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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游侠录

_2 古龙(当代)
  他话虽说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举动,谢铿却只觉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噗哧”一笑,带着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师傅管教我?”同样一种笑,但是在不同的场合里,每每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谢铿的这笑虽是善意,然而白非听来内中却充满了轻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别人的轻蔑,暴喝道:“正是。”身形虚虚一动,不知怎的,又来到谢铿面前,距离谢铿的身体,最多不超过五寸。
  谢铿有些诧异,暗付:“天龙门下的轻功,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动手之意,但怎的却又和我站得这么近。”江湖人动手过招,是绝没有站得这么近的,试想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白非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是想赐教吗?”心中却并无防范之意,这一来是因为他认为绝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招,二来他知道云龙白非出身名门,也绝不会做出暗箭伤人之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阁下现在才知道呀。”顿了顿,又道:“阁下该准备接招了吧?”
  谢铿还来不及回答,因为他从开始到现在,也不曾考虑到白非会在这种距离中发招,哪知白非手掌沿着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两指疾点他的小腹。
  谢铿这才大吃一惊,身形后仰,“金鲤倒穿波”,如行云流水般,向后疾退了数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过来,却仍然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而双手连绵,也就在这距离里,倏忽间已发出了七招。
  须知这样发招,根本不须变动臂部以上的关节,距离既短,而且招法之怪异,更是武林所无。
  若是换了别人,岂不早已被白非点中了穴道,但饶是谢铿久经大敌,武功亦不弱,此时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大惊之下,暗忖:“在这种情形下,我连还招都不行,还谈什么致胜。”脚下巧踩七星,快如飘风的闪避着,心中也在连连思忖着,该怎么样才能解开云龙白非的这种江湖罕见的手法。
  他念头转了一个又一个,但心思一分,更显不敌,白非脸上流露着得意的光芒,身形潇洒的随着谢铿的退势移动,双掌连发,非常轻易的,已将这江湖闻名的游侠谢铿迫得还不出手来。
  谢铿刚才已打一次硬仗,又在黄土下埋了这么久,此刻真气自然不继,汗珠又涔然而落,虽然仗着轻功不弱和临敌经验丰富,一时不致落败,但应付得已是狼狈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谢铿在这种危急的状况中,也蓦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暗忖:“云龙白非是天龙门下,武功自然也该以天龙七式为主,可是怎的他却施展出这种打法来?”
  “可是这却给了我一个方法来解开此危。”他微微笑了一笑,成竹在胸:“可是如果我跃起身来,不管我轻功有没有他高,他总不会在空中也能施展这种手法呀。”
  于是他又笑了笑,暗怪自己方才为什么想不到这种方法。
  白非见久攻不下,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他这种手法,自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能挡住十招的,可是此刻谢铿却已接了数十招了。
  他想起了当初教他这套手法的人曾说过:“这手法只能攻敌不备,但却往往能将武功高于你的人,伤在掌下,只是这种手法近于有些缺德,能够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是白非却心怀好奇,因为当初他在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其中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后来他一用上了,才发觉其中的威力,于是他更高兴,每一遇敌,便施展出这手法来,连自幼浸淫的天龙七式也屏弃不用了。
  此刻谢铿心中有了决定,却见白非突然双拳内圈,似乎要打自己,哪知二肘一起翻出,双双撞向谢铿的左右乳泉穴。
  这一招更出人意料之外,谢铿一惊,只得再往后退,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连上拔都不能够。
  哪知身形刚退,自非双时一升,双拳自下翻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击谢铿的胸腹。
  这一招更快如闪电,但是却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了,这念头在谢铿心中一闪而过,但这时他身形方往后撤,力道也是后撤之力,这一拳打来,刚好在他根本来不及回力自保那一刻。
  这招也正是白非在另一位异人处学来的这种怪异手法里的最后一招,那人曾自负的说:“能避开此招的人,也算是武林中一等高手了。”
  原来这种手法,乃此异人自己精研而成,是以连谢铿那么广的眼界,也看不出他的来历。
  白非双拳抢出,中指的关节,却稍稍向上突起,原来他在拳中,又暗藏了点穴的手法。
  是以这一拳莫说打实,只要指稍沾着一点,谢铿也当受不起,而照这种情况看来,谢铿要想躲开此招简直大难了。
  日色阴沉,朔风怒吼,大地呈现着黯淡的灰色,太阳,根本已有许久没有看到了。
  黄土绵亘百里,本来还有些灌木之属,经过这一次土崩,越发变得光秃了,于是一望平野,尽是黄土的赤黄之色。
  而放眼望去,天上的暗灰与地上的赤黄,结成一片难以形容的颜色,这或者是因为有风的缘故。
  在风砂迷漫中,远处的人只能看到谢铿和白非迷蒙的人影,而根本无法辨出身形的轮廓来。
  突然,蹄声急骤,驰来数匹健马,冒着这么大的风,速度仍然惊人,马上骑士中一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谢铿与白非动手之处说:“想不到这种地方,竟有如此身手的人在动手。”
  另三人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面上也露出惊异之色,另一人说道:“伍兄,你看清了没有,怎的却只有一条人影。”
  先前那被称做伍兄的,轻“咦”了一声,惊道:“先前小弟明明看到是两人在动手,怎的倏忽之间,已是剩了一人呢?”
  说话之际,四匹马又放出一段路,只因方向的偏差,是以他们和谢铿动手之处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有缩短。
  这四匹马当然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马上的骑士老幼不一,但都是满面风尘,而且脸上带着精明强悍之色,先前说话的那人,年纪最长,颔下的胡须已渐渐发白,两鬓更已全白了,此刻突然一圈马头,道:“我们过去看看再说。”
  另一人张口似乎想阻止,但见另两匹马已随着赶去,也停住了口,将马缓右勒,也随着赶了去。
  迷蒙中那人影仍然屹立未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么急遽的马蹄声似的,那四匹马稍微放慢了速度,在离那人影丈余之处,就停住了。
  马上年纪最长的骑士,微一飘身,掠下马来,回头一摇手,阻止了另两匹马上骑士也要下马的趋势,缓缓向那人影走去,可是那人影却仍像没有发现有人走来,仍然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年长的骑士越走越近,口中沉声道:“在下金刚手伍伦夫,偶游此地,看到兄台惊人的身法,心中钦慕得很,是以冒昧赶来,兄台高姓大名,不知能否告诉小弟——”他止住了话,看到那人根本没有动弹,干咳了一声,接口说道:“如果兄台不屑与小弟相交,那——那就算了。”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以金刚手伍伦夫来说,在江湖中也算成名人物,居然肯这么客气的向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说话,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此举必定有着什么用意,只是其中究竟有什么用意,在他还没有说出之前,也不会有人知道罢了。
  那人影仍动也未动,马上的另三人大半年纪较轻,看到那人影这样,已是勃然作色,其中一个浓眉环目的粗豪壮汉已经不耐烦的道:“伍大叔,和他罗嗦什么,快走吧,我们还有正事呢。”
  金刚手伍伦夫仍沉着气,连头也没有回一下,静静望着那人影,心中也有些奇怪,突然心中一动,暗忖:“难道此人已被点中了穴道吗?”
  他这个猜测,当然很近情理,因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那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静立的。
  伍伦夫一念至此,又朝前走了两步,心中忖道:“若他真被点中穴道,那么我就解开他,这么一来,他焉有不帮我忙的道理?”转念忖道:“此人身手不弱,此时此地,倒真是我的好帮手。”
  他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哪知那人影已缓缓回过头来,虽然仍未说话,伍沦夫已心头一凉,忖道:“呀,原来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并没有被人点中穴道。”遂也停住脚步。
  这时马上的那祖豪汉子已一跃下马,三脚两步奔了过来,大声朝那人影喝道:“喂!你这厮怎的不会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吗?”
  伍伦夫眼角微动,忽然看见那人眼中精光暴射,方自暗道不妙,眼前一花,也未见那人影如何作势,已掠到那粗豪汉子面前。
  金刚手一生练武,目光自然锐利,眼角随着那人影一晃,已瞥见那人影出手如风,手指已堪堪点在那粗豪汉于的将台穴上,又硬生生的将手收了回来,只是他出手太快,那粗豪汉子根本没有发觉,还是声势淋淋的站在那里发怒。
  那人影目光如水,在那粗豪汉子身上打了个转,那汉子浑身仿佛一冷,想说的几句狠话,竟也咽在肚里说不出来了。
  伍伦夫再次看到那人影的身手,对这种轻功更为惊讶,知道就凭这粗豪汉子的身手,十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身形一掠,也掠到那粗豪汉子的身前,低喝道:“伦儿休得鲁莽。”
  那粗豪汉子瞪着眼,嚷道:“我立地开山铁霸王郭树伦怕过谁来,伍大叔,你老人家别管,我倒要看看这厮是什么变的。”
  伍伦夫一皱眉,狠狠盯了他一眼,这自称为铁霸王的小伙子似乎对金刚手十分惧怕,只得鼓着生气的嘴,不再说话了。
  伍伦夫回头朝那诡秘的人影深深一揖,笑道:“儿辈无知,还望阁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抬头目光接触到那人的面庞,忽然“呀”的一声,惊唤了出来:“阁下不是谢大侠吗?”
