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四次马,被换下的马都已倒下。
司马超群的人也一样,一样精疲力竭,一样将要倒下。
因为他一定要急着赶回长女。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凶恶不祥的预兆,好像已感觉到有一个和他极亲近的人将要像牛羊般
被杀。
二
同日,同时。
长安。
依旧是长安,长安依旧,人也依旧。
提着箱子等着杀人的人,没有提箱子等着被杀的人都依旧。
无雪,也无阳光。
惨惨淡淡的天色就像是一双已经哭得大久的少女眼睛一样,已经失去了它的妖媚明艳和
光亮。
在这么样一双眼睛下看来,这口箱子也依旧是那么平凡,那么陈旧,那么笨拙,那么丑
陋。
可是糟子已经开了。
箱子里那些平凡陈旧笨拙丑陋的铁件,已将在瞬息间变为一种不可招架闪避抗拒抵御的
武器,将卓东来格杀于同一刹那间。
卓东来少年时是用刀的,直到壮年时仍用刀。
他用过很多种刀,从他十三岁时用一柄从屠夫肉案上窃来的屠刀,把当地鱼肉市井的恶
霸“杀猪老大”刺杀于肉案上之后,他已不知换过多少柄刀。
十四岁时他用拆铁单刀,十五岁时他用纯钢朴刀,十六岁时他用鬼头刀,十八岁时他则
换单刀为双刀,用一对极灵便轻巧的鸳鸯蝴蝶刀,二十岁时他又换双刀为单刀,换了柄份量
极重、极有气派的金背砍山刀。
廿三岁时,他用的就是武林中最有气派的鱼鳞紫金刀了。
可是廿六岁以后,他用的刀又从华丽变为平凡了。
他又用过拆铁刀、雁翎刀,甚至还用过方外人用的戒刀。
从一个人用刀的转变和过程间,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他刀法和心情的转变?
不管怎么样,对于“刀”与“刀法”的了解和认识,武林中大概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比得
上他了。
所以他壮年后就已不再用刀。
因为他已经能把有形的刀换为无形的刀,已经能以“无刀”胜“有刀”。
可是他仍有刀。
他的靴筒里还是藏着把锋利沉重削铁如泥的短刀,一把能轻易将人双腿刺断如切豆腐一
样的短刀。
——蝶舞的腿,多么轻盈,多么灵巧,多么美。
鲜血鲜花般溅出,蝶舞不舞,也不能再舞了。
于是朱猛奔,小高走。
于是短刀又被卓东来拾起,带着血淋淋的舞者之魂,被藏于冷冰冰的人之靴筒。
这柄刀无疑是刀中之刀,是卓东来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经过无数次挫败和无数次胜利
之后,才蜕变出的一把刀。
这一刀如果出刀,无疑也是他无数次蜕变中的精萃。
萧泪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拼成一种武器来克制住这把刀?
他当然有法子的。
他杀人从未失手过。
三
同日,午后。
长安城外的官道。
长安已近了,司马超群的心情却更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
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他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一次必将死在长安的人,是高渐飞和朱猛,他算准他们必死无疑。
但是他对这两个人的死活并不关心。他们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朋友。
吴婉呢?会不会是吴婉?
绝不会。
她是个女人,从未伤害过别人,而且一向深居筒出,怎么会遇到这种可怕的灾祸?
难道是卓东来?
那更是绝无可能的事,以卓东来的谨慎智谋和武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护自己
的。
就算大使局这一次不幸惨败,他也一定会安然脱走,全身而退。
除此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心里这种凶恶不祥的预感,究竟要
应在谁的身上?
