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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风云第一刀(又名:多情剑客无情剑

_36 古龙(当代)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也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的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 《风云第一刀》 第七十五回 最慷慨的人 ◆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酸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黯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
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林仙儿赤裸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得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眩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布。
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不停地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地站起来,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付脂粉的账,付绸缎的账,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地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捶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般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凳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 《风云第一刀》 第七十六回 生死一线间 ◆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右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只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凝住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进出,只听到“格”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跟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澈。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予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丁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X X日,X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皇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
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望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弥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肃。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夕阳满天,艳丽如虹。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
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
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
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
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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