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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英雄无泪

_13 古龙(当代)
  外面就是大镖局的范围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
  这个小园和后面的一座小楼,就是吴婉和孩子生活的天地。
  走到这里,卓东来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这是他的疏忽。
  为了他和司马之间的交情,为了大镖局的前途,他决心以后不再提起郭庄那件事,而且
对吴婉和孩子们好一点。

  小楼下面是厅,一间正厅和一间喝酒的花厅,这里虽然很少有客人来,吴婉还是把这两
个厅布置得很幽静舒服。
  楼上才是她和孩子的卧房,从她娘家陪嫁来的一个奶奶和两个丫头也跟她住在一起。
  她的丈夫却不住在家里。
  司马对她很好,对孩子们也好,可是晚上却从来不住在这里。
  天色还没有亮。楼上并没有燃灯,吴婉和孩子们想必还在沉睡。
  ——司马超群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看他们?
  卓东来想不通。
  卧房的窗子居然是开着的,乳白色的浓雾被风吹进来之后,就变成一种淡淡的死灰色,
使得这间本来很幽雅的屋子变得好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彻
骨。
  因为火盆早已灭了。
  一向细心的女主人,为什么不为她的孩子在火盆里添一点火?
  没有灯,没有火。可是有风。
  从阴森森灰蒙蒙的雾中看过去,屋子里仿佛有个人在随风摇动。
  吊在半空中随风摇动。
  一怎么会吊在半空中,这个人是什么人?
  卓东来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有双经过多年刻苦训练后面变得兀鹰般锐利的眼睛。
  他已经看出了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这个人是用一根绳于悬在半空中的。
  这个人是吴婉。
  她把一根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把这根绳子悬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把她自己
打的那个死结套在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两条腿离地时,这个死结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本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这么容易。
  除了吴婉外,屋子里还有个人,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奶妈,两个年华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
头,一对可爱的孩子,有着无限远大前程的可爱孩子,让人看见就会从心里欢喜。
  可是现在,奶妈的头发已经不再发白了,丫头们也不会再自伤年华老去。
  孩子也不会再让人一看见就从心里欢喜,只会让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心里有种刀割般的悲
伤和痛苦。
  ——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怜。
  “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该死,我只有死。孩子们却不该死的。
  可是我也只有让他们陪我死。
  我不要让他们做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让他们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像你的好朋友卓
东来那样的人。
  崔妈是我的奶妈,我从小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一直把我当做她的女儿一样。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们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们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没有我们你一定也会一样活得很好
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东来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这间精雅的卧房竟是个坟墓,而他自己也在这个坟墓里。
  他的身体肌肉血脉骨髓都仿佛已冷得结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吴腕为什么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东来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四天,你居然还不知道。”司马超群的声音冰冷:“你实在把
他们照顾得很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
  这些话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长针从卓东来的头顶一直插到他脚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这几天他一直全力在对付雄狮堂,这地方是属于吴婉和孩子们的,他和大镖局的人
都很少到这里来。
  他没有解释。
  这种事根本就无法解释,无论怎么样解释都是多余的。
  司马超群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看不见司马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吴婉为什么要死?我本来也想不通的。”司马超群说:“她的年纪并不大,
身体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欢孩子,她对我虽然并不十分忠实,却一直都能尽到做妻子的责
任。”
  他的声音出奇平静:“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丈大的责任,所以错的是我,不是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并不一定是最后知道的一个。”司马超群说:“我也知
道那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还是会做我的好妻子,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他淡淡的接着说:“我既然决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需付出代
价。”
  “所以你就故意装做不知道?”