司马超群想不通。
他当然更想不到卓东未此刻的处境就像是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鱼肉。
四
同日,同时。
长安。
卓东来确定应该已经死定了,他也知道萧泪血杀人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没有死。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萧泪血纤长灵巧而有力的手指已开始动作。
只要他的动作一开始,箱子里就会有某几种铁器在一瞬间拼成一件致命的武器,一件绝
对能克制卓东来的武器。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却突然僵硬。
他全身仿佛都已僵硬。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卓东来,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睛里却
充满一种垂死野兽面对猎人的愤怒和悲伤。
卓东来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国外的小径上忽然传一阵脚步声,卓青居然也来了。
他后面还跟着四个人,一个人捧酒器,一个人捧衣帽,两个人抬首张上面铺着紫貂皮的
紫檀木椅。
卓东来在貂裘里加上一套衣裤,穿上袜子,戴上皮帽,舒舒服服的在紫檀木椅上坐下,
用紫晶杯倒了杯葡萄酒喝下去,才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子就比较舒服多了。”
萧泪血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这一切事,他好像全都没有看见。
如果有别的人看见,一定也会以为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种幻觉。
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的。
面对着天下最可怕的敌人和最可怕的武器,生死只不过是呼吸间的事,他居然还这么从
容悠闲,居然还叫人替他搬椅子换衣服,居然还要喝酒。
只要是一个神智清醒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卓东来却做出来了。
箱子已经开了,萧泪血也不再有任何动作。
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人本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上空幽灵,现在忽然又被冥冥中的生宰将他
的精魂召回去,将他变作了一个上古时就已化石的尸体。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回过头去问卓青:“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位萧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卓东来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这二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下的
江湖大豪武林高手最少也有四五十位。”
卓青听着。
“他手里捉着的这口箱子,据说就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卓东来说:“我一向不太谦
虚,可是我相信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是个死人。”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
“现在他已经把箱子打开了,因为他本来是想杀了我的,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卓东来淡淡的说:“他居然宁可变得像是个呆子一样站在那里看我喝酒,也不出手。”
萧泪血没有听见。
无论卓东来说什么,他都好像完全听不见。
卓东来忽然笑了。
“他当然不是不敢杀我,像我这样的人,在萧先生眼里也许连一条狗都比不上。”他又
问卓青:“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杀我?”
“不知道。”
“他不杀我,只因为他已经没法子杀我了。”卓东来说:“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
站在那里等着我去杀他,像杀狗一样的杀。也许比杀狗还容易。”
这种事本来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敢在萧泪血面前这么样侮辱他,就正如以前也没有人敢侮辱卓东来一样。
“卓青,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天下无双的萧先生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一条狗?”
“不知道。”
“你应该看得出来的,多少总该看出来一点。”卓东来冷冷的说:“如果你连这种事都
看不出来,要活到二十岁恐怕都不太容易。”
“是的。”卓青说:“这种事我多少都应该能看得出一点的。”
“你看出了什么?”
“萧先生恐怕是被人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制住了,全身的功力恐怕连一分都使不出
来。”
“对!”
“萧先生本来是人中之龙,并不是狗。”卓青说:“只不过萧先生也知道,如果龙死
了,就算是一条神龙也比不上一条狗了。”
他说得还是那么平静,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可是狗也会死的。”
“当然会死,迟早总会死,可是至少现在还活着。”卓青说:“不管是龙是人是狗,能
多活片刻也比马上就死了的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该放弃。
“可惜现在我已经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希望了,”卓东来说:“无论谁中了‘君子香’的
毒,恐怕都下会再有利么希望了。”
“君子香?”
“君子之交谈如水,谆谆君子,温良如玉,君子香也一样。”
“一样?”
“水一样清澈流动,无色无味,玉一样温润柔美。”卓东来的声音也一样温柔:“唯一
不同的是,君子香这位君子,其实是个伪君子,是有毒的。”
他微笑:“如君子交,如沐春风,这位伪君子的毒也好像春风一样,不知不觉问就让人
醉了,一醉就销魂蚀骨,万劫不复。”
“萧先生怎么会中这种毒?”