  回过头去,朝郭树伦笑道:“伦儿,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就是你心仪已久的游侠谢大侠呀!还不快过去向人家赔礼。”又朝马上的另两人一招手,道:“蔡兄,程儿,你们快来见见谢大侠。”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游侠谢铿目光茫然,苦叹了口气,浑身像是失去了依恃似的,瘫软的站在原地,昔日的英风侠骨,也像荡然无存了。
  “伍大侠别这样客气,彼此——”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艰难的接下去说道:“从此我谢铿,就算在江湖上除名了。”
  他目光茫然地搜索着,瞥见远处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时,他脸上神色,更是黯然。
  伍伦夫目光随着他的目光转动着,当然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一动,忖道:“难怪方才我明明看到两条人影,瞬息之间,已失去了一人,却原来是已被他杀死了,想来此人必定是和他有着什么渊源,他不得已杀了此人,心里又有些难受,所以才会有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个,我倒要劝劝他。”
  金刚手伍伦夫以为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他怎会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事情并非他想象中的单纯呢?
  原来当时云龙白非双拳一出,谢铿便知道定难躲过,在这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他怎有时间来思考如何解开这一招的方法。
  于是他只得闭起眼睛,静静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哪知他所感觉到的,并不是那种致命的打击,而仅感到左右乳泉穴微微一麻,原来云龙白非仅将双手中指的第二关节轻轻抵任他两个穴道,而并未施出全力进击。
  当时谢铿身形后退的力量仍未消灭,而云龙白非的双手,也像黏在他身上似的,始终不即不离跟在他的穴道上。
  他睁开眼睛来,云龙白非正带着一脸讥嘲的微笑凝视着他;右嘴角微微下撇,轻蔑的说道:“你逃出我这一招,才算人物,不然的话,嘻——”他嗤之以鼻的笑了一下,倏然止住了下面说的话。
  可是纵然他不说,谢铿也能体会得出话中的涵义,他一生光明磊貉,是个本色的大丈夫,如今受到这种侮辱和讥嘲,在他说来,可比死还难受,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喉头涌起。
  于是他勉强收摄往后退的力量,哪知云龙白非也倏然停住了,手指依然不离他的穴道,脸上也依然是那种讥嘲的神情,他心一横,脚步微点,竟向前扑了上去,准备不要命了。
  哪知云龙白非冷冷一笑,身形如山涧里的流水那么轻盈和美妙,随着他的前扑而后退,并且冷笑着说道:“阁下就是想死,也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我不要你死,恐怕你连死都不能够哩。”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你的生命现在已经在我的手里,谢铿心头又是一阵巨痛,暗忖:“我与此人有何冤仇,他要如此做。”可是他生性倔强,什么话也不愿说出口,只得又恨恨闭起眼睛。
  云龙白非少年任性,他并没有想到他所做的事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冷笑一声说:“我也不愿伤你,只是你以后自己该想想自己,可配不配当得起‘游侠’两字之誉。”话声方住,身形一旋,如鹰隼般没入迷蒙的黄土里,晃眼便消失了踪迹。
  他以为自己已是宽大为怀,没有伤谢铿一根毫毛,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在人家心里留下的创伤,远比任何肉体上的创毒更厉害。
  谢铿两边要穴一轻,他知道云龙白非已经远去,顿时头脑一阵晕眩,天地之间,仿佛什么都已不存在了。
  他甚至连指尖都懒得动弹,这一日一夜来,他心中的波动起伏,使得他突然苍老了许多,尤其此刻,他甚至宁愿死去,也不愿继续活着,而让这种侮辱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思潮如涌,脑海里尽是黑铁手憔悴苍老的面容和石慧娇俏甜笑的声音,他暗地谴责自己,这两人岂非都坏在自己手上,这大半也是因为他心地忠厚,换了别人,才不会有此想法。
  金刚手伍伦夫和他亦是素识,可是当伍伦夫自报姓名时,他精神恍馏,竟没有十分注意,只知道有人来了,而且是在对他说话罢了。
  他一肚子怒气又想出在这楞小子身上,可是当他出手时,想及自己根本已无颜再称雄江猢,这种争闲气的行为,自己若再会做,岂不是大无聊了吗?他才又硬生生将发出的力道收了回来。
  他这一日来的遭遇,以及他这种内心的复杂情绪,金刚手可丝毫不知道,他缓缓的朝那具尸身走了过去,一面说道:“看这里的样子,好像刚刚土崩过后似的。”他朝谢铿询问的望了一眼。
  谢铿却没有注意到,脸上仍然是一脸茫然之色。
  金刚手又朝前走了两步,停在那具尸身旁边,俯首下望,突然“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郭树伦以及方才下马的另两人,闻声一起掠了过来间:“什么事?”
  金刚手却匆匆回到谢铿身侧,兴奋的说道:“那不是黑铁手吗?”
  谢铿茫然的一点头,金刚手满面喜容,道:“恭喜谢兄,数十年的大仇,竟然得报。”心中却一动,暗忖:“大仇得报,他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却又满脸悲戚茫然之色呢?”
  谢铿双眉一皱,蓦然觉得世上的人都很可厌,此时他心情太劣,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脾气的能力,一言不发,缓缓掉过头去。
  金刚手当然发现他异常之态,可是他老谋深算,根本不愿意去打听别人心底的秘密,暗忖:“今日遇到他,真是我的运气,多了这样一个人,此行凶吉虽然仍未可知,但却放心得多了。”
  于是他转开话题,朝后来下马的两人一摆手,道:“谢大侠,让兄弟替你引见两位朋友。”
  谢铿并不十分情愿的回过头,金刚手伍伦夫指着其中年纪略长、颔下蓄着微髭的瘦长中年汉子道:“这位就是山西的暗器名家,火灵官蔡新蔡二爷,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谢铿微微点头一笑,蔡新却殷勤的打了个招呼,嘴中说着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很明显的可以看出他对这游侠谢铿的好感。
  金刚手又指着另一长身玉立、双眉上挑的英俊少年道:“这位是六合门里吴常门的唯一传人,近日江湖传名的六合剑丁善程丁少侠。”
  谢铿“哦”了一声,颇为留意的朝他打量了几眼,爱才之念,油然而生,暗忖:“怪不得我常听说这丁善程如何如何,今日见了,果然是个人物。”态度之间也显得非常和蔼。
  此刻他神智渐清,思潮也清醒起来,不禁奇怪:“这些都是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怎的都行色匆匆的赶到西北来?”
  哪知他这个念头刚刚转完,远处又传来一阵蹄声,火灵官忽然翻身橱卧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半晌,道:“来了六匹马。”
  铁霸王郭树伦带着钦羡的神色问道:“蔡二叔怎么老是听得这么准。”
  火灵官一笑,脸上亦有得色。
  六合剑丁善程却皱眉向伍伦夫问道:“伍大叔,这会是什么人来了?”
  金刚手忧形于色,微一摇头,接了句:“这会是什么人来呢?”
  游侠谢铿更糊涂,耳畔听得那蹄响已近,且是奔向自己这方向来了狐疑道:“这会是什么人呢?”