  “是的。”司马超群说:“因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杀了她,一个英雄的家里是绝对不
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当然非杀她不可。”
  司马说:“所以我只有装做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把这
个家毁掉。我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还要她认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才能保存。”
  卓东来显得很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完全了解司马超群。他从不知道司马超群的性格中
还有这样的一面。居然是个这么重感情的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特别人着想。
  “这种事本来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经想通了。”司马说:“等到这件事
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恩爱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度余年。”
  他忽然转身,面对卓东来:“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们一定会这样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东来声音已嘶哑:“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庄,而且迟早会把我也逼死的。”司马说:“因为你永远
都要别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视着卓东来:“因为你的心里有病,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
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
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
把他逼死。”
  司马超群说:“吴婉就是这么样死的。因为你觉得她已经阻碍了你。”
  卓东来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问司马:”这是不是因为你觉得
现在已经到了要下决心的时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
  “你决定以后要怎么样做?”
  “不是以后要怎么样做,是现在。”司马超群说:“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要让我再
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东来忽然变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
  “不管你要把什么带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马超群说得截钉断铁:“今天日
落之前,你一定要远离长安城。”
  卓东来忽然笑了。
  “我知道这些活并不是你真心要说出来的。,他柔声说:“你受了打击,又太累,只要
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把这些话忘记的。,
  司马超群冷冷的看着他。
  “这次你错了,现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司马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才说过的话
了杀人要及时,绝对不能让时机错过,这件事也一样。”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如果我不走呢广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司马:“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是的。”
  司马超群也用他同样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杀了你。”

  天色已渐渐亮了,屋子里却反而更显得阴森诡秘可怖。
  因为屋里的光线已经让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惨死的人。
  活着时越可爱的人,死后看来越悲惨可怕。
  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面对面的站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刀锋般砍在他们之间。
  “我本来可以走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可以去。”卓东来说:“但是我不能
走。”
  他的声音也变得出奇冷静。
  “因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我不能让你毁在别人手里,”卓东来又
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知道我的为人,有很多事我都宁愿自己做。”
  “是的,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一向都能彼此了解?”
  “是。”司马超群说:“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
  “准备就在此时此刻。”司马说:“杀人要及时,这句活我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
  “你准备在什么地方?”
  “就在此地。”
  司马环视屋里的尸体,每一个尸体活着时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有一段令他永难忘怀的
感情,每一个人的死都必将令他悲痛悔恨终生。
  甚至连卓东来都一样。
  如果卓东来也死在这里,那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全都死在这里了。
  “就在此地。”司马超群说:“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
  “没有了。”卓东来长长叹息:“确实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有种很特别的人,平时你也许到处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一
定会在你附近,绝下会让你失望。
  卓青就是这种人。
  “卓青,你进来。”
  卓东来好像知道卓青一定会在他附近的,只要轻轻一唤,就会出现。
  卓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卓青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今天他看来却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穿着昨天
的衣服,连靴子上的泥污都没有擦干净。
  平时他不是这样子的。
  平时他不管多么忙,都会抽出时间去整理修饰他的仪表,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
都是非常讲究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简单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马大爷叩头。”
  卓青跪下去,司马超群并没有阻止他,眼睛却在直视着卓东来。
  “你用不着要他叩头的。”司马说:“我知道他是你的义子,你没有儿子,我会让他承
继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
  他忍不住去看肉己的儿子,眼中立刻充满悲伤和愤怒……“我至少不会像你照顾我的儿
子这样照顾他。”
  “我相信,”卓东来说:“我绝对相信。”
  他看着卓青叩完头站起来,道:“你已经听到司马大爷说的活,你也应该知道司马大爷
对任何人都没有失信过,他照顾你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知道。”卓青的声音也已因感激而顺哑:“可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姓别人的姓。”
  “你也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对司马大爷也要像对我一样。”卓东来无疑也动了
感情:“我和司马大爷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你非但不能有一点
怀恨的心,而且绝不能把今天你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卓青黯然道:“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卓东来长长叹息!