“因为我在萧先生眼中只不过是条狗而已,比狗还听话,在萧先生面前,有些事我连想
都不敢想,因为心里一想,神色就难免会有些不对了,就难免会被萧先生看出来。”
卓东来又斟了一杯酒。
“萧先生当然也想不到我早已把君子香摆在一个死人的衣襟里,只要萧先生走近这位死
人,动了动这位死人的衣着,君子香就会像春风般拂过他的脸。”卓东来叹了口气:“萧先
生当然想不到一条狗会做出这种事。”
“是的。”卓青说:“以后我永远都不会把一个人当作一条狗的。”
老人已死,萧泪血最想知道的一件秘密也随死者而去。
在他看到死去的老人时,当然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么死的?
要查看一个人的死因,当然难免要主动他的衣裳。
卓东来早已算准萧泪血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所以早就准备杯君子香。
这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非常简单。
简单得可怕。
卓东来又在叹息:“这位老人活着时并不是君子,又有谁能想到他死后反而有了君子之
香?”他叹息着道:“有时候君子也是很可怕的。”
他说的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更不是什么能够发人深省的哲理。
他说的只不过是句实话而已。
五
黄昏时司马超群已经回到长安城。
这里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城里大多数街道他都很熟悉,可是现在看来却好像变了样
子。
古老的长安是不会变的,变的是他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有些什么地方改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是在他踏上那条石板缝里仍有血迹的长街时?还是在他听牛皮说到钉鞋的浴血战
时?
一个人如果一定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才能往上爬,就算爬到巅峰,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人和马都已同样疲倦。
他打马经过城墙边一条荒僻的街道,忽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的背影。
这个人已经转入城墙下的阴影中,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直都没有回过头来。
可是司马超群却有把握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高渐飞。
在他还没有喝醉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和眼力部远比别人好得多。
——高渐飞怎么还没有死?卓东来怎么会放过他?
——大镖局和雄狮堂的人是不是已经有过正面冲突?
司马起群很想追过去问问高渐飞,可是他更急着要赶回家去,看看他那种凶恶不祥的预
感是否已灵验?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他的心情又很急躁,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难免会看错人
的。
他看见的也许并不是高渐飞。
萧泪血既然还没有死在“泪痕”下,高渐飞就已必死无疑。
只要接到杀人的契约,萧泪血从未因任何缘故放过任何人。
他当然也不会为小高破例。
小高只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江湖浪子而已,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小盲自己也想不通萧泪血为什么没有杀他,他甚至替萧泪血找了很多种理由,可是连他
自己都不满意。
他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种理由能解释萧泪血为什么会放过他的。
直到现在他还活着,实在是奇迹。
司马超群并没有看错,刚才他看见的那个人确实是高渐飞。
小高也看见了快马飞驰而过的司马超群。
可是他故意避开了,因为除了朱猛外,暂时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他在找朱猛,找遍了长安城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现在正是朱猛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不管朱猛是不是还把他当作朋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
就这么样弃朱猛而去。
——如果现在朱猛还在陪着蝶舞,看到他的时候会对他怎么样?
小高也已想象到这种难堪的情况,但是他已下定决心,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
天色更暗了。
长安古城的阴影沉重的压在小高身上,他的心情也同样沉重。
——朱猛是条好汉,胸襟开阔、重情重义的好汉。
——朱猛应该了解他的苦衷,应该能原谅他的。
可是蝶舞呢?