  须知在这种地方,是决不会有赶路行旅的,而且即使有几个,也决不会骑这么快的马。
  他们几个人都是老江湖,这种事他们当然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来,因此他们才会奇怪,谢铿微微一叹,忖道:“想不到这么一块荒僻的地方,今日却成了多事之地。”目光顺着蹄声来路望去,已隐约可看到人马的影子。
  渐行渐近,铁霸王郭树伦低声欢呼道:“果然是六匹马,蔡二叔真厉害,改天我——”
  金刚手狠狠又瞪他一眼,他一缩脖子,将下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谢铿一笑,暗忖:“幸好方才我没动手,原来此人是个浑小子。”
  人马来到近前,谢铿极为注意的去看,看到马上骑士的衣服,颜色极为奇怪,甚至在这种漫天风砂中还能有这种感觉,心中一动,惊讶的暗忖:“怎的这六位也来了,难道西北真有什么事故发生不成,看来我无心之中,倒赶上热闹了。”心里泛起一阵热血,将方才颓废的心情,一冲而淡。
  江湖男儿,大都热血沸腾,是以才凭着这一股热血,造成许多可歌可泣之事。
  第二章 风云际会
  那六个骑士在谢铿及伍伦夫等人面前一丈之外就勒住了马,金刚手伍伦夫此时也像看清了来人是谁,面上立刻现出惊异之容,在惊异中,还带着五分戒备,脚步一变,身形又自拿桩站稳。
  那六骑缓缓一字排开,丁善程、郭树伦等人,此刻更是惊然动容,就连游侠谢铿的脸色,也是凝重之至,空气骤然凝结,只有那六匹马缓缓在踢着步子时,才发出些声音来。
  六匹马上的人,年纪都差不多大,约莫四十左右,颔下却都已留着很长的胡子,像是经过很小心的整理,是以显得非常整齐,只是经过这一番长途奔驰,当然风尘也不会少了。
  马上人的衣衫,质料非丝非帛,发出一种铜色的光泽,竟不是坊间可以买到的质料,在漫天风砂中,隔着好远可以从许多人里分辩出这六人来,就是因为他们衣服的关系。
  而这种衣服的颜色,在江湖中已象征了某一种意义,那几乎是灾难和麻烦的代表,难怪谢铿、伍伦夫等人,此刻都有不安之意了。
  伍伦夫眉头一皱,暗忖:“此六人足迹从来不离中原,此刻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着和我同一个原因吗?”
  那六个紫衫人端坐在马上,动也不动一下,像是六尊石像,只有风吹着他们六人的须发时,才带给人一些生意。
  这种情形,僵持了没有多久,因为铁霸王郭树伦已在嘀咕着:“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吧。”他也认清了这六人,心里有点发毛,他虽是莽汉,但生平却最不喜欢吃眼前亏,此刻光景,知道自己这边占着劣势,虽然这六人的来意还不知道,但以这六人以前行事来看,总不是好事。
  因此他缓缓回过头,竟想一走了之。
  蓦地,那六骑中一人发话道:“给我站住!”声音阴沉尖锐,闻之更令人毛骨惊然。
  铁霸王郭树伦只觉一丝凉意直透背脊,回过头,壮着胆子说:“小可和阁下无冤无仇,也没有得罪过阁下,要我站住——”
  话还没有说完,先前发话的那紫衫人,又尖锐的冷笑了起来,笑声刺耳之极,打断了郭树伦的话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郭树伦不安的移动着脚步,微一点首,那紫衫人笑声一顿,阴森之极的说道:“那么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兄弟的脾气。”
  他言语之间的狂妄自大,大有天下唯我独尊之意,谢铿鼻孔里不屑的冷哼一声,眼角鄙夷的扫在那紫衫人身上。
  那紫衫人怒道:“你是谁,敢在我兄弟面前放肆,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吗?”
  另一紫衫人面白微胖,微微笑道:“六弟别太不客气了,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游侠谢铿。”
  先前那紫衫人“哦”了一声,随即阴沉的说道:“游侠谢铿又怎样!”
  谢铿冷笑一声,六合剑丁善程却接口道:“天中六剑又怎样!”
  他少年气盛,虽然知道对方就是江湖中出名难惹的天中六剑,也忍不住出言相抗,这当然也是他自恃武功剑法之故。
  金刚手伍伦夫听到他此话一出,知道事已难了,他年纪大了些,凡事都以忍让为先,总不想再多结冤家,何况是天中六剑。
  于是他想出来说几句客气话,期望能撂过此事,哪知那微胖的紫衫人已笑道:“嘿,这位年轻朋友好大的口气,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哈哈!”他未语先笑,带着一团和气,哪知却是江湖中以毒辣阴狠、行事无常著名的天中六剑中最厉害的一个——凌月剑客。
  金刚手伍伦夫慌忙跨前一步,挡在丁善程的前面,带着一脸息事宁人的笑容说道:“在下金刚手伍伦夫久闻阁下们的英名,平日就仰慕得很,哪知今天却让在下见着了。”
  凌月剑客仍然是笑嘻嘻的,道:“好极了,好极了,原来阁下就是以外家金刚手饮誉江湖的伍大侠,好极了!”
  他眼睛又注视到丁善程身上,道:“这位年轻朋友是谁,在下却眼生得很。”
  丁善程方待抢前答话,伍伦夫一伸手,拦住了他,说道:“这位就是六合门的第七代传人丁善程丁少侠。”他干笑了几声,又道:“算起来,他还是阁下们的小师弟呢。”
  先前那发着尖锐笑声的紫衫人,就是天中六剑里的老六凌尘剑客,此刻极为不悦的冷笑了一声道:“姓伍的别乱拉关系。”他面如寒霜,接着道:“姓伍的和另两位朋友如果没事的话,先走好了。”他又阴沉的冷笑一声:“如果想在这里看看热闹的话,也未尝不可。”
  凌月剑客接着笑道:“如果想动手的话,那却大可不必了。”他转过头去,朝谢铿及丁善程笑道:“至于谢大侠和丁少侠的身手,却是愚兄弟一定要领教的,只要两位能胜得过愚兄中的任何一人,那么愚兄弟就听凭两位处置,否则的话——”
  六合剑丁善程双眉一轩,冷笑道:“这正合我意,我丁某人虽然只是江湖中一个小卒,但却早就想领教各位的武当剑法了。”他将武当两字,讲得特别长而重,其中满含着讥嘲的意味。
  天中六剑面上一起变色,个个都带了怒意。
  原来这天中六剑本是武当山真武官中护法的紫衣弟子,后因犯了教规,竟被武当逐出门外,他六人也就还俗不当道士,仗着一身轻灵巧快的武当剑法,在江湖中博得极大的名声。
  这六人性情本就十分怪僻,成名后行事更是不分善恶,全凭自家的喜怒而定,只要有人得罪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非把你整得倾家荡产不可,是以到了后来,这六个正派出身的剑手,竟成了江湖恶名昭著的人物,他六人仍然我行我素,六个人六口剑几乎还震住了整个的中原武林。
  此刻六合剑将武当两字说得分外刺耳,当然是讥讽他们是武当弃徒,他们怎会听不出来,是以六人俱都勃然作色。
  这种已是一触即发的情况了,金刚手心里暗暗叫苦,他年已五十余了,生平经过的大小战役不知有多少回,对于这种场面,他当然看得太多了,略一盘算,除了谢铿功力的深浅,他还不确实的估计出之外,自己和丁善程,也可以勉强抵敌得住天中六剑中的两人,至于郭树伦和蔡新呢,却不敢保险了。
  有把握的仗,金刚手可不愿意。
  他考虑再三,在这将发未发的情况下,突然道:“如果谢大侠和丁少侠想和天中六位剑客切磋切磋武学,那也无妨,只是我们希望大家点到为止,那么小弟我——哈!”他又干笑了两声,目光一转,接着道:“倒可以替各位做个见证了。”
  他老奸巨猾,凡句话轻轻易易就将自己脱身事外,游侠谢铿腹中暗地冷笑一声,忖道:“你紧张个什么,难道我还要你帮忙不成?”只是他生性淳朴,这种刻薄的话可说不出口来。
  凌尘剑客却哈哈一笑,带着十分轻蔑的眼光向金刚手微微一扫,凌月剑客也已在旁接笑道:“伍大侠要做见证,好极了,好极了。”
  他微偏偏头,向谢铿道:“我看谢大侠的手,像是已经有点痒了,那么——”他哈哈一笑,道:“就请丁少侠稍待一下,反正今日我弟兄六人,总让两人过瘾就是了。”
  谢铿生性不喜说话,他虽然也不愿意多结仇家,但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他却也不会畏缩退避的。
  于是他沉声道:“天中剑客既如此说,那兄弟少不得要献丑了。”
  凌月剑客又一笑道:“谢大侠看着我兄弟哪个顺眼,我兄弟就哪个出来陪谢大侠玩玩。”天中六剑中的老六凌尘,才是平日发言的代表人物。
  凌月剑客话声未了,凌风剑客身形一动,也未见如何作势,便跃下马来,寒着脸一言未发,晃身间又跃到谢铿身前。
  谢铿微退一步,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已都在凝神待敌了。
  凌月剑客又哈哈笑道:“老四要领教谢大侠的功力,好极了,好极了,只是我说老四呀,你可要小心些呀!”