  “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看着卓青:“你过来,有样东西我要
留给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是。”
  卓青走过去,慢慢的走过去,眼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好像已经预见到有一件极
悲惨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
  司马超群转过头不再去看他们。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人感动,绝不能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等他再转头去看时,就发现卓东来已经在这一瞬间把一把刀刺入卓青的心脏。
  卓青后退了半步就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没有喊叫。
  他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讶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并不是因为卓东来这一刀出手太抉,而是因为他早有准备,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
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超群的脸色却已因惊讶而改变。
  “你为什么要杀他,”司马历声问卓东来:“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后折磨他?”
  “不是的。”卓东来说:“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宽大仁慈,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杀他,只不过因为我不能把他留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阴沉、冷酷而危险。”卓东来说,“现在他的年纪还轻,
我还可以杀他,再过几年,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轻轻的盖住了卓青的尸体,他的动作就好像慈父在为爱子盖被一
样。
  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全无感情。
  “现在他已经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着,还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两三年之间他
就会取代我现在的地位,然后他就会杀了你。”卓东来淡淡的说:“如果我把这么样一个人
留在你身边,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过为司马超群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
  他好像并不想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超群的
情感还是真实的。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司马超群的双拳紧握,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腾。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绝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活下去。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傀儡。
  他妻子的尸体还悬在梁上,他的两个活泼可爱聪明听话的孩子,已经再也不会叫他爸爸
了。
  司马超群的身子忽然飞跃而起,燕子般掠过屋顶下的横梁。
  他的剑在梁上。
  剑光一闪,宝剑闪电般击下。

  江湖中人都知道司马超群用的剑是一柄“千锤大铁剑”。
  千锤百炼,炼成此剑。
  这柄剑下击时的力量,也像是有一千柄大铁锤同时击下一祥,凌厉威猛,万夫不挡。
  这柄剑长四尺三寸,重三十九斤,铸剑时用的铁来自九府十三州,集九府十三州的铁中
精英,千锤百炼才铸成了这柄大铁剑。
  可是这柄剑实在太重了。
  剑法以轻灵流动变幻莫测为胜,用这么一柄剑,在招式变化间无疑会损失很多可以在一
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高手相搏,这种机会无疑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
  可是司马超群一定要用这么样一柄剑,因为他是司马超群。
  只有他才配用这么样一柄剑,也只有他才能用这么样一柄剑。
  江湖中都知道,司马超群天生神力,举千钩如举草芥。
  如果他用的不是这么样一柄剑,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的。
  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怎么能让江湖豪杰失望?
  现在他从染上取下的剑却不是这柄可以力敌万大的千锤大铁剑。
  万夫可敌,卓东来不可。
  多年来他们一直并肩作战,一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仇敌。
  司马超群每一次辉煌的胜利,卓东来都是在幕后策划的功臣。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司马超群虽然从未与卓东来交手,可是他知道卓东来比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
手都要强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强。
  他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卓东来比他强,他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时,已经准备死在卓
东来的刀下了。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并不是那柄千锤大铁剑,因为他绝不能损失任何一个可以在一瞬间制
敌伤人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也是一把短剑,和卓东来的刀一样短、一样锋利。
  他们用的刀剑也像是他们两个人一样,也是从同一个炉中锻炼出来的。
  炉中燃烧着的也是同一种火:能把铁炼成钢,也能使人由软弱变为坚强。
  同一个炉,同一个釜,同一种火。
  谁是豆?谁是箕?

