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穴道没有被闭住,饥饿也早已消蚀了他的力量。
荆无命在冷冷地瞧着他。他软软地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褴褛肮脏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充满了悲伤绝望的眼睛。
荆无命突然道:“这就是李寻欢?”
龙啸云道:“是!”
荆无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再追问了一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
龙小云笑了笑,抢着道:“就算是雄狮猛虎,被饿了十几天,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龙啸云叹息着,道:“我本不愿这样对他,可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龙啸云考虑着,沉吟道:“荆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荆无命没有回答,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多问。
龙啸云终于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轻,很短,很薄,几乎就宛如一片柳叶。
荆无命轻抚着刀锋,仿佛不忍释手。
龙啸云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刀,并不能算是利器。”
荆无命道:“利器?……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
他眼睛忽然扫向龙啸云,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虽然灰黯无光,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就好像你在梦中见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来后还是觉得同样可怕。
龙啸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勉强笑道:“请指教。”
荆无命眼睛这才回到刀锋上,缓缓道:“能杀人的,就是利器,否则,纵是干将莫邪,到了你这种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龙啸云赔笑道:“是是是,荆先生见解的确精辟,令人……”
荆无命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这种刀下?”
龙啸云道:“这……只怕已数不清了。”
荆无命道:“数得清。”
金钱帮之崛起,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在创立之前,却已不知经过多久的策划,上官金虹最推崇的两句话就是: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钱帮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中威震天下,并不是运气。
龙啸云也听说过,金钱帮未创立之前,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龙啸始终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问道:“真的数得清?有多少人?”
荆无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着道:“这七十六人中,没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龙啸云只能赔笑,目光缓缓转向李寻欢,像是还要他证明一下,荆无命说的这数字是否可对。
但李寻欢却似连点头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小云眨着眼,忽然笑道:“李寻欢自己若也死在这种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飞向李寻欢。
龙小云几乎开心得要叫了起来。
但刀光并没有笔直击向李寻欢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当’,落在李寻欢身旁的石地上。
原来荆无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错。
荆无命突然道:“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愕然,道:“可是……”
荆无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说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父子对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龙啸云道:“上官帮主要的只是李寻欢,并不在乎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龙小云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讨厌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会令人看得顺眼些。”
龙啸云目光闪动着,道:“何况,带个死人回去,总比带活人方便得多,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龙小云道:“但荆先生自然不会向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荆无命厉声道:“你们的话太多了。”
龙啸云笑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解开他的穴道。”
出手点穴的人是他,要解开自然很容易。
龙啸云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头,柔声道:“兄弟,看来荆先生是想和你一较高下,荆先生剑法高绝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万不能大意。”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将“兄弟”两字叫得出口来,而且说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关心。
这种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李寻欢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已无话可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着手里的刀,目中似已有泪将落。
这的确是名满天下,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现在,刀已回到他手里。
可是他还有力将这柄刀发出么?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没有人惋惜。
龙小云目中闪动着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一次不知道还灵不灵?”
李寻欢抬头瞧了他一阵,又慢慢地垂下头。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人,一定先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荆无命道:“好,你站起来吧!”
李寻欢喘息着,又咳嗽起来。
龙小云柔声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着笑道:“但我看这根本是用不着的,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说话。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阿飞!
阿飞的脸全无丝毫血色,嘴角却带着丝血痕。
在这片刻之间,他似已老了许多。
他飞一般冲进来,但身形在一刹那间就停顿,一停顿就静如山石。
荆无命道:“你还不死心?”
李寻欢的头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热泪盈眶。
阿飞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转头面对着荆无命,一字字道:“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他说得很沉着,很镇静,并没有激动。
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
荆无命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道:“你已不再关心她?”
阿飞道:“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难。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淡淡道:“你不怕她伤心?”
阿飞道:“活着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伤心。”
荆无命道:“你认为她是这种人?”
阿飞道:“当然!”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荆无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不习惯笑,已僵硬!
他从不愿笑,因为笑可令人软化。
但这种笑却不同——这种笑正如剑,只不过剑伤的是人命,这种笑伤的却是人心。
阿飞竟完全不懂他是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虽有八成机会杀我,但也有两成死在我剑下。”
荆无命笑容已消失不见,道:“我说过不杀你,就一定会留下你的命!”
阿飞道:“不必。”
荆无命道:“我要你活着,看着……”
这句话还未说完,剑光已飞起!
剑光交击,如闪电。
但还有一道光芒比剑更快,那是什么?
骤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动作也全都停止。
◆ 《风云第一刀》 第五十八回 英 雄◆
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阿飞的肩胛,但只刺入了两分。
阿飞的剑,距离荆无命咽喉还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开始渗出,渗入衣服,染红了衣服。
荆无命的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荆无命的肩胛处,斜插着一柄刀!
小李飞刀!
是什么奇异的魔力使李寻欢能发出这柄刀来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苍白,手在发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李寻欢是哪里来的力量发刀的。
李寻欢已站起!
荆无命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李寻欢,死灰色的眼睛中还是全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寻欢笑了笑,道:“并不很好,只不过是你先对我有了轻视之心,竞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否则我未必能伤你!”
荆无命冷笑:“你能骗过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强。”
李寻欢淡淡道:“我并没有骗你,也没有说我不能发刀,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
荆无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错的是我,不是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很好,你虽是凶手,却不是小人。”
荆无命眼角瞟过龙啸云父子,冷冷道:“小人还不配做凶手。”
李寻欢道:“好,你走吧。”
荆无命厉声道:“你为何不杀我?”