  凌风剑客仍然寒着脸,左手剑诀一领,右手伸缩之间,寒光暴长,原来在这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已将背后的长剑撤在手上了。
  谢铿双掌极快的划了一个圈子,然后停留在胸前,沉声道:“原来阁下就是‘天中六剑’的四侠凌风剑客,兄弟何幸之有,竟能和名满天下的天中剑客交手,请,请,天中剑客的剑法,兄弟亦是心仪已久的了,阁下请快施展出来吧。”
  凌风剑客做然一引剑光,剑光上挑,剑把上杏黄色的穗子在风里晃动着,随着他身上的紫色长衫起伏,望之洒然。
  他脚步一错,将门户守得严密而佳妙,然后低喝道:“请谢大侠亮出兵刃来。”他自恃身份,当然不肯和手上没有兵刃的人动手。
  谢铿微微一笑,道:“我谢铿走遍江湖,从来就只以这一对肉掌应战,身上别说是兵刃,就连一块铁片都没有。”
  凌风剑客面目更冷,倏的剑光错落,排起漫天剑影,谢铿屹立不动,眼前虽然剑花错落,但是他却知道绝对不会碰到自己身上。
  果然,霎时间,剑光又倏然而收,凌风剑客已空着双手站着,冷然道:“那我也只有以一对肉掌来领教领教谢大侠的掌法了。”
  已将是午时了,但因毫无阳光,是以根本分辨不出时刻的早晚,谢铿觉得身体虚虚的,手脚仿佛也有些麻木的感觉。
  但是他却顾不得这些了,猛提一口真气,脚步微微一踢,右掌横切,口中猛喝一声:“看招!”左掌倏的穿出,后发先至,击向凌风剑客右边的肩肿之处,掌风凌厉,像是丝毫未因这一日来的劳顿困苦以及方才的两次交手有所影响,而其实他却已是外强而中干了。
  凌风剑客身形一引,避过这一掌,暗忖:“这姓谢的果然有几分功夫,无怪他能享盛名。”心中也存了几分警惕。
  两人这一施展起身法,本来已是迷漫着的尘土,被他两人这种凌厉的掌风一带,更是漫天飞扬,六合剑凝神注视,脸上露出喜色,暗忖:“看来这凌风剑客不是谢大侠的对手。”
  凌风剑客应付得果然非常吃力,夭中剑客本来就是以剑法见长,武当派掌法虽是内家正派,威力自是不凡,但真武庙里的紫衣弟子却是博研剑法的,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使用掌法。
  是以天中六剑后来能以剑法扬名江湖,但掌法却是欠佳,天中六剑也很少弃剑不用,此次事逼至此,旁边又有人旁观,以天中六剑在武林中的地位,当然不能仗剑来和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动手。
  此刻两人过招,凌风剑客不禁心中叫苦,凌天剑客悄悄侧过身子向凌月剑客耳畔道:“看样子老四恐怕不行了。”
  凌月剑客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过招的两人,也低声道:“再看一阵子再说。”
  此时每个人都以为是谢铿在占着优势,只有谢铿肚子里明白,他已是强弩之末,恐怕不能再支持很久了,因此他出招也就更是凌厉,而必然的道理,人所能支持的时间也就更短。
  可是别人也就更看不出来,天下的事,往往就是这种情况。
  凌天剑客虽是天中六剑之长,但却最沉不住气,朝身旁的凌月剑客低语道:“我把老四接下来。”身形暴长,自马鞍上斜掠起,宛如一只冲天而起的苍鹰,又倏然下落。
  他右手一伸,一道寒光带着青白色的剑芒,硬生生将正在动手的凌风剑客和谢铿分了开来,原来他在拔起身形来的那刻,也将剑撤下,因为他知道若凭一只空手,是很难将两人拆开的。
  他这么一来,凌风剑客固是心中感激,谢铿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欢喜。
  六合剑丁善程却大怒,飘身一引,掠到凌天剑客身前,冷然道:“这算怎么回事?”
  凌天剑客却也冷然望着他,一言不发,凌天剑客本就不善言词,再加上他此刻本来就心中有些愧作,越发说不出话来。
  须知天中六剑虽然生性怪僻,但却最爱面子,凌月剑客知道他们大哥的脾气,哈哈一笑,笑声中也掠到凌天剑客身侧,身法之快速、美妙,看起来尤在凌天剑客之上。
  “我四弟和谢大侠的掌法正是旗鼓相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让他们再争下去,岂非失去了以武会友的原意。”
  金刚手伍伦夫一笑道:“正是。”他老成持重,心里的话自然都隐藏了起来。
  所以凌月剑客又笑道:“丁少侠不要生气,这是我大哥的好意,如果丁少侠反对的话,我倒可以在剑法上向丁少侠讨教讨教。”
  他自恃剑法,自忖年纪轻轻的丁善程怎抵敌得住他浸淫数十年的功力,所以轻轻一带,将事情全包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他此刻心中已有些恼羞成怒,准备将丁善程伤在自己的剑下了。
  六合剑丁善程也是天生一副不买帐的脾气,立刻回答道:“我倒愿意伤在阁下的剑下,希望到时候不要有别人再有这份好意了。”
  凌月剑客故意装着不懂他话中的意义,笑道:“丁少侠说笑了!”话犹未了,他身形一动,紧接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长吟。
  原来两人不约而同,各各发出一招,两剑相击,自然发出呛然龙啸,凌月剑客笑容未敛,道:“果然手底下有两下子!”剑光一凛,身随剑走,“唰唰”又紧接着几剑。
  原来方才对剑时,凌月剑客已经试出了丁善程剑底的功力,本来他对这年纪轻轻的六合名手所存的蔑视之心,此刻也全收起来了。
  丁善程剑光如雪,走的也是轻灵狠辣一路,须知六合剑法本自脱源于武当,因此金刚手伍伦夫才有“他是你们的小师弟”之说,此刻两人一交上手,剑光如梨花错落,远远望去,宛如在漫天风砂里涌起一座光幢,光景自然又和方才谢铿动手时大不相同。
  天中六剑脸上也不禁都露出惊异之色,因为他们将对方的实力估计过低,谢铿的掌力虽然雄厚,但游侠谢铿在武林中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角色,他们也还并不十分惊诧,此刻见这么年轻的人,在剑法上也有这么深湛的造诣,居然一时之间,能和凌月剑客战了个平手,自然有些意外了。
  谢铿静立在旁边,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哪知他却在暗中调息,做着内功,铁霸王郭树伦张大了嘴,用心的看着他们两人动手,他天性好武,只是头脑不甚发达,练武总无大成。
  金刚手伍伦夫皱着眉,暗怪自己多事,跑到这来找谢铿,他暗忖:“真是好没来由,无缘无故的又惹上这些事。”下意识的探手入怀,触手之物,使得他脸上更是忧形于色,暗地叹息着:“眼前凶吉尚不自知,善程这孩子却要去找这些麻烦,若然他失手被伤,那我又折了个好帮手,唉!我本来想多拉个帮手,哪知偷鸡不着,反倒蚀了把米!”
  他越想越烦,无聊的将怀中之物取在手上把弄,眼睛却随着丁善程的剑打转,恨不得他一剑就能将凌月剑客刺个透明窟窿,但他却未想到,如果这样,那他也跑不了啦。
  突然,凌天剑客也飘身下马,极快的掠到伍伦夫面前,伍伦夫一惊,肩头一晃,连退了数步,哪知凌天剑客如形随影,也跟了上来,伍伦夫微微有些吃惊,强笑道:“阁下有何指教?”
  凌天剑客却不答话,眼睛紧盯着伍伦夫手上之物,忽然回头喝道:“老三,快住手。”
  凌月剑客无论在功力或是临敌经验上,都比丁善程高了一筹,十几个照面下来,已占了优势,渐渐已将丁善程的剑式,困在自己剑圈之内,此刻听了凌天剑客的喝声,心中大奇。
  但他终究还是住了手,身形暴缩了五尺,六合剑丁善程也大感奇怪,剑尖一垂,诧异的望着他们。
  凌月剑客掠至凌天身侧,投给他一个询问的目光,凌天剑客一指伍伦夫手中之物,道:“老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凌月剑客也大大露出异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金刚手眼光一转,心中大动,暗忖道:“大概他们也是接到此令才来的,看来此令的主人,已静极思动,又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一阵风吹来,尘土落入他眼中,他眼皮极快的眨了几下,伸手拭去了留在眼皮上的泪珠,暗暗埋怨道:“只是他却为什么会选中这样的鬼地方,难道其中又有什么文章?”