小高握紧双拳,大步往前走,忽然间,刀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大刀从黑暗中迎面劈了下
来。
这一刀劈下来时,无疑已下了决心要把他的头颅劈成两半。
但是无论谁要一刀把高渐飞劈成两半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手里还有剑。
这一刀并不太快,用的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刀法。他本来很轻易的就可以拔剑反击,把这
个躲在阴影中暗算他的人刺杀。
他没有拔剑。
因为他已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看到了这个人头缠的白巾,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叫蛮牛,是雄狮堂属下最有种的好汉之一,也是朱猛这次带到长安来的八十六位
死士之一。
这些人本来跟他素不相识,现在却已全都是他的好兄弟,跟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
这一刀一定是砍错了人。
“我是小高,高渐飞。”
他的身子一闪,刀就劈空了,刀锋砍在地上,火星四溅。
黑暗中有双血红的眼睛在瞪着他。
“你是小高,俺知道你是小高。”蛮牛忽然大吼:“俺操你个娘。”
吼声中,又有刀砍已除了蛮牛的刀,还有另外几把刀。
几把刀都不是好刀,用刀的人也不是好手,可是每一刀都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每个人都
是拼了命来的。
小高不怕死。
小高不能用他那种每一剑都能在瞬间取人咽喉的剑法,来对付这班兄弟。
可是他也不能这么样死在乱刀下。
宝剑虽然未出鞘,剑鞘挥打点击间,刀已落地,握刀的手已抬不起来。
握刀的人却没有迟下去,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怨毒愤怒和仇恨。
“好,姓高的,算你有本事,”蛮牛嘶声道:“你有种就把老子们全宰了,若剩下一个
你就是狗养的。”
“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小高也生气了,气得发抖:“我真的不懂。”
“你不懂?俺操你祖宗,你不懂谁懂?”蛮牛怒吼:“老子们把你当人,谁知道你是个
畜牲,老子们在拼命的时候,你这个畜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别人的老婆?”
“现在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可是你们不会明白的。”他黯然的说:“有些事你们永远
都下会明白的。”
“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要你们带我去见朱猛。”
“你真他娘的不要脸,”蛮牛跳了起来:“你还有脸会见他?”
“我一定要去见他。”小高沉住气:“你们非带我去不可。”
“好,老子带你去!”
另外一条大汉也跳起来,一头往城墙上撞了过去,他的一颗大好大颅立刻就变得好像是
个绽破了的石榴。
热血飞溅,小高的心却冷了。蛮牛又大吼:
“你还要见他,是不是要气死他,好,俺也可以带你去。”
他也一头住城墙上撞过去,可是这次小高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掼
在地上,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霎眼间人已不见。
他没有流泪。
他的泪已经溶入他的血。
英雄无泪,化为碧血。
青锋过处,是泪是血?
标题 <<旧雨楼·古龙《英雄无泪》——第十五章 巅峰>>
古龙《英雄无泪》
第十五章 巅峰
一
二月二十五。
长安。
有灯。
淡紫色的水晶灯罩,黄金灯,灯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灯下也有人,却不是那个沉默平凡提着这口箱子的人。
灯下的人是卓东来。
天还没有亮,所以灯是燃着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看起来比较柔和的左面半边脸上。
今天他这半边脸看来简直就像是仁慈的父亲。
一个人在对自己心满意足的时候,对别人也会比较仁慈些的。
现在朱猛已经在他掌握中,雄狮堂已完全瓦解崩溃,高渐飞也已死了。至少,他认为高
渐飞已经死了,每一件事都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下。
强敌已除,大权在握,江湖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和他一争长短,这种情况就算最不知足
的人也不能不满意了。
他的一生事业,无疑已到达巅峰。
所以他没有杀萧泪血。
现在萧泪血的情况几乎已经和那老人完全一样,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东来安排在那
个幽静的小院里,等着卓东来去榨取他脑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笔秘密的财富。
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去做,卓东来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功力已完全消失了的杀人者,就好像一个无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没有什么路可以
走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们做的行业都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他们的悲哀也是人类最古老的悲剧。
萧泪血的箱子现在也已落入卓东来手里了。
他也知道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狮堂的叛徒杨坚被刺杀的那一天,
他已经知道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换取这件武器。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箱子就摆在他面前,他连动都懒得去动它。
因为他有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运用他的智慧时,远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萧泪血虽然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朱猛虽然勇猛骠悍,雄狮堂虽然势力强大,可他还是在举手间就把他们击溃了。
他能做到这些事,因为他不但能把握着每一个机会,还能制造机会。
在别人认为他已失败了的时候,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非但不会心慌意乱,反而适时制
造良机击溃强敌,反败为胜。
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枪大斧钢刀宝剑都只不过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连这口箱子都一样。
卓青已经站在他面前等了许久,胜利的滋味就像是橄榄一样,要细细阻嚼才能享受到它
的甘美,所以卓青已经准备悄悄的退出去。
卓东来却忽然叫住了他,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说:“你也辛苦了一个晚上了,为什么不
坐下未喝杯酒?”
