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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风云第一刀(又名:多情剑客无情剑

_35 古龙(当代)
孙小红道:“你说。”
林仙儿道:“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
孙小红道:“哦?”
林仙儿道:“譬如说,生孩子……”
孙小红笑声道:“生孩子?”
林仙儿笑道:“不错,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荣。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谁都瞧不起的,你说是么?”
孙小红的脸又红了,吃吃道:“你难道……难道……”
林仙儿道:“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你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比?”
林仙儿悠然道:“谁说不能,难道你生不出孩子?”
孙小红涨红了脸,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
林仙儿道:“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太费事,我们也可以换一种。”
孙小红松了口气,道:“当然要换一种。”
林仙儿道:“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些事,她也没这个胆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孙小红迟疑着,道:“你先说来听听。”
林仙儿道:“譬如说,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看谁脱得快,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这里本是个夜市,到这里来喝酒的人,虽然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红着脸道:“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
林仙儿笑道:“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不是丑八怪,就是个呆子。”
孙小红大声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儿道:“我也没有赖皮,‘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孙小红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杀我,为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谁叫你还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哩。”
看来“决斗”的确是男人的专利。
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嘴——无论谁若话说得太多了,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噜哩噜嗦吵了起来,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
而女人却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动口不动手”这道理。
——秋风肃杀,夕阳西下,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秋风落叶中,
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
不但没有人瞧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
“女人就是女人”。
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
林仙儿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儿的笑脸,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
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
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
林仙儿笑道:“现在决斗的时间、地点、方法已全都决定,斗不斗就全看你了。”
孙小红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既然不斗,我可要走了。”
孙小红道:“你走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
林仙儿抿嘴笑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
孙小红道:“你。”
林仙儿忍不住问道:“我运气哪点不好?”
孙小红道:“我嘴上说得虽凶,但若真的动起手来,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儿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
孙小红道:“我若已伤了你,别人再要来杀你,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是么?”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现在,若有人要来杀你,我就不管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
对某些事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并没有瞧见什么。
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道:“我们走吧,我不喜欢看杀人。”
林仙儿忍不住道:“你是说有人要来杀我?”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说过么?”
林仙儿道:“人在哪里,你瞧见了?”
孙小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
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嗫嚅着道:“我怎么瞧不见。”
孙小红淡淡笑道:“你当然瞧不见,你若瞧见时,也许就太迟了。”
林仙儿道:“我若看不到,你怎么能看到?”
孙小红道:“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若要杀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许就杀不成了。”
林仙儿道:“他……他们是谁?”
孙小红道:“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你自己本该知道的。”
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也用不出来。
孙小红道:“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无论做什么事,姿态都一向很优美,很动人。
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
无论多聪明的人,心里若有些畏惧,也会变笨的。
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那么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
李寻欢瞧着孙小红,心里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 《风云第一刀》 第七十三回 人性无善恶 ◆
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却无异己交手,而且已交手了两次。
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里的弱点,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却是孙小红。
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对什么事都要怀疑。
因为怀疑,才有畏惧。
孙小红若是男人,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无论孙小红说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无论做什么,过程既不会相同,结果更不会一样。
“决斗”也是如此。
女人的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紧张、激烈,但也许却更微妙,更复杂,更有趣。
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
她们的变化,并不像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人人都能看见,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更快。
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里复杂微妙的变化,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彩,更别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
谁若想反驳这道理,谁就是呆子。
这道理既明白,又简单。
奇怪的是,世上却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
孙小红道:“我们走我们的,你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来?”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飞。”
孙小红道:“你还要看他干什么?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孙小红道:“我们不会让他再看见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
孙小红冷冷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来,我们也没法子,只不过……你既然跟着来了,就莫要后悔。”
林仙儿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果然没有算错。”
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
李寻欢微笑道:“你本来就要她跟来?”
孙小红道:“当然要。”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做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做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孙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像中那样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得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从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着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哪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哪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说来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的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地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已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带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带着这副枷锁走人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嗫嚅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眼泪也已流下!
她叹了口气,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但现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瞧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的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凄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
◆ 《风云第一刀》 第七十四回 蒸笼和枷锁 ◆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屋顶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短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息着。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正在悠闲地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
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
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蒸他。”
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孙老先生道:“不是一点,越多越好。”
孙小红笑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叫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个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同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地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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