  云龙白非以极快的身法,掠去数十丈,才渐渐放缓速度,这并非他真力有所不继,而是心中紊乱的思潮,使他极需静下来想一想。
  当然,他觉得有些骄傲,以游侠谢铿这种在江湖上已享盛名的人物,在他手下尚不能走过三十招,但是另一种深邃的悲哀,却使得他这份骄傲和高兴的感觉,大大的冲淡了。
  石慧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此刻仍留在他心底,虽然他和她并没有一段很长时间的相处,但在他说来,却已足够他回忆了。
  他偶然想起了一篇美丽的骈文,当时在他看来,并没有引起他很多感触,然而此刻,那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激动着他。
  那篇骈文大意是说,人类之间的友谊,是需要很长的时日来堆积的,而爱情却每每发生在一刹之间,相爱的人们,也不需要很多时间相处,有时匆匆一面,便已刻骨铭心了。
  他在江湖中闯荡的时日尚短,但遇上的事,却使他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甚至将一年之后天龙门大选掌门的事都看得极淡,而在这以前,他是极为看重的。
  他虽然放缓了身形,然而在他思潮反复之间,却已走了许多路了,渐渐,他仿佛觉得近处已有人烟,于是他将身形更放缓了下来,因为他也知道在普通人面前炫技,是江湖中的大忌。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的市镇,他亦是初到西北,当然不知道这市镇的名称,他也不去打听,因为这是无关重要的。
  他入镇之后,略为整理了下衣裳,拍去了身上的尘土,天龙门雄踞武林多年,到了他父亲一代,已是名成功就,是以他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种风尘之苦,此刻他但觉心身俱疲,得先找个安歇之处,至少,得先将脸上的尘土洗去。
  于是他就在这小镇的唯一街道溜达着,希冀能达到自己的希望。
  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原来这小镇上一共只有一家小客栈和三家吃食店,照理说在这种荒僻之地,是不会有什么生意的,然而此刻,非但那小客栈早已人满,就连那三家吃食店也是座无虚席了。
  他无可奈何的在街上转着,不时有人向他投以奇异的目光,他也没有注意,因为他已没有这份心情去注意别人了。
  终于,他看到一个卖些牛肉蒸馍以及汾酒之类的吃食店里走出两人,他暗忖:“这回里面大概有空位了。”心中陡然一喜,连忙急行两步走过去了,从吃食店出来的那两人也极为注意的看了他两眼,两人窃窃低语,似乎在讲着什么。
  他一脚跨进那间小铺,一种混合着酒与烧肉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面冲,他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心中暗笑自己的馋相,目光却在搜索着空位,然而,这小小铺子里的七张桌子却仍然坐满了人。
  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再走出去,因为他实在有些饿了,于是他拉着正在忙得一塌糊涂的店伙,要他替自己想想办法。
  两人言语不通,但是终于那店伙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走到这店里来的人,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于是他设法替他在一张桌子上找了个空位,虽然那张桌子原先已有三个人坐在那里了。
  白非随意点了些吃食,略略漱了漱口,安顿了下来之后,才发现这个小镇上的情况,的确是有些异于寻常。
  原来这小镇里的吃客说话的声音,南腔北调,显见得不是来自一处,但是彼此间却又像是都认得,不时有这张桌子上的人跑去另一张桌子上去聊天、敬酒,而且粗豪的大笑着。
  最令白非注意的,却是这些吃客一个个都神足气壮,两眼神光饱满,显见都是练家子,而且从他零星听到的一言半语中,还听出了这些人都在武林中有些地位,而且看情形,这些人武功都还不弱,这个出身武林世家的白非当然看得出来。
  他奇怪地暗忖:“在这处小地方怎会有如许多武林豪客?”收回目光来,却见和自己同桌的三个人也都在注意的望着他。
  他立刻发觉和自己同桌的这三个人不是和其他的人一路,这三人中一人年纪颇长,似乎已有五、六十岁了,另两个却都是风姿不凡的年轻人,非但衣着打扮不俗,而且气度高华,和那般武林豪客一比,更显得如鸡群之鹤,超人一等。
  于是他善意的朝那三人微笑一下,那老者也一笑,神态之间甚为和详,一点儿也没有武林中人那种剑拔弩张的样子。
  另两个少年也抿嘴一笑,白非仿佛还看到其中一个脸略略红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这两个少年容貌之美竟是生平罕睹。
  于是他更起了亲近之心,只是他面皮尚嫩,不好意思朝人家搭讪而已。
  少时吃食送了上来,白非虽然肚子饿,可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可是这种店里的牛肉蒸馍等物,都是大块文章,因为生意太好,是以烧得也不烂,他很吃力的吃着,抬头一望,这老少三个人仍在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脸上不禁一红。
  那老者笑道:“男子汉吃东西,难看一点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我若看到这种东西,不用手抓来吃才怪。”他哈哈大笑两声,接着道:“若要装作斯文,就不是男儿本色了。”
  白非脸又一红,心里不但没怒意,而且暗中感激人家的好意,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这么奇怪,著是换了一个他所讨厌的人讲出这几句话来,恐怕他当时就要变脸动手了。
  那两个少年“噗哧”一笑,望着白非,像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白非甚至觉得自己的形状有些狼狈了,更不好意思大吃。
  那老者呷了口酒,缓缓放下杯来,笑道:“兄台像也是从远方来的吧?”白非点了点头,老者又说道:“此地风光,虽比不上江南的小桥流水,但大漠风情,男子汉总要经历一下才是。”
  白非又一点头,他觉得这老者话中,豪气逸飞,句句都令他心折,那老者心情像是甚好,大笑着朝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道:“你看人家精光内蕴,一派斯文,你们真该学学人家才对。”
  那两个少年齐齐望了他一眼,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一做眼色,两人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白非低下了头暗忖:“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劲儿笑个什么!”脸上又不禁飞红了起来。
  那老者像是诚心结交白非,一手拿了酒瓶,道:“兄台可要来一杯,这酒虽不甚好,却是我由四川携来的,味儿还足。”说着,不等白非的同意,就替他斟满了一杯,一面道:“萍水相逢,老夫就这么惹厌,兄台休要见怪才是。”
  白非虽不善饮,但生长在那种家庭中,岂有不会喝酒的道理,连忙接过杯子,道:“长老见赐,小可感激尚不及,怎会有别的意思。”
  那老者举起酒杯,连连大笑道:“好,好,干一杯。”
  酒尚未沾唇,一股强烈的酒气已直冲进白非的鼻子,他本来只想浅呷一口,但想到老者所讲的话,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顿时热血上涌,脱口道:“这不是大曲酒吗?”
  伸过空杯去,意思竟像要再来一杯。
  老者大笑道:“好好,原来你也懂酒,再来一杯,再来一杯,老夫今天酒逢知已,却是要不醉无归了。”
  那两个少年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道:“爹爹今天这么高兴,可别喝得太多了。”
  另一个咯咯笑道:“你又来管爹爹了!以后等你……”他笑着顿住了话,却又道:“听说那人也是喜欢喝的,你留着去管管他吧。”
  先前一人笑答了一句,却不再说话了。
  白非心里奇怪,这两人怎的这么娘娘腔,蓦的想起母亲所说,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半都是女扮男装的,再仔细望了他们两眼,越发确定了他们都是女子,暗忖:“难怪他们不喝酒了。”
  第二杯酒下肚,白非抓起一大块牛肉来就吃,再也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老者点首笑道:“这样才是大丈夫的吃相。”竟也抓起一块盘中的牛肉,吃了起来。
  那两个少年不断地“吃吃”笑着,他们与白非素不相识,此刻竟相处得十分融洽。
  那老者酒量甚豪,喝了这么多酒下去,神色依然丝毫未变,打量了白非几眼,笑道:“萍水相逢,本不应请教兄台的姓名——”
  白非忙接口道:“小子白非。”
  那老者“哦”了一声,方在寻思之间,那两个少年已“哟”的一声,脱口道:“白非,你就是天龙门里的云龙白非吗?”
  他这一脱口而呼,这小铺共有多大,除了已经喝醉了的几个之外,哪个没有听到,一起都扭转了头向白非打量着。
  原来云龙白非,此刻在江湖中已颇有名声,而这个小铺中所坐的,十个里有十个是武林中人,听到这名字,自然难免注意,也更难免窃窃私议,有的奇怪云龙白非是个如此年轻的俊品人物,有的却在猜测和他同桌的那三个人的来路,原来他们也没人认得这老幼三人。
  云龙白非有些得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那老者仔细地又看了几眼,忽然一拍桌子,道:“难怪我看兄台不但气度不凡,而显见得内功已有非常根基,原来竟是天龙门的公子。”
  那两个少年对他也是频频流目,但却没有一个向他说话的。
  这种情况白非可是第一次遇见,他甚至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那老者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道:“兄台如不弃,不妨随老夫到客栈去谈话,这里人太多,总非谈话之地。”
  白非正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有些发窘,闻言正中心意,忙站了起来,其实他此刻连那老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他必定有着很丰富的阅历,很深的武功,是个隐迹风尘中的侠士罢了。
  他们穿过别人的桌子时,白非隐隐听到有人在说道:“怎的天龙门下也有人参与此事,这倒有点奇怪了。”
  白非心中一动,暗忖:“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发生呀,想来这事还不寻常,否则怎会引得这许多武林豪客都来到此地。”流目四顾,人家仍然在望着他,天龙门多年未干预外事,此刻他当然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头一低,随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此时有人“呸”了一声,一个粗豪的声音道:“有什么了不起。”
  那两个少年走在最后,闻言回头道:“你说的谁?”