“我不会喝酒。”
“你可以学。”卓东来微笑:“要学喝酒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是现在还不到我要学喝酒的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开始学?”卓东来的笑容已隐没在阴影里,“是不是要等到你能
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改变了话题问卓青:“你是不是已经把萧先生安顿好了?”
“是。”
“你走的时候,他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卓青道:“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好像对任何事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很好。”卓东来又露出微笑:“能够听天由命,尽量使自己安于现况的人,才是真正
的聪明人,这种人才能活得长。”
卓东来的微笑中仿佛也有种尖锐如锥的思想:“有时候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都跟我一
样,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非但不会去做,连想都不会去想。”
他淡淡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总喜欢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难免会死于非命,
高渐飞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卓青忽然说:“高渐飞不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不是?”卓东来间:“为什么不是?”
“因为他还没有死。”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我知道。”卓青说:“郑诚在昨天黄昏时还亲眼看见他提看到出城去。”
“郑诚?”卓东来仿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他真的看见了高渐飞?”
“他一发现高渐飞的行踪,就立刻赶回来告诉我了。”
“你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
卓东来的笑容又隐没,声音却更温和,“对!你应该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别人信任你,
就一定要先让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发觉这句话是不该说的,立刻又改变话题问卓青。
“你有没有想到高渐飞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红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说:“朱猛既然不在那里,高渐飞
一定还会回去找的,所以我并没有叫郑诚去盯他,只要他在长安,就在我们的掌握中。”
卓东来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始学喝酒了。”卓东来说:“你已经有资格喝酒。而且比大多数人
都有资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来,将他一直拿着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过去,一饮而尽。
酒甘甜,可是他嘴里却又酸又苦。
他已经发现自己话说得大多,如果能把他刚才说的活全部收回去。他情愿砍断自己一只
手。
卓东来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过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浅啜一
口。
“萧泪血明明知道高渐飞是他宿命中的灾祸,萧泪血这一生从未悔约过一次,现在他已
接到了契约,他为什么不杀高渐飞?卓东来陷入沉思:“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
关系?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只有那个
老人才能确定。萧泪血要问老人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对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
死,他就动了杀机,因为老人死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高渐飞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卓青本来已决心不开口的,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高渐飞怎么会是萧泪血的儿
子?”
“你认为不可能?”
卓东来冷笑:“高渐飞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而已,一向冷酷无情的莆泪血为什
么要救他?如果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关系存在,就算有十万个高渐飞死在萧泪血面
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的。”
他看青卓青,声音又变得很温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卓东来说:“像朱猛这样一条铁铮铮的好
汉,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败了,败得很惨,萧泪血也一样,谁能想得到他有
今日?”
他忽然长长叹息:“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何尝能想到将来我会败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实活,可是其中却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退下去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来了。
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在说:“是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想不到的。”
二
门是开着的,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
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鱼。很快的站起来,为他倒了杯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卓东来说:“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才会回来
的。”
他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奇怪,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比这里
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迟早总会干的。”司马说:“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都没有什
么关系。“
“是的。”卓东来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子的。”
“哦?”
“人活着,迟早总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别就很大了。”司马超群说:“如果你要
杀一个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动手?”
“不能。”卓东来说:“杀人要及时,时机一过,物移人换,情况就不对了。”
他微笑举杯:“就像喝酒一样,喝酒也要及时,如果你把这杯酒留到以后再喝,它就会
变酸的。”
“对。”司马超群同意:“你说得对极了。你说的活好像永远不会错。”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要敬你,因为你又替我们的大镖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胜
仗。”
“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我知道。”司马说:“我已经回来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
司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过一遍。我越想
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身。
“你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三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些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很听话,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让他们接
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