我们也未必就拼不过他们。”
  朱猛又大笑:“有理,你说得更有理。”
  小高说:“所以我也要敬你三大碗,也祝你多福多寿,身子康健。”
  两个人同时大笑,笑声还未停,奔雷般的马蹄声已绕过这家茶馆,在片刻间就把茶馆包
围。
  蹄声骤然停顿,几声断续的马嘶声过后,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
  天地问忽然变得傻死一般静寂,这问茶馆就是个坟墓。
  钉鞋忽然也坐下来,苦笑道:“报告堂主,现在我也想喝点酒了。”

  刀无声,剑无声,人无声,马也无声。
  因为每一个人、每一匹马都已经过多年严格的训练,在必要时绝不发出一点不必要的声
音来,就算头颅被砍下,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一个人戴紫玉冠,着紫貂裘,背负着双手,走入了这家茶馆。
  “紫气东来”卓东来已经来了。
  他的态度极沉静,一种只有在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绝对掌握住优势的时候,才能表现出
的沉静。
  茶馆里这三个人三条命无疑已被他掌握在手里。
  可是小高和朱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还要再敬你三大碗。”小高说,“这三碗祝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
  他还没有倒酒,卓东来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淡淡的说:“这三碗应该由我来敬了。”
  “为什么?”
  “朱堂主远来,我们居然完全没有尽到一点地主之谊,这三碗当然应该由我来敬。”
  朱猛居然连话都不说就喝了三大碗,卓东来喝得居然也不比他慢。
  “我也还要再敬朱堂主三大碗。”卓东来说:“这三碗酒我也是非喝不可的。”
  “为什么?”
  “因为喝过这三碗酒之后,我就有件事想请教朱堂生了。”
  “什么事?”
  卓东来先喝了三碗酒:“朱堂主行踪飘忽,神出鬼没,把这里视若无人之地。”他叹了
口气:“如果朱堂主刚才就走了,我们也实在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冷冷的看着朱猛:“可是朱堂主刚才为什么不走呢?”
  “你想不到?”
  “我实在想不到!”
  “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想到,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交到这个朋友。”朱猛拍着小高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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