  那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似乎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大声说道:“我说的是谁干你娘的屁事!”
  那两个少年方自大怒,哪知那汉子又道:“我丧门神走遍江湖,什么玩意儿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小兔崽子,老子更见得多了。”
  在座的大多是此人的朋友,也都有了酒意,闻言一起哄笑起来,却不去考虑这后果。
  此刻白非也回转身来,那老者走在最前面,此时已走出铺外了,店里的掌柜早就在担心这班大爷会生事,现在更吓得面无人色。
  那两个少年气得面色铁青,其中身材略长的一人,冷笑一声,手微一扬,也未见有什么寒光,但那粗豪汉子却惨呼一声,双手一阵乱动,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酒菜落地,接着,倒在地上。
  于是一阵大乱,小铺中的吃客纷纷叱骂,有的在骂:“天龙门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张狂。”
  原来这批人在武林中都是成名露脸的人物,有的是镖头,有的是武师,为着同一件事都跑到这西北边陲之地来,此刻见同伴受伤,当然大怒。
  他们出语一伤及天龙门,白非可沉不住气了,厉喝道:“朋友们说话可得放明白些,有人要跟天龙门过不去,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那些武林豪客乘着三分酒兴,又仗着自己这面人多,有的翻桌子,有的抛长衫,纷纷叱骂道:“大爷们今天要教训你们这几个免崽子。”有的甚至将兵刃都抽出来了。
  这一场混战,看来在所难免,那身材较长的少年连连冷笑,神色镇静,甚至还有些威严,并非方才言笑时那种样子。
  云龙白非自恃身手,也没有将这班角色放在心上,他却不知道在这班人里也不乏硬手,真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呢。
  忽然又是一声厉喝,声音仿佛深山钟鸣,震得各人耳畔嗡嗡作响,这声音甚至不像是人类口中所能够发出的,众人个个大惊,云龙白非也回过头去一看,却原来是那和详的老者。
  铺内群豪也都被这声厉叱震住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种厉叱声肯定是发自一功力深湛的人口中的,而此人内功的深湛,足以惊世骇俗,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安详的老者。
  那老者目光中威凌四射,已见灰白色的长眉,根根倒竖,云龙白非也不免吃惊,暗忖:“这老者的气功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在心中飞快的将父亲说给他听的武林中成名英雄有姓名者想了一遍,但却也未想出这老者究竟是什么人来。
  食铺里混乱的人声,顿时因着这老者的一声厉叱而静寂了,每个人心目中都有着和云龙白非同样的想法,都在思索着老者的名字。
  那老者其利如刀的目光,缓缓自每个人脸上扫过,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许久,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来,这么多武林豪客,竟都被这老者的一声厉叱震住了,那少年轻蔑的一撇嘴,不屑的说道:“脓包。”
  这脓包两字,可真令人忍受不住,铺中群豪再也忍不住,这种终年在刀口找饭吃的朋友,即使明知要吃亏,也要拼上一拼的。
  于是有人说道:“朋友,少弃彀子,有什么玩意儿只管抖露出来,亮亮相就想唬人,大爷们可不吃这一套。”
  说话的这人,正是河北成名的人物八卦刀予明伦,他再也不会想到,这老者竟是他生平最敬佩之人,只是他却从来无缘得见而已。
  随着他这一发话,群豪又是一阵低叱,那老者长眉一立,回头朝白非及那两个少年一挥手,低叱道:“你们都出去。”
  他话中像自然有一种威仪,连云龙白非那种个性骄狂的人,也不由得不走了出去。
  外面天气仍然极为阴沉,那两个少年跟在白非后面,一出到外面,就互相埋怨了起来,一个说:“你刚才出手怎么那么客气,要是我呀,不多伤他几个才怪。”
  另一个撇嘴赌气道:“我呀,还比你好得多,你躲在后面,连手都没有动一下。”
  云龙白非心里有些寒,暗忖:“这两人看来文文静静,笑起来也甜得很,怎的却是如此心狠手辣。”他却不知道这两个少年不但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是大大有名的煞星哩。
  他心里微微有些着急,不知道小铺里面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了,忽然,他听到一声极为响亮的惊呼之声,他知道那一定由许多人口中同时发出的,心中一动,忍不住想进去看看,哪知方自走了一步,那两个少年已同时喝止道:“你进去干什么,我爹叫你等在外面,你没有听见吗?”
  白非心中有些不悦,他几时受过这种疾言厉色,然而此时此地,他却又不得不忍下来,皱着眉,缓缓在外面踱着步子。
  那身材较高的少年又一笑,道:“我是好意,你可别不高兴呀。”
  声音又是软软的,和刚才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云龙白非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什么话都不能讲,只得勉强一笑,负着双手,施然而行,眼睛却盯在那小铺的门口。
  小铺里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就在白非几次忍不住想挤进去看看的时候,那老者已缓步走了出来,面上已恢复了安详的神色。
  云龙白非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想问:“怎么了?”突然又发觉自己太沉不住气,微微一笑,将身形停了下来。
  那老者想是已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这里已经没事了,我们边走边聊。”
  白非此刻越发断定了这老人必非常人,在那种已是剑拔弯张的情况下,他能够将一场要爆发的争战消弭无形,这比他用武力将那些人全部制服都要令人值得佩服,心想这必定是他有令人慑服之处。
  那两个少年一跳一蹦的跟在老者后面,仿佛只要在这老者面前,他们就变成了天真的小孩子似的。
  老者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回头向白非说道:“兄台这次孤身西来,一定有着什么事情,老夫不嫌冒昧,如果兄台不在意的话,可否告知老夫呢?”
  这问题倒真使白非难住了,他到西北来,是为了跟踪石慧,但是这理由,却又怎能对别人说出来。
  因此他嗫嚅着,半晌说不说话来。
  那老者面色一变,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语气中所带的那一种力量,真能使人心甘情愿的说出自己的秘密。
  那身材较高的少年,仿佛特别喜欢说话,此刻也道:“你这人真是的,在我爹爹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
  白非望了他一眼,他一皱鼻子,道:“你看我干什么,”
  白非险些失笑,暗忖:“这厮倒调皮得很。”心中有了几分好感。
  那老者笑叱道:“小二子不要调皮。”
  白非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瞅了他一眼,暗忖:“小二子,哈,原来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名字。”
  那少年一跺脚,不依道:“爹爹真是的,当着外人也叫人家小二子。”这一娇嗔不依,活脱脱的更是少女的娇态样子。
  白非又一笑,暗忖:“凭你这样子还想假装男人?”
  这一说笑打岔,老者竟不再追问白非了,此刻他对这老少三人,虽然并没有多大的认识,但竟也随着他们同走。
  片刻,来到那家小客栈,那是白非曾经来过的,老者带着他们走到一间小房间,房间设备的简陋,便得白非暗暗皱眉。
  原来西北人民穷困已极,通常家庭里,多半无桌无椅,只有一个极大的土炕,一家人白天在上面做事,晚上就在上面睡觉,这原因说来可笑,因为他们有时全家人只有一、两条裤子,有事时才能穿,没有裤子穿的人,怎能下得了床,这种情形直到很久以后才得改善。
  这小客栈里当然也是这种情形,那老者一摆手,让白非也坐在炕上,笑道:“出门人应随遇而安,比这再坏的地方,都得照睡不误。”
  他像是又看穿了白非的心事,道:“你别嫌这地方不好,有时情势所逼,你连猪栏都得睡。”他微微一笑,道:“想当年,我就睡过猪栏的,只是那种气味太难闻,但我还是睡着了。”
  那两个少年笑得全身颤动,白非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者突然面色一整,朝白非道:“不管你是为着什么到西北来的,也不管你是否有心来此,但这里即将有事发生,你是看出来的了。”
  白非连连点头,他人极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他却丝毫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罢了。
  “你年纪还轻,我希望你能分得出正邪,不要人云亦云,做那盲从附和的呆子。”那老者道来,面上正气凛然。
  白非又连连点头,可是他却是糊涂了,暗忖:“他对我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心中一惊,转念忖道:“难道他已知道我和无影人的女儿,有着情意,因此才发话劝阻我,可是她母亲就算不好,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何况她也死了,什么事都谈不到了。”一念至此,脸上又流露出黯然之色。
  他心中的思忖,使得他面上的神色,亦阴晴不定,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我真想不透,那两个小子谁有这样的神通,竟连天龙门下的人都请了来。”他目光一转,盯在白非脸上道:“天龙门除你之外,还有别人也来参与此事吗?”