  剑光一闪,如闪电般击下。
  这是司马超群威震天下的“霹雳九式”中最威猛霸道的一着“大霹雳”,江湖中已不知
有多少高手败在他这一剑下。
  现在他用的虽然不是他的大铁剑,这一剑击下时的威力虽然要差一些,可是这柄短剑的
锋利,已可弥补它力量的不足,在运用时的变化也更灵活。
  但是现在司马超群还是不该使出这一剑的。
  这一剑是以强击弱的剑法,是在算准对方心已怯、力已竭,绝非自己对手时才能使出的
剑法。
  因为这一剑击出,力已放尽,如果一击不中,就必定会被对方所伤。其间几乎完全没有
一点选择的余地。
  对卓东来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能使出这一剑来?是因为他低估了卓东来?还是因为他
对自己大有把握1
  高手相争,无论是低估了对方,还是高估了自己,都同样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司马超群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既不会低估卓东来,也不会高估自己,他一向是个很不容易犯错的人。
  他使出这一剑,只不过因为他太了解卓东来了。
  卓东来人谨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都下会出手,出手时所用的
招式,也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招式。
  只要对方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伤害他,他就不会使出那一招来。
  司马超群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败的英雄,他曾经眼看过无数高手被斩杀在这一剑下。
  司马超祥这个人和“大霹雳”这一剑,在他心里都无疑会有种巨大的压力。
  这就是他的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司马超群的机会。
  司马超群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卓东来在他的压力下有一点迟疑畏缩,他这一剑
枕必将洞穿卓东来的心脏。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往往只不过是一招间的事。
  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一种情况都算好了。
  ——天时,地利,对手的情绪和体力,都已在他们的计算中。
  可是每个人都难免有点错的时候,只要他的计算有分毫之差,他犯下的错误就必将令他
遗恨终生。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的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种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反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他没有闭上眼睛等着挨这一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悲痛怨仇恐惧之意。
  在这一瞬间,司马超群居然显得远比刚才平静得多。
  如果他刚才一剑刺杀了卓东来,也许反而没有此时这么平静。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感情。
  “你错了。”卓东来说:“所以你败了。”
  “是的,我败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我却不想知道,”卓东来说:“我一直都不相知道。”
  他的声音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哀伤,可是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在司马超群的脖子上。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砍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标题 <<旧雨楼·古龙《英雄无泪》——第十六章 高处不胜寒>>
古龙《英雄无泪》
第十六章 高处不胜寒

  二月廿五三更前后。
  长安。
  远处有人在敲更,三更。
  每一夜都有三更,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带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
  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是这一天之中最令人销魂的时候。
  卓东来坐拥貂裘,浅斟美酒,应着远远传来的更鼓,在这个令人销魂的三更夜里,他应
该可以算是长安城里最愉快的人了。
  他的对手都已被击败,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也在问自己。
  ——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要将司马击败?为什么要击败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他
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样失望?
  他无法回答。
  ——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他?为什么不悄然而去?
  卓东来也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那一刀绝不能用刀锋砍下去,绝不能让司马超群死在他手里:正如他不能亲手
杀死自己一样。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这个人已经有一部分溶入司马超群的身体里,他自己身体里也一部
分已经被司马超群取代。
  可是他相信,就算没有司马超群,他也一样会活下去,大镖局也一样会继续存在。
  喝到第四杯时,卓东来的心情已经真的愉快起来了,他准备再喝一杯就上床去睡。
  就在他伸手去倒这杯酒时,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忽然发现摆在灯下的那口箱子已经不见了。
  附近日夜都有人在轮班守卫,没有人能轻易走进他这栋小屋,也没有人知道这口平凡陈
旧的箱子是件可怕的秘密武器。
  有什么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拿走一口箱子?
  “波”的一声响,卓东来手里的水晶杯已粉碎,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忽然想到了卓青临死前的表情。
  然后他就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来。”
  一个高额方脸宽肩太子的健壮少年,立刻推门而入,衣着整洁朴素,态度严肃诚恳。
  大镖局的规模庞大,组织严密,每一项工作,每一次行动都有人分层负责,直接受令于
卓东来的人并不多,所以镖局里的低层属下能当面见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东来以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可是现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谁了。
  “郑诚。”卓东来沉着脸:“我知道你最近为卓青立过功,可是你也应该知道这地方不
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来的。”
  “弟子知道。”郑诚恭谨而诚恳:“可是弟子不能不来。”
  “为什么?”