李寻欢道:“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
荆无命垂下头,望着自己肩上的刀,缓缓道:“但我这一剑,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荆无命道:“你这一刀却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
荆无命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
李寻欢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荆无命道:“你说。”
李寻欢道:“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荆无命默然。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接着又道:“我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我也在听。”
荆无命道:“我从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听人教训!”
说到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锋,直没入肉,直至刀柄。
鲜血涌出!
“当”,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定义,那就是:
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齐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嗄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有时也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眨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脚,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凄凉。
李寻欢忽然道:“我也想见见她。”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
阿飞终于开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为了林仙儿阿飞才会说这种话。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芦中,仿佛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李寻欢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阿飞忽然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李寻欢笑道:“你想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饺子下酒,越喝越有……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
阿飞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我就请不起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
譬如说:
越丑的女人越喜欢作怪,越穷的人越喜欢请客。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个白衣人。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肮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也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李寻欢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眨也不眨地盯在李寻欢脸上。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 《风云第一刀》 第五十九回 勇 气 ◆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李寻欢,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等?”
铃铃点了点头,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飞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神情立刻变得有些诧异——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阿飞却不认得她。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
铃铃眨了眨眼,终于道:“若不是等他,我在这里干什么?”
阿飞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总是看着门的,无论谁在等人,都不会背对着门的。”
李寻欢从未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现在却忽然变得很尖锐,尖锐得可怕。
因为他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的朋友。
李寻欢心里在叹息。
阿飞的看法不但尖锐,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对大多数事他都看得比别人透彻,比别人清楚。
在林仙儿面前他为什么就会变成瞎子呢?
铃铃眼圈又红了,眼泪已快流了下来,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人等了十几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幽幽地接着道:“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走进来,我的心都会跳,总以为是他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来,就算将眼睛看穿也没有用的,用眼睛盯着门,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转过身,我简直要发疯。”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
他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铃铃头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吕……吕大哥好心陪着我,只怕我也会发疯。”
李寻欢目光一转过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寻欢微笑着走过去,道:“多谢……”
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谢我,因为我留在这地方,并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等你。”
李寻欢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错,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缓缓接着道:“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还未表示出惊异,铃铃已抢着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会认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若想活得长些,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飞突然道:“还有其他几个人是谁?”
白衣人眼睛盯着他,道:“别的人不说,至少还有我和你!”
阿飞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缓缓转过身,在旁边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赔着笑,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阿飞道:“酒,黄酒。”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只不过这种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越慢越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着。
他锋利的目光渐渐松弛,甚至还露出种失望之色,但当他目光转向李寻欢时,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
李寻欢也正在瞧着他,道:“阁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吕风先。”
这的确是个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耸然动容。
但李寻欢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银戟温侯吕大侠。”
吕凤先冷冷道:“银戟温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这次,李寻欢才觉得有些意外。
但他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吕风先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
吕凤先果然已接着道:“银戟温侯已死了,吕凤先却没有死!”
李寻欢沉默着,似在探索着这句话的真意。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
百晓生在兵器谱上,将他的银戟列名第五,在别人说来已是种光荣,但在他这种人说来,却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看错。
他一定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银戟温侯已死了。”
吕凤先盯着他,冷冷道:“吕凤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复活。”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是什么事令吕大侠复活的?”
吕凤先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右手。
他将这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复活的,就是这只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也很光滑,很细。
这正很配合吕凤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细,才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肤色竟和别的地方不同。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虽也很细很白,却带着很奇特的光彩,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组成的,而像是某一种奇怪的金属所铸。
但这三根手指却又明明是长在他手上的。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怎会突然长出三根金属铸成的指头!
吕凤先凝注着自己的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恨百晓生已死了。”
李寻欢道:“他不死又如何?”
吕凤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问问他,手,是不是也可算做兵器?”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今天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
吕凤先道:“说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他说:只有杀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着又道:“手,本来不是兵器,但一只能杀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吕凤先沉默着,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
吕凤先悠然道:“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几!”
李寻欢淡淡道:“现在还很难说。”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一件兵器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吕凤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来,世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
李寻欢道:“哦?”
吕凤先缓缓道:“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
李寻欢道:“几个人?”
吕凤先冷冷道:“我本来以为有六个,现在才知道只有四个。”
他有意间扫了阿飞一眼,接着道:“因为郭嵩阳的人已死了,还有一个,虽然活着却也和死了相差无几。”
阿飞是背对着吕凤先的,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色。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脸色突又发了青。
他显然已听懂了吕凤先的意思。
李寻欢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会复活的,而且用不着十年。”
吕凤先道:“只怕未必。”
李寻欢道:“阁下既能复活,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复活?”
吕凤先道:“那不同。”
李寻欢道:“有什么不同?”
吕凤先冷冷道:“因为我的‘死’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没有死。”
“喳”,阿飞手里的酒杯碎了。
但他还是静静地坐着,动也没有动。
吕凤先连瞧都不瞧了,眼睛盯着李寻欢,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找这四个人,证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会在这地方等着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一定要证明?”
吕凤先道:“一定。”
李寻欢道:“你要证明给谁看?”
吕凤先道:“给我自己。”
李寻欢突又笑了笑,道:“不错,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只有自己是永远骗不过的……”
吕凤先霍然站起来,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饺子店里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铃铃咬着嘴唇,似已吓呆了。
李寻欢慢慢地站了起来。
铃铃忽然拉住他的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寻欢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着,就永远再也无法逃避。”
他目光转向阿飞。
阿飞没有回头。
吕凤先已将走出了门。
阿飞突然道:“慢着。”
吕凤先脚步停下,也没有转身,冷笑道:“你也有话要说?”
阿飞道:“不错,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吕凤先道:“你想证明什么?”
阿飞的手紧握着酒杯的碎片。