  白非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正容笑道:“不是小可瞒您,小可实在不知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天龙门有没有人来,小可也不知道。”
  那老者“哦”了一声,目光仍紧逼住白非的眼睛,想是看出他并非虚言,过了一会才说道:“你不知道这事也好。”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兜着圈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白非此刻心中亦是疑窦丛生,最令他不解的,就是这老者究竟是何许人也,他究竟凭着什么,竟能镇住那小铺中数十个终日在枪尖刀口讨生活的武林朋友,他暗忖:“这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呀,这老人必定有着什么足以令别人心服的地方,也必定有着极大的名声,但是我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当今武林的前辈英雄中,并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呀。
  “小铺中刚才所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呢?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是这老人露了一手足以使他们震惊的功夫?还是他的名声使他们惊呼呢?”白非百思不解,这老人的来历,竟使得本已心事重重的他,又加了些心事。
  那两个少年嘟着嘴,一言不发的坐在旁边,白非瞧了他们一眼,又忖道:“刚才那少年一扬手,那汉子就倒了下去,看样子痛苦得很,可是他扬手之间,并没有暗器的光芒,甚至连暗器所带起的风声都没有呀,当今之世,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无影无形的暗器呢,即使那种细小的金针之类的暗器,发出时也不会像那样的简直没有任何痕迹呀?”
  这些难解的问题,使得他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坐在土炕沿上,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打开此刻无言的僵局。
  那老者突然停下身来,缓缓向白非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白非茫然摇了摇头。
  “也难怪你不知道。”那老者一笑说道,自怀中掏出一物,在白非眼前一扬,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自非见了此物,心中猛然的一阵剧跳,暗忖:“原来竟是他。”心中方正惊异,那老者却又掏出一物,朝土炕上一丢,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却并未等到白非回答,接口又道:“中原武林的数百个豪士,就是为此物,才到这西北来的。”
  白非仔细看了那东西几眼,脸上又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在那黄土将崩的一刻里,石慧的江湖历练,当然不及谢铿及黑铁手丰富,但是心思反应的灵敏,却非他人能及。
  何况她距离窑门本比谢铿等两人为近,当下连念头都来不及转,身形一动,便掠了出去。
  这在当时的确是千钧一发,她假如再迟那么一点儿,便得和谢铿等两人一起葬身在黄土之下。
  她方掠出土窑,身后己是轰然一声大震,她连头都不敢回,身形弓曲之间,已然上掠数丈,这是她身受父母两人的绝学,换了一人,也不会有这种功力逃出。
  云龙白非也就是在她之间片刻离开的,但此刻她所遇到的惊险,却远在云龙白非之上,土块都飞溅到她身上,打得她身上隐隐发痛。
  黄土如洪水而下,她将她能施展出的每一分功力,都完全的施展了出来,身形如凌波之海燕,自黄土之上掠了出来,她这一全力而奔,真气就有些接不上来,但是她仍然不敢停留,等到后面的土崩所发出的轰然之声静下来之后,她才敢停下身形来。
  这时她喘气的声音,已经非常急促了,她静立着将就了半晌,方自回望,四周又恢复了静寂,原来她这一阵急掠,已奔出很远了。
  大难过后,她心里反而平静得很,这几乎是每个人心里都会发生的感觉。
  她此来的任务,就是将谢铿致死,此刻她已断定谢铿必定已葬身在黄土之内,暗忖:“他焉能再逃出活命呢?”转念又想道:“只是黑铁手也葬身其内,妈听到了,不知道会多难受哩。”
  她哪里知道,谢铿并未死,世上之事,又岂是人们所能推测的呢!
  此刻她任务已了,再也没有什么事了,觉得轻松得很,因为她又可以回家了,回家是种多么甜蜜的享受呀。
  她轻轻一笑,蓦然想起了白非,少女的心里变幻无常,她对他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深的情意,于是她对这正在怀念着她的人,也开始怀念了起来,这种感觉,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理踩这年轻人,虽然她对他的态度是冰冷的,但是她却将她的身世一切,都告诉了他,虽然事后她想起来也有些后悔,然而当时她却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似的。
  “如果我回家去,此后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了。”她幽幽长叹了一声,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她还有着能再碰到他的希望,虽然也许等她再碰到他时,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这就是少女的心情,是人们最难了解,但也是最容易了解的。
  她所走的路,和云龙白非同一个方向,因此所遇也相同,这里仍然是一片荒凉的原野,黄土遍地,风仍很大。
  她辨不出方向来,心里有些着慌,想找个人问问。因为这里四面看起来竟完全一样,她若走惜了路,在这种生疏的地方,一定难免迷失,而她此刻有些疲倦,也有些饿了。
  忽然,她鼻端冲进一股香气,她几乎以为是自己有毛病了,因为这是烧肉的香气,而在这种地方怎会有烧肉的香气呢?
  但是这香味越来越浓郁,她直往下咽唾沫,肚子越发饿,终于忍不住向那香味发出的方向走去,而且越走越快,竟施展起轻功来了。
  “无论如何,我也要弄它一块来吃吃。”她生就是有我无人,一相情愿的脾气,自己想做的事,也不问别人的感觉,就要去做,纵然做出了要惹一身麻烦,也是先做了再讲的。
  果然,走了不远,她就看见前面有烟升起,因为有风,所以那烟被吹得四下飘散。
  她脚一点,身形如箭般窜了过去,但等她看清前面的景象时,她却不得不猛然收摄住身形,因为那使得她几乎吓了一跳。
  原来前面有人席地而坐,因为是背向着她,是以看不清面貌,只看到那人头发很长,似乎是个女子,最怪的是这人衣服穿得极为破烂,在那人面前,就是烟发出来的地方,烧肉的香味,也是从此发出的。
  此情此地,再加上这么样一个怪异角色,石慧胆子再大,也不免吃了一惊,她踌躇着,不敢再往前走,而简直想溜开了。
  这是石慧前所未有的,她正想转身,哪知前面那人却蓦然道:“后面是什么人,”声音沙哑而粗,又不像是个女子。
  石慧更是一惊,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轻功深浅,而且极为自负,她暗忖:“我敢说我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这人却知道了,这真有点儿奇怪,难道这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走到这里来,你想走可不成!”那人又冷冷说道,像是背后有着眼睛似的。石慧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害怕,但脚步却一步一步往那人走了过去,心跳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
  那人极为难听的一笑,道:“你害怕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石慧浑身机怜伶打了个寒噤,暗忖:“难道她烧的是人肉?”她虽有一身武功,但遇着此事,竟像一点儿也施展不出了。
  那人咯咯笑着,一转脸,石慧这一惊却比方才为甚。
  照石慧的思忖,这人必定难看丑恶已极,因为她背影如此,声音又这么难听,哪知这人一转脸,却是张奇美无比的面孔。
  这美,简直美得不似人类,那是一张瓜子脸,眼睛大而明亮,鼻子挺直,嘴巴是一个小巧而曼妙的轮廓,但是皮肤却白得可怕,在白的里面,还带着些青的味道。
  这使人无法推测她的年龄,石慧的心中,更起了恐怖之意;因为这张脸是和这人全身的其他部分都绝不相称的。、那女人又一笑,笑得很甜,笑声却难听得可怕,朝石慧道:“小姑娘,你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不怕坏人欺负你吗?”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顿时现出一种迷惘凄凉的光芒,像是因着太多的往事而伤心,而这些往事,却又是她永远难忘的。石慧全身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噗哧”一响,那女子“哟”了一声,道:“烧的肉已经好了,怎的这么快呀。”
  原来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砖头,在里面烧着枯树枝,弄出很多烟来,而那砖头上却炖着一个大瓦锅,里面的水滚着,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也发出异常浓郁的香气。\那女于掀开锅盖,香气更是扑鼻而来,石慧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唾沫,她心里虽然害怕,但生理上的要求却仍然强烈。
  那女子也看到了,道:“你想吃一点吗,那就坐下来,不要假客气。”说着从身旁的一个大布袋里,拿出一套碗筷,道:“我从来没有请别人吃过我做的东西,今天也是我看你特别投缘,但是我碗筷只有一副,只好等我先吃了你再吃。”
  石慧不敢作声,那女子伸出手,竟十指葱葱其白如玉,那碗也是极上品的磁器,筷于竟然是象牙的,石慧更奇怪,她方才还以为这女人是鬼,现在虽已没有这种感觉,但却更奇怪,眼看着她拿着一个汤勺将瓦锅里的东西盛了出来,放在碗里,用筷子慢慢吃着,吃得香得很。
  石慧肚子里可难受得很,她睁着大眼睛望着那香气扑扑的锅子,心里恨不得那女人快点吃完,哪知那女人吃得更慢,一面说道:“我天生吃饭就慢,你要是等不及,就用手在锅里抓着吃好了。”
  石慧“嗯”了一声,暗忖:“这么烫的东西,怎么能用手抓来吃。”她瞅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她破烂的衣服,心中恍然忖道:“看她这样子,八成是个女疯子。”嘴里可不敢说出来。
  那女子一面吃,一面笑,笑声虽然大,石慧听起来可没有一点儿笑意,她心里有些发慌,不知道这女疯子对她究竟有什么用心。
  那女子望着石慧,笑道:“你怎么不吃呀?”石慧哭笑不得,那女子又道:“你怕烫,不敢用手抓着吃是不是?”