  “五个月前,卓青已将弟子拨在他的属下,由他直接指挥了。”郑诚说:“所以不管他
要弟子做什么,弟子都不敢抗命。”
  “是卓青要你来的?”
  “是。”郑诚说:“来替他说话。”
  “替他说话?”卓东未厉声问:“他为什么要你来替他说话?”
  “因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没有死,你就下会来?”
  “是的,”郑诚平平静静的说:“如果他还活着,就算把弟子抛下油锅,也下会把他说
的那些话泄露一字。”
  “他要你等他死了之后再来?”
  “是的。”郑诚道:“他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两个时辰之内来见卓先
生,把他的活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说话的态度和口气,几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说话
一样。
  “现在他已经死了。”郑诚说道:“所以弟子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水晶杯的碎片犹在灯下闪着光,每一片碎片看来都像是卓青临死的眼神一样。
  卓东来无疑又想起了他临死的态度,过了很人才问郑诚:“他是在什么时候吩咐你
的?”
  “大概是在戍时前后。”
  “戊时前后?”卓东来的瞳孔再次收缩,“当然是在戍时前后。”
  那时候司马超群和卓东来都已经到了那间坟墓般的屋子里。
  那时候正是卓青可以抽空去梳洗更衣的时候。
  但是,他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去做这些事,那时候他去做的事,是只能在他死后才能让卓
东未知道的事。
  卓东来盯着郑诚。
  “那时候他就已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郑诚说:“他自己告诉我,他大概已经活不到明晨日出时。”
  “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
  “因为他已经知道有个人准备要他死。”
  “这个人是谁?”
  “是你。”郑诚直视卓东来:“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你。”
  “我为什么会要他死?”
  “因为他为你做的事大多了,知道的事也大多了,你绝不会把他留给司马超群的。”郑
诚说:“他看得出你和司马已经到了决裂的时候,不管是为了司马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会
先将他置之于死地。”
  “他既然算得这么准,为什么不逃走?”
  “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他根本来不及准备。”郑诚
道:“可是你和司马交手之前,一定要先找到他,如果发现他已逃离,一定会将别的事全都
放下,全力去追捕他,以他现在的力量,还逃不脱你的掌握。”
  “到那时最多也只不过是一死而已,他为什么不试一试?”
  “因为到了那时候,司马的悲愤可能已平息,决心也可能已动摇,他自己还是难逃一
死,你和司马反而可能因此而复合。”
  郑诚说:“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卓东来握紧双拳。
  “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宁死也不愿让我与司马复合?”
  “是的。”郑诚说:“因为你们两个人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他要替自己复仇,这次机
会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卓东来冷笑:“他已经死了,还能为自己复仇?”
  “是的。”郑诚说:“他要我告诉你,你杀了他,他一定会要你后悔的,因为他在临死
之前,已经替你挖好了坟墓,你迟早总有一天会躺进去。”
  郑诚说:“他还要我告诉你,这一天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卓东来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死,还是在举手间就可以死了
你,而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么你在我面前说话怎敢如此无礼,”
  “因为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卓青说的。”郑诚神色不变:“他要我把这些话一字不漏
的告诉你,我若少说了一句,非但时你不忠,对他也无义。”
  他的态度严肃而诚恳:“现在我还不够资格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不够资格?”卓东来忍不住问:“要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也要有资格?”
  “是。”
  “要有什么样的资格才能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要让人虽然明知他不忠不义,也只能恨在心里,看到他时,还是只能对他恭恭敬敬,
不敢有丝毫无札。”郑诚说:“若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也想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那就真的要
死无葬身之地了。”
  卓东来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是不是已经有这样的资格?”
  郭诚毫不考虑就回答:“是的。”
  卓东来忽然笑了。
  他不该笑的,郭诚说的话并不好笑,每句活都不好笑,任何人听到这些话都不会笑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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