  石慧有些奇怪:“怎么我心里想着的事,她好像都知道的样子。”一股凉意,由背脊直透头顶,老实说,这种能预知别人心意的人,是有些可怕的,何况这女子看来又是这样奇诡。
  那女子突然将手里的碗筷都送给石慧,笑道:“你怕烫,我可不怕,你用筷子吃好了。”
  石慧不由自主的接了下来,那女子拍了拍手,仔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面说:“不脏,不脏。”竟将一双纤纤玉手,伸进仍在沸腾的瓦锅里。
  石慧又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那女子在锅里捞了半天,捞了一大块肉出来,手上仍然玉指葱葱,这双玉手竟像是钢铁所铸的,丝毫没有因着这沸腾的肉汤而有半点红肿。
  那女子像是行所无事,一面吃肉一面道:“你快吃呀!”
  石慧暗忖:“这女子的内功竟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了,这我虽然听人说过,可是老不相信,想不到这女疯子竟是个这么样的高人,可是她究竟是谁呢?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位人呀!”
  她呆望着碗里的肉,香气更一阵阵往鼻子里冲,她暗笑自己的馋,但还是忍不住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咀嚼着。
  这一吃之下,她只觉得是生平从未吃过的美味,赶紧又挟了一块,不一会,大半碗连汤带肉都被她吃了个干净。
  她意犹未尽,望着瓦锅,意思是再来一碗,那女疯子却一点也不疯,笑道:“你还想吃再吃一碗吧,来,别客气。”
  石慧脸微微一红,那女子又笑道:“你别怕难为情,这我也是不花钱买来的,吃光最好。”说道,她又从那大布袋里拿一大片生肉出来,道:“这条狗我吃了两天,还没有吃完,再不吃完就要坏了,有你帮着我吃,再好也没有。”
  石慧一惊,瞪大眼睛道:“狗肉!”
  那女子笑嘻嘻的说道:“对了,狗肉,你说好吃不好吃?”
  石慧觉得一阵恶心,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在肚中翻江倒海,直想往外吐,可是又吐不出来,干呕了半天,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吐出来。
  那女子笑得咯咯有声,道:“这是天下最好吃的肉,你要是不吃一次,你可真叫白活了。”
  石慧越想越恶心,那女子笑得打跌,道:“真开心,到西北来,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仿佛只要别人难受,她就开心似的。
  那女子又吃又喝,石慧虽然饿,可再也不敢吃一口了,那女子也不管她,吃完了,将锅里剩下的一点肉汤往火上一倒,连连叫道:“可惜,可惜!”锅也不洗,碗也不洗,又放进大布袋里。
  石慧眼睁睁望着她,心里想走,又不敢,她有生以来,几曾遇过这样的事,心里真感委屈,眼圈儿都红了,像是要淌眼泪的样子。
  那女子将东西都收拾好,拿起大布袋往背上一背,石慧松了口气,暗忖:“这一下她可要走了。”
  哪知那女子冲她一笑,道:“你可别想丢下我一走就算了,我寂寞得很,需个人陪陪我。”
  石慧勉强张口想说话,那女子却一板面孔,道:“你要是像男人一样,随随便便就把我丢了,我就要杀死你。”
  石慧头皮发麻,不知该怎么样好,那女子两道柳眉几乎倒竖了起来,道:“天下的男子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转过头向石慧道:“你人漂亮,年纪又轻,千万别上男人的当呀!”
  这女子有时神智不但非常清醒,而且智慧也比别人高,可是有时候说话却又颠三倒四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再加上她这一身打扮,石慧暗忖:“她一定是个疯子。”但疯子又怎会有这么深湛的功夫呢?石慧真的有些迷糊了。
  那女子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眼角不时去瞧石慧,石慧有些怕她,只得乖乖的跟着她走。
  那女子笑道:“看样子你轻功也不错,跟着我来吧。”身形一动,快如闪电,向前掠去,霎时已消失了身影。
  石慧大喜,身形猛转,也以极快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几个起落之间,她暗忖:“这下我可逃开了吧。”
  念头尚未转完,身侧有人冷冷说道:“我早就告诉你说,你想跑可办不到。”
  石慧一回头,却看到那女子己来到她身侧。
  石慧的轻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第一流的了,但这女子的轻功,可像是不可思议,石慧又气又怕,忽然心中一动,暗忖:“妈妈给我的药,我还没有用完,正好给她用一点。”
  她自幼耳濡目染,将人命看得一文不值,想到此处,她不再反抗,跟在那女子后面,但是那女子轻功太高,她又根本追不上,极力的施展出功夫,但她究竟是个女子,年纪又这么轻,虽然一时间还不会怎样,但她却已叫苦连天了。
  那女子走了一段,又歇了下来,再走了一段,她道:“肚子饿了,我们烧东西吃吧。”
  石慧一怔:“她肚子怎的饿得这么快?”
  那女子身形四下流走,一会儿,竟被她弄了三块平平正正的大石块,又去找了些枯柴,拿起瓦锅,又烧起狗肉来。
  于是她升起火,又煮起肉来,石慧心里好生气,但气却只能气在心里而已,一句话也不敢说出来,怔怔的在她身旁。
  那女子脸色愈发青了,又好像有点冷,她伸手一拉石慧道:“你怎么不坐下来,”
  石慧一缩手,因为她的手竟凉得可怕。
  她不甘愿的坐在那女子身旁,火越烧越旺,她从布袋中取出那一大片生狗肉,随手切去,那肉竟应手而被切成一块块的,生像她那一双玉手竟是利刀似的,石慧更是吃惊,暗忖:“这女疯子的功夫怎的这样惊人。”连这名满江湖的两位武林高手的后人,都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功夫震怔住了。
  那女子又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皮囊,里面竟满装着水,又拿出了几个小罐子,里面有盐、有作料,石慧暗忖:“这布袋里还有什么东西?”诧异的望着那布袋,又不敢动手去看。
  不一会,瓦罐里的香味又自溢出,石慧虽然知道这是狗肉,也禁不住这香味的诱惑,直流口水,她生平没有吃过狗肉,虽然觉得很恶心,但这种南方的异味,她竟有再吃一次的想法。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道:“又有几个馋鬼来了。”
  石慧留意倾听,却听不出一丝声音来,方才暗忖:“这种鬼地方还有什么人来。”念头未转完,突然听到有马蹄行走的声音。
  她不禁暗暗钦佩这女子听觉之敏锐,自己也是从小练武,旁人听不见的东西,自己也能听出来,但和人家一比,却差得太远了。
  马蹄声本也不是冲着这方向而来,但到后来,蹄声却越来越近。
  片刻之间,就来了几匹马,从马上人坐在马上的姿势看起来,这些人马上的功夫都极好,石慧不免睁大眼睛去看,那女子却低着头,动也不动,注视着锅中即将沸腾的肉汤。
  那几匹马来到近前,其中一个道:“好香的味道,俺又累又饿,有东西吃真是再好没有了。”一口的关东口音,而且语气之中,仿佛只要有东西,他就能吃似的,至于人家让不让他吃,那全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那女子冷笑一声,目光隐隐露出杀机,低骂道:“臭男人。”
  石慧暗笑:“这女疯子怎么对男人这